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文十三岁那年,随母亲去看望已经出嫁的姐姐。姐姐的夫家颇有些来头,与未央宫的至尊算是不远的亲戚。皇后的姨母臧氏,便是姐夫的亲祖母。
“姐夫对你好不好啊?”尚有些天真的惜文也不太懂什么叫对姐姐好,只是好奇地发问。至少在她的理解中,相比于自家的地位,是姐姐高攀了,只要姐夫不要整日喝酒骂人,甚至打人,就算好了。
姐姐哭笑不得,搂着她笑道:“等你嫁了人就懂了。不打人骂人就算对你好?你也太贬低自己了。对你好,就得把你放心上,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做你不喜欢的事。”
姐姐说得简单明了,惜文的脑中模模糊糊地有了点想法,却依旧说不清楚,自己期待的夫君该是什么样的。
母亲笑道:“你懂的,就教她些,再有个一两年就轮到她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的。要是也像你一样不让我操心就好了。”
“母亲又偏心!”惜文不依,假做生气的模样倒更显得娇憨可爱。母亲戳着她的头道:“你啊,也就是现在还能任性一会儿,嫁了人可得收起这点脾气。要是被人家休回来,我还得养你。”
“哎呀,母亲又吓唬她。”每次都这样,父母会偏心懂事又贴心的姐姐,惜文生气抱怨,最后还是姐姐来安慰她,“小妹品貌俱佳,又心灵手巧的,谁家得了不得放在手心护着。”
母女三个正说说笑笑,忽然有侍女进来通报,说是盖侯夫人过府,要见她们。
惜文吓了一跳,姐姐也有些紧张。母亲却落落大方,笑道:“盖侯夫人召见,你们又是晚辈,于情于理都要拜见问安的。”
盖侯乃是当今皇后之兄,太子之舅,最近新封的列侯,他的夫人自然也是长安城中举足轻重的贵妇。
惜文小心翼翼地请安问好,盖侯夫人笑得和蔼:“姨母家的新妇我就说不差,没想到,家里还有没出阁的妹妹也这般模样,我看就是诗里头说的,肤如凝脂,手若柔荑。”
惜文红着脸,谦虚了几句,盖侯夫人又细问了她年岁生日,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惜文一一作答。盖侯夫人笑道:“来得匆忙,不知道会遇到你。眼下没什么合适的见面礼,过些日子再送你家里,可别嫌弃简薄。”
一次普普通通的拜访,只因巧合的邂逅,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后来惜文才知道,时逢太子纳妃,皇太后与皇后又各选一人赐下,封为孺子。为了尊重太子妃,两名孺子是后族的亲戚,但惜文并非出自王氏、田氏之家,另一位孺子也不姓窦。
除了自己的容貌才德,这中间拐了好几道弯的亲戚关系,让惜文成了最后被皇后挑中的人。
“好孩子,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一匹野马似的,得有个人拴着他,不能让他胡闹。我当初也是先入太子家,后来主上登基,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你就好好服侍太子,敬重太子妃,将来还有大好前程呢。”
王皇后拉着她的手,如此这般说道。惜文能做的,就是点头答应,对她一无所知的未来做一个承诺。
与惜文一同被封为孺子的,还有另一个郑氏女子,和她一样,是皇太后家拐着弯的亲戚。
惜文与郑姬拜见太子夫妇时,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主君与主母。
那一年,惜文十三,郑姬十五,太子妃十九。而十二岁的太子,则是这个小家里最年轻的一个。
太子还是半个孩子,看上去笑眯眯的,对她们两个很感兴趣,话语间没什么架子,但向来不怎么会察言观色的惜文都看得出,他只是好奇,没有喜悦,那种眼神,更像是得了两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而非开枝散叶的妾侍。
太子妃,则是一点笑模样也没有,十分严肃,完全是个要给小妾下马威的正室形象。
这便是她终身倚靠的夫君?这便是她要侍奉的主母?一抹阴影在惜文心中,挥散不去,完全没有幸福的憧憬。
太子妃是长公主的女儿,与太子是表姐弟,听宫人说,太子与皇后能有今天,全赖长公主的帮扶。所以,除了太子夫妇之外,皇后的小女儿也出降给了长公主的小儿子隆虑侯。如此,也难怪太子妃底气十足,完全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太子宫地方也不算大,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惜文看得出,太子和太子妃之间各走各路,在一起的时间很少。
有时候难得他们一起,惜文与郑姬在一旁服侍,说的也都是公事,甚至她都没见有哪一晚是他们一起过的。
