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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如今正值进京赶考的日子，不若从众举子中，挑选一品学兼优者入府，免其在京城的种种花销，先让他带着二公子学一学《三字经》这些，再慢慢找好先生。”

如今耿氏并不方便常常出府，正是发愁的时候，听闻管家青岚这么说，心思也活跃了起来。沐英待她一向淡淡的，不过府内诸事却又都由着她操持，去年她祖母去世，在整个京城中再无一个至亲，更是将沐晟视作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衣食住行、学问教导面面俱到。

“那就辛苦你帮忙留意一下了。”耿氏放下去年沐府的账簿，欣慰地看着青岚。

青岚俯身行礼应下，便缓缓退去，没过几日，便带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入沐府，那举人看着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自有文人清贵风骨，耿氏只透过帘子微微端详了几眼，便让青岚带他去前院的东厢房暂住，先给沐晟讲《千字文》和《三字经》，授课的地方就暂设在出内院后的西南角门处的小院子里。总归就沐晟一个学生，想来怎么都好安排的，更何况沐晟不比沐春淘气，虽然只有三四岁，却懂事乖巧的很。

“吴先生今天上课讲什么了？”耿氏见沐晟下学回来，忙帮他擦一擦手上的墨迹，抱他到榻上边换衣服边笑问道。

这吴先生便是那之前进沐府暂住的举人，原是金溪新田人士，名祐，字伯宗。吴伯宗的曾祖父乃是宋朝登仕郎，曾叔祖还参加过文天祥的勤王军。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十岁即通举子文墨，洪武三年中乡试解元，今年特来京城参加会试。

沐晟搂着耿氏的脖子，一字一句认真道，“今天先生教我写《千字文》里的‘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八个字。”

待换好衣服，沐晟忙拿出今天在课堂上写好的字给耿氏看，耿氏边看边夸道，“晟儿写得真好！”

“母亲，我记得景春哥哥以前临的都是二王的字帖，可吴先生教我写的都是颜体，我想和哥哥一样写二王的字。”沐晟忽抬头道。

耿氏微微一愣，笑道，“你这么小的年纪，还能分得清楚二王的字和颜清臣的字呀？写颜体和二王是一样好的，颜清臣的字浑厚强劲、筋骨沉着而又巍峨郁勃，自是一派书风，彰显盛唐之气，与魏晋风流可比肩而立，你可不要偷懒哦！”

见沐晟还在发呆，耿氏便继续说道，“二王的字自是天下无敌，可论起为官的风骨，颜清臣比起二王自有一番忠烈，其德践行，当四科之首。懿文硕学，为百氏之宗。晟儿，你如今刚刚开始启蒙，除了读书认字，更重要的是要做一个有品格的人，跟你父亲一样，知道吗？”

沐晟毕竟年纪小，见耿氏认真起来，便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只不住地点头，“我知道了，母亲。”

耿氏爱怜地抚摸着沐晟的脑袋，温声道，“这几天你跟着吴先生好好读书写字，有什么不懂的就回来问母亲，每日的功课一定要认真去做。再过些日子，吴先生便要去考试了，他不在的时候，你便将刚学的千字文多写几遍。”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湿花飞不起，愁无比，和春付与东流水。

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眨眼间便到了洪武四年第一次会试的日子，吴伯宗接过青岚准备的行李，信心满满地踏入了考场。这是洪武年间的第一次会试，考场门口更是有检校挨个搜身，以防夹带。

沐晟听说吴先生也去考试了，兴奋地搓着小手，只等着揭榜的日子，见沐春回家，忙跑了过去抱住他道，“景春哥哥！”

沐春如今已九岁了，看见沐春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晟儿，你怎么跑出来了，如今乍暖还寒，也不怕冻着了，嗯？”

沐晟靠在沐春肩上不肯撒手，只道，“今天会试放榜了，哥哥带我去看榜吧！我想看一看吴先生考了第几名。”

