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有一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入将军府,几个起落,最后进了刘平所在的偏院。
那黑影肩宽体长,步履稳健,呼吸吐纳间不见声息,显然功夫底子不弱。
他手按房门上轻轻推了推发现没有上锁,也不犹豫便踏步进去。
刘平在感觉有人进来时就醒了,因为白天睡得早,现在颇为清醒,精神也意外很好。觉出身侧床面塌陷,立刻翻身起来,还没容他喊出声,嘴就被人按了个严实。
来人没着黑衣也没有黑布遮面,只是房内昏暗,借着月光,堪堪看清对方一双眼睛。
屠苏?
刘平眨了眨眼睛,百里屠苏见他认出自己,便松开了手。
他原本是想碰一碰刘平脖颈处的绷带,手一动,却是狠狠捏了把刘平的耳垂,疼得他一声轻呼。
刘平吃痛,揉着耳朵,一双眼睛有些泪盈盈地瞪过来,还没说什么,被百里屠苏一把抱进怀里,勒得死紧。
这位童年挚友一向沉默寡言,这样激烈的情绪并不多见,他身上带着熟悉的干草和西风的气味,嗅着让人莫名心安,刘平不由得也搂紧了他,好一会儿,两人都不发一语。
百里屠苏又重重捏了他肩膀一下才松开。
“走了,不怕。”
他们手牵手出了房门,快步往院墙走。
钩月一泄银光,把那些高楼院墙的影子投在他们身上,似是追赶。
刘平走了几步,觉出不对,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怎么一个守卫都没有……”他四处看了看,偌大将军府竟然连一点虫鸣也听不见,四处都黑暗无光,倒是目之所及处亮着两只灯笼,正是后门的位置,初看没什么,现在也觉出点孤零零的诡异来。
一阵悚然让刘平寒毛倒竖,急急把屠苏推开。
“不对,你快走,有问题。”
百里屠苏不说话,只是又伸手过来拽他,被刘平又一次挣脱了。
“你快点走,走!”刘平见百里还要来抓自己,更急起来,“他们要抓你!”
百里屠苏还是面若铁板,人也站得跟个铁桩子似的推不动,嘴抿得死紧,再抓住刘平后干脆箍住了他的腰定在身侧,半抱着跳上墙头。
墙下是他的坐骑,在看到主人后打了个响鼻,很通人性地调头靠近,百里屠苏抱着刘平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上,轻抖缰绳,飞驰而去。
萧平旌插着手站在暗处,大片树影不仅掩盖了他的行迹,也包括他身后一众整装待发的士兵。
马蹄声越行越远几乎就要消没声息,萧平旌仍是不发一语。跟随他的副将终于憋不住,瞧着萧平旌的脸色悄声询问:
“将军,我们还不追吗?”
萧平旌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就收回去。这位副将却是一路跟着萧平旌打了不少仗的,自是看出萧将军不知怎么竟憋着火,而且劲头不小,吓得他一时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触了逆鳞。
一众人又等了会儿,那马蹄声是彻底不见了。萧平旌抖了下肩,却仰着头还看着刘平他们跳下的方向。
“就地解散。”
“什么?”
“你没听见?”
“……我们不是要捉……”
副将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萧平旌的脸色,忙转身遣散了众人。
但这位副将并未离去,而是低着头候在一边。
“皇上是不是让你看着我?没关系,你可以去告状。”
副将忙抬手行礼:“末将从入伍就跟着将军,知道自己是谁的兵。只是……”他踟蹰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希望萧将军,莫要因为私情失了分寸。”
这话倒让萧平旌哼笑出声,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扭头去看自己的副将:“你说,连你们都看出我对他有私情,他为什么还看不出?”
说完,他也不等副将作答,自己又把头扭了回去,还是看着刚才的方向,抬手一挥,让那副将也赶紧退下。
一时,那一大片浑厚的黑影下只余留萧将军一人了。
他又站了会儿,突然发作地一拳砸在墙上,一记闷响,接着又是一下,再一下,竟然连砸三拳。灰白的石灰粘满他的骨节,他也不觉得痛。
一声唿哨,原本睡着的踏雪乌骓立时醒了过来,萧将军的战马是从来不用栓的,这时直接从马厩里跑出来,萧平旌快走几步,缰绳一拉就骑了上去,从专用的侧门绝尘而去,朝着的自然是刘平和百里屠苏离开的方向。
刘平被百里屠苏扣在怀里,马上颠簸。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他的手也被屠苏按着,紧攥在缰绳上。
一路刘平喊了百里屠苏几次,对方都不应他,只顾催着坐骑快跑。刘平急了,扭起身子来,百里屠苏也不客气,头一低,下巴砸着刘平脑袋,“咚”得一下很疼,仿佛他还有个铁下巴。
“你带着我跑不快,迟早要被追上。”
“屠苏,让我下去。”
“你听见没有?”
