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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天地一沙鸥

“魔君大人，天色不早了，咱们接着赶路？”

秦假仙给魔君的肩膀换了药，扎上绷带。从常春医馆出来，已经是第三天。

“你我不同路，别白费力气了。”魔君拉上衣服，冷冰冰道。

“看这天气，今夜该是要转冷，魔君大人多穿点吧，别总露肚脐眼了。”秦假仙道。

“别摆出那副假惺惺的模样，如今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的。”魔君正色道。

秦假仙不言，收拾行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过去的小云子已经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至高无上的武林大大大大盟主翻云魔君。我可以放你一马，不过你要记得，以后做人夹着尾巴，吃饭坐小孩那桌。行了，你回去吧，走的时候把剑给我撅了，什么档次，跟我用的一样。”

秦假仙把包袱背起来，看着魔君，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比了个大拇指。

“怎么样？我这一套下来，够不够狠？”魔君提起几分得意。

“蛮好的，蛮好的。”秦假仙不走心地说，“不过我估计那人连见您一面的胆量都没有，更别提听您摆这套嗑儿了。”

“哼，有理。”魔君叉了一会儿腰，感到确实凉飕飕的，便又套了件衣裳。只是这件衣裳和身上原本这件一模一样，仍露着腰。

他把手臂环护在腰间，问：“你盯紧了是吧，确实没人追来是吧？”

“放心吧魔君大人，属下的鼻子灵得很。”

“确定没追上来吗？”

“确定。”

“真的没追上来吗？”

“真的。”

魔君沉默了一阵，点点头：“也对，这三天马不停蹄，量他也追不上。”

他问秦假仙：“现在到哪了？”

秦假仙展开地图，指给魔君：“这里。”

“呵，总算离开那个鬼地方了。”

秦假仙面无表情：“是啊，走出了十里地呢。”

“小江！小江！小江！”

魔君浑身一震，回头看。

一只鹦鹉。

“哪来的破鸟？”

“您忘啦？昨晚您喝酒的时候捡的，说是这只鸟和之前看到的一只很像，把它搁在怀里就睡了。这鸟跟您待了一整夜，听您讲了一夜梦话……”

“嗯？”

“属下……什么也没听见。”

“小江！小江！小江！”鹦鹉跳上魔君肩头，啄了一口他的头发。

“把这鸟给我烤了！”

 

魔君走在林间小径，秦假仙牵着马，压着脚步在后头慢吞吞跟着。

鹦鹉立在魔君肩膀，随他一颠一颠。

魔君对鹦鹉说：“你叫什么？”

“小江！小江！”

“叫我什么？”

“魔君！大人！”

“小江。”魔君唤道。

“魔君！大人！”鹦鹉应道。

魔君眉目间舒展了些。

“表现不错，晚点再烤你吧。”

走着走着，眉头又锁起来。

似乎是感应到魔君周身的低气压，鹦鹉拍了两下翅膀，落到秦假仙肩上。

“魔君大人，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啊？”三天了，秦假仙终于问出口。

魔君果不其然被问住了。

“回蓝魔教。”他随口说。

“也好，”秦假仙说，“黑妖白魔从蓝魔教传信，库存空了，上回借的高利贷没还上，催债的正三天两头叫门呢，他们俩都不敢出来。”

“回蓝魔教就算了。”魔君说。

他想了想：“魔教总坛吧。”

秦假仙点点头：“听说您的大师姐正在研究魔药，就缺一味魔血做药引，您去了，说不定您的血正派上用场。”

“魔君总坛就算了。”魔君说。

不能回蓝魔教，不能回总坛，出去给人当打手？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还能去哪呢？

“小云子，天无绝人之路，即使以后不能再拿剑，凭你这张脸，还能去当个唱戏的。”

脑子里没来由冒出来这一句。他把这声音赶走。

天下真大啊。

魔君的脑袋耷拉了下去。

“其实吧，”秦假仙小心翼翼组织措辞，“您要是实在没想好，就先回村，等想好了再出发也不迟啊。”

