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云与海
篝火一小团,两个红薯,半缕烟。
魔君蹲在一旁烤红薯。脱臼的手腕已经被小江接上,他用小树枝戳着火苗,眼睛却远远地盯着那双人。
那个叫匡连海的男人倚在树旁,含笑对小江。小江也对他笑。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也不嫌眼睛累。
“嘶——”魔君被小火苗烫了一下。
只见二人嘴唇翕动,间或莞尔,像是在聊过往趣事,看上去甚是投机。
“小江大人,红薯要几分熟?”魔君大声问。
小江看了一眼魔君:“你看着办。”随即继续和匡连海娓娓而谈。
“哦。”魔君拿树枝狠狠戳了戳地面。
一分钟后。
“小江大人,火大了怎么办?”魔君再次打断二人谈话。
“那就弄小。”
“哦。”
半分钟后。
“小江大人,火小了怎么办?”
“那就弄大。”
十秒后。
“小江大人,火灭了。”
“小江大人,糊了。”
“小江大人……”
魔君满意地看到,小江终于走到他身边。他不满意地看到,匡连海也跟了过来,跟屁虫似的。
不过,这个男人还算有分寸感,没有对小江大人动手动脚,还关切地问了句:“怎么只有两个红薯呢?”
呵,没你的份。魔君阴险一笑。
匡连海有些为难,对小江说:“这样的话,你的随从吃什么啊?”
哈?魔君脸一僵。
只听他又补了句:“毕竟,仆人也是人呐。”说罢,面带同情俯视魔君一眼。
匡连海我踏马×&%¥#$^!☯✡卍♂♀……
魔君勾起嘴角故作笑颜,轻松的语调里带着轻蔑:“有的人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吃个东西都不能自理。那我就不一样了,小江大人一日三餐都由我亲自过问,在吃这件事上,我定是饿不着的。”
小江看着架上烤得漆黑的红薯,点头道:“小云子,你还是去下面捉鱼吧,阿海,这里由我们俩搞定。”
“魔君大人,这水真冷啊。”
秦假仙挽着裤脚,握着竹竿站在水中瑟瑟发抖。
捉鱼的任务,果不其然落到他头上。
“你说,”魔君在河岸边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磨刀,“我与那阿海,孰美?”
“哈哈哈哈,当然是……”
“嗯?”
“当然是魔君大人您了。”
这轻飘飘的应付并不能使魔君展颜,他想起刚才飘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好像从前那二人互通书信,和诗相答,听上去还蛮有文采的。
“秦假仙,给我弄一本唐诗三百首来,回头找个先生给我念念。”
“嗐,这还用得着先生教?黄口小儿都会背……”秦假仙观魔君神色,转而劝道,“临时抱佛脚也赶不上趟,魔君大人您身上那么多优点,何不以长攻短?”
魔君想了想道:“说的是。”他沉吟片刻,说:“莫非小江喜欢戴面具的?秦假仙,你去城里找个工匠,打一个比那恶人王更拉风的面具。”
“魔君大人,这恐怕不是属下说的以长攻短。”
“那你说我有何所长?”
“这说起来可就多了,比如……比如……”
空气凝滞半晌,麻雀不知趣地在岸边叽叽喳喳欢叫。
“总之呢,您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秦假仙仓促作结。
听君一席话,犹如听君一席话。
魔君只好自己分析:“就算那个匡是旧相识,但现在跟在小江大人身边的是我,小江离开了那个人,可没离开过我。毕竟我这一路……”
为了夺秘籍,编了个谎言跟着小江,屡次设计陷害。灌醉了小江,害他跌进水里。走火入魔伤了他,害他躺了好几天,并在他身体未痊愈时,给他做了一碗甜到齁死人的粥。
还没算上惹祸被他救,差点扒了他衣服,以及不合时宜的帮倒忙。
秦假仙看着懊丧的魔君,面带同情安慰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喜欢笨的呢?”
“闭嘴!”
