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一睁眼,看到的是彩画雕梁。
撑身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个锦衣貂裘、艳丽端庄的妇人凭几而坐。见他醒了,挥退侍女,狭长的眼微眯起来。她不急着说话,只一个冷瞥,便使人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用了一会儿,孟鹤堂才缓缓想起来,他这已经是在透过王巨君的眼睛观看他的记忆了。
毕竟与周九良有个半年之约,事情总要解决。既然王巨君提出了法子,他也没能拒绝,那看看也无碍。世上一日,识海七年,只消睡上七、八天的光景,来龙去脉便一清二楚。
眼下是什么情形他并不知晓,有种意识不能控制身体的不适感。
“王家的荣耀是孤的荣耀,也是你的。孤要你将今日看到的、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你能做到吗?”那艳丽的妇人美得像幅画,是那种色泽鲜灵的珍贵帛画——它往往盖在王室贵族的棺椁上,和血绘就,美得如能啖人噬魂。
孟鹤堂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喉头发紧,做声不能。
那美妇却突然换了副温温柔柔的脸孔和腔调:“戌奴,打小儿,是不是姑母最疼你了?”
孟鹤堂感到喉咙咯咯咯了半晌,才答得出话,声音稚弱:“姑母……可他不是人……”
“哦?你担心的原是这个……”妇人将染了蔻丹的指甲放在唇边,半掩住同样色泽的红唇,无声笑了,“可这深宫里头,又有哪个是人?”
不待孟鹤堂细想话中深意,陡然失重目眩,眼前恍若疾风中御剑飞驰时的样子,光怪陆离,片刻又猛地刹住,使人脏腑移位,胸中咚咚直跳!
等一切稍微平静,心悸还未歇下,喘息间,却已置身别个场景:
悄悄来禀事的宫奴从门口退下,灯芯刚好啪地一响。他置身于一片忽明忽暗的昏黄光晕中。此刻王家也正笼罩着阴云,然而无人察觉。
他正在抑制不住的发抖。
孟鹤堂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铜镜里的面庞还那么稚嫩。只是嘴唇毫无血色。
宫奴只带来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知道了。”
谁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通通语焉不详。可就这四个字,让人心寒得发慌……
“呵。”
一声冷笑突然自他口中溢出。
他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可下一秒,那声音附骨之疽般再度响起——通过他自己的口齿:“怕什么?你再抖下去,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能怎么办?!父兄都被扣在宫里,我去告诉叔父吗?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难道还能造反?!”
“遇事只会找大人哭鼻子,他们叫你戌奴,你就真把自己当成捂在怀里的狗崽子了吗?!我受够了。你放弃吧,换我来!”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救你王家上下狗命!”
“什……什么你王家……明明……”
“哼!”
……
一身黑衣的少年,被帽兜盖严实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赤手空拳,只身奔着宫城去了——那同样漆黑的深宫高院,仿佛吞荒巨兽,吃饱喝足、稍事休息,即刻又要张开巨口,喷出染着火星的血沫来。
……
昏暗的光影里,昔日那美艳凌厉的妇人此刻颓然跪坐在地上。一旁是他的长兄和侄子——抖如筛糠。她并没有指望出事前递出宫去的那几个字能扭转什么——诚然戌奴这几年长进不少,可他终究只是个孩子。当年要不是他无意撞破了那件事,现下只管等死就好了。 告诉他也只是希望他能跑,假使他跑出去,王家就还能有一点血脉尚存……所以她此刻即便面如死灰,却也心如止水。
一时出于私心、怨恨、嫉妒种下的因,也不是没有想过会收到这样不可收拾的果。
彼时的帝王摘掉了朝堂上儒弱的面具,脸庞隐在光影暗处,冷冷道:“皇后,你不贞便罢,对象竟不是人……予真觉着恶心。恶心到就连一个王姓人都不想看见了。”
那对父子抖得更甚,被称作皇后的妇人视线别向一边,无话可说。
刘奭在朝堂上是个好拿捏的皇帝。他没有武皇帝的雄韬铁血,心里又着实不满世家大族共掌朝政的局面,所以偏信无家无业的宦官,觉着发妻家族日渐壮大,终于成了心头刺,到了必须拔除的时候——可巧被他抓住把柄。想来即使现在自己做了灭门这样的狠戾事儿,结果却是既彰显威名,又匡仁振纲,不失为一步好棋(注)。
却忽听宫奴贴耳禀报了句什么,略一沉吟,有些玩味的说:“让他进来吧。”
皇后似有所感,猛一抬头,只见门口跨进一道并不阔拔、甚至有些矮小的黑色身影,那人摘下帽兜,露出张微圆的面庞,嘴唇抿成一条线,一抖袖袍,利落的跪下。
她来不及色变,已听皇帝发问:“戌奴,听说你有隐情呈报?”