“青岚已经陪吴先生一起去看榜了，你就别烦你哥哥了。”耿氏见沐春回府了，忙走了出来，“春哥儿回来了，吃饭了没？今天中午有新摘的韭黄，要一起吃饭吗？

沐春见耿氏出来，微微贴了贴沐晟的小脸蛋，才将他放下，淡淡道，“我明天要和皇爷爷一起回中都凤阳，现在来收拾些东西，今晚就进宫不回来了。”

耿氏的微笑有些僵在了脸上，忙转身跟丫头画枫说道，“你快去帮大公子收拾收拾东西，若是需要支领银子东西的，直接去拿了，再来回我就好。”

沐晟还想跟哥哥再说句话，却见沐春转身就踏出了院门。

当初冯文庙去世的时候，沐春已经快七岁了，记忆里全是生母的音容笑貌，自然对耿氏不像沐晟那般亲热，总是将她拒之千里。甚至因着如今沐英远征蜀地，沐春连沐府都不常回去了。看着沐晟和耿氏亲昵的样子，沐春心中只对生母更加思念，回房后拿出柜子里母亲之前给自己做的衣裳鞋袜，忍不住掉下来眼泪，“娘，春儿好想你，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大公子，先夫人已经走了两年多了，还请公子节哀。”画枫自进沐府便由文庙一手调教，她也忘不了先夫人冯氏的音貌，但冯夫人毕竟不在了，以后大公子的婚事少不了耿氏操办，不管怎么说耿氏也算是沐春的嫡母，总不该一直这么样的，“耿夫人虽不及先夫人万一，可她日夜为沐府操劳，教导二公子，也属实辛苦，画枫觉得大公子不该像刚刚那般对耿夫人。”

沐春虽然自小调皮捣蛋，但对下人一向宽和温柔，听闻此言，沐春抬头瞪着画枫，像是受到了某种背叛，突然大吼道，“滚出去！”见画枫愣在原地，沐春直拿起书桌上的镇尺便扔在了地上，“滚出去！”

原来，母亲去世不过两载，沐府竟然就已经人心大变，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了！沐春喃喃道，“父亲，你还会记得她吗？是不是这次回来，便要和这府里的人一样，把她都给忘了？”

耿氏见沐春漠然离去，也早就习惯了，只拉着沐晟回屋去，又吩咐厨房做饭，虽然沐春说了不吃，但她作为嫡母还是给沐春每样都精心挑了一份小菜装盒送去。正忙碌间，忽听前院传来一阵人声，想来沐英此去蜀地不过才一个多月，四川也并未传来捷报，沐英还回不来，正疑惑间，忽见青岚小跑了过来传道，“吴先生此次中了会试一甲第二十四名，已定了三月初一入宫殿试！”

耿氏笑道，“这是好事啊！吴先生毕竟是晟儿的老师，你替我送一份贺礼过去，殿试的着装要求什么的，你也都帮吴先生多打听打听，万万不可耽误先生殿试！”

沐春收拾完东西正要出门，见厨房那边送吃的过来，看也没看一眼，从后门牵马只身出去，前往曹国府，打算和李景隆一起入宫。

却说吴伯宗自从中榜之后，依旧波澜不惊，教授完沐春《千字文》后，便开始带着他读《诗经》，等到三月初一，便告假换了一身衣服，进宫去了。

吴伯宗虽然年近四十，但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清秀俊雅，加之修目美髯、风度翩翩，站在一群殿试的英杰之中更显气质脱俗，不过吴伯宗并没有直接见到皇帝的运气，只是在殿内领了试卷开始埋头苦写，等交卷后，便开始静候皇上的亲笔点评。

朱元璋昨天刚从凤阳回京，舟车劳顿之后，正值困乏，便命宋濂、刘基等人去看殿试的考卷，他则趁机溜回后宫小憩片刻。

“皇爷爷，宋先生请您回乾清宫呢！”朱元璋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有人喊自己，忙睁眼开来，见是沐春，不禁笑道，“听说这次会试的第二十四名就在沐府教沐晟读书呢，走吧！你也跟皇爷爷一起去乾清宫看看。”