“喂!”
刘平说得多了,加上吹了风,嗓子又疼起来,憋不住咳嗽了几声。
这时就听见屠苏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别说话了。”
停了会儿又听见他说:“没事的,别怕。”
屠苏的胸膛就紧贴在刘平背上,暖烘烘的,不留一点空隙。
自血亲被屠,国破家亡那刻起,刘平还未哭过,不是不伤心,只是变故来的太突然太剧烈,想哭已来不及了。后来在将军府醒来,整日忐忑不安,辗转难眠,不是记挂着妹妹,就是悔恨怨怼。想死,死不安心,活着,满目皆是物是人非,满耳皆是无声控诉。若是不灌服汤药,夜夜便干睁着眼,直挺挺瞪到天亮。
及至此刻,那股消不散的委屈内疚,被百里一句“没事”一句“别怕”给决了堤,哗啦一下全倾倒出来,止都止不住,刘平觉得眼眶一阵发酸,鼻子也跟着抽噎起来,不一会儿就感觉有热泪打转,兜都兜不住。
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手背上,百里屠苏猛地一僵。
他快速地低头又更快速地抬头,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真看到刘平是怎么哭了似的。
又是两滴热泪砸在他手背上。
刘平吸了下鼻子,再说话原本沙哑的声音更添了份瓮声瓮气。
“是我对不起百里家。”
“是我对不起百里将军。”
“是我害的……”
百里屠苏烦躁地打断他:“闭嘴。有什么回去说。”
刘平弯了下嘴角,反手按住了百里屠苏的手背。
“你把我放下吧。”
感觉到百里的挣扎他便用更大的力气按住,十指嵌进对方的指缝里。
“你要报仇,要重振百里家,一定要忍。”
“贺卓璋是蛰伏几十年,苦心孤诣打的这一仗,外人可能以为他没有站稳,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就算他破了你们的外防,杀进内城也不过几日,必然有了其他人作接应,而且不在少数。”
“百里军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了,你切记不要为了报仇投靠别的藩王,白白让剩下的兵士做了过河的石子。”
“你该越快消匿行迹越好。”
“等待时机。”
“……更不该带着我这个累赘。”
刘平说得很慢,声音却很稳,像一滴滴水次第落进湖里。
屠苏紧了紧胳膊,把刘平夹得又紧了些。
“我一个叛国的罪人,有什么面目去见百里军。”
“到时候你不把我杀了祭旗,对得起死去的万万将士?”
“闭嘴。”百里把缰绳“飒”得一抖,催促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很快,不仅是他,连刘平也听到了后面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放下我。”
“不然你逃不掉的。”
“逃得掉。”
“松手!”
“别动!”
“松手!”
“闭嘴。”
“我不会有事的。”
“放屁。”百里屠苏也突然爆发了,“你就要被卖到窑子里去了你知道吗?”
