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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十诫 -捌
从心耳半 2024-08-01

负尽苍生,负尽蓬山万重。



       “大师兄,看见小师妹了吗?这孩子又逃晚课。”  “师父将她叫去了。”  “啊?真要让师妹一个人走?”  “我劝了,可师父执意如此,说天意难违。”

 

       “师父您找我啊?”

 

       白衣青衽,身姿灼灼,瓷白的脖颈修长笔直,脑后墨色长发高束,好一副仙子之资,好似那清水出芙蓉,只不过......

       眉发皆白的老者盯着岔着腿大大咧咧仰躺在太师椅中的人,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好好一个姑娘家,坐没坐相,两腿之间分开的空隙都能再坐进一个人了,真是成何体统。他重重清了清嗓以示警醒,“文文,你来山中几年了?”

       可惜座位中的人丝毫没有自觉,咔哧咔哧咬着手里的黄瓜,“师父您老糊涂了吧,我不是打小搁山上被你捡回来的嘛。”

       说着还将啃了一半的黄瓜向前递了递,“孝顺”地问道:“五师兄新种的黄瓜,脆的很,师父你吃不?”

       深呼吸。“仙风道骨、仙风道骨”,当师父的默念着保持形象,继续将准备好的台词说下去,“是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是时候该出师了。”

       哈?

       这下换于文文傻眼,一个打挺坐直身子,嘴里的黄瓜也忘了嚼,天女散花似的往外喷。“不是师父您等会儿!我出师了?六个师兄全没出师,我?最小的,出师?”

       仙风道骨也禁不住满哪乱飞的黄瓜渣,老头好不狼狈,拍打着衣袍起身,生气的样子演得漏洞百出,“你瞧瞧你!如此贪吃!叫为师怎将养得起!”

       嘿!于文文急了,忽地站起身,五师兄一顿能吃五个馒头,她多吃根黄瓜就养不起了?找借口也得找个像样些的吧!糊弄鬼呢!

       咳,老者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所说过于儿戏,忽地一转严肃,深沉的表情唬得于文文一愣,“既然如此,为师也就不瞒你了。”

 

       旭日初升,将山间万物渡上一层金色光彩。于文文背着行囊,朝山门相送的师兄们挥手作别。

       望着她远远而去逐渐变为一丁点的身影,大师兄疑惑问道:“师父,您是怎么跟小师妹说的?”

       “为师说修仙界十年一度的盛会于下月在岳麓峰召开,我派隐世多年,如今出了她一个天纵奇才,自然要在同仁之间露一露脸,打出点名头。”

       一番语毕,老者洋洋得意地捋着胡子,不料却收获一众嫌弃眼神。“师父,虽然咱们并非出家人,可您这诳语也太离谱了些。”

       “就是,小师妹再傻,也不会信这么扯的理由吧。”  “不这么说怎么说?实话实说?你去说!”

       “师父莫气......徒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当真没别的办法了么?此行我卜了数卦皆是不祥之兆,实在放心不下。”

       “这是她的命。为师近几日夜观天象,只窥见途中有一变数,但不知是吉是凶,全凭她的造化了。”

 

       “大王叫我来巡山诶~我把人间转一转呐~”

       告别师父师兄的于文文哼着小曲,顺着山间小路慢悠悠晃荡。糟老头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突然参加劳什子盛会。还“天纵奇才”,她于文文别的不说,自知之明还是有一些的。

       虽然自己聪明伶俐头脑活络,但也确实有那么一丢丢贪玩。真的只有一丢丢啊,就是偶尔逃逃早课、逃逃晚课,上课偶尔打打瞌睡,练功偶尔糊弄糊弄而已。

       只不过偶尔的次数多了,就导致她的这个基本功啊,打的不是那么牢靠,使出的术法符咒啊,时灵时不灵。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可是小师妹啊,是被六个师兄加一个嘴硬心软的师父宠上天的小师妹啊,小师妹要什么法力高强,小师妹只要开心就好。

       所以于文文自小躺平躺的那叫一个心安理得。至于这次独自下山,机会难得,就当出门玩儿一圈好了。说起来,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独自下山。

