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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
西市独柳 2020-04-08

共8节。(1)萧让 萧嘉穗;(2)裴宣 邓飞 孟康 杨林;(3)卢俊义 史文恭;(4)卢俊义 石秀;(5)武松 张青 孙二娘;(6)石宝(我个人最喜欢这篇);(7)晁盖 宋江 公孙胜;(8)杨志 杨温。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二萧

杀了梁永,荆南城中一时大乱。萧嘉穗待要去夺下城门迎进宋军,又忌惮城中的縻貹,看着萧让三人心里发急,一时间口不择言。“你们宋元帅好没分晓。这兵荒马乱的,送你们几个文人来做什么……嗨,他出来打仗,又何必带你们。”

萧让和金大坚被打得奄奄一息,此时只眼睁睁看着萧嘉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

裴宣到底结实些,心里虽然不舒服,也顾不得分辩,一手一个搀了萧让和金大坚去寻僻静处暂避,好教萧嘉穗自便。

“贵同宗当真有趣的紧。”他们在一处隐蔽的民房里歇息的时候,金大坚忍俊不禁地对萧让说。

萧让没有开玩笑的力气,只望着摇摇欲坠的房梁自言自语道:“他说的对。我们这些人,百无一用——只可惜了唐将军。”

说到唐斌,裴宣和金大坚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屋里一时沉默,三人听着外面嘈杂的厮杀声,恍如隔世。

 

后来平定了荆南,萧嘉穗亲来给他们道歉。“萧某是个粗人。当日一时心急……”

萧让粲然一笑:“大哥不必多心。大哥救了我们性命,小弟无以为报,这里有份薄礼还望大哥笑纳。”

萧嘉穗有些迷惑地从萧让手里接过一页纸,不是别个,却正是两日前他亲手写来,散在街市中的没头帖子。皮料厚棉纸上隐隐透出多余的墨迹,萧嘉穗忙将纸翻过来,却见帖子背面也写满了漂亮的苏体字。

梁山泊義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倘若故傷羽翼,屈壞股肱,便當拔寨興師,同心雪恨。 大兵到處,玉石俱焚。剿除奸詐,殄滅愚頑。天地鹹扶,鬼神共戮。談笑入城,並 無輕恕。……

“这是……”萧嘉穗的迷惑更深了一层。

“这是当日我们戴院长在大名府撒的没头帖子。戴院长一个狱吏,倒也骈四骊六,合辙押韵。真难为他。”

萧嘉穗愣了一下方恍然大悟,一时间涨红了脸,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在萧让肩头捶上一拳。“你这促狭鬼……”

 

后来萧让告诉他,宋江派他们去宛州,本是要树碑立传,尽写平淮西始末,留与后世。

“宋大哥写得一手好文章。”萧让诚心诚意地说,“他大约走到这里,想起了韩文公的《平淮西碑》。”

萧嘉穗笑道:“你怎么不去问问他,韩愈那碑,如今又何在?”

萧让也自嘲般地一笑,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大哥今后……”

“我是不和你们走的。”萧嘉穗一向直来直去,哪怕绕上半点弯子也能让人听得舒服些,可他偏不。“我是个最没用的人。剑只一夫用,书只知姓名,不比你跟着他们,还能写个假信。”

萧让死死瞪着他结实的胳膊和胸膛,又看看自己细长的一双手,总算打消了揍他一顿的冲动。

 

临别的时候萧嘉穗忽然想到了什么,特意找到萧让。“听他们说,你们这回平了淮西回去,还要去江南?”

萧让无语。这个人,从来就不会说一句让人好受的话。

萧嘉穗就当作他承认了,继续说:“我家祖上南朝忠武王萧憺,尚有墓冢在杭州。兄弟若去时,还望念着同宗之谊,替愚兄前去祭扫一番。”

萧让没好气道:“宋大哥这回看我们如此不中用,说不定下次就不带我了。”

 

一语成谶。萧让终其一生也不曾到过江南。若干年后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服着无穷无尽的劳役,整座城里找不出一具笔砚,实在难过时只能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

曾有番官宣谕,凡知书识字,刀笔精熟者,报上去,便有官做。

萧让小心地将细长的双手笼在袖子里,心如止水地从番官面前走过。

彻底沦为一个无用之人,这或许是他现在所能做的,最有用的事。

 

如今他的身边所有能找到的有字的东西,只有贴身藏着的那一张没头帖子。

城中都是宋朝良民,必不肯甘心助賊。宋先鋒是朝廷良將,殺韃子,擒田虎,到處莫敢攖其鋒。手下將佐一百單八人,情同股肱。轅門前扒的三人,義不屈膝,宋先鋒等英雄忠義可知。今日賊人若害了這三人,城中兵微將寡,早晚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城中軍民,要保全性命的,都跟我去殺賊!

廉价的棉纸,歪斜的墨迹,不成文法的句子。萧让又读了一遍,粲然一笑,将帖子细细叠好收起来。

雪落得极快。方才满地的字迹,眨眼间就模糊得不成片段。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饮马川

作为官府中人,裴宣所知道的江湖如一幅泥金重彩的画,妆点得大红大绿,却与他始终隔着一层薄得透明,又无法忽视其存在的熟宣。

他是从背面去看这幅画的。

政和四年的沧州案;政和六年的孟州案;还有后来的江州案。从街巷间张贴的通缉令里裴宣熟悉那些重犯的眉目,如熟悉自己的亲人。邸报,卷宗,以及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在那些仿佛是刻意含糊其辞的文字和音节里他意外地发现某种巧合:每一场冤案里都有那么一个雪中送炭的六案孔目,外加两个不着四六的防送公人。

对那些防送公人的姓名和去向他无从查考,只知道他们都曾遇到过强人,却因为所押送犯人的仁慈而免于送命。至于那几个孔目,他都不认识,却因着这个与他相同的卑微职衔而莫名挂心。他得知叶孔目和孙孔目都被后来的血案牵连,只是这一回,未必再有好心肠的孔目去替他们周全。至于黄孔目,据说在江州被血洗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那天城里的死尸大多残缺不全血肉模糊,没有几个能辨得出面目。

不是所有聪明正直的孔目都有受邀做贼的荣幸,亦不是所有遇到山贼的防送公人都有死里逃生的好运气。秋风乍起的饮马川,裴宣看着路边的两具死尸以及拜倒在自己面前的两个陌生汉子,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要是就这么从了,岂不是连梁山贼寇都不如?