刘平一愣,但接着,他一把握住百里屠苏的手腕,身子一躬,从他臂膀间的空隙里摔下马去。
这一变故发生得极快,刘平只觉肩膀一疼,本能地护住头就地一滚。
他能感觉到百里的坐骑从他头顶扬蹄跨了过去,能听到百里屠苏一声焦急的“刘平”。
刘平灰头土脸地抬起头,才意识到刚才也算命悬一线,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他看到远处正有人骑马赶来,蓝衣黑马,四蹄踏雪,快如闪电。
“咳咳……咳……走,走啊!”刘平还趴在地上,回头看见百里屠苏调转马头,赶紧支撑着爬起来。
“走啊!”他又喊,然而丝毫不能阻止百里屠苏的行进。
另一边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了。
“你,你——滚不滚——滚!”刘平终于喊了起来,这一声,声嘶力竭,仿若泣血,被风卷着砸到天地间分外响亮。百里屠苏的坐骑一声长嘶止住了蹄。
刘平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手捂嘴,一手抬起,直直地指着百里屠苏身后的方向。
他与百里屠苏相隔不过几十步。
百里屠苏看着刘平,刘平捂着嘴,咳嗽着,却也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手越过百里的肩头,坚定不渝地指着他身后的远方。
萧平旌此时的马蹄声已近在耳畔。
刘平放下了捂着嘴的手,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百里屠苏面罩寒霜,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刘平冲他笑了笑。
百里屠苏脸色更冷:“你要等我。”他很难得的重复了一遍,“你一定要等我。”
刘平又指了指远处,五指并拢,做了个挥手的手势。
随即他转过身,而萧平旌已跑至了他面前,几乎是擦着他的身子勒住了马蹄。
萧平旌看着百里屠苏策马融入浓浓的黑夜中。
他低头,刘平在马下,目光灼灼,好似在昏黑的天地间烧起两簇新火。
萧平旌默默下了马,他看到刘平衣袍好几处都撕破了,渗出的血沾着沙土。他解下马旁的水囊,想给他洗洗,被刘平挥手打翻在地上。
萧平旌哼了声,弯腰把水囊捡起来,不由分说把刘平的一双手腕给钳住了,手掌两侧擦伤最大,拿清水仔细冲干净了,还剩不少,便凑到刘平嘴巴让他喝。
刘平当然是不喝的。
萧平旌也不客气,捏着刘平的下巴把他脑袋掰过来,自己含了口水就要凑过去。
刘平更加不客气,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萧平旌偏了脸。
萧平旌“咕嘟”一声把水咽了下去,舔了舔嘴角,没出血,大多是被刘平反手打上的水。
他盯着刘平又含了一口,作势又要凑过来。
刘平满脸不可思议,抿着嘴唇努力往后仰着脖子。
萧平旌挑了挑眉毛,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腰。
他们僵持了一下,刘平从他手中把水囊夺了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刚放下,就看到萧平旌又对着他,露出那闪着虎牙尖的欢喜笑容。
“我刚才跑过来的时候,看到你不顾一切地跳下马,我当时想,如果你是为了我留下来的,该有多好。”萧平旌一边说一边牵了马,刘平也不理他,只是走在他身旁,两人一马,顺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啦,所以也就想了一下,就开始担心你摔得疼不疼。”
刘平喝了点水,感觉嗓子没那么难受,他斜睨萧平旌,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他半眯着眼睛,咧着嘴,束发辫在他脑后一甩一甩的,一些碎发被风吹的乱飞,刮擦着他的脸颊。
“不会让你如愿的。”刘平收回目光,只专心盯着前方一望无垠的黑暗,“你们想跟着我找到剩余的百里军是不是?”
“想得美。”
萧平旌踢到了颗石子,那石子滚到刘平脚边,刘平没注意一脚踩了上去,他本就走得有些趔趄,这下一个不稳眼看着就要往前栽,被萧平旌一把扶住。
“上马吧。”萧平旌叹了口气,“你腿也伤了,走得不疼吗?”
刘平甩开他的手,径自往前走。
但这回萧平旌没有动,牵着马站在原地。
刘平走了会儿,疑惑地回头看他。
萧平旌还是在笑。
刘平从来没说过,他一直觉得萧平旌笑的很好看,在那段已经不能被推敲的初识的日子里,萧平旌就一直这样笑着,在他耳朵边“平哥平哥”的喊,他是真诚的,他是生机勃勃的,这个陌生的少年带给刘平的不仅有欢乐,还夹带着皇宫外广阔天地的自由气息,那让刘平向往与着迷。
他现在还是那样笑,像一棵抽穗的麦子金光闪闪,却只能带给刘平悔与恨。
他毁了刘平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珍贵东西,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无所谓?
“你上马吧,去追他还来得及。”
“追谁?”
