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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狼】花、火。

 

其一。

  鸟。

  好大的鸟。

  空中盘旋着的飞鸟,在午后的骄阳下划破长空。翅膀和身躯洒下一片阴翳,却又倏忽一下飞走。热浪架着它伸展开来的翅膀向上升腾,我的目光也随之抬起,追随着它那硕大的身躯,直到它转向太阳的方向,炽热的日光烧灼起我的眼底,我才闭上那双被刺痛的眸子,然后它在云层里隐去,再也不见踪影。

  那是什么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只的。

  炫目的阳光一如既往地直射着枝江市,好像这个夏天漫长得永远不会离开。枝江的夏天每年都这么炎热,使得这个世界似乎都快要燃烧起来;只有枝江冰冰凉的江水穿过钢筋水泥筑起的森林,矢志不渝地向着褪去颜色的旧海奔去。

  旧海就是海,枝江的海就是旧海。

  我的脑袋稍稍有些沉胀,夏日午后的空调房间总是令人留念。我蹲在街边的一颗树下,无趣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马路,等待着珈乐。街对面的蝉歇斯底里地嘶吼,一刻也不停下,只有当轻柔的风拂过翠绿树叶的顶部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得到一点点凉爽的感觉。树叶擦擦作响,多少掩盖掉一些嘈杂的虫鸣,却掉下来另一只死去的蝉。

  空空的,干干的,不剩一点水分。尸体被风吹得微微颤抖,就像它的身体尚未完全死亡一般,我瞥了一眼那糊成一坨的东西,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人们总是会胡思乱想,谁都不论外,比如总是幻想着能够拥有着超能力的我。但我清楚地明了,世界上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存在。我的生活本来就平静得像死人的心电图,从未有过惊涛激荡。可能我能健康平安长大成年,拥有稳定的家庭关系,经济状况良好没有负债,在往后的日子里,生活能四平八稳没有意外,直到我八十岁安然老死,能够安然度过一生的生活,便是我的超能力——这倒也不是不行。

  就是有点……太过平凡。

  我呆滞地低头数着脚下地砖的波浪扭了多少个弯,却总是在只数了两三块砖之后就迷失了标记的位置,无奈只能从头再数起。终于在第六次失败之后,我放弃了这个无聊的游戏。在这期间,这世界是如此的空旷,从马路上开过的,连车都没有一辆。

  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啊。

  三个多月前,绿色的春雨,给这个世界沾染上孤独和寂寞。离开了她们独自居住的我一个人,不幸染上了五月病,干什么都没有兴趣,成天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降水发呆,直到我接到她们给我发的短信。

  贝拉在春末的周末离开。那天我一觉睡到十一点,打开手机便看到嘉然给我连着打了六个电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带着睡意回电后,电话那头用三句话告诉我,拉姐因为事故不幸受了重伤,送到急诊科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匆匆挂了电话便赶紧和珈乐联系上,毕竟她昨天晚上还在和我讨论什么时候我们三人一起去旅行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把脑袋在被子里捂了半个小时,期间向嘉然和向晚反复确认了三次情况,同时翻了六次贝拉所有的社交网络账号,但是一条动态也没有更新。我不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去世的这个事实,这件事导致我那天一个人抽了半包烟——这是我戒烟这么久以来抽得最多的一天,这天的量比从前其他日子任何一天抽过的烟还多。

  在她走的第六个小时后,我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那是前天买的今天即将过期的面包。面包边嚼在嘴里宛如木屑一般干燥而无味,我啃了两口便扔在客厅的桌上。我出神地坐在桌旁,盯着上面留下的啃咬的痕迹,数着自己排列不是那么整齐的牙印,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虫子啃走了一块。

  当然被啃走得最多的应该是珈乐,毕竟她和拉姐才刚刚开始恋爱半年不到。尔后,当我们在医院见到那具被白布盖住的躯壳的时候,四人依然在怀疑那下面躺着的人的真实身份,总感觉是上帝在跟我们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直到后来医生把贝拉随身的东西递到珈乐手上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哭成一团乱麻。

  直到今天我也偶尔会回想起那几周的日子。我们,尤其是珈乐,究竟是怎么度过那样黑暗的日子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看见珈乐带上了她很久没有戴过的一副黑色的蛤蟆墨镜。她的鼻尖红红的,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就连看到我的时候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盯着房间的角落发呆,不时抽泣一下。我盯着她看了半个小时,终于看见她摘下一次墨镜。她的眼睛肿得不成样子,眼皮子下面似乎是藏满了水,

  我并不愿意看到她如此悲伤。王珈乐对于我而言,无疑是最重要的友人及爱人;但我和贝拉也固然是很好的同事兼朋友,于是不明的感情便从此处生长出来,即便我并未明确这种似是而非的感情究竟算是友情还是爱情。倘若这算是爱情,我当然知道这种割裂的爱情饱受人们所不齿,我也为这讨嫌的多情而苦恼着,所以可耻的念想便被我冰封在我内心的深处,几乎不曾表露出来;我只能借着室友的身份,不时地流露出一些真心,程度也仅仅止步于未让她们生疑的境界;如果这只算是友情,我是否又有些太过自私,妄想着同时占有两份独属于我自己而非同一般的感情。

  而且最后的结果倒是令外人满意:她们二人没有一个与我建立起恋人般亲密且无间的关系,于是我也只能拍着手祝福她们二人:我知道我们三人总会分开,而我和她们的人生轨迹原本就不应该有一点交集,所以我其实并没有准备告诉她们任何一人这件事情。

  这么说起来还是蛮败犬的,应该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吧。

  平时看起来那么要强的我其实很胆小的啊。

  为队长安排好所有事情之后,我们这个五人的团体便解散了。曾处于事业顶峰的我们四人暂时不需要为生计所奔波,所以我们分开之后便杳无音讯,各自过着如同陌生人一般的生活。除开大半个月之前向晚来找我串门,归还当初搬家错拿的我的物件之外,我与嘉然和珈乐失去了所有的联系,直到六月份即将入夏的一个遥远的下午,当我独自一人坐在空调房间的时候,窗外的夕阳穿透厚厚的窗帘,将日光投射到我手边的飘窗上,我的耳机里放着IA的《六兆年》。

“我知道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今后的日子里,我将会在无数个不同地方经历和今天相似的场景,但是今天的傍晚,我在未来一定会忘掉它。总之,今年的夏天,一定是个平凡还没有什么故事的夏天。

  但是我同时又多少心怀侥幸,祈求着今年夏天不要太无聊。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个Flag,只是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其实当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之前的那句话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决心让这份感情烂在肚子里。结果,以为经过这么久能够彻底放下的我,终于在前天晚上,在还没准备好度过这个平凡的夏天的时候,前功尽弃。

“被吸入黄昏后/便失去了踪迹♪”

  当时在路上的珈乐被暴雨困住了去路,一个人在我家楼下杂货铺的屋檐下抽着闷烟,却和刚从便利店里买完东西的我撞了个满怀,于是我当即就把一半淋成落汤鸡的她带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她紧紧抓着伞柄,我便把伞向她那边微微倾斜过去。我的凉鞋老是踩到水坑里,脚上黏糊糊的感觉总是令我厌恶——但是雨迟早会停,家也近在咫尺,所以这些许的不适仅仅能使我的胸中略生烦躁罢了。相比这些不值一提的情感波动,令我更加心神不宁的,是同一把伞下的那个人。她略带颤抖的小手上还留着三两滴雨水,我瞥见她湿漉漉的头发杂乱地贴在肉嘟嘟的脸蛋上,脑海里萌生出一股亲上去的冲动。

