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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
三月刚出头的天气，却不想是这样的。凌晨时分，依稀听见下起了小雨。现在出门时，已经彻底停了。推开门，冷空气乘虚而入，脸颊、脖子，总之从所有肌肤裸露之处肆意夺取体温。街道路面湿滑，很难行走，实在不想出门。抬头一看，光秃的树枝上还带着冬天的枯叶，又已经长出新芽，雨水停留其间，凝成片片白霜，就着寒风点点飘落。寒冷的天气、错乱的景色，几乎让人忘记了季节的流转，忘记身处何时。
到了学校，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现在是上课时间，校园显得有些空荡。校道上偶尔有教师或清洁工走过，也都是脚步匆匆。再抬头看看教学楼前的樱树，原本应时而生的花苞，因为突如其来的寒潮，未经开放便已凋落，留下一地狼狈。
又到教室，也是与往常一样热闹，暖气温暖干燥，女生们穿着短袖校裙四处跑动。但一眼看到教室后排的黑板报，彩色粉笔画上的巨大的“感恩母校，迈向未来”八个字，倒是如一盆冷水泼来使自己清醒。对，今天就该毕业了！
扫了一眼，那个人不在，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学生会忙碌。
“总悟！”刚坐到位置上，近藤跑来，一边梳理发型，一边不忘整理校服领带，“怎么样？”
“很帅啊，近藤老大！”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今天非同一般，感觉今天向阿妙小姐告白一定会成功的！”
“明明以后也会在同一个大学的。”
“No！No！No！这可是我们在高中的最后时光，意义完全不一样。”
这也算是毕业季活动之一吧?
正说着话，中华女孩跑来，递过来一本很厚的、封面精美的笔记本。
“给，就差你没写了阿鲁。”
“什么？”
“毕业留言。”
翻开厚厚的笔记本，满满都是不同颜色、不同字迹写成各式各样的毕业赠言。拿出黑色原子笔，找到空白处，草草写下“祝大家毕业快乐”七个字。
“喂！这可是高中毕业留言，你不能多写一点吗阿鲁？”
“还要写什么？我对你只有‘去死’两个字，你也希望我写在这里吗？”
“那除了我，对银八老师、对猩猩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吗？真是薄情的家伙阿鲁！”
“反正肯定有比我更薄情的。”
一页一页地翻，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字迹，但是难不倒我，一眼就认出那家伙的字迹。
“你看！这个写的更少。”
醒目的字，却只有寥寥“毕业快乐”四个字。到底是要有多薄情啊！
“哪有？你看这里还有字呢！”
手指着，在留言与署名的夹缝中，还有一串细小的字，乍一看还以为是涂改的痕迹。
“多喝牛奶，长高一点。”
“我识字，不用念出来！”
“看到了吗？你也好好留言回复人家嘛！”
过了九点钟，天气渐渐转好，太阳难得从云间探出头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校园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是穿着黑色校服的学生们。教学楼前的校道上，正在摆放合照用的垫脚台。每个班级轮流拍摄毕业照片，还在等待的学生们在梳理发型，整理服装，都想在毕业之时留下最好的印象。尤其是女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挑选最漂亮的背景进行自拍。自己对这样的活动没有兴趣，所以只是索然地坐在校道的长椅，观察着来往的人。
真是个大忙人！
才一会儿的功夫，土方就从教学楼的这一头移动到那一头，从大樱花树下，到紫阳花坛前，总之在一切漂亮的风景中，都可以看见土方和其他人合影。其中有许多是本班或者其他班的女生，一部分是学生会和剑道社的成员。可见受欢迎程度。偶然一次他从身边走过，眼神看向这里，没有说话，自己倒是先避开眼神。
终于到了3年Z班的合影时间。照例女生站在前排，男生站在后排。低头检查纽扣，感觉有人靠过来，正是土方。
“早上好！”不自然的咳嗽，像是故意掩盖声音。不愿意的话就不要打招呼，白痴！
“哦！”可回应他的自己也实在是不可救药。
“等等！那两个男生！”摄影师一脸困惑地看了过来，“我都说了，队形要按照身高排列，黑色头发的男同学站到左边去，棕色头发的同学站右边。”
决定了，回去就给摄影师做十个诅咒稻草人。
合影结束之后，就是校会。宽阔的礼堂中排列好数百张椅子，自己坐在其中一张，穿着统一的黑色校服，融入其他数百名学生之中，并无差别。演讲台上灯光明亮，摆上鲜花装饰。校会正式开始，先是校长发言，教师代表发言，最后是毕业生代表发言。
“有请毕业生代表，3年Z班土方十四郎同学上台发言。”
“敬爱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