       要说她们这小门小派,师父没个正形,徒弟们没大没小,但却有两条铁律——一禁私自外出,二禁污言恶语。

       最开始于文文并没将规矩放在心上,小时候有一次馋极了糖葫芦,她还偷偷藏在五师兄采买的马车里跟了出去。

       结果刚溜出山门就被师父给逮了回来,被罚在祖师堂跪了整三天,还要大声给五师兄挨的四十大板报数。

       祖师堂的板子又厚又重,四十板子几乎能要人命。她哭得眼睛肿到睁不开,求师父罚自己别连累师兄。可老头铁青着脸,只一下又一下重重打在师兄身上。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那以后,不论于文文自己再怎么调皮捣蛋,也绝不会连累别人替她受罪。

       至于第二条,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于文文表示,什么叫污言恶语?压根没学过。

       拍了拍包袱里沉甸甸的银两,昨晚上几个师兄约好了似的,挨个来给她送盘缠。虽然唠叨了一些,但于文文哪儿见过这些钱,乐得半宿没睡着觉。

       她盘算着自己的行程:先去镇子上找一家酒楼大吃大喝一顿,再美美睡上一大觉。醒了可以去听戏,点最贵的点心,喝新鲜的牛乳......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大吃特吃平日里舍不得买的点心牛乳,于文文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擦了一把嘴角不存在的口水,她决定!加快脚步!争取赶在午饭前抵达镇上!

       烧鸡!肉包!点心!牛乳!我来了!

 

       两个时辰后。

 

       于文文扶着路边的树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南山的路,也忒难走了些。坏老头一定是故意作弄她!说什么此行福在西南,她才走了从没走过的方向。

       这都走了半日了,连个镇子影儿都没看见。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上,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发梢向下淌。

       不行了歇会儿,于文文一屁股坐到大树底下,掏出水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还没等她气喘匀,头顶哗啦啦传来一阵响闹,吓得她一骨碌翻到边上。“谁!” 抬头看去,一只红脸猴子挂在树杈上朝她龇牙。

       “你个瘪猴狲吓我一跳!” 于文文扬了扬拳头以示愤怒,谁知猴子竟然有样学样,也朝她挥了挥拳头。“嘿给你脸了嘿!” 于文文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向猴子丢去。

       都说这山中之物最有灵性,那猴子好像看出了于文文没使什么劲儿,不躲不闪,任树枝敲在自己身上,四脚拽着临近的几根枝丫,大力晃了起来。

       一大片绿叶枯枝倾泻而下,其中还有不少松子和不知名的种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人一身,怪痛的。“诶呦!” 于文文跳脚,那猴子竟然还嘎嘎地笑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文文左手背在身后掐了个决,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张符纸。

       “定!”

       薄如蝉翼的黄纸箭一般射向树上的猴子,叭叽黏在猴子身上。就在符纸上身的那一刻,猴子突然浑身僵硬,咕噜噜从树上滚了下来。

       这一记定身符是她最拿手的符咒,打小就用它祸害人,包括但不限于山中百兽和门派众人。

       日子久了使得熟练又隐蔽,就连老头都着过她的道,喝茶喝到半道被定住,护心肉差点儿叫热茶烫熟,为此她挨了好几下手板呢。

       “哼,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于文文用脚尖轻踹了一脚猴子屁股,然后弯腰将符扯下,用过的符纸无风自燃化为灰烬,猴子一骨碌爬起身跑了。

       她继续坐回树下歇息,打开包袱找五师兄放进去的肉脯。这塞得也太深了,诶这咋还有一封信?

       不管了先找吃的。好容易找到肉脯,包袱都弄乱了。于文文嘴里嚼着肉干,把衣服团吧团吧往回塞。

       正当她用膝盖抵着包袱中央系绑带时,背后忽然冒出一股寒意,她猛地回头,一只巨大山魈刚完成蹲腿蓄力,嗖地向她扑了过来。

       “我去!” 臭猴子差点扑到她脸上,她甚至能看到它獠牙上垂下的涎水,只来得及一个翻身躲开那张恶臭的嘴,眼瞅着自己的包袱被一下踩开了花。

       啊我的衣服!啊我的肉脯!啊我的银子!!!

       心痛的感觉你懂吗?于文文此刻可谓是痛彻心扉。她撑地站起,刚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家伙。结果......

