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失去了意义——这是叶凌霄此时的感觉。
他的意识就像一只断了线的气球,在绝对黑暗里飘行。没有参照物,就感知不到飞行的速度。这让他有些惊慌,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过去与未来的每件事情都在发生,没有先后顺序,也没有位置差别,彼此间却又能清晰地被各自区分出来。其实,“事情”这个词用得不准确,因为没有时间,物质世界就没有变化,自然也谈不上“事情”了。但“事情”确实存在着。叶凌霄能感知到那种存在,不过是以一种完全陌生的方式。毕竟,此时的他还没有五感,没有重力和方向感,连触觉都没有。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他试着用它感知自我的存在。这很困难,但能办到。他发现自己与外界交融在一起,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面。这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很自由,但有点令人尴尬。
刹那间,衣服出现了,仿佛是凭意志创造出来的一般,将“我”与世界分隔开来。那是他冬眠前在大学里常穿的衬衫和背带裤,干净而清爽,刚才战斗中染上的烟尘和血迹都消失于无形。
既然有触觉,那应该有视觉了吧。
于是他睁开眼睛。黑暗之中,他看见一片浓厚而粘稠的灰雾在周围弥漫,仿佛无月之夜的大海。迷茫的雾气之下,海浪无声地起伏。
这里没有风,没有云,甚至连空气是否存在都说不清。海浪不知因何而起,仿佛这片大海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被内部的力量驱使着涌动。无数虚幻的星辰在浪尖一对对产生,又在浪底一对对湮灭,仿佛无数转瞬即逝的灵魂。
在海的中央,叶凌霄看到了光。
许多人的“濒死体验”里,都提到了类似的感受:超然,宁静,在漫长的下坠之后,看到了一束黑暗中的光。他们向着光走去,时间变得越来越缓慢,经过一条白茫茫的漫长隧道后,到达了永恒宁静的彼岸……
“我死了?”叶凌霄有些惶恐。
他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神,也不相信存在死后的世界。毕竟,姐姐曾告诉他“濒死体验”的科学原理:
“那没什么神奇的。不过是大脑缺氧导致的幻觉而已——神经元大量缺氧导致的钙离子超载,刺激突触,释放五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谷氨酸、内啡肽,诱发大脑压后皮层的δ波振荡。千亿计的神经细胞疯狂地连锁兴奋,激活深层记忆,产生快感和各种幻觉。这,就是所谓‘上帝’的本质。”叶凌霄回想起姐姐的话,“哦,‘濒死体验’很可能是人类最早的宗教的来源呢!根据体验者所述,有人感到灵魂出窍,从上方俯瞰自己的身体;有人说‘时间不像它本应该看上去的样子’;有人从旁观视角看到了自己或别人的人生;还有人看到了一座螺旋形的高塔,塔顶的空气中弥漫着仁慈、善意、知识和真理,在那里,他看见一个充满了怜悯、爱、完美的发光的存在......”
此时,一座巨大的螺旋形高塔正矗立在叶凌霄眼前。那是他多次梦见的巴别塔。此时,它的脚下没有尘土飞扬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而是黑色大海的无边波涛。
那束光来自塔顶。
在那里,天空裂开了一道缝,光从那里泄露出来,仿佛整个天空都是一座即将崩裂的铁屋的穹顶,而那束光是屋外的璀璨阳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那裂缝挥动斧凿,晶莹的碎片如雨落下,长发在风中飘飞。
“凌霄,你可能觉得这个责任不属于你......”她轻声叹息,“但现在也别无选择了。”
“姐姐!”叶凌霄大喊。塔顶上的叶凌云只有蚂蚁般大小,与她对视时,他却能感到她悲怆的目光——如苍白的灯塔一般,将他笼罩。
“如果有机会再迈一步,你就能改变着一切,永远消灭隔阂与偏见,消除仇恨与战争,重新建起那通向天国的高塔,但代价是从此不再为人……凌霄,你会如何选择呢?”
