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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化田从梦中惊醒。
正是初夏,月朗星稀。
月光从窗柩洒进来,铺在地面上。
他呆呆地看着爬上他床角的月光。
梦里他再次回到南朝被攻陷的那天。
他骑在马上,手握银枪。身后是保卫皇都的玄甲骑,这是整个南朝的最后一道屏障。
这场战事开打以来,南朝节节败退,最终让魏靖两国兵临城下。他知道,不到千人的骑兵对抗魏靖两国的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
天际之处有乌云滚滚奔来,黑压压的军队像是乌云的倒影,肃穆列在城楼之下。
号角声响起,他的耳边充斥着无尽的厮杀声、呐喊声。
血红色的腥味弥漫在都城的废墟之上,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
不出意外,南朝玄甲骑,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十三皇子宇,战死沙场。
他本不是雨化田,而是南朝皇子,是他父亲的第十三个儿子,萧焕宇。
他伸出手,在月光下缓缓翻转,注视着阴影变换,看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在这人世间。
他本该战死在南朝国都被破之日,和南朝的荣耀与辉煌一起死去。
可是偏偏,他活了下来。
以一种没有尊严的方式。
他常常想,若当初战死沙场总比现在不人不鬼地活着要好吧。
弭明二十年春,魏国联合靖国围南朝。南朝灭。
整个南朝皇室沦为魏国的阶下囚。
父兄子侄,一个接一个被赐死。而他,成了宫内的一个内侍。
后来他听说,是魏国德安公主在其父皇面前哭哭哀求了一天一夜,才保住了他这一条命。
他不知是喜还是悲。
德安公主救了他,却无法完完全全地救他。他活了下来,再无法堂堂正正活着。
若是别人救了他,他早就一了百了了,那样南朝的最后一滴血脉也就断了。可是是她救了他,他便无法痛痛快快地离开人世。
他在阴暗潮湿的小屋内不吃不喝蜷了两日,顿悟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要苟且度日那便苟且度日,他想,他活了下来,便不能白白活着。
他先是在内侍省任职,后被调到东厂,用尽龌龊手段,踩在别人肩上一步步往上爬。勾结佞臣,巴结权贵,这样的肮脏事他不知做了多少。他用了五年时间,从一文不名的内侍成了在魏国呼风唤雨的权臣。早在他逐渐接近权力中心时,他就买通了明帝身边的人给明帝的日常饮食中掺了药,毒不致死,却可以迷了人的心智。
大权终握。偶尔午夜梦回时,他也常常会想起以前那个少年意气的宇皇子。少年宇皇子不贪权力,不奢江山,一心只愿横刀沙场,守南朝百姓安宁。
可是现在的雨化田,机关算尽,心狠毒辣,龌龊卑鄙,生命里一片阴霾,布满阴暗。
只有一个人是他心口的白月光。
那个人是魏国德安公主。
他更喜欢称她为嘉仪。
明明就是她的国家踏平了南朝的都城,明明就是她父亲下令斩杀了南朝皇室所有人的性命,可他偏偏对她情根深种。在很久很久以前。
十四岁那年,宇皇子在南朝边境随军剿匪,混乱中救了一个姑娘。她在匪窝里受了惊吓,加上不吃不喝身体极是虚弱,他将她带回府中休养。待她好了以后,便将她送回了家。他一向不喜文人那套风月之词,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眼想到了一句诗:“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姑娘那时还不具有日后的娴静与端庄,一颦一笑,喜怒哀嗔,都是那么生动。
他在思念中度过了一年。
一年之后,却等来了魏国的铁骑。
2
雨化田拿起外袍,想要去看看嘉仪。
他时常这样,既未有什么旨意要宣,也未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同嘉仪说,就只是想去见见她。
说是见她,却也只是他的想法。多数时候他站在宫外,透过窗户看着宫内灯火憧憧下的人影,听着嘉仪与宫人说话的声音,听一会便走了。