  而且我真的这么做了。我的右手绕过她的脊背,扶在她的肩胛骨上,把脑袋向那边挪了挪。待她还没反应过来,我的手中猛然用力,把她向我怀中推来,然后把脸凑了上去。

  吧唧一下,这声比雨还要大,我在怀疑是不是全世界都能听到。

  于是她靠在我的怀里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

  扯平了,哼哼。

  其实无需去思考谁多谁少的问题,我们两个朝对方的脸蛋来一口这种事情之前在队里的时候就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从来就数不清楚。

  不比新城区的新式小区,老小区反而树多,叶上大颗的雨滴偶尔掉落下来,掉进领子里,沁入我们的衣服,吓得我一哆嗦。珈乐被我领进昏暗的水泥楼梯间,我们俩同时闻到了一股雨天的泥土味,墙角的水泥剥落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残缺不堪的砖块,宛若被人敲掉一半的门牙;砖缝里冒出一丝细微的绿,我却觉得那里面会长出一丛扭曲的蘑菇。

  家中的香薰弥漫着蜜糖般的气息,混合着屋内几近凝固的空气糜烂在昏暗的房间里,我有一点点犯恶心。甜味四下蔓延,气体分子疯狂涌入我的鼻腔,甜得我的脑子都开始发腻。我无处可逃,只有摸黑打开客厅的窗户,有些贪婪地呼吸着窗外湿湿的空气。下次可能还是不要买这么甜的味道,我想,为什么今天嗅到的香味格外浓密?是因为下雨我把门窗关上的缘故吗?

  待稍事安顿好之后,她向我讨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然后钻进浴室准备洗澡。我趁她在浴室的时候换上自己的睡衣,然后隔着玻璃门告诉她今晚可以和我一起在我的房间里睡下。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吞掉了不知道我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我没有听清她的回应。我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然后点起她的烟,准备等她洗完澡后给她吹头发。

  我已经戒了很久的烟了。以前在宿舍的时候,我和乐总是趁队长不在,偷偷跑到两条街以外的空地上偷偷抽几口,回家之前还要先含化几颗薄荷糖,再用随身带着的小瓶花露水将自己浑身上下都喷上一遍才敢出发。我徐徐吐出白色的烟雾,望着窗外发着呆。离开了管得那么严的队长,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生活依然照常继续,只是烟一天比一天抽得多,我才毅然决定戒掉这个东西。直到今天看珈乐的烟正好放在桌上,心里便难得猫抓似的难受。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她换好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她的身上穿着我之前买的衣服,那件过于肥大的白色男式衬衫包裹住她整个的躯体,又将她雪白的颈子和大腿裸露出来。珈乐的身材一直都保持得很好。应该瘦的地方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丰满部分的身体线条也弯曲得恰到好处。略薄的衬衣在黄色的台灯下被照得透亮,我隐约可见到她纤细的腰肢。她手中还拿着毛巾,她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坐到床边,熟练地背向我,待我上前去。于是我往近前挪了挪脚步,就像曾经时候那样。

  我慢慢地走向她,内心却逐渐滑向山谷的深处。抽完烟后死气沉沉的脑海感受到的剧烈冲击,使得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我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做了个深呼吸,想要平稳自己因为久违的接触而焦躁的心跳。她紫色的短发被风吹散开来,我看见发根处已经长出了黑色的新发。我仔细地用暖风吹着,感觉时间拉得比这发丝还长千百倍。“乐,你头发要不要重新染一染啊。”我随口一问。

“啊……暂时不去。等我忙完这一阵吧。”

“大忙人真辛苦喔。”我有些开玩笑,“连染个头发的时间也没有。”

“我不想留这个颜色啦。准备啥时候还是留回黑色,刘海挑一点红,耳朵后面再藏一撮橙色——不过都要之后再说了。”她笑了笑,“最近真的很忙。”

  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不再像平时那样清澈,我觉得她可能是感冒了;但我没再说话,任手中吹风机狂乱地嚎叫着。我在想要不要再做点什么。

  当我们收拾妥当,并排躺在床上的时候,谁都没有直接睡去。世界几近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灯光照了进来。窗户是开着的,夏夜微微燥热的空气,夹杂着房间里氤氲着的浪漫气息,一同沉淀在卧室,徘徊没有散去。在关灯之后,我摸黑将桌上杯中的酒一口喝掉,然后长出了一口气,靠在床头发着呆。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偌大的房间一下子变得过于安静:我们就这么躲在吞没半个地球的黑暗里。

  其实我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时间就这么永远停下去也好。

  此时,我仅仅能够略微听见她平静的呼吸,而看不见她藏起来的脸庞,只有借着散落的灯光,才隐约看见那床上披着毛巾的曼妙的身体轮廓。酒精驱使着的脑袋不受我自己控制,指挥着我的躯体向着她那边接近。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想起旧海的鱼跃出海平面,我想起雪原废土上残砖边燃烧的篝火,我还想起来一只足够巨大,能切开云层的鸟。

  但是我最后并没有得手。我的动作被她发现,然后她一个轻盈地转身,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我的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看了看时间。六点五十三分,天已经大亮,夏日的阳炎把整个世界都漆成白色。被我的动作扰到的珈乐在床上弹动了一下胳膊,我以为她醒了。“乐,什么时候带我去海边啊。”我问,但是她没有回应我。

  贝拉的墓地就在离旧海不远的一个山丘上。

  我转过头,看见她熟睡中依旧安然的面孔。我从没有见过她睡得如此安心,于是自觉圆润地滚下了床。

“干脆就这个周末算了。”或许这个时候还是用设问句比较合适。

  

  

其二。

  时间加速流逝到现在,我在街道旁边等着她把我的车开回来。

  我的汗水开始从周身沁出,内心已经被这艳阳烤得隐隐冒火。我逐渐醒悟过来:或许我应该坐在家里一边吹空调一边等她,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在街边蹲着——可是我已经在街边等了十多分钟了,说不定我一回头走进院子里,珈乐就会打着电话说她在街边没看到我人在哪。

  这种事情还发生过不止一次。    

  所幸一切都尚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我掐起表来,计数着时间。一百六十一秒之后,一辆反射着熟悉金属光泽的车便从街的那头驶到了我的面前。我逃也似的坐上了车,我觉着再在外面多待一秒钟,不论是什么东西都会像路面上的沥青一样开始融化。

  而且我满头都是汗,所以坐上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我的小风扇,对着我的面颊一阵猛吹,然后用纸巾轻轻擦拭着周身裸露着的皮肤上几近蒸发殆尽而有些黏的汗液。难得坐在自己车的副驾驶座上,我其实并不太适应;不过珈乐的车技倒是一如既往的娴熟,当她稳稳踩下脚下油门的时候,一股令人怀念却并不太习惯的推背感从我身后传来。

“哎哎哎副驾驶还没系安全带呢,扣分扣分。”手忙脚乱的我一边抓着安全带的卡扣,一边把随身包包扔到了后排,熟练地怪罪起珈乐来。

“没事,随便扣——”她故意拉长了音调,然后眨巴着眼睛。“反正又不是我的车。”

  我攥起拳头,故意咬着牙齿说:“要是真的被摄像头拍到了,我就把你绑起来,拿着你的本本去扣分。”

“绝对找不到我的,乃老师。”她似乎愈加得意,随着音响哼着歌,耳坠和着身子一同左右晃动着,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就抓!”“不准。”“不准不准!”“不准不准不准。”

  接下来是长达好几分钟的小学生拌嘴环节。

  归功于这么热的天气,不论是在家门前的四车道还是这干道的八车道,都很少见到迎面驶来的车辆,所以我也放心地和珈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白色的小甲壳虫带着青烟在起起伏伏的坡道上浮沉,疯狂地向着旧海奔去,像极了一只准备投海自杀的铁皮旅鼠。车辆转过弯道,驶入一条岔路,顷刻,旧海便完整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过去也好,现在也好,这里的人们一直都很难说清楚旧海到底是什么颜色。它总是介于祖母绿和海蓝石的成色之间,却又夹杂着大量的灰,使得它不那么起眼,久而久之,人们便也习惯了这褪去色彩的海。在今日,它多少还泛着一点青色的光芒——但是这仍不改变它那不可名状的原色:似乎自它存在起,世界便以万色润养其中,却最后落得这混沌局面。