当然,太子也是忙,不像她们内宅妇人清闲,每日都得读书上课,陪在皇帝和皇太后身边学习政务,闲下来的他宁可叫着身边一帮人出去骑射游猎,也不愿意回来与他们消磨时光。如此,他与太子妃的共同话题就更少了。
惜文与郑姬每天就是早晚晨昏定省,给太子妃请安,给皇后请安,偶尔太子会和她们一起吃个饭,说说话,但从来没有让她们哪个留下来。
日子规律得没有一点生气,郑姬对她也客客气气,有时候得了些赏赐,也会礼让,叫惜文先挑。太子妃对她们两个不热络,完全就是同住一宫的陌生人。而每当她们有机会与太子独处时,太子妃总会见缝插针地参与进来。
掐着指头算起,入太子家成为孺子一年有余,惜文的个头长了些,其余的变化,也就只有头发梳做了妇人模样。
而深宫之外的姐姐,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此时肚子里又有了第二个。
惜文知道消息后,来不及自伤自怜,只为姐姐高兴,拿起几样活计就动起手来,做得投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甚至连太子进来都没察觉。
“这做的是什么?”太子对这些东西向来不走心,单看这活计的外形也瞧不出来。
惜文答道:“方才中宫给妾带来消息,说是姐姐又有身了,妾就想着,给外甥或者外甥女做个襁褓。”
“嗯,是好事,一会儿也给你些东西,算是你给他们赏的就是了。”太子拿着,翻来覆去一直看,惜文也耐心地站在一旁。
太子忽然抓起的她的手看了两眼,又道:“手都红了,你这针线也做了好久,起来动一动,要不脖子也酸。”
惜文有些不知所措,太子已经吩咐下去,要带着惜文一起投壶。
这种娱乐,惜文平时也会跟着宫人玩,但是在太子面前终究是紧张,丢出去的羽箭鲜有进投中的。太子也不以为意,还耐心教她。一来二去,免不了肌肤相接。
惜文纵然没经事,却也不是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太子教她指间发力时,大掌包住了她的手。惜文轻轻勾起小指,在太子手心勾缠起来。换做从前的惜文,是绝不敢如此孟浪。今日的她,因姐姐的喜讯而兴奋,行动之间也多了几分大胆。
惜文不知道的是,太子方才也挨了王皇后一顿教训,从修身齐家一直说到治国平天下,说来说去都绕着一件事——子嗣。
太子妃带着郑姬去东宫见皇太后和长公主,一直没回来。家里只有惜文一人。
于太子来说,凑巧而已,遇到谁都一样。于惜文来说,千载难逢的机会。
感受到惜文的动作,太子却也逗弄她,一手环住她还不够,另一只手也绕了过来。惜文被抱了个满怀。
惜文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太子半搂半抱地带到了床榻上,也不记得那些服侍的人是什么时候退出去的。只感觉昏暗的灯光下一片模糊,两个人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但是惜文不知所措,甚至不敢抬头再看太子的脸。
即使太子甚至还跟她说不舒服就说一声,惜文却不敢,她是太子孺子,没得反过来让太子去服侍她的道理。不管怎么着,都得自己生受着。
或许是自己闭着眼,皱着眉的样子太扫兴,痛过之后也没多久,太子就完事了。看太子的表情,惜文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尽兴了还是没尽兴。
惜文知道,不是男人完事了自己就可以倒头就睡,但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和太子说什么,想起以前也见过姐姐与姐夫之间郎情妾意的样子,便悄悄伸手,搂在太子肩上靠了过去。太子没拒绝,就这样相互偎依着,却也没有谁主动去讲话。
倒是太子一直盯着她看,弄得惜文不好意思,忍不住转过脸去,却马上被太子扳过来。
“我脸上妆花了?让太子见笑了。”惜文方才可没卸妆,生怕自己惹太子笑话。
太子又搂住惜文笑道,“你妆没花,我看你是因为你好看啊,转过来让我多看两眼。”
这倒是实话,当初给太子挑人,也不可能就只有惜文一个选择,也是王皇后与盖侯夫人一起层层筛选,最后定下了惜文,她长得自然是比一般人出众的。而被太子这么一夸,气氛放松下来,惜文红了脸,靠在太子怀里,静静享受着这情意绵绵的时刻。
“你姓袁,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太子猜呢?”惜文靠在太子怀里,也放松下来,干脆伸出手指,在太子手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是这个字么?嗯,还是这么写?又不对?那就是这样写。”太子有意逗她,也反过来在惜文身上划来划去。弄着弄着,惜文的笑声越来越大,两人之间也逐渐升温。
然而,屋外面太子妃尖利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温馨,成功地灭了太子所有的兴致。
“这是谁家的规矩?主母不在,一个小妾就明目张胆勾引男人!要不要脸,简直下贱无耻!”