她挥起斧凿,与她的话音一起敲落在天空的穹顶上。宛如尖锤击碎镜子一般,天空猝然碎裂,穹顶轰然崩塌。光芒从每一个裂口迸发出来,刹那间就将站在塔顶的叶凌云淹没。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土崩瓦解。
就在叶凌霄与姐姐的视线相互脱离的瞬间,他一脚踩空——不,是整个世界都瓦解消失了。一切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灰雾。脚下的海浪模糊成一团,近在咫尺的巴别塔化作虚影,光芒也消失不见,只有叶凌霄自己的身体是清晰的。除了他自己之外,空间和物质都失去了形状,甚至连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时间不像它本应该看上去的样子”,叶凌霄忽然理解了这句话。
他就这样在虚空中下坠着,或是漂浮着,不知过了多久,灰雾才逐渐褪去,周围的世界重新凝固、清晰起来。
他宛如置身于黑暗的无月之夜。灰雾之下,海浪如风中的丝绸般起伏。
光又出现了,仍然在塔顶。
不过,这次的塔变成了一座现代风格的灯塔,通体洁白,立在大海中央的一座浮空小岛上,与叶凌霄大约有几百米的距离,在雾气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于是,叶凌霄向那座小岛游去。
他用的是最省力的蛙泳姿势,但粘稠的海水仍然让他感到了很大的阻力,就好像在蜂蜜中挣扎的小虫子一般,费了很大劲都没有前进多少。于是他换了姿势,想象自己是一条人鱼,像摆动尾鳍那样甩动双腿。果然,这样前进的效率高得多,不出几分钟就能游到小岛上了。
忽然,他注意到水底有一些不明的红色光源。它们像虚幻的星辰,又像海怪的眼睛,从黑暗的大海深处上浮,眼看就要突破海面。同时,周围的空气开始震颤起来。他发现自己能“看见”声音——仿佛尘埃般漂浮着的空气分子相互撞击,形成了一波又一波的涌浪。
“轰隆!”一粒火球从天而降,在叶凌霄不远处砸入大海,仿佛一颗微型流星,在海中炸起滔天巨浪。
原来,他刚才看到的红色光源是天空中流星的倒影!
他抬头仰望,只见天空中布满了无数赤红的流星。它们如雨般坠落,天空和大海几乎都被点燃,宛如末日的景象。
在壮丽的流星雨中,叶凌霄疯狂加速游动,仿佛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匍匐前进。最近的一颗流星几乎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坠入了他面前的大海,炸起的巨浪几乎把他抛上半空。在那个瞬间,他惊讶地发现那颗擦肩而过的“流星”根本就没有体积。它几乎是一个几何意义上的点,周围环绕着红色的光晕。这样的点状流星群仿佛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但很幸运,没有一颗流星直接击中他。
很快,他就游上了那座小岛,大口喘着气。
“呼......”他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这濒死体验也太花哨了一点吧......”
直觉告诉他,所见的景象不全是幻觉:纤毫毕现的空气分子,在粘稠液体中的“鱼摆摆”似的游泳姿势,以及如同质点般的“流星”。这些事物联系起来,似乎暗示着自己处于一个尺度在微米量级的微观世界。如果是幻觉,那这幻觉未免也太有逻辑了。
其实,要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做法很简单——刷题。
自己一下子做不出来的那种题。
他试着做了一个11位大数的质因数分解(那是他的手机号)。凭自己平庸的智力,这一轮计算耗时绝对超过五分钟,超过人类脑死亡的时间。如果这真是濒死幻觉,那他肯定没法完成那么复杂的计算。然而,当他分解出所有的质因子时,周围仍然毫无变化。
“好了。至少能确认,我还没死。”他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
既然没死,就要弄清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小跑着,踏过粘稠的海水,穿过虚幻的星辰,向岛中央的灯塔前进。
当他走近时,塔顶的光芒开始凝聚,显现出形状。那是一条螺旋形的阶梯,每级台阶都仿佛由纯粹的白光凝聚而成。从台阶高度看,这阶梯是给人类走的。它从灯塔的门扉开始,向下延伸到无穷深处,如同螺旋形的尖锥刺入浮岛之下的海水,举目茫茫,不见尽头。
就像一座倒挂的巴别塔。他想。
他左右看了看。黑暗的大海在无声地起伏,火流星在漫天坠落。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值得留意的东西,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于是,他走进灯塔,顺着螺旋楼梯,摸索着向下走去。
“二十......”他一边走一边数着台阶,“四十......六十......”