  遥远的天边有厚厚的云,浮在海的边界又交融不清。

  珈乐再次转动方向盘,我向着车的一边倾去,道路随即汇入海岸线沿线。马路上些许残缺的白色箭头引着我们顺旧海湾的海岸行驶,追逐着这岸的远方,窗外白花花的沙滩晃得我有点晕,我从腿前的柜子里拿出了我的墨镜,然后把自己的头发扎成一只金色的丸子。音响里传来中森明菜稳重有力的声音,响亮的鼓点每一下都击打在我的鼓膜,偶尔还与我的心跳合上了拍,一股熟悉的感觉(Deja vu)从心中生发出来,身边的珈乐依然全神贯注地驾着车辆,我在副驾驶上,望着她那边的窗外,陷入沉沉的怀念中。

“后座上有饮料哦,忘给你说了。”她突然的说话,把我拉回了现实。手中紧握的易拉罐也传来凉凉的感觉,我似乎找到了一些存在的意义;吞下两口刺痛的碳酸饮料之后,我却觉得更渴了,糖水酸酸的气息黏附在我的舌头上久久不散,我只能扬起脖子继续喝掉几口。窗外白色的沙滩在树林之间若隐若现,我们依然沿着水边全速飞驰。

“我还蛮喜欢CityPop的。”刚放下饮料罐的手上尚有一些水珠,我低着头,用小指翻找着自己的手机,在歌单里面寻找着目标。“夏天就是要听这个嘛。”我知道乐最近在看老电影,于是特地选了这一首。当第一句歌词唱出之后,她的眉毛不出所料地从墨镜后面跳了出来。

“《初恋》?”

  我点点头,“是的,你应该听过这个,我觉得。”

“那当然。《食神》我这几天刚看。”她轻轻笑着,苍白的脸上堆起不算胖的肌肉,帅气的侧脸在阳光下变得好生俊俏,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只可惜天妒英才,村下孝藏最终因病倒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初夏,他所有的足迹止步于平成的第十一年;也正是那一年,基努里维斯的《黑客帝国》正在热映,朴树的《那些花儿》为无数人传唱,中东沙漠和高加索山脉北麓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人们在朦胧和无限憧憬中期待着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

  我歪着头思索了一下我对于那年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きだよと言えずに、初恋は♪”我下意识地跟着音响里温柔的男声唱了起来。

“那刹那接触,已令我倒颠♪”乐接着我的这句,唱起了粤语——我依稀记得,《食神》里那一版的歌手是莫文蔚。我有些惶恐地望着她,发现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开口:唱哪一句不好呢,为什么偏偏是这句。

  不过我似乎有些多虑,专心看路的乐应该没有发现我的小心思。

  而且应该不会有人真的把唱出来的歌词当做告白吧。

“浅い夢だから、(浅浅的梦)

  胸をはなれない♪(藏在心中)”

  《初恋》放完,软件在我的歌单里随机播放了另外几首同时期的CityPop。不得不说,上个世纪末的JPOP确是别有一番风味,从音符到乐器再到旋律,这几首歌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夏日的气息。随着经济的复苏,那些年的日本歌坛充斥着浪漫的生机,稳步向前迈进,如同八十年代末扶摇直上的房地产股票一般。

  这宛如泡沫一般,闪亮着,飞升着的美好日子,在未来的某一天总会破碎的吧。

  车辆突然变道,向着内陆的方向靠去。在驶上了一段很长但是并不陡峭的坡道后,珈乐把车停在了坡顶的树荫下。目光可及处,是一片开满了无数彩色的花朵的田野,是名副其实的“花海”,我不由自主地“哇”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怎么样,漂亮吧。”珈乐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脸上的大蛤蟆墨镜也藏不住她眼睛里的光。

  我掏出手机就是一顿乱拍。待我拍完,她便再次踩下油门,车辆沿着坡道开始向下滑行,车速越来越快,纷乱的色彩便涌入我的视野,冲击着我的视网膜,窗外的景色过于震慑,从眼前划走的花朵生出了残影,留在我的视线内久久不散。

  喜欢花的拉姐应该会很满意这个地方吧。

  乐把车停在远处山丘半腰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下面,同我撑着阳伞立在一起,望着眼前的风景。今天的她,穿着从我衣柜里借走的一条碎花洋裙。米白色的底,衬着黄的花和绿的叶,和夏天的颜色如此般配;收紧的袖口轻轻勒着她紧致的上臂,遮住了一半的三角肌;她还用别针在胸口别上了两朵黄桷兰。我很少见她穿裙子,平时酷酷的她今天穿得如此日常,我多少有些不太习惯,尤其她还穿着我的衣服。

  我们顺着树后唯一一条路向着山上走去,脚边的夏草沐浴着日光疯狂地生长,山下无数鲜艳的花儿盛放着,随风远离旧海的方向,旧海就在不远处,从草木的缝隙之中便可以隐约见到海面上翻涌着的浪花。我走出几十步之后便开始冒汗,就算是撑着阳伞,鞋底也被感觉有些发烫,我不禁开始佩服起这些植物的生命力来;倒是背着吉他的珈乐却一直健步如飞,丝毫不愿意停下。我望着她那直直的背影,似乎感觉到她内心无数的复杂情感。

  小山包不高。我们走了几百米便到了顶。这里可以一览大半个旧海湾。泛着青光的旧海粼粼生辉,盘旋着的水鸟在海面盘旋,在空中划过无数的圆弧。我绕着山顶边唯一的那棵小树绕了两圈,珈乐给我指了指,说拉姐差点睡在我脚下。

“没有碑。就这棵树。”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那不是她的谁。

  接连降水又常暴晒,新土翻动的痕迹一点也不可见,就好像她和这树一直沉眠于此,凝视着整个旧海湾和山下的花海。我在轻轻的风中回头,枝江城在烈日熏蒸着的热气中沉默,我隐约又听到了无数与先前听到的类似的蝉声。

  有花,有鸟,有海,有我们的过去的所有记忆。

  我从挎包之中摸出一挂铁质的风铃,将它挂在那棵小树的枝丫,可惜不会说话的夏天的风儿可遇不可求,先前拂过我发丝的它早无觅处。乐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放下肩上巨大的负担。她弹起吉他,弦的声音随风飘出老远,乐曲是十来年前脍炙人口,且很符合当下风景的一首流行音乐,于是我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唱了起来。她的眼睛曾经明亮得像一池春水,最近却总是不自觉地闭起来,用她的话说,这几年存的泪水全哭干了。

  毕竟如同春日那样温暖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们都在不该承受这种悲伤的日子里并肩前行,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前路的尽头。几个月以来,我和珈乐沉浸在同样的痛苦之中,而我所受的痛苦甚至还要算上我所感受到的她的那一份。曾经一同规划好的未来,如今却因为一场意外支离破碎:这个世界线的跨度是否有些太大了。我至今仍觉得,这个夏天的各种事情,都虚幻得像梦一般,而只有当毒辣的阳光晒得我的脖颈生疼的时候,我才多少能够确定,这个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我的梦境,而是我和她们一同生活着/过的,一同存在着/过的,真实的世界。

  此时,山下的花儿正在阳光下沉默,缤纷的植物们拥抱在一起,如同洪流一般,涌向枝江的城区。那向前延伸着的起点早已经没在万花丛中不见踪影;山下看不清楚的,在山上也依然不见全貌,我在花海中看见里面生长着不少的向日葵,而另外那些众多不知名的鲜红色花朵簇拥着,在阳炎里晃悠着脑袋,好像拉姐的头带。那片红色,恍惚之间,在我眼中变成血。

