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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蒲》
西市独柳 2020-03-31

青蒲


【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


我是在一个十二月的深夜回到大明宫的。

它比我记忆中的更大,更空,更深远。浓稠的夜色消融了现实与虚无的边界。没有人知道天空从何处起始,旷野向何处延伸。抑或是,这蛰伏在夜色里无边无际的宫殿,便已是天地间的整个世界。

在天亮的时候,我设想,我会看到黑色的鸱尾,红色的斗拱,和白色的山墙。红色代表痛楚,黑色代表死亡,白色则是一片纯净的虚无。而如今一切意象和隐喻仍在沉睡,只有曲栏和檐角的碎片被我们杂沓的脚步和摇摇晃晃的纸灯笼吵醒,聚在我们身后的阴影里窃窃私语。

我离开这里已有十多年,或者更久。小径上的白石板早已不认得我的足迹,像对付陌生人一样警惕地竖起沟坎和棱角。我一路磕磕绊绊,几乎跟不上前面提着灯笼健步如飞的敕使。一个趔趄后刚刚站稳,脚边忽然溜过一只身形修长的小动物。尽管穿着厚厚的鞋袜,我还是莫名地感到它柔滑微凉的毛皮挑逗般地扫过我的脚踝。一瞬间那种无法控制的恐惧和不洁之感让我寒毛倒竖,手指紧紧勒住嘴唇才没有惊叫出声。

前面的敕使总算好心停下脚步,站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金莲灯在他手里不耐烦地晃来晃去。

“江王不必看了。”他退回两步稍稍凑近我,灯焰跳跃,却照不见他眼珠子里半点光泽。他的嗓音低沉而浑厚,和其他宦者完全不同。“是狐狸。”他说完便准备转身。

而我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一躬身。“五坊使仇士良。”说完没等我再问什么,便已背对着我继续前行。

仇士良。我翻检记忆里卷帙浩繁的起居注和实录,很快查到了这个名字。元和五年他和一个文官在敷水驿争馆舍,闹到大打出手,这样不光彩的消息让祖父和他的贤臣们大摇其头。而那时候我还不满周岁。那个文官名叫元稹,才名颇高,虽然因为此事暂时被贬,不久便又将官做得风生水起,一度做到宰相的位置。而这个宦者却带着他令人生畏的名字躲进了国史的夹缝,一藏就是十七年。

如今他的背影带着我穿过凛冽的夜色和令人窒息的严寒,最终停在一座似乎已经路过了几十遍的殿宇前。在摇摇晃晃的灯光的催促下我根本无暇辨识高处的匾额,只记得歇山殿顶如不祥的夜鸟张开浮夸的翅膀,遮蔽了所有可能的出路。

 

他带我去的地方,我后来知道那是浴堂殿北廊。后来我喜欢在那里和翰林学士对坐论诗,并让起居舍人守在角落里记下我们的言行。那几间屋子在这座大而无当的宫殿中显得并不宽敞,而正因如此,我在里面偶尔会生出几分薄薄的安全感。

那天夜里我对这座殿宇,正如对我面前的命运一般,一无所知。我被领进一间屋子,里面铺设着华丽的坐席,案上有笔砚,却没有纸。仇士良一语不发地立在门口,他手里的灯笼不知几时起已经不见了,而屋里灯火通明,我看得见他浮肿的眼睑上的每一条褶皱。我坐下,他的脸上并没有不悦或者其他任何表情,我于是继续坐下去。

当我们都安静下来之后我便听到不远处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不耐烦的脚步声,屏住呼吸甚至可以听到兵刃轻振的铮铮声。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里我毫不意外地辨认出右神策中尉王守澄尖细的嗓音。和他对话的则是几个苍老的声音。这些声音背后的面孔并不重要,乃至这声音本身,众所周知,也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仪式。这仪式,在六年前祖父去世时还曾短暂地激起禁苑内外的惊疑与悲愤,而在两年前父亲去世时重演,已为所有人熟悉以至于漠然。三天前我的长兄中夜暴卒的时候,十六宅里庆祝十三叔光王生日的酒宴正酣。一个敕使悄然进来附在六叔绛王耳边说了句什么,绛王面色如常,像听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一样点点头,趁人不注意便离了席。

糊涂如光叔,直到第二天清晨酒阑人散之际才茫然问道:“六哥呢?”

