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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使徒

剪刀没有保质期

枭羽

点梗要求:原著向,讨厌着最喜欢的人直到他离去

写完好久了,翻囤稿才记起有这篇,想到哪写到哪,而且现在来看和公式基调相悖的地方挺多的,当看个乐吧


昨夜做梦,偶然梦见迪卢克·莱艮芬德,身形矮小,面如圣子,晃荡着莲藕般的小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白衬衫,背带裤,像面粉做的娃娃,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不超过八岁。小屁孩神神秘秘地勾勾手招我过去,模样可爱又欠揍得要命了。我顺从地靠近,他将手掌曲成喇叭状,凑到我耳边说出一句真理:凯亚,你知道吗,剪刀没有保质期。


我在梦中反复琢磨:剪刀怎么会没有保质期呢?琢磨着琢磨着就醒了,醒后不知为何如临大敌,惶惶不可......

枭羽

点梗要求:原著向,讨厌着最喜欢的人直到他离去

写完好久了,翻囤稿才记起有这篇,想到哪写到哪,而且现在来看和公式基调相悖的地方挺多的,当看个乐吧

 

昨夜做梦,偶然梦见迪卢克·莱艮芬德,身形矮小,面如圣子,晃荡着莲藕般的小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白衬衫,背带裤,像面粉做的娃娃,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不超过八岁。小屁孩神神秘秘地勾勾手招我过去,模样可爱又欠揍得要命了。我顺从地靠近,他将手掌曲成喇叭状,凑到我耳边说出一句真理:凯亚,你知道吗,剪刀没有保质期。

 

我在梦中反复琢磨:剪刀怎么会没有保质期呢?琢磨着琢磨着就醒了,醒后不知为何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心中惊悸莫名。

 

隔这儿两三里地住着一个婆婆。婆婆六十来岁,儿子在千岩军工作,很少回来。这个年纪的人总爱显自己宝刀未老,隔三差五过来串门,手上还不忘带东西,比如拳头大的土豆和扎成一大摞的萝卜,后来偶尔还会提着半只老母鸡。

 

两三里地并不算近,但她总来关照。婆婆人老了爱唠叨,还健忘,爱问我怎么没来往的朋友?家人怎样了?妻儿又在哪儿?我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回答,说我没有妻儿,也没有值得来往的朋友,家里人在很远的地方,就剩我一个了。

 

她每每听到这里都会显露出一种杂质很多的怜悯。

 

我有时猜想她会不会记性没什么问题,只是爱听别人的闲事,但最终决定不再计较。人和人相处总要多一丝宽容,少一丝刨根问底,生活才会和谐,必要时甚至可以装傻,学会不计较的人才能过得更自在。

 

况且还包饭,我能有什么不满呢?

 

有来有往,又或者吃人嘴短,为了报答一饭之恩,我要帮忙照顾她家的地。

 

之前有提到过,她家的儿子在千岩军工作,一个月才见面寥寥几回。对璃月人来说这可是个光荣的好差事,因此婆婆从不提及家中田地无人料理,宁可支着那身老骨头瞎忙活。

 

我以前从未下过地,但好歹年轻力壮,拿起锄头刨两下还算像模像样。她也不客套,指使我忙前忙后,忙到太阳西下,全身酸痛。此时婆婆就会顺势邀请吃个便饭当做酬劳,我就主动收拾好工具,挑起扁担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回家。

 

路上她同我闲聊,说我脸色很差,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我说没有,昨晚梦见家里的菜都淹坏了。她笑着说,你那是想法太多才会做这样的梦,梦是相反的,坏的梦反而是好事,预示着人会得到新生,会在新的环境下开始新的生活。

 

她说得没错,但又有点错,因为我其实说谎了,我梦到的是死人。

 

死人难道会获得新生吗?不切实际。

 

在此期间,湖水上涨过三次。最后一次淹过了我家门口的田地,那晚我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睡醒才去抢救土豆和番薯,全都被泡烂了,于是在这个春季我偃旗息鼓。后来天气热了,家门口的萝卜被我种坏过好多遍,等到我吃上新鲜蔬菜的时候秋天都来了。昨天的云走了,鸟儿也搬家了,树叶黄了又绿,我还停留在原地。

 

我无所事事。

 

璃月的小孩都比我有事可干。他们每天在我家门前的河滩挖蚌和磷虾,挖得整段河流的水生动物鸡犬不宁,时间久了鱼比人都精,有时我想捞点什么给自己加餐还得费神跑到上游去,不堪其扰。终于有天忍不住扯着嗓子朝他们喊,能不能别把我家门口的鱼都抓了,小心我告你们父母,他们也扯着嗓子喊那叔叔你来陪我们玩打海盗啊,我们是千岩军,你是坏海盗,我笑着说我才懒得跟你们玩这些幼稚的游戏。

 

过了一阵子他们果然没再来过。我等了几天也没看到人,想了想也是,现在外边依旧很乱,被父母抓回去关禁闭理所当然。

 

我小时候喜欢过一种玻璃球,可蒙德和璃月的小孩中似乎都不流行这个,说来也很普通,就是那种便宜的透明弹珠,里边嵌着干花,五摩拉买俩。我一颗颗地攒,偷偷攒了半罐,举过头顶晃一晃,叮铃哐啷的,声音很惹人怜爱。

 

那个时候总被灌输一些听不明白的话,人又懵懂,家很大,但很沉闷,并不允许无意义的玩乐。因此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秘密地收集这些廉价的小东西,晚上睡前拿出罐子晃一晃,抱着睡觉,幻想天上没有的星星被我收纳进怀里。

 

后来这点小小的乐趣还是被发现了。我拿了一颗放在口袋里当护身符忘了取出来,洗衣服时被仆人发现,交给了父亲。

 

父亲叫我过去,当着我的面将它捏在手上,像捏住一只蜻蜓的翅膀。他对我说,你不能沉迷这种东西,浪费时间,我现在砸掉它,你要记住这一刻,以后永远不要将珍爱的东西暴露在别人面前。

 

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莽撞,冲过去将玻璃球抢了过来,用力砸在了地上。年幼的我朝他尖叫起来:“我不需要!你以为我很在乎吗!”