  人是不应该像那样离开的。我的脑海中始终回忆着着那天我所见到的,白布覆盖着的那具躯体,再后来,当我看到她紧紧闭起来的双眼的时候,我感觉躺在那里的她变得好神圣,像因受难而被天使簇拥着的耶稣——还是说我心中的神明也同她一样已经死了。

“我会的曲子不多,毕竟上个月才开始学。”珈乐说。一曲弹完,她从兜里拿出一包新的烟,从中分给我一支;然后从旧的盒中扯出最后一根,把空烟盒放到一边。我顺手接过,却并没有想抽烟的欲望,于是便把它夹在手指里玩弄,轻轻按压着烟蒂里的珠子。待珈乐燃起她那支后,她深吸一口,将烟咬在嘴中,顺手把空烟盒揉作一团,随意地往脚边一丢,再交换一下二郎腿,用手接过嘴上燃烧着的那玩意,最后眯起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她的这一通操作行云流水,给我看呆了神。

  原来的她可不像这样。

  过了几秒钟,她想起什么似的,又俯身捡起了那个纸团。她将烟盒在手中重新展开,用指肚子摩挲着。凝视一会后,珈乐将盒子装进吉他袋上的小包,然后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不喜欢多说话的她,今天也依旧在不经意地表达着自己心中的烦躁。

  可能过了几秒钟,珈乐缓缓睁开她的双目,脑袋无助地垂下,呆呆地盯着那颗树下的某个位置。我知道那里有着什么,于是我也同她一起望着。

  传说三途川的宽度尚不可测,也未有人能精准地测出那个距离,而现在,这条河似乎不过这层几十厘米的浮土,我们似乎一脚就能跨过;但是这几十厘米的距离,我和珈乐就算拼尽全力,也终究带不回来那个离我们远去的人。河边的她似乎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看着我们两个人。

  无言的风从海上来,扯了铃的尾巴,斑驳的青色风铃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沁入我的内心深处,将我们从那条河边带回。落寞的我环顾四周,发现世界没有丝毫的变化。珈乐向我简单说明了一下,她想下山去采一点花回来,我于是把头上的草帽扣到她的脑袋上,叮嘱她快去快回。

  在她离开的时候,我把玩起她的吉他,我完全不会弹,所以只是学着记忆中她和向晚的样子,装模作样地用指甲扫拨着琴弦。杂乱的音符毫无秩序地飞向天空,笨拙的我甚至找不准CDEF的音阶,似是而非的琴声听起来好像是某首歌的旋律,却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首,或者是哪首乐曲的哪一段,就好像我对她们俩的感情一般——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确实蛮荒凉的,也正和现在的场景一样。我用生疏的手法,梳理着消逝的吉光片羽,发觉自己从来也没有珍惜过曾经美好的日子。

  吉他的背后,贴着我和珈乐两个人的卡通贴纸,照理说应该是贴着拉姐才对。

  是不是她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件事吗。

  虽然我觉得更可能是她撕掉了拉姐的那一张。

  于是我又陷入了呆滞之中,思绪跟着珈乐一路奔下山破,在山下的花海和枝江市里绕过两圈之后,再也收不回来,直到十来分钟之后,珈乐拿着两束鲜红的花束又回到我的面前,我才缓过神。

“呀,这么快。”

“本来就不远嘛。”

  她抱着花束走到树下,将其中的一份放在了那里,然后抱着另外的那束坐到了我的旁边,并将它递给了我,我伸手接过,仿佛那是一个娇嫩的婴儿。乐只是简单地拿丝带将花的根部扎了一下,所以我抱起的时候格外谨慎,只要一不注意,它们就可能从中掉落出来。她摘下来的不知名花朵残留着阳光的余热,花瓣红得发黑,就像无数只盯着我的眼睛,我对视良久,发觉那不过是普通的一束花,不会突然复活,更不会从我怀中跳开。

  但其实还有另一双不知名的眼睛也一直盯着我。在我抬头前的最后一刹那,我才感到这目光从我身上挪开来。我看向王珈乐,她抿着嘴巴看着旧海,我猜她可能有什么想说的。

“心情不好吗。”

“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再唱首歌吧,嗯?”

“算了。”

  她用手抹了抹脸蛋,然后在遮满了整张脸的双手的缝隙里挤出几个字。

“我要走了。”

“哦……那走吧。”我准备站起身,却被无形的大手一把拉住,感觉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不是。我是说我要,嗯……走了。

“就不留在这儿了。”她咽了口唾沫,然后又舔了舔嘴唇,却不敢看向我。一股寒意从我的背后生发出来,冲上我的天灵盖,又溢向我的四肢,焦躁的蝉鸣一直未停,却在刚刚的某个时刻突然安静下来,我呆滞地盯住她的脸,她浑身上下丝毫不动,如同一座雕塑一般望向远方,不时眨一眨眼。这时,悬着的风铃又被轻轻敲响,叮的一声,响彻天地,振聋发聩。

  我什么也没有想。

“去哪?”

“先回趟老家吧。之后就,之后再说。”

“那就是还会回来的对吧。”我奇怪的胜负欲在此时突然被激发起来,我变得过于想要得到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只要她答应我还会回来,什么都好说,我一点也不会慌乱。

  她沉默了,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才不信,她的反应说明了问题。

“一定要回去吗,不能留下来吗。”我还在试图挽留。

“之后应该,还会回来的,嗯。会的。”她低声说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罢了,信她一回。

“噢,多久走啊。”

“周……五,周六早上四点的飞机。”

  我记得今天周三。

“你早都安排好了?”我瞪大了眼睛。

  乐点点头,“我上周来找你就是因为这个事。”

  〇。

“你为什么……”无尽的思绪冲上我的脑袋,却因为过于丰富而全都堵在了嗓子眼。我恨恨地闭上嘴巴,事到如今,无能的狂怒并没有什么意义。

  沉吟半晌,无人应答。死要面子的我也不想说话,自己接上自己断掉的话,好尴尬。

“周五晚上,来看我的节目吧。”最后还是乐在转移话题。我知道她这几个月在一个酒吧当驻唱,似乎人气还蛮高的样子。

“你来接我。”我一边没好气地说着,一边解下风铃,向山下走去。

  我的确很生气,但是又不止生气。复杂的思绪占领了我的内心,像一块被一屁股坐得稀碎的生日蛋糕。

  我好想回家。

  

  

其三。

  周四一整天,我都在家中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妄图去逃避这件事情。她的告别搞得我非常无语,我感觉故事的编剧在玩我,每次当我好不容易决定要做点的时候,总有幺蛾子要发生。

“我是不是恋爱绝缘体啊,〇。”

  因此我生了一天的闷气。

  但是我同时也坚定了自己对珈乐的感情,并决定在她走之前还得向她说点什么。就这样带着遗憾分开,是我所不能忍受的,加上没有了工作的制约,我也应该考虑同她公开这份心绪的事情了。与其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保持着距离,我宁愿选择直白一点。

  周五我一觉睡到中午。宿醉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锤子抡圆了膀子朝我头上来了一下,洗澡之前我吞了双倍的止痛药,却依然差点倒在浴室缭绕的水蒸气里。

  她要离开的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比我想象之中还大。不仅因为出乎我的意料,这个时间还过于仓促,完全没有给我留下同她告别的时间,我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时间一点一滴溜走,然后看着她缓缓消失在我的眼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台风在旧海湾四百公里外的海面上漫步,向着陆地的方向进发。今天是个风浩浩的阴天,所以我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制服衬衫,还打上了一条领带。当我化完妆之后,我靠在躺椅上,等待着她唤我下楼的电话。我闭着眼睛,脑海里面略过了很多事情,却没有办法集中精力记住其中任何一件。