惜文一哆嗦,她家里也算是体面人家,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从没听过这样的恶言恶语。惜文抓住太子的衣襟,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人心生怜爱。
太子按住她,沉声道:“别怕,我去。你歇着就是。”
惜文还想说什么,被太子抬手阻止,也不敢再开口,只得目送着太子离去。
方才那一丝的缱绻柔情,也因着太子妃的吵嚷而消散而去,惜文抱膝坐在床头,默默叹息。
太子妃不是个好相与的,她早就知道,只没想到太子妃压根不给一点面子。但惜文并不畏惧太子妃,自己身后好歹有皇后,太子妃再怎么不满,也不能随意打骂,就只能使些零零碎碎的手段,被太子知道了,反而会更厌恶她如此行事。
令惜文没想到的是,太子妃对窦太后那边赐下的郑姬也不客气。就在太子让郑姬侍寝后,次日太子妃明着示好,让郑姬陪她看歌舞,却是“忘了”赐座,硬生生让郑姬站了快两个时辰。
惜文去看郑姬,却没能进门,但还是收下了惜文悄悄派人送去的药膏。惜文明白,郑姬接受了她的好意,却不肯对她亲近,是生怕让太子妃觉得,两个侍妾联手对付自己。
王皇后急在心里,只能叮嘱惜文,让她有机会就劝劝太子,要多亲近太子妃。这可不是什么美差,太子那性子能听她的?
惜文也把王皇后的话放在心上,倒是挑了一个太子最不能拒绝自己的时候提了出来。
话刚起个头,太子略觉得扫兴,指着太子妃的屋子,带着嘲讽笑道:“她都不想当这个贤妻,你操这个心干什么。”
“行了我知道。”见惜文与辩解,太子又道,“阿母让你劝的。好了,你也劝过了,我不想听罢了,不是你没尽责。”
惜文翻了个身,趴在太子胸前笑道:“还是太子英明,一眼就看透。说句不该说的,现在家里就我和郑姐姐,也就罢了,以后永巷里人多了……”
话不用说破,太子也明白。惜文却继续道:“等以后要是太子遇上了喜欢的人,太子妃最好还是个贤妻,妾说得对不对?”
那意思是说,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太子喜欢的人。太子一愣,盯着惜文道:“我没不喜欢你啊。”
“我知道。睡吧。不早了。”惜文笑笑,只是在太子脸上轻轻留下一吻,吩咐宫人熄灯。
太子喜欢自己,也喜欢郑姬,温柔俏丽的佳人谁不喜欢,只是这种喜欢,就和他喜欢骏马宝剑,喜欢华服美食,喜欢歌曲辞赋没什么区别。
惜文真正地体会到姐姐说的,为何夫君把你放在心上,就要知道你的喜好。对她们,太子谈不上冷落忽视,只是习惯了她们的存在,像是用惯了的笔墨刀剑一样。太子对她的这种喜欢,怕是不会比对韩嫣更多一些。
太子放在心上的不是她,更不是郑姬与太子妃。女孩本来就早熟,偏偏太子这三位妻妾都比她年长,有些事情,她们更加敏感,也更早明白。
眼下,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走进太子心里,不代表以后就不会有。到时候以太子妃的性子,怕又得闹翻天,弄得大家不安生。
太子家的日子压抑得很,弄到后来,只要太子召了她们两个侍寝,太子妃必然想方设法大吵或者小闹一回,弄得上上下下人人自危,太子干脆谁都不召,自己独寝。
这样闹剧一般的日子,一直到太子登基为皇帝也没有停止。太子妃成了皇后也依然御下极严,稍有不如意就施以重罚。与皇帝的关系也三五日好一阵子,又闹一阵子。
惜文与郑姬两个孺子仅仅被封为级别最低的少使,还是皇帝看不过去,就在册封皇后的同时,给她们晋封了长使。
皇帝对她好么?当然,惜文小时候所谓的不打不骂,那是当然的。别说对她这么个娴静温柔的小女子,就算是陈皇后撒泼一般地闹起来,皇帝也从未对她动过手。
三月上巳,惜文把宫人摘来的海棠一支一支剪好,放到黑底红漆凤纹的花瓶里。
宫中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哪怕惜文只是个小小的长使,吃穿用度也不是外面一般人家能想象的奢华。只是,这份尊贵荣华,掩盖不住的是无尽的寂寞。此刻花映美人,惜文的脸上却没有春风得意的风华。