她哪日读了《列女传》,哪日丢了支流苏发簪,哪日被母妃责骂了几句,这些琐碎得不足向外人道的小事他都知晓。
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往日这个点,嘉仪早就睡下了,可是今日宫内竟还是亮着的。
雨化田走近,透过门缝看到了令他久久不能释怀的一幕。
嘉仪已经睡熟了。龙阳坐在嘉仪床前,温柔地摩挲着嘉仪的面颊。看向嘉仪的眼睛里似是长出了藤蔓,攀缘腾挪不肯离去。
龙阳的这个眼神,他看懂了。
他一直以为,嘉仪爱慕龙阳,只是嘉仪的一厢情愿。谁曾想,龙阳对嘉仪竟也······
兄妹相恋,莫说皇室,便是寻常人家也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人伦纲常,至亲血脉·····
雨化田拂袖离去。
全都是妄想,真是好笑。
翌日,太子龙阳奉命亲率数万军队出征,收复青云九州。
3
一日雨化田出外办事,回宫途中路过法门寺,看到一架熟悉的车撵。
他突然想去寺里见个人。
刚进正殿,他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求菩萨千千万万要保佑王兄平安归来。嘉仪愿折寿十年。”
嘉仪跪在拜垫上,眼里有虔诚也有担忧。
龙阳出征在外的日子,嘉仪突然之间天天往法门寺跑。凡人一旦无能为力,便会寄希望于神佛。
嘉仪似乎察觉到有人来,看向来人。
雨化田触到嘉仪的目光,敛了眼神:“公主这样很好。一个姑娘家求求神拜拜佛,不要四处乱跑,让太子殿下为您担心。”
魏国明帝重病卧床,神志不清,怎么可能会下旨让当朝太子率兵打仗。不用多想,定是雨化田假借明帝旨意刁难龙阳。嘉仪见是他来,满目怒火,起身想要离去,谁料站起时身形不稳,雨化田出手扶住了她。嘉仪甩开了他的手,愤愤然离去。
她······是跪了很久吧。
后来雨化田想起自己和她说的这句话,懊悔不已,觉得是不是自己提醒了她。
龙阳被俘,嘉仪一个人跑出了宫。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溜出去的。他骂遍了宫内所有人,最后只得乖乖出去找她。
找到她的那天,他一路惴惴不安的心才终于落定。一时间,又喜又气。
他想:这个人,为何永远不让人省心。
这一路,他随着她来到敌营,看着她扮作舞女混进军营,看着她为了救龙阳手足无措地杀人,又看着她将受伤的龙阳带回魏国。而他能做的,就是为她打点好一切。
嘉仪回到宫中那日,他发了火。
他不顾宫眷阻拦,冲进了德安公主寝宫,随随便便{卒瓦}了点东西,带着几分怒意说道:“既然臣下的话公主老是当成耳边风,还是要多些教训的好。”
他以明帝的名义,禁了她的足。
他本想警告她日后不要再做这类危险的事,可是他显然低估了龙阳在她心中的份量。
将龙阳救回来后,嘉仪每日一睁眼便往龙阳住处跑,待到月升日落才会回自己寝宫。
雨化田觉得她不如与龙阳同吃同住好了。
宫里人皆道是太子与公主情同手足,也有极少部分宫人议论即使两人是亲兄妹,如此行径是否已经超出了兄妹之间该有的情谊了。
雨化田在宫内眼线众多,多多少少听到了些流言,他本想杀了这些乱嚼舌根的宫人,可是杀了这几个人又能如何,总归是治标不治本。
她一贯便是如此,无限亲近龙阳却从不知避讳。
那日他遇见嘉仪,原本只是想提醒她莫将心意表露得太明显,谁想话到嘴边,却多了几丝嘲讽和阴阳怪气。
他对她说:“公主还是收敛些,连臣下都看出了公主的心上之人。”
“你······”嘉仪听到这句话眼神慌乱得太明显,若是被别人以此试探恐怕一下子就被揭穿了。
“若被太子知晓,怕是大事不妙啊。”
“雨化田,你太放肆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却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你太放肆了”。她是如此容易被看穿,却不懂得如何掩饰。
嘉仪公主回了寝宫,之后便真的很少去找龙阳。雨化田一直以为是自己那番话起到了效果,甚感欣慰。其实不然,只是那天龙阳因出征之事惹了嘉仪不快,嘉仪与他赌气随后几天没有去陪他而已。
后来,龙阳再次出征。嘉仪在宫内寝食难安。