  注意力比起以前好像真的变差了。

  不久之后,我没好气地坐上我的车。驾驶位上依然是珈乐,这么几天过去,我逐渐熟悉起她起步时候的感觉,只是我今天故意没有坐在副驾驶。她似乎也明白我的小脾气,也一声不吭地待我系好安全带之后,稳步启动。

  其实我并不愿这样。我明明知道,这是我今年能陪着她的最后一个白天,我却为什么我却总是放不下我那自以为是的架子,像之前那样,好好地同她度过这最后一日。我看向窗外,密不透风的乌云遮盖了天穹,整个世界,连同我的心,整个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乐。”

“嗯?”开着车的她把脑袋向后仰了一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我,又飞快地把目光收回到车前的路上。

“想你了。”

  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手中方向盘攥得更紧。

“从没见你这么正经……对不起。”

  我没有继续解释。

  她手机单调的女声导航播报着导航,虽然止痛药的药效已经上来,头疼缓解了不少,但我依然晕乎乎的。我将脑袋靠在偶尔震荡的车窗上,闭上了眼。

  眼前看见的是珈乐和贝拉熟悉的笑脸,虽然这几个月我很少看到珈乐笑。

  小甲壳虫七扭八拐地穿过无数街区,最后在一个我完全找不到方向的地方停了下来。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树,陌生的楼,乐所待的枝江市和仿佛我待的枝江市不是一个地方。我仰起脑袋,招牌上写的名字叫“Lazurite(青金石)”。

  到点是下午六点半,我点了双人份的炒饭外卖,一边在台下扒拉着饭粒,一边看着台上的珈乐和乐队的其他人彩排晚上的表演。说是彩排,她不过是简单和鼓手交谈了几句,然后拨拉了几下立麦的位置,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叉叉。十五分钟后,她走下来台来,同我坐在一起,把她炒饭顶上的香菜叶子舀到了我剩下一半饭的饭碗里。

  放凉的炒饭适合下嘴,她吃得很快。她刨了几下进口,一边咀嚼着,一边捂着唇,似乎是害怕嘴里的米饭一不小心喷出来,说:“我等会还有点事,你自己玩一会。”

  我点了点头,敲了敲我的烟盒,示意让她从里面拿走一根。她抓起盒子,在手中翻转了两圈,然后抖了一抖,白色的烟便像变戏法一般出现在她手里。她用手将左脸的头发挽到耳后,将那支烟夹在了耳朵上面,然后继续闷声对付着那份装在纸碗里被压得严严实实的加了牛肉粒的蛋炒饭。

  我走向门前,在台阶上望着风浩浩的街道上被风晃动的树枝,百无聊赖。数分钟后,我转过头看向珈乐,她背对着我,右手撑着脑袋靠在桌上,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当我没有看向她的时候,她好像并没有继续吃饭,我看见纸碗里的炒饭顶依然和我出门时候的差不多高。

  她在准备抽下一口的时候发现了我在看着她,一时间慌了神,连忙用放下的手抓起饭勺,另一只手端起饭碗儿,举到嘴边擀了两下,却因为一直盯着我,不小心呛了一口。我望着她卖力咳嗽的背影,下意识地因为担心,向她那边走了过去。她一直在咳。直到我走到她的背后,抚摸着她的肩膀的时候,也能明显感觉到从她瘦小胸腔里面传出体表的震动。我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她咳了快半分钟才好些。

  我顺手抽了一口指尖的烟,然后将那剩下的半支扔进桌上盛水的烟灰缸,烟头在水中发出滋的一声,然后缓缓沉入青铜色的缸底。待她慢慢平息下来,我将头靠在她的肩胛上,双手环抱住她的腰,呼吸着熟悉的香气。

“对不起。”

  她用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指肚子轻轻摩挲着。

“没关系的,至少你来陪我了。”她轻轻笑了。

  我却有点想哭。

“八点钟开场,我的节目在第四个,开场之后进来都来得及。”她拍了拍我的手,“去玩吧。”

  我也的确是准备回车上小睡一会,看了看表,还能睡上快一个小时。

  于是我在车上一觉睡到八点过四分,属于是万一没忍住睡了个回笼觉就会错过节目的程度——不过她会给我打电话的。

  和预料之中那样,电话在我过安检的时候响了起来,随后我很快就在门口边上找到了等我的珈乐,她还拿了一杯饮料塞到我手里。灯很暗,她好像是重新化了妆,眼线和腮红比之前见到的时候都浓了不少。待她替我安顿好了前排的座位后,她便回到了后台去。

  前面的几个节目我着实是没有心情去看,于是我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嘬了几口饮料。这种甜口的饮料回味却带着苦味,容易一口接一口地喝光一份:人们通常喜欢甜味而讨厌苦味,这种饮料应该就是利用人们的心理而特意配出来的。

  当舞台正中的光芒亮起的时候,全场的人们便开始鼓掌欢呼。四下闪烁的聚光灯依次照亮人们的面容,最后落到舞台的左侧,引我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珈乐踩着马丁靴一步步走出,台下便渐渐安静。待她在话筒前坐定,抱稳她的吉他的刹那,礼花筒随即炸裂开来。彩色的碎纸在空中翩飞,淡蓝的光芒同时渐亮。六方射下的灯光环绕着她,她的身躯无处遁形,于是开出六片黑色花瓣,生在这众人围观的焦点。六出花的花蕊,随着音乐独自定格在舞池的中央,借着观众的目光生长着。她散发出的无比魅力,引得所有人都不自主地看向她——连我也不例外。

  乐手一下下地敲着丝毫不像鼓的鼓,空中纷飞的灰尘颗粒在光芒照射下依稀可见,王珈乐抬起眼皮来,用我从没见过的神情望了望台下的我。待她坐定,她的小手搭上琴弦,开始弹奏。

 “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

  像是被五环路,蒙住的双眼。♪”

  她的声音已经远不如当年在队里时那样清澈,但多年的功底却依旧丝毫明晰可闻。这首本该由男性来演唱的民谣,在她口中却另有一番风味——这个女人一直都很会制造惊喜,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她的高音一如既往的稳重。抓人的声线紧紧扣住我的耳朵,我端起手中没有酒精的饮料抿掉一口,苦涩的味道应该会适合这首歌的风格一点;四周晃动着的灯球,闪得我的眼睛连带着脑仁一起开始微微疼痛。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她上一次唱这首歌的时候是多久,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她在早些年的某个冬天,的的确确唱过这首歌。

  掐指一算,这个夏天好像已经过半,但我并没有任何实在感,觉得时间只不过是白与黑,光与暗的交替,却忘记了笔记本上越写越多的日记,还有日历上越来越多的被划掉的日程和没能实现的愿望。那些我和她们一同度过的日子,宛如记忆海洋之中的一叶小舟,在我的大脑里时隐时现。

  她太稳了,稳得像是失去过什么。

  她应该真的失去过什么引以为傲的东西吧。

  “我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

  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

  与台上那耀眼的亮光相比,这间屋子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显得那么阴暗。我不确定她在台上能不能看见我的位置,我只觉得,能像现在这样躲在暗中,静静看着如同圣人降世一般的她,也算是我这么久以来莫大的至福之一。

  她垂下眼皮的时候真的很漂亮——谁又会不喜欢漂漂亮亮声音又好听的女孩子呢。

  待她唱完所有的歌词之后,鼓手腿间那被击打着的物件似乎扭曲得比先前更加不成模样。她手中的弹奏并没有停下,只是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个不寻常的音符响起,她才以一个完美的扫弦收尾。四周的灯球开始疯狂转动,头顶上的灯光也重新亮了起来,世界回归之前的纷扰和嘈杂,却不约而同的都向着珈乐致以欢呼和掌声。