走下两百多级后,叶凌霄确认自己肯定已经在海面之下了。周围的墙壁和脚下的台阶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能感到它后面的水流涌动。
叶凌霄试着触碰墙壁。它既不像岩石,也不像金属,手感仿佛一团浓缩而凝固的雾,而且像有生命般微微颤抖。那是来自墙外海水的振动。微弱的扰动正从大海深处传来,叶凌霄隐约能看到不详的闪光,听见来源不明的声音,就像怪兽低沉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有人在暗中窥伺着自己。
他顺着台阶继续往下。墙壁的透明度渐渐变高,深海中的微光透过墙壁照了进来,有红色的,如流星般一闪而过;也有蓝色的,像幽灵般在黑暗里游走。
借着幽光,他看到了海中交织着无数的巨型荆棘。它们数以亿计,仿佛海妖的卷发般繁密。与它们相比,北欧神话里的世界之树都像小草般渺小。荆棘们卷曲,交错,纠缠,分叉,又合拢,无所谓上下,无所谓始终,在整个空间中织成一张疯狂而迷乱的三维网络,无穷无尽地延伸到天边。
距离螺旋形台阶不远处恰好有一棵荆棘的枝杈。它的最细处也比十个叶凌霄合抱还要粗。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它的内部长着脉管般的结构。每隔一段时间,那荆棘里的脉管就会张开一个小口,吐出一股暗红色的云雾——那是某种阳离子所带的电荷(叶凌霄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戴着安娜黛尔的变频单片眼镜)。而与之对应的负电荷则形成一片电涌,顺着那荆棘里的脉管传导,最后汇聚到某条枝杈的尖端,爆发出一道明亮的闪电。
照亮这里的幽光,就是这些荆棘之间爆发的电闪雷鸣。
不仅如此,在那片荆棘丛林中,还游荡着许多不可名状的怪兽——有的形似海葵,长着无数恶心的短触角,攀附在荆棘表面缓慢蠕动着,发出诡异的哀鸣;有的形似水母,无首无尾的软体时而变成长条,时而变成碗状,在粘稠的海水中伸缩游动着。在它的身体表面,布满了无数张不停吞吐开合的血盆大口。
忽然,叶凌霄的头顶传来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声,宛如一滴清冷的春雨,滴落在叶凌霄的后颈上。
他猛然抬头,看向已经没入黑暗中的、上几圈的螺旋形楼梯。虽然没有看到人,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有人正站在他头顶的螺旋形台阶上,悄悄跟在他的身后!
“谁?”叶凌霄壮着胆子大喊。
在他头顶,一个白衣小女孩从楼梯边缘探出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苏明?!”他大为骇异。
尾随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站在叶凌霄面前,歪着脑袋打量着他。她大约只有六岁,比他认识的苏明要小得多。但从样貌上看,她们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呃,你......”叶凌霄努力组织着语言,“你是苏明吗?”
女孩摇摇头:“Mi ne povas kompreni...”
“世界语?”叶凌霄愣住了。他记得苏明最讨厌的就是世界语课,在日常交流时也从没用过这种语言。
他搜肠刮肚地回想起大学第二外语考级时的词汇,憋了半天,才用生疏的世界语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女孩歪着头笑道。她的发音格外标准,简直像是考试的听力材料,“因为我要观察。你也要观察。若不观察,就会跌入‘迷失域’。”
“迷失域?那是什么?”
“迷失域就是迷失域。若不观察,我们就会迷失。”
叶凌霄似乎猜到了什么,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你的‘灵境螺旋’。”女孩笑着说,“每个人‘灵境螺旋’的位置不尽相同,但基本位于大脑的丘脑与后视觉皮层之间的某个区域。也许是因为某种外力阻挡了‘流星’,你成功来到了这里,并将从这里踏上通往‘超人’的进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