魏国大军被围荆州。近万人在没有粮草的日子活活捱了六日。很快战斗便结束了。雨化田赶往荆州观战,未曾想刚到荆州仗便已打完。曾经覆灭了南朝的大魏军队,这一仗竟败得如此狼狈。
他在被战火烧焦的土地上逡巡几番,竟看到了满脸烟尘的嘉仪。她双眼无神地在死人堆里走着,脚步蹒跚。
他跟过去,让她随他回去。她让他不要过来,抬手将袖中短箭射向了他。雨化田轻轻一挡,便将短箭折成两截。
嘉仪苦苦哭喊,还是没能阻挡他要带她回去的决心。后来,嘉仪哭着哭着便晕过去了。
在宫中醒来以后,嘉仪说话便有些疯疯癫癫,太医也查不出什么病症,只道是德安帝姬思念过度,记忆紊乱。
过了几日,下属来报,帝姬癫话是不再说了,只是整日待在宫里,一言不发。常常莫名其妙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雨化田想去看看她,结果每次都被拒之门外。
一连数月,除了公务缠身实在走不开,他每日都去嘉仪宫殿请求拜见,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冬天过去,他听手下人报告说嘉仪公主偶尔会去以前她和龙阳常去的紫阳宫放风筝,他便去了。可那日嘉仪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那句话时并没有看他。德安公主目光平视,身姿挺直,端庄持敬,一如她在宫中大小筵席上那般稳重恬静。
轻启红唇,她对他说:“阉人,让开。”
阉人。
她称呼他,阉人。
4
明帝没能撑过那个春天,与世长辞。
听闻这则消息,雨化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五年多阴暗诡谲的日子,似乎终是要走到头了。仇恨支撑着他活了下来,也将他的心塞满了。突然之间,心里被抽空,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魏国明帝与太子,祸乱朝纲,魏国社稷已被他搅浑,想起这五年的所作所为他常常夜不能寐。
大仇得报,这世上还有什么要百般挂念的?
雨化田再次求见了嘉仪帝姬,帝姬依旧将他拒之门外。他没理会,赶走了宫眷。
他推门而入,看见嘉仪穿着一袭红衣静坐在窗边。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儿时一件小事。
宇皇子还是个孩童时,宫里的嬷嬷逗他:“殿下长大以后想娶哪家小姐?”
那时他将嘴一撇,答道:“必定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女子。”
他长嘉仪两岁。如果南朝没有灭国,如果南朝与魏国乐结秦晋之好,那么诸多皇子中与嘉仪最般配的应当是他。
他会在一个良辰吉日迎娶嘉仪过门,与她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早起时,为她画一抹远山,闲暇时,与她赌书烹茶。不过依照嘉仪这贪玩的性子,肯定不爱读书,也罢,嘉仪好动,他自是愿意教嘉仪几招拳脚。她爱看戏,他便带她看个够;她不喜欢皇宫缛节,他便带她远走封地远离皇都;她若是爱旷野田园,他就为她选一山青水秀之地建一处竹屋,看云走鸟飞·····他会把她捧在手心,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若是父皇想把她许给别的皇子,那他说什么也要抢上一抢。
宇皇子有资格也有资本把她抢过来。
雨化田没有。
他本想与她平心静气说说话。
只是见是他进来,嘉仪并未多看。
他坐下来。两人静默了一会。
十四岁那年,和风海棠,他们俩人可曾想过以后会是这番光景。
那年他将她救下,带回自家府邸,日日前去探望。本就没什么大碍,没几日就好了。
那小姑娘倒也不怕人,总是“萧哥哥”、“萧哥哥”地喊他。他问她名,她让他唤她“嘉仪”,还说她亲近的人都是这么称呼她的。
一日他回到府宅,听闻她在后院与下人嬉闹,他去寻她。庭院里海棠花开得正好,姑娘简单梳了一个发式,额前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她正玩得起兴,言笑晏晏,眼睛里闪着光,明净清澈,灿若繁星。
他问她:“我听侍女说你想回家了?”