我们面面相觑。这时候第一缕晨曦漏进十六宅最深处,一个浑身缟素的敕使进来,跪在地下报告了先帝晏驾,绛王以皇叔监国的消息。

 

从那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见过绛王。

这三个日出日落间无数种猜疑在每个人心中发酵。然而在十六宅这样不尴不尬的地方,我们早已习惯把这些没用的心思都和酒一起吞下肚里。那天光王的寿筵草草散去,五弟颖王醉得走不动路,我和六弟漳王一左一右搀他回宅。

“皇叔监国算……算怎么回事?真叫人笑……笑掉了牙齿。”颖王半倚在我肩上,一句玩笑话和着酒气轻轻呵在我脸上。隆冬灰蓝色的清晨里一团白雾轻快地洇散。我不舒服地转过脸,偶然间看见光王一个诡异的浅笑,与他眼里十年如一日浑浑噩噩的醉意毫不相属。

那天送颖王回宅之后漳王和我在巷口分道,各回各的宅院。走出几步后我本能地一回头,正看见漳王靠着一颗光秃秃的紫荆树,目送我离去的方向。凛冽的阳光从侧面刺进他的眼角,可他一直睁着眼睛不肯多眨一下。

那天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为长兄突如其来的死表示惊诧以及哀悼。

 

 

直到此刻我坐在这间被权术与阴谋、威逼与妥协包围的屋子里,看窗外一片将残的月亮一点一点转过窗口,渐渐明白这个血腥的仪式又一次启动。我的坐席是三天前绛王坐过的席位,我听到的窃窃私语是他曾听到的窃窃私语,而我看到的月亮,亦是三天前上弦月的完美镜像。

绛王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他此刻又在哪里?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某个版本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间的低语忽然中止,一行脚步声穿过短短的回廊走进我所在的房间。一直守在门口的仇士良朝为首的王守澄躬身行礼,随即挺直了身子。后面几位朝臣依次从他面前走过,他们好像谁也没有看见谁。

翰林学士路随,承旨韦处厚,王守澄尖细的嗓音念着他们的官职和姓名。在某种奇异的预感的驱使下,我始终趺坐在席上没有起身,只是一一朝他们点头致意。站在最后的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因为身材矮小,被路随挡得严严实实,行礼的时候才露面。

我认得他。元和十三年我刚记事,祖父在凌烟阁里大排庆功宴,李愬裴度一将一相高高坐在上首,威严得像神龛里的画像一样。祖父早已鼎成仙去,李愬也在数年前亡故,大唐的版图在短暂的统一后再次分崩离析,到如今我的父亲和长兄都已撒手人寰,而这个老人仍旧日复一日沿着白沙堤从容步入大明宫,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在国史中学到,我的父祖们在面对这样的人物时从不称呼姓名官职,而只叫他们“大臣”。如代宗皇帝称呼郭尚父,如德宗皇帝称呼李太尉。两个字简简单单,拒人千里。

我从座位上起来,朝裴度回了个礼。“大臣请坐。”

面前的四个人谁也没有应,全都石像一般绷着脸。门口的仇士良嘴角勾起一丝不知所云的讪笑。倒是王守澄咳嗽一声替我解了围。“你们要见人,这也见了,全须全尾,不痴不瞎,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这天眼看就要亮了,那先帝遗诏,太皇太后懿旨,敢问两位学士,莫非等老奴去草?”

我眼看着韦处厚的十指绞在一起,骨节挣得煞白。而路随不动声色地拉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告辞离开了。

裴度并没有动身,反而神态自若地在我身边坐下。“绛王的尸身还在前面,中尉料理大事要紧。老臣耳聋眼花,腿脚又慢,委实百无一用。只在这里陪江王解闷消乏罢了。”

王守澄眉心一皱,正待说什么,外面敲起五更的更点,他只得撇一撇嘴,带着仇士良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裴度两人。我本以为这一晚上如虫蚁啃噬骨头般的窃窃私语声会就此停息,然而没有。有那么一瞬间我无端地惊恐起来,四下里张望,以为是自己精神错乱,出现了幻觉。而裴度仿佛洞悉了我的心思,疲惫而宽慰地一笑,“江王,这便是大明宫,待久了自然会习惯。”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几曾见……”

“老臣知道。”他仍旧带着那种空洞的笑容。“老臣忝居台阁三十年,历事五帝,算上江王便是第六位了。”

一整夜的猜度和惶恐之后,终于有人向我宣示早已无可选择的命运。

那一瞬间我终于想起了长兄。他只大我三个月。他最讨厌读书。他骑马连鞍鞯都不用。他从不许我在他面前自称“臣弟”,叫他“皇兄”。

三天三夜,十六宅里一地重孝,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谈起过他。

我的眼睛忽然有点酸。许是熬夜太久,困了。

 

“五更三点宣政殿朝会。”裴度望一眼外面漫漫无期的长夜,“江王现在有什么想问的,不妨说与老臣。”

我定定地望着他,终没忍住一个冷笑。我倒想问问他,王守澄那般作践我,你们这些忠臣贤相怎不去和他拼命?

许久的冷场。“先帝”二字如滚油一般在我的舌尖上煎熬了许久,终没能出口。“大哥是怎么死的?”

他并没有惊讶或者不悦,只是淡淡垂下眼睑。“大行皇帝为凶逆所弑。江王翦蕩凶寇,拨乱反正……”

“我没有。”我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继续滔滔不绝地背诵早已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上慰宗廟乃顧之懷,下釋普天傾首之望。天祚大唐,必将有主,主唐祀者,非江王而谁?”