       大大小小几十只猴子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山魈周围,黑洞洞的大眼睛无一例外齐刷刷瞪着她。

       呃......于文文后退半步,好汉难敌四拳,何况她的符纸大多都在包袱里,就算纸够,也来不及画啊。

       她想了想怀中仅剩的几张符是什么种类,再考虑到自己的熟练程度,悄悄从袖口掏出一张“天雷符”,嗖地甩向为首的山魈——的身后。

       “破!”

       符是叫天雷符没错,听起来也很厉害没错,可惜叫于文文使出来,也就比鞭炮动静大一点,威力嘛,和几捆鞭炮差不多。

       但炸在猴群之中,是妥妥够了。小猴子直接吓没了影,连最前头的山魈也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蹦窜到一边。

       于文文趁此机会,一把搂起地上的包裹,也不管掉出去多少,扭头就往山下跑。开玩笑,不跑等那帮猴子反应过来,自己啥也剩不下。

 

       也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地开始疼,耳边倒是清静了许多。于文文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番,幸好幸好,甩脱了那群小心眼的猴子。

       再转回身张望一番,她发出今天第二声“我去”,这是哪儿啊......刚才只顾低头猛冲,所有注意力都在脚下就怕拌跟头,这会儿连在哪儿都分不清了。

       眼瞅着天上的太阳偏了西,再过两个时辰恐怕就该黑了。这荒郊野岭的,难不成她要睡山洞了?

       不会吧不能吧不至于这么衰吧,于文文叫苦不迭,她第一次独自下山诶,才第一天诶,这么命运多舛的吗?

       像是映衬她的悲惨遭遇,远处山间还传出一声悠长的狼嚎,嚎得她一激灵,不行不行,说什么都不能睡山里,多吓人。呸,多不舒服。

       苍天有眼,就在她走路走到腿肚子抽筋的时候,忽然看见前方几百米处,一位四十来岁的樵夫,正背着高高的一摞柴火往山下走。

       一整个热泪盈眶,这不是普通的樵夫大哥,这是今晚遮风挡雨的宿处和热乎乎的饭菜啊!

       眼见大哥拐过一处突出的岩壁不见了身影,于文文赶忙加快脚步追上去,边跑边喊:“等等!”

       可能是离着有些远,她这一喊并没传进大哥耳朵,等她绕过那一处拐角,大哥已经又走出去几十米。不过幸好没再往前走了,因为他面前站了个女人,似在说着什么。

       “住手!” 于文文急的大喝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人之间,一把将樵夫拉在身后,厉声喝道:“妖精!休得伤人!”

       一嗓子喊出口,三人皆是一怔。

       按理说于文文最不该愣住,但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妖。

       准确的说,她从没见过妖。只听师父师兄讲学时说起过,至于具体怎么辨认什么区别......她睡着了......只依稀记得一条:妖常以美色诱人。

       眼前的女子,可谓占尽了美色、诱人,四目相对的一瞬,连她都脸皮一红,差点掉进那双眼波流转的眸。更何况这深山老林中,哪会有年轻女子只披一件丝绸长衫,简直成何体统。

       于文文横臂身前,做出防御姿态,“大哥快走!千万莫信这妖怪的话!”

       听她这么一说,女子错愕之情更甚,正欲辩驳,于文文哪肯给她妖言惑众的机会,箭步向前一掌击出。

       她突然动手,女子反应不及被拍在胸口,闷哼一声退开数步,脸上露出愠色。就在于文文全神戒备对方还击时,女子一挥长衫,凭空消失了。只留下几根黑色翎羽,缓缓飘落在地上。

       “我的老天爷呀!是黑阎王!” 躲在一旁的樵夫发出惊恐的叫嚷:“黑阎王是大不详的征兆!一旦出现轻则瘟疫重则灭门!万一让她跟着我回了村子,那整个村子都要完了啊!”

       “您是我们全村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

       别别别快起来起来。于文文手忙脚乱扶起哐哐磕头的大哥,并盛情难却、半推半就地跟着大哥回了他的村子。

       若不是到村子时天已经黑透,于文文怀疑那大哥能把全村的人叫来。反正左邻右舍是都聚齐了,满满一屋子人一大桌子菜,左一句“恩公”右一句“少侠”,于文文手里的酒杯就没放下的机会。

       好不容易送走了热情的村民,熬走了好客的主人,于文文躺在炕上,一整日的疲惫翻涌而上,她几乎连一秒钟不到就陷入了沉睡。

 

       于文文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梦里一大群拿着榔头、刀斧的村民冲进她们门派,吵嚷着她听不懂的土话。师父师兄被那些强盗围在中间,铁制的农具一下下砸在身上,血肉四溅。

       她哭喊着让师父师兄快跑,或是还手!他们却充耳不闻,木头一样坐在地上,而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束缚禁锢,怎么用力都无法移动分毫。

       噩梦的最后一幕,是她情急之下大声嘶吼:“杀了他们啊!”