魔君一脚踢翻磨刀石,放过了那柄被他磨得伤痕累累的刀。
无人巷口。
安桥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架在他肩头的民安随之摔倒,尘灰盈面。
安桥欲再扶民安,奈何力竭不起。
“我……很重吧……”
民安微微睁开眼睛,勉力对安桥笑:“别……别忙了,陪我……说说话……”
“你在说什么丧气话,知道自己沉就闭上嘴好好配合,找到常春博士前给我撑住啊你这个笨蛋。”安桥用力托起民安的上半身,还是没能把他扶起来,民安躺倒在他怀里。
“是我不好,把你卷进这种事,现在又要把你一个人留在古代。”民安靠在安桥臂弯,举目哀婉,“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还能回到2001年,记得去我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大纸箱,里面是给你折的一千只纸鹤……”
民安染血的手捂着腹部伤口,闭眼喟叹:“我们的小窝啊,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你刚刚搬进来那天,对我笑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安桥动容,拂去民安鼻尖的灰:“其实当初我搬进去,是为了报复你,对你笑是因为,我想好了对付你的招,正想着你出糗的样子。谁知后来……”
“啊?”民安眼一鼓,“你不是对我有意思才搬过来的吗?”
“你那时候挡了我的财路,我怎么可能对你有意思啊?”
“那!那……”民安发现自己说话用了太多力气,声音又弱了下去,“那现在,你到底爱不爱我嘛?”
民安双眼湿漉漉的,向安桥急切求证的眼神,热烈又悲伤。
安桥不忍看这双眼睛,说:“我跟你去了这么多地方,一起搞钱,破产,饿肚子,连时空都穿越了,你还要问我这个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
安桥叹了口气。
然后低下头,吻上民安的唇。
安桥吻得很轻,鼻尖相碰时,民安心中大恸,扳着安桥的肩膀翻过身来,将他放倒在地上,深深吻下。
他流连唇齿许久,直到被安桥捧着脸推开。
“民安,你不痛吗?”
“诶?”民安抬起婆娑泪眼,“奇怪耶,好像真的不是很痛了诶。”
他直起身来,看向自己的腹部,那里已经不再出血了。他拉开被刀捅破的衣服,皮肤上竟然连一道伤口也没有。
“那我手上沾的血是……嘶!”民安发现手心有一道伤,略一回想,是那把刀插入身体后,他下意识去捂伤口时不慎划到的。
“等等,这里好像有什么。”安桥仔细检查民安腹部,那处本该是刀伤的地方,现在变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细线,其下附有几个极小的铅字:由此接入。
民安一脸疑惑:“我昨天才洗过澡,不记得这里有字啊,难道是被刀扎出来的?”
安桥伸出手,向细线处探去。
他惊讶地看到自己的手穿入民安的肚皮,却不是接触血肉的感觉,而是好像进入了某个结界,那里仿佛有一个极大的空间。
民安双眼圆睁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看来他的肚子在穿越时就被置换成了这个四次元空间,而小乞丐那把刀正好捅到了空间开关?那他岂不是毫发无伤,唯一伤到的手还是自己弄的……
明白过来这点,民安终于从晕了又晕的惊吓中活了过来。
安桥在空间里摸索一圈,捞出来一部绿色电话机,看这熟悉的形制,应该是来自2001年。
他试着拿起听筒放到耳边,立刻有乐声响起:
“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接下来是一个如沐春风的女声:“这里是常春实验室物资储备库,我是您的智能管家小T。您已开启时空传输开关,请告知您的物资需要,我们将第一时间进行传输,一切费用由常春博士承担。”
“什么意思?”民安歪头。
安桥想了想:“是不是我们要什么,对面就给什么?”
“有道理,快试试。”
安桥对着话筒犹犹豫豫问道:“有肯德基吗?”
“请稍候。”
几乎是话音刚落,“叮”的一声,一个餐盘便从民安的四次元肚子里弹出来,热腾腾盛着汉堡炸鸡薯条,还有冰可乐。
杯中气泡滋滋作响,新鲜的水珠从杯壁上流下,其后是两张目瞪口呆的脸。
“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Cool!!!”
