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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45年7月，特拉维夫大学

惊悚，震撼，战栗，兴奋……以及迷茫。

和后人的误解不同，“穹顶”并非毫无线索。科学家也没有人发疯。相反，从飞船的监控录像里，一个优秀的学者可以提炼出相当多的有效信息；他们的最初反应也绝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和狂喜——现代科学已经多少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神秘、宏大又直击本源的谜团了。如果揭开其真相，那该在科学界引起怎样的革命，在人类历史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可是，当他们研究了一段时间，并发现一切研究手段都宣告失效后，所剩的唯一选择，才真正产生了迷茫。

在地下三层的学术报告厅，叶凌霄环顾四周。只见在“国际纳米技术与脑科学协会”的条幅之下，各国的参会人员各自散入十几个分会场，每个会场都在激烈地争辩着。

“各位，自‘穹顶’发现以来，15年过去了，研究几乎没有进展。”一名德国学者严肃地说，“我们找不到‘穹顶’现象的原因，也试不出解决方法。我们提出了几百种假说，却都无法使用实验证实和证伪。”

“除了‘那种方法’。”有人说。

“对，除了‘那种方法’。但那也是我们没法使用的研究方法。”德国学者说，“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们虽然不否认科学的力量，但必须得正视一个事实：‘穹顶’可能正好击中了人类现代科学的‘命门’。”

“会有办法的。”叶凌云说，话音柔和却有力量，就像月夜下静静流淌的江河，“不要被‘上岸的鱼’和‘蚂蚁科学家’吓到。”

“上岸的鱼”是研究“穹顶”的学者中流传的一则寓言。在远古时代，大海里有一群鱼，它们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水里，只知道在水边的某个地方存在一个界限，只要越过了，就会脱水而死。数亿年后，这群鱼的后代终于越过了那个界限、来到了陆地上，但它们已经不再是鱼，而是四条腿的爬行动物，是在水边徘徊狩猎的、鱼的天敌。

另一个寓言叫做“蚂蚁科学家”。一个蚂蚁窝里产生了一群蚂蚁科学家，他们发现以蚁窝出口存在一个神秘的现象：凡是越过某处的蚂蚁都会突然死亡。蚂蚁科学家们称之为“死圈”，对此展开研究。可是，用尽了一切气味、触须的探测手段，都没法测量出那里有什么异常。唯一能标志其存在的，只有蚂蚁的死亡。

于是，蚂蚁科学家开展了惨烈的实验。有的自我牺牲，亲自上阵，一个个死在了“死圈”之上，最终用数以百计的死亡标示出了“死圈”的分布规律。

然而，一段时间后，“死圈”消失了，因为蹲在洞口捏蚂蚁玩的熊孩子吃午饭去了。

这两个寓言一个对“人”的定义发出质疑，担忧着“穹顶”会让人类异化，另一个则暗示着更恐怖的图景。如果“穹顶”真的只能用人类的死亡来显示其存在，那么，它几乎是一个不可证明也不可证伪的问题。对于这种问题，科学是无法研究的。

唯一的手段，就是以人命来做实验。

冒着人伦崩坏、文明沉沦的危险，拿别人的、或是自己的生命去实验。

当然，人类还有另一条选择：永远不越过“穹顶”，在太阳系内发展生息。毕竟“穹顶”的半径足有72亿公里，几乎包裹起整个太阳系，里面的资源和空间人类几十辈子都用不完。

因此，“穹顶”的研究并不算急迫，发现之后也一直没有对公众公开。在各大国的暗中协调下，联合国秘密成立了穹顶理事会，打着“研制纳米机器人”的幌子，在遥远的太空中建造了5座科研站。它们在“穹顶”边缘航行，用不同的方式努力窥破这个隐形边界的秘密。

而那些告别家人、背井离乡、远赴太空秘密研究“穹顶”的人们，都是各国的科学精英。

很快，学术报告厅里的讨论就进入了白热化。在数十个分会场里，科学家们激烈争辩着难懂的名词。“国际青年物理夏令营”的学生们也参与其中，兴奋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这时，叶凌霄再次感到自己就是个学渣。他不仅完全插不上话，连听懂都有困难。

“还好，‘穹顶’足够大，短时间威胁不到地球。”他自暴自弃地想，“这种问题，还是留给大牛们研究吧......”

于是，他在各个会场间乱窜，途中还顺了几块茶歇点心。恍惚中，他迷了路，走进了一个阴暗狭小的房间。

这里是一个分会场——考古学分会场的所在地。“穹顶”竟然还能涉及到考古专业，这让叶凌霄颇为意外。只见一个大胡子的中东学者正在介绍一件古巴比伦出土的金器。它的形状是一组同心的圆环，似乎用于安装某种盘状物，令人想起天文望远镜。于是，那学者就煞有介事地将它和人类探索宇宙的好奇心联系起来。

“在万物之中，唯有人类有好奇心！”他激动地说，宛如布道一般张开双臂，“‘穹顶’其实是一圈关押好奇心的栅栏。它是上帝的遮羞布，阻止我们窥破宇宙的秘密！”

有人提问：“你认为好奇心是‘穹顶’效应的筛选条件？”