       而后下一秒便惊醒,她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砰砰地似要炸开,冷汗湿透了背后的衣衫,眼前一片模糊。

       她从未做过这样恐怖的梦,也从未说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旧的柴房,手脚都被麻绳捆住。

       什么......情况......?

       惊惧的大脑来不及反应,头顶传来一声慵懒的招呼,“呦,醒啦。”

       这一声堪称平地惊雷,于文文本就尚在噩梦余慌中,吓得一个侧滚想要远离声音的方向。

       她忘了自己正被捆着。

       二指粗的麻绳轻而易举的将她拦在原地,摔了个狗吃屎。疼痛让理智稍稍回笼,大概也要多亏头顶传来的几声低低的嘲笑,让好面子的人憋了一口气,强装冷静坐直身子,“笑够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啊?” 趴在小窗上看她笑话的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妖女,托着下巴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我说了你信吗?”

       于文文气结,妖女说的没错,不管她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看她吃瘪,房顶上的人笑得更加开心,“既然不信,那就自己来看看吧。” 说完便走。

       “喂。” 于文文喊她:“你不帮我解开?”  “别装了小道长,那帮蠢货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吗?”

       说不过真的说不过,于文文气得咬牙,“断!”  绳子应声而断,起身追了上去。

 

       “你要带我看什么?”  “你就没发现,这村子里一个女人都没有?”

       对啊!于文文也觉出了不对劲。她仔细回忆一番,自从进村以后,见到的全都是男人,就连小孩子也都是男孩。

       女人都在哪里......?

       “喏,在那儿。” 像是听到了她心中疑问,带路的人停在一处房梁,指了指后院。于文文走上前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女人正在水井边洗衣服,异常的是她的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拖在地上,脚踝处还栓着一根手腕粗的铁链,锈迹斑斑的表面一看就已经好多年。

       “这边还有。” 于文文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向隔壁,猪圈里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甚至看不清是人还是牲畜。

       她正欲眯眼细看,瓦屋的门突然被大力踹开,呯地一声不光吓了于文文一跳,猪圈里的人更是整个身子开始剧烈颤抖,怕极了的样子。

       “妈了个巴子快给老子弄些吃的来!” 随着不堪入耳的辱骂声,猪圈里的女人颤颤巍巍爬出来走向厨房,身后哗啦哗啦同样拖着一根铁链。

       “他娘的动作这么慢!想饿死老子啊!”烛光映射出男子高扬的巴掌,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女子捂着胳膊又从屋里拖着链子回到猪圈的角落缩成一团。

       一连看了几家都是这样,受尽虐待的女子和暴力凶恶的男人。她甚至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脚踹在也许是母亲的女人脸上,只因没吃到想吃的肉。

       “还看么?”  “看。” 她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又跟着回到那樵夫的家,晚上极尽奉承她的男人们还在喝酒,一个个醉醺醺地光着膀子。

 

       “今天运气是真的好,上山劈个柴都能遇见这么正的娘儿们。”  “说实话,这么好看,我都舍不得卖咯,要不留下来做婆娘?”

       “不行,你们没看到,那娘们说动手就动手,烈得很,不是过日子的货。不如卖了换几个老实的。”  “行都听大哥的,但也不能白瞎了,先让哥几个乐呵乐呵?”

       “必须的。那娘们儿胸大屁股大,还白兮兮的,没准还是个雏,老子老早就忍不住了,谁先上?”  “那肯定是大哥你啊!”  “好!等喝完这坛酒,咱就去好好爽一爽!”

 

       于文文气得双目通红,指甲深陷入掌心,快要攥出血来。“杀了他们!” 噩梦中的嘶吼再一次回响在耳边,仿佛恶魔的低语。

       手不自觉地慢慢抬起,在半路被另一只手握住,“现在肯听我说话了么?”

