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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宇]阖眸烟云(06 / 11)

【06】

  

  距离洛城被破已过了一月有余,这段时间,大事小事,纷至沓来,走马观花,把洛城的百姓也是磨了个处变不惊。

  破城后三天,新皇就上了台,祭天,启印,昭告天下,国号“大鸿”,一溜儿事办的滴水不漏,快刀斩的不仅有乱麻,还有一众藩王看热闹的心。

  同时先皇刘远昭的尸身和他四个儿子的脑袋在城门口暴了三日,引得虫飞鸟啄,行人进出城门都要胆战心惊,生怕冷不丁掉下块肉来滑进脖子里。

  朝廷上下自然也是犁了一遍,也合该刘家命绝,满朝文武竟没什么阻滞,多数归了新主,皇家榜文一出,只死了三个前朝大臣,抄了十来户官员的家,但这里却包含了三代为将的百里家。某日那锣鼓敲得几条街都能听见,一众家眷身披枷锁从百里府被带出来,压上囚车,饱蘸了一番注目后,最终也不知押往何处。

  有贬就有抬,六部三台人事一番调动,几个二品的上了从一品、一品的阶,几位阁老虽全了身家性命,此后却要开始习惯和小员们挤挨挨站在一块儿。朝堂上多了好几张异邦脸孔,武将文官分列两侧,新人旧人混作一团,今后就要在同一个皇帝眼皮子底下共事了。

  再大点儿的,就是新封的镇国右将军又立一功,出城绞了第一位坐不住的藩王的脑袋,人还没回来,少不了又是一番封赏。据说这位萧将军刚及弱冠,却机敏善战,之前破洛城就是头功,在城里呆了一段日子,已和不少豪门权贵有所交结,为人也是进退有度,八面玲容,很是得人喜欢。他本身还是新帝宠爱的义子,据说相貌也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风头一时无两。

  当然这些都不及另一件事更令人注目,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才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事。月二十六,天都没亮,东西南北两条大街上就挤满了人,等的自然是传说中的七皇子刘平游街进晚枫阁的戏码。过了巳时才看到一队人,身穿囚衣,低眉顺目,缓缓走来。两侧皆有骑兵守卫,民众即使被枪戟隔着也挡不住人潮涌动。街面除了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就是细细碎碎的闲言碎语,有多少平头百姓真的知道七皇子长什么样子呢,自然是指指那个,猜猜这个,再把从各个茶馆,邻家,街面,这儿那儿听来的八卦添油加醋,津津乐道一番。当然也是有不少官宦子弟偷偷混在人群里,其中认识刘平的自然不在少数,不如说,他们就是为了看刘平而来的。他们都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混在囚犯间的七皇子,素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随着队伍走得也不紧不慢,往昔里那些遥遥相望的一面之缘,亦或是觥筹交错间的行礼客套都恍然如梦。有人心有戚戚,自然也有人生出些异样的心思。晚枫阁门口的人自然是最多,已有小贩卖起了垫脚的凳子,五文钱一个时辰,一会儿就涨到了三十文。到了楼门口,领头的军官止了步子,队伍停了下来,人群的骚动也立刻停了。人人都瞪着一双眼,躁着一颗心,那种期盼是浮在空气里的,随着刘平走出队伍,走向晚枫阁,压得越来越重。

  大抵是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位落难的皇子既没有哭天抢地痛骂新君,也没用慷慨激昂为自己辩护,他表现出一种叫人无趣的平静,甚至在军官交办公文,大声念诵他名字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激烈的反应。他如一盆燃尽的火,在灰烬下发着隐隐暗红的光。晚枫阁朱红的木门在刘平面前开启,他往前跨了一步,忽听身后飞出一句痛骂:“娘的,兀的这么没劲,白瞎了劳资一早起来排队。”人群憋不住爆出阵阵哄笑,接着原本消匿了的私语复又泛起,且比之前更盛。刘平一手抓在门框上,死死地扣住,松开时,他感觉到指甲里还残留着嵌进木料的那种刺痛感。他转身,回望向注视着他的人群,他并不知道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无论他看向谁,对方总会先一步移开目光。

  刘平展了展衣袖,屈膝向前,面朝下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了天地君亲师,跪了万骨尽枯的将士,也跪了来看他热闹的芸芸黎民。