见自己身边的宫人采苹欲言又止,惜文便挥手让旁人退下,采苹这才凑过来说道:“主上从渭河回来之后,去了平阳公主家,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惜文没答话,沉吟半晌才道:“我听太后说过,平阳公主那儿养了一群良家子,就是准备献美的。这也没什么,从前先帝后宫,也有不少是大长公主送的美人。这是永巷,女人只会越来越多。”
采苹面露尴尬:“可是,可是主上带回来的这个,不是良家子,听说就是公主家的一个歌女罢了。主上为了带她回宫,还赐了公主一大笔钱。看样子是颇为中意呢。”
惜文摆弄着花瓶,轻抚过一朵又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微笑道:“那就是皇后要操心的事了。”
“好看么?”惜文发问,采苹自然称是,惜文又笑道,“那就摆在外面,别忘了浇水,现在还没盛开呢,过几日开花了,肯定更好看。”
采苹抱着花瓶离开,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凭栏而立的惜文。自己也有些恍惚,不知道惜文到底是不是话里有话。却也忍不住替惜文惋惜,自家贵人这般的性情容貌,哪里就比皇后差了,怎么就入不了皇帝的眼,当不得一个宠妃呢。
不过,那个卫氏女子入了永巷就再无音讯,皇帝似乎忘记了她,后宫依然是皇后的天下。惜文偶尔也能陪膳或者侍寝,从没有主动问起那个歌女,安安静静当好一个皇帝嫔御。
惜文没什么奢求,反而觉得这样的相处,还能自在些。要是皇帝专宠于她,她就会成为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此没有安生日子。
令惜文意外的是,皇帝与皇后的关系,似乎好了一些。就连东宫的两位太后,也真以为皇帝转性了,时不时提点,要他与皇后早生子嗣,早安社稷。
皇后不再找她和郑姬的麻烦,让惜文送了口气。所有人都觉得皇帝经历新政失败后,是真的长大了,知道负担天下的责任了。
皇帝成熟了,她们都没想错,但是皇帝与皇后的关系改善了,却是大错特错。皇帝懂得喜怒不形于色,懂得软硬兼施,亦懂得蛰伏示弱,为的是将来说一不二的乾纲独断。
那个卫氏女子非但没有被皇帝遗忘,反而还被悄悄藏在上林苑。皇帝明着在上林苑骑射围猎,暗地里却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知道消息的皇后恨得牙根都痒痒。
惜文有些伤感,但也更加好奇了。她自知没本事走进皇帝心里,因此,便更想知道能让皇帝如此花心思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多年以后,惜文能记得,初次见面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当陈皇后笑里藏刀,要杀掉卫夫人的弟弟时,卫夫人挺着肚子便要与之同归于尽,看起来温柔如水的眼眸中流露着不顾一切的狠厉。
那一刻,惜文便知道,陈皇后遇到了克星。这样无所畏惧,又毫无顾忌的对手,陈皇后真的没有一点胜算。
那卑贱的出身并不是卫夫人的污点,反而让她如蒲草一般坚韧,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再恶劣的环境,也能抓住一点点阳光的温暖去努力生存,而放到温室中小心呵护,则更是绽放出独一无二的绚烂,令皇帝为之沉沦。
那一日的朝贺不欢而散,陈皇后乘车去东宫,找太皇太后哭诉,换来的是外祖母的斥责与警告,要她与大长公主安分些。
惜文迎着风雪回到合欢舍,望着那牌匾上的字,拉紧衣襟,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留给她们的,没有一世合欢,唯有深宫寂寥的一个落寞背影。
和惜文的境遇差不多,一样不怎么得宠的郑姬靠着侍弄些花草打发时间。只是不知为何,郑姬养的东西,长得旺盛不假,却鲜有能开花的。