“什么,你大声点啊。”
“没什么。”宇皇子仓促转身离去。
我再留她几日。就几日。
翌日,父皇传令让他把救回来的女子送到宫里去。他不知父王企图,一时间手足无措。
后经打听,原是父皇得知该女子是魏国公主,想要以此要挟魏国,从魏国讨要些好处。
他不愿意让她受半点委屈,也不愿意让她承受半点风险。便紧急传书与魏国,让其派人来接她回宫。
他将她送到渭水边,没有什么难舍难分的话,也没有约定日后如何相见,他只是对她说:“我便送你到这里,你王兄会在前面亭子等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此,父皇大发雷霆。
“逆子!你竟白白将公主还给魏国了。”
那日,父皇气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掀了桌几,随手抓了只青瓷杯便朝他砸去。他也不躲,茶杯砸在额头火燎燎的疼,他跪在殿中,殷红的血流过眼角,一滴一滴打在金砖上。
渭水相别,是宇皇子最后一次见到嘉仪。
后来再见面时,他已经成为了雨化田。
年少的宇皇子总觉得来日方长,人定胜天。终有一日,他和她还会重逢。
只是谁料,沧海桑田人世变迁,弹指间世事两茫茫。
宇皇子刚刚更名为雨化田时,在内侍省任职。一日内侍殿头使唤他去太医院取几味药材。取完药材回来的路上,他看见一个面熟的女子。她正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玩闹,女子面容姣好,男子玉树临风,倒像是一对壁人。
女子的笑容明艳照人,刺痛了他的眼睛,差点就流出眼泪来。
那一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他站在宫墙的阴影处攥紧拳头,把自己的手掐出了血来。
他想象过很多种两人重逢时的场景,在魏国王室接见南朝使臣的筵席,在杨柳依依的暮春江南,在薄雪霏霏的银装北国。光是想象重逢时喜出望外的心情和失而复得的庆幸,都能让他开心小半天。
他从未设想过当重逢来临时,却是这般仓惶。
他站在阴影里,想跑开,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我的魔,我的魇,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一个你。
为什么会有一个你,让我一生一世,无法企及。
为什么会有一个你,让我自惭形秽,爱恨不能。
他沉在回忆中忘却了时间。沉默蔓延了许久,嘉仪开了口:“魏国在你手中已是名存实亡,你非要留我于此做什么?摆设吗?”
许是良久没说话,嘉仪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
“天下一直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我是凡人,不能免俗。”
雨化田站起身,抽出随身佩戴的一把短剑,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干脆利落地杀人。”
他将那把短剑塞到嘉仪手中,然后握住她的手将剑用力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魏国明帝还在世时,嘉仪曾经跑来他这里大闹过一次。气头上,嘉仪曾说:“有本事,你便将我杀了。”
那时他对她说:“臣下哪里敢,臣下的命在公主手中。”
他的命,在她手里。
他活下来,因为这条命是她留下来的,他不舍得将她的心意弃如敝履。
那时是,现在也是。
他的命,一直都握在她手里。
十四岁那年遇见的女子曾笑靥如花地问他:“你刚刚说什么?”烈烈海棠在她的笑容里都失了几分颜色。
如今他终于握着她的手,温温热热的,只是自己命不久矣。短剑没入胸口几寸,他自己清楚。
他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同她说。
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他最终只轻轻吐出三个字。
雨化田弥留之际,嘉仪听到他对她说了一句话,极力分辨后才知晓他说的是什么。
他对她说:
“不要哭。”
“可不可以,不要怨恨我。”
“你的流苏簪是被我捡到了,可是我私心不愿将它交还与你。”
“我曾做过一个梦。你为了救魏国而祭剑。明明是梦,我却觉得真的一般。那是我便想,不能让你哭。”
这些话,嘉仪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