我不再抢白他,也不答话,想等他自己没趣。然而他还是没有恼,只是静静地坐着,好像想用温和的目光填满地板上的每一条缝隙。

“我本想问你为什么挑中我,不过想来这事也不是你做得主的,不问也罢。——那么就只剩一个问题了。”这尖刻的言辞终于让他皱起眉来,我心里竟涌起一丝得意。 “我会不会死。”

他缓缓摇头,可是并没有表达任何承诺。“江王可记得圣人教诲:不知生,焉知死。”

 

我们离开浴堂殿的时候天边尚未有一丝亮光。一个年轻的内侍在前面打着灯笼,态度甚至比仇士良更加敷衍。 让我惊讶的是,裴度并没有像一个守礼的臣子那样垂首跟在我后面,而是一直挽着我的手臂,就好像他随时需要有人搀着才能走得动路。那段路因为陌生而显得漫长,他离我那样近,他的手抓住我的衣袖,精致的丝绸纹路衬着丑陋的老年斑,即便在朦胧的灯光里也如此醒目乃至令人嫌恶。然而不知为何,从浴堂殿到宣政殿的这一段路径我们走得异常顺利,再没有被任何一颗石头绊住脚。

在宣政殿的屏风后他终于松开我的衣袖。“听说江王熟读国史,当记得太宗文皇帝十八岁时随高祖出征,尝单骑入贼阵,所向披靡,脱高祖于万众之中。江王过了年便也是十八岁,当以此自勉。” 他退后半步,面对面给我掸净衣襟,扶正头冠,仔细打量我全身每一个细节,除却眼睛。“老臣给江王新取了个名字叫李昂。昂藏的昂,轩昂的昂。等你走过这道屏风,天下便再没有人能称你的名字,而老臣也再不会有机会扶着你走路,称你江王。” 

在百官的队列前面他第一个跪下,用熟练的姿势拜舞。短短一瞬的迟疑后宣政殿里尘头乍起,膝盖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只有离裴度最近的人,比如我,听到他跪拜时说的话,并不是“吾皇万岁”,而是“陛下,保重。”

 

 

九年之后同样是一个严寒的深夜,我因为紧张和无端的恐惧而辗转难眠。那天夜里我试图回忆这九年里每一个我能记得的细节。黎明前我想起了那个冬夜和裴度在浴堂殿里的这段对话,才终于意识到这也许是我们之间互相进行的一次考试,并且,我们在对方眼里都落了第。

而九年后的裴度已经在洛阳赋闲了许久。

 

天亮之后的朝会上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我攥着手里的数珠,简直要把石头捏出水来。 一个叫卢弘宣的官员从御史东台回京述职,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甚至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讲完的。忽然之间整个紫宸殿都静默下来。我才意识到我该说点什么。我必须说点什么,就算是为了填补内心被恐惧蚀出的空洞。

“你从洛阳来……”我努力看着他的脸孔,“你见到裴度了吗?”

卢弘宣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恭敬的姿态,开始给我讲裴度在洛阳集贤里的府第是如何华丽,南郊的绿野堂又有怎样别致的风景。当他讲到裴度试图用一匹漂亮的马去换白居易的歌妓时,群臣中有人发出警告意味的咳嗽声。而我居然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这时候左金吾大将军韩约终于如期走进朝堂,旁若无人地走到班列最前面。

“陛下。”韩约跪在地上禀告:“左金吾仗院内石榴树夜生甘露,乃祥瑞之兆,陛下可遣人前去验看。”

卢弘宣突然被打断,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而李训已经在旁边蓄势待发,一脸嫌恶地瞪着不识时务的卢弘宣,拿眼神示意我赶紧把这碍事的人打发走。

我朝卢弘宣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现在就回洛阳去,不必等朝会结束,现在就走。去见裴度,去和他说,朕很想他。”

 

 

【四郊多垒在,此礼恐无时。】

 

我时常回到十六宅。在那里我摆下盛大的筵席,和我的兄弟叔侄们一同饮酒作乐,就好像我们从前所做的那样。

自然,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在长兄晏驾之前十六宅从来都是一潭死水。诸王在这里得到最尊贵的礼遇,如圈牢养物般消磨掉毫无意义的一生。而如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似乎看到了某种可能性。藩王继位这样的事,在我们的预料中,发生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这个王朝的终点。我从这些人偷偷看我的目光里轻易读出了“彼可取而代之”的轻蔑和敌意。

而六弟漳王从来与这些人不同。——后来再回想这一切的时候我并不清楚到底是他待我真正与众人不同呢,还是我向来以为他与别人不同,对自己反复暗示以至于造成了幻觉。

事实究竟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

那天的筵席上六弟的席位离我很远。他的怀里抱着个极幼小的孩子。我并不记得他有子嗣,至少他从未对我提起过。然而在这十六宅里生命如砖缝间的青苔,毫无价值,却也仍旧肆意滋生,就算仅仅是为了填补无边无际的空虚。

那孩子也许刚会走路,腿脚不肯闲,总想趁人不注意偷偷从大人腿上溜下去。六弟自幼丧母,在父亲面前也不得宠,由祖父的宫人杜仲阳养大,因此和其他弟妹子侄并不亲近。他显然缺乏对待幼儿的经验,对这孩子虽然怀有无限的耐心,却也显得手忙脚乱,眉目间现出疲惫的神色。