  她也笑着致意,稍显疲惫的大眼睛里飞出无数的情感,分发给所有看着她的人们,然后她拿着她的吉他,缓步走向后台。我一口干掉剩下的饮料,穿过舞台下闹闹嚷嚷的人群,找到那条通向她的路。

  说是后台,那不过一个杂货间,里面摆了许多破烂的物件,还有几把折叠椅。珈乐正坐在其中一把上,将她的吉他往袋子里装。她见我进来,瞟了一眼腕上小巧的机械表,然后手上的动作开始加速,嘴里也开始念叨。

“乃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们马上就出去吧。”

“哦……好,你着急赶回家吗。”

“啊,不是。等下出去再告诉你吧。”

  嘴上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手头的工作便已完成。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背起吉他,走向门口那几个乐手,简单道了个别之后,便前来挽上我的手臂。看起来她之前就已经正式给她的朋友说过这个事情,他们也没有多挽留,简单道过保重之后便继续望着舞台。

  她牵着我从后门走出酒吧,门外是一条寂静的小巷。隔壁正好有便利店,我又突然想吃个冰棍,于是我让她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

  我和她抿着甜品,一前一后站在巷口。我看见街道上的人不算少,都各自向着自己的目标行进着。身后的女孩小口品着手中的冰激凌,同我一样默默注视着。

“就这样?”我回头望向她。

“就这样。”她点点头,“最后一次在这里演出了。”

  我本想等她吃完冰激凌,稍稍伤感一下再出发,没想到她却先我一步踏上了街道,大方地向我伸出了她的手。

“他们说等会在两个路口外的海边,有烟花看。”    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开心从上翘的嘴角边止不住地溜出来,“我们早点过去吧。”

“噢,原来你卡着点出来是为了这个。”

  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拿捏了。

  她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她的小手在朦胧的夜里显得愈加娇嫩,于是我搭上了她的指。十指交叉,掌心相对。她的体温从我手掌中徐徐传来,我的指腹贴在她的手背上,她的皮肤滑滑的。

“走吧。”

  平日里乖巧的珈乐,此时好像依旧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因为一个冰激凌和一场烟花,就能高兴得一边蹦着走路,一边哼着歌。她向我要了车钥匙,将吉他放在车后备箱里,然后兴高采烈奔向我。

  她带着我逃离着人海,穿过一条条不那么起眼的小巷,好像两只在黑夜里横冲直撞的野兽。我飞快地吃掉手中的冰棍,还恋恋不舍地舔舐着残留余味的木棍。夜风吹起我的领带向身后飞卷,我伸出另一只并未牵着她的手,享受着这难得的清爽。路旁尚未完工的一座座大楼仿佛半开大口的水泥石棺,在黑夜中沉默不言,珈乐一直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就算手心已经渗出了些许的汗,她也不愿意松开哪怕一点,就好像知道我会跑掉似的。

“从漆黑的世界仰望夜空,群星好像坠落一般。”

  不论人们多少次看见夏夜的星空,总会下意识地去计数着那些星星;总在此时,人类趋光的本性便暴露无遗,我也并不例外。在那最为黑暗的几个月里,我心中无处释放而压抑着的情感不断扭曲着,折磨着我的精神和肉体。我变得健忘,变得不耐烦,变得郁郁寡欢,就连楼下看守院子的大妈,也从我那没有感情的脸蛋子和垮下去的嘴角上看出我多少有点不对劲。

“小姑娘,你最近气色越来越差了啊。身体不舒服要记得看医生哦。”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触摸着的皮肤好像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我点头致意,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挪动自己的脚步出小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

  我也不清楚这个情况算不算病。在大剂量地复吸之后,我还买了一堆不知名的酒陈列在家里面,时不时地喝上一些。但就算这样,每当我醉醺醺地倒在床上的时候,这种感觉也并不会减退很多,只是借着酒精,我才能按时睡觉,保证第二天能够准点起床。因而这次,当这份光芒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便再难割舍,欲望着将她占为己有——所以,我也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分毫。

  因为她真的会走。

  海风滑过她的脸颊我的头发,我终于感受到了旧海苍老的气息。散开在各条街道的人们,此时又汇合在同一片海滩。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主持人正用着话筒卖力地向大家喊着什么,其下,乌泱泱的人群吵闹地等待着表演的开始。

“换个地儿。”我扯了扯她的手。

  于是我们背向人群,向着陌生的海滩进发,她极其柔软的手一直轻轻握住我,我一点也不想松开。我们慢慢沿着没有车的公路,一直向前走了几百米,在一片礁石之前停下了脚步。

“我觉得这里可以。”我说。

“我也觉得这里可以。”她说。

  踏过沙滩,踩入水中,我们坐在那片沉默的礁石之上,静静望着黑黢黢的旧海。“乐,你回家之后准备干些什么呢?”趁烟花还没开始,我问她。之前的气已消散得差不多,我决定当做无事发生。

“不知道,回去再说吧。”

“还是得找点什么事情干才行啊,总不能就这么在家里窝下去。”

“或许,当个舞蹈老师?或者继续搞直播吧,之类的。”

“还得是老本行啊。”

  虽然我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我却感觉有一堵隐形的墙隔开了我们。自那件事情之后,她将自己内心不少的东西藏了起来。她在心上建立起天衣无缝的围墙,将近时的伤痛连同昔日的所有记忆一起封锁,沉入了旧海的深处,就算是曾经最亲密几人之一的我,也无法看破。

  就算我想去帮助她,也无从下手,于是我不再开口,静静陪她望着眼前的黑暗。不一会儿,一抹昏黄的光线携着大量的光柱冲天飞去又爆炸开来,世界从此被震耳的爆炸声充满。我看见远处的人群逐渐停了下来,心中的情绪却开始翻涌成涛,有什么东西快要爆发出来。

  其实倒不一定非要在现在,也不是一定要开口。

  只怕是过了今夜,便再难有机会启齿了。

  我咽了咽唾沫,口中干得发紧。本想抓住她手的我,由于太过紧张而神情恍惚,悄悄在礁石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目标。

  管不了那么多了。

“乐乐。”我小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一开口我就有点后悔,我现在好希望她回应我的呼喊,但我却又不想让她听到我的声音。越来越多的烟花在刚到达顶点的时候炸裂,照亮这片什么也没有的夜空,乐一边看着这烟花,一边哼着小曲,任浪花轻吻着她的凉鞋尖儿。

  她似乎是没听到,于是我不甘心地又喊了一声。

“乐。”

“诶!怎么了?”她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便立即和我的目光对上了号。她紫色的眸子里闪耀着属于烟花的青黄色的光芒,我的脑子一下宕了机。

  乃琳,说点什么啊。

  全身的血液冲上了头顶,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了。

  然后我脱口而出。

“我喜欢你。”

  我说这句话的速度简直太快,在说完的下一秒钟,我便开始怀疑刚刚那句话我有没有说清楚。

  她愣住了,眼神逐渐变得严肃起来。眼角的余光看见她的嘴角好像在不断地向下弯去,我感到大事不妙,对视着的眼神却不敢挪向别处——我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就像孩子们玩的谁先眨眼谁就输的幼稚游戏。灰色的海水卷着棕色的泡沫冲刷着海岬,规律的潮骚充斥着我的耳朵,在它们停下的间隔,也偶尔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海风吹动我俩的头发拂过面颊,远处闪烁着的火光时不时照亮珈乐的侧脸,我却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乃琳,你,认真的吗。”最终还是珈乐输了。她似乎相当不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语,于是皱起了眉头,一字一句地问着我。

  我倒是一直在等她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毕竟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于是我点点头,眼神飞速望向身边的旧海,偷偷瞟了一眼。待我把眼珠子转回来时,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只好埋下脑袋,一个个地数着自己的脚趾头。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乃老师。”她舔了舔嘴唇,也看向黑色的海,将眼神定在飘忽不定的海面上,“我这么说吧。”