 

极其偶尔的时候,小孩子那种亢奋的……锐利的、不明所以的仇恨一定会让大人吓一跳吧。他们是那么柔弱可欺,不懂反抗,为什么小小的身体里会爆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父亲也确实被我吓了一跳,我趁机朝裂开的玻璃片踩了几脚,狠狠地,表示根本不在乎,回过神却又放声哭了起来,跪在地上非常任性地哭。我只觉得既后悔又痛恨,不知在后悔什么,也不知在痛恨什么,捧着玻璃球的碎片撕心裂肺,好像摔碎它的不是我似的。

 

父亲没说话,过了半晌和我一起将玻璃球的碎片捡起来。

 

它们在他手里渺小得像一粒沙。

 

我当时几乎是歇斯底里了,推着他的胳膊叫喊:“我不要你帮我,走开!我自己就能做到!我什么都能一个人做到,不要你管!假好心!”

 

他沉默了一会,把碎片交到我手里,站起身,说,那样就好。

 

我不愿、也没有去看父亲的神情,只是埋头收拾好东西跑回房间,在台灯下笨拙地拼了一整夜的玻璃球。用胶水粘起来的玻璃球坑坑洼洼,我晚上睡觉把它捧在手心里,暗暗发誓会永远珍爱这丑陋的玩具,一边发誓一边哭,哭得枕头都湿了,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

 

我只知道拼起来的玻璃球也不是我的玻璃球了。

 

现在想起来,仍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会有着那样的矫情,不过是玻璃球而已,再买也行。那颗玻璃球被宝贝了一阵,逐渐也因为残缺和扎手等原因不再被年幼的我所重视,又因为一些变故……总之,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并没有带上它。

 

后来的几年里我也曾猜测过它遗落在了哪儿,或许也像一具普通的尸体一样被埋在废墟之下,夹在碎木板和石块的缝隙中,永不见天日,最后蒙上灰尘,蒙上泥土,连一点光也透不着了。在小时候的我看来,玻璃球是无法腐坏的东西,我发过誓要珍重它一辈子,可是我没有做到,任其活生生地埋葬在深之又深的地下,甚至不会死去。

 

人这一辈子要辜负别人很多次,事后都要装作无事发生才能安稳地生活下去,玻璃球就像拼凑起来的关系一样面目全非,被幼年的我潜意识地抛弃了,并且,也被自卫般的遗忘。

 

它是否也会觉得遭到了我的背叛?

 

在第二批土豆被我种下去之前,婆婆倒下了。

 

相处久了,我也发现她总是咳嗽,一开始在我面前遮掩,后来克制不住只能背过身去,肺都像要咳出来。她说去年自己独自外出收苞谷,不小心被那些冒着黑气的怪物碰了下,从此身体就虚了。儿子本来想辞去工作照顾她,无奈治病的药太过昂贵,不得不加倍努力的赚钱,这才极少回来……当然,这些都是婆婆的一面之词。在她眼中,儿子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对的。

 

我不爱插手管别人的闲事,因此这对母子究竟关系如何也无从知晓。但她对我有恩情,退一步来说,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所以我才会留下来照顾她。婆婆听说我的决定,很高兴,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又找我闲聊,问,你说家人在很远的地方,为什么不回去见见面?上次和他们见面是什么时候啊。

 

我说是去年冬天时。

 

去年冬天时,我曾暗中回过一趟蒙德。

 

当时我已经在诸国间逃窜了两三月左右,辗转多地,到一个地方停驻不了多久就得离开,幸好有一身侦查的本事,堪堪能从追捕下溜走,只是过得比当骑兵队长的时候艰难许多,好在早年有流浪经验,生存不成问题。

 

在外混日子没难度,反倒是决定回蒙德这事令我犯了难。那些情报贩子认得我的脸,出于一些对蒙德的维护之情,委婉地表示不愿再提供帮助,但以过去的交情保证不会出卖我的行踪,我表示了理解后只得离开。

 

焦头烂额之际,最终只有一个老头愿意提供帮助。

 

这老头我也认识,平时手段不干净,喜欢抢活,被不少人排挤。以往我不怎么欣赏他的作风,每每作壁上观,他也知道我无意和他打交道,平时互相绕着走。所以被找上门的时候我还挺吃惊,甚至怀疑他是趁人落魄来榨点油水,毕竟他没什么忌讳,而我们关系本就寡淡。

 

但他没有。老人递给我一套衣服和木牌似的信物,叮嘱道:今夜两点,璃月港港口从西方向数第三艘蓝棚的渔船,你换好衣服后坐上它去吧,它会将你带到蒙德边境。石门至地中之盐附近的巡逻骑士昨日去祭拜他的母亲,路上出了点意外没能及时赶回来,走那条路去。但七点之前你必须离开,不要迟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应该能解决。

 

我接过东西,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料,不太确定他帮助我的目的是什么。

 

老人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接着说:“我的女儿死了,我最宝贝的艾丽维娅,你还记得吗?去年最乱的时候死的,前阵子尸体才拼好,送回来安葬。”

 

我沉默不语。他抢在我前面又说:“别道歉,我听你道歉会更上火,别让一个糟老头子更烦心了。”

 

我只好彻底不说话了,今时不同往日,我说什么都是难听话。

 

“你应该还记得她吧,那个屁颠屁颠跟在后边进了骑士团说要和你学本事的女孩,我也知道她一直崇拜你……女儿长大了啊,就不会再憧憬父亲不成器的样子了,转而去追求外边的男人。我之前就说出钱给她开家小酒馆,一样能碰见你,她偏不,去了骑士团,要和你干一样危险的工作。”

 

他没什么好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身形委顿:“但是这世间的男人哪能像父亲一样在乎她呢。况且我和人打交道多了,早就感觉到你不会是一般人,既然看不来我我也正好省得惹上麻烦事,没想到艾丽维娅她遇到了你。命运啊,最懂什么叫报应,它没对我做任何惩罚……它在这儿等着我呢。”

 

“以前总觉得这世界上我最对不起女儿,女儿没了我也不会苟活,所以别的人都无所谓,害了不少人,也赚了不少钱……如今她走了,我居然也活到了现在。”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无意继续聊下去,站起身朝我摆了摆手,佝偻着背走了,临走之前说:“算了,我不恨你,你有你的报应。”

 

他后背的衣服布料发着皱。我这才隐约想起来,以前他的衬衫永远是干净整洁的,熨帖好的。

 

那么我的报应又是什么呢。

 

实话说我们都心知肚明凯亚·亚尔伯里奇这人并没有对蒙德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烂事。但有些怨恨很难因为个人而消弭,更何况我对蒙德的贡献也不足以化解这份迁怒,这事儿也好理解。总之,原本我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接近这块风之宝地,随便去哪儿过逍遥日子。

 

——原本是这样。

 

但我还是费了点心思潜入蒙德,因为前几天有消息走漏出来:莱艮芬德的主人要死了。

 

这很有意思。以我对迪卢克·莱艮芬德的了解,这人命硬得很,当年没满二十就跑到外边一通闯荡,架一路打到了至冬国居然还活着,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还能有谁比他命更硬。而他比命更硬的是骨头,整个晨曦酒庄都知道,他当年醉得神志不清了还能跟客人对答如流,神色如常,更别提受了重伤也半分不改的气势……一个永远不肯把后背暴露给别人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生命垂危的传闻传到了别国境内?