“没错。我想在历史的长河中上溯，找到一个时刻——在那个时刻，人类第一次表现出对宇宙的好奇。于是，人类激活了神明设在地球的某种监控和预警装置，‘穹顶’就此诞生！”

这番话让叶凌霄想到了一部老电影《2001太空漫游》。那无形的“穹顶”就像电影中从天而降的黑石碑，神秘、出尘、难以解释，带着遥远太空的森然冷气，降临在蒙昧未开的猿猴之间。而第一个接触黑石碑的猿猴就此打开了心智，学会以骨头作为武器，敲碎了另一只猿猴的头颅。

推动人类摆脱蒙昧、建立高塔、飞向星辰的，是好奇心。

让人类发明火药、释放核能、制造出足以自毁的武器的，也是好奇心。

这时，他才明白这场会议的保密规格为何如此之高。“穹顶”虽然遥远，但仅仅是它“存在”这一信息，就可能通过人类群体的心理和文化透镜被放大，对文明的进程产生巨大的实质性的影响。

这个秘密，他们能永远保守下去吗？

学者们的争执仍在继续。也许是因为地下空间阴暗、缺氧的缘故，他的困意愈来愈重。最后，他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他整整睡了一百四十五年。

 

通天塔纪元152年4月，通天塔第一层

“然后呢？”苏明正听得入神，叶凌霄的讲述就戛然而止。她不禁大为不满。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叶凌霄疲惫地瘫进椅子里。

“不不！你还没说‘审判日’呢，还有进化者的诞生，通天塔的建造，还有三次穹顶战争的事情——”

“这些个我是真不知道。冬眠期间我没苏醒过。”叶凌霄摊了摊手，说，“在我的记忆里，当年各国关系是比较紧张，但应该不至于为了‘穹顶’而开战吧。那样也太蠢了。”

苏明拿起餐勺，挖起一块红棕色的卡拉胶布丁。一边吃，一边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眉头舒展开来。

“无论如何，今天是个不错的开始。”她笑着说，“之后你就跟着我吧！我带你去办入籍手续，还有开户、分宿舍、青训所的报名......费用我可以先借给你。办完这些之后，你就能在通天塔安顿下来啦。”

叶凌霄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真是个大好人。”

“咳哼！”苏明把脸撇向一边，脸颊微微发红，“......其实，我只不过是想利用你，帮我做点儿私活罢了！”

“私活？是调查‘异种’么？”

“算是吧，但还不止如此。”苏明说，“最近我在通天塔第一层巡逻，不仅发现了‘异种’，还看到了许多让我不安的事情。你是古代人，应该能帮我串起这些线索，找到那个答案吧。”

“答案？”

“嗯。关于我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答案。”

说完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忽然，苏明站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噔噔噔”地跑到甜品店门口，抬头看向天空。

“呀，天晴了！”

叶凌霄抬头仰望，果然云开雾散，一片耀眼的阳光从乌云之间倾泻进来，裹着只有在巨大开阔空间才能产生的、带着湿气和泥土芬芳的风。

呈现在云层后面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锥形空间。

文字很难描述那种巨大空间的纵深感——在地球，由于地表曲率的关系，人眼最远只能看到四十公里以外；太空中倒是可以俯瞰数百公里之下的地面，但缺乏参照物，地面的城市、云层都没有实感，好像遥远而不相干的背景贴画。

但这里不同。建筑，飞行器，天空之外的天空，云层之上的云，共同构成了这巨大锥形空间的纵深。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一只蚂蚁处在一个教堂的尖顶塔楼底部。塔楼门窗俱全，糅合了哥特式的庄严和巴洛克风格的繁复，在墙壁上还能看见凹凸起伏、轮廓分明的“壁画”，太阳柱和云雾遮掩其上，显得神圣而华美。

只不过，太阳和云层在“壁画”的前面。

那个太阳不是真的太阳，它呈柱形，从这看是一条细长的亮线，长达一百二十公里，从底到顶贯穿整个锥形空间；但云层是货真价实的云层。沿着锥形空间的内壁，云层一层层环绕铺展开来，积云、层云和卷云次第分明。远处，一块高耸的风暴云里跳跃着闪电的火花；近一些的地方，在一大片灰褐色的厚积云里，幡状的雨幕在向墙壁缓缓落下，给“壁画”投下一片片阴影。

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向雨幕落下的地方仔细看，穷尽目力才能勉强分辨出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壁画”，而是一座城市！“壁画”的每个像素点，都是城市里一栋建筑物的屋顶。圆锥内壁分布着24个百万人口规模的城市，还有森林、湖泊、河流、海洋，以及一些金属光泽的巨大管道、铁路和不明突起物。

由于云层的遮挡，圆锥空间腰部以上的地方都看不见，也就是说，眼前这一切也只不过是这个小世界的一半而已。

这就是“通天塔”，一座运行在太阳系边缘的、缓慢自转的巨大空间站。“穹顶”无形的界面从空间站中间拦腰斩过，高悬于两人的头顶。那是叶凌霄跨越一百多年时空、为之冬眠、为之苏醒的使命所在。

今天是公元2190年4月20日，是叶凌霄来到通天塔的第一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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