 

他扶起两个汉子,除了感激之外小心翼翼地不流露半点其他的感情。而在与邓飞相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惊讶,盯着他的双瞳看了又看。

孟康在一边笑道:“大哥说吃人肉多了就这样,俺自吃了不少,却生不出这一对红眼睛来。可知俺大哥不是凡人。”

邓飞不置可否,只嗔孟康:“以后再休叫我大哥。——还不快送裴孔目回山寨歇息。”

裴宣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回头看了一眼路边的尸首,本想教他们遣人来埋了,然而邓飞和孟康拽开脚步走得飞快,他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那几天里孟康千方百计提醒邓飞,裴宣一日不表态,他们就一日不问,不提。邓飞明知孟康的计策有理,奈何天生性燥如火,只不曾活活闷杀。憋得难受就下到断金亭里演武,铁链带了三分煞气,十步之内愁云惨雾,残破的霜叶上下翻飞。裴宣在山顶看见,忍不住走近去喝彩,却不提防邓飞一步抢上来,铁链如银色的蛟龙直撞进他心窝里。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裴宣来不及惊诧,本能地一侧身,宕开半步,铁链堪堪擦着长衫的前襟,飞出去缠在一株黄栌树上,霎时间摧枯拉朽卷断了半树的枝叶。

而更让裴宣意外的是,邓飞非但不道歉,反朝他狡猾地一笑:“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敢问裴孔目惯使什么器械,可否教小弟开开眼?”

裴宣还是不温不火:“不敢。你看我这身行头,哪像个习武之人。”

要不是孟康这时候也赶过来,连连关节他,邓飞准会说“山寨里论套穿衣服,裴孔目怎不去换了。”

 

当天晚上邓飞带着几个亲随孩儿不知所踪。孟康对裴宣只说那厮好没分晓,准是三瓦两舍打哄去了,心里也自发急。可以他对邓飞的了解,也着实猜不出个端倪,只好耐着性子等下去。

一等就等了五六日。最后邓飞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大头巾上山来,一脚踢翻在裴宣面前,鞋尖点着那张青肿狼藉的脸。“裴孔目可看真切,这便是当日陷害你的知府。”

裴宣心中一时间翻江倒海。而没容他多想,一件沉重而冰冷的东西已被邓飞塞到他手里。

“裴孔目可看真切,这便是当日充公的那双宝剑。”

仿佛本能一般,裴宣情不自禁地拔剑出鞘。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低吟,声声入耳如千言万语。剑锋一转,映出邓飞一双火琉璃般的眸子,饶是隔着冷冽的剑光,仍灼得他不敢直视。在那一刻他忽然心清如水,几天来的犹豫挣扎一扫而空,眼前的世界清晰无比。

邓飞和孟康看到的是,裴宣脱下长衫扔在一旁,手起剑落,知府的脑袋滴溜溜滚下来。出手之快,剑上连一滴血都不曾沾。

“裴孔目杀得痛快!”

裴宣收起剑,当仁不让地向聚义厅正中的交椅走过去。“怎么,都不叫大哥?”

 

后来有一天杨林来山上打抽风,问邓飞:“这就是那铁面孔目?”

裴宣抢先答道:“正是。壮士有何见教?”

杨林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只听说过审贼的孔目,却不曾见过做贼的。”

裴宣一扬手,指着交椅背后挂的剑囊:“壮士怎不去问它。”

 

吃酒闲聊时,他们的谈话如某种拼图游戏。当日裴宣与同僚间窃窃私语的那些无头迷案,如今在烈酒、马粪、和鲜血的气味里一一展露线索。

“政和三年,黄州一个守把大江的军户,杀了本官,逃在江湖上……”

邓飞笑道:“摩云金翅欧鹏。小弟与他相识。”

“政和四年,登州一伙强人杀了公人,劫了官廪……”

邓飞干尽了一大碗酒。“准是登云山那两个。几年没见,越发做出来了。”

“也是政和四年,真定府督造花石纲船只的提调官被杀,凶犯至今不明……”

孟康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脖颈:“小弟不才……”

裴宣也笑了。笑过之后又问:“那你们必定也知道,江南淳安县去年死的那几个花石纲制使……”

邓飞和孟康耸耸肩膀,表示对此事一无所知。

 

到了政和七年,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无不为江州那场惨烈的浩劫所震惊。他们一遍又一遍揣测那些血肉横飞的细节、满心里都是想做点什么的豪情壮志,正当摩拳擦掌之时戴宗忽然跟着杨林找上门来,告诉他们白龙庙二十九筹好汉,加上黄门山欧鹏等人,如今都入了梁山泊大伙,正招贤纳士,恭候四方豪杰。

裴宣这几天里前前后后想了无数遍。此时戴宗不住地把言语说他们三个,裴宣心里早拿定了主意,正待开口时却被邓飞截住:“戴院长一路劳苦,今夜且在山寨里歇了,明日将了好酒,带院长去看俺这里山水。”

安顿了杨林和戴宗,邓飞拦住裴宣:“大哥,小弟有句话敢说么?”

裴宣莫名地紧张起来。“贤弟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今日怎地生分了。”

“依小弟愚见,那水泊梁山……我们不去也罢。”邓飞忽然不见了平日里的爽利,几句话断断续续说得无比艰涩。“我……我和孟康不值什么,就怕大哥去了受委屈。”

尽管邓飞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裴宣早听了个十二分明白,顿时心底一热,多少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这些天他所纠结的无非是,自己一个刀笔小吏,不荤不素的,到那梁山上能做什么?

而他何尝不知邓飞和孟康对东边那片山和水的向往。做大哥的,没本事也就罢了,又如何能因自己的狭隘误了兄弟们的好前程。

这些心思,他原本以为自己藏得滴水不漏,任谁也看不出半分。

最终裴宣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拍拍邓飞的肩膀:“去取铁链来。趁今晚好月亮,你我定要分个高下。”

 

第二天早上吃饭,孟康客气地问杨林和戴宗昨晚歇得如何。戴宗笑着点头。杨林呵欠连天:“叮叮当当吵了一夜。还问!”

裴宣只作没听见,指着孟康对戴宗道:“你们那八百里水泊,大大小小怕不要千百只船,可别把我这兄弟累坏了。”

 

果如裴宣所预料的那样,邓飞和孟康很快都在梁山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他,始终如壁上挂的宝剑,说到底只是个摆设。

说甚么军政司,赏罚严明,铁面无私,法不容情;到头来,哪次还不是凭宋江一句话。

他的那双剑,脊又窄,刃又薄,哪里是杀人放火的材料。

 

到了征方腊的途中,裴宣发现自己存在的惟一价值,就只剩下起草祭文这一件事了。

江南炎夏,一个又一个被死亡阴影窒息的夜晚。帛卷如白骨,枯墨如血痕,一笔一画都是椎心刻骨的疼痛。

直到黑担架抬回了被劈风刀拦腰斩断的邓飞。

面色如生。手里仍攥着铁链。一双血色的眼瞳里写满了遗憾和不甘。

一旁的小校给裴宣讲当时的情形:“索先锋着了蛮子的流星锤,邓头领急去救,那蛮子手快,刀又利……邓头领最后说什么来,都没听清……”

“他说的是,孩儿们救人。”裴宣抚着邓飞的额头,阖上了他的眼睛。

 

破了杭州,宋江在净慈寺安排了七日七夜的水陆道场,祭奠这场恶战中逝去的亡魂。

裴宣如往常一样,提前一天将作好的祭文交到中军帐里,默然退下。宋江不忍多看,随手放在一旁。

到了开坛做法时,宋江展开白色的帛卷,才发现上面空无一字,惟是泪痕。

 

“瓦罐不离井上破。”宣和七年裴宣与杨林回到饮马川,在摇摇欲坠的聚义厅里立了邓飞和孟康的牌位。“一辈子救人的,死于救人;一辈子造船的,死在船上。”裴宣的过分平静让杨林感觉非常不好。“你说,我这半辈子审贼、半辈子做贼的,将来可该怎么死?”