我授意身旁的内侍,让他们打发诸王各自回府,只留漳王侍宴。众人散去后六弟终于抱着那孩子走到我的坐席前。

“这是绛王幼女。”他直截了当地说,“臣弟藏匿人犯,愿领死罪。”

绛王是以“谋逆”和“篡弑”的罪名被杀的。他的家人被削去宗籍,男丁赐自尽,妻女没掖庭,这是我即位后颁布的第一条诏令。

我转到六弟身旁想看看那孩子的脸,然而她把头扭成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深深埋在六弟的颈窝里。

“把孩子给我。”我朝六弟伸出手。六弟惊得后退了半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要跪在我面前,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扶他起来的准备。然而他没有。他只是笨拙地抚着孩子的后背,像护雏的兽类一样瞪着我。

我宽慰地笑了笑,却莫名感到脸颊僵硬。“别误会。我想接她进宫,养作我的女儿。等她长大,我会封她做公主。”

几个宫人已经凑到六弟身边,她们手里漂亮的首饰和玩偶一下子吸引了孩子的目光。而六弟仍旧不肯放手。

“六郎。”我疲惫地叹口气,“我离开十六宅才不到十天。你就不肯相信我了。”

 

绛王的女儿当天晚上被搬入兴庆宫,交给她的祖母郭太后抚养。在那之后我仍旧时常见到漳王。我们仍旧并肩坐在一起,从同一只杯子里饮酒,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任何不同。他也再没问起过那孩子。

那时候我总以为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在听雨,赏花,默然相对这样毫无意义的事上,总以为我还会有无数次机会让他懂得我,相信我并不是一个惯于残杀手足亲人的冷血暴君。

不得已。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理解,我只是出于不得已。

 

在十六宅那些朝北的房子里有我上百个堂妹,她们都长着雷同的,模糊的面目,都因为长期晒不到太阳而面无血色。我始终以为绛王的女儿也不过是她们中的一个,甚至会比她们更苍白怯弱。然而我错了。

在她五六岁,眉目刚刚舒展的时候我就听见老宫人们议论,说太皇太后郭氏那几十个孙女里,就数她最像太后年轻的时候。我并没见过郭太后年轻时候的样子,只觉得那孩子斜飞的眼角和丰润的红唇似乎有种和年龄不匹配的媚态。她极讨郭太后的欢心。而郭太后在我们眼里一向是极难取悦的一个长辈。诸亲王以下若犯了什么错,惹恼了太后,只需拿些珠宝吃食向她行贿便可保无虞。而这个小小的弄权者朝他们巧笑,伸出粉嫩的胳膊,“哥哥还要亲我一下呀。”

“哥哥亲我一下呀。”我亲眼看见她对漳王这样说。漳王在我面前颇有几分不自在,抱起她来草草在脸颊上亲了一下,朝我投来莫名心虚的一瞥。

我装作毫不介意地凑过去,捏了捏女孩粉嫩的脸蛋。“正月里就要册封公主了。还这么孩子气。”

“什么是公主?”女孩歪着头朝我妩媚地一笑。

“公主是天子的女儿。”漳王忙给她解释,“这位皇兄是大唐的天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段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别扭,那孩子已经咯咯笑起来,“他是我哥哥,那我是哪个天子的女儿?”

漳王一下子窘迫起来,将孩子塞给姆傅打发走,然后慌忙跪下给我谢罪。

我早有准备地扶住他。“小孩子家,以后慢慢讲给她。”

谁都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们一路无言,给太后请过安就各自回家了。

 

她被封为寿安公主。我亲自为她挑选了这个听起来颇为吉祥的封号。册封仪式之后漳王对我的态度似乎终于有所缓和。然而在那之后不久,宋申锡谋反案发,漳王被贬为巢县公,在十六宅里软禁至死。我终于失去了一切挽回他信任的机会。

那一年寿安公主八岁,生得丰泽红润,脸上精描细画,眼眸里已有了少女般的潋滟光彩。我去兴庆宫请安之后她忽然拉住我,笑嘻嘻地问:“天子哥哥,六哥哥他犯了什么错,你把他关起来了?”

我僵了一下,分明察觉宫室深处郭太后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她已经在皇权倾轧中失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漳王算是第四个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不是你该问的。”

她依旧笑嘻嘻的,粉嫩柔软的一双小手牵住我的衣袖,“那我以后还能去看他吗?”

