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有身的她已显身形,行动有些不便,独自靠在床头,任凭他伸手在自己小腹上摸来摸去。
“怎么我一过来就不动了呢。”他满脸遗憾,每次她一有胎动,他就想一同感受那生命的律动。只是她腹中的骨肉似乎完全不给面子,只要他的手过来,就一动不动。
“我看是陛下这身份,就先把小孩子震住了,才一动不动呢。”她戳了戳他的手,眉眼间不减戏谑。
被她一说,他还真有些失落,半晌无言。她又赶紧温言安慰,从背后靠在他肩膀上,低声问道:“陛下明日又要回未央宫了吧?”没有与他共享这缱绻多情的一刻,反而是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点点头。他平日都可以留在上林苑,但赶上五日一朝长乐宫的日子,却不能马虎,一定要按着规矩,恭恭敬敬地去拜见两位太后。
她却柔柔地笑了:“陛下也有日子没在未央宫了。又赶上皇后五日一上食,不如就……”
她试探着,他却打断了她:“朕想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不用旁人来教。”话语间颇有几分不悦。只要想起自己那位皇后,他就难有个笑脸。
“妾僭越了。”她有些心虚,方才还有几分玩笑,这次是真的有点把她吓到了。
眼见她怯生生的模样,他心底纵然有怒意,也被她的眼神弄得烟消云散,侧过身将她拥入怀中:“你别拘束,难道我会因为一两句话,还跟你发脾气不成。”
她又笑了,确实,她是真的没见过他摆一点皇帝架子。甚至之前兄长说皇帝不怒自威的时候,还曾天真地反驳。
“陛下对你,时时刻刻都说着软话,讲句不恭敬的,甚至都带点讨好的意思了。”卫长子如是说。
但是她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更不敢就此去利用他对她的好去谋取什么。
她只是希望他能诸事顺遂,不要再被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情烦恼。当然了,若是还能像这样整日陪在她身边,那便更好了。
他随意地揉着她的长发,青丝万缕滑过指间,凝视她的目光渐渐漾起了一丝又一丝的柔软。
“皇后那个性子,容不下你的。已然扯破脸了,不用怕她。”他慨叹道,“一般人就罢了,你又不同。”
听得出那句“不同”背后所蕴含的分量,喜悦瞬间搅乱了心中的涟漪,此起彼伏,再无停歇。
陈皇后上一次绑了卫青,要不是凭空冒出个公孙敖,差点就成功了,以至于她一直噩梦不断。他疼在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无法宣泄的怒火。
“我还是会礼敬中宫,我的孩子,也会认她这个母后。不是我心宽,也不是我仁厚,更不是我怕她。我只是敬畏这后宫的规矩,敬畏祖宗的法度。陛下封我为夫人,我就得配得上这份尊贵,不能辱没了我的身份,也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他的眸光变得复杂而深邃,又听她继续道:“我都明白,如果我仗着这个孩子,非得要陛下给我们家一个公道,你一定不会给皇后好日子过。可那样一来,东宫又会出面,软的硬的招呼下来,最后为难的还是陛下。”
“我绝不会因为些许委屈就让陛下左右为难,更不会为了我的面子,把自己孩子的福分都给折进去。”说着说着,眼里已泛起滢滢水光,“因为我信陛下。陛下坐拥天下,所思所想的是广阔江山,我在陛下身边,也不能只看到这宫闱之中,女人的争斗。”
陈皇后整日胡闹,与他三日一吵,五日一闹,这根本不是秘密,太皇太后态度暧昧,总是各打五十大板,看似不拉偏架,却惯着她那外孙女的骄纵,哪怕事事都为自己周全的皇太后,也时不时劝他要顺着太皇太后,不要总和陈皇后吵架拌嘴。
而眼前的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先想到的也不是泄愤报复,而是他的周全与考量。
他紧紧将他圈在自己怀里,心底只是遗憾,自己尚在懵懂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定下这样一门完全不合适的婚事。身为天下至尊,却有诸多事情被掣肘而不能自主。从前不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等他明白,一个皇后该是什么样的时候,已经没办法了。
而她却能懂得他的心,与他同喜同悲,补全了自己心灵中缺少的一角。
初次相见时,便毫无陌生拘谨之感,彼此天差地别的身份压根不是问题,放佛知己的久别重逢,令他生平第一次懂了何为圆满。胸中情绪激荡,抬起她的脸,他柔柔地覆住了她的红唇。
她脑子一热,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清醒了之后又满面羞赧,忍不住推开他嗔怨道:“别闹。”
他笑笑,放开了她。又郑重叮嘱道:“你好心,可也别让人给欺负了。皇后那性子,一时半会儿可改不过来。若是哪天再遇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和你讲话,你也别当真,还有后招呢。听我的,记住了没?”