倒是窗边的那一盆水仙开得不错,冬日的室内更是花香扑鼻,沁人心脾。
“也就是这东西还给面子,否则,就真是水仙不开花儿,装蒜了。”郑姬说着俏皮话,惜文忍俊不禁,一向清冷的郑姬高兴起来也有这样一面。
惜文在家也备受父母宠爱,从来都不会去听话听音,旁人话里有话她总是听不出来,可偏偏这宫里人都是话到嘴边留三分,令惜文十分头疼。
比如现在的郑姬,显见得是极为开心的的,皇后倒霉,她们都有些幸灾乐祸。但郑姬邀她前来,绝不会像市井无知妇人那样去背后嚼舌根,只是淡淡地宣泄着喜悦。
曾经的惜文很怕陈皇后会拉拢窦太后赐下的郑姬来对付自己,但是她显然是高估了陈皇后的手段和脑子,根本就是皇帝身边所有的女人她都容不得。
而郑姬的性子与惜文极为相似,甚至还因年长了两岁,始终对她十分容让。惜文感激郑姬的好意,但是今时今日,她才明白这背后的原因。
她们两个,一个是太皇太后赐的,一个是皇太后赐的,谁都看得出来,将来先走的一定是太皇太后。如果郑姬不给自己留后路,那来日也一定没好日子过。可惜的是,这么浅显的道理,陈皇后却看不透。
惜文轻嗅了水仙的香气,微笑道:“要变天了。”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不过,风起于青萍之末,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郑姬话里有话,惜文这次确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永巷,无动于衷,就是帮凶。惜文心下了然。如果陈皇后疯狂地自绝生路,那么她绝对不要跟着去陪葬。
卫夫人诞育了小公主一年多之后再度有孕,两位太后都期待着这次能先开花后结果。陈皇后也真的不是个让人省心的,竟然又打起了让孕妇受惊吓的主意。
这一日惜文乘车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过了安门没走多久,就听到另一辆车里传来阵阵婴儿哭声,惜文忍不住探头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了不得,那分明就是皇后的副车。惜文心下一愣,印象中陈皇后母家最近这两年都没有添丁,那会是谁家的孩子呢?
“袁姬救命,袁姬救命!”惜文听到这声呼喊,立刻让人停车,仔细一看,竟是卫长公主的一众保傅奴婢。惜文心下一沉,知道这回出了大事。
陈皇后是嫡母,要看孩子,谁也不能拒绝,而皇帝与太后几乎拿她当贼在防,她也只能趁着卫长公主从上林苑到长乐宫的路途上把人截走。椒房殿的人早就算计好了,软硬兼施,到最后几乎是硬生生把孩子给抢走了。
“回宫。快点,不能耽搁!”惜文面色凝重,先是高声吩咐骑奴,又叮嘱采苹道,“你去宣室殿,想尽一切办法也得告知陛下。我去椒房殿。”
“贵人,这多危险啊!”采苹一脸焦急,“中宫那性子……万一,万一对贵人做了什么。”
惜文闭目,她何尝不知道,这样有多鲁莽,但她依然坚持:“皇后对我能做什么,给我灌一副药,还是把我也做成人彘?我会傻傻地等着她来害我么,可是公主才多大?遇上了危险她能怎么办。我不能坐视不理。你也小心,御前的人眼高于顶,不见得乐意搭理你,你把话说清楚了,十万火急,说什么也得把陛下请到椒房殿。”
一路上快马加鞭,过了西安门进入未央宫,惜文的身份便不能再乘车了。采苹扶着惜文下车,低声说道:“妾就是拼了命,也不让贵人失望。”主仆两个互相捏了下手,几乎有些诀别的意味。
惜文脚不沾地地朝未央宫方向去。这一路上她早想好了说词,陈皇后信与不信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她不能让卫长公主离开自己的视线。
陈皇后的长御出来挡驾,说皇后的嫂嫂来了,惜文笑道:“太后要我跟着去一趟上林苑,我得来和皇后请个时辰才能出宫,劳烦长御通报一声,惜文谢过了。”
那位长御执意不肯,惜文也耐心,渐渐提高声音,和她东拉西扯一通,要的就是陈皇后知道自己在外面。