郭太后的目光依旧穿透黑暗压在我身上。而身旁的宦者忽然将腰躬得更低些,好让我知道他也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

我定了定神,弯下腰对着寿安公主的眼睛说:“你去和六哥哥说,不要害怕。是我对不起他。”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我听到无数关于寿安公主的闲言碎语,其中某些已经直白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而我始终无动于衷。直到开成年间,仇士良某天忽然闯进我的寝殿,面无表情地“请”我去十六宅看看。

我顺从地跟着他,一路去了囚禁漳王的院落。我已不记得我上一次到这里是多久以前。五年?十年?甚至前世?这时候仇士良已踢开了厢房的门。扑面而来的霉味让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我看到了什么。

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衣被都已被宫人和宦者抢走,在深秋的清晨瑟瑟发抖。漳王始终把头埋在膝盖中间,整个人蜷成一团支离的骨架。而寿安公主看见我进来,忽然舒开手臂撑在身后,向我袒露雪白柔润的胸口。

仇士良骂了一句“没羞臊的狐狸”,脸却没来由地红了。我镇静得出奇,就好像为了这一刻已经排练过几千次一样,解下我的大氅盖在寿安公主身上,命人将她带回大明宫。

安排完这一切我立刻就离开了那间屋子。走出几步时我听见她的声音,笑嘻嘻地,是那种十四岁少女天真无邪的莺声燕语:“天子哥哥,六哥哥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漳王死在那之后的第七天。他死时大约须发尽白,骨瘦如柴,面如死灰。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关于他的死,我所有能知道的东西不过是仇士良递过来的一纸早已拟定的敕旨,严厉地数落了漳王的种种罪恶,然后表现一下朝廷的宽厚仁慈。我照旧在上面画一个可字,和日常所画的千百文书一样,并没有多费半点笔墨。

有时候我也疑惑他们为什么还留着我。御苑里那些训练有素的御马,猎犬,鹦鹉,猞猁,一个个千伶百俐,能歌善舞,难道就不能找到一只会画“可”字的东西来代替我么?

或者,也许,他们只是留着我来受这苦。

他们说,宰相谋反,杀掉他。可。他们说,太子不乖,废掉他。可。他们说,女大不中留,寿安公主下嫁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可。我忽然放下笔。“让我见见她。”

 

她被两个宫女把持着手臂,一左一右紧紧夹在中间,几乎动弹不得。可是看见我的时候她忽然挺起了胸脯,微微一挑蛾眉,显然是在提醒我上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

“寿安公主,你犯下乱伦重罪,圣人格外开恩饶你不死。你可要知恩。”我身边一个年老的女官替我说完了这个场合需要说的话。

“天子哥哥,什么是乱伦?”她仍旧笑嘻嘻地,就好像真的长这么大没听说过这个词一样。

女官神色大窘,看看仇士良,又看看我,不知该不该接她的话。

“天子哥哥,你杀死亲叔,囚禁胞弟,为父不慈,为子不孝,可就是乱伦?”

仇士良高声打断了她。“寿安公主,你到了恒州,要学德宗朝嘉诚公主教化藩臣,忠心社稷,永固江山。”

她将脸转向仇士良,嫣然一笑。“中尉糊涂了。嘉城公主教化魏博,田弘正举族入觐,却落个家破人亡。倒是杀他的王庭凑,你们给他加官进爵,如今还要我去嫁他的儿子。”

含凉殿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女官气得发抖,仇士良也沉下脸来,似乎在思索该怎么发作。

 “阿妹。你长大了。”我太久没有说话,忽然发出的声音莫名嘶哑,让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你知道,我们都是不得已。”

“天子哥哥,都什么时候了,我不听你讲这没用的话。”她再次将脸转向仇士良,“我要学就学宁国公主,她嫁回纥,我也嫁回纥,当年的回纥绝塞千里,如今回纥就在中原腹地。可是,我们都不听人摆布。你要我死,我偏要活。你要我哭,我偏要笑。你们看着,我会比你们都过得好。”

 

我想她是说到做到了。在我的独生子被杀的那一年她生下第一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守在永郎冰冷的尸首旁边,眼前不合时宜地浮现起她那柔润晶莹如酥山一般的胸脯。

 

她真美。

 

 

【宵衣旰食明天子,日伏青蒲不敢言。】

(warning: 本节所有引用都是伪史料。勿信。)

 

开成四年,我向史官索要起居注,换来了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诲:“陛下但为善事,勿畏臣不书。”

善事?我微笑。我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善事。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是怎样写他的。而已。

 

是的。九年后我仍旧记得那个年轻人。我担心,后世的史书里大概只会留给他少得可怜的几行文字,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家世里贯,他的相貌,年龄,他捧着笏板的那种过于热忱以至于不自然的姿势,干净的瞳仁里某种与我相似的神采,就好像急切地想做点什么,可是面对眼前的世界茫然无措。

暗夜里的浴堂北廊,宦者们从每一个角落向这里窥伺,如我早已习惯的那样。我坐在奄奄一息的烛火中间,闭上眼睛,在意念里展开虚无的帛卷,阅读在未来将被称为《唐书》的那些文字。而在那个“未来”,我的国和我的家已然从这片土地上消失,如夏日的骄阳融化一小片脏兮兮的雪。

晶莹的水滴和浑浊的沙尘,一同归于这片亘古不变的土地。

 

我想,我会首先读到他的死。

【秋七月,左降官開州司馬宋申錫卒。诏停修造,避正殿,减供膳,出宫女千人。時久無雨,詔下數日,雨澤霑洽。】

 

那年的秋天有下不完的雨。朝臣们到达延英殿的时候襕袍的下摆都被泥水溅湿,想来鞋袜也都是湿透的。我极讨厌脚下那种冰冷不洁的滑腻之感。可是他们全然不以为意,仍旧精力充沛地互相攻讦。他说他们都是朋党,他们说他才是朋党。一句句金声玉振,援古引今,肺腑之言和忠贞之心让史书里一切贤臣良相都感到惭愧。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檐前雨滴敲打鸳鸯瓦的声音。雨小的时候像隔世的耳语,像竹林在南方的夜里匆匆长高。雨大的时候像一万只箭矢破空而来,像嘉陵江水在开州城外日夜奔流。

庆臣,这为你而落的泪水,你听到了么?