 

       “对不起。” 二人找了个没人的院子,先开口的是于文文,“误会你了。我以为你是......”

       “我叫刘恋,是西王母座下金乌一族。我族生于天地灵气,能预知灾厄,以警醒世人为责,并非妖类。”

       “所以白天那时候你是想......”  “这个村子所有妇女都是拐卖而来,受尽村民虐待。强暴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就卖掉,男孩留下,长大后继续从外面‘拐媳妇儿’。”

       “我是来提醒他们,如果继续作恶不知悔改,很快会有大祸临头。结果话还没说上,就被某人当胸一拳。”

       刘恋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打得人家现在还在痛。你叫什么名字,可要负责的。”

       “对、对不起。我、我叫于文文。” 红晕爬上于文文脸颊,“那樵夫说你是、是黑阎王,是不详之兆,会带来灾厄。”

       “习惯了。” 刘恋不屑一笑,“人类都是这样,明明是自身坏事做尽遭报应,结果反倒怪在别人头上。”

 

       误会解开,于文文跟着刘恋回到方才被打女子的院子,发现男人仰躺在门槛上,嘴里发出嗬嗬的异响,她见山中野兽误食过一种致幻的野草,也是这般反应。

       猪圈中的女子正用轧草的铡刀一下下割着铁链,几十刀过后,生锈的接口终于崩裂开来。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门外。

       “就这么放过他吗。” 于文文替她感到不甘。那女子似是听到了她的低喃,迈出门槛的脚顿住,又收回来,转身拎起墙根靠着的砍柴斧,走到男人头边,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那一坨肉泥已经分不出耳朵鼻子眼,她才气喘吁吁停下,而后开始疯狂地大笑,一边笑一边将厨房里的猪油泼的到处都是。

       尖锐的笑声引来了邻家的男人,进门的刹那被一斧头砍在后脑。女子的笑声愈发凄厉,抓起桌上的油灯,用尖头疯狂扎进男人的肚皮。

       火,烧起来,顺着茅草的屋顶漫延。

       可惜不够大。越来越多的男人拎着水桶赶来,发疯的女子在又砍伤两个人后被打翻在地,她太瘦弱了,连吐血都是小口小口的。

       不够,这样的报应不够。他们很快就能“重整旗鼓”,很快就会有下一个睡进猪圈的女子。于文文咬着嘴唇,舌尖尝到嫣红的血珠,“得把一切全烧光才行”,她说。

       话音刚落,本已被压制的火苗冲天而起,两个离着近的直接被火焰吞噬,连声救命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化为了焦炭。

       当周遭没了出路,恐慌才真正到来。

       暴涨的火焰令所有人措手不及,人群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他们互相推搡、踩踏、谩骂,最后在对彼此恶毒的诅咒中化作黑烟、黏油、渣滓。

       刘恋诧异不已,下意识从于文文身边退离半步。就算是修道之人,总要借助些什么符咒法器才行,这样“言出法随”的能力,她从未见凡人有过,除了......

       不及她细想,身前单薄的身影突然冲进熊熊烈火。“诶!” 刘恋惊呼,却又因退开的半步抓了个空,眼睁睁看着于文文消失在火海。

       羽族天生惧火,可想到那副“凡人之躯”,刘恋跺了下脚,还是跟了上去。


       她们总共救出六个孩子。


       最后一个屋子已经塌了大半,刘恋从身后死死抱住于文文的腰将她扑在地上,才堪堪阻止她再一次冲进去的脚步。

       随着坠落的房梁将那一处婴儿摇篮彻底掩埋,身下的人逐渐停止了挣扎。细碎的呜咽顺着胸腔传来,“早点,早点就好了......救......她们就不会死......”

       流连人间数百年,听多了世人咒骂苦难、怨恨天道,却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想让自己的灾祸来得早一点。

       这人真是奇怪。

 

       即使黑夜再残忍,太阳也会按时升起。

 

       一场变故下来于文文哪还可能有游玩的兴致,她现在只想快些回家。她试图在废墟中翻找自己的包裹,火场中救人,一身长衫几乎烧成了短褂,裤腿上一个大洞,袖子也没了半只。

       神仙真方便,于文文偷瞄着刘恋“毫发无伤”的外衫,却瞥见半个焦黑的印记,“她受伤了?”