  我又数了两遍脚趾头,每次数完都是十只。多一只少一只都好啊。

“我这次,要出国了。”

  啪。巨大的彩色烟花继续在远处的天幕上盛开,这波最盛的烟花,开始在夜空露出真容。海滩上的人们开始欢呼,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向水里奔去。

“老爹在那边已经把我的工作都找好了,再过几年就要把我的入籍手续办了。”

“可能之后就……”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尾音又隐在巨大的爆炸声里消失不见,我依旧听不完全她在说什么。她紧紧抿着唇,双眼无神地望着旧海的远方,好像是要把那边盯出个洞。翻滚的水沫渐渐淋满我整个脚背,裸露的臂膀吹着海风,我感觉有点冷;这一波的烟花比之前的更加耀眼,我也无心再看。我们俩只是这样坐在礁石上,与石头化为一体。

  雨没有下,气氛也不算很融洽。

  其实有的时候话不一定要说得太死,我和珈乐都深谙这个道理。她讲出的这番话,个中含义其实很明了,只是介于这么多年同居共事的关系,并不好撕破脸皮让我当这个败犬。

  总之就是,没可能,各种意义上的。

  我和她都望向海的那方。几个小时后,载着她的航班就将飞向那个方向,前往海和天交融的地方,将枝江抛在身后。她点起冰激凌味的Raison,同时给我递了一支。两只烟头上橙色的火光在风中飘摇,火星闪烁了几下便失去了光芒。乐取下口中沾着口红的烟蒂,一下把它弹进了海水中。旧海在一瞬间吞没了那抹橙色,却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

“回家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向我伸出了手,还是往常那样的亲切。

  就算她同我爱着她那样爱着我,于我又有何关系呢。在她心中有关我的一切,在我心中有关她的一切,在天亮之前,就会随着那一纸机票尽数作废,彻底沉入旧海的深处。

  我不想再去问其他的问题了。与其开始一段八小时的恋爱的话,不如从当初就不要牵起手吧。我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加入这个企划,后悔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后悔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多关心几句,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接她回家。

  我的头顶掠过一阵狂风。回头,我眼中依旧是那只大得离谱的鸟。它飞得很低很慢,我隐隐能听见它划破空气的隆隆声,它在旧海的上空盘旋了好久,最后向着海平线滑翔过去。我的长发在风中无助地散开,追向风消失的地方,我觉得下意识去抓住头的我真的好狼狈。

  尽管我还是很想知道答案,但是有时候,过度的不甘心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所以我决定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就算我清楚地明白,那些问题在我的余生都可能再也得不到答复,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搭上她的手,跟她一路向回走去。

  因为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其四。

  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只顾着看路而无心看她,脚下的油门相比平时也踩得有气无力,我知道我们两个人都有很多事情想说出来。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车内的音响放了王菲,放了中森明菜,放了迈克尔杰克逊,放了东京事变,最后是《加州梦》。

  她一直在用脚点着节拍。

“……在这样寒冷的冬天。♪”

  《加州梦》放完,我听见钢琴键盘被轻轻按下,4/4拍的拍子响起,男人唱起三十多年前的一首老歌。尽管珈乐降下了副驾驶的车窗,空调的温度也依然似乎开得有点低,我打了个寒战,于是抬手把空调风页向上抹了一点,但我同时很难找到一个介于凉爽和燥热之间的位置,于是我索性又把风页掰了回来。

  靠右,等会下立交桥。

  一直看着窗外的她突然开了口。

  街边的风景一直在倒退,被天空的阴云和灯影染成昏黄和漆黑。她的脸颊在染上色彩的一瞬间又暗淡下去,夏夜闷热的风吹动她的碎发向我跳动,又隐去她的眼眸和嘴角。我本打算压着油门,奈何却被前后的车辆胁迫着,不得不紧紧跟随着向前开去。她点起白色的烟,令人怀念的香甜烟气在车内散开,旋即又被窗外的风吹得好远。

“不要离开我,请留在我心里;

  不要离开我,不要消失在我眼前。♪”

  两个路口外的三岔路口,右拐。

  她静静地说,我静静地开,仿佛我是个陌生人。

  而我的确也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淅沥的小雨开始飘落,打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我升起她那边的玻璃。当雨滴落在我这侧的窗上的时候,窗外的景色便连同我的脸一并开始模糊,我的表情和这雨一样毫无温度。车离开干道驶入小路,街边广告牌的灯光由橘黄转成七色,被无数雨滴折射之后,将我的脸染成小丑。

  就要这么分开了吗,我好不甘心啊。

  再给我一天时间也好。半天,一小时,让我再送你回一次家也好。

“不要离开我,留下我一个人;

  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好吗。♪”

  就这里吧。

  我把车靠边停稳,打开车内的灯,然后用手压在方向盘上,做了个深呼吸。她在副驾驶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却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连安全带也没有解开。我们这样坐在车里,多少有些尴尬。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我觉得她可能和我一样。她的眼神四处飘摇,想起什么似的,又拿出一根烟点上,我却发现,她没有咬掉里面的珠子。

“不要离开我,留在我的心中;

  不要离开我,心贴着心紧紧相拥。♪”

“最后一支,抽完就走。”点完火的她一边叼着烟一边降下车窗,再次把头扭向窗外,左手把还剩一半的烟盒递给我。我接过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支,在身上和手边找了一下,没找到打火机。

“送你了,以后都不抽了。”她大方地摆摆手,“打火机也用我的吧。”她顺手关掉了灯,“有点刺眼。”

  我接过她手中那被磨去商标的塑料火机,连着按了好几下却也没按出火来。她转过头,从我手里拿过打火机试了两下,发现好像确实没油了。于是珈乐眨眨眼,伸长了脖子,把叼着烟的脑袋向我这边伸了伸,牙齿咬着烟屁股的嘴有些吐字不清地说:“将就一下。”

  我把脑袋凑上前去,总算是借到个火。

“不要离开,从我的心里;

  不要离开,不要消失在我眼前。♪”

  良久,我们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看雨。雨静静地下,下得我心生烦躁,我拿下嘴上干巴的烟,撇撇嘴,本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又还是叼了起来,任飘落的烟灰静静落到车底。她也抽了不止一支,而是连着三支。第三支的时候,她仅仅只是抱着手,将静静燃烧的香烟夹在手中,一口也没有沾。她看着右边的窗外,我看着左边的窗外,奇怪的默契在这个时候也依然同步。

“没多的了,还剩一支”刚想借手中剩下的火点起下一支的时候,我看了看盒子。

  她终于动了动,将手伸出窗外,弹掉奇长无比的烟灰,“留给你吧。”她说。在她又吸了一口之后,将未尽的半支扔了出去。

“我走了。”她解开安全带,双脚不安分地动了两下。我点了一下头,却发现此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路顺风”似乎不太对,“保重”好像又太生疏了一点。沉默良久的我,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将双手放在并拢的大腿上,用甜甜的声音很正式地说:“嗯,乃琳。我走啦。”

  她笑得很灿烂,就像昨天我们见到的花儿一样。

  我哪敢继续看着她。我生怕我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去留住那离我而去的身影。我别过脑袋,不让她看见我向后撇去的嘴角。

“我不想做随便放手的人。

  我已经无法再承受,失去你。♪”

  或许就这样了吧。

  珈乐依依不舍地踏出了车外,我却迟迟没有听到关闭车门的声音。正想回头的时候,我却感到有谁上了车。随后,她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琳啊,琳。”