“说什么鬼话？”魔君眉一竖，“回去，回去做砧板上的鱼吗？”

“您看啊，”秦假仙耐心给魔君捋，“人要是真不想放过您，您还能活到现在……咳咳，属下还能有幸侍奉您吗？再说，您一开始就摆明了要坑他的，人家算计您，在属下看来，这叫有借有还。”

“你是哪边的？”魔君瞥了秦假仙一眼，“那照你说，他这么聪明，一开始就看穿我的妙计了，那他后来是眼睛瘸了还是耳朵瞎了，能看不出来我的……我的意思？”

“说实话，魔君大人，”秦假仙冒着被揍的风险小声说，“您表现出来的那些‘意思’，多少有点……叫人迷惑。”

魔君来来回回想了想，还是不明白自己哪里让人迷惑了。不过他知道秦假仙是个有常识的人，遂点了点头。

紧接着又使劲摇头：

“可我就是很恼火嘛。”

魔君心里打鼓，手上无所适从，就去揪马的鬃毛，把马也搞得很恼火。

秦假仙趁机道：“属下觉得，那人三天没追上来，或许是在等您回去。”

“真的？”

但随即眼前又浮现那张略显凌乱的脸，带血的嘴角，还有他自己的那句话：

“小江大侠，放过我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可真酷啊。他想起民安常挂在嘴边的词。

酷得覆水难收。

“秦假仙，你说得有理，本座决定了。”

“您终于想通啦？”

“本座要重拾本心，去参加武林大会，当武林盟主！”

“？？？”

不就是江湖为大么，谁不会啊。

“男儿志在天下，等搞定了武林，你看我还把不把他放在眼里？”

魔君踌躇满志。

秦假仙只想叹气。

 

小江不是没去找魔君，实际上，他三天前就出发了。

常春告诉他，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零号迷雾有了下落。探测器修好之后，确定了零号迷雾的时空方位分布。在眼下这个时空，结合此前魔君的血液分析报告，几乎可以确定，这玩意的核心就在魔君身上。

小江大概听懂了两成，他尽量捡重点问：

“酒仙秘籍就是零号迷雾？”

“酒仙MIGI是一个系统，零号迷雾是可搭载MIGI系统的超级武器，最主要的应用场景是距离地球四光年的……”看着小江茫然的眼神，常春索性道，“你就当是吧。”

“与人体融合，使武力大增，以培养特殊军队，这便是制造酒仙秘籍的目的么？”小江问。

“酒仙MIGI的确有增强武力的功能。”常春道：“但问题是，就研发初衷来说，酒仙MIGI的目标宿主，并不是人类。”

“无论是从现代伦理还是生物学角度考虑，系统的搭载对象都不可能指向人类。但系统自我意识觉醒，逃出实验室，藏匿到其他时空。我们推测，经历了数个人类宿主之后，它发现人类的身体提供了更好的进化养料。最后它究竟会回到零号迷雾，还是始终寄居人身，都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它的存在是个大麻烦，必须尽快回收。”

小江消化半晌，问道：“人体能承受酒仙吗？”

“如果能，它就不会这么频繁地更换宿主了。”

小江点头，又问：“有办法回收吗？”

“回收工具就在我们这里，”常春说，“只是不知道人体适用情况。”

“也就是说……”

“对。”常春说，“无论是否取出酒仙，对于宿主来说，都是生死劫。但取出酒仙，可以保证更多人的安全。出于职责，我必须回收酒仙。”

“如果这个宿主很特殊，能与酒仙安稳共生呢？”小江脱口问道。

常春抬眼看小江。起初和自己密谋隐瞒魔君，图取酒仙秘籍的是他，此刻希冀对魔君网开一面的也是他。

想不通缘由，常春只说：“你不像是会问出这话的人。”

小江垂眸，低声道：“明白。”

 

