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45年6月,北京大学物理学院
量子电动力学是物理系公认最难的本科课程之一。在习题课上,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十几人。课时还没过半,就已经有人体力不支趴倒在桌上。
“看来大家已经累了。那么,我们来讲一点题外话吧,一个所有科学家都避不开的问题。”白发苍苍的老师放下粉笔,扫视着全场。
“科学,有极限吗?
“没有?嗯?大家都说没有。看来大家的马哲学得非常好啊。但如果把问题换一下,人类对科学的认知,有极限吗?
“这次就没那么好回答了吧?其实我也没有答案。自21世纪以来,基础科学再也没有像相对论、量子力学那样的重大理论突破。科学变得越来越复杂和抽象,学科分类也变得越来越琐碎。一方面,这是因为实验越来越难做,诸如超弦这样的理论都无法被验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只有原始人的大脑。
“20世纪初,某个科学领域的大师,比如爱因斯坦,发表最重要成果的平均年龄只有31岁;今天,这个数字是46岁,而其中可能有20年都在‘爬上巨人的肩膀’,就像在座各位一样。照此推断,总有一天,人类短暂的一生将无法满足科学的需求。人类的大脑,将无法学习全部所需的知识。那时候,人类对科学的认知就走到了尽头。
“到那时候,也许我们也要改造自己,不再以人类的肉体去探索科学了……”
叶凌霄坐在教室第一排,认真记着笔记。
那时他刚满二十岁,在物理系读大二,长相不丑也不帅,学业不好也不坏,生活不喜也不悲,混过几个无人问津的社团,做过几个稀里糊涂的科研项目,偶尔也放纵式地看一部网剧,打两把游戏。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追求、不够努力,事实上,他比周围的同学更有追求、更努力,即便老师上课的讲义每一页都看不懂,他还是要拼命翻能找到的一切资料,一遍又一遍地啃,一直啃到图书馆熄灯关门,啃到头晕脑胀体力不支趴在桌上睡着为止。
说实话,这种努力曾经是有成效的,让他在残酷的高考中杀出重围。而且,他并不以这种努力为痛苦。对他而言,获得新知识本身就是最大的快乐。真正令他痛苦的是,上天赐给他姐姐绝顶聪明的智商,却只给他一颗庸人的脑袋。周围的人都是大神,让他每天都体会着老师所说的“人类认知的尽头”。
“你又退课了啊?”
“还没做完作业啊?”
“没事,还能重修嘛。量子力学量力学,随机过程随机过……”
“对于学业压力比较大的本科生,不建议提前参与科研……”
“这个项目对你来说可能过于有挑战性,不如……”
这样的话他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已经习惯了,甚至还学会了自嘲。他渐渐接受了自己是个平凡人的事实。尽管父母长辈从小就教育他,你的姐姐是多么优秀;你要像你姐姐一样,当科学家,做大事业,担起国家和人类的责任。但这些挫折的打击让他做出决定:在“伟大”和“平凡”之间,他选择平凡。
事实上,他只能选择平凡。弱者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也因此规划了自己的人生:毕业后,按部就班地跟着导师读硕,但不读博。毕业后混个工作,找个媳妇,生个孩子,这样平凡地度过一生……
但那天晚上,一个电话改变了这一切。
电话是姐姐叶凌云打来的。电话里噪音嘈杂,姐姐嗓音沙哑,信号还有半分钟的延时。
“凌霄,有个急事需要告知你。”她在电话里说,“下个月我要回地球了。有一场学术会议,在特拉维夫大学,NSTC*主办,你能过来吗?”
叶凌霄知道姐姐在“天和”科研太空站工作,研究医疗纳米机器人。她是享誉全球的大科学家,甚至还是近两年诺奖的热门人选。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而已。
“我?陪你去学术会议?”
“嗯,毕竟咱们那么多年没见了嘛。爸爸去世前让我照顾你,我总得尽一个当姐姐的责任......”
“得了,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我好着呢,不用你管。哦对了,你不用自己买机票。我帮你报名了‘国际青年物理学者夏令营’,你可以搭他们的顺风车。来之前把自己的私事都处理好,不要带其他人。更不要迟到。”
“姐,我以后不打算做科研,对学术会议也没兴趣。能不能......”
“不能。”叶凌云不容置疑地说,“这不是在问你的意见。”
“为什么?”
