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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之子】第五章 观察者(2)
资料：乔伊娜·李的视频日记(D2041-2)
“灵境”是个玄幻用语，用它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计算机命名，很容易让人产生美好的幻想。但实际上，这台机器看起来像个旧水桶。它高约十七米，直径五米，碳纤维外壳布满了编织形成的沧桑的纹路，冷却管线和电缆仿佛缠绕其上的枯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量子计算机的实体。之前我都是隔着服务器与它“对话”，编写的程序也是通过中间机部署在上面的。
皮埃尔见所有人到齐，便拍了拍手，让助手将量子计算机的外壳打开，剥洋葱似的逐个拆去静电屏蔽层、泵机、真空装置，暴露出机器内部。它的构造极为复杂，仿佛一只华丽的金色大吊灯，或是倒挂的、蒸汽朋克风格的婚礼蛋糕。这个“蛋糕”还不是计算机本体，而是用于制冷的稀释机，分为十几层，越往下层越冷。最底层的计算核心形似一颗圣诞树，每个“叶片”都精密纤细，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而“叶片”之上又分形出更细微的“叶片”，宛如蜂鸟的羽毛。
“这些‘叶片’是量子逻辑单元，每一片都包含五百多个超导约瑟夫森结，类似于经典计算机里的晶体管，共同构成了这台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计算机。”皮埃尔面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能假设各位对量子效应有基本的了解吗？”
我周围的人都摇了摇头。他们大多是各国派驻的观察员和军代表，负责判断“穹顶”及相关外星智慧的敌意，对专业知识了解不多。
“看到这面玻璃了吗？”皮埃尔敲了敲实验舱的落地玻璃，站在玻璃另一侧的叶凌云挑了挑眉毛，“厚实，坚硬，就像一堵山一样，拦在我和美丽的叶博士之间。若想让爱情的电流通过去，我就必须花点力气，消耗能量，绕个远路，从那边的气密门走到她身边......”
我看到叶凌云无奈地笑了一下，眼角余光瞄向了坐在我身后的一个中国男人，后者也报以无奈的微笑。
“......但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我就不必这么麻烦。量子的我不是一个这样轮廓分明的实体，而是一朵云，像雾气一样弥漫在空间中的云。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在玻璃这边，也有百分之一的几率在玻璃那边。我只要不断地撞这面玻璃——十次，百次，千万次，总有一次我能‘忽’地穿过去，就像从隧道里穿过高山一样，将爱情的电火花送到她的面前。”
皮埃尔顿了顿，期待地看着叶凌云的反应，见她不为所动，便有些沮丧地收回了手：“呃......这就是量子‘隧道效应’。量子计算机的核心部件——约瑟夫森结，就是利用了这种效应。它是两片间距很近的超导体，二者之间是绝缘的真空。电子有一定概率因‘隧道效应’穿透这片真空，形成电流，代表0；也有一定概率穿不过去，代表1。这就可以形成量子比特，在没有观察者的情况下，没有人知道‘隧道效应’是否发生，因此，这个单元处于0和1的叠加态。
“这就是量子计算机最重要的性质：叠加态。经典计算机的元件只能用通电表示1，断电表示0，你可以不去观察，但心里知道它要么是1，要么是0。但量子叠加态不同，若没有观察，这个元件就表示0和1叠加。”皮埃尔摊了摊手，“别急，我知道你们听不懂这些，所以我搬来了这个。”
我早就注意到房间中央摆着的东西了。那是一个两米多长的金属圆管，一端固定着电子发射栅极，另一端连接着真空泵和一台测量装置，里面塞着一张涂有荧光粉的底片。
“当量子力学的研究中出现了某种难以解释的现象时，就可以用下面这句话来解释，即：‘你还记得那个双缝实验吗？用它来解释这个现象准没错。’”皮埃尔说，“这就是电子双缝干涉管。这是热电子枪，我按一下按钮，栅极就会发射一个电子，飞进这个管道......”
