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年,北京市海淀区,航天城某居民小区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么搞的?”
深夜,在一户寻常的套三平层住宅里,一个穿着靛蓝色军装的中年男人正在训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年纪较大的少女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凌乱,眼镜歪斜,眼眶发红,但带着一种倔强的神气;年纪较小的男孩则套在一件脏兮兮的小学校服里,断断续续地哭着。他戴着一顶硕大的摩托头盔,身上布满伤痕,两个鼻孔塞着纸巾,领口满是血迹,头发也被凝固的血痂糊成一绺一绺的。
“凌云,你来说。为什么要在街上跟人打架?”
“那个人又来骚扰我。”叶凌云平静地说,“我不答应,他就动手动脚。多亏了凌霄......”
“嗯?”
“多亏凌霄放学路过烧烤摊,看到我有了麻烦,他提起一把椅子就冲上来,把那个人打倒了。”
“嚯!可以啊!一个小学生,放倒了一个一百五十斤的大学生?”中年男人转向正在哭泣的弟弟,提高声音说,“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男孩抹着眼泪,不知所措地摇头:“我......我......”
“我来说吧!他知道自己太小,打不过那个人,所以用了点计谋。”叶凌云面不改色地说,“他在烧烤摊旁边停着的摩托车上拿了一顶头盔保护头部,背了书包增加体重,还拿了三把塑料椅子叠在一起,护在胸前。当我被那个人揪住头发的时候,他悄悄拉开三十米距离,然后助跑冲刺,用动量上的优势弥补质量上的劣势,将那个人用椅子叉倒了......”
“哦......”中年男人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那你不也被一起拉倒了?”
“没有!凌霄他很聪明,瞄准的是那个人的下盘,距离肚脐往下三分之一左右身高的位置。根据角动量定理,如果将人体近似为均质圆柱杆的话,那里恰好是‘打击中心’——击中瞬间,圆柱杆顶部的线速度为零。当时我还在被那个人纠缠,如果撞击那个位置,就可以避免在撞击瞬间把我也一起拉倒。”
“嚯,厉害啊!那你弟弟是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的?”
“那个人......闪了一下。凌霄扑空了,摔了一跤。但他没有跑,又回来使劲抱住那个人的腿......”叶凌云说,“没有考虑到理论和实践的区别,是失败的原因。但这不怪凌霄!”
“废话!这种馊主意,怎么可能是他想的!他才上小学三年级,还什么‘角动量定理’、‘打击中心’,这明显是你在搞鬼!”中年男人怒道,“凌云啊,伸张正义是好事,但以后不准再这样搞了。尤其不准带着弟弟。明白吗?”
“那姐姐怎么办?!”男孩突然喊道。
“凌霄!”少女抓住了男孩的肩膀。
“我非要说!”男孩甩开姐姐的手,话音带着哭腔,“妈妈走了,你又要到太空出差,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姐姐又没有好朋友帮她。如果她又被坏人欺负了怎么办?”
中年男人的动作僵住了,愣了好久,才缓缓蹲下,替男孩解下头盔,轻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凌霄,凌云,你们打了架,但你们知道为什么爸爸不惩罚你们吗?”
男孩抹了抹眼泪,摇了摇头。
“你们出生在一个和平的时代,却要在动荡中成长。爸爸只能保护你们一时。终有一天,你们还是要扬帆出海、直面时代的巨浪的。”中年男人说,“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巨浪,但是,有一条始终不变:你们要学会战斗。战斗不靠热血,不是逞能,更不能图一时之勇。要多看,要多想,要谨慎,也要尝试。只有这样,在守护你最珍惜的事物时,你才能以最小的牺牲取得最大的战果。”
“可是,那种情况下我们该怎么办?”
“报警啊!”
“如果报不了呢?”
“敌我力量悬殊时,撤退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通天塔纪元152年6月,福音城,超固态工业联合体
“撤。”在刺鼻的硝烟中,叶凌霄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快撤!”