杨林最讨厌这酸溜溜的调子,没理会他,一个人走了。

数年后裴宣在长安城外出斩。鬼头刀仍是熟悉的那一把。天下已不是那时的天下。

 

杨林老到做不动强盗的时候只好下山去,摆个算命的摊子卖卜解梦,可惜他不是瞎子,生意一直很坏,和要饭也没什么区别。笔管枪早论斤卖了,衣食不全,却一直背着一双中看不中用的剑。因那剑的精致,带累得他讨饭都讨不来。

杨林一直都不喜欢小孩子。然而穷下来之后脾气也被磨得温吞了。冬天稀薄的阳光下,横竖闲着无事,孩子们缠得他久了,他也偶尔会把那双剑横在膝头,要是谁能给他口酒喝,他也许会高兴地把剑抽出鞘,拿脏兮兮的手指在薄薄的刃上抿过来抿过去。

从没人见他拿这剑做过什么。孩子们只知道这双剑他从不许别人碰一下。若有人问起这剑的来历,他会拿出一副谁也看不懂的表情,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说,忠义人。你可知道什么是忠义人。

 

 

【宝刀截流水,无有断绝时。】卢俊义/史文恭

月刀,年棍,一辈子的枪。

矛鎚弓弩銃,鞭簡劍鏈撾。斧鋮并戈戟,牌棒與鎗松。十八般武艺里,偏偏没有刀。

因为无论学什么,总要从刀开始。

最后一次他等在平川小路,手中并不是平日里熟习的丈二点钢枪,而只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口朴刀。

一如他们同入师门的第一日。

 

后来师父统一口径,对外只说当年本无意收徒,只是看卢俊义资质非凡,收了一个就难推却第二个,这才有了史文恭。

只有卢俊义知道事实是完全相反的。史家穷得叮当响,史文恭除了天赋,再没有半分资本。而他,倒是因为师父却不过卢家的面子和丰厚的束修。

第一次见到史文恭的时候卢俊义断定师父一定是老糊涂了。皮包骨头的一个小个子,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似的,居然被师父当做宝贝。

而没等他的心思写进眼神,脚下已经被巨大的力量带翻,一个踉跄坐在地上,然后一双瘦小又坚硬的拳头没头没脑地打在他身上。

卢俊义自始至终没有还手,只是委屈地看着师父:“这这这……这从何说起……”

师父拉开史文恭,装模作样地训斥他如何能对师兄不敬。然而就连卢俊义那样一根筋的人都分明看出来,师父真正想说的话是,好小子,有出息。

整个过程中史文恭未发一语,只是死死盯着他。从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卢俊义所看到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或许执着这个词并不准确,如果他们不是刚刚拳脚相向的话,他真想说那是一种眷恋。

 

同门十年,史文恭不曾叫过他一句师兄。事实上,他们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两人之间惟一的交流方式,就是打。

卢俊义从没赢过史文恭。每每斗到分际,有意无意地对上那一双冰冷的眼睛,水汽氤氲的瞳仁,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拼命封印在深处,一不留神就会溢出来。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死手。师父每次看他们较量都恨得牙根痒痒。这么没气性的人,学什么武,不如早回家去学数钱。

这一次史文恭的枪尖已逼到了卢俊义的咽喉,然而他出手太绝,反在前心露出破绽。卢俊义眼明手快地抢过去,枪尖略偏两寸,只对着史文恭的肩窝。

按演武的规矩,这时候两人就算战成平局,该各自收手了。师父也已经向他们走过来,准备给他们讲刚才各人的得失。而就在此刻史文恭非但没有收回枪,反而加了三分力,直直向卢俊义刺过来。事发突然,卢俊义忙向旁边一闪,终是慢了半拍,锐痛之下几乎是本能地挺起了手中的枪。

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史文恭竟没有躲。两人的肩头同时被银枪刺穿,伤口一在左,一在右,相对站着,对面的人宛如镜中的自己。

温热的血顺着胸膛汩汩而下。卢俊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连疼都忘了。

史文恭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化了似的,满是让他不敢直视的热切。

“我明天就走了。所以。”他最后只留下这么半句话。

 

卢俊义第一次到梁山上时,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赚他。

然而他无论怎么问,好汉们只异口同声地说我家公明哥哥久慕员外威名,邀员外来共聚大义。卢俊义自是不信,却也没奈何。

一个月后轮到孙立坐庄,酒后失言,才透出点风声来。“那曾头市狗贼好生了得,若非员外,哪得报晁大哥一箭之仇。”

卢俊义手里的酒碗应声而落。

当天晚上卢俊义悄悄找到孙立再三追问。孙立再不肯多吐一个字,只用一种他无法描述的眼神看着他:“小弟无礼,斗胆劝员外一句:你斗不过他们的。”

卢俊义瞪大了无辜的眼睛。“可是……同门相残,这是天不盖、地不载的罪过……”

孙立险没背过气去。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纠结这个。

“实同员外说了吧,祝家庄教师栾廷玉,当日便是我师兄。——栾教师名声在外,员外多半听说过他是怎么死的。”

孙立说罢,没再多看卢俊义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大名府的死牢里卢俊义折断了每一根骨头,烂掉了每一寸肌肤,流尽了每一滴血。像被齐根斩断的树,从剧痛的伤口里重新抽出枝条,展开新叶,却再也长不出曾经的年轮。三个月后他重新见到太阳,已经无法相信新衣包裹的这具躯体,以及困在其中的灵魂,是否还属于自己。

而直到那时候,他才再次想起了孙立当时看他的那种眼神,如今他知道,那叫做怜悯。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

 

最后一次他等在平川小路上,领着五百个和他一样徒步的士兵。吴用仿佛只是忘了,他的对手坐下是一匹千里龙驹。

他们没给,他便也没要。燕青上紧了弩弓的弦,无比担忧地看着他。

他没有骑马,手里只是最平凡的一口朴刀。而他心静如水,没有畏惧,犹豫,顾虑,以及任何杂念。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那个看着对方的眼睛就下不去手的玉麒麟,死了。

“他骑最快的马,使最硬的枪,每一招都下死手,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他不自信。”

燕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头一回发现,主人在某些事上,似乎比他想得更多。

最终他们的相遇只有短短的一回合。史文恭跌下马时才刚刚辨认出他的面目。在那个仿佛无限长的一瞬间里他从尘埃中抬头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师兄。

那个声音,分明来自他们双双跪在神前的第一个对视。

 