  那么轻柔,那么娇嫩,仿佛能从声音里面挤出水来。

  她呼唤着我。本来要离开的她,现在一只手扶在我脑后的椅背上,左膝跪在副驾驶的座位,右脚踏在车底,俯着身子向我靠近。

  还没等我完全转过身,她迅速地吻了上来,亲在我的右嘴角上,我被吓得浑身一惊。

  少女温润的唇紧贴着我的皮肤,我仿佛感觉到她唇下的血管在随着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着;纷乱的气流在我脸上吹开,惹得我耳根发痒。我一下子慌了神,像块木头一样呆在了座椅上,她的胸口紧紧压在我放在方向盘上的右臂上,使得我无法腾出这只手来,去拥抱那熟悉不过的身躯。

  怎么回事,和我预想的剧情完全不一样啊。

  良久,她才轻轻收回身子。我的脸刷的一下红得通透,这唐突的举动害得我的气息全乱了套,肾上腺分泌的激素使得心脏比之前跳动得更加剧烈,我连下颚都在轻轻颤动着。耳边的她,用那满溢泪水的眼凝望着我,我从来没见过她像这样哭过。

“歪了。”眼泪慢慢地划过嘴边,她舔了舔一直抿着的嘴巴,“对不起,乃老师,我骗了你。”

  待我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要去抓住她的手。只是她先我一步,离开的指尖完美地从我的手心中溜走,她宛如一条丝滑的黑蛇般抽身下车,独留被安全带绑在车里的我望着离去的身影。

  我落花流水,败得彻头彻尾。

  你倒是说清楚啊喂。

  随后我便眼睁睁地看着她关上车门,我的心也随之咯噔了一下,本就被噬咬过的心脏此时又被她带走一块。我其实清楚地明白,自她那天告诉我要走的那一刻起,有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就注定要离开了。待她踏上人行道站定,我瞥见她依然在窗外望着我,脸蛋上的两行泪在路灯的照耀下,闪耀着钻石一般的光芒。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如果我在这个时候下车去找她,她只会越躲越远。我们就好像两块曾是同一极的磁铁,只是曾经的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不可弥补的缝隙,因而我们尚且还能保持一体;一旦经历了某种程度上的分别,纵是用尽全力去拼合,也只能是回天乏术。

  毕竟她去意已决,无论我做什么也都是徒劳。

  当两束目光再次相对的时候,我们发现对方的眼里都多少带着复杂的感情,只是我不得不关上车窗,内心却又想要在越来越小的缝隙里面尽可能地留住她完整的容颜。她隔着车窗向我挥挥手,我也很勉强地笑了笑以回敬——尽管她可能看不见车内的我。我拨了两下手指,灯光便向她眨了眨眼睛;紧接着,车体左方的转向灯开始闪烁,我准备变道离开。后视镜里伫立着的她依旧那么迷人,我的余光看见她举起手摸了摸脸蛋,音响里的音乐和汽车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同时升高,我踩下油门加速启动。在我进入弯道之前的最后一秒钟,越来越远的她回头向我望了一眼。

“当〇〇〇谜语人,〇。”

  我咬着嘴唇,车子一路向东开去,逃离着她的居所。多余的情感无处发泄,只能盘旋在我的手边,随着方向盘四下回转,当我转过一个又一个弯,车上却始终只有我一个人。冒着青色烟气的白色小车在黑色的夜晚奔腾,尾气带着我复杂的情感和我无言沉默而又被蒸发的泪水,消散凝固在车外深沉的夜色里面。

  明天之后,一切就都回到起点了。

  我一路狂奔回到家中,甜甜的香薰依然浓郁。我在我的房间疯狂翻找着,设想她会不会给我留下之后去寻找她的线索,而她确实给我留下了一张纸条,只不过不是去寻她的。

  当我按照纸上所写的内容,在第二天晚上打开后备箱的时候,发现那里面放着她的那把吉他,和装在纸袋子里已经洗净叠好的我的长裙。我翻开那个纸袋,里面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我借着车库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中英文夹杂的病名后面还跟着许多我看不懂的字符,加在一起排出来有好长好长。

  坐在车上点燃最后的那支Raison的时候,我学着她一样,也没有咬掉珠子。我突然明白了她昨晚向我道歉的用意,我也醒悟过来为什么她最近没有再去染头发,她声音的变化也不是因为感冒。

Ca,也是她名字的一部分。

  原来代替她梦想的一直都只是勉为其难。

  她用一个凭空捏造的理由轻易骗倒了我,而我居然还在像个傻子一样以为她是真的去国外继承家业。

  我的头真的好晕。就算这么久了,我都还是不能习惯。

“抽不得就别抽。”那年隐在黑暗里的她说。

“就不。”我把脸凑上去,她那花朵一般的火焰点亮了我。

  

  

其五。

  在她消失之后,我便继续浑浑噩噩地度日如年,没有她的日子里,我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彷徨而懵懂的我,随后我在某天发觉,夏天马上就要过去,这个夏天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在顷刻间随风飘散,而我设想过的场景,也依然从来没有实现。

  只有枝江夜夜都在下着蓝色的雨,把没有颜色的旧海填得满满当当。

  直到我在这个夏天的愿望尽数破灭之后,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越是我设想过,盼望过的东西,就越是会与我的想法背道而驰。或许这就是我的超能力吧,我拍拍脑门,所以她才会离开我。

  她那晚在酒吧唱过的歌,自那天之后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但她歌声中蕴藏着的复杂情感,时至今日我才终于体会到。她只身前往了新的地域,我却回不到曾经的旧海了。在北极刚刚迎来半年极昼的平分之日后,阳光的直射点再次向南回归,就像我和乐之间,靠近了那么久,最终依然错开的世界线一般。这晚我在屏幕前,单曲循环着那天为她录下来的,我们一起唱过的歌。曾经我和她一起见过的真实的花海在我眼前重新铺开,我似乎又回到了灼热的那天。我不知道她以后听这首歌的时候脑子里会想到什么,我在想有没有那么几帧的场景会不会是那天的我。

  我知道,这个夏天就像你们一样再也回不来。

  而我也不会再对谁满怀期待。

  我在纸上写满一大片暧昧不明的字句,最后落上了她的名字。在窗口边模仿着1994年的夏日,阿菲在663家那样,我把它折成纸飞机扔出了窗外,而在那之后,我喝光瓶中最后一口辛辣的麦芽威士忌,将自己的脑袋藏进重重叠的被窝;心中阴翳久违地袭来,黑夜已经完全遮盖了天幕,窗外下起暴雨,气象台说这场雨将在半个月以后结束。顷刻,蓝色的雨变成毫不讲理的海洋,罩住我的房子,罩住我的意识。我在睡意朦胧间回想起熟悉的调子,不知道是《回忆京都》还是《水色雨》。

  思念变成海,在窗外进不来。

  那架写上她的名字的纸飞机,那个和她重逢的暴雨天,还有旧海翻涌着的雪白泡沫,伴随着今年的蝉声和空调和冰可乐,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夏天;而这个短暂的夏天的确过于匆忙,以至于除了有关她们以外的事情,我基本上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只是一切都还在继续下去,一切都还要继续下去。虽然逝者永驻,但是我和她依然会在这豪雨后老去一岁。尔后,雨终究会停,花期还会再来,阿拉斯加的候鸟将要开始向着南太平洋迁徙,西伯利亚的寒流也酝酿着,待着南下吹过这平原和旧海的时候。

  你知道吗,乐。

  这么多年以来,从相识的时候开始,直到你告别枝江之后,就算现在的你远离了我,每当我进入梦乡,脑海中常浮现出的依旧会是,无比熟悉的画面啊。

  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经常做着同一个梦。

  一个和你相遇的梦。

  (完)

文/魔术


本来想说什么的,结果到写这个的时候就什么也不想说了=。=而且我很少写这种碎碎念的东西。

要说伏笔的话,请看看第一章前半和最后一章里面共同提到的东西,然后再留意一下正文中加粗的部分?如果能看懂的话就更好了。因为这个奇怪的情况直到今天我也会遇见。

还有就是我真的很喜欢最后一部分。

在即将到来的暴雨中睡个好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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