“我非常荣幸能够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今天是个离别的日子……”
无聊的内容、约定俗成的词语，本该是一项枯燥的活动，可当那些无味的话语由一副低沉磁性的嗓音说出，再加上演讲者本人无可挑剔的外貌，便能引人向往。
“如今，我能够以推荐生身份进入东京的XX大学，我非常感谢三年以来老师们对我的悉心教导，也要感谢感谢我的母校给我了难能可贵的机会……”
虽是客套话，但也是事实。看看四周，台下的女生无不是带着仰慕崇拜的神情。这也难怪，外表帅气的学生会干部，又是成绩优秀，作为推荐生进入知名大学，这到底是那部少女漫画的狗血男主角？
“我也要感谢一直陪在身边的重要的人们。漫长的时光，感谢你们在我身边。即使今日分别，即使日后身处两地，也并不意味着结束。这份感情，绝不会忘记，绝不会改变。”
骗子。
发言结束，接着是颁发毕业证书，最后到了合唱毕业歌曲的环节。全体学生起立，排列队伍，然后是沉沉的钢琴师和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学生们伴着音乐，放声歌唱：
“昂首仰望吾师之恩教师之庭匆匆数年茫然回首光阴似箭今此离别……”注
以前也听过这首歌，在一二年级的时候也曾经参加过高年级的毕业典礼，只是当时的自己并没有任何感想，觉得只不过是一首平常的歌曲。可如今从自己的口中唱出，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悠悠的吟唱，掺杂着隐隐的抽泣声，有一些女生们悄悄拿出手帕擦泪。转头向后看，土方就站在自己身后、距离几个人的位置。他逆着光，刺眼的阳光从他身后射来，晃着睁不开眼，一时间，竟然想不起他的模样……
明明一直陪在身边，却记不起他的模样；明明该是重要的感情，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钢琴声戛然而止，宣示着一切活动的结束。校会结束，又回到班级教室，班主任随意叮嘱几句，收拾好留下的物品，便算是彻底结束了高中生活。学生们陆续离开校园，教学楼和校门口十分拥挤。反正不急着马上回家，索性跑上天台躲清净。
“唉……”
一上午的时间，一连串的活动，如同走程序一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校园生活。结束了，却没有实感，本该离别的时候，却仍然一个人呆在原地。
所谓天气真是说变就变，一会儿的功夫，天色又暗了下来，完全不见早先温暖和煦的阳光。独自坐在天台上，阴郁的天空看着索然乏味，突然想起校会上的歌曲。
“昂首仰望吾师之恩……”
原以为哼着相同的歌，能够回想起温暖的感觉，或许还能记起模糊在阳光中的面容。结果一阵冷风打来，算是彻底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看天空，墨色的云几乎要压在眼前，催促着人赶紧离去。
教学楼内十分安静，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走回教室，已经空荡荡没有人，每张书桌被收拾干干净净，等待迎接下一届新生。教室后的黑板报还没有被擦掉，墙上的挂钩挂着一排厚厚的笔记本，这些都是毕业留言册。翻开其中一本，停留在某页，拿出原子笔，随便一处空白写下一串大字：
“听说银座的高级餐厅能吃到最美味的和牛！”
没有署名，恶作剧一样的文字，或许根本不会被注意到。那又为什么要写下呢？说到底只是结束的仪式吗？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还没有回去，学生会的事务还有很多，这会儿不知道正和哪个漂亮的学妹交代工作。想起刚才唱毕业歌的时候，许多女生唱到一半就哭了起来。女人还真是多愁善感的生物！说起来，今天是毕业典礼，如果在少女漫里是不是该有这种情节？
“我喜欢你！这三年来，一直、非常非常喜欢你！”
虽然一直调侃他，却从未想过真的撞见自己会怎么样？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趴在楼梯扶手上向下看。
但看见的只是一个蓬松的银色脑袋，稍稍抬起，一对无精打采的死鱼眼便看上来，但又很快错开。
“非常抱歉，猿飞同学！虽然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但是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我不喜欢你，不能接受你的感情。”
“好过分……老师！三年了……明明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了，至少……给我一个毕业吻别，可以吧？”紫发女孩两眼放光，张开双臂向银八扑去。但是同样的，又一次被银八躲开，一张可爱的脸撞在了台阶上。
实在是恶劣的闹剧！
雨终于还是下了起来。站在教学楼门前，手中握着折叠伞，却不愿打开。茫茫雨幕之中，已经看不清前路。
“啊！这种天气真是讨厌，雨说下就下。”慵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问也不问地擅自走到身边，“等人呢？”