人身上最后死去的部分,是眼睛。

在晁盖的灵前史文恭目不转睛地看着卢俊义。在旁人看来他的目光是不可思议的澄澈,安详,无怨无悔。

而卢俊义始终只盯着他的左肩,直到那一片带着旧伤痕的皮肉在刽子手的尖刀下剥落,不留痕迹地掉在满地污秽的血肉间。

 

后来卢俊义死在河水中。

天不盖,地不载。一如他们同入师门的第一日,双双跪在神前许下的誓言。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石秀/卢俊义

梁山好汉?骗小孩呢。我在梁山上白混了三个月,哪只眼睛见过你。

这番话卢俊义只是没说出口而已,而他一对眼睛浅得好比金沙滩,哪里藏得住半点心思,早被石秀看了个透。

石秀也没辩解,只拿水清洗自己的伤口,一碗一碗泼将下去,直到最后卢俊义心疼不已:“兄弟……省着点用啊。”

石秀斜飞一个白眼。“你又不喝,管得着么。”

卢俊义会意,心底一阵酸涩,半晌才隔着铁栏杆伸出手去,接下了石秀手里的碗。

“饭呢?”石秀的语气活像教训不听话的小孩。

“我吃……我吃还不行么……”卢俊义喝水喝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圈儿都红了。

 

三天后卢俊义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石秀才告诉他,他在大名府城外见过燕青,如今燕青和杨雄一道正在梁山上请救兵。

石秀看见卢俊义的眼睛像打火石一样刷的一下就亮了。“……你怎么不早说……”

然而也就亮了那么一下而已。卢俊义很快就自悔失言。那孩子活着又怎样,他这辈子已经毁了,他和他的一切,都毁了。

最初的一刹那,石秀——那时于他还是陌生人——背起他的时候他本能地嘀咕了一句“何必呢……”他低估了石秀的敏锐,以为在那样混乱而危急的时候没人会听到他的抱怨。

而此刻石秀看着他眼里的光彩再次褪去,当场翻了面皮,隔着大牢的铁阑干险没把他一口吃掉。“卢俊义你大爷的!老子命都不要了,你就不能给老子活下去!”

卢俊义下意识向后退了半尺,怔了片刻,乖乖地端起碗,吃他刚才声称吃不下的饭。

 

后来那把刀被带上梁山给众人参观。很普通的材质,死伤了七八十人,刃口竟如新发于硎。武松见了啧啧称奇。公孙胜赞道石秀兄弟真懂得养生。曹正大笑,说,什么养生,石三爷本行而已。

石秀看着杨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跟我哥哥学的。

只有卢俊义知道,这个人,劫法场的时候十步一人,一路专砍百姓中的妇孺。在牢里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石秀的说法是,刀有限,先拣嫩的杀。

习武多年,卢俊义从不曾有对手,却只在这个人面前,内心深处漫起真正的畏惧。

 

好在石秀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牢里又无事可做,不出半天就闲得骨头缝都痒,眼巴巴地看着卢俊义等他和他说点什么。

卢俊义这时候才算真正活过来,也忽然觉出无聊。于是两人面对面咳嗽一下,算是和解了。

 

大多数时候都是石秀在说。卢俊义一向讷于言语,况且在石秀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匮乏。从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里他渐渐拼出了这个年轻人的眉目——也只比他小三岁而已,他却总觉得自己比石秀老了一辈。

自幼坎坷,心思乖觉,争强不伏弱,又时刻渴求一种安全感。听到石秀说起杨雄的时候卢俊义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亏有那么个人,收了他这个妖孽。

说到梁山时卢俊义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在山上见过?”

石秀一笑:“我和哥哥都是无名小卒,筵席上坐末位,员外不记得也是有的。”

“似兄弟这般身手同义气,如何会……”

“员外有所不知,我和哥哥初上山时,险没教晁天王砍了祭旗。”石秀脸上仍是轻松的笑容,却不肯再说更多。

卢俊义脑子转得慢,花了好几天的工夫才渐渐回过味来。他听说强盗的世界里有一种叫投名状的规矩。原来他的性命,便是那人纳给梁山的投名状。

 

出来之后石秀和杨雄一直是卢俊义的左膀右臂。三人俱是一表人物,中间一条点钢枪,一左一右两条朴刀好不威风。燕青在后面看见,会心一笑,悄悄叫小卒去请石头领来说话。

石秀在路口埋伏了多时,也正无聊得紧,趁卢俊义一扭头就偷偷溜了。

“宋大哥刚派戴院长来吩咐,待会教放过童贯,擒个副将意思一下也就罢了。”燕青抱着胳膊,微微耸了下肩膀。

石秀竖起了眉毛:“岂有此理!你……你自己去和你主人说去。”

燕青一撇嘴:“我要是能和他说,还叫你来干什么。我主人诸般都好,就是再不肯听我半句。”

石秀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燕青又道:“你去。他听你的。”

连卢俊义本人也时常低估当年那一句“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对他的影响。而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于他而言,石秀就是整个梁山。

“宋大哥仁德,因念着归顺……”石秀也学燕青抱着胳膊耸耸肩膀,却学不来他的轻松。

卢俊义将枪尖戳在地上,没进半尺来深。“石秀兄弟,此话怎讲?”

石秀好生不耐烦。“好心劝员外一句,你就是捉上十个童贯,回到山上也教宋大哥放了。员外横竖有的是力气,只管捉。”

半个时辰后宋江果然好言好语给酆美松了绑。石秀默默站在卢俊义背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在卢俊义肩头捶了一拳。

水军里张横和李俊对望一眼,也没说什么,自退下去了。

 

多年后在江南,燕青拜别卢俊义之时,曾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是石秀还在,也许能劝住主人?

也未必。他听他的话,无非是因为,他们到底是一路人,而和燕青不同。

他们的心,都太单纯。

 

 

【热暖将来镔铁文,暂时不动聚白云。】武松/张青

三更时分外面起了风。像一个绝望的孩子,在一家又一家的檐下辗转,摇撼门板,撕扯窗棂,单薄的衣服在树梢上挂得七零八落。任它哭得声嘶力竭,却始终不肯有一家人愿意收留,哪怕片刻。

武松枕着手臂躺在客房里,横竖睡不着,听着外面的风声,恍然间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雨。

十月半的天气,又怎么可能有雷雨。

就着飘摇的月光,武松下意识看了一眼墙上的刀。孙二娘说,这刀常夜里鸣啸。上一次住在这里时,他也曾亲耳听到那种声音,如裹挟着雪花的冷风,在烁石流金的六月里让他打了个寒噤。

而如今它们安安静静地歇在壁上,连繁星般细密的光泽都收敛起来,看上去只如两道黑沉沉的影子。 

他听说刀剑之所以不安分,全仗着锋刃间一段煞气。武松冷笑了一下,心道原来这两把戒刀也是欺软怕硬的货色,遇上煞气更重的人,轻易就被镇住了。

 