此时,他和晴川正匍匐在龙门塔吊的维修平台上,透过铁丝网,俯瞰着运河上突发的战局。显然,报警是没用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跑——趁着双方混战的时间,尽快逃离此地。
然而,仅仅用了两秒钟,战斗便分出了胜负。
胜利的一方显然是矢羽结标,通天塔中排名第一的甲级进化者;而战败一方的身份成谜。其中有衣衫褴褛、穿着外骨骼装甲的“次人”,有披着各色斗篷的进化者,还有和晴川一样隶属于“太阳教团”的米沙。叶凌霄只能猜到,他们和“往昔之盒”收到的神秘短信有联系。
显然,他们在这里埋伏已久,并且准备充分。但面对顶尖的进化者,无论是电磁枪子弹、蒸汽霰弹还是肩扛式导弹,都完全失去了效用。它们要么被磁场偏转,要么被他头顶“光环”中射出的高能粒子束拦截。即便是天女散花般的霰弹,也被高能粒子束在千分之一秒内挨个“点名”。几万枚霰弹瞬间被打得凌空粉碎,碎片环绕着矢羽结标形成了一顶璀璨夺目的华盖,宛如电焊时绽放的火花。
接着,矢羽结标张开了翅膀。
“嗡”地一声,一片银蓝色的“羽毛”从他的翼尖激射而出,仿佛死神的镰刀,在运河两岸的人群中高速飞舞。只过了零点五秒,就飞回到了翼尖上,发出一声如哨笛般尖锐的嗡鸣。
然后,所有的人同时倒了下去。
因为速度太快,叶凌霄只能看见一线飘逸的银蓝色残光,宛如针线,将那一百多人串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完美的“一笔画”的解答。如果这里有一台高速摄影机,可以看到那片羽毛精确地穿过了每个人扣住扳机的手指,将扳机、弹夹和手指一起切断;然后,它做了一个锐角急转,贴着水面反向飞行,又切断了每个人双脚的跟腱、外骨骼装甲的液压缸。
这一切都如闪电般迅速。当“羽毛”切断最后一个人的跟腱时,第一个人的手指和步枪恰好落地。
只听一片“哗啦啦”的溅落声,所有人都摔倒在水中。暗红的血迹在水面上晕开。伤员们怒视着矢羽结标,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其中就有那个壮硕如棕熊的米沙。他瘫坐在河岸上,捡起刚才脱下的斗篷,给伤口做了简易包扎。
因为这种具有“光学迷彩”功能的隐身斗篷,叶凌霄和晴川刚才经过那里时,竟然对这上百人的伏兵毫无察觉。
“怎么,这时候想逃跑了?”晴川低声说。
“不然呢?”叶凌霄压着嗓子说,“快,从那边的竖梯下去。那里也有铁丝网掩护,电磁波视觉看不到我们......”
“站住!你不是有三只眼小姐的单片眼镜吗,没看到天上的东西?”
“天上?”
叶凌霄猛然抬头。透过变频眼镜,他看到云层中赫然有一片深红色的光晕。它呈椭球形,安静而缓慢地向龙门塔吊下降,仿佛一只在宇宙星云间游动的、燃烧的巨鲸,其中有数十颗亮绿色的“星辰”在闪烁。那是丙级进化者的特征光谱。
“飞艇......”叶凌霄再次匍匐在地,浑身僵硬,“‘代行者’的飞艇!”
刚才他没有发现飞艇,一是因为它被爆炸扬起的水雾和烟云遮蔽了,二是因为它没有启动螺旋桨。它悄无声息地下降,试图占领龙门塔吊这一战场制高点。
与此同时,几条绳索从飞艇上垂下来。身披黑袍的“代行者”犹如黑夜中的蝙蝠,无声而迅速地垂降到了塔吊的两端,阻断了叶凌霄和晴川逃跑的道路。
“二乘十二,一共二十四个,丙级,还装备了电磁枪和蒸汽霰弹枪。这可没得搞!”晴川皱眉道,“冬眠的,等他们都上了栈桥,我们就冲出去,躲到桥中间的吊篮里。这样他们两边互相忌惮,没法开枪......”