陈皇后最终还是见了惜文,堂邑侯嗣子妃也起身给惜文行礼。惜文的目光扫过,看到了大床上摆弄玩具的卫长公主,心里略微松了口气。卫长公主倒是不认生,方才还在车里哭闹,此刻被玩具一哄,依然是喜笑颜开。
不管心里怎么想,陈皇后几次见卫长公主都当着两位皇太后,也摆出一副慈祥脸孔,和善得和平时判若两人。卫长公主哪里知道她心底的恨意,甚至还挺乐意和陈皇后亲近。
带着一脸笑容,惜文奉承了这对姑嫂几句,又故作惊讶道:“皇后这里今日热闹,连公主也在呢。”
陈皇后冷笑道:“袁姬也是长了顺风耳,听到哪里热闹就往哪儿跑呢。我也不妨告诉你,匈奴来了人,又提出来和亲,可眼下咱们陛下就这么一个公主,袁姬说对不对呢。”
惜文心底一凛,陪笑道:“中宫说得没错,主上膝下就只有一位公主。”顺着陈皇后的意思,却又不肯说出她想听的话。
“袁姬经常陪伴太后,应该知道,皇后有责任教导和亲公主。当年咱们送去和亲的几位公主,都是太后亲自带在身边的。”陈皇后盯着卫长公主。惜文心底暗暗腹诽,要是和亲的公主都像陈皇后这般行事,那恐怕边境会传来更多匈奴南下劫掠的消息。
“皇后也是慈母之心,这么早就替公主的终身大事打算了。”堂邑侯嗣子妃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颠倒黑白的本事令人甘拜下风,“也只有用真的公主和亲,才能显示咱们的诚意,说不定从此边境就一劳永逸,这也是公主的大功劳呢对不对。”
卫长公主完全不懂大人们的在说什么,只是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澄澈明净的目光令惜文心底漾起满满的怜爱。
陈皇后要是正大光明跟卫夫人斗也就罢了,可是她却把那恶毒的心思投射在对她毫无威胁的幼儿身上,则令人不齿。卫夫人可绝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如果知道陈皇后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她的女儿,以她的性子,非得明火执仗地和陈皇后拼命不可。
“来,公主到我这儿来。”惜文冲卫长公主笑着伸出手,听着陈皇后所言越来越不像话,惜文只觉得必须要把这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才放心。
陈皇后讽刺道:“你也是没用,这么会带孩子,也不见生养。你要是能养个孩子,轮得到一个歌姬出来张狂,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么!”
惜文默然不语,正欲开口,就见到皇帝大步流星地进了殿。
“阿翁!”兴高采烈的不止是卫长公主,惜文也面露喜色,皇帝冲她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从惜文怀里把孩子接过来,皇帝几乎有些狠命地在卫长公主脸上亲了两下。险些失而复得的经历,他再也不想再有一次。
陈皇后带着惜文等人叩拜起身后,皇帝脸上立刻换了一副冷面孔,对惜文道:“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难道还要让太后等着你不成?”
皇帝还是头一次与惜文如此默契。他并不知道惜文要与太后出宫的借口,但依旧搬出王太后来,反正陈皇后也不能亲自去找王太后对证。
惜文立刻应唯,又对陈皇后行礼请退。至于皇帝想和陈皇后说什么,她可一点也不想知道。
但是,那一日惜文折返回长乐宫,把自己所见的一切都告诉了王太后。
“皇后的那些话,跟我一个人说就罢了。别让皇帝知道,也别让太皇太后知道。”王太后嘱咐她。这当下太皇太后病重,卫夫人月份大了,两头都听不得这种话。
出了这么大事,皇帝想办法隐瞒不让卫夫人知道,却管不了女儿的嘴,卫长公主听人解释和亲的意思之后,大哭大闹一通,终究还是瞒不住。
没过几日,上林苑传来了卫夫人早产的消息。令人无比惋惜的是,那没能成活的胎儿,是个男胎。窦太后闻讯,病体沉疴,愈发不好了。