不知几时殿中忽然安静下来。他们一齐看向我,就好像老师在学堂上抓到了走神的顽童。而我心虚地盯着端坐螭头奋笔疾书的起居舍人,良久道:朕头痛欲裂,四肢麻痹,你们快去找个好医生来。

 

在赶走了三五个太医之后我见到了郑注。他的眼睛像鱼一样凸出,又像猫一样眯缝着。我看不到他的灵魂,他也看不见我的。

“你认识宋申锡吗?”我问他。

他茫然摇头,努力望向我,微微睁开眼睛,又因为看不清楚而再次眯起来。“敢是医待诏么?若论治头风,那些博士待诏们是比不得小可的。”

我微微一笑,“很好。你留下来罢。”

 

我想,在那之后我可能会读到他的鬼魂。

【大和九年春,其夫人亭午於堂前假寐,見申錫從中門入,不覺驚起。申錫以手招之,便引出城,似至滻水北去數里,見一大坑,坑邊有小竹籠及小板匣者數枚,皆有封記。申錫乃提一示夫人曰:此是那賊。問曰:是誰?曰:王守澄也。復詰其餘,曰:即自知。至十月,鸩杀守澄。后一月,郑注授首,王璠腰斬於市,同受戮者數人,皆同坎埋於城外。】

 

十一月廿一日的晚上,左右仆射令狐楚和郑覃跪坐在空旷的紫宸殿内,笼冠巾帻下面露出几缕凌乱的白发。他们都是从闲职上匆匆受召入阁,甚至没有带来御寒的衣物。夜色渐深,殿外偶尔传来神策军兵卒玩弄刀剑的金属声。两个老人在仇士良的注视下用瑟瑟发抖的手秉笔疾书。

令狐楚先写完,递给仇士良,仇士良又递给我。“念。”

我不知道自己都念了些什么,或许那时那地我根本认不出满纸颤抖凌乱的文字。我只记得从我嘴里不断呼出白色的水气,似乎是我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温热的气息。

仇士良一撇嘴角,摇摇头:“李训王璠带兵上殿,这是弑君的阴谋,这是天大的反叛!你写这些浮泛含糊的东西,怎么,你要教人以为是老奴诬陷他们么?”

令狐楚连道不敢,跪在冰冷的地上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郑覃强作镇定递上他的草稿。仇士良也不待我念,一把夺过黄麻纸,扫了一眼,露出勉强满意的神色。

“人臣无将,将而必诛。——这句还算有那么点意思。”

 

十二月里最冷的那一天凤翔镇送来了郑注的首级。他和别人都不一样。那四个宰相固然是谋反,可是,人臣不过宰相,他们已经是宰相了,纵然谋反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而郑注是要当皇帝的。他,一个出身低贱的佞幸,蛇蝎心肠的逆贼,如果不是仇士良舍身护主,他差点就要提兵犯阙,杀掉我,自立为大唐的皇帝。

我打开白木匣子,腥臭扑面而来。他的脸上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整齐的皮肤。我只能凭借那双仍旧凸出来的眼珠子确定他的身份。脖颈被切断的地方血肉凌乱,看得出来是被砍了很多次才终于成功。

我忽然不能自已地笑出了声。多么有幸。十年天子,我不曾做过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连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尚且做不得主,可是,庆臣,我替你报仇了。

 

我想,我会一遍一遍读他的审判。

【初,申锡授王璠京兆尹,与除王守澄。璠漏言,而守澄黨鄭註得其謀。太和五年,守澄誣告申錫與漳王謀反,且令人仿其手疏,皆至逼似。翌日,開延英,左常侍崔玄亮,給事中李固言,諫議大夫王質,補闕盧鈞、舒元褒、羅泰、蔣系、裴休、竇宗直、韋溫,拾遺李群、韋端符、丁居晦、周墀等一十四人,皆伏玉階下,泣涕以申其冤。守澄出申锡结十六宅文字,谓玄亮等曰:“是申锡手书乎?”对曰:“是也。”上震怒,叱諫官令出者數四,曰:“诚如此,罪不容诛。”】

 

大和四年,尚没有宦者昼夜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的时候,我试图与那几个精明强干的宰相们“彻夜论诗”,却一一遭到了拒绝。他们说,陛下万乘之主,当善自保养,少做这些伤神劳心的事。

在因为潮热而辗转难眠的夏夜,我暴躁地赶走了所有侍从,披着单薄的素衣穿过右银台门,在翰林院门口不小心撞到了系着银铃的丝线。

一个年轻人立刻从院中迎出来,反应之快,就好像我们真有过什么密约似的。

他穿着整齐的绿色官服,端着一盏小小的灯。见到我的时候没有流露一丝惊讶。反倒是我忽然为自己的衣衫不整而尴尬起来。

他要带我进屋去,我一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后院里凉快吗?”