叶凌霄点点头:“好办法。然后呢?”
“顺着吊索滑下去!”
“啊?那不就是悬在半空中的靶子吗?失去了铁丝网的干扰,你不就被电磁波探测到了吗?还有......”
“我靠,你能不能少啰嗦两句!”晴川怒道,“准备好,听我倒数!五,四,三......”
当塔吊两边的“代行者”都垂降完毕、走到龙门塔吊“门”字形那一横的两端时,两个人影突然从侧面的维修平台窜上栈道,宛如出膛的炮弹,向悬在“门”字中央的吊车急速奔去。
“什么人?!”代行者们纷纷举起步枪,但看到对面的友军,犹豫了一秒钟没开火。
趁着这个时机,叶凌霄和晴川“噔噔噔”地冲出了六、七米远,离那台吊车只有几步距离......
“啊!”突然,晴川发出一声惊呼。一枚足有手指粗的长钉从斜上方射下,击穿了她的右肩,带着鲜血,又穿透了叶凌霄的斗篷,擦伤了他的右臂,将两人一起拉倒在地。
叶凌霄抬起头,看到头顶的飞艇已经钻出了云层,四台螺旋桨震耳地轰鸣着。一挺电磁狙击枪挂在飞艇下,居高临下地瞄准了两人。
“哆!”又一枚粗长的钢钉从枪口射出,击穿了晴川的左脚脚踝,将她完全钉死在地上。
电磁枪开火产生的电脉冲吸引了矢羽结标的注意。他抬头望向龙门塔吊,视线恰好看到了倚着栈桥扶手的叶凌霄。两人四目相对。
“趴下!手放背后!”代行者们一拥而上,将两人堵在栈桥中间。
“谁来谁死!”晴川龇牙咧嘴地低吼道。银蓝色的“汗珠”从她的指尖涌出,凝成锋利的猫爪;背脊上也凝出了一排棘状的银蓝色“刀刃”,宛如被逼到墙角的豪猪。
但叶凌霄正犹豫要不要投降。毕竟,大丈夫能屈能伸,遵从心的意志并不丢人。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突然,一声尖啸响起,像无形的长鞭撕裂了夜空。只见河岸的杂物堆里射出了一枚重型反坦克导弹,划出一道笔直的火线,向着漂浮在滚装船前方的矢羽结标飞去!
只见矢羽结标轻挑嘴角。一道高能粒子束从他头顶的“光环”射出,精确地命中了导弹的“眼睛”——主动雷达导引头。失控的导弹猛然翻滚起来,像回旋镖一样,划出一个诡异的U形轨迹,斜斜地飞向了龙门塔吊前方的天空,然后失去速度,直直地坠落......
塔吊上的“代行者”们发出一阵惊叫,手忙脚乱地后退,想避开下坠的死神。
但叶凌霄没有动。他和晴川都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足以摧毁一辆坦克的导弹失控坠落,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落在自己面前。
“哐!”导弹扎进栈桥的铁丝网中,撕开一个大洞,但没有爆炸,只是从尾部冒出了一股浓烟。
正当叶凌霄发愣的时候,导弹的外罩突然裂开了。一股热浪涌出,火花伴着滚滚黑烟从那里喷射出来。原来,这枚导弹里装填的不是炸药,而是铝热剂和金属焊料。它们在几千度高温中剧烈燃烧了几秒钟,将导弹外壳完全烧熔,“焊接”在了金属栈桥上。
这时叶凌霄才发现,这枚导弹的尾部拖着一条细线。它由超固态纤维缠绕而成,极为强韧,内部包裹着电缆,被铝热剂“焊接”到了栈桥的金属桥面上。刚才导弹失控后形如回旋镖的奇怪轨迹,就是被这条电缆拉扯的结果。
这是要做什么?叶凌霄迷惑地愣了一秒钟,忽然恍然大悟。
“双脚并拢!”他扯着嗓子对晴川喊道,“不要碰桥上的任何地方!”
