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静女》
少年一袭白衣,信步向那女子走去。
“蓝……宫主。”
话刚出口,他方觉又露了馅。
姑娘看他这副样子,不觉笑出声来。“虹少侠,今日这么客气呀。”
“宫主就别笑我啦。”他窘迫的卸下伪装,脸上却藏不住笑意。
原来,只要叫蓝就可以了么。
蓝,蓝。
他在心中默默念着,口中却像有香气一般,缓缓荡漾开来。
为什么还要留在她身边呢?
护法曾半开玩笑地与他说道:“小狸呀,你跟着我们七侠有一段时间了,不怕被人报复吗?”
往日情景如雪泥鸿爪,呼啸而过,仿佛那天的事真的还是昨日的事,或是昨夜的一场梦。扮虹猫、斗黑龙、孵凤凰……他不是没有被追杀,亦或是被取笑不够格过。只是那一晚后,他就再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了。那日他心灰意冷的立在山脚下。一个二流魔术师,一个落魄少年,怎么可能扮成长虹剑主?怎么有资格和七剑一起拯救苍生?他回头,便对上了她清亮的眸子,寒风将她的裙摆层层吹起。他在寒风中站了多久,她便默默的陪了他多久。
呵,让你失望了吧。他也不再解释,低着头,不愿再对上她的目光。
“你走吧,”她的声音轻轻淡淡,却让他生生愣在那里。她缓缓向他走来,握住他的手:“对不起小狸,是我的错,是我让你承受了太多。”她对他温和的笑笑,拉着他的手走到路口,“你走吧,有我在,其余五剑是不会怪罪你的。”
透过衣物传过来的温度是冰凉的,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见她被冻的微红的鼻头,身体偶随微风打起寒颤。惭愧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突然很想拉起她的手,赶紧带她回去,或是有什么保暖的袄子立马给她披上也好。然而他突然意识到,他谁也不是,他不是曾陪伴他走天涯的少侠,他只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狸而已。
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是那一刹那间,他突然想成为他所假扮的那个白衣少年,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想留在她身边,甚至想和他们一同,去承受这份沉重的责任。
他不会迈出那离去的脚步,也再也忘不了那晚寒风中,她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你走吧。”声音淡淡,目光温和。
如果什么都是假的,至少那晚她给予他的包容是真的。
那是他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岁月里,最温暖的夜晚。
为什么还留在他们身边呢?他也说不清楚。
长虹归来,凤凰涅槃,天下太平。他依旧是江湖上那个没有任何名号的二流魔术师,似乎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那日他远远地跟在姑娘后面,看着她在人群中亭亭玉立,笑魇如花。百姓们亲切地叫她蓝宫主,孩子们围着她唤她蓝姐姐。
他有什么资格靠近?以什么身份靠近?
他见他似乎要回过头来,鬼使神差的,变成了那个白衣少侠的模样,紧张的站好。
“小狸?”姑娘一眼便拆穿了他,捂着嘴笑了起来。
那一刻他突然想,如果以这样的方能式留在她的身边,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他告诉她,自己想好好练练易容术。他想扮作虹猫,直到蓝宫主认不出来为止。
“为什么要扮作虹猫?为什么要让我认?”姑娘不解。
“虹少侠器宇不凡,如果连虹少侠都能易容好的话,那其他人可不就更不在话下了。”他胡乱编造着,“而且,蓝宫主是比虹少侠他自己还了解他的人啊。”
姑娘不禁笑了,双颊微红。
于是他便当她默许,每每易容了找她。
他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小在街头流浪。稍大一些了,便拜了一个江湖魔术师学了点小把戏。后来魔教来了,和师傅也走散了,他便自己弄了些二手货,在街边变变魔术,耍耍戏法,倒也糊弄了不少人。
他实在和虹猫差太多了。
他走路总是驼着背,低着头,说话也中气不足……而她都一一直白地指出。小狸知道,她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个白衣少侠的身影。虽然被人戳破自己的缺点有时实在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他在变成她所喜欢的那个人的样子,他能看到她的笑颜,也是足够的了。
她知道她骨子里自卑,便对着他的眼睛,坚定地对他说:“小狸的自卑是没有必要的呀,从你决定留下来那刻起,我就觉得你是个跟大侠一样了不起的人了。”她耐心地教他握剑的手势,教他基本的剑式,以免不时之需;她带着他上市集,他易容的少侠竟也瞒过不少人的眼睛......
日子如潺潺流水,又似飞花若叶。他有时觉得,一生要是就这样过去该有多好。他渴望见到她,但却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
为什么还要留在他们身边?他还是不知道,也许是他不敢想明白。
“要不你跟虹学学怎么吹笛子吧,”她说,“我呀,最喜欢他吹笛子时候的样子了。”
夕阳照在她的身上,仿佛快要将她融化了一般。他看着她在余辉中浅浅的笑,明明和她离得这样近,近的能看见她长长睫毛投射在眼睑上的倒影,可他却觉得那么不真实。他和她永远隔了太远的距离,好像是一座大山,又好像是一片大海。
她的指尖轻轻扫过一片泛着微光的芦苇,最后停留在一根红色的小草上。
“你知道它叫什么吗,小狸?”