“你这是?”小江和匡连海直愣愣看着魔君带回来的鱼。
“怕你们不够吃,多抓了一点点。”
一张巨大的渔网,上头堆满了挣扎打挺的鱼,拍得地面啪啪乱响。
怕不是把整条河的鱼都捞上来了。
魔君对着阳光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尤其是你,小江大人,我怕你饿着。”
长得好看怎样,会吟诗作对怎样,相识在先又怎样?都不如一个踏实肯干的云兄弟,不如这满满当当的安全感。
魔君暗瞟一眼匡连海,仿佛自己已经赢了。
匡连海对魔君点头道:“辛苦你了,云兄弟。”
魔君眉一横,不予理会。云兄弟也是你叫的?还有这副理所当然的主人翁姿态是几个意思啊,给我看清楚这里只有小江一个主人啊你这破箩筐。
匡连海又说:“只是我们一向吃不了那么多,鱼生也有灵,小江,不如我们把多出来的那些放了吧。”
“也好。”小江牵起渔网的一段,准备和匡连海一起将其拖走。
魔君从鼻子里哼出声。恶人王连杀人都不眨眼,会在乎这小小的鱼?太假了,演得太假了!一定是又想制造机会与小江独处,本座偏不让你得逞。
魔君一个闪现夺过小江手中的渔网:“这等小事,岂能劳小江大人亲自动手,还是咱们俩来吧,破……匡贤侄?”
“好啊。”匡连海微笑应答,包容着魔君的无礼。
小江无所谓的样子退到一边,架鱼备烤。
魔君和匡连海一前一后,拎起渔网拖走。
二人一言不发走了一段路,快到河边时,魔君放下渔网道:“匡贤侄,我去解个手,你先往前走吧。”
往前走吧,前边有一个小惊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魔君决意要让匡连海吃苦头,于是预先命秦假仙挖了陷阱,就等着匡连海往里跳。
就连魔君自己都知道这不算什么好法子,不过此刻只有让这破箩筐不好过,他才会好过一些。
魔君转身,余光盯着匡连海即将迈向陷阱的脚。
那只脚却收住了。
像是厌倦了哄小孩的长辈,匡连海松开渔网,回身对魔君的背影说:
“你缠着小江,是想上他吧。”
魔君倏地定住。
“你!”魔君耳根一红,“粗鄙之语!”
匡连海弯起嘴角,幽深的黑眼睛里看不出笑意:“你可以向我请教。可惜你没这个机会。”
他那游刃有余的轻佻着实震得魔君发愣,这世上怎么有比自己还不要脸的人。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魔君反唇相讥,“就算你们有过那么一段……不堪入目的过去,可现在的你和他,就好比肥肠面和西瓜,棒槌和棉花,泰山顶上的狗和华山脚下的鸭。”
“何意?”
“各不相干,毫无关系!”
魔君又得意补充道:“我呢,我身体里可是有小江大人注入的明玉神功呢,换句话说,我和他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匡连海顿了顿,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肩头发颤,仿佛魔君是什么快乐源泉。
“明玉神功,好久没听到这个词儿了。当年小江修炼明玉神功治疗心疾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那些鬼门关,是我陪他一道道跨过去的。今时今日,他不光用这神功救了自己,也救起旁人来了。”
“你才是旁人。”
“也难怪,”匡连海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心里有海的人,偶然看到一片形状像海的云,不免会停下来多看几眼。”
“得了吧,”魔君不甘示弱,“你以为你是人家心头血,其实你不过是他脸上那三颗痣,看不到就想不起来,不想要了呢就点掉,啥也不是。”
“连他脸上几颗痣都如此清楚,平时没少看嘛,”匡连海又笑起来,“那你可曾数过他身上的痣?”
“我才不像你那么恶趣味。”
“这么说,他还没让你看过身体呢。”
“找死!”
火气蹭地蹿上魔君脑门,他一时间将二人武力差别抛诸脑后,一拳莽上去。
匡连海连一个手指头都没伸,只微微将身一侧。
魔君一拳抡空,身体随惯性向前移了两步,只觉脚下一软。
“诶?”