“什么?你说什......”
话音未落,两人就被一片刺目的电光淹没!
无数条璀璨夺目的蓝白色电弧刹那间爆发,从栈桥下方落下,直击水面,宛如银河坠地,星落九天。白炽的电弧在龙门塔吊下织起“门帘”,又像闪电的瀑布,横跨运河,将滚装船劈成两半。粗大的电弧疯狂地扭动着,挥舞着,抽打着周围的一切,在金属船壳上撕开火花喷溅的裂缝,在岩石河堤上打出焦黑的伤痕。而矢羽结标正是这片闪电风暴的集中点。
同时,叶凌霄和晴川双脚并拢,浑身发麻,头发根根立起,像僵尸一样笔直地站住桥上。
眼前的情形和高压电线断落的事故类似:断头的电缆落在地上,电流以接地点为中心向周围流散,形成电势差。如果人双腿站立,相当于把自己的身体并联到了电路上,两脚间距越大,电压也就越大。这被称为“跨步电压”。
因为叶凌霄和晴川及时并拢了双腿,他们承受的电压还在可接受的程度。但周围的“代行者”就惨了。刚才,他们几乎都在大跨步地逃跑,承受的跨步电压比叶凌霄要大十倍。
放电只持续了两秒时间。随后,电光熄灭,一切重归黑暗。
只见栈桥上的“代行者”们纷纷软倒在地,像泄了气的包装袋,浑身冒着青烟,还散发着焦糊味;飞艇上的电磁狙击枪也被“闪电风暴”产生的电涌破坏。为枪支充能的电容器都被击穿,完全不能用了。
叶凌霄探头俯瞰河面。只见蒸汽弥漫,矢羽结标没有动静,身份不明的伤员们也不见踪影,好像凭空蒸发了一般。只剩下损毁的武器和斗篷遍地散落,宛如苍凉的古战场。
他努力控制住还在抽搐的肌肉,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跑。”
晴川点点头,忍痛拔出左脚上的钉子,在叶凌霄的搀扶下,和他一起跳进了吊车。她转动绕线轴的摇把。缆绳发出“吱吱”的声音,缓缓伸长,将两人放到了巨型滚装船的前甲板上。
只见甲板上放着一个像祭坛似的台架,上面竖立着一排排超固态板材。它们高三米,宽一米,厚度却不到一毫米,捏上去手感和铜版纸相仿,仿佛插在刀架上的一排银蓝色的利刃。即便是最坚硬的钨钢、高温合金,被轧制成这样的一块薄板后,都会变得像纸一般柔软。但这些板材仍然极为坚硬,任凭叶凌霄用吃奶的劲,也没法在它的边缘掰出一点弯曲来。
固定它们的台架上写着标注“31ppm”,以及三行用世界语、英语和中文三种语言书写的红色警告:
严禁低温!
严禁将多块板材重叠摆放!
严禁将板材正对“日径线”摆放!
这是什么意思?叶凌霄困惑地皱起眉头。
禁止低温好理解,因为超固态又称“冷沸钢”嘛,低温会让它们土崩瓦解。但为什么禁止把超固态板材重叠在一起?“日径线”又是什么?
晴川感到叶凌霄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看到他困惑的眼神,就指了指超固态板材旁边的甲板。只见甲板上嵌着一个罗盘般的仪表,上面的箭头指向左舷,箭头的末端画着太阳的标志。
“日径线。”晴川低声说。
顺着箭头的方向,叶凌霄抬头仰望:只见船的左舷一侧是“通天塔”的底部。十几公里外,一个硕大的半球体悬在半空中,仿佛一轮超级月亮,在云层间若隐若现。上个月他去找老望的时候就看见过这个庞大的半球体。当时他以为那里是“通天塔”的聚变反应堆,但现在看来,这里的能源根本就不需要那样的反应堆提供。
这么说来,“日径线”应该是平行于通天塔中轴的“太阳柱”、指向塔底的那个半球体的方向指示线。
但是,“超固态”板材的安装方向为什么和那个半球体有关?是为了向那里聚焦某种能量吗?还是为了避免遮挡某种从“穹顶”之上辐射到那个半球体的能量?