 

换谁来都会觉得蹊跷。

 

我思前想后,认为这是个陷阱。

 

说来可能自大,我猜测这个陷阱应当是为我布置的,关于这一点有充分的论据:首先,他不屑于用欺诈的手段对付敌人,但对付我这样的下三滥则不需要有这样的禁忌;其次,他的仇人都由他亲手解决了,唯独剩了我这个祸害逍遥法外;最后,只有我会对他的消息敏感得像一只地里的老鼠,他知道这一点,他知道我一定会注意到。

 

多有意思啊,整个提瓦特再难找出比他更有意思的人。迪卢克难道觉得我会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自投罗网?他可把我想得真好!我简直乐不可支了,换上老头为我准备的衣服,带了所有防身的道具,坐着凌晨的船去了蒙德。

 

进入蒙德境内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许多,蒙德只有边界守卫森严,内部除了破败了些倒也没什么变化,毕竟我也在这里住过十多年。令人意外的是,迪卢克竟然真住进了教堂的看护区,绕开那些打瞌睡的修女,很容易就见到了他本人。

 

我撑着床沿探身看向他的脸,迪卢克睡得很静,如果不是胸脯微微起伏,竟像真的已经死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醒了。

 

莱艮芬德大人醒得非常缓慢,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胸口被包了个严实,仍有血色从洁白的纱布中浸出来,伤得很重。但这已经是将近三个月之前的伤口,为什么教堂的修女还没有为他治好,难道这九十多天中伤口从未愈合过吗?我心中疑虑重重,迪卢克原本散乱的目光忽然聚焦,猛地用力握住我撑在床边的手,指尖发白,皮肤很凉,微微发着抖。

 

为什么回来?他问我。

 

我不敢回握,怕摸到这人骨头比皮肉还冷,只好笑他:“迪卢克老爷,没必要这么拼吧,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将我捉拿归案?也太敬业了,巴巴托斯怎么不给你颁个奖呢,最佳英雄奖,当之无愧啊!”

 

他的脸苍白又透出蜡黄,像去了肉的树叶书签,很瘦,血管浮在肌肤上,嘴唇干到开裂。

 

他说,凯亚,我快死了。

 

我一惊,才发现舌头自己在动。它在说:“不是吧你,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讲笑话。哈哈,真有意思!我笑了,所以别再说了。”

 

他没管我,只是用力捏紧了我的手,又说了一遍。他说,凯亚,我快死了。

 

我忘记当时回了他什么,反正就是些不信的话吧,我生来不该被人信任,也从不信任别人,大家都知道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他总是不知道,我就是恨他这一点。有时候。

 

迪卢克死死扣紧我的手腕,迟缓地坚持道:你回一趟酒庄,我在卧室床头柜的暗格里为你准备了一处璃月地产,假身份和地产证明已经托人安排好了,你拿着爱德琳准备好的行李马上过去,不会有人找到你。你要听话,以后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到处乱跑,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不要被人认出来,不要成天喝酒。你从小就很聪明,我知道你做得到。凯亚,我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这二十年来……别哭了,凯亚。

 

都到最后了,再朝我笑一下吧。

 

我没有朝他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他说这些话的样子像个怪物。我甩开迪卢克的手仓皇地后退了两步,他甚至没有力气继续握住什么,手指狼狈地在空中挽留,直直落了下去。我只好又慌乱地接住他的手,恭恭敬敬地为莱艮芬德大人放回去,然后远远退开。

 

他只是看着我。

 

我小声说:“等你伤好了再来怨我吧。”迪卢克没有说话。

 

他没说话,安静地躺在床上,手放在腹部,像那种童话里的小王子,用灰白的目光凝视着我。雀鸟叼走了它宝石的眼睛,它是恒久的石塑,但那个眼神在告诉我,他对我的期望,以及,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迪卢克曾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们是一家人。

 

所以我和他的生命永远密不可分。

 

这一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我学会了种植扁豆,最终忘记储藏,被老鼠咬坏了一半;人也越来越丢三落四,锄头总被忘在门口,被小孩拿去当枪耍,有时能找着,大多数时候却不能。左手指根起了三个茧,握剑的时候微微在痛,以后怕是甩不出那么骚包的剑花了……我以前挺爱这套把式的。然后是秋天,接着冬天来了,很多东西会在冬天消亡,婆婆也没能熬过这年的冬天。

 

他们谁都没能熬过冬天。

 

她死的那天儿子依旧不在,听说为了代班的钱替战友去海岸值守,耽误了原本的休假。污染已经浸透了骨髓,婆婆全身都痛,白着脸絮叨窗台上的腌菜还没收。我用温水给她擦胳膊,我说都给你收了,别惦记了,药等会也熬好了,起来吃了吧?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那药没用,哪有药能把死人医好啊?

 

我拧着毛巾,不说话。

 

她又絮叨起一些无关的事,这回比腌菜更加无关紧要:唉,你搬到这里来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啊?

 

我说我搬来之前就是一个人住,过得挺自在的,没什么不快乐的事。后来隔壁邻居总嫌我照顾不好自己,又不许我喝酒,又不许我乱穿衣服,不许这不许那的,甚至搬到了我家里。

 

婆婆仿佛来了点精神,半睁着眼睛问我:后来呢?