“唯。妾谨记。”她与他稍稍拉开了距离,怕他头脑发热不管不顾,“陛下放心,我懂得该怎么做。我敬重皇后,但也不会让自己吃亏。好歹陛下教过我如何应对,我没那么笨。”
“哎,动了,这回动了。”无意中覆在她小腹上的手只觉得一阵异动,顿时像个孩子般地兴高采烈。
含笑相望,十指相扣,再多的不如意,也能为了彼此抛却脑后。
建元六年,年轻的天子登基后第一次与匈奴定下和亲约束,同时厚遇关市,饶给之。
他心里有难言的憋屈,奉行先人的策略固然谈不上大错,却也懊恼自己不能做主。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的女子,被封为公主,冲着自己盈盈下拜,口称君父时,他只觉得是莫大的耻辱。
当了父亲之后,更受不了这样委曲求全的和亲,非得要靠送女人去讨好异族。什么国策?什么和亲?公主没少送,边境可从此安宁?一腔热血的他做不到自欺欺人。
她再一次身怀六甲,王太后带着新封的太仆夫妻二人来看望她时,忍不住谈起了这次和亲,想到和亲女子的命运,殿内众人皆发出一声叹息。
年幼的卫长公主不懂得大人们的悲悯,还指着水晶盘里的果品想要吃。
王太后一边喂了孙女一口桃子,一边说道:“从先帝那时候,每次和亲,我都盼着是最后一次,却没想到,到了本朝竟然还得送一次。皇帝啊,咱们别再送了。就算只是家人子封的公主,可谁不是父母生养的,谁家父母把女儿送去和亲,这心里能不疼啊。”
他尚未应答,卫长公主把她听懂的几个词拼在一起,似懂非懂地问道:“什么是和亲呀?公主都要和亲吗?”
“和亲就是,把公主送去匈奴,嫁给单于,一辈子也不能回家了。”王太后用最简单的解释说给孙女听,又补充道,“咱们前些天刚送走了一位。”
卫长公主又问道:“为什么不能回家呢?我会想阿翁和阿母。”
不知不觉之间,小公主开始自我代入,王太后没法把这复杂的原因说清楚,只得说道:“太远了,回不来。走了就回不来了。”
气氛凝重,卫长公主听了,小脸一垮,开始大哭大闹:“不要!阿媛不要去和亲,大母不要送我走!我不要不要!”