也许,那个大球里真的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突然,晴川狠狠地掐了叶凌霄一下,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她轻轻点了点叶凌霄的肩,然后指了指船首的左舷。叶凌霄随之望去,霎时间忘记了呼吸。
只见矢羽结标正站在船舷的栏杆上。他背对着甲板,身上毫发无伤,银蓝色的翅膀如羽毛斗篷般披落着,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还有两个人。他的目光聚焦在河岸上,那里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大胡子男人。
那人在黑夜里仍戴着墨镜,叼着一只不知吸了多少次的烟屁股,皮夹克敞着怀,胸口茂盛的毛发还在冒着电火花。
“哈伦·拉希德教授,‘砌塔人’的领袖,超固态材料的发现者。”矢羽结标向他微微鞠躬,轻佻的话音里暗藏着冷酷的杀意,“畏缩了整整一百多年,您终于鼓起了勇气,来为自己的研究成果殉葬了?”
哈伦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喷出一口烟圈,把烟屁股吐在地上。
“年轻人啊,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他说,“超固态材料产量已接近临界。如果这批货送走,穹顶就会崩塌。到时候,不管你是甲级还是丁级,不管你信仰科学还是神明,不管你是圣人还是罪犯,都要在烈火中彻底毁灭。所有人,都得死。”
“你说得没错。”矢羽结标冷冷地回答,“但我会活下来。”
“这么说,传闻是真的?真有人能拿到通过穹顶的‘门票’?”
“没有人能活着通过穹顶。甲级也不行。但甲级只是个开始,进化远远没有尽头。”矢羽结标冷笑道,“不过,你就不必为这个事情操心了。你这反复无常的人生,马上就要在这里结束。”
周围的空气顿时沉静下来。多说无益,一场决死大战一触即发。
突然,“当”地一声,刚才焊接在龙门塔吊上的电缆被人切断,重重地砸在了甲板上。“代行者”们已经从高压电击的麻痹中苏醒过来。几十把蒸汽霰弹枪居高临下地瞄准了河岸上的男人,其中也有两把指向了晴川和叶凌霄。
只见哈伦·拉希德叹了口气,脱下夹克,浑身茂盛的毛发根根直立。每根毛发的尖端都放出蓝白色的电弧,仿佛科技馆里常见的电浆球,又像一丛急速生长的、以闪电为枝杈的植物。电弧向矢羽结标不断蔓延,一路点燃了枯焦的苔藓,在河面上打出爆裂的蒸汽,在金属表面打出飞溅的火花......
然而,当电弧推进到矢羽结标面前五米左右时,他的周围突然竖起了一圈淡紫色的半透明光幕。那些电弧打在光幕上,就像用水枪射击瀑布,瞬间就被带着拐弯90度,急转直下,流向了他脚底的金属船壳。
“法拉第笼?”哈伦笑道,“看来,埃里克也教了你一点东西......不过,等离子体是很不稳定的。哪怕在核聚变堆芯的约束磁场中,等离子体都很不稳定,何况这里是开放的大气环境。这种时候,只要一阵风......”