 

后来他开始负责起我的饮食起居,每次我到他店子里蹭酒喝,还没沾湿嘴唇就被抢走了。我得穿他准备的衣服,吃他带来的食物,必要时还得陪他回去过节,我从没见过这样固执又蛮横的人。说真的,我很讨厌他,但是也讨厌不起来。

 

有天晚上我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沉默了下,说有的。然后我就非常得意,笑着说反正就是我吧。

 

婆婆不再问了,能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像是马上要睡着了一样。

 

我接着说,我说再后来我们产生了点分歧,大吵一架,碰巧又遇到了去年的大陆战争,我就和他走散了。我没想去找他,因为他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并不愿意看到我,那我找上门岂不是自讨没趣吗?而且他可能也有了新的生活,那我这个时候冒出来就只是打扰对方,有什么必要呢?而且这段时间分开后我发现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可能只是习惯了被他照顾,这对我将来的人格发展有特别坏的影响,所以不再产生交集才是对的,人总是要独立的嘛……

 

我瞎编了一顿,本来没准备得到回应,婆婆却在这时候格外清醒地开口道。

 

唉,我知道,你是年轻人,你也有许多难处。但是人生在世,哪有人过得不难啊?我老伴死得早,就留了个儿子给我,也是留了个念想,不然我早就跑到海里追着他去了。

 

人啊,有时候就是一个念头的事,为了一个念头去死,也为了一个念头活下来。

 

你可能奇怪为什么我跟你说这些,但这段时间我也有把你当成亲生孩子看待。你就是心思太重了,太重了,但无论多难捱的时刻都会过去的,所有的事……那些好的啊,坏的啊,时间久了都不算什么,人还是活着好……你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活、慢慢地活,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

 

她唉声叹气着闭上双眼。我背对着她发了会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她的任何人,我不是任何人的任何人,所以我也不能成为任何人。我和她毫无血缘关系,如果婆婆亲生的儿子不回来的话,我是没有资格为她收拾后事的。但这又让我很困扰,难道要让一个老人的尸骨在床上搁置到她儿子来为止吗?我要守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直到一具照拂过我的熟悉的皮肉下中钻出蛆虫吗?

 

好在这样的纠结没有持续太久,黄昏的时候她儿子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手掌和膝盖上有土,路上大概摔了几跤。我想站起来给他来上一拳,但最终没有,他的样子看起来太可怜了。她的儿子默默凝视着母亲的尸骨,嘴唇像蠕虫那样扭曲了一下,对我说,谢谢。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谢谢。

 

这名士兵眉间皱褶很深,没等我想好接下来交代什么,他便盯着我的眼睛,一通竹筒倒豆子:亚尔伯里奇,千岩军内部已经发了通告,你是自蒙德流窜到璃月的通缉犯,我向上级汇报了你藏匿在此的事。但你对我娘很关照,于我有恩,我的战友半个时辰后会抵达这里,等会你便收拾东西逃吧,不要再回来了。

 

我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我决定开口前他就绕过我进屋了,谢谢他。

 

他说,再见,我也说,再见。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不会再见了。

 

我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子,开始收拾东西。可其实我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我的财产就只有几件破衣服,仓库里快烂掉的土豆和番薯,一把剑,还有这栋,迪卢克·莱艮芬德留给我的房子。他说过我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可其实不是这样,我这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了么。

 

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错,我不知道,也不计较。

 

我并不是对迪卢克·莱艮芬德此人有过重的留恋,众所周知,我也就跟他相处过二十年,假设人能活到寿终正寝,那我还有好几个二十年可以活,没什么输不起的。

 

我没什么输不起的。

 

也已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了。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能去哪儿呢?离开了他留给我的这处容身之所,我才感觉到世界如此宽广,无边无际。不用再停驻于一座栖息在湖泊中的城,也不再怀念绝缘的古国,我的自由是新生的自由。是的,大家都说只要努力就能获得新生,人应当积极向上地活过每一天,跌倒了不等于失败,失败了也能再爬起来,活着总有希望。

 

每一个人都应该是这样,每一个人。所以我想我大概也要这样过完一生。

 

这么想来人的一生真的很长啊,人从蹒跚学步的婴儿,再到充满活力的青年,然后是臃肿的中年人,最终成为树皮般的老人,这过程仿佛一种畸形的异变,从一样事物逐渐过渡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事物,大家不以为然,无知无觉地接受了自然的规律,按部就班地、因恐怖而放弃了反抗。

 

遗忘也是如此。我会堂而皇之地开始新生活吗?未来有天会彻底忘记年轻时帮助过我的人吗?我会和其他人组建家庭,繁衍健康漂亮的后代吗?会感到幸福吗,会变成臃肿的肥肉吗,会继续活着吗,会为生计愁破脑袋吗,会去爱人吗,会后悔以前的决定吗,会恨不得在某一刻死去吗,会被人爱吗?

 

这些我都有点不想要,但我知道不由我来决定。从前不由我决定的东西将来也不会由我决定。随机性注定了命运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人的寿命没写保质期,只有被命中的前一秒,才能闻到风里的硝烟味。

 

我躺在床上,怀着对未来的平静。湖水淹没过我的田地,冲走了那些早已腐烂的土豆和番薯,它们顺着河流像群鱼那样远去了,并且永不回来。

你呀

想看伦理哏,想看天真顽强不知疲倦的戴师傅,以及之前复习戴师傅剧情感觉跟凯亚好像,像师徒之类的,就搞了!借用了凯亚王室和穿越五百年的猜想。

但我也不知道他们那时都啥样,把这俩当陌生人看也没事哈哈哈哈哈。

画完之后戴师傅成功晋升我心目中原神第一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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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

想画社畜凯亚【。

虽然他那个级别的长官说不上社畜啦,总之就是干活!

捏了个法尔伽出来,凯亚说法尔伽给身边不少人添麻烦,然后罗莎又说唠叨啥的,加上活动的信、其他角色语音之类的综合感觉,不要在意!没法出镜,所以其实是画了一大堆凯亚的……的表情包。ψ(._. )>

想画社畜凯亚【。

虽然他那个级别的长官说不上社畜啦,总之就是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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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

本着能看懂就行的原则画来解压。

家里有两个男孩,生活一定很平静祥和吧,克利普斯老爷【。

其实后面还有,懒得整了,生气抱怨又没有用,不如看点好的,我先出去玩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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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两个男孩,生活一定很平静祥和吧,克利普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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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米桑发枭羽食粮节(bushi

嘶,我看完整段是心情,难以平复的,嘶,真的太会了吧

就上手了,挑了部分情节画了画


*一些个人YY过度的碎碎念:

其实最后的一部分我由于时间以及精力不太足就没画了,在原剧情中凯亚走后餐宴结束后如果去找迪卢克,可以听到他口中叨念着“家人”二字,我想就是这次凯亚回来和他说的一些话其实也有触动到他的!