惜文知道,陈皇后与卫夫人这边的死结再也解不开了。
再次看到皇帝时,惜文差点都认不出他来。印象中,就算是前几年先帝驾崩时,他都未曾憔悴到让人看着心生怜悯。
“朕欠你一声谢,那天要不是你,那个疯妇会对阿媛做什么,想想都害怕。还好有你。”惜文在他身边这十年,从未听过皇帝如此诚挚又亲近的话,感动的同时,却也难掩心酸。
“瞧不出来,你也是经得住事的人,换一般人,未必就敢和你一样,直接就跑到椒房殿去了。”
“妾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当做没看到。否则一辈子都没法安宁呢。”惜文给皇帝身后又加了个靠垫好让他躺得舒服,又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低语道,“妾早就说过,如果陛下遇到了喜欢的人,家里还是有个贤妻才好。”
皇帝把她耳边的碎发弄整齐,还是和当年一样,微笑着说道:“朕没有不喜欢你。”
“妾只是,很羡慕卫夫人。她好些了么?”听惜文这么一问,皇帝又是眉头紧锁,摇摇头。
惜文也叹了口气,又安慰道:“陛下多劝一劝,陪一陪卫夫人,总能想通的。”惜文听王太后说过,卫夫人是心病。那自然还是皇帝本人去开解最好。
“借你吉言了。”皇帝昏昏欲睡,惜文服侍更衣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昏暗的灯光下凑过去才发现皇帝左手臂上的伤痕。
惜文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不清楚,但这伤口,自然又是为了卫夫人而留下的。
“他要把你放心上,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做你不喜欢的事。”姐姐的话言犹在耳,惜文却知道,那个人永远也不会这样对待自己。世间至悲,莫过于枕边人并不喜欢自己,而自己也没资格,没立场去妒忌。
与其像陈皇后那样把自己的福都折腾没了,还不如早退一步,做好自己能做的。更何况,有过这次经历,惜文在皇帝心里印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痕迹,不能成为他心尖上的人,那至少也要让他心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建元二年,那个卫氏女子出现在皇帝的生命中,到元光五年陈皇后被废,十年的时间,对于她们在后宫的女子来说,似是熬日子一般漫长,也似是弹指一刹的功夫。最能在这寂寞的后宫里掀起涟漪的消息,除了卫夫人有孕,便是卫夫人生子。
元光六年,卫夫人正式从上林苑搬到了未央宫。皇帝带着她,和那一群女儿一起住在了温室殿。而她入住温室殿之后接到的第一道诏命,便是带永巷嫔御给皇太后请安。
这已然是皇后的待遇。
旁人不清楚,但是惜文经常陪着皇太后,却知道太后一直对卫夫人有些未曾表露的心结。
这倒也不难理解,只因为皇帝实在太喜欢卫夫人了,种种逾制的封赏,过分得甚至有些昏君的味道。
但是卫夫人做得让人没法挑剔,她自己待人谦和有礼,家人也没有丝毫骄纵,当年差点被陈皇后母女杀掉的卫青如今更是成了匈奴人谈之色变的名字。
王太后望着卫夫人,眼神颇有些复杂,但谈笑如常,完全是一副姑妇和谐的局面。临走前,王太后有些突兀地吩咐:“四公主的百日宴,你就多费些心吧。要什么东西来跟我说就是了。”
卫夫人笑道:“妾明白了。原来三公主怎么办的,按着一样的规格再给四公主办一次,太后看如何?”
“你是个明白人,去吧。”王太后不置可否,卫夫人依旧笑得如和煦的春风,带领众人退下。
四公主的生母是盖姬,身份尴尬,皇帝摆明了不喜欢她们母女,从出生到现在一眼都没瞧过。卫夫人则表现得大度宽容,比照着自己女儿,也给四公主办了一场百日宴。
婴儿百日宴最重要的,便是命名。有时候是皇帝亲自命名,有时候则是太常拟定几个,皇帝再从中挑选。
“陛下给四公主起个什么名字啊?”卫夫人笑着,十分自然地挽住皇帝手臂,“太常给拟的,可选好了?”