一个铁界箍,一领皂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着两把雪花镔铁戒刀。

大树十字坡,一碟一碟的馒头流水价端上桌来,多少好汉就此化作柴房上一缕青烟。却唯独这一个行者,留下了这许多琐碎的身外之物。

他那时要是就那么被剥了,又能留下什么?那副行枷拆卸了,或许还有二斤浑铁,剩下的木料又脏又臭,当柴烧都没人要。

就连那副枷也不属于他。他落脚在这户人家时,一次比一次更加一无所有,来去无牵挂。

 

六月里武松经过这里时,还曾对那些遗物充满了好奇,不止一次揣度那张与他相像的,如干枯的树叶一般被夹在度牒里的脸。他为什么路过这里,他的刀砍过怎样的腔子,他那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又从何而来。

夜里听着戒刀在墙上铮铮作响,他莫名地感到那个僧人不曾走远,仍在每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自言自语某种邪恶的咒语。那时的他甚至不敢摸一下那直裰同数珠,他害怕的是,那个神秘的魂魄会从此寄生在他身上。或者说,他会从此成为那个死者。

可如今他已把这一切都忘掉了。于他,衣就是衣,箍就是箍,数珠就是数珠,刀也不过是那样的一对刀。再砍人砍得伤了刃,扔了,又有什么可惜。

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邪魔外祟敢来侵他。

寒风终于撕开了夜幕的一角。曙色在天边洇开,窗纸飒飒作响,总让人疑心是远远近近的脚步声。

该走了。

 

张青拿着剪刀,绕着武松左看右看,迟迟下不去手。

孙二娘在一旁焦躁:“只顾婆婆妈妈的,看误了上路,却不教叔叔吃亏。”

张青叹口气,一行给武松剪去前后头发,一行唠叨,二哥从今往后多吃饭,少吃酒,莫与人厮打,免得露了行藏。酒器都与你换了散碎银两。度牒在顺袋里,务必贴身藏好……

武松不动,静静等他剪完,说完,站起来戴了戒箍,穿了直裰,系了绦,挂上数珠,对着镜子大笑起来。

孙二娘也在一旁笑着喝彩:“却不是前生注定。”

张青只背过身去,一遍又一遍检点武松的行李。

直送到看不见武松的背影,夫妇二人回转酒店里,孙二娘方对着一地散乱的头发,靠在张青肩膀上大哭一场。

张青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轻轻揉着她的后脖颈,如安抚一只猫。

 

半年后他们在宝珠寺里重逢,张青和孙二娘押着叮叮当当的几车货物上山,细看去却没几件家当,几乎全是一坛一坛的酒。

“这怎么行。”鲁智深看了大摇其头,“还不够洒家和武二兄弟一顿吃的。——杨制使,你只好看一眼罢了。”

说话间张青却盯着武松前后的头发:“怎么还这么短?”

武松一指佛堂中央的鲁智深:“大师父剃头好手艺。”

孙二娘也凑过来:“我前日还和你大哥说,叔叔如今也算出了头,可把这戒箍、数珠还了罢。”

武松一笑:“惭愧,这箍儿竟在我脑袋上生了根,如今想取下来也难了。”

孙二娘还想说什么,被张青截住了。“二哥休恼。你嫂嫂就是这么个心眼。你没见她前日还说我挨刀的,杀个头陀就杀了,平白留那死鬼的物件,最后教二哥好端端的妆成这般样子。——你看,女人家可是讲理的。”

满屋人哄堂大笑。武松也随着笑了。

 

那些酒果然不出三五天就被喝得罄尽。好在原料也极寻常,张青和孙二娘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酒酿,带着那浑浊的香气一起四处迁徙。到了梁山上,他们特意在西山酒店前面也种了一架葡萄。葡萄沾水就长,半个夏天就铺了一地浓酽酽的阴凉。

武松难得来酒店一坐,看见这葡萄架,笑了。“满山寨里,就只大哥和阿嫂这里像个家。”

八月中秋,暑气未消,武松却连连要热酒。吃得燥上来,脱了直裰,解了褂子,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脊梁滚下来,仍是不肯罢手。最后吃得大醉,直挺挺躺在葡萄架下面,看天心一颗圆月亮被葡萄叶子凌迟成一千片碎影。

那天张青看到了武松头上第一根白发。又或许只是细细一缕破碎的月光。

 

而这是武松有生之年最后一次醉酒。

后来在南方,武松把朝廷赉发的赏钱大半拿去买各种各样的酒。整个杭州城的正店脚店几乎都被他派去的小和尚搜罗了一遍。

随问怎样昂贵的酒,到了六合寺,只合给清忠祖师漱个口,剩下的都被倒进钱塘江。

后来他倦了,便戒了酒。说戒就戒,从此滴酒不沾。

但他仍旧热衷于和别人谈论酒,特别喜欢在一群从来不敢碰酒的和尚中间高谈阔论,告诉他们,世上最好的佳酿,莫过于六月里葡萄架下,那一镟热得滚烫,拌了不知多少蒙汗药的浑色酒。

 

【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石宝

追兵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南离大将军石宝在一个稍高点的土丘上勒马,从容回望烽烟狼藉的杭州城。曾经的红杏萧鼓,绿杨秋千。

他并不为此而难过,甚至,这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此刻石宝希望自己掌握某种将怨气化为诅咒的邪术,让洪水、烈火、瘟疫和一切灾难临幸这个城市, 席卷一切蓬勃和温暖的生命力,拆散所有相爱的人,让他们化成稀薄的灰。

他的封号取自易经中的卦象。离为火。离上离下。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

让他所走过的地方,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出逃的路上所经过的村镇十室九空,残破的房子里连一缸清水都寻不出。到了第二天早上,身边的亲随都散了,石宝单人单骑走在山道上,好容易见到一片院落周围弥漫着炊烟,这情景似曾相识,可他太饿太渴,顾不得多想便一脚踢开了门。

门一开,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屋里又热又昏暗,泥土筑的墙上窗户小到不能再小,整座房子就好像一座熔炉。

一个瘦小佝偻的老人背对着他,正凝神对着一块微红的东西,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石宝的干渴又加剧了三分,而正是这种感觉唤醒了他的记忆。他认得这地方。

“宋兵要来了。”他对着那个雕塑般的背影说。

老人没有回头,抡起一只巨大的石锤开始敲打铁锭。火花四溅,照亮了一屋子锋利的刃。

“你害怕吗?”老人问他。

 

十年前的石宝已是南方有名的勇士,却苦于没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寻常刀剑,在他手里不出半个时辰就卷了刃。

有人告诉他在桐庐山中有一个无名刀匠,有着近乎巫术的造诣,能做出让任何人惊奇的利器。石宝带着厚礼前去拜访。并且准备了一大堆“请您务必收下”之类的说辞。而刀匠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并且当着他的面将礼品一一打开翻检,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贪得无厌的表情。

石宝怀疑自己遇到了骗子。

刀匠查完了礼品,对他说:“这是不够的。你要的东西,远比这些宝贵。”

石宝一皱眉,暗道声晦气,转身要走。

“但是,让我看看你。”那时的刀匠已经是鬓发全白的老人,举手投足间却带着种莫名的轻佻。石宝被他伤痕累累的手一碰,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刀匠恶作剧般地笑了。“刀剑挑选主人。”他的手指并未停下摸索,“让我看看,你配得上哪个。”

石宝个性强硬,即使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也坚持说出他原本想说的话:“我要一口刀,像闪电一样锋利,像流星一样轻盈,像奴隶和战马一样忠贞。我要它不弯、不折、不锈 、不钝,永远光亮纯净如孩子的眼睛。”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看到刀匠的脸上笑意更浓了。

“你可见过不老的女人?”