不过可能我也能力不太足画不出我想要的吧,总之是想要表达迪卢克已经释怀的那种感觉,而凯亚原本是真正的还没完全从那个过去走出来的人(?),凯亚以为迪卢克还是依旧讨厌着自己,但是其实今天这次交谈他意外地发现迪卢克好像对他的态度没有那么僵了;迪卢克也是发现了......

一年一度的米桑发枭羽食粮节(bushi

嘶,我看完整段是心情,难以平复的,嘶,真的太会了吧

就上手了,挑了部分情节画了画


*一些个人YY过度的碎碎念:

其实最后的一部分我由于时间以及精力不太足就没画了,在原剧情中凯亚走后餐宴结束后如果去找迪卢克,可以听到他口中叨念着“家人”二字,我想就是这次凯亚回来和他说的一些话其实也有触动到他的!

不过可能我也能力不太足画不出我想要的吧,总之是想要表达迪卢克已经释怀的那种感觉,而凯亚原本是真正的还没完全从那个过去走出来的人(?),凯亚以为迪卢克还是依旧讨厌着自己,但是其实今天这次交谈他意外地发现迪卢克好像对他的态度没有那么僵了;迪卢克也是发现了其实凯亚也还是很在意晨曦酒庄的人和事的。so——米桑!下一次我要看他们并肩作战,冰释前嫌啊!!!拜托啦米桑,有生之年!!!

你呀

没有那种做须弥任务的欲望.jpg

没有那种做须弥任务的欲望.jpg

神啊啊啊啊(授权相关请看置顶
被前天的兄弟剧情甜哭炸出来,然...

被前天的兄弟剧情甜哭炸出来,然后正好趁着七夕把这张存粮发出来

带了点自己私设的脱外套的老爷和金色右眼凯亚,从1.6打开cp大门到现在才产粮真是很惭愧/////还有一堆一堆的梗想要画,希望能在爱着他们的日子里天天嗑粮

总而言之也祝二位七夕快乐❤

被前天的兄弟剧情甜哭炸出来,然后正好趁着七夕把这张存粮发出来

带了点自己私设的脱外套的老爷和金色右眼凯亚,从1.6打开cp大门到现在才产粮真是很惭愧/////还有一堆一堆的梗想要画,希望能在爱着他们的日子里天天嗑粮

总而言之也祝二位七夕快乐❤

五角巷

【葡萄?融化?是夏天!】爱情骗子

大人,请用葡萄慕斯山第30天的冰镇葡萄! 


*ooc和bug比我做错的数学题还要多  

*龙族paro,没看过也不影响(大概orz),努力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水中混入一滴假江南,本文来自《龙族》系列。 

*想要小红心小蓝手还有大大的评论!!!!!

*感谢您的阅读 


【爱情骗子】 


  空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那些光耀秘党的名字。 


  阿贝多教授的《...

大人,请用葡萄慕斯山第30天的冰镇葡萄! 

  

*ooc和bug比我做错的数学题还要多  

*龙族paro,没看过也不影响(大概orz),努力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水中混入一滴假江南,本文来自《龙族》系列。 

*想要小红心小蓝手还有大大的评论!!!!!

*感谢您的阅读 

  



【爱情骗子】 

  

  空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那些光耀秘党的名字。 

  

  阿贝多教授的《炼金化学一级》,钟离先生的《龙类家族谱系入门》......这些书都用烫金的漆皮仔细封好,郑重藏进阴影里,仿佛蒙尘的历史。 

  

  他把手里的纸条折了又拆,拆了又折,很快就将其蹂躏得不成纸样,尽管头顶的知识如群星闪耀,但他满脑子都是食堂的水煮黑背鲈......听说今天当班的是香菱学姐!但他委实不敢走,这倒不是副校长巴巴托斯突然威至如斯,只是因为三十分钟前他一通操作猛如虎,刚刚把丽莎学姐叫醒,在他怂巴巴的大排文字下方,丽莎学姐的回复言简意赅又杀气腾腾:“等着。” 

  

  他才下实战演练的晚课,浑身热汗都来不及擦,就被副校长一个纸条派去图书馆候着,以巴巴托斯不靠谱的作风,空内心惴惴。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紧急任务非要交给他这个新生,虽说大部分高年级生都被半个月前的地动山摇召去璃月征战初代种龙王若陀了,学校里却也不乏留守的精英...... 

  

     “小可爱,等姐姐很久了吧?”黑暗里穿来高跟鞋的声音,像刀锋笔直拖过地面。 

  

  尽管空等得望穿秋水心急火燎,就像养在深宫里白白胖胖的面首摇尾等着女王大人垂怜,但求生欲使人乖巧。“没有很久......是我大晚上把学姐吵醒,还希望学姐不要生气才是。”空狗腿地奉上巴巴托斯手写的纸条,醉鬼的笔迹简直蒙德闹革命——自由翻了。 

  

  丽莎接过空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紧急任务,找丽莎要档案1-D430,我喝点酒一会就来。”丽莎面无表情地读完,将纸条揉巴揉巴丢进身后的垃圾箱,颇有酷姐从不回头看垃圾的气势。 

  

  空屏住呼吸,假装自己是株没有存在感的植物,忽略掉他金色的长发,还挺像那么回事......丽莎学姐的表情太凝重了,原本慵懒的碧色眸子里,金色的刀刃铿锵如蔷薇绽放。 

  

     “巴巴托斯先生,您启用这份档案的意思是......我们再次发现他的行踪了么?” 

  

     “哈哈哈,这件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图书馆恢弘如罗马的廊柱后窜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你们要不要一起过来喝酒?”副校长盛情相邀,举着啤酒罐就像是在看世界杯。 

  

   谁也不知道副校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和当年食堂数百道甜点被人一扫而空那样不可思议,空就坐在他前面,但副校长就这样出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如一阵不可捉摸的风,甚至面前还叮叮当摆着三四罐喝空的黑麦酒。空坐过去,发现副校长居然真的支着个平板,不过不是在看世界杯,而是在看芭芭拉小姐的偶像表演......丽莎缓缓走到空身旁,挑眉等待巴巴托斯的下文。 

  

   “没有真的确定就是他啦。”巴巴托斯靠在做工精致的椅背上,语调轻松地摆手,“所以这次的S级任务没那么困难,空同学你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我当然......不放心!”空表情惊恐,“我只是个才入学的新生——您托付我如此重任实在不合适,您麾下还有优菈学姐!” 