他迟疑了一下。“那里人迹罕至,自然清凉无比。”

“学士请带路。”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就着手里的一豆灯光他读完了我从袖中取出的密旨。在潮湿浓稠的黑暗里我用目光急切地询问他。他看着我的眼睛,用很轻然而坚定的声音说,臣愿往。

然后他在那盏灯即将熄灭的时候,用最后一点火光焚化了密诏。

“你……”我被一瞬间亮起来的火苗灼痛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温存而坚定的神色。

“他日事或不谐,臣甘为董承伏寿,毋陷陛下为山阳公。”

 

第二天我从内廷宣出加宋申锡平章事的制命。然后按照他的计划,将他的密友王璠提拔为京兆尹,以宰相堂帖调京兆府卫士诛讨王守澄。然而他看错了人。王璠自知以卵击石,立即倒戈,将整个计划对王守澄和盘托出,然后在郑注的谋划下,制造了一场“宰相连藩王谋反”的冤狱。

 

谏官们在延英殿中黑压压跪倒一地。王守澄从他们中间穿过,旁若无人地大步踏上丹墀,手里扬着一片白绢。“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都给老奴看清楚了,这勾结十六宅造反的密信,是不是宋申锡亲笔?”

为首的崔玄亮接过白绢,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打量着上面的笔迹,然后又难以置信地望向我和王守澄,最终点头的时候,悲愤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想,他们所惊讶的是王守澄竟能将这物证伪造得如此逼真。而只有我知道那就是真的。那端正略带稚拙的楷书,那过于热忱以至于不自然的措辞,以及白绢背后只有我能看到的,任谁也伪造不出的,温存然而坚定的神色。

他大约是将这“罪证”放在家里最容易找到的地方了。

 

白绢在谏官手中一一传过,斜阳摇摇欲坠,延英殿中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直到我已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可最终他们全都固执地俯伏在丹墀之下,不发一言,却也决然不肯起身。无论用怎样严厉的训斥让他们出去,都没有一个人挪动一寸。一条条微微颤抖的脊梁上笼着大唐末世的余晖,好像田野里此起彼伏的坟山。

他们都不是什么勋贵巨僚,很多人都是刚出选门的年轻人,青袍似春草,九重宫阙里动一根手指头就能断送他们一辈子的仕途功业。可他们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顾,为了一个平庸而陌生的宰相,甘心赌上身家性命俯伏青蒲,直跪到天荒地老。

最终王守澄大约也被这场景震住了。僵持了半刻,他嗤笑一声:“今日乏了,这宋贼就交给你们南衙去审。你们这起明公贤臣可莫教老奴失望。”

 

最终他躲过了家破人亡的惨祸,只贬到一千二百里外的开州。比起前朝动辄远徙岭表、甚至半路赐死的那些倒霉鬼们,确乎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我甚至有机会见了他最后一面。中使在百官面前宣读了他的罪状和判词,问他,宋申锡,你知罪么?

他抬起满是伤痕的脸,用那双依然清澈的眼睛隔着一千二百里的距离看着我。

“臣深负漳王。容来世赎罪。”

 

我想,我也会读到那些我在世时没有机会听到的,他的告白。

【申錫始知得罪,怡然不以为意。望延英門,曰:“吾起孤生,位宰相,蒙國厚恩,不能鋤奸亂,反為所陷。圣人察申锡,豈反者乎?”以笏叩額還第。】

 

在我刚刚回到大明宫,面对宣政殿里一片陌生的面孔感到恐惧和焦虑的时候,从小教我读书的女学士宋若宪向我举荐她的一个远房侄儿。

“若论翰林学士写的这般文章,庆臣足可驾驭了。”

“他是怎样一个人?”

“他算不上多么聪明。可是你这里缺的并不是聪明精干的能臣。而且,”宋若宪莞尔一笑。“他很像你。”

 

在浴堂北廊初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信服了她的话。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清瘦憔悴,还未进翰林院就好像已经熬过了几百个不眠之夜。可他的眉眼真的像我。那种急切热忱而又惶恐无措的神情也像我。

我们都没有什么经天纬地匡扶社稷的才能。要想留下点美好的名声,他只能靠洁癖般的清廉;我只能靠洗过三次的旧衣裳。

 

我能看出来他始终不喜欢浴堂殿。我知道,他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一定也听到了那些没有形体,却如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的窃窃私语,并因此坐立难安。

“这就是大明宫。待久了自然就习惯了。”我安慰他。“朕在嫔妃房里时,那声音也不曾远离过。”