突如其来的哭声令王太后有点措手不及。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好阿媛,乖乖的。阿媛才不会去和亲呢。谁把阿媛抢走,阿翁去跟他拼命。阿媛乖乖,不哭了不哭了啊。”
他的安慰却没有任何效果,卫长公主反而哭得更厉害,到最后抽抽噎噎地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因为身子重而无法起身,却实在也没法抱起女儿。他凑到她身边,让女儿抓住她的手,又道:“阿翁在呢,阿母也在,还有大母呢。我们才不会把阿媛弄丢。谁说的让阿媛去和亲,就割了他舌头。”
她稍稍冷静下来,便当机立断,命卫长公主的乳母过来。
“是谁在公主身边乱嚼舌根了?你当着陛下和太后,说个清楚。”朝廷和亲,内廷也难免有人议论,谁知道是谁说了什么,被卫长公主记在了心上。
乳母跪在地上,侧目看了王太后一眼,见太后轻轻点了头,这才颤颤悠悠地抬头答道:“夫人容禀,前些日子,妾带公主去东宫时,椒房殿的人把公主给抢了过去,陛下得到信息,及时把公主给带了回来。夫人向来要我们尊重皇后,不可以挑拨是非。妾又想着公主年幼,也听不懂。二期夫人月份大了,便不敢拿这种事去让夫人烦心。妾有罪,未能护佑公主周全。夫人怎么惩罚,妾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她气得双手直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而看到他一直阴着脸,一点不意外的样子,皇太后也并未继续追问,心底已经明白了过来。
还能怎么回事,自然是陈皇后不怀好意地针对她腹中的孩子,当初阿媛在腹中时,她们母女便绑了卫青去,以至于她孕中受了刺激,女儿早产,身体一直不好。这次便直接拿卫长公主来刺激她。太后母子都知道了,却怕她知道了有个意外,所以下了极严的封口令,以至于她身边的人都瞒着她。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敢和陈皇后争锋,可是她的小心退让又换来了什么?她的存在,他对她的恩宠,对于陈皇后来说就已是莫大的罪过。
“子夫啊,你也知道,皇后行事有时候就是这样,顾头不顾脚的,别放在心上,朕与皇帝都护着你呢。这最后两个月了,身子要紧。”王太后这半是劝和半是告诫的口吻,是要她置身事外。
可是,为人母者,如何能忍受这样的恶意加诸在自己女儿身上,即使知道和亲的公主绝不可能是卫长公主,可她一想到自己娇滴滴的要被送到和亲,深陷异邦,终生不能回归故土,便觉得全身上下钻心地疼,血气上涌,一个撑不住,便栽了下去。
“子夫!”“阿母!”父女两个忧心,几乎同时喊了出口。
卫君孺离得最近,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
“大姐,我难受。”她倒在卫君孺怀里,声音没有一丝力气。
王太后冲义姁使了个眼色,义姁立刻指挥几个宫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进了内殿,卫君孺跟了进去。卫长公主见母亲不舒服,更是害怕,在他怀里又哭了起来。
“皇帝,卫夫人有医者在身边,你过去也是添乱。”王太后阻止他随她去内寝,又道,“看把阿媛吓得。你听着,大母跟你保证,你永远都不会去和亲。阿媛陪着你阿翁和阿母,也陪着大母,好不好?”
他抱紧了女儿,又连声安慰:“好阿媛,阿母会没事的。弟弟也会没事的。乖乖的,你永远都是阿翁的心肝宝贝,阿翁永远都护着你。”
卫长公主紧紧搂着父亲,生怕一个撒手,就再也抓不到他。哭闹了这半日,小小的娇儿还是抽噎着,但死活也不愿意远离父亲,王太后便命身边的宫人保傅等一律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加上公孙贺。
都不是外人,他轻拍着女儿的动作无比温柔,嘴里却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朕要废后!”
王太后抬眸,看了一眼公孙贺,心里便知道,儿子当着那卫夫人的姐夫说这种话,是压根就没打算对她隐瞒,完全不管不顾了。
“不行!你自己也知道,现在根本不可能。太仆不是外人,你们君臣又亲近,气话说说也无妨。”王太后有意无意地提点着,公孙贺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装哑巴。
“主上明鉴。眼下要紧的事,是太皇太后。”公孙贺也说得委婉。窦太后病入膏肓,前朝后宫早已准备好一场大丧事,眼下什么要进的事都得给东宫的老祖母让路。
他冷笑道:“太皇太后若是得知皇后干出这种事,怕是也没理由反对了。这就是大汉的皇后?她就这样给天下女子当表率?对上不能尽孝,对下不仁,为母不慈,擅妒骄纵。她想干什么?我还在呢,她就想当家是怎么着?让阿媛去和亲?放屁!亏她说得出口!这种祸害留着,难道是要等着再出一个吕氏么?”
“皇帝!”王太后抬高声音制止,“太皇太后一辈子为儿女操心,当初梁孝王在的时候,你可还记得?人到老了,你忍心再往她心里捅一刀,让她知道她的外孙女如今成了这个样子?阿媛我的孙女,卫夫人肚子里是我的孙子,你以为我不生气?可是咱们得分清楚轻重缓急,现在就算是天塌了,也不能传进长乐宫去。”
“好,正好,她不就仗着太皇太后胡作非为么,那就让她疯几日。治不了她,朕还治不了那陈家人?他们家的女眷,除了大姑母和隆虑公主,一律褫夺椒房殿的门籍,那一肚子坏水,留着祸害自家人去,少给我在后宫搅和!”