  

   “优菈请假和安柏去荷兰看风车和郁金香啦,就她们两个人哦,我看到她去宝曼兰朵的专卖店挑戒指啦,那个戒指的款式你别说还挺......” 

  

   “停停停,我现在不是很关心优菈学姐准备送安柏学姐什么样的戒指,话说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啊!优菈学姐不行,琴学姐呢?” 

  

   “嗯?琴刚刚从挪威回来,小可爱,你在想、什、么?”丽莎眼淬寒锋。 

  

   “没没没,我就是想问候一下琴学姐,琴学姐辛苦了!”空抱头挣扎,“迪卢克前辈呢!所向霹雳无所不能的迪卢克前辈呢?” 

  

   “嘿,你说到点子上了!”巴巴托斯打了个响指,像岸边苦苦等待的钓鱼佬终于欣慰地看见鱼儿咬钩。“他正在德国慕尼黑追查混血组织愚人众,已经收尾了,所以我安排他协助你完成这次任务!满意吗?开心吗?兴奋吗?” 

  

  兴不兴奋不好说,快要过呼吸是真的。老天,这就好像公司总裁找到精英高管说,对面公司派出了一员虎将啊,不过我完全不担心,因为我打算派你和新来的实习生小空一起上,高管当然知道实习生是过来混个名字,免得老有人质疑他S级的等级是总裁喝多了写错了,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总裁抓着实习生的手殷殷期盼道你快去谈判桌上把对面杀得片甲不留,我叫那个高管迪卢克过来跟着你学习......这是要让实习生先死在对面人手上再被自己人挫骨扬灰吧? 

  

   “诶诶诶,别一脸要死掉的样子啊。”巴巴托斯把手上的啤酒一饮而尽,豪气千云,“迪卢克说了会全力帮助你!当然,我也会!我现在就派出我的直升机载你直飞德国——”他从自己身下摸出档案袋,啪一声扔到空的怀里,“记得在飞机上认真看哦!” 

  

  空手忙脚乱,万念俱灰地往停机坪飘去了。 

  

  等空的金发完全消失在窗外浓黑如墨的夜里,丽莎才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如刀,直视巴巴托斯的眼睛,那目光带着女王君临般的赫赫威严,瞳孔深处飘忽的金色霎时狞厉如枪尖流淌的微光。 

  

   “已经确定就是他了吧,不然你不会派出迪卢克。” 

  

   “哇,芭芭拉小姐又变漂亮了吧?美少女果然和新上市的苹果酒很配啊!” 

  

   “你一边让空来找我,一边直接把档案交给空,上面是写了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吧?”丽莎轻声说,她眼中的金色轻轻晃动,她把目光放空了,好像图书馆的角落里仍然坐着什么人。“其实,我还是有点想他的。” 

  

   “他还活着,也蛮好的。” 



  

  银色的“波音747”破云浪而出,像一只在黑夜优雅振翅的白色鹰隼,在云层翻涌中它无声地舒展羽翼,发出破空的尖锐啸音,仿佛即将捕猎月亮。 

  

  空在豪华直升机内部,颇有些手足无措,不是因为这辆直升飞机奢侈到让他大脑过载,纯粹是因为飞机的真皮座椅上随意堆着小山般的空酒瓶,其中还混着可疑的甜点包装纸,让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坐下...... 

  

  最后他把空酒瓶拨拉拨拉,踢到座椅下去,伸手打开上方的阅读灯,档案袋已经变得皱巴巴,但“绝密”印章仍然刺目得要有鲜血留下。 

  

  打开时空往里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张黑白照片、一支录音笔和一个记忆芯片。 

  

  充好电的笔记本被随意丢在空酒瓶和草莓大福包装袋叠成的小山中,空艰难地抽出笔记本,把芯片怼进卡槽里。计算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如同蜂鸟振翅。 

  

  伴随电子档案展开的是学院秘书派蒙的声音,“空,这次任务是S级任务——确定海洋与水之王亚尔伯里奇是否在蒙德荆夫港出现,他是初代种,请以自己的安全为准。”电子档案中的亚尔伯里奇是个没有面目的黑色小人,呆头呆脑,颇有些喜感。关于他的档案是大片空白,记录里只有短短几行字,“曾伪装成人类潜伏于莱艮芬的家族18年,XXXX年4月30日被迪卢克·莱艮芬德于晨曦酒庄(旧址)击杀,言灵不明,权柄不明,不排除茧化可能。” 

  

   “出于机密原则的考虑,本芯片将在三十秒后自动格式化,请注意。”派蒙的声音一板一眼,与平时很不相同,她平时可是敢给迪卢克起“正义人”这种奇怪外号的。 

  

  空想就这么点东西说了等于没说,你保个什么密啊,但他还是把档案袋放平到自己腿上,攥紧了录音笔,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渗出湿黏的冷汗,浓稠得仿佛抓着鲜血,笔身冷硬如匕,他颤抖着按下开关。 

  

  录音笔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失真,带着空洞的沙哑,咬字很轻,有一种奇怪的轻盈感,目测不是唯物主义者某天打开门发现上帝在和撒旦调情就是唯心主义者发现斐迪南正拿着上帝的盐柱用皂化反应制肥皂玩......概括而言就是世界观的幻灭。 

  

   “我杀了他,我确定我杀了他......我把刀送进他的小腹,刀是经过炼金的,即使是初代种也不可能愈合,他跌进星落湖,我捏紧了刀柄,如果他浮起来我会再补一刀,但他没有,我想着他蓝紫色的眼睛......然后天亮了。” 

  

  录音不长,可能还没有一分钟,但这声音越听越熟悉,放冷水里浸一浸简直就是某位精英前辈的声音。 

  