       于文文是窜到刘恋身边的。等两个人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拉着人家的手,拽开人家大半边衣裳了。

       脸腾地一下一路红到脖子根,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急那么没分寸,一想到刘恋受伤就只想着赶紧查看伤口。太失礼了!

       于文文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七手八脚地把衣服往回拉,语无伦次地解释,“对对对不起,我以为你受伤了,一时急晕了头。那那那伤是怎么弄得我瞧着不像是新伤。”

       “这人好喜欢道歉,见面才十几个时辰,都说几遍‘对不起’了。” 刘恋大方向于文文“展示”手臂上的伤痕。

       “我提醒世人灾祸,却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时常刚现身便遭打骂驱赶,日积月累,故而有此。”

       于文文眉目拧成一团,“不能不做吗?”  “我生于蓬山,责在身心。如若不做,便是负尽苍生万重,不该、亦不忍。” 见刘恋神色怏怏,于文文将后面的话咽回肚子。

 

       既然世人恩将仇报,弃了便是,何必怜悯。

 

       幸运的是包袱虽然淬了火但还剩下小半,起码有得体的衣服换。于文文新找了块布把幸存物件打包,打算与刘恋一起将几个孩子送到最近的官府。

       “稚子无辜。” 于文文这样说。刘恋似想说些什么,却被嚎啕大哭打断,看着于文文笨手笨脚哄孩子的样子,她摇摇头,选择缄默。

       本以为半日便到,结果走了一天仍在山中。是孩子们脚程慢的缘故?于文文挑了处干爽的山洞,安顿好几个孩子睡下,捶着酸疼的腰去找洞口望天的刘恋,“等安置好他们,你打算去哪?”

       刘恋不答反问,“你呢?”  “我?自然是回门派。”  “在哪?”  “很近,半日的路程。”  “这附近都是深山老林,最近的镇子要走上几日,哪有什么门派。”

       “啊?” 于文文懵了,“可过去我下山只需半日便能到镇上啊。”  “若真那么近,这村子也不会有恶行至此。正因这里闭塞难行,官府不及,他们才敢如此妄为。”

       “不能啊,你等等,我有师父给的寻踪符。” 于文文一通翻找,结果寻踪符没找到,翻出来烧了半张的千里符......

       日行千里,这样高级的符别说她,连师兄们都画不出来,只有糟老头......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送走......

       她突然想起那个噩梦,想起那封莫名其妙的信,她呼啦将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最后在零零碎碎间拼凑出几截碎片。

       月光下的墨迹倒映着冰冷的光,晃得于文文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

 

       “你乃‘言灵’一脉遗孤,可将不幸之语化为现实......此能力源于血统,非后天习得且不可控制,故千百年来为众生所惧......”

       “......不论他言,文文,是人是魔,唯心而已。”

       “勿回,勿念。”

 

       “什么意思......什么叫‘可将不幸之语转为现实’......是人是魔又是什么意思......” 于文文嘴唇颤抖,求助的目光飘向刘恋,绝望地看见刘恋轻轻点头。

       “上古言灵一族,我确有耳闻。虽为人族,却可匹敌仙、神,曾为蚩尤部落下最大势力,被唤作‘言魔’。但涿鹿之战后几近灭族,从未见过其后人。”

       “你能以言语控制业火,那时我便觉得不对。”

 

       雨,开始落下,一滴、一滴,渐渐连成一条线、连成片。

       瓢泼大雨中,于文文颓然跪坐在地,盯着两手掌心垂泫欲泣,“所以......是我......是我杀了她们......”

       真奇怪,明明作恶的不是她,放火的不是她,救人的是她,一路悉心照顾孩子的是她,到头来自责的却还是她。

       鸟儿不喜羽毛被打湿,可黑色的翼还是在她头顶张开,挡住那无情的雨。

 

       就这样过了一夜。

       天,终于晴了。

 

       “刘恋。” 沉默着跪了一夜的人第一声开口是唤她的名字,刘恋愣了一瞬,低头对上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

       “师父说,是人是魔,唯心而已。” 她顿了下,咽了咽紧张干涩的喉咙,“你可信我?”