石宝微微抬起下巴:“我配得上她。”

 

于是石宝得到了劈风刀。刀匠说,这刀的钢材来自遥远的西域,在那里人们用剧毒的植物、致命的咒语以及工匠本人的血液来淬炼钢铁。刀刃上每一条细密的纹路,都代表匠人殷切的期待。

石宝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是沉迷于刀刃与血肉摩擦那一瞬间的愉悦。而这刀太快,那个美妙的瞬间短到不能再短,以至于他不得不无数次地重复,以免淡忘。如果每杀砍断一具肢体就好比积累一粒沙,十年里,他已经收获了整个西域的沙漠。

 

“她像女人一样……索要我。”十年后与刀匠重逢,石宝觉得尽管羞于启齿,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刀匠转身面对石宝,笑而不语,伸手接过了劈风刀。敏锐的指尖拂过刃,留下一抿猩红。十年过去,刀刃上没有半缕磨刀石留下的擦痕,却比最初更锋利了几分。

“怎么,你应付不了了?”毫无征兆地,刀匠的手指又开始在他的身上游走。“让我看看,你们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

石宝本想用隐喻来蒙混过关,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最初他仅仅是好奇,那些死在他脚边的人,被劈风刀截断身体的一刹那,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他细心地揣摩那些人濒死的表情,观察血液如何从整齐的断面开始流出,甚至强忍着恶心将手按在残肢上体会肌肉的抽搐。

这一切只好比看春宫。对他来说远远不够。

第一次是在小臂上,避开血脉,用刀尖轻快地划开一道。一瞬间细腻的触感,如嘴唇贴在耳边一个狎昵的轻吻。

他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挑逗。甚至不等伤口收敛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如今刀匠面前的石宝,全身上下已找不到一寸没有疤痕的皮肤。

刀匠忍俊不禁:“你没听说那些千年不老的妖精,都是摄男人精血而活。”

 

从刀匠那里出来,石宝收拢从杭州溃逃的散兵,驻守乌龙岭。

很快,那些北方来的人们如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地做了他的刀下鬼。

他选了一棵大树,挂起两具风干的尸体,拿劈风刀在树干上刻下:宋江早晚也号令在此处。

上一次有人玩这个游戏,或许是一千多年前的事。石宝不爱读书,说不出更多的细节,只深深记得,树后阴影里等待的,也是一个残缺之人。

他刚刚加封大将军时,迷惑于自己奇怪而不祥的封号。对此浦文英解释说,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

他听得一头雾水,觉得那臭太监一定是在蒙他。

 

离,丽也。丽,附也。 他以为劈风刀如女人一样眷恋他,却不知自己早已沦为刀的奴仆。

世上本无石宝。有的,只是附丽于劈风的一缕刀魂。

最终刀匠给他解释了这一切,然后说,如果你愿意,我现在便替你毁了它。

石宝冷笑。“刀剑拣选主人。他要了我,旁人休想再动他一指头。”

 

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獲其匪丑,無咎。

宋军给石宝收尸时,发现劈风刀深深嵌在他颈椎的缝隙里,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他们的结合如此完美,就好像他的脖颈生来就是为他而准备。

 

离卦终。

 

【我有延陵剑,君无陆贾金。】晁盖/公孙胜

(我特别喜欢故剑情深的典故于是恶搞了它……)


晁盖死后宋江最不放心的就是公孙胜,特意安排了两个心腹小校明里暗里盯着他。

几日过后小校来复命:“道长起居如常,倒没见要走的意思。”

宋江点点头,却并未因此而感到轻松。“再去加意打探,但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都来报我。”

又过了几日后小校来报:“没……着实没什么……道长竟像是白胖了些。再就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小校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江总归不放心,吴用去了大名府,也没个商量的人。思忖再三,宋江还是硬着头皮亲自去拜访了一回。一进门就发现了问题。

“那松纹剑,如何不见道长佩它?”

公孙胜脸上显现出惊讶的神色。“可煞也怪,公明哥哥不说,贫道竟不曾察觉。”又凝神想一回,“自出殡那日后便再不曾见,敢是那天人多眼杂,和尚道士来来往往……”

宋江心里很不舒服,却也不敢发作,只拿话敲打他:“哪个和尚道士胆包着身子,敢从贼窝里偷东西。”

“这可也难说。” 公孙胜垂下了眼皮儿。“诳了晁大哥的,可不正是和尚。——再不,就是贫道大意,不知丢哪里去了。”

宋江也不好再问,只好就着台阶下去。“依我看,横竖出不了这山寨。待我教人去四处贴了告示,早晚给道长找回来。”

“有劳哥哥。”

 

不出半月,宋江亲自把找来的松纹剑还给公孙胜。“道长可看仔细,果是当日那一把么?”

公孙胜并没问他是从哪里找到的,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手中的剑。长短,重量,和田玉的剑柄,鞘上镂金错采的花纹,一切都毫无二致。公孙胜小心地抽出剑来,心中却是一震。

梁山上谁人不知,他的松纹,是一柄翠色逼人的古铜剑。而宋江找来的这把剑,分明是寒光凛凛的百炼钢。

宋江的意思,再明了不过 。

剑锋出鞘的一刹那,公孙胜从眼角里瞥见宋江气定神闲的表情。千言万语,都被这剑说尽了。

公孙胜将剑里里外外细细看了,诚心诚意地笑道:“正是贫道的故剑。贫道谢过哥哥。”

 

松纹,是上古名剑鱼肠的别称。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

公孙胜的剑自然是个西贝货,用他自己的话说,但取其意而已。那把剑窄而薄,比匕首也长不出多少来。公孙胜个子又高,佩在腰间越发显得不成比例,看上去十分滑稽。

晁盖不止一次笑话他使的是妇人剑。对此公孙胜笑而不辩。晁盖的手臂比他粗一圈,抡起朴刀来,能生生砍断海碗粗的石柱。而公孙胜的一双绵囊手,拿肉麻的话说简直是柔若无骨,拈把鳖壳扇子都嫌重似的。

大热的三伏天,晁盖庄上,一院子闲人。公孙胜趁吴用靠在凉亭里打盹的工夫,从吴用的细麻衫上割下汗巾大小的一片布,轻得一口气就能吹起来。他给晁盖丢一个“看好了”的眼神,将那片布轻轻抛起来,反手抽出松纹剑,不当不正地那么一迎,却见那片布恰恰落在剑锋上,无声地被割成了两半。

晁盖正待叫好,庄客忽然跑来通报:“宋押司在门前,定要见保正,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待晁盖回来,吴用也自醒了。得知生辰纲事发,大家立刻绷紧了神经。晁盖吩咐吴用和刘唐打点好细软,先去石碣村寻阮家兄弟。然后聚齐了庄客,愿随的都教公孙胜带着先走,不愿随的发了些财物,各取其便。

一声令下,庄院里忙成一片。只有公孙胜站在晁盖身边不动。“晁大哥又做何打算?”