他一边维持着放电,一边挥了挥手。
河岸边的杂物堆里突然钻出了一个人,那正是米沙。他扛着一具120毫米单兵火箭筒,上面装着一枚粗短如煤气罐似的弹头。
叶凌霄不算是军迷,但因为父亲长期耳濡目染,也认识一些特殊的武器装备。那是一枚小型云爆弹,是用来摧毁碉堡和永备工事的。它命中时产生两次爆炸:第一次先喷洒出易爆的活泼金属粉末和高能燃料,与氧气充分混合,形成一团燃料云团;第二次再引爆这个云团,发出强大的冲击波和三千多摄氏度的高温,威力足以摧毁一座足球场。
米沙没有瞄准矢羽结标,而是瞄准了货船中部的位置,也就是叶凌霄、晴川所在的地方。那里有超固态板材遮挡,矢羽结标没法拦截;而爆炸的冲击波却可以吹散他的等离子体护盾。
“米沙!”晴川大吼道,“你丫给我住手——”
但她喊得慢了一步。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云爆火箭弹从发射筒中钻出,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急速飞来。
生死瞬间,叶凌霄头脑“嗡”地一热,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他看见火箭弹拖着火焰慢慢变大;看见晴川吼声的声波传到了米沙的耳边;看见米沙的表情从冷漠变为惊愕;看见他被什么人猛然向下拽了一下,跌进了他之前藏身的“密道”之中;看见那个拉拽他的人从“密道”跃出,仿佛一只腾空的小鹿。她的短发还在甩动,斗篷在空中飘浮,长剑扬起,指向了已经距离船舷不到十米的火箭弹。
“轰!”一道纤细的淡紫色光芒闪过,火箭弹凌空爆炸,形成一团玫瑰色的巨大火球。冲击波将甲板上所有人都掀翻在地,连滚装船也因此猛然横摇了起来。
因为云爆火箭弹是被外力引爆,而不是按预定程序进行两次爆炸,威力比预计的小得多。叶凌霄和晴川因此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耳朵嗡鸣,口鼻流血。河岸上苏明声嘶力竭的吼声,在他们听来就像在天边般遥远。
“快——跑!”苏明喊道,“桥——要——塌——啦!”
只听“嘎——”的一声巨响,仿佛一百片锐利的金属互相刮擦。滚装船上方的龙门塔吊终于承受不住屡次爆炸的冲击,“门”字形中间的一横扭曲着歪倒,折成一个“V”字,带着栈桥一起狠狠地砸在了滚装船中部。桥上的代行者们也纷纷失足坠下,在超固态板材之间摔成了一堆。
当然,进化者不会因为这种跌落而受伤。只有一个倒霉蛋恰好落在超固态板材的边沿上,被干脆利落地切成了两截。可是,和其他人相比,他的结局还算是幸运的。
爆炸的冲击也折断了甲板上的台架。原来平行于“日径线”整齐排列的超固态板材歪斜着倒下,有横着的,也有竖着的,像一桌被洗乱的扑克牌,彼此胡乱地搭在一起。那十几个摔落的“代行者”刚从甲板上爬起来,就被困在了板材所搭成的“纸牌屋”中。
接下来,叶凌霄、苏明、晴川和米沙目睹了恐怖的一幕。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空气,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在板材所围的中央,“代行者”们痛苦地倒在地上,扭曲着,惨叫着,蒸汽从他们的眼耳口鼻处喷出,五官面孔都像蜡油似的融化。接着,一簇簇白炽的火焰从他们头部所有的孔窍里喷出,顺着溢流的脂肪滴迅速蔓延。很快,他们停止了动弹,变成了一支支熊熊燃烧的大蜡烛。
叶凌霄目瞪口呆。这是人类越过“穹顶”时的反应!
剧烈燃烧持续了十几秒。接着,“蜡烛”的火焰膨胀开来,变成暗淡的绛红色,仿佛一颗步入暮年的恒星,向四周喷吐出烟灰和蒸汽,然后缓慢熄灭。焦臭味和臭氧味一起扩散开来。那些人身上几乎所有的肌肉、骨骼都化为飞灰。要知道,即便是火葬场的焚烧炉高温灼烧一小时,也无法将骨骼烧成这样细碎的灰烬。
但还有些东西剩了下来。那是一些晶莹的、银蓝色的管状纤维。起初,它们还勉强保持着人体内血管和神经纤维的形状,能看出动脉、脊柱、延髓、肋间神经和坐骨神经,但很快就在高温下扭在了一起,好像发芽的菌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生长,一直长到五米多高才停下。
十几株怪异扭曲的“枯树”骤然耸立在众人面前。盘根错节之间,还能隐约看出人体的轮廓。
另外,“代行者”们的手、脚和内脏也没有被焚毁,而是被银蓝色的纤维包裹了起来,仿佛蚕蛹,又像是挂在“树”上的成熟的果实。
“它......”晴川颤抖着喃喃道,“它们好像在动......”