哗啦!咚!
魔君掉入了自己设下的陷阱。
“咳咳咳咳……”魔君在坑底咳了半天,总算吐出嘴里的沙土和稻草。他挣扎了几下,完全爬不上去。
匡连海的脸出现在坑口,遮住日光,淡淡地看着他的笑话。
魔君干脆仰首躺平,笑道: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跟别人谈论旧情人,因为已经结束嘞!拖泥带水的男人是不会受欢迎的哦。”
他的语气很轻松,他的样子很狼狈。
“你听过一句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吗?哦对了,你没读过书。”
匡连海盯着魔君脸上的烙印看了一会儿,继续道:“故人就是有诸般好处,我有的东西你没有。”
“他可曾对你说过心里话?”
“你经历过他最绝望的时候吗?”
“你见过他【】的样子吗?”
魔君横眉冷对。真正的怒火使他沉默。
匡连海笑吟吟看着魔君:
“你连我不在的时候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我回来了呢?”
常春找到民安和安桥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草地缓坡上支着一间帐篷,桌布上的食篮里有红酒和三明治,CD机连接音响,播放着含糊不清的rap。
两个当事人在不远处忙得热火朝天:他们搞来了一台街机,正战得不亦乐乎。
常春发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抬起脚定睛一看,是一条账单,从坡底一路延伸到坡顶。
“K!O!”
街机又一次响起雄浑的男声。
民安畅快淋漓擦了把汗,连灌几口可乐,准备和安桥再来一局。
啪嗒。
他们看到缓坡上倒伏了一个人。
“常春博士?”
“常春博士!”
“他怎么了?”
“不晓得耶,是不是低血糖?”
“前些天不是还高血压来着?”
“等等,他是不是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
民安伸进自己的肚子,轻车熟路抓起电话听筒:“小T,再来一台AED!”
“叮!您的AED已到货。”
“民安你好厉害,连这个都会!”
“我哪里懂这个,电视里不是都这么演的嘛。”
“啊?你确定没问题吗?”
“充电完成。请按电击键完成电击。”
“死马当活马医了!常春博士,你忍着点!”
“住手啊啊啊——”
常春一把推开民安,腾地坐起来。
“太好了常春博士,幸亏我们抢救及时!”
“幸亏我躲得快。”
听完民安和安桥两人手舞足蹈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常春大致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先前他找不到探测器的零件,原来为了安全起见,助手Patrick并没有把它放在背包里,而是借助药丸在民安身上开了个四次元入口。常春要的零件,就藏在这四次元空间当中。这个空间不光有储物功能,还有跨时空传递物品功能,这是新一代空间的技术突破,为此Patrick非常满意,便迫不及待将此项开发成果展示给常春。
常春在民安的身体里搜肠刮肚,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修复探测器,追踪零号迷雾的所在了。
常春又伸入民安的肚子拿起话筒:“小T是吧,请你转告Patrick,即日起取消时空传递功能,关闭智能管家服务。”
“了解。”温柔的女声变得机械冰冷,“请结算我的服务费及离职补偿。”
“啊?”
白花花的账单瀑布般从民安的肚皮倾泻而下。
“……当我没说,打扰了。”
常春攥着话筒的手指发白,咬牙挂了电话。
“常春博士,喝不喝可乐?”
“常春博士,一起露营啊!”
常春看着眼前两个活宝,只觉浑身失去生机。
鱼在竹筒中,竹在火上烤。
匡连海回到小江身边,和他并肩坐在石块上,信手添了把柴火,默契无言,一如往常。
小江手上转动竹筒,眼中看着火候,嘴里问道:“云兄弟呢?”
匡连海注视着火焰:“他会回来的,不过不是现在。”
小江手一顿,看了一眼匡连海,然后起身去寻魔君。
刚走出半步,掌心一凉,匡连海的手附了上来。
小江停住脚,传到手心的冰冷和粗糙,将温热的记忆阻隔,他以这种方式触到了五年的时光。
“三两银子换的酒,陪我喝两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