皮埃尔按下按钮，十几秒后松开，然后抽出底片，放进带有摄像头的暗盒中。显示屏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圆形的荧光亮斑，那是电子束击中底片的位置。
皮埃尔又拿出了一个微小的圆片，插进干涉管中段的卡槽中：“这是一个遮挡板，我把它挡在电子的行经路线上，将它们拦下，只留两条缝隙——两扇允许电子通过的‘门’。现在我们来看看，荧光屏上有几个亮斑？”
看得出来，在场的很多人都想回答“两个”。但他们知道答案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十几秒后，皮埃尔拿出底片显影。只见荧光屏上出现了几十道竖向的亮纹，像是一排斑马线，或是透过百叶窗的光。
“这是干涉条纹，是两个电子——或者说波动，穿过双缝时互相干扰形成的图案。”皮埃尔说，“但别忘了，刚才我们发射电子是一个个发射的。这个控制装置保证了只有在上一个电子击中荧光底片后，下一个电子才会发射。按照我们的理解，同时只存在一个电子，它要么穿过A缝，要么穿过B缝，怎么会互相干涉呢？”
“它同时存在于两个缝隙，自己和自己发生干涉。”我身后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道。他就是那个刚才与叶凌云交换眼神的中国男人。
“完美的答案！”皮埃尔夸张地拍拍手，“所以，在‘隧道效应’之后，我们再次见证了电子的另一种量子效应：它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地点，同时穿过了两扇‘门’。但这有个前提——没有‘观察者’。
“下面我请一位观察者来演示。叶博士，请问您可否——”
“我来吧。”那个中国男人站起身，向皮埃尔伸出手，“苏晓威，穹顶理事会中国观察员、军代表。皮埃尔博士，幸会。”
“呃......好的，那就请苏先生来这里。”皮埃尔说，“请将这个装置插入干涉管中。这里面有两个非常敏感的探测器。它们分别插入两个缝隙旁边，只要有电子经过就会产生信号，点亮LED灯。这样，我们就可以确认电子究竟通过了A缝还是B缝......好，下面我们再重复一次实验。苏先生，请大声报出亮灯是在一，还是在二。可以吗？”
那个叫苏晓威的男人有些不满地嘟囔了几句，依言报数。狭小的实验舱里回荡着“A、B”的报数声。
此时我已经预料到了实验结果。有了探测器作为观察者，一个电子就无法同时穿过两个缝隙了。它总是处于一个确定的位置，有一个确定的速度，就像一颗子弹，必定只会穿过两条缝隙中的一个，在荧光屏上只会留下两个亮斑。
几十秒后，皮埃尔再次拿出底片显影，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纯黑的背景上，两个亮斑灼灼闪烁，仿佛一双从黑暗中窥探的眼睛。刚才的斑马线式的干涉条纹荡然无存。
“现在，我们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实验，说是发现‘穹顶’以来最重要的实验也不为过！”皮埃尔张开双臂，郑重宣布道，“我们确认了，在距离‘穹顶’200米以下，是没有人类之外的观察者存在的！”
会场一片沉默，只有皮埃尔尖锐的声音在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苏晓威首先打破沉默：“在200米以上，有非人类的观察者？”
“是的。”皮埃尔缓缓合拢双臂，环抱于胸前，仿佛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这个发现的缘起是量子计算机的异常。你知道的，量子电路对于外来扰动极为敏感，只要存在非常微弱的‘扰动’就无法维持量子叠加态。仪器的‘观察’也是一种扰动。就像刚才电子干涉实验，只要苏先生观察了，电子就无法相互干涉产生斑马线条纹——这叫做‘退相干’。在这种状态下，量子电路就无法运行。
“我经常酗酒，泡妞，你们还以为我偷懒不干活。其实我根本没法干活。因为，自穹顶4号站建立以来，量子计算机几乎全程处于退相干状态！
“我尝试过很多办法，比如给计算机加外壳，加静电屏蔽，深度降温，提高真空度，把所有人都赶出实验室，穷尽了一切我能想到的办法，都没法改变这种诡异的退相干。而在地球的时候，这台机器却运行得很好。我实在无计可施......
”当然，它偶尔也会成功运行一次，但完全没有规律。非要总结的话，就是在喝酒之后正常运行的概率更高些......这当然是胡扯。最后，叶凌云博士给了我启发，她建议把最经典的‘电子干涉实验’拿到穹顶之上做一次，检验量子力学规律在穹顶之上是否还成立。
“于是，我们发现了‘穹顶之眼’——在距离‘穹顶’200米之内，无论有没有安装探测器，双缝实验都不会产生干涉条纹。几百次实验中，电子始终处于坍缩态。”皮埃尔说，“穹顶之上，有眼睛。”
死一般的沉寂中，窃窃私语声蔓延开来，像从灰烬里阴燃的火苗。
“......谁的眼睛？”
“上帝？天使？还是......”
“魔鬼......那是魔鬼......”
“如果找到了神明，那么，科学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们是不是该收手了？再继续下去，恐怕......”
“不，我们要继续！”叶凌云提高声音反驳，仿佛灯塔骤然亮起，驱散了人群里弥漫的寒意，“我们终于有了不依赖人命就可以测量穹顶位置的办法。现在，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有人质疑道：“叶博士，你来自一个无神论的国家，不理解神明信仰对于人类的意义。72亿公里的空间，对于人类的生存而言，足够了。我们是不是该收起自己无止境的贪婪，停下对大自然和造物主的冒犯呢？”
有人附和：“是啊。就算那不是神明，也肯定是技术水平远高于我们的外星生命。难道你不怕......”
“神明？外星人？对我来说，它们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制造了‘穹顶’，那么它们就是阻挡人类发展的障碍。”叶凌云微笑着，语气却如钢铁般坚决，“与其匍匐苟活，我宁愿建起尖刀一般的巴比伦塔，直刺入造物主的心间。这是唯一值得我付出生命的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