“你们先走。我随后自来。”

公孙胜微哂而不语。晁盖皱了眉:“不是做哥哥的逞强。此事非同小可,若我们现在都走空了,回头做公的来见不到人,必定疑心有人走漏了风声。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害了宋押司。”

公孙胜叹口气。“既这样,光留哥哥一人怕也不够。”

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公孙胜和晁盖一起留下来。依然燥热的傍晚,随着吴用、刘唐和庄客们的离去,庄院里瞬间静如地狱,焦灼的空气随时都会烧起来。夜色四合,晁盖磨了朴刀又磨腰刀,想递一把给公孙胜,却见公孙胜按着腰间的短剑朝他一笑。

晁盖扫一眼地上那两片细麻布,也一笑,拍拍公孙胜的肩膀。“待会多加小心。”

他们最后一次给院里上了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橘色的光晕剪出葡萄架下重重叠叠的黑影子。

院外人喊马嘶由远及近。这个仿若家的地方,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再次见面时,宋江戴着行枷泪如雨下:“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眾位手裏乞死。”

公孙胜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再吃不下一口酒菜,索性趁众人不注意时逃了席。

后来听说宋江与戴宗在江州遭难,晁盖当场掣出刀来,恨不得飞到江州去劫牢。

公孙胜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凑到晁盖身边:“此去江州千里之遥,又无大队军马策应,哥哥是一寨之主,怎可亲身涉险……”

晁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吴用调兵遣将,根本没在意公孙胜说了什么。

 

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这句话晁盖在后来的两年里又听了无数次。那时候公孙胜身在千里之外的二仙山。没有人警告过晁盖,同一句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有时是药,有时是毒。

就算聪明如公孙胜,当时也不曾料到,江州之行几乎是晁盖最后一次离开梁山泊。再之后,便是出征曽头市了。

给晁盖大殓时,公孙胜将松纹剑贴身佩在他腰间。那剑又细又短,若在晁盖生时,挂在身上一定显得极不般配。然而死尸总显得比活人小很多。再高大的身体,一旦倒下去,都变得微不足道。

况且,不管般不般配,他这次横竖是无法拒绝了。

 

除了公孙胜和宋江,梁山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察觉出他的剑有过什么变化。久而久之,就连公孙胜本人也几乎忘了这事。反正晁盖死后,他很多年都没再做过法。不出鞘时,此剑与彼剑的确看不出半点分别。

然而这一页最终还是没翻过去。让公孙胜意外的是,扯出这个话头的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乔道清。

平定淮西之后,乔道清的状态始终不太对。公孙胜明知是因为什么,却也没心思去劝解。

有一天乔道清不知在哪里吃得大醉,公孙胜见了他连忙绕道。乔道清却故意拦住他,一把扯下他的佩剑,抽出鞘来,光着眼睛看过来看过去,好似在调戏女人。

公孙胜沉着脸一语不发。

最后乔道清将剑随意往地上一掷,正砸在一块石头上,铮的一声迸出火星来。这么大的力气,硬碰硬,再好的刃口也磕坏了。

“贤侄恁般好法术,却使一口俗剑。”乔道清仰天大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第二天乔道清直睡到日上三竿,被宋江气急败坏地从床铺上拎起来。“道长可知公孙一清去了哪里?”

乔道清揉揉眼睛,也不搭话,一身中衣就出了帐篷。走到中军帐外一看,果然,公孙胜的剑鞘端端正正地挂在帐门口。至于那剑,仍旧躺在昨天被他扔下的地方,百炼钢的刃口残破得一塌糊涂。

可惜了汤隆几日夜的心血。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杨志/杨温

暮冬天气,又是全身湿透,冷风一过衣服都冻硬了。石秀嘴唇都是紫的,却仿佛全然不觉,瞪大了眼睛看着杨雄把杨温全身上下捆了个结实,又不放心似的亲自拉了拉绳索。

“前日走了童贯,又放了酆美,卢员外心里打紧不自在。哥哥,不如今日我们替员外出了这口气。”石秀掣出腰刀,锋利的目光打量着杨温的脖颈。

杨雄正待说什么,俘虏忽然开了口:“大……大王,小的有个亲戚也是这里头领……”杨温这辈子都没有遭过如此的屈辱,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说话。

石秀一脚把他踢回去。“闭嘴!谁和你们这些狗贼做亲戚。”

“杨制使!青面兽杨志。”杨温一跤跌的不轻,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洒……洒家是金刀杨令公之孙,重立之子,排行第三,唤作杨三官。你……你们杀了我,杨制使面上须不好看。”

石秀不信,还想打他。杨雄听见金刀二字,忽然想起什么,留心看了一眼刚才从杨温身上缴下的腰刀,连忙拦住了石秀。“是不是的,先上山再说。”说罢将杨温的腰刀递给石秀。“好好开开眼吧。”

 

杨志见到那把刀时倒很平静,一语不发地将刀抽出来,看了又看,撩起衣襟细细擦着刀刃上的血污。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他,期待他说点什么。而杨志没有解释,只是问杨温:“你家里都有谁?”

“我……洒家是杨令公曾孙,祖讳文素,父讳重立。洒家是杨三官,人称拦路虎。”

杨志仍旧面沉如水。呼延灼听得纳闷,低声问杨志:“令公家世谁人不晓,却不曾听说……”

杨志不明含义地苦笑了一下。杨温见他和气,一发得寸进尺:“杨制使当年名震京师,敢问杨……敢问大哥是哪一房里的?”

杨志嗖的一下收刀入鞘,盯着杨温轻轻道了一个“滚”字,拂袖而去。

 

说话间,张顺一身水淋淋的解了高俅上山来,忠义堂前人声鼎沸。杨志远远看了片刻,转身去了正西旱寨。一进门,当啷一声将杨温的刀砸在条案上。

“不是我的。”没待林冲开口问,杨志先不打自招。

林冲猜了个七八分,也不想再问他什么,只心照不宣地拿出酒。两人各怀心事,每当杨志想说什么的时候林冲就举起劝杯,拿眼神止住他。可怜杨志量浅,没几杯下去连青记都透出酡红来,直着舌头说:“你……东京城里卖……卖你刀的那个人……那个人……”

“你认识他?”

“我敢打赌,他姓杨。”

林冲忍俊不禁:“你们杨家倒是有几把宝刀,搁得住你们这么卖?”