他好像遭人调戏一般,蓦地红了脸。我忍俊不禁地将坐席移近他。“今夜闲适,与学士聊坊间传奇,一切正经文章朝堂政事都不要提起。违者罚酒。”

那天我们从会真诗聊到河间传,他被罚酒罚到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后宫甘露殿里,倒是一点都没有慌乱。

“外间新近有个传奇叫《辛公平上仙》,光怪陆离,烟霞满纸。卿不可不读。”在送他出宫的路上,我随口提道。

他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笑容随口应承下来,大约以为这又是什么狎斜文字。然而下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看的我的眼光一下子就不同了。

“玄宗皇帝设翰林学士以开张圣听,至宪宗皇帝以学士为内相,訏謨方略时时征询。臣不才,忝为学士,不是为了来和陛下聊市井奇谈的。”他板着面孔在我面前展开一卷书,强行给我讲了一夜诗经中的《墓门》。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

夫也不良,国人知之。

知而不已,谁昔然矣。

 

甘露殿里的又一个残夜。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陈弘志,梁守谦,王守澄,皆是拥立陛下的元勋功臣。你……真的要对他们下手?”

“元勋功臣?”我轻笑。“等我死了,他们还能立一辈子的傀儡皇帝,做一辈子的元勋功臣。”

他用冰冷的手指掩住了我的嘴唇。

“陛下不会死。”

 

最后,我想,我会读到那个在遇到我之前的年轻人。

【申錫少孤貧,有文學。登進士第。韋貫之罷相,出湖南,辟為從事。贯之宿德名臣,一旦受诬去位,亲故星散。申锡独从。韦甚德之。及入幕,剖斷循常,望實頗不相副。尝从容语之曰:“君无异才。但守清慎廉介,不趋党与,庶几见用。”申锡愀然曰:“清直洁白无如明公者,其免祸欤?”及入朝,尤以公廉為己任,四方問遺,悉無所受。既被罪,為有司驗劾,多獲其四方受領所還問遺之狀,朝野為之嘆息。】

 

我终究无法想象的是,在我的国度早已不存在的未来,人们会读到怎样的“史臣曰”。他们是会称赞他的清廉正直,还是会鄙夷他的平庸愚蠢;是会扼腕叹息他的器小任大,还是会嗤笑着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贬死为幸”。

而只有我记得他单薄而尖锐的嗓音,有时候听起来令人烦躁;记得他细长的眉毛总是因为紧张而纠结在一起,紧窄的眉心里沁着细微的汗珠。我还记得他大而清澈的眼珠子,像惊惶的动物一样滚过来滚过去,而他的嘴唇总是有点合不拢,不知还有多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言语。

他的一部分和我一起活着,直到我死的时候,和我一起重新死去。

 

在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去的时候,我唤来当值的翰林学士周墀,问他:“我可以比前代的那个君王呢?”

周墀战战兢兢地下拜,称赞我是尧舜之君。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恭维,说:“我是问我和周赧王、汉献帝相比如何。”

周墀越发惶恐起来,支吾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臣听说汉献帝每欲讨贼,必先付密诏。而开江宋相国以堂帖召王璠,竟无敕旨。‘曷为以叛言之,无君命也。’以此观之,陛下还是比献帝聪明些罢。”

这答案让我满意极了。那天我龙颜大悦,命人抬出内府珍藏的荼蘼酒,和周墀面对面坐着,一杯劝一杯,都吃得酩酊大醉。

 

最后的那几个月我时常这样烂醉如泥,有时候偷偷让人从坊间买进来酷烈的烧酒,一刀一刀灌进胃里,直到呕出鲜血。真正让我沉迷的是醉后那种软弱无力的感觉。我靠在最厚最软的隐囊上,将头向后一仰,任凭柔软的丝绵吸走我全身的每一丝气力。眼睑以外仍旧是那个繁华悲苦的世界,那些离我远去的人都回到我身边,只要伸出手就能牵住他们的衣袖,摸到他们的脸庞,然而我没有力气将手指挪动哪怕一寸。

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只填满丝绵的,柔软得没有边界的隐囊。

不怪我。一切都不怪我。我是那么想,那么想保护他们。我的六弟,我的堂妹,我年幼的独生子,我的,眉眼和我肖似的年轻的宰相。

然而我没有一丝力气。心脏充满了血液,胀痛得随时都会破裂。我只能像尸体一样瘫软,看着他们的眼睛越来越远,直到变成夜空里的流星。

又像是一片片薄脆的雪花,轻轻一触即在指尖化为虚无。

宫人来扶我回寝殿。我歪在她柔软的胸口。某种香气让我皱起眉,难忍地侧过头去。而我仍旧耽于那样的柔软。那样柔软,不需要我付出一丝一毫的努力,只是纯粹的休息。

庆臣,你在我面前总是欲言又止,战战兢兢。如今你可得到这样纯粹的安宁?

我阖上眼睑。这是最后一件让我不适的东西。如今我拥有了一切自由。在那个世界里所有人都原谅了我。

“他只是没有力气。”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让我欣慰的墓志铭。

 

(2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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