“嗯,哦,名字啊。”皇帝有些愣神,沉吟半日才道,“叫第卿就是了,好让她赶紧有个弟弟。”说到最后,两眼就这么死盯着卫夫人,惜文觉得,要是她们这些人不在场,皇帝的眼神只会更加放肆露骨。
盖姬谢恩,惜文也跟着称赞皇帝这名字起了个好彩头。心底却明白,皇帝是压根没看太常给定的名字,以至于被卫夫人问得发愣。
惜文肚子里墨水少,也知道卫夫人那三位公主的名字引经据典,起得极为讲究。到了四公主这里,差别也真不是一般的大。
如此,惜文倒是十分同情那个婴儿,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当年为了卫长公主敢闯陈皇后的椒房殿,今日的惜文也一样怜惜父亲不看重的第卿,不会因为她们母亲地位的天差地别而有偏见。
元朔元年,卫夫人诞育皇子。册立新后。
朝贺皇后,惜文与郑姬所得的赏赐是最丰厚的那一份。
“两位姐姐是陛下当太子时的旧人,自然尊贵。我在这未央宫的日子浅,日后要仰仗两位姐姐的地方多着呢。”
惜文坦然谢恩,八子的位份,不算低了。再往上都是留给宠妃或者诞育子嗣的女人,惜文也不敢有奢望。
册封之日,皇帝来了她的合欢舍。惜文之前于郑姬同住,如今都算是一宫主位,皇帝便让惜文留在合欢舍,郑姬搬到了增成舍。
她们两个同日册封,皇帝选择让她陪着,就是表明态度。因着当年她保护卫长公主那件事,皇帝心目中,惜文始终排在郑姬前头。
“给你道喜了,这正殿住着可好?”皇帝神采奕奕,喜气盈腮,即使那份喜悦并不是为了她,惜文也愿意跟着他一起高兴,带着一脸笑意,惜文答道:“好,中宫样样周全,当然好了。妾也给陛下道喜。”
皇帝喜欢的人,终于成了他的妻。如此,自然是要贺喜的。
论才论貌,她比不得卫皇后。即使走不到皇帝心里,惜文觉得皇帝多少还是能懂她的心思。惜文不会因为他对陈皇后不满就挑拨是非,也不会因为他与卫皇后情深就心生怨怼。所以皇帝从前在惜文面前不掩饰对陈皇后的厌恶,如今也不会掩饰对卫皇后的爱重。
更何况,惜文从不趋炎附势。平日里她做些针线活计,只要皇后的三公主有,盖姬的四公主也不会落下。
贤良的皇后,明理的嫔御,他想要的后宫就是如此。
惜文望着晚春时分随风飘落的海棠出神,宫花寂寞,年华不再的旧人,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尊重,或许便是这一生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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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未动,番外先行,番外都来了,正文还会远吗。
啊猪猪你个渣男,把人家小姐姐睡了还不知道人家叫啥名儿,渣猪本猪。
太子猪的后院,一群大姐姐,相比之下猪猪就是个小屁孩儿。用袭人姐姐当猪猪第一个女人,算是处男杀手了吧,而且她走到哪儿都是太太的人,太太姓王。
我让胶胶比猪猪大7岁,野猪12岁成婚,和神童一样,这样至少大家都算teenager。按照野猪刘荣至少15岁的年龄差,馆陶找栗姬提亲的时候,刘荣19,胶胶11,也算是女孩子该谈婚论嫁考虑结婚对象的年龄了。
子夫在窦太后去世那段时间小产的前因后果,在此补全,建元六年那个夏天的故事,可以参考半生你我的命悬一线。卫青被绑架的内容,在半生你我的椒房抗争。
统计一下后宫的植物,李姬的飞翔舍种的是丹桂,王夫人的凤凰舍种枫树,姜姬的昭阳舍种梅花,央央的鸳鸯舍种桃花,这边合欢舍种的是海棠。
海棠在本文两次出场,一次是建元二年的春天,子夫入宫,一次是元朔元年的春天,子夫封后。
亲戚关系顺一下,野猪姥姥臧儿的姐姐,我就姑且叫她臧姐吧,臧姐是王太后的姨,所以太后的嫂子,也就是王信的老婆也叫她姨,臧姐有个孙子,这个孙子有个没出嫁的小姨子,就是本文主角啦。人设就是普通殷实之家的姑娘。但是,出身清白、家境良好、不会歌舞,只要占了一条,基本在汉代宫廷就是当分母的命。
至于臧儿姐存在与否呢,这里存疑。汉书上记载,郦商的儿子郦寄想要娶平原君的姐姐,汉景帝不高兴。史记的记载是想娶平原君,汉景帝不高兴。
个人觉得还是想娶臧儿本人的可能性大一些,所以猪爹才那么不高兴,把人家爵位给撸了。我拿你当臣子,你却想当我便宜岳父。
在此插播八卦,臧儿的祖父,燕王臧荼反叛的时候,郦商是负责平叛的人,所以在此大可以YY一出狗血戏码,臧荼的孙女,郦商的儿子上演一出战乱爱情,最后被棒打鸳鸯,到了老年还不能破镜重圆。他们郦氏后代,躲过了元鼎五年的酎金事件,一直苟到后元二年,罪名是诅咒皇帝,嗯,这个也可以脑补,是不是也在征和二年捞了一票,最后被清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