“百里屠苏。”萧平旌明显咬了下牙。
刘平皱起眉:“我不会让你们……”
“我没有想追你们,我也不想找什么百里军。”萧平旌把缰绳递到刘平的手里,裹着他的手握紧很久都没有松开,“平哥,我不是来追你们的。”
刘平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
萧平旌也从来没说过,他喜欢看刘平疑惑的样子,刘平会皱起眉,眼睛睁得圆圆的,腮帮子也会不由自主地鼓起来,可爱得让人想戳一戳,所以萧平旌总喜欢说些稀奇古怪的事来逗他,半真半假,让他疑惑,引着他看向自己,他喜欢刘平一心一意看着自己的样子,他喜欢他开心的样子,他喜欢他回应他的样子,他喜欢他无奈的样子。
他其实喜欢他所有的样子。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想送你走。可我也想再多看你一眼。”
萧平旌的指腹摩挲着刘平的手,那让对方颤栗。
“你……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但只是你。兵不厌诈,我没有错。我错的,是太过自信,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最早到皇宫把你给带出来,我想着义父找不到你,就会以为你已经在乱军中死了,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他不会太在意,实在不行,找具尸体代替也是很容易的事。我可以藏好你,等过段日子,风平浪静了,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就可以有将来。”
萧平旌的叙述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举办一场酒宴或者约定一次旅行,他这种甚至带些温柔缱绻的语气让刘平感到由衷的恐怖,可萧平旌并不觉得,还在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棋差一招就是现在这样,我没能保护好你,也没到和义父耍心思的地步。我想了很久,现在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别人把你救走,虽然很不服气,但的确是最后的办法。”
“你,你什么意思……”
“义父要把你官卖到晚枫阁去,他要拿你立威。”
“……”
“其实也有别的办法可以让你不用去晚枫阁,就是拿百里屠苏和剩下的百里军来换。”
萧平旌感觉到刘平的指尖颤了下,他安抚地捏了捏,而刘平似乎已经无力再挣脱他。
“这对我来说很诱人,也很简单。可是——”他吸了口气,“我不相信义父。”
“——他怎么样都不会放过你的。”
刘平被这些话定在原地,一片“洞洞洞”的心跳砸在耳鼓上,却偏偏还能清楚地听到萧平旌的一字一句。
“所以你走吧,今天晚上是我的兵值班,是你和百里逃出城最后的机会。”
说完,萧平旌松开了手,他抚慰地摸了摸乌骓的头,而刘平在一边呆呆的,直到被萧平旌托着坐到马上。
“再见。”
萧平旌最后深深地看了刘平一眼,而刘平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你会不会记得我?”
“怎么想都是有点好事的,是不是?”
刘平一言不发,就只是愣愣的。
萧平旌叹了口气,他想,他最近真的一直在叹气。
他抬起手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乌骓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拿嘴拱了拱他的头,慢吞吞地转个身子,甩了甩马尾。萧平旌又大力地拍了一掌,乌骓终于向前跑去。
踏雪乌骓以日行千里闻名,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萧平旌也不转身,就凝着那一点,倒退着默默地走。
他感觉每走一步都往自己心口上踩塌一分,气也越来越堵起来。
才几步,他就觉得走不动了,如一尊塑像般,伫立在原野上。
蓦地,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萧平旌还没来得及雀跃,一根粗糙的马缰绳就甩到了他脸上。
刘平跳下马,似是没料到自己随手甩的缰绳真能打人脸上,赫然就是一条红印。他讷讷的,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一张嘴开开合合,半天没吐出声来。眼睛倒是盯着萧平旌的脸,简直要从他脸上盯出个洞来。
萧平旌呆了会儿,忽然露出欣喜之色来:“你是不是怕我出事……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不信你。”刘平冷冷地打断他。
“我不会再信你了。”他又说了一次。
“我不会去找百里屠苏的,我不会让他有多一分被找到的危险。”
这是刘平第一次看到萧平旌脸上那自信欣喜的笑容快速地碎掉,他立刻就发作了,愤怒从他身上喷薄而出,把之前的平静淡然冲刷得干干净净。
“你不管你自己了,是吗?你要为了百里去做下贱的婊子吗?”
刘平把头一昂,回得干干脆脆:“那也是我的命。”
“那你不管你所谓的天家颜面了吗?”
刘平嘴角一挑露出个讥讽的笑容,他的语调在那一刻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刻骨:
“刘家已经彻底败了,萧将军不记得了吗?我们早就和什么天家什么颜面没关系了。”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撕撕嘎嘎仿佛在磨人骨头。
而且他不停下,他现在不愿停下:
“就像我和萧将军,从今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