那一年,他与她不幸地失去了第一个儿子,窦太后亦走完了七十多年的岁月。他听从了母亲的劝阻,终究没有废后,但也不必再因祖母而忍受陈皇后的种种胡闹。
他开始一次次地搬出各种法度,零敲碎打地让陈皇后难堪,不断地削减皇后的待遇。同时,也开始有计划地扫清外戚的障碍。
元光四年,当窦婴与田蚡两败俱伤的时候,前朝后宫都在为他们二人唏嘘时,鲜少有人注意到,在其间首鼠两端的右内史郑当时被贬为詹事。
“你不是怕武安侯,是怕太后。太后的亲戚你不敢得罪,那朕就给你寻个好去处,有道是后父重于帝舅。你呢,去给皇后管管家。”
郑当时谢恩时,他如此这般地说道:“皇后有些事情,专门瞒着朕,你也曾是太子舍人,知道皇后的性子,给替朕探个明白吧。”
詹事算是皇后的大官家,他把自己当太子时的舍人派过去,自有深意。郑当时为人清正,操守也信得过,自然不会弄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诬陷皇后。他要的,便是能钉死陈皇后的证据。
已是元光五年,这一日,郑当时悄悄给他送上来一些从椒房殿得到的东西,他看了布条上那些似是而非的“字”,也实在参不透这到底写了什么。
心情烦闷,便回到了她的居所。此时的她,又被摸出了喜脉,只是这一次反应大了些,时常头晕恶心,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得卧床休息。
“今日可好些?吃得下东西么?还是又吐了?”他满脸关切,拉着她的手细心问着。
她看上去气色还好,对他微笑道:“也就那样嘛,夏日本来没什么胃口,拣着爱吃的动两筷子罢了。”
他立刻正色道:“那怎么行。你双身子的人,不多吃点,对孩子对自己都不好。太医都说了,生养之事本来就耗损身子,你这几年也没空闲下来,这次吐得厉害,再不吃东西,如何撑得住。”
“怎么就没空下来?我倒是想闲着,陛下可不让啊。”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看他又要说教,便赶紧服软,“好好好,我以后多吃点就是了。”
“这才像话。”轻轻捏着她的脸颊,又凑过去亲了个响的,她靠在他身上,随手就把腰间的荷包解了下来。
“哎,让我瞧瞧,这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她明明记得早起为他穿戴的时候,那个荷包是空的,可是现在摸起来却塞了东西,“是哪个新来的美人送了陛下好东西?让我看看。”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说道:“哪里来的美人?好,那我告诉郑当时,让他小心点,卫夫人盯上他了。”
她手上一顿,瞪大了眼睛问道:“啊?詹事送上来的,是什么宝贝啊,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写成奏疏不行啊。”
他身上的东西,她想怎么着都行,但若是前朝大臣送上的来的,可就不是她能随意去看的了。不过眼下已经拆开了荷包,吊在半山腰的滋味也不好受,他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朕让他盯着皇后的一举一动,结果他就送了这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她见他不阻止,便拿出来瞧上一瞧。也就是几块布条,上面弯弯绕绕写的东西,乍一看像是大篆,细看又完全不认识。
“郑当时找了椒房殿识字的宫人,让她把皇后密室里写的东西抄下来。这歪歪扭扭的字,也难为她了。谁知道皇后又折腾什么玩意。朕说事无巨细,一律面呈,倒收上来一堆破烂。”他想废后,无子这个理由现在没法用,只得另辟蹊径,去找陈皇后的罪过。
她仔细看了两眼,随口道:“鬼画符?看着倒像楚国的字。以前杜姐姐还教过我。”
陈皇后母家堂邑侯的封地,便是吴楚故地,她这么一说,让他忽然来了精神,也开始仔细翻看,又问她认得多少。
“我哪里能认得,就是当初闲下来的时候,杜姐姐教了我写名字。还说始皇帝之前,各国都有自己的文字,书同文之后才被废弃的。她外祖父可是楚国昭氏,当年高皇帝迁了屈昭景三大家到关中,但是不少楚国故人不但认得楚国文字,还会写呢。”
苏建的夫人杜若,是她在永巷当家人子时结识的小姐妹,听她这么一说,他立刻宣召苏建夫妻二人。
杜若看了,心底一颤,倒抽了一口凉气,面上尽量不动声色。垂首恭敬地问道:“妾斗胆,敢问陛下,这几个字,是何处得来?”