沐春在朱元璋面前一直都是小孩儿心性，他眨巴眨巴灰色的大眼睛，“我也可以去吗？”

“这有什么？这几天怪热的，你就拿个扇子站我旁边。”朱元璋揉了揉沐春的脑袋瓜子，起身伸了个懒腰，才坐轿赶去乾清宫。也幸得沐春体力好，拿着把大扇子在后面追着朱元璋的轿子，到了乾清宫都不带喘气的。

“谁是第一名啊？”朱元璋看了看宋濂，又看了看刘基和胡翰两人，缓缓问道。

“陛下，这是考卷，名次是由上到下排的，第一名是郭翀。”刘基缓缓说道。如今李善长刚刚辞官，刘基处理完妻子的丧事之后，便又回到了京城。

朱元璋拿着考卷翻看了一下，不禁点点头道，“老先生判得不错，第一名当是郭翀。这可是我们大明的第一位状元啊！快！召他过来见见！”

“宣郭翀进殿！”随着一声响亮的召令，一人缓缓走进大殿。

这状元毕竟是稀罕物，就连自家沐府的先生都没能选上，沐春忍不住边打扇边侧目看去，忽的就要惊呼出来：这状元长得有点，有点……呃，属实有点磕碜……

沐春心中忙暗念道，“圣人教诲，不能以貌取人，不能以貌取人！”只是沐春自幼跟在母亲身边，不论是李文忠还是沐英，或是朱标、朱棢、徐允恭等人，皆容貌修整、严毅英武之辈，就连沐府的先生吴伯宗都端的一副文人清贵，这郭翀长得也太丑了些。

当着外人的面，沐春不敢造次，只低下头去，又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皇爷爷，只见朱元璋扶额低头，并不看郭翀，手里胡乱翻着考卷。

却说朱元璋此时心里也纠结的很，若论才气，郭翀确实担得起这殿试的第一名，可是，那时咱们大明的第一位状元啊，以后或会见高丽、安南等地的使臣，或接待外地官员，或去给众皇子讲经，整天对着这么一张脸难免有损大明体面……他朱元璋虽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可这毕竟关系到泱泱中国的脸面，想到这里，朱元璋转头瞪了刘基一眼，一双充满压迫的鹰眼似乎在说，“都是你干的好事！陷朕两难之地！”

鲍恂见状，忙附在朱元璋身边小声道，“陛下，不若将今日参加殿试的考生都叫上来，这殿试除了考题，还有与皇上的对答过关，才可分出个最终的名次！”

待一百多号考生齐刷刷地上殿，朱元璋才觉自己的眼睛又活了过来，不禁走下殿去，前些年一直兵荒马乱的，小孩子哪里有读书的条件，此次进入殿试的人中，倒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了，朱元璋看着也不免沾惹上一些垂暮之气，依旧打不起精神来。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解释一下这四句话什么意思。”朱元璋本想着今日殿试多增添些济世之才，只看着满殿的老头子，实在提不起兴趣，随意走到一个考生面前顿住问道。

“禀陛下，朱子有云，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

“人心之道变幻莫测，所能把握的，唯有此心守中正而已。”吴伯宗翩翩答道，恭谨中却并不显初见圣颜的紧张。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抬头见眼前的考生身姿挺拔、飘逸俊秀，不禁多了几分喜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小人吴伯宗。”吴伯宗微微躬身，行礼道。

朱元璋笑道，“吴伯宗，这名字不错，伯为长，宗为一，朕便定你为状元吧！”见宋濂还在殿侧立着，又多看了两眼吴伯宗，跟满殿的老头子一比，果然还是新科状元更讨人喜欢些，下旨道，“赐新科状元吴伯宗冠带袍笏，授礼部员外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