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本文最早刊登于2016年《日本观察局》网站

整个楢叶市里没有一个年轻人，那里的老人说，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愿意回到这里。

2011年3月11日，东日本大地震爆发后，福岛县楢叶市的福岛核电站泄露了大量放射性物质，随之而来的是当地几乎所有的产业都遭到了重创，其中最严重的是农业，而福岛县最重要的产业就是农业。

五年后的夏天，我决定去那里看看。

从东京乘坐新干线HITACHI号到距离福岛县楢叶市最近的磐木市需要两个半小时，尽管从地图上看，东京到磐木市比到大阪要近很多，但是新干线的速度却不及去大阪的快。新干线抵达磐木市的时候，我们这一趟车零零散散只有十几个人来到这里。

抵达后我们便乘坐了40分钟的巴士，前往东京电力福岛第二核电厂所在的城市-- --楢叶市。

碇守，是楢叶市市政府的公务员，也是负责接待我们这一行人的政府官员。楢叶市政府的大楼是一座四层的建筑，和其他地方的市政府一样，有一种朴素的质感。楢叶市政府大楼里的工作人员年龄都很大。碇守说，2012年，楢叶市避难人口调查时还有70%的人明确表示想回来，可是今年(2016年)的调查，却只有7%。2012年明确表示不回来的只有5%，而今年却上升到26%，观望的人成了绝大多数。

五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人的看法，也许离开故乡是他们最明确的选择。那一天，市政府门口的放射物质检测机器上显示当地的辐射量是0.09μSv/h，这是一个非常底的数值。

图/楢叶市政府的辐射检测机器

过去的五年里，楢叶市对清除放射性物质下了很大的功夫，每天有七千多人从全国各地聚集在这里进行清除污染工作。据说，清除污染工作的薪水非常可观，许多人在这里努力工作几个月，就能攒到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问及清除污染的方式，意外的原始，他们将地表5cm的泥土全部搜集并压缩起来，装在黑色的塑料袋里，堆放在指定的区域。进入楢叶市以后，几乎随时能在马路上看到运送污染泥土的车辆，以及堆放污染土的区域。

图/堆放污染土的区域

碇守说，未来怎么处理这些土，他们也不知道，只好先堆放在这里。这也是导致市民不愿意回来的原因，谁都不愿意在自家附近看到这些没法处理的污染土。然而对待那些残存的房屋，清除污染的工作却简单到令人觉得有些无力----用抹布擦，用水冲。

过去的五年，日本人就是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一点一点清除灾害留下的问题。可是这只是楢叶市内的清理工作，作为全世界绿化率最高的日本，福岛县那些郁郁葱葱的山林还没开始清理。

2015年9月5日，日本政府解除了楢叶市全市的避难警告。当地的市民开始陆陆续续回到故乡。可是回来的市民，几乎都是65岁以上的老年人。尽管当时市内住宅区的辐射数值已经降至0.25μSv/h，减少了清理前的66%，但也许对这些老人来说，楢叶市的微西弗数值到底是多少根本不重要，因为接下来几十年的老年生活，比起流落他乡，还是回到熟悉的土地才是最踏实的。

“一辈子勤勤恳恳工作，好不容易熬到了退休，领了一笔可观的退休金后在这里买了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本想在这里安度晚年，谁能想到会遇到这样的灾害，让我们的晚年生活变成这样……”这是我是两年前看到的NHK电视台的记录片里，一对在东京避难的福岛老夫妇的话。当时这对老夫妇住在东京江东区的高楼里，那幢公寓的一整层都是福岛县来避难的人。老夫妇就住在其中一间六贴榻榻米的鸽子笼里说下这番话，让我印象深刻到现在。

2015年9月19日，楢叶市灾后新建的第一家温泉中心（しおかぜ荘）开始营业。一年后的今天，我们在这里吃午餐。温泉中心大大的落地窗面对着一整片太平洋，那天的天蓝极了，海更蓝，海面飘着几个白色的风力发电机，如果不是发生了核泄漏事故，这片美丽的风景足矣让这座城市成为世外桃源。同样的，在这个全市唯一的休闲中心，依旧只有老年人。菜单上的价格并不比东京便宜，甚至时令蔬菜的单品价格比东京都高出两三百日元。楢叶市的物价并不比东京低，这也是阻碍年轻人回来的原因之一。与东京齐平的物价，薪水却比东京底，抛开环境因素，这里的生活成本太高了。

图/东日本大地震复兴纪念碑 

在楢叶市的东日本大地震复兴纪念公园里，碇守指着草坪上蓝色的鲸鱼滑梯对我们说，那东西花了四千万日元，这条街道花了一个亿，然而只有周末公园里才会有些人来。现在困扰楢叶市最大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市民不愿意回来，另一个就是因为孤独的自杀问题，城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过去的五年里，几乎所有的灾害地区都频频发生盗窃事件。为了躲避辐射的当地人纷纷离开了老家，投奔他处。因此整个城市变成了空城，这为盗窃创造了非常好的机会。碇守说，最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有人不仅偷东西，还会在这些空置的房子里生活。被盗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上至财物珠宝，甚至有些衣服也被偷走。为了防止盗窃的事情在发生，现在市民自发组织起警卫队，二十四小时开车巡查，这两年的治安问题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放眼全日本每天都难有几件犯罪事件，而在这座空城里，却成了培养犯罪的土壤。