他也不隐瞒,直接告知是来自陈皇后的椒房殿。
杜若把那几块碎布分开,对他说道:“有几个字实在模糊,妾也不大认得,得去翻翻书才能想起来。但是这几个,倒是写得清楚,这个是‘比高后’,这个是‘万寿’,陛下可以找楚地故人再验证,便知道妾所说不差。”
她笑着劝道:“陛下,别总揪着这个了。我听平阳公主说过,皇后是敬仰吕太后的,可总不好拿在明面说。堂邑又是吴楚故地,所以才拿楚地文字写些东西,不想让人看懂罢了。”
他也点头,随便聊了几句,她又觉得头晕想吐,杜若赶紧道:“夫人有身,不好再打扰,妾请退。夫人身子要紧,万万保重才是。”
他让苏建夫妻留下,她则退回内寝,心底也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杜若瞒着她呢。知道她这次身孕反应大了些,不好让她再忧心,但她也不担心,天大的事,有他帮着她呢。
“孩子啊,你阿翁会保护你的。”慈爱的笑容绽放在唇边,略有些肿胀的手在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拍着。
“行了,子夫也不在了。说实话,这上面写了什么。”她不在眼前,他讲话也自在许多,杜若方才那个样子,他一眼就瞧出来,是故意没说实话。
杜若有些为难,苏建也跟着道:“陛下有问,你就实话实说。那上面的字又不是你写的,你怕个什么。”
“方才妾当着卫夫人万万不敢说的,那上面写的是‘卫氏无男’。”杜若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又问道:“皇后身边那个女巫,叫什么来着?楚,楚服!对,叫楚服,是个楚巫对吧?她定然会写这种东西。对么?”
杜若答道:“王族芈姓,除了熊氏,便多有女子从国名姓楚的。妾在关中,外祖父便是昭氏,小时候见过这些字,其余五国情形,妾不清楚,但楚人性子刚烈,不服秦人。楚地又不比关中,到汉初还有人用楚文字。听说楚元王当年封在楚地,还曾专门找人来教授楚字。只不过现在不大用了,能认识的人已经不多,能写的,就更少了。”
他心里有数了,又叮嘱杜若不要在她跟前说一个字,还对苏建道:“你也一样,卫青事多,别教他知道,再胡乱担心。”
苏建夫妇退下之后,一个面容冷峻的清瘦官员被召到他跟前。
“老鼠都能让你给审出结果来,椒房殿的事也没那么复杂,至少他们都说人话,对不对?”