“红……红草?”
姑娘笑着摇头,轻手将红色的草摘下,而后顺手抽出身后的剑小心地将它的两头削去。她的神色柔和,曾经斩妖除魔的利剑,此刻在夕光的照耀下却像是拍打在海岸上的波光,一层层荡漾开来。
姑娘温和的神色印在他的眼睛里,这时候她的样子,是他最喜欢的吧。他想。
他出神地想着,不知何时那根草已经递到了他的手上。他连忙接过。细细打量,原来是一根笛子的形状。
“这……能有声响吗?”他不解。
“它的中间是空心的,名为‘红管草’,你试试。”
他小心翼翼地吹气,一声清凉的“滴”声迫不及待地从管中冲出。他惊讶,好奇,用手胡乱按了几个洞,竟也能连成连贯的小曲。他转头看她,她的眼神像是对一个孩子发现新大陆一样的包容。然而她的眼神又不仅停留在此处,而是飘向他身后。那个白衣少年揽剑站在他们身后。白衣胜雪,风姿清桌,脸上是如清风般温润的笑意。
他的心有些空了。
也许,自己只是根管草,卑微地长在丛间。偶得自己的佳人,遂变成笛,只为余音绕梁,停留在她的身旁。
那根管草被他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不时吹上几句。尽管知道,无论如何练习,自己是永远吹不出,她心仪的曲子了。长虹剑主的笛声中有刀光剑影,有血雨腥风。这一切都离他太遥远。
和她一样。
又过去了几个月。
莎丽说,他瘦了些,黑了些,棱角也更分明了些。
“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会喜欢你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的故事要怎么走向结局呢?
他们目送着他离开,从此再也不见?多年以后,他老了,倦了,在茶馆里还会听到七剑的故事吗?
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夕阳西下。
倒映在地上的,是不属于自己的倒影。风姿清卓,是他所盼望的样子。
他盘腿坐在涯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包,一层层地将袋子展开。静静躺在里面的,是她送他的彤管草。
他是不可能吹出长虹剑主那样气的曲子的。他经历过的,只有幼年的颠沛流离,以及跟随七剑所瞥见的光芒的一角。
还有从未属于过他的那份感情。
他想留在他们身边,留在她身边。你守着命运给你的责任,我守着你。
他轻轻吹着。笛声缓缓,波澜不惊,却像是梦里的声音一般,绮叠萦散,飘零流转。他吹着,将一切他不敢拥有和不敢说的话,统统揉进曲子委婉的旋律中。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是她来了,他想。原来有一天我不用回头,也可以听出她的声音啊。
他回过头,对上她温和的笑意。不知道在她眼中自己到底穿帮了没有,他也跟着淡淡的笑起来。
在柔和的阳光中,那剑影来的太突然,忽地划破了她的肩膀。他下意识的想向后退,却不知拿来的勇气,冲到了她的面前。
如果是虹猫,这时候是会挡在她身前的吧。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还是虹猫样子,也就是说......还有与她并肩作战的权利。可是,他要拿什么保护他?他握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山崖下面是河流,我吸引他们的注意,你先跳下去等我。”她的反应远快过没有任何经验的他。他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下一秒,只见她跃至自己身前,周围寒气阵阵。
“走啊!”。
他怎么舍得走!那些冰冷的绳索像毒蛇一般一道又一道的扑向她,缠得她面色紫红。那些蒙面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副长矛,像着她的死角狠狠戳去!
他来不及多想,急忙向她奔过去,手中的长剑正要变成他熟悉的魔术棒,不经意间瞥见她着急的神情。
她的口型是......虹?
他看着那长矛,嘴角竟有了一丝笑意,用手中脆弱的假剑径直迎了上去。
这一次,他赌上了自己的命,赢来的是她终于将自己当做了那个少侠。
这场赌注,究竟值不值得?
他来不及想,也没有必要想。长剑在瞬间分崩离析,那长矛深深插入了他的胸膛。他甚至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呻吟,就倒在了地上。
下一秒,她凄厉的的叫声真切的传到了他的耳中,然后便是冰凌四溅,刀光剑影。
他听见她在喊他。
她喊的是虹,虹。
心里忽地涌过一阵悲哀。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用力地向她挤出一个笑意。
“蓝宫主......这次你输了呢......”她惊讶的神色倒映在他已毫无焦点的眸子里,脸上不禁浮现出些许狡谐的笑意。他鼓起所有勇气和最后的力气唤她道:
“蓝......蓝......”
他见到七侠中的第一个人便是她,现在,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她了。
他一身中最澄澈,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就是这其中的短短一月了吧。
他下意识地想摸出那根管草。他还想吹一首小曲给她听,告诉她,自己的笛声已经不会输给长虹剑主了;告诉她,自己其实想一直一直陪着她。
罢了,罢了。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抓不住,却终于可以放下那份沉重的卑微,唤她一声蓝。
一生一次,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