“没有。”
“刚才的事情，真是抱歉了！”
“老师就算要抱歉，也弄错了对象。我又不是失恋的女高中生。”
“你这不是生气了吗？你也不要怪猿飞。”
“我没有生气。只是奇怪，明明都告白那么多次，结果都一样，还差这一次吗？”
“毕竟要毕业了，可能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不留遗憾吧！”
“简直就像处理后事一样。”
“其实，你刚才以为会是土方的吧？”
“……”
“话说，前几天的聚会，土方喝醉后是你送他回去的吧？你们之后去了哪里？”
“没去哪里。”
“土方的父母给我打电话说土方没有回家，我害怕他们担心，就说他留在我家过夜了。”
“路上我嫌他太重了，就顺手把他丢在路边了。用不着你管！”
自己的语气很差，但是实在不想再谈及这个话题。银八也就没有再问。
“话说，你的志愿大学定下来了吧？”
“嗯，老家的短期大学。”
“姐姐的身体还好吧！”
“一般般，偶尔还会复发，必须定期检查。”
“乡下的环境好，你回去了也可以照顾她，会慢慢好起来的。就是……有点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我就只有一个姐姐，难道要我丢下她，自己跑去大城市享受生活吗？”
“你和他们说了吗？”
“近藤老大早就已经知道了，他也说放假了就会回乡下看我。”
“那土方呢？”
“近藤已经知道了，他迟早也会知道的。”
“你没有亲口告诉他？”
“有这个必要吗？”
“有没有必要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你这样对他不太公平。感情这种事情，不是光对自己诚实就行了，也要为对方负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明不算很聪明，却总是胡思乱想。虽然烦恼也算是青春的一部分，可是想得太多反而会错过更加珍贵的东西。倒不如趁着还拥有的时候……”
“我回去了。这个给你，算是多谢老师三年来的照顾。”将手中的伞塞给银八，转身大步踏入雨幕之中。
“冲田君，现实终归是现实，关键还要看你怎么选择？”
声音从背后清晰地传来，回过头，雨水滴在脸上，划过脸颊，远远看见楼上学生会办公室的灯光熄灭，可我已经站在雨中。
“不对哦老师，选择什么的，早就不存在了。”
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街边亮起的路灯，来往如流的车辆和神色匆匆的行人，本该是司空见惯的景色，却像是行走在陌生的城市。雨下得并不大，冰冷的雨水却渐渐渗透发间，终于，你不在我身边撑伞了。
一直没有带伞的习惯，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那个人总是陪在自己身边。原以为讨厌他，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和他站在同一把伞下；而他，明明受够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恶作剧，却还是不厌其烦地为自己撑伞。
不变的日常、不变的风景，不知何时成为了习惯。习惯了，也就忽略了，不是思考太多，而是来不及思考。原本该是重要的感情，察觉到时已经独自一人站在寒雨之中。
我喜欢他，想要拥有他，就算是无法实现的事实，也不愿对自己撒谎，况且自问自己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于是，在毕业聚会之后，把酩酊大醉的土方带到钟点旅馆，闭上眼睛地接纳他，让他拥抱自己。就当是离别之前最后一次恶劣的玩笑，反正你也一定会原谅我的。可是看到他那样认真的眼神、笨拙的亲吻，又觉得是否是自己太过自私？
街边的汽车如同嘲笑一般扬起刺耳的笛声，雨幕中闪烁的信号灯莫名地让人生气，不禁想要加快脚步，却被一把拉住，被迫面对他的眼神。
“你疯啦？没看到已经红灯了吗？”
身后传来汽车刺耳的摩擦声，十字路口的人群川流不息，你的面容定格在雨中，将我拉回现实。
“干吗？”
“我问你想干吗才对！下雨了还一个人乱逛，为什么不等我？”
“不想等就不等，反正你处理后事要很长时间。”
“你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你都淋湿了，快过来。”他拉着我的手要靠过去，却被我甩开。
“别管我，恶心死了！”
“到了现在你还说这个？”
“就是现在才要说啊！”
“……算了，我不和你争了。雨太大了，先去避一避吧！”
雨水滴滴答答落下，路灯投下孤单的影子，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寒气包裹着身体，而身边自动贩卖机中投入硬币以及罐装饮料落下的声音却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给你，热牛奶。”