  刘平伏在地上,鼻子尖蹭着干燥的尘土,他一动不动,直到街面上的沉默凝得够久才直起身子,头也不回的重新踏入晚枫阁内。

  人群快速地消散了,形迹仓皇,七皇子的这一跪似乎提醒了他们,乱世之下,天之骄子都能随时碾作尘土,他们这样的普通众生,也不过是暂时苟全性命罢了。

  

  

  

  段晓建琢磨着这事儿既然落在自己脑袋上,最好就上点心,特意提早了半个多时辰就去了晚枫阁,一进门,大堂已坐得满满登登,二楼以上的包厢也过半数放了帘子。

  晚枫阁这儿的规矩是只要你进门,哪怕站一晚上也要先掏一两雪花银子,这还是平日的价。有竞标的日子,坐大堂看热闹就是三两。段晓建往楼上走的时候,听见龟公正跟人收钱,喊的是“五两”,段晓建摇了摇头,拿扇子柄挠了挠脸,随手插在了脖子后头。

  包厢订了天字位,是二楼对着看台的位置。小厮给推了门,却看到已经有人正坐里头喝茶。

  背对着门,看不见脸。

  段晓建的心“咯噔”就是一下,咬了咬后槽牙,瘦瘪瘪的脸上立时堆出笑来。

  “师弟。”他喊,“你到的好早。”

  那人听了转过脸来,正是萧平旌,但见他上身穿一件鹊灰滚流云纹的窄袖劲装,下身一溜儿玄色腰带玄裤玄鞋,收口处草草滚个暗边,束头发的玉圈看着也像是随便哪个破落户处淘的,发尾梢到耳垂,看着——像是来打架的。

  段晓建咳嗽了下,有些局促地掖了掖自己上等绸缎金银混线的常服,还是亲亲昵昵地坐过去,又给自己沏了杯茶。

  “啥时候到的?”

  “不比你早多少。”

  段晓建默默咽了口半点没茶味的茶水,不去拆穿他。

  早年贺卓璋把义子们都陆陆续续偷偷送来过中原,披着学孔孟之道四书五经的皮子学了不少中原的语言文化。正巧萧平旌和段晓建在一个书院里,厮混了三年,才有了这层师兄弟的缘分。之后七八年不见,但也有着书信往来,再重逢一个已经成了朝廷新贵,一个也早就是商铺遍布全国的段字号少当家了。这次改朝换代,段字号几乎没受什么损失,还平白得了几块好地好港口,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萧平旌脸面儿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架势,在段晓建的印象里,萧平旌这人一直波澜不惊,天塌下来一边跑一边还有闲工夫嘲笑跑的慢的。挨得近了再看他,眼窝深陷,眼下泛青,胡子也才刚刮过,额头用刘海遮住的地方有道新疤,连痂都没结老实,翻卷出暗红的血肉。他大刀阔斧地坐着,手却握着膝盖不放,时不时眼神就往楼下张灯结彩的展台上飘。

  “昨日就想问你了,脑袋上怎么了?”

  “什么?”萧平旌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磕了一下。”

  “这伤口看着可不浅啊。”

  “也还好。”

  “剿晋王的时候?”

  “嗯。”

  “说起来你这又是大功一件,做师兄的还没好好给你贺喜,你看改明儿我包个迎客楼,把大六他们都叫来……“

  “师兄阔绰了。”萧平旌一手撑头,转过来对段晓建笑了笑,“书院的时候可没少和我们吃霸王餐。”

  “今时不同往日,当时父母管的严,现在钱库钥匙都在手里捏着了,说话当然得粗些。”

  “今天带够了银子就行,师弟我可全仰仗你了。”

  段晓建段晓建,人如其名,嘴贱是忍不住的,立时眉毛一挑,就怼了回去:“好说好说,不就是标个人,师兄不仅钱帮你付了,你要是不行,人也可以帮你办了。”

  这原本是句玩笑话,不料刚说完萧平旌脸就放了下来,黑的跟锅底似的。

  段晓建没想到几年不见,他这么开不起玩笑,有些讪讪,但也只得僵着脸继续问:

  “哎,那位,长得好不好看?”