“我家世代将门,哪里寻不出把刀来。”杨志忽地站起来,一把揪住林冲的领口,“那两把刀遇上你我,也是他们的晦气。”

林冲知他醉了,什么也没说,叫两个卫兵把他架走了。

 

三日后宋江大排筵席,恭恭敬敬送高俅及诸位节度使下山。席面上花团锦簇大吹大擂,上首的一排贵客们却仍是如坐针毡。杨温纵然年轻胆壮,此时看着噤若寒蝉的高太尉,也自不敢造次。眼见着杨志趁敬酒的当口一径走到他身边,一把掣出腰刀,杨温后脊背上全是汗,忙小心翼翼地说:“杨制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志没理会他,只将那刀细细看了一回,仍旧收好递还给他。“好生收着。下回争口气,莫再落到山贼手里去。”

 

后来呼延灼再三问起杨温的家世,杨志始终闪烁其词:“管他哪一房的,总算是一刀一枪戳出个功名来,不曾辱没了一个杨字。”

 

结局A(伪原著向)【宝刀隐玉匣,锈涩空莓苔。】

杨志自此再没见过杨温。

杨温回朝后继续驻守江夏零陵。后方腊于江南起事,朝廷起两湖之兵前往征缴,杨温所带军马在息坑全军覆没。这一切,包括杨志在内的梁山将领都无从得知。平定杭州之后搜检方天定的行宫,林冲偶然见到了杨温的佩刀。他没有去追问这刀的来历,只是差人将它送去丹徒。

林冲料到杨志见到这刀时,大约会很难过。而他没料到的是,此时的杨志已病入膏肓,甚至连拔刀出鞘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将刀留在枕边,日复一日用目光梳理钢刃上似曾相识的纹路,恍然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在汴梁城里穷途末路,抱着那把刀看上几眼,便能顶一天不用吃饭。

彼时的他,尚心存一个封妻荫子的愿望,尽管妻尚不知在何处,遑论子。

后来在梁山上他无数次笑那时的自己。人生多舛如是,又何必传宗接代,教儿女再受这份罪。

而此时他看着那把祖上传下来的宝刀,滑稽地想到了那句他曾经最讨厌的说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多想有个孩子,站在病榻前难过地看着他,用颤抖的手接过这把刀,如同他当年从父亲手里接过刀那样。他多想有个孩子,好让他把这刀,和祖先的荣耀,连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无穷无尽地传下去。

 

杨志死前遗言,不得以杨温的佩刀陪葬。

“随问给谁,哪怕拿去杀狗,也总强似烂在匣里。”

 

结局B(伪历史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从江南回来,杨志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封到某个莫名其妙的军州做统制,而是直接被调到前线小种相公麾下做先锋。种师中见了他,无一句寒暄,开门见山道:“我调你来是因为两个人。一是当日渭州府上鲁提辖;二是令堂弟。”

杨志一时没顾上琢磨令堂弟是何方神圣,只叹道:“鲁提辖便是花和尚鲁智深。当日多念相公恩德。——去年八月里在杭州坐化了。”

种师中大手一挥表示这事不提它,接着差卫兵去请杨节度使。

杨志这才忽然明白了什么。片刻后杨温意气风发地进来,见到杨志,亲热得好比久别重逢的亲人。

“谁认你做堂弟来着?”等种师中离开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时,杨志皱眉道。

“杨先锋差了。自古以来只有认义兄弟的,却不曾有认堂兄弟的。杨先锋认也罢,不认也罢,这大哥却是做定了。”几年不见,杨温的眉宇间少了几分轻浮,却改不掉贫嘴的毛病。

杨志倒被他的胡搅蛮缠逗乐了。虽然不愿表达,内心深处他是非常感激杨温的。若非此人,他又如何能了却一生的心愿。

 

然而所谓边庭上一刀一枪,又哪里是他当年所想象的那般简单和浪漫。缺马,少粮,苦寒的冬季,日益强劲的敌人,沿途所见百姓的苦难,以及最要命的: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的朝议。杨志不止一次看到种师中在营地里一圈一圈通宵达旦地巡视。哪里有那么多可巡视的东西,他不过是思虑过度,睡不着罢了。

而对于这一切杨志只能默默看着。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先锋官,更不是主帅的心腹,没有资格替任何人分忧。

靖康年,河北一线日渐吃紧。好容易收复了威胜、榆次,眼看着粘罕屯兵的云中近在咫尺,却因为粮草不济,不得不暂时退守真定。一天夜里杨志被传令兵叫醒,说主帅有请。

杨志进到中军帐里,看见所有的军官都被集合起来,第一反应是微微的失望。接下来他很快意识到情形非同一般。种师中全身披挂,准备亲帅轻骑奔袭云中,调姚古、张灏、杨志分三路押辎重随后接应。

姚古私下里悄悄和杨志解释,枢密院今日传谕,深责主帅逗挠,贻误战机。种师中悲愤交加,自辩无门,只好在明知不利的条件下亲自领兵出师,以明心迹。

“简直是胡闹。”杨志对此感觉非常不好。

姚古摇摇头:“种相公世代将门,把清誉看得比命还重。”

杨志眉头深锁,他不想再对任何人唠叨,当日杨令公正是被责逗挠愤而出师……

这么不吉利的话,谁敢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杨志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杨节度使那边……”

前日杨温领一小队兵马出井陉道哨探,约以两日为期,到期不归,种师中即派大军前去接应。

“可别去和相公提这个。”姚古连连摆手,“都什么时候了,谁还顾得上他们。”

 

黎明时分,种师中已率轻骑出发。其余将士也开始做准备。杨志心里一团乱麻,神思恍惚。

犹豫反复了不知多少回之后杨志做了一个注定会在死后受祖宗们唾骂的决定:违抗军令。

杨家人身上发生过一次的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在另一个姓杨的年轻人身上,再发生一次。

杨志交待副将按命令押送辎重往寿阳接应种师中;自己只率一百亲兵悄然离队,出井陉道寻杨温。他算着张灏和姚古手下都是兵强马壮,怎么也不缺他一个人。

 

一昼夜的急行军后他们找到了杨温和几十个部下的尸体。心口还是热的。兴许他们早来半个时辰,就能改变一切。

杨志脱下头盔砸在地上,无边无际的疲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简直连翻身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他没有时间用来难过。甚至连杨温的尸首都不可能带回去。他们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挖了个大坑,把那些人草草埋了,转身回去追赶大部队。

而他们又一次迟到了。离寿阳二十里他们就遇到了铺天盖地的金兵。种师中的队伍被围在垓心,他们从外面几次强攻都无法突破。

杨志眼前所见的只有蝗虫般漫天乱飞的箭矢和残肢,五步开外都是一片混沌。而在意念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二十里外的情形。主帅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而他眼里尚有一丝不灭的希望,厮杀间隙里远远望着某个方向,等待着那支永远不会到来的援军。

这场景,他从记事起,听长辈讲了何止千遍。

 

人们最后一次见到杨志,是他单枪匹马冲进金兵重围的背影。

连人带马都被鲜血裹挟。惟见腰间一把漂亮的佩刀,在烈日下熠熠闪着金光。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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