“联合国邀请的名单里,有你的名字。”
*NSTC: 联合国纳米科学与技术理事会(Nano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ouncil)
公元2045年7月24日,特拉维夫,本古里安国际机场
波音797飞机像一只优雅的天鹅,载着叶凌霄,轻盈地降落在跑道上。
与之相比,在另一条跑道上着陆的空天飞机则笨拙多了。它从遥远太空中的科研空间站“天和”号返回,发出刺耳的尖啸,机身被再入大气的高热烧得焦黑。触地后,六台壮硕的发动机反推全开,隆隆的巨响如同火山喷发,震得整个机场的窗玻璃都簌簌发抖。
空天飞机在候机楼旁停稳。廊桥与之对接,气闸打开,叶凌云从门里走出来。
叶凌霄冲她挥手,她也挥手,但她并不能像民航乘客一样直接走进候机楼。在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士兵的带领下,她先走进来到廊桥中间的“白屋”,进行了严格的消毒,包括一次全身电离辐射消杀,确保没有携带纳米机器人后,才获准走出气密门,走向在机场大厅等候的叶凌霄。
“好久不见!”叶凌云笑着打招呼,“最近还好吗?”
“好得很!该吃吃,该喝喝,考试勉强没挂科。”叶凌霄接过行李,有气无力地说,“上次回来是啥时候了?五年前?还是六年前?”
“九年又三个月前。”叶凌云精准地回答,“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那么多年了。我刚走的时候,你才刚上初一呢......等等,过了那么久,怎么没见你长高啊?”
“可能是因为熬夜吧......”叶凌霄无奈地挠挠头,看到姐姐的表情,赶紧解释道,“哦,不是打游戏,真不是!都怪高数,还有吉米多维奇......”
“世界语呢?二级过了吗?”
“过了!承蒙教导,第三次终于考过了!”叶凌霄不满地说,“老姐,能别刚回来就开始叨叨么?如果你想让我以后搞科研,就给我保留一点对科学家的,呃,浪漫的想象?”
“浪漫?哈,哪有什么浪漫可言!修机器,申经费,协调人员,FDA审批,延寿条约,科普演讲,公益活动,还有失重病和天杀的骨质疏松……”叶凌云叹气道,“还是想回到九年前啊,那些在学校里养猴子的时光。”
叶凌霄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姐姐。九年前,她只有二十一岁,博士刚毕业就评上副教授,在《Nature》和《Neurophysiology》连续发表了8篇一作论文,揭开了人类大脑中隐藏的数学模式,是被称为“天才少女”的存在。相比于那时候,如今的她妆容变精致了,装扮变成熟了,想必是在重要岗位上经常抛头露面的缘故。
但不知为何,叶凌霄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不仅是外表,在更深层的内心世界,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科研让她狂热,现在却让她疲惫。她在强打精神。她的笑容里隐藏着什么,眼神里有某种难言的悲凉和困惑。
姐姐变老了。他想。是什么让她变老了?
前往特拉维夫大学的计程车上,久别重逢的姐弟二人热烈地聊着天。但叶凌云并没有谈起这些年的经历。她一会儿抱怨燥热反常的气候,一会儿关心起叶凌霄的学业,一会儿又和司机聊起本地的名胜特产。在叶凌霄的印象里,姐姐从来没那么话痨过,这让他更觉得她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姐。”他忍不住发问,“这是什么会议?”
“国际纳米技术与脑科学峰会。”她简短地说。
“就这个?”
“就这个。”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叶凌霄不解地问,“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也不是研究脑科学的。为什么我会在联合国的名单里?”
“这个我没法告诉你。”
“姐,我知道我比你笨,但至少我有知情的权利吧?这样不征求我意见就把我抓来,绑架吗?”
叶凌云无言地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不告诉我理由,不信任我的智商,却逼着我做某件事情、要我承担某种责任……”叶凌霄怄气道,“从小就是这样。以前是爸爸。爸爸去世后就是你。”
叶凌云抿了一下嘴唇。显然,叶凌霄的话戳到了她的痛处。
两人就此沉默了。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直到汽车快驶入市区了,两人都一言不发,叶凌云更是眉头紧锁地望着车窗外,好像在做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
“因为‘穹顶’。”突然,她低声念道,“天国的穹顶。”
这是叶凌霄第一次听到“穹顶”这个词。英文是“DOME”,中文译作“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