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
【苍穹之子】序章
送别了最后一场晨昏雨，我回到崖壁街的宿舍，坐在桌前，拿起笔，望向窗外的云。
暮云正从我的脚下掠过，整齐而从容，仿佛正在卷起的幕布，昭示着一场华丽戏剧的间章。“太阳柱”紫金色的残光逐渐西沉，城市的阴影被拉长，汇聚成了浓厚的夜色，无数窗口的灯盏在夜色中次第亮起，守望着下一个黎明。世界犹如旋转的走马灯，如此缓慢、沉默又坚定不移地转动着。每当看到这样的风景，我总会问自己那个著名的问题：
我们做的这些事儿，会有人记得吗？
不会有了。
岁月的史书，终归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只会成为余烬，沉入大海，散入清风，在时间的长河里隐没。
我们成功的几率有多少？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也许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我们注定失败，注定死亡，注定要被歪曲和遗忘。即便侥幸成功了，留下了足以纪念的东西，也敌不过漫长时间的消磨。在数十万年的航程中，事件将成为历史，历史将变为传说，传说将成为真假莫辨的神话，就像传说中的“巴别塔”一般——谁能想到，那座全人类齐心合力建造通天的高塔，竟然不是虚构的幻想？
说起来，这一切还真是从一场关于巴别塔的梦开始的。
那时，我刚上大三，暑假期间来到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参加一个“国际青年物理学者夏令营”。
能来参加这个夏令营，我是沾了姐姐的光。她是著名科学家，师从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乔纳森·坎贝尔，非常年轻就取得了享誉世界的成果。但我既没有姐姐的天才，也没有她那种为科学献出一生的觉悟。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在走廊中闲逛，穿梭在侃侃而谈的各国学者之间，不是想探讨学术，而是想搞点免费的茶歇点心。
也许是因为吃了太多甜点的缘故，那天我特别疲倦，不知不觉地迷路了，闯入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里正做着一场学术报告。我看到讲台上挂着条幅“纳米医学理事会第二次会议”，但内容却牛头不对马嘴。一个考古学者正在介绍一件金器，一件古巴比伦文物，据说是最近在巴格达“马杜克神庙”出土的。那是三个连锁在一起的金色圆框，框上有锁扣，有刻度，还有调节角度的把手。它们依次嵌在一座雕满楔形文字的石床中，仿佛正准备为床上躺着的人加冕。有考古学者介绍说，那是一种用于对准太阳的镜框，镜框下的石床是成像平面。所以，这件文物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太阳望远镜；但也有学者反驳说，那只是一件祭祀礼器，没有实际功能，和三星堆的青铜纵目人像一样，只是古人好奇心的象征而已。
学术争执冗长又无聊。不知为何，我的眼皮逐渐沉重起来，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世界渐渐沉入了黑暗。
然后，我就做了那个梦。
梦中，我从学术报告厅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出会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我眯起眼睛。只见外面的大学校园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金色的荒野。
那是人类文明诞生之初的原野。烈阳之下，幼发拉底河从大地上蜿蜒流过。河滩上布满了取水的槽道、运土的独轮车，无数小路从那里出发，延伸到河畔的高坡之上。那里有数不清的砖窑，但都没有生火，半球形的屋顶匍匐在大地上，仿佛一群迁徙的土黄色乌龟。更远处有一片泥砖城墙，城门用蓝色琉璃覆盖；在那城门的后面，我看到了一座高塔。塔底占据了城市的一半大小，塔尖没入云端。所有道路都朝那里汇聚，无数泥瓦匠和独轮车正向着塔顶进发。那里依稀能看到漂亮的蓝色琉璃瓦，在灼热的空气中闪烁着诱人的微光。
巴别塔。传说中通往天国的高塔，就矗立在我的眼前。
我穿过原野，迈入城门，走上高塔。我走过飞鸟与云层，走过星辰和白夜，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了塔尖。这里是离天国最近的地方。举目四望，地面已经看不见。四周空旷寂寥，没有人，没有云，也没有星星，天地间充满了茫然的灰白色雾气，仿佛万物都混沌未开的宇宙洪荒。
在这片苍茫的中央，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手执铁镐，仰着头，站在塔顶空无一物的祭坛上。
“姐？！”我惊呼。
姐姐不为所动。她伸手轻抚着头顶上方的空气，那里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平面。当确定了平面的位置后，她扬起铁镐，叮地敲了一下。
“姐，你在干什么？”
叮。叮。叮。她没有回答。寒冷的空气中，只有清脆的敲击声在回荡。我看到闪光的碎屑从敲击处落下。虚幻的波纹荡开，勾勒出了平面的形状。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透明穹顶，覆盖了整片天空。
“凌霄，你可能觉得这个责任不属于你。但现在也别无选择了。”
她凄然说道，转过头，眼镜的反光将她的眼神隐藏。
“原子组成细胞，细胞组成个体，个体组成社群。人类止步于此，于是心灵充满虚伪，个体间彼此隔阂、误解、仇视并自相残杀。这就是如今我们的存在方式。”
她的声音悲凉而忧愁，手中敲击不停，碎屑如繁星般坠落。
“如果有机会再迈一步，你就能改变着一切，永远消灭隔阂与偏见，消除仇恨与战争，重新建起那通向天国的高塔，但代价是从此不再为人……凌霄，你会如何选择呢？”
突然，我听到一阵虚幻的破裂声。以铁镐敲击的地方为中心，天空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奇异的天光从裂缝里泻下，每一道光都是从未见过的颜色。只听一声恐怖的巨响，裂纹炸开，宛如一朵骤然盛放的水晶莲花。天空在我面前猝然碎裂，其上现出了一个巨大而幽深的恐怖存在——那竟是一片倒悬的大海！失去了支撑的海水轰然落下，击碎了塔尖，冲垮了塔身，扫平了巴比伦古城，在平原上漫溢，又因重力而聚拢，最后在天空裂口的正下方形成了一个大漩涡。大地仿佛纸糊的一般，很快便被洪水冲刷出了一个无底的螺旋形深渊。
同时，天空的碎片也在坠落。它们砸在平原上，摧毁了房屋，点燃了草木。山脉燃起熊熊大火，哪怕洪水也不能熄灭。这烈火和洪水裹挟着万物的残骸，一起向螺旋形的深渊中涌去。我也裹在其中，尖叫着向那无底黑暗不断坠落，坠落......
在无尽的坠落中，我看到了姐姐凄然的微笑，以及她的玛瑙色的瞳仁。那瞳仁里倒映着浊浪与火焰，也倒映着太阳与星光。
“凌霄，你能替我去未来，去见证那个问题的答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