  萧平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答:“是个丑八怪。”

  段晓建赶紧顺着台阶下:“那可算了,师兄就不夺人所好了。”随即哈哈干笑几声,场面一时却更加尴尬。段晓建只得又强灌了几口白开水似的茶,满肚子扒拉了会儿,才又搜出几件新鲜事来,萧平旌却已经把头扭了回去,继续看着展台发愣。

  萧师弟这魂不守舍却强撑洒脱的架势让段晓建瞧着有些新鲜。段家耳目甚广,三日前,萧平旌的马蹄子刚踏入洛城城门,段晓建就得了消息。他还晓得他没多久就进宫面圣,得的赏赐装了六辆马车,人却一直呆到月上中天才回。再往远了说,就是他和前朝皇子的那点猫腻,由于收集的版本太多,手下人筛不准,他便一股脑儿全看了,还拿着和小妾们讨论了一番,很是得趣味。昨日,萧平旌突然亲自登门,段晓建就估摸着怕不是晚枫阁要竞标这位皇子初夜的事,萧平旌也没兜圈子,直接说借钱。段当家本着六分计量,三分情谊,一口应承了下来,还有一分,自然是——

  爷有的是钱,这天降的热闹可不能不看。

  

  “怎么还不开始?”

  “还有半个时辰呢。”

  “我看下面人都坐满了,就不能早点开始?”

  段晓建想:哎哟我的萧爷爷,您当这是说书呢,还人坐得差不多了就开……

  钱给的多,自然风景就好。晚枫阁这种烟花之地,搭的台子是绸缎铺面,罩顶的是七彩纱幔,到处朦朦胧胧,仙境桃源,各色妙曼的身姿已在其中隐隐走动。

  两人又强坐了会儿,丝竹管弦之乐愈发靡靡。

  “那些就是了?”萧平旌指了指晃动的人影。

  段晓建也伸长脖子看了几眼,奈何眼力不济,也就敷衍道:“人都走出来了,应该是快了。”

  萧平旌眼睛遛了几圈没看到想看的人,便故作潇洒地站了起来:“我到处转转。”

  段晓建又喝了口茶,搭着师弟的肩膀硬生生把人给按了下去。

  “消停点,多打点屁事!”折扇哗地一下抖开对着萧将军的脸面扇了扇,“这事情你既然交给师兄我了就要相信我。”

  “我就到处去看看。”

  “我劝你也别动什么歪心思……”段晓建咂了咂嘴,想着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前些日子,故意闹事说要砸晚枫阁的人,是不是你找的?据说差点没烧起来……”

  萧平旌不明意味地眨了下眼睛,算是默认了。

  “哎——你!”折扇又“哗”的一下收了回去,“哚”一声敲在了桌面上,“你是不是想着,把这楼烧了,啊,你那谁,就不用卖了?”

  萧平旌还在盯着楼下不放,段晓建敲了几敲桌子也敲不出个反应。带来的段家小厮是机灵的,一个眼色,立刻上前把窗户给关了。萧平旌刚要发作,段晓建扇头往他肩上一打,因是循着关节打的,震得萧平旌左肩微麻。

  “小不忍则乱大谋。”段晓建扒拉着和田玉制的扇子骨说得慢慢,“当年你带着我们吃霸王餐的时候,总是跑在最后最镇定,哪次你让人拿住过了?你知道师兄我为什么跑得再快最后总被人给捉着么?”

  “因为你胆小如鼠,畏畏缩缩,钻人群里就你看起来像贼,换谁都第一个逮你。”

  “放屁!”段晓建又随手要呼上去,萧平旌头一偏,反倒让段晓建一手砸桌子上,只能龇牙咧嘴地疼在肚子里,“是因为你当时就是个黑户,另三个不是当朝阁老的孙子,荆州牧的外甥就是枢密使的儿子,就我,娘的最好拿捏,与其别人上门要账等着爹来揍,我还不如自己先把钱付了!”

  萧平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段晓建翻了个白眼,气哼哼了两声又道:“一次两次,事不过三,你们后面可不就是故意让我结饭钱,可怜我那个时候年纪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次次和你们跑掉半条命。”

  他俩这一闹,萧平旌脸色倒是好了些,人也坐定了些。

  段晓建察言观色,又说道:“师兄和你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人做事前还是要多掂量掂量自己,若是有权有势,自然可以无法无天;要是毫无牵挂,孑然一身,自然也可以无惧无畏。你现在嘛……权未登顶,心有挂碍,只有我这么个付账的钱袋子,自然只能束手束脚,稍安勿躁。”

  萧平旌低头不语,三根手指摆弄着茶杯把它滚来滚去。

  半晌,才道:“师兄,你不是银子没带够?”