他并没有递给我，而是直接将热乎乎的饮料塞进我手中，又不忘扶起我另一只手握住铁罐，确保温度传递到我的双手。真是的，这种老妈一样的习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
“真是讨厌的天气啊！明明看着都出太阳了，结果说下雨就下雨。”
“就是啊！如果真要下的话，还不如下雪的好。”
“对，最好下一场大的，直接把土方先生活埋的那种。”
“你想得美，哪怕一分一秒我也要活得比你长。”
湿寒的空气，滴答的雨声，手中饮料散发出的温度，在一片昏暗的雨幕之中，你站在我的身边，一如既往和我进行毫无意义地拌嘴，仿佛时间就此停止，永远不会改变。
骗子！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去东京呢？”
“啊？”
“推荐生好像都要比较早去报道，而且我听近藤老大说，那边的剑道社已经联系你了。”
“……算是吧！报道完之后要安排住处，还要买生活用品，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去东京。”
“还挺辛苦的嘛！不过东京是好地方，大城市，交通也方便，最关键的是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你顶着这样一张帅哥脸，三年里却从来没有找女朋友，不知道东京的女孩子入不入得了你的眼。但是听说东京物价很贵，你小心别被女朋友榨干了。不过应该也没关系，你是推荐生，可以拿奖学金，好像金额还挺高……”
“我不会交女朋友的，不要擅自替我决定！”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而我却不敢看他。
“随便，不关我事。”
骗子！！！
“近藤老大和我说了，你的事。”
“嗯……”
“什么时候回去？”
“就这两天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房子也退租了。”
“这么快！”
“也没有必要再呆下来了，回到老家也有不少杂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一定要告诉你吗？”
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两只拳头紧紧地攥着。但也只是如此，到最后他也不会像少女漫画里的男主角一样说些聪明的话。
“你总是这样……擅自……那天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就先走了。”
“哪一天？”
“就是……毕业聚会那天！是你把我带过去的，到最后自己先离开了。”
他就这样看过来，眼神没有半分闪躲，明明是个笨蛋，却在这种时候如此直率。明明早点忘掉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因为不同路嘛！就像现在，离开这里以后，你会去东京，我要回老家，反正还是要分开的，雨也快停了。”
对，雨终究是要停的，你有想要追求的光明未来，我有不得不守护的东西，离别的理由，只要一个就够了。
他没有再反驳，只是放松了拳头，失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推荐生的奖学金的确挺高的。”
“什么？”
“除了奖学金之外，我还会兼职，会好好存钱，绝对能够请你吃最高级的和牛牛排。所以，想来的时候就……”
“闭嘴！”
到头来，最先崩溃的是自己，慌乱地吼叫、阻止他。
“为什么要闭嘴？想要的话就直接说出来啊！我喜欢你，不要给我擅自结束。”
“说什么结束？根本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
扔下一切，大步逃入雨中，不知道和多少人擦肩而过，也不理会他们诧异的目光，只是一昧逃离。够了，不要追过来了，这样就行了。我不敢想象没有你的生活，所以，请不要再宠溺我了！
但最终你还是追了上来，紧紧抓着我。
“放手！”
他的手如同锁链一样冰冷又纹丝不动，完全不顾我的疼痛。眼神直直地看过来，不容半分闪躲。
“为什么还会追上来？”
“因为你腿短啊！”
“你到底来干什么？”
“拿着！”他把手中的伞递过来，我没有接，他便把伞塞到我手里。
“好好拿着！”蓝色的伞面遮挡了彼此的视线，但他的声音坚定地穿透我的鼓膜，烙在心底，“我现在没有能力做出任何承诺，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是……但是这个你给我好好拿着，不要淋雨，不要让自己生病！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取，所以……唯独这个……你给我收好了！”
转身打开伞，雨水落在脚边，手指冻得生疼，伞柄上还带有你的温度。蓝色的伞面遮挡了天空与前方，边缘却透着一抹橘光。低头走着，不敢放下伞，不知能否看见雨过天晴，也不知你是否已经离开我，大步向前。
注：歌词翻译自日本民谣《仰げば尊し》，是日本最广为人知的毕业歌曲。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