  是迪卢克前辈......?前辈说的他又是谁?......那个海洋与水的龙王吗?空想到那个龙王曾伪装成人类在屠龙贵族莱艮芬德家呆了18年,他原本以为亚尔伯里奇拿的是忍辱负重的韩信剧本,在秘党领袖家里就算是当米虫也很不利于龙的身心健康啊!那些下大雨的夜晚,亚尔伯里奇怀抱着这样巨大而可怕的秘密坐在窗台前,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打湿了,他是在想娘咧间谍任务要做不完了会不会被黑王扣工资,还是会想迪卢克出门没打伞啊要不要去接他......现在看来他们关系很好吧?不然那个大名鼎鼎的正义人也不会用这样难过这样孤独的语气说话吧?简直就像二十岁男人当鳏夫,或者......亚当失去了他的半身。 

  

  空悚然而惊,几乎握不住手中小小的录音笔,差点把它摔地上去,手忙脚乱间,档案袋里的照片像一只死去的蝴蝶那样缓缓坠落。 

  

  黑白照片上是年轻的迪卢克,尽管面目因为氧化而模糊不清,但可以确定是个笑容灿烂的好男孩,他伸手揽住身边的人,男孩和他一样穿提瓦特学院新生的制服,袖边银色的斜体字“屠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男孩半藏在迪卢克身后,看起来有些腼腆,他的面容被人用黑色的油性笔遮盖,像隐藏幕后的恶魔。 

  

  但至少,照片上的迪卢克笑得很开心。 

  



  提瓦特学院与蒙德有八个小时时差,空摇摇晃晃地从直升机客舱里滚出来,蒙德盛大的阳光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差点没让巴巴托斯寄予厚望的,提瓦特学院唯一的S级,即将作为任务小队长指挥前辈的空同学惨死异乡。 

  

  为保密性考虑,直升机没有停在蒙德新城区的国际机场,而是悄无声息地降落在老城区已经废弃的军用机场,那架波音如宝马般冲过跑道,只留下渗着火星的黑色辙痕,像时间被风暴碾碎。 

  

  阿拉伯裔的机师在茂密的大胡子后露出白得反光的牙齿,竖着大拇指对空摇头表示他的赞许和鼓励,听说阿拉伯人用摇头代表肯定,用点头代表否定,之前空问他能不能听见录音笔的内容,这位机师就瞪着一双呆萌又无辜的眼睛,在万米高空放开手中的方向盘,向空用力摆手的同时使劲点头,搞得空很是崩溃。 

  

  空心力交瘁地挥了挥手,没心思再去研究这机师的摇头点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个录音笔让他看到了世界残酷的一角,在来提瓦特学院之前他是名普通学生,每天为自己不上不下的成绩发愁,爹妈没有亲妹失踪,被提瓦特学院捡回去后,他是名不副实的S级,在一堆精英大佬中抖如鹌鹑,抱着学校特制的鸡汤吨吨吨扎头猛喝......直到听见那个录音,他才想,原来那个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神话的迪卢克前辈,也有那么难过的时候啊。 

  

  空虽然不知道迪卢克前辈和那个“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知道那种茫然的无力感,你的世界早就习惯了某个人的存在,夏天的西瓜要分一半给他,冬天的双手要捂暖给他,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空还记得发现妹妹失踪的午后,春天的阳光是那么温暖那么灿烂,空气里浮动着山桃花的香,可他却孤独得快要死去......迪卢克前辈那个时候该是怎样的呢?他会在某个深夜醒来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他了么? 

  

  空心里伤怀,默默地想着稻妻诗人的俳句,愁绪如七月疯长的藤蔓,他想到“心早已病了,梦中魂魄在枯野上徘徊,”心境便是断续的流萤,一明一灭间......“空——你走反了!出口在这边!你是去跳海吗——”机师高声厉喝,痛心疾首地点头。 

  

  空拽着半人高的行李,在路上艰难地调了个儿。 

  



  荆夫港往来的人流不断,在上个世纪这里曾是北半球最为瞩目的贸易明珠,不知餍足的巨鲸无时无刻不在吞吐着名为金钱的鱼虾。但现在欧芹与百里香的时代已经过去,当年走私的海盗于荆夫港定居下来,他们戴着鱼骨的项链,握惯刀剑的双手修筑了粉色黄色的尖角小房,哑着粗粝如海风的嗓子给故乡长满雀斑的姑娘唱蹩脚的情歌,每到深夜,他们就手牵手和慕名而来的异乡人一起在广场喝酒跳舞,女孩的裙裾盛放如烟花,一小时只收费三百块...... 

  

  直白一点,就是随着航线的开辟,这里已经不是贸易枢纽了。出于为岌岌可危的经济考虑,祖先们真枪实刀抢来的土地现在成了文艺小清新必去的十大景点,没有见过荆夫港日落的一生是残缺的一生......总之曾经竖着定风旗和木桅杆的地方开张了许多纪念品商店和彻夜营业的特色酒吧,海盗后代们不再出海乘风破浪,反而留在岸上,对四面八方的游客欢快地挥动手中的彩色小旗,大喊:“需要向导吗需要向导吗——经验丰富价格公道,带您领略原汁原味的蒙德生活——”,后代们利用自己智慧头脑和勤劳双手将荆夫港改造成彻头彻尾的旅游城市,实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空沿着石砌的小路向上走,浅黄色的古墙爬满了地棉,像覆盖了一层绿色的雪。大家都拿着索尼徕卡抓拍人生最美的时刻一二三,只有空避开人群,逆流而上,目标是位于遥远山顶的老修道院,深觉自己是个负重朝圣的苦行僧,训练完还没换掉的衣服又被新的汗水打湿,散发着不美妙气味的自己可能还有点犬儒派的狂放不羁......但是师兄有命,不能不从啊! 

  

  上直升机前他给迪卢克发了条邮件,作用相当于刘禅给诸葛亮写信说丞相你大大的好啊有丞相你在朕吃嘛嘛香腰不疼了腿不酸了,言下之意就是司马昭打进城门了丞相你快想办法!回信的是迪卢克的秘书查尔斯,邮件上写着您您您您您,字里行间全是自己来晨曦酒庄我们老爷要休息,当然空知道混血种组织愚人众不好对付,这些疯子的脚步遍布整个世界,雄心勃勃地要掀起审判一切的暴雷,迪卢克学长不眠不休好几天,是条龙也撑不住...... 