  段晓建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语重心长,声情并茂原来是在对牛弹琴,一刹那眼睛瞪得滴溜儿圆,萧平旌嘴角咧得似笑非笑,往杯中添了些茶水,再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他抬起眼,目光凛然,又是一副完全不同方才的认真。

  “我真的不想他走这一遭,师兄你还有没有办法……”

  段晓建手一抬把他还没说完的话堵了回去。他撑着膝盖,皱着眉,眼睛上上下下把萧平旌的脸看了七八回,对方却也不闪不避,越看越正经严肃。

  想不到那么多坊间传闻,成真的居然是最不靠谱的那条。段当家在心里摇了摇头。

  “你前些日子故意聚众闹市,挑的是三更天人最松懈的时段,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官差来的这么快?

  这晚枫阁从我记事起就在了,几十年光景,楼子越开越大。这里是洛城的要道,又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消息就走得快。我段家买的消息,不夸张,超过半数,源头肯定都在这晚枫楼里。这种烟花之地,皮肉生意,私下腌臜事不知道藏了多少,人无完人,就算你自己不被拿捏到些什么,难保你的亲戚朋友就洗的干净,一来二去,这地方牵扯的人际网越来越大,越大就越乱。这么个一点就炸的地方,还想生意做得稳当,你猜他背后的靠山得是哪个?”

  萧平旌眨了下眼,又开始摆弄起那杯子来,一声不吭。

  “之前的东家刚被现在的东家杀了,前东家的儿子一会儿就得在这儿卖身子,你说这事情有不有趣。”

  段晓建看着萧平旌腮边一紧又很快放松,便知他其实一早就知道,更觉不可思议:“你前脚闹事,后脚就被皇上遣出了城,你既救不了他,又害自己以身犯险,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傻的?”

  萧平旌轻轻摇了摇头,再看过来的眼神竟闪出点厉色来。

  “傻有什么关系?聪明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想什么就做什么,做几件真正让自己痛快的事!”

  段晓建从没想过这种昏头话有一天能从萧平旌嘴里说出来,这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实际上肚子里的算盘珠子比最谁都打得响打得勤快,段晓建也从没想过一个落魄皇子能把意气飞扬的萧平旌整成这等世俗莽夫,一时脑子里念头也闪过了七八个,面色上自然有些微动。

  这些萧平旌都一丝不漏看在眼里,他挪了挪屁股,离师兄坐得又近了些,咧嘴一笑,露出虎牙尖来:

  “我不仅知道这晚枫阁已经换我义父坐了庄,我还知道他一直派人盯着我,我前脚让人烧楼,他后脚就要我出城剿匪,无非也是寻个由头治我。”

  “知道你还和他硬顶?说真的,听我一句劝,那也就是个废了的皇子……”

  “不和他硬顶,他就当我和其他哥哥弟弟一样是个随便好拿捏的软货,我被他拿捏一日,就有被他弃卒的一日。我现在顶顶他,不事事顺他,他反而更待见我,觉得我还是个和他制气耍赖的孩子,他教训我还存着要我服管教的心,只要我知道分寸,反而能有所获益。”

  段晓建心里说那你知道分寸了吗,嘴上随道:“那你对那个谁也只是假意……”

  “他叫刘平。”萧平旌坦然道,“对他,我也是真心的。”

  萧平旌这般坦然,倒让段晓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目瞪口呆,样子便也有几分滑稽,惹得小厮忍不住笑了一声,被段晓建狠瞪了一眼。

  段老板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觉得脑门里几根筋儿跳得厉害,耳朵里还在听萧平旌在那慎而又重地继续说:“我不仅要他这个人,我还要他的心,我从小到大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段晓建闷头咬着杯子边,眼珠子看看萧平旌,又自个儿滴溜滴溜转了几圈。

  这时包厢外的声浪也正越发热闹,听得器乐和鸣,也听得人声喧哗,门外不时有人影晃动,天花板上,脚步踩过,凳子拖拽。

  萧平旌拉长着声调,在这一片花酒天地里,他的声音显出一种格外的清醒清越:

  “师兄担心的——无非还是官道的事。十二个水驿,七十六个陆驿,这么长这么宽的一条线,段家想一口全吃下不觉得是胡闹,我说要一个真心喜爱的人怎么就胡闹了?”

  段晓建原本抖得起劲的膝盖猛得一停,牙齿“格格”咬了两下,停了。

  两人四目相对,互相看了许久,段晓建也发出一声不低的嗤笑:

  

  “师弟,值得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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