“是的陛下,戌奴是来为姑母鸣不平的!”孟鹤堂借戌奴的目光仰头望去,见皇帝挑了挑眉,便听“自己”沉声道,“姑母是被迫与朱厌交合,她只是我父兄献祭的牺牲罢了!”
一旁瑟缩无言的王家家主陡然一个激灵、忘了发抖,长子已应激地嘶声叫嚷反驳:“孽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朱厌降世,是弑君谋逆的好机会,那妖兽站在哪边,天道自然倾斜向哪边。这不是父亲说的吗?可惜你们想法太单纯了!”戌奴不理,只喝道。
一旁的王家家主目眦尽裂,指甲抓地、应时而断:“逆子!你!”
“可惜你们想得太单纯了!朱厌生于西方小次山,那里铜脉绵延。国祚土德,整个金铜地脉都是秦岭龙脉生出来的,区区一只土生金兽,怎能轻易撼动?!从前我软弱无能,眼见父兄行恶却怯于言语,可今日父兄是想推姑母出来顶罪,自己洗脱干系!姑母待我如同生母,虽是父兄,弑母欺君,亦不从也!”皇后方才还算镇定的面庞随着这段慷慨陈词变得异常复杂,皇帝的面色隐在影中晦暗不明,王家家主与长男一并叠声高呼:“逆子!胡说八道,是何居心?!”
可彼时的王巨君或说周九良在这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当中稳如磐石,冷如坚冰。
说时迟那时快,他像一头携带劲风的猛兽,又似一条游游无阻的大鱼,划至门侧侍卫身旁抽出他腰间佩刀,又魅影般逼至皇帝跟前!
皇帝骤然胆寒,未待惊呼出声,脸上便突地扑来一抔浓腥滚烫的鲜血、灼人面目!他握紧拳头强忍住两股战战,定睛一看,那面无表情的少年已收刀立定。
咕噜噜噜噜……咚!咚!
两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滚到皇帝脚边,两具无头死尸先后砸下,发出闷响。这响动本不大,却犹如石破天惊,殿内寂静了刹那,转而爆发出一波混杂着杯盘撞地、惊声尖叫、怒吼狂斥的巨响!
少年不等有人来擒,在这沸腾的空间中“通”地恢复单膝跪地、岿然不动,与动弹不得的皇帝隔空对视。而后刀剑压颈、不见惧色。
皇帝怔忡半晌,光影晃过,映出他沉思中绷紧的半张脸,良久,倏尔笑了。他挥退使刀剑压住少年的侍卫,嗓音发涩地问:“你效忠于寡人吗?”
少年仿佛正在等着这个问题,他答的毫无犹疑:“是的陛下!”
皇帝却不再看他,敲了敲有些麻木的腿站起来,走过去扶起盯着地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皇后,揽着她的肩膀轻声说话,带着些蛊惑的意味:“你兄长和侄子畏罪自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嘛!好啦好啦,你就不要再伤心了。走吧走吧,予亲自送你回去……”
皇帝的眼中看到了一把扫平朝堂异议的利刃,看到了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天子不怒,人间俯首。
然而在这场荒诞剧中,有两个人清楚的知道那一天不会来了。一个因为自未来看当下,所以洞见结局,而另一个——
眼前杯盘狼藉,身体的主人静定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孟鹤堂心中的怪异感却在这堪称静谧诡异的气氛中疯狂滋长蔓延开来——方才少年拔刀的刹那,灯火突地一盛,电光火石间,他瞥见刀刃上映出一双少年的眼,那眼如两孔漆黑的洞穴,深处却泛着星星红光——这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
他感到嘴角被牵动,接着,哑声吐出一句他怎么也没想到的话:“哎呀,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注:写到这才突然想起来要说一句:文章里所有涉及对神话人物、历史人物评价的地方,都是为了推动情节(假如这文还有情节的话),不代表包括作者在内的任何人的观点,他们是什么样的,请去原典中理会。
(未完待续)
当时就觉得写崩了,反正都诈尸式更新了……崩了……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