  

  晨曦酒庄传承悠久近些年虽然重建过,新修的主体建筑之一就是山顶那座修道院,从山脚抬头望上去,掩映在丛丛古树后,仿佛北欧神话中英灵彻夜欢歌决斗的廷殿。酒庄是个好酒庄,景色是个好景色,唯一的问题就是查尔斯发过来的地图考究得有些古老,对他来说远比某款可莉配音的导航来得痛苦。 

  

  就在空拖着行李箱又累又渴,身无分文,嗓子冒烟。入境的时候银行卡被冻结了,空打电话问巴巴托斯,他倒是拍着胸脯保证分分钟搞定,结果转头都沐浴在荆夫港的阳光下了,空也没收到解冻的提示短信,也许这个分分钟指的是酒醒后...... 

  

  前方不远的转角有人在哼歌,曲调悠扬,旋律动人。是歌剧贾尼斯基基中的配乐,著名的《我亲爱的爸爸》,这首歌的地位就好比斯卡布罗集市在英国人心中的地位,是首歌颂爱情的好曲子。 

  

 “我亲爱的爸爸,我爱那美丽的少年。我想要到罗沙港去,买一个结婚戒指......” 

  

  哼歌的人大半都隐藏中粉色砖瓦的阴影里,他只随意穿了件浅蓝的牛仔,上身套着白色的Polo衫,斜跨着牛津布的黑色小包,都是看不出牌子的bargain,偏偏他穿起来就让人觉得心中一动,像是文艺片里的男主角,用过期的废报纸写情诗,廉价的餐巾纸折千纸鹤,在街角昏暗的路灯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牵着你的手借酒吧的破钢琴给你弹一首肖邦的小夜曲......影片的最后他就站在一艘老船的甲板上,对你说抱歉啊我没钱得回老家了,可即使是这样他也要掏出怀中的口琴给你吹一首爱情故事,于是你被感动得稀里哗啦,这个男人的深情就和他抽的烟一样廉价而随意,可你连命都想给他。 

  

  他自来熟地对空挥手,仿佛是认识多年的好友。“我看你在这转了好几圈,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他问。 

  

   “我叫凯亚,是个向导,只用一杯酒,我可以陪你逛遍整个蒙德。” 

  

   “啊....不了不了。”空很窘迫,毕竟他连一杯酒的钱都没有。“我身上......没什么钱,不麻烦你了。”他越说越小声。 

  

   “我喜欢你背包上的小挂坠。”他冲空眨眨眼,“酒可以先欠着,当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吧。” 

  

  空的背包是巴巴托斯准备的,低调奢华有内涵的burberry黑色背包上挂着名不见经传的蓝色小孔雀,神态傲娇,屁股后拖着一圈毛绒绒的尾巴,虽然有些旧了,但揉起来手感很好。“这个是朋友的。”他小声回答,不过没拒绝,他现在确实急需一名当地的导游为他指点迷津,告诉他怎样去山顶的酒店。 

  

   “已经中午了,要不要先去吃个饭?”凯亚自然地帮空分担行李,蓝紫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大片怒放的鼠尾草。他顿了顿,随即促狭地笑起来,“我请你吃蒙德特色堆高高怎么样?” 

  

  凯亚领着空左拐右转,他真的对老城区很熟悉,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他走起来驾轻路熟,灵巧得像一只黑猫在巡视领土。他熟稔地与商贩交谈,不少大妈......啊不,阿姨看见他都笑得花枝乱颤,守摊的女孩也很乐意问他要不要来一杯钩钩莓果汁。 

  

   “这是整个蒙德最地道的堆高高。”他将满当当的堆高高递给空。其实这玩意长得有点像加厚的三明治,里面用料丰富得让人瞠目结舌。店主人对空挤眉弄眼,嘴唇翻动:“看在凯亚的份上。” 

  

  空郑重地道谢,接过温热的堆高高,小心地咬了一口。小羊羔肉排的汤汁几乎在一瞬间迸溅出来,糯质的高地土豆淀粉充足,吸饱了精华的汤汁,奶酪发酵得刚好,小灯草略带苦涩的辛香中和了那一点富余的甜味,很好地抚慰了空空如也的胃部,空大为满足。 

  

   “哼哼,好吃吧?”凯亚眯着眼睛笑,“我去给你买点饮料搭着喝。” 

  

   “要帮你拿个包吗?”空百忙中抽空指了指他的包,虽然没到臌胀的地步,但看起来还是有些分量。 

  

   “也不是不可以,那就谢谢你啦。”凯亚解下包,随口说道,“饮料是特色苹果酒,放心,酒精度数很低的,你可不要学某些家伙暴殄天物,用葡萄汁来搭配。”” 

  

   “某些家伙?”空递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哥。”凯亚轻笑出声,“不懂风情的古板家伙。” 

  

   “原来你还有哥哥啊。”空自觉对这位魅力非凡的向导多了些了解,同为兄长,吃饱喝足之下他居然对凯亚升腾起了一股诡异的怜爱之情。 

  

   “早被赶出来了。”凯亚耸肩,“我不学好,以前认识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他看不过眼,揍了我一顿,把我丢出来了。” 

  

  空对未曾谋面的彪悍哥哥由衷升起一股敬佩之情。 

  

   “信我。”空拍着胸脯保证,“我也是个哥哥,不会真的有哥哥想把你赶出去啦,你看你现在也在好好干活挣钱,找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敲自己哥哥家的门,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他举起右手,“我发誓。” 

  

   “我哥很擅长做堆高高。”凯亚从善如流地弯起眼睛,“好久没吃,突然说到还有点想念。” 

  

   “以前他系着小熊围裙认真摆堆高高的样子真的超——可爱。”凯亚孩子气地说,“可惜我以前的手机进水,没法给你看照片。”他的语气俨然是个乖巧听话的弟弟,迫不及待地要给所有人炫耀自己天下第一好的哥哥。 

  

  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空想,那他的哥哥到底为什么要把凯亚赶出去了呢?他这个语气就像是小时候佐助给鸣人炫耀:“我的哥哥对我可好了,每天送我上学接我放学还陪我练习手里剑!”,鸣人应该说什么呢?这时候当然要说对对对我也觉得你有个超棒的哥哥! 

  

  于是空疯狂点头应和。 

  

   “我一直都想找机会再见哥哥一面的。”凯亚喝了一口苹果酒,“但我哥哥很忙的,他小时候就忙着为未来做准备,学这个学那个,梦想成为守护哥谭的蝙蝠侠,