图/楢叶市的新城规划图

在楢叶市的新城建设地址上，碇守指着新城规划图跟我们讲，这一片的学校是今年8月刚刚建成的，是幼儿园到初中一体的学校，我们调查过，明年有127名儿童可能会回来上学！然而在事故前，这里的适龄学童有868名，愿意回来的不到20%。

碇守说，希望明年春天楢叶市能恢复生机。

比楢叶市更倒霉的城市是小高市，不仅福岛第一核电厂在这里造成了泄露事故，在那一天，小高市还遭遇了百年未遇的海啸。车使向小高市的沿途景色更是触目惊心，楢叶市至少还有老年人愿意回来，而小高市却几乎像是一座废弃的城市，所有的建筑物已经逐渐被植物覆盖。人类从大自然手里夺来的，仅仅五年，就已经面目全非。钢铁建筑锈迹斑斑，被藤曼植物缠绕，废弃的建筑物窗户破裂，商店街的广告牌掉落，整个城市几乎可以直接作为生化危机的取景地了。

图/曾经是住宅区满是荒草

海岸边，野草疯长到一米高，一眼望去只有零星几座被海啸冲毁的房屋框架还在草丛中孤单地站着。负责向导的近藤六十多岁，是本地人。解禁后，近藤第一时间选择回到了故乡，并成立了“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的组织，试图呼吁更多的居民回到这里。说是“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的组织，其实就是在一间临时建筑里定期举办一些活动，参加的人也大都是高校的社团和零星的原市民。

海岸边，他指着眼前这一片草场对我们说，这里曾经是住宅区，这里比海平面高出十多米，谁也没想到海啸会冲到这里。我的祖辈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了，这么大的海啸几百年都没遇到过。那一天，这里死了16个人。那些海啸后还能剩下房屋框架的人家能领到赔偿金，我们这种被冲的什么都没有的，因为没有赔偿对象，一分钱都拿不到。 

我小心翼翼地问近藤3月11日那天他在哪儿。他说，他就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开车等红灯回家。在那里就看得到了十几米高的海啸，赶紧发动汽车掉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海水就漫过来了，他被困在车里出不去也动不了，看着海水慢慢渗进来，一点一点的升高，还好升到眉毛那么高的时候退下去了，他才捡了一条命。近藤说，那天说什么回家去取钱包存折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讲这些时，近藤的脸上挂着典型日本人式的微笑，似乎在说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情，期间还穿插着几句笑话调侃自己。

图/被冲毁的住宅

这一整片被海啸吞没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草场，看不出曾经的城市规划，更看不出曾经的生活痕迹。如果不是近藤介绍，或许我们都想不到这里曾经是一个繁华的街区。五年的时间，大自然的手臂重新把这一片土地划回了自己的怀抱。那天的夕阳给这些野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天空的颜色是淡粉色和淡蓝色的，小高市的颜色是浅绿色和浅黄色的，配色那么完美，美的像新海诚的动画，可是也许以后再也没人会回来欣赏这片美景了。

因为这场地震造成的核泄漏，几乎毁掉了楢叶市和小高市的所有基础设施，原本就面临着人口老龄化的日本，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学校因为没有学生而被迫倒闭，因为城市没人居住而逐渐被废弃。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的福岛县，如何号召人们愿意回到被核污染的城市里生活是一件非常难得事。如果吸引不了年轻人回到这里，等到老年人渐渐离开，这座城市自然也免不了被废弃的命运。开车返回磐木市的路上，一路上都有检测辐射的机器，途径福岛第一核电站时，数值为3.8μSv/h，全车所有人陷入了安静。今天一天，我们就用完了一整年的耐受量。

翻看六十年代东京电力为推行建设核电厂的宣传片，当年主要宣传的就是核电厂对环境的无污染无公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日本高速发展，电力需求也随之高速增长。火电的环境污染很严重，加之当时各种环境污染问题频频发生，水俣病，痛痛病等，因为环境污染而造成的公害病让全日本人认识到保护环境的重要性，核电厂的宣传主题可谓深得人心。铁臂阿童木等一系列科幻动画片的放映，也让人们对核电的幻想推到了一个境地。加上日本原本资源稀少，如果核电站建设成功，不仅整个关东地区的供电问题能全部解决，环境也能得到很大的改善。所以最初福岛被选择建设核电站时，当地的居民是非常开心的。因为它不仅能解决整个区域的人口就业，对个人家庭来说，不用离开故乡，不用忍受亲人分离，就能在本地找到一份与东京收入相当的工作是一件非常令人喜悦的事情。然而谁能想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核电厂的存在几乎让这里成为一座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