       九重天地、大千世界,她只问她信与不信。

       刘恋揉着酸痛的胳膊,本想拿惯用的插科打诨调侃一句她信不信有什么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眼前的人刚没了家、没了亲人、莫名被冠上“魔”的身份、新“杀”了几十个人。

       此刻她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无助和仅剩的希冀,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靠着她的耳朵温柔说道:“我信。”

       紧绷的脊梁一下子塌了下去,怀里的人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只余下两只胳膊死死钳住她的腰,像要把自己揉进她怀里一样。

       肩膀又传来洇湿的感觉,要了命了,小金乌在内心尖叫,手一下下顺着后脑向下轻抚。

       好在没多一会儿被抱在怀里的就先不好意思起来,被撸了几下的花猫开始傲娇,“你就不怕是我偷偷用了言灵之力控制你?”

       “言灵之力虽强,却也终归是人族。所施对象越强大,对言灵者的反噬就越强烈。对仙族使用言灵,一生只有一次机会,不然当年也不会那般惨烈。”

       抬手扯了片沾着露水的叶子按在哭花的脸上,傲娇谁不会,“末等仙族也是仙族,小小人类,想对我用言灵,小命要没掉懂不懂?”

       “呸呸呸全是水!你才小!啊你还!刘!恋!站住别跑!”

 


       “感谢二位的善行,但这两日还望不要离开镇子,按例要由师爷为孩子们拟好相应记录后,升堂结案才能为他们安排领养人家,届时还需证人到场。”

      

       将孩子们交到官差手中的那一刻,于文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们在山里整整走了七日,带的干粮第四天便吃尽。她饥一顿渴一顿没关系,孩子不行。

       上树摘果,酸到倒牙;下河捉鱼,一无所获。挖野菜吃,又涩又苦;采蘑菇吃,树手拉手跳舞。于文文再一次羡慕神仙真好,被林子里传出的大喊吓一哆嗦,“我抓到了!”

       烤鸡万岁。

       吃了三天没味儿的烤鸡以后......肉脯!点心!牛乳!我来了!

       可是没有钱......仅剩的钱只够住客栈,且只够开一间房......于文文趴在桌上苦恼,扭头看见躺在床上的刘恋更加苦恼,那么小的床,这这这要怎么睡。

       可也不能不睡,睡了一周荒郊野岭,硌得腰酸背痛不说,整晚的蛙鸣虫叫吵得睡不着也睡不好,她和刘恋还得轮流守夜防止野兽侵袭。

       虽说刘恋是仙族,但也是需要休息的,连着几日下来同样累得够呛,此时闭着眼,呼吸浅长,显然已经睡着了。

       于文文摸到床边,轻悄悄爬上床侧身躺下,撑着下巴对着刘恋的脸出神。这几日她总是趁刘恋睡着了偷偷看她,却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被抓包。

       被环着腰掀到床的里侧,毛茸茸的头顶蹭得脖颈痒痒的,半梦半醒的声音像裹了蜜,甜腻腻的,“看了好几日了,你喜欢我啊?”

       胸腔内传来怦怦的撞击,血液呼啸着上蹿下跳,“那你呢?你喜欢我吗?”

 

       “什么是喜欢?”

 

       于文文愣住,滚烫的血液瞬间凝固,怔怔望向那幽深的眼眸。一滴泪突然沿着脸颊滚落,她忘了,仙族生于天地灵气,不懂世人情爱。

       下一秒柔软的唇落下来。

       代替晚风抚摸身体的,是紊乱的气息和一个又一个吻。柔软的腹部展露给你,脆弱的脖颈送到你嘴边,你可以撕碎我、吃掉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确定的是,我愿意,死给你。

 

       于文文再一次做了那个梦,这次被围在中间的,不是师父师兄,而是她自己。她仰头看着一张张写满嫌恶、憎恨、扭曲的脸,看着生满铁锈的锄尖落下,平静地合上眼。

       幸好是我,她想。

       是梦里感觉不到疼痛吗?于文文疑惑睁眼,发现是刘恋挡在她身上。不!她瞠目欲裂,却再一次动不了分毫!血液雨一般落下,为什么她永远保护不了爱的人!为什么!