话音刚落,这些早已死去的骨骸之树,突然像被电击一般,剧烈地抽搐起来!
只听一阵令人反胃的“咯咯”声,挂在树梢的“手”、“脚”纷纷挣断了“枝条”,仿佛离家出走的野孩子,撒开四根手指作为四“足”,灵活地在甲板上乱窜。它们有的像蜥蜴一般爬行,有的像青蛙一般跳跃,还有的像螃蟹一样横着走。
其中一只“手”窜到叶凌霄脚下。它的手腕处还连着半截骨头,被扯断的血管冒着蒸汽,像尾巴一样耷拉着。它的大拇指高高昂起,像蜥蜴扭头一样转向这边,指甲盖早已脱落,里面挤满了微小的、没有瞳仁的眼睛。
叶凌霄鼓起勇气,与那些“眼睛”对视。
这是他第一次在近距离上见证“异种”产生的过程,一切细节都可能成为通往真相的钥匙。恐惧让他想尖叫,想转身逃跑,但理智让他如一座铁锚般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那只“手”上的眼睛。
如果姐姐在这里,她也会这么做的吧......叶凌霄想。
仿佛是感受到他目光的锋芒,那只“手”垂下了拇指,转身跃下船舷,“扑通”一声跳进河水中。
接着,挂在那些“枯树”腹部的肠子也蠕动起来,表面发出星星点点的荧光。那正是叶凌霄初次来到通天塔时,在小巷子里遭遇的蛇形“异种”。它们滑下银蓝色的骸骨之树,像尺蠖一样弓起身子,扭动着,伸缩着,在甲板上飞速游动,越过叶凌霄、晴川河矢羽结标,同样从船舷一侧跃入运河,向“穹顶”的方向游去。
矢羽结标看了一眼已经变成一地狼藉的超固态板材,又看了一眼河堤。苏明站在河堤上,长剑正指着他,发着紫色的薄光;而哈伦·拉希德已经披上了隐身斗篷,不知去向。他冷哼一声,像巨鹰一般扑动翅膀,腾空而起,消失在水雾迷茫的夜色中。
叶凌霄长吁一口气,虚脱般地瘫倒在甲板上。
也许是因为刚才大战中神经高度紧绷,也许是因为被爆炸的冲击波震伤了内脏,他感到自己浑身发热,四肢无力,滚烫的鲜血正从鼻孔和耳朵里流出来。他伸手一模,血液粘稠而滑腻,似乎夹杂着不少油脂。
“我靠!”他感到头部越来越热,一股稀薄的蒸汽正从自己的鼻孔里喷出,“那些超固态......”
他试图站起来逃跑,却发现四肢已经麻痹,仿佛变成了别人的一般。稍微一动,他就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摔倒在甲板上。
“喂!怎么了你!”晴川被吓得退开一步,又战战兢兢地趴下来,试图探叶凌霄的鼻息,“冬眠的!别给我装死,快起来啊!”
“哈......”叶凌霄吐出一口血沫,喃喃道,“终于,明白了......”
“什么明白了?!”
“异种,进化者,还有穹顶的真相......”
说罢,叶凌霄剧烈咳嗽起来,血雾像蒸汽喷泉般喷向半空。然后,他微笑着平静下来,胸膛缓缓瘪下去,冒着蒸汽的头颅歪到一边,瞳孔放大,失去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