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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渐行渐远渐无书

 

“魔君大人，就差一点了。”

秦假仙抻着绳子，咬牙往外拽。

“你挖那么深干嘛？”魔君喘着粗气向坑外爬。

“不是魔君您吩咐的，定教那阿海有去无回……”

“拉紧点！”

魔君终于被拖了出来，黄毛夹杂稻草，脸上泥土与红印交叠，乱得看不出原本的纹样。

“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魔君在身上到处捉稻草。

“这个……尚未可知，属下一定加紧调查。”

“怎么这么慢？”魔君抖了抖头上的土，“不过一个姓匡的，有这么难查？”

“蓝魔教就剩这么几个人，心有余力不足呀。”秦假仙把一个包袱递给魔君，“您要的最风骚最体面侠客套装，小的跑遍镇上才寻摸到的。”

“现在是找衣服的时候吗？”

“不是魔君您……”

“给我再探！”

“是……”

打发走秦假仙，魔君褪下全是土的衣服，把新衣服裹在全是土的身上。

稀里糊涂穿戴齐整，正要去寻小江，他看到迎面走来一人，书生的衣裳书生的冠，不是李高才又是谁。

“怎么哪都有你？”

“我来讲故事。”李高才说。

魔君连连摆手：“我不听，听你讲故事太费银子。”

“免费的。”一个带笑的声音。

魔君这才看到李高才身后飘出来一人，不知是一直都在还是方才闪现。他的声音是笑着的，眼睛也是笑着的，是匡连海身边那个小乞丐。

“这倒稀奇，你还有不收钱的时候？”魔君打量着李高才，生怕自己看错了人。

“收我的钱，可要有命花才行。”小乞丐开朗地说。

李高才幽幽答道：“和乞丐做生意可要当心，你要他的钱，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他就会要你的命。”

小乞丐对这个回答甚是满意，他在李高才眼前晃了晃手中的药瓶：“好好讲，它就是你的了哦。”

看来是这奸商企图诓骗倒霉小乞丐花高价买情报，反被下毒伺候。魔君看着李高才吃瘪的怂样暗爽。

“话说从前有个……”

“等等。”李高才刚开口，就被小乞丐打断。小乞丐对魔君伸手：“对我免费，对你不是。你既沾了我的光听故事，便要付报酬。”

“那我走。”魔君拔腿便走。

“从前有一个蓑衣客。”李高才说。

魔君眉眼一凝，倒退回来。

同时飞速计算双方战力：他不敌李高才，李高才不敌小乞丐……

魔君大气凛然交了钱袋。

李高才神情恹恹，连折扇都忘了展，哑着嗓子开讲：

“蓑衣客原是天山派弟子，自幼拜入师门，慕豪侠，喜交游，结友独凭性情，不拘正邪之分。傲强而不凌弱，才高而不自矜，江湖少年无不乐与之游。”

“下山的第二年，他遇见了一个天门剑客。几番相交，少年任侠，意气相投，便从心随性，引为挚友。”

“天山和天门只差一个字，却是正邪不两立的死敌。这道人人心知肚明的鸿沟，并未隔开这两人。对于蓑衣客和剑客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少年和另一个少年的友谊而已，就像街东和街西两棵互相欣赏的树。”

“少年嗜酒，连醉后吹的牛，都是有朝一日饮遍长安酒。”

 

小江浅抿酒一口，润了唇，暖了喉。

“好酒。”

“长安的酒。”

“后来你到过长安？”

“不曾，你呢？”

“不曾。”

匡连海望着浅浅附在小江唇边的水光，转瞬即逝地映着摇曳的火。

彼时小江心疾颇重，却酷爱饮酒。饮至兴头，苍白的脸就变得红润起来，几乎像是容光焕发，自嘲还练什么明玉神功，眼前这酒就能治百病，解千愁。

每到这时匡连海就会笑他，酒医不好他的心疾，却医得好他的清醒。小江少侠尚且如此，天门无人矣，不如转投天山，至少这里还有个喝不醉的人。

“从前你饮酒脸红，怎么如今身体好了，反倒连饮都饮不动了？”

“从前饮的是三钱银子的酒，如今是三两银子的酒，自然要一口一口地喝。”

“我说过天门无人，而今果然无人矣。”

小江恍然一笑。

他们的确一起度过了许多微不足道的、闪亮的日子。

此间乐，未尝忘。

神思游荡间，小江看到对方递过一个信封，拆开来，是一封无字书，只在左下角印着一个“江”字。

“你还留着这个。”小江喉头一堵，说话声低了下去。

那是匡连海的生辰，小江说自己身无长物，只好聊赠此书。

匡连海笑小江一毛不拔，连红笺都不舍得用，墨都不沾一笔，莫不是人到了手就存心糊弄。

小江告诉匡连海，他可以在这张纸上写下任何事，只要自己做得到，必赴汤蹈火，践而行之。这是他的承诺，一诺千金。

“当然，不写更省事。”小江补充道。

“我若一字不写，你的承诺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多不划算。”匡连海笑道。

那一夜的明月星河，和这一夜的很像。

小江望着这一纸空文，火光把泛黄的纸页烘得更旧，只有那枚红字深得发黑。

 

魔君听着李高才讲故事，越听越气，面色铁青。

“喂，这段腻腻歪歪的还要讲多久啊？跳过跳过。”

小乞丐则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很有趣啊，多讲点。”

李高才用他那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的声音继续讲：

“没人会在乎一个普通的正派弟子和魔教小卒之间有什么交情，可当他们一个成了天山派掌门首席弟子，一个被提拔为天门黑骑的时候，正邪不两立的原则，就不再是陈词滥调，而是江湖铁律。”

“一次行动中，天山派一长老横死，弟子验伤，说是天门黑骑做的。行动本属隐秘，定是有人将长老行踪泄露给天门才招此祸患。与天门黑骑过从甚密的蓑衣客，立刻就成了最大怀疑对象。任凭他如何否认，仍遭诋毁不已。而弟子与师父往往毁誉相累，众口铄金，若包庇内奸之名坐实，则掌门之位危矣。”

“掌门叫来蓑衣客，命他杀剑客以证清白，如此才能保全他在门派中的地位。蓑衣客则说清者自清，既然事情不是他做的，何必伤及无辜。掌门骂他天真，魔教岂有无辜之人？不论此案真凶是谁，他都得杀了那魔教剑客，这是掌门命令，忤逆者亦视为叛徒。蓑衣客表示做不到，如果要用朋友的命换取声名富贵，这大弟子不做也罢。”

小乞丐冷笑：“恐怕这长老根本不是死于魔教之手，而是自己人吧。”

李高才点点头：“门派内斗，向来如此。虽不甚高明，却屡屡奏效。”

魔教食指支着太阳穴，若有所思，半晌开口：“什么意思？”

小乞丐淡淡地说：“既然一时找不到真凶，如果我是他，我会毫不犹豫杀了那个剑客。”

李高才也淡淡地说：“他不是你，所以他没这么做。”

小乞丐嗤之以鼻。

李高才继续：“蓑衣客被掌门当众除名，逐出师门，并通告天下各派。蓑衣客怀揣一身才华武艺，却因背负串通魔教的罪名，沦落至武林正派人人喊打的境地。他处处碰壁，累累若丧家之犬。偌大的中原，已无他的容身之地。”

“蓑衣客心生去意。他虽失去一切，可好在他还有剑客。他找到剑客，想与他一起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从此不再有正邪之分，不再有明枪暗箭，只有两个潇洒天涯客。”

“剑客拒绝了。”

“拒绝得好！”魔君捏紧拳头赞道。

“我就说这剑客不值，杀了完事。”小乞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李高才懒得理他们：“原来剑客是魔教卧底，与天门门主有杀父之仇。他自小加入魔教，杀人鬻命，取得门主信任，同时精心布局，步步为营，此时正是实施最终计划的紧要关口，不能一走了之。为保万无一失，为报血海深仇，计划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蓑衣客。”

“无论对方知情与否，剑客做出了他的选择，有些事情就无法再回头了。”

“蓑衣客不死心，等了剑客一天一夜。雨也下了一天一夜。”

“雨停了。蓑衣客告别了江南的雨，走进西域的沙。”

“剑客告别了蓑衣客，也就告别了少年时代。”

 

世事多变，如海风架潮。昨日欢醉，似大梦一场。

小江捏着无字书，篝火烤得他两颊发烫。

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讲，到嘴边只化作一句：“对不起。”

他的声音仿佛很远。

“不是你或我的错，错的是时运，是世事，是命。”

匡连海的声音很近。

“每个人都有重要的东西，高于任何感情，甚至高于生命，你有，我也有。”

匡连海说得温柔极了，冰消雪融一般：“重要的是，现在你在我身边。”

他伸出双臂，从背后拥住了小江。

风沙暗中改变了许多东西，改变了匡连海的样貌，他的口音，他的锋芒。

却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怀抱。

小江的手里仍握着无字书，匡连海握住他的手，指尖拂过“江”印：

“你说过的一诺千金，如今还算数么？”

“既是承诺，自然算数。”

“无论什么都可以交给我？”

“可以。”

小江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是顺其自然地被匡连海抱着，似乎也愿意和他一样，从此长醉不醒。

夜风也开始沉醉，匡连海抱得更紧，心跳拍打着小江的后背。

却听怀中人吐出这承诺的后半句：

“除了酒仙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