 

       雷鸣乍响。

 

       惊坐而起的时候窗外一道闪电劈过,惨白的光和于文文的脸色不相上下。狂风将窗户吹得啪啪作响,她猛地探向身侧。

       空的。

       刘恋呢!胡乱套起衣服冲下楼,推醒大堂打瞌睡的店小二,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被官爷带走了?”  “是啊,天蒙蒙亮的时候那位女客官就等在门口了。”

       “几位官差老爷打远儿一来她就起身了,就跟特意等在那儿似的。也是巧,那位客官前脚刚走,后脚就开始刮大风,这会儿又打雷,准是要下场大雨,今儿这生意完蛋了。”

 

       一路狂奔到府衙的时候她感觉肺快要炸开,门口两个站岗的衙役上来拦她。“滚开。” 于文文急火攻心,一句话将两人掀飞出去。

       登闻鼓被撞落发出咚咚的回音,于文文踩着鼓声冲进大堂,望见刘恋被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围在中间。

       何其相似的梦中场景狠狠刺痛她的反射神经,“你们要干什么!” 她挡在刘恋身前,此时正好一道闪电划过,于文文眼神中的杀意让周围人后退了数步。

       “你怎么来了!” 上一秒还泰然自若的刘恋看见于文文后突然变得慌张,看到她流血的手臂后更慌了神,“你用言灵伤人了?”

       于文文抬手,发现不知怎么出现一道细长的口子,隐隐向外冒着血珠。看到门外一瘸一拐跟进来的衙役,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刘恋所说的“反噬”。

       “妖怪!你丧尽天良屠尽整个村子的人!” 师爷虚张声势的大喊从角落传来,“捉妖师在此!还不快束手就擒!”

       他在鬼叫什么,自己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于文文环顾一圈几个严阵以待的道长,捉妖师?哪个妖怪会乖乖来府衙给他们抓?屠村又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闷雷轰隆隆打响,仿佛在逐渐靠近。刘恋一把拉起于文文没受伤的手向外跑,于文文诶了一声不明所以,刘恋若是要逃,一开始便不会主动跟官差回衙门,怎么自己一来反而如此反应。

       “那几个孩子指认是我们杀了村民。” 于文文震惊得顿住脚步,又被刘恋推着向前,“他们从小便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突然发现我弄错了一件事。” 刘恋看着远处的天,又看了看于文文,声音有些哽咽,“我要提醒灾厄将临的,不是那些村民。”

       “而是你,文文。”

       一道带着火花的闪电从天而降,刘恋用力推开于文文,闪身堪堪躲过两道射向心脏的箭矢,腿上中了一颗银弹。

       “刘恋!” 于文文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了一下,痛得无以复加,泊泊流出的血再一次与梦境重合,她扯下一块下摆想堵住伤口,又不敢用力怕按痛了刘恋,手抖得像筛糠。

       身后的呼喊追赶已经不足十米,那些人举着刀枪棍棒,嘴上喊着“为民除害”,心里想的全都是“几两赏钱”。

       “断。”

       奇怪,震耳欲聋的雷声中,追赶他们的人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一个字,犹如寒冬腊月的湖水兜头浇下,寒意从头到脚。不只寒意,还有剧痛。

       小腿以诡异的角度向后拧去,膝盖发出断裂的脆响,十几个人的腿同时这断,本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瞬间“热闹沸腾”,惨叫声不绝于耳。

       像是听不下这般吵闹,一个又一个雷打响,将哀嚎声掩盖。刘恋捂住于文文的嘴,眼泪大颗大颗掉落。

       “从前我一直觉得是别人咎由自取,直到天雷突现,我开始担心,真的是我带来了灾祸。”

       说话间闪电再一次劈下,打在二人头顶的屋檐,大片的瓦砾碎石朝着她们坍塌,刘恋忙张起羽翼,鸟儿身轻骨骼中空,哪禁得住巨石砖瓦,她闷哼一声,显然是碎了几处。

       “恋恋。” 于文文唤她。刘恋低头,于文文身上已经因为反噬破烂的不成样子,横七竖八的伤口向外渗着血。她泯然一笑,拥住刘恋。

       “怎么会是你。既然言灵一族是蚩尤一派,如今的天道自然容不得它。我能躲到现在,不过侥幸而已。”

       “天意如此,我不想你陪我去死。更不想往后千年,你孤独受苦。”

       “于文文!” 刘恋想再一次捂住她的嘴,可断了的手臂使不上力,“不要......”  亮如白昼的闪电中于文文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刘恋,我以言灵之力,让你,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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