“臣汤必会为陛下查清楚,不负陛下厚恩。”
元光五年七月,废皇后陈氏。
元朔元年,帝后谒霸陵拜祭。
霸陵邑也算是大城,不过远远比不得渭水北边陵邑的繁华。歇脚时,还是进了长门宫。
以前不是没来过,每次谒陵都会再长门宫歇脚更衣,但自从元光五年之后,这里就成了皇家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你要是不愿意去,咱们就不停了,跑得快些,也就到霸陵了。”他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她不以为意:“去吧,我又不怕。霸陵路途遥远,就算咱们不累,总得让身边的人也休息一下。再说了,咱们难道还怕那位不成。”
皇帝驻跸,自然是千乘万骑的排场,皇帝与皇后不想见的人,也绝对不会有半点机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更衣洗脸后,稍作休息,她喝了口水,对他说道:“当年有个事,我从来也没跟别人提起过。”
“我还在公主家的时候,有一日太子妃来做客,我们这些讴者,自然也要歌舞助兴的。”她不带情绪地说起了往事,“其实不管是谁来,于我们都没什么区别,该唱的唱,该舞的舞。再多的赏赐,都得让教习和傅母给拿走一半。那时候的太子妃,应该是个很爽朗的人。我本就是领唱,太子妃就单独挑出我来,说我在那群人里唱得最好,要公主不能亏待了我。除了例行的赏赐,还把一对碧玉洒金的镯子单给了我。”
“所以,从一开始,我对着皇后,不止是敬她一国母后的身份,也因我始终记着她当日的赏识。可是,她应该是不记得我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讴者,歌舞娱人,唱得好了,让她高兴了,她就厚赏。等她再见到我,我是个威胁,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了。”
她抬起手来给他看,又道:“你看,就是这对。我这次之所戴着,就是要时不时警醒自己,不要变成她那个样子。如果我也和她一样,满心仇恨妒忌,你会失望的。”
他笑了笑,搭着她的手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性子不同,不过都是恪尽孝道,勤修内职,论起母仪坤道,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万民。当不了皇后,她也是表姐,是大姑母的女儿。但凡能找着她一点长处,朕废后都不会如此坚决。”
“陛下重情。连乳母的儿子犯了那样的大错,都会因为记挂乳母的功劳而不忍惩罚呢。”她脸上带着一丝俏皮,又拉住他的手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个皇后,更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都看开了。我不恨她,我只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不想让她再对我有半分影响。我只是珍惜眼前的,吾夫吾子,才是头等重要的。”
凝眸望着眼前的女子,那永远都温柔而纯净的眼神里,满是对他毫不掩饰的依恋与仰慕,与他凌冽的目光交汇之时,融出令人迷炫的光芒,映照在彼此的眼底。
“世人都说子夫命好。可是朕倒是觉得,能遇上你,是朕命好。”从身后环住她,让她倚靠自己宽阔的肩膀,轻柔的呼吸擦过耳畔,忍不住又令她为之心旌摇荡。
但是片刻之后,她又忍不住笑了:“咱俩就别在这儿吹捧了行不行。肉麻死了,让人听见笑话。再说了,这话说了多少遍了,一点也不新鲜。”
“走吧,去霸陵。告诉太宗皇帝,还有太皇太后,这才是我大汉的小君,是他们的孙子妇。”
寒露,初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飞者化潜,阳变阴也。 三候,菊有黄花。诸花皆不言,而此独言之,以其华于阴而独盛于秋也。
紧握在一起的手,牵动着彼此的心跳,传递着彼此的温度,让深秋时分的寒凉也化作了阵阵暖意。便如他在封后时,大赦天下时的诏书所言——九变复贯,知言之选。万物循环,择其善而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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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咪咪上来更新,其实我六月初就写好了,但是我的拖延症啊没救了。
四个故事,四个时间。第一个发生在陈后母女绑架卫青之后,鲜肉野猪和她的预备皇后之间的业务交流。
第二个可以和袁姬那篇、以及半生你我中的命悬一线对着看,陈后截胡小阿媛,甩垃圾话要送她和亲,暴走野猪第一次说出来要废后。
第三个是郑当时的间谍生涯,以及楚服是如何露馅儿的。因为有杜若这么大外挂啊。史书上没记载,但是郑当时在陈后被废的时候是詹事,然后就升官成了大司农,这后头没有点利益置换我都不信。话说陈后老家楚地,所以和楚巫不清不楚,钩子赵人,自然就和赵地神棍眉来眼去了。今天也是地图炮的一天呢。
第四个嘛,灵感来源于那句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开个脑洞,如果城南去霸陵的方向没有什么离宫,那野猪去拜祭汉文帝的时候,还是要在这个地方更衣吧。当然不排除另一个可能,他接着盖几个离宫,毕竟他有大兴土木好大喜功tag,节俭是什么?黑人问号脸。
野猪和子夫第一次见面是在平阳侯家,不是建元二年,具体请见我之前写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子夫第一次见陈后也是在平阳侯家,人生的境遇啊,往往就是戏剧化。
乳母的故事,用了滑稽列传的记载,不过是褚八卦写的,权当一乐吧:
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闻于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请徙乳母家室,处之于边。奏可。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舍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还顾!”于是人主怜焉悲之,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