小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这个花脸随从怎么突然消失了，只是答应常春，同他们一起把魔君找回来。

篷布掀开，一辆四轮车，形貌奇异。

小江惊讶地看到常春从民安肚子里掏出一部名为导航仪的器具，还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稀奇玩意，装进车里——这车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还会像马一样嘶鸣，像是被马附了身一样。

“最新款越野车，酷吧！”民安和安桥跳上前排，让小江和常春坐后座。全无半点紧迫感，倒像是去郊游的。

民安发动汽车，车载音响一拨。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

小江左右瞭望，正在寻找奏乐者为何人时，前排二人已经随音乐扭了起来，载着一脸错愕的小江，还有对此习以为常的常春，欢声笑语驶向远方。

 

三天后。

一座无名沙丘。汽车前盖打开，有烟在冒。

“我们好像忽略了一个小问题。”像模像样拧了半天螺丝的民安又把螺丝归位，“古代的路好费车啊。”

“而且其中一个司机还没有驾照。”常春看着被撞坏的车灯和保险杠，平淡地说。民安讪讪退到安桥身后。

“还有这个缺德导航，我怎么觉得它净把我们往坑里带呢？”安桥拍了拍时灵时不灵的导航仪，“常春博士，您确定探测器修好了吗？”

导航仪和探测器绑定，可为探测器所显示的方位规划路线。

第一天，小江听路人说在村南三里见过一个花脸妖怪，常春拿着导航仪说不可能，方位显示的是北边。

第二天，小江听说有人在南边一家酒肆耍酒疯，是个大花脸。常春再次笃定不可能，导航明明白白指向北边。

第三天，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因为他们已经开出来太远了。

小江看着常春三人在车前车后瞎忙活，上前对常春说：“我们兵分两路吧，我用我的方式去找他。”

常春看了看小江：“也好。”

“大侠留步。”民安学着电视里的武侠人物说道。

他交给小江一部随身听：“要是找到翻云小哥的话，请你把这个带给他，这里头有我帮他录的十首情歌，我答应过他的。”

他对小江眨了眨眼睛：“都是几百年后最in最潮流的歌，适合恋爱纪念日也适合表白，你也可以听听哦！”

小江接过随身听，看着民安给他讲解使用方法，手舞足蹈。

又看着后备箱的啤酒饮料花生米，滑板帐篷滋水枪。

他们果然是出来玩的……

 

小江走下沙丘，前方大片荒地，沙多于草。天空蓝得单调，一棵枯树歪在大地上。沙石滚烫，硌脚。

许久没像这样独自赶路了。

没有人在身边犯傻，没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

也没有人用一颗真心玩着拙劣的扮演游戏。

此刻只有耳机里一个女声对他浅吟低唱：“我们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桥，到对方心底瞧一瞧……”

除此之外，别无杂音。

耳根清净，真好啊。

只是他突然有点记不清了。

从前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天地也是这般大吗？

 

鹦鹉结束小憩，从魔君怀里探头。

武林大会海选现场，集市般热闹。

负责登记的正派弟子上上下下打量魔君，一脸狐疑：“真不是魔教的？”

“都说了，我是烂磨教教主，天真烂漫的烂，好事多磨的磨。再说你看我这般长相，高大英武，一身正气，哪里像魔教的？”

“就是啊小兄弟，烂磨教和魔教那是不共戴天，”秦假仙在旁帮腔，“您看我们教主脸上这几道疤，就是让魔教给打的，都破了相了……”

魔君斜了秦假仙一眼。

正派弟子没再追问，填了两张报名单给魔君：“左边文试，右边武试，先参加第一轮淘汰赛。”

“还有文试？”魔君一愣。

“当然了，你见过哪个武林盟主大字不识吗？”正派弟子道，“别说武林盟主了，这年头连我这个管报名的都得熟读四书五经呢，你以为武林正统这么好混？”

秦假仙向魔君投去同情的目光，这个绝望的文盲。

魔君则淡定自若，离开报名台，把一张报名单塞给秦假仙：“分头行动，你去文试。”

“我冒充您？”

“什么你啊我的，蓝魔教的事，能分你我？”

“可是魔君……”

“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到吗？”

“……属下遵命。”

 

武试队伍排起了长龙，千回百转，就是看不到头。

魔君排在队尾，照这样下去三天也排不到他。

他寻了满场，找到武试主考官身边的白衣弟子。弟子一看，又是来求插队的，扭头便走。

魔君拦住他，把人拉到角落，神秘兮兮地说：“让未来的武林盟主排这么长的队，有点不体面吧。”

白衣弟子像看猴一般看他：“你没病吧？”

“呵，有眼无珠，”魔君扬眉道，“我身上有酒仙秘籍。”

白衣弟子顿了一下。

魔君满意地看着白衣弟子的反应，下巴抬得老高。

白衣弟子招呼另一名青衣弟子：“又一个说自己有秘籍的，不归我管，把他带去你们组吧。”

青衣弟子领着魔君去了秘籍组。

又是望不到头的长龙。

“哎哎——”魔君叫住青衣弟子，“你到底听没听清楚？我说我有酒仙秘籍，绝世秘籍！”

“有什么籍你也得排队，”青衣弟子不耐烦道，“你是第50个有酒仙秘籍的，这儿还有60个桃仙秘籍，80个诗仙秘籍，还有108个怪仙秘籍。”

“啊？”

魔君一怔，随即怒上眉头：“怎会有如此多厚颜无耻之人！他们都是假冒的，我的才是真货。”

见对方仍不以为然，他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这酒仙秘籍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系统。”

青衣弟子回了一个字：“哦。”

“你还是没懂，我跟你说这个系统它……”

“我管你风筒还是气筒，统统后边排队去。”

 

长日入夜，阴阳交替，周而复始。

梦里总是有双挥之不去的眼。他在对他笑。

没有前情后语，好像他们就该是这样。

“魔君！魔君！”

魔君靠树醒来，天光大亮。

鹦鹉站在他头顶的树枝上。

“‘大人’都不叫了是吗？今晚就把你烤了。”

这队已经排了三天。

其间秦假仙来送过几次吃的，据他讲，文试顺利得一塌糊涂，他以烂磨教的名义参赛，已经过五关斩六将。下一关，为防止泄题作弊，参赛者将被集中管理，秦假仙将有数日不能听魔君差使。他留了些吃食，对魔君说：“祝教主大人马到成功。”

等这股热乎劲儿折腾完，再劝他回去吧。秦假仙想。

魔君啃着冷饼，热乎劲儿已经退了。

长途跋涉，灰头土脸，还不让插队，没有哪一次比这趟旅行更无趣的了。

活着真没劲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到，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烂磨教的在吗？”他没消沉太久，就被青衣弟子打断，“去前头报到，准备上擂台了。”

 

魔君穿过乱哄哄的人群，进了准备区。擂台两头各置一密闭通道，用幕布遮着入口，为即将上演的对战增添点氛围感，总算和菜市场有了些分别。

魔君运气调动身体，一边小声道：“酒仙，该你上场了。”

没有回应。看来上次服用的药丸效力未消，酒仙的能力仍被封锁。

不过身体已经能自如运功，内力恢复了七八成。海选而已，这种小场面，不依靠酒仙秘籍也能搞定。

锣鼓响起，这是上场的指令。

魔君一掀帘幕，提剑步入擂台。

锣鼓越来越密，擂台对面，风起帘动。

魔君对这花里胡哨的开场有些厌烦，他自报家门，试图加快进程：“本座烂磨教教主翻云君，阁下何人？速速来战。”

对方应道：“幸会。”

声音不重，却如雷电般击中魔君。

他定定站在那里，望着对面一袭蓝纹白衣，长发高高束起，白靴银剑，无情还似有情的桃花眼。

锣鼓激切，断在最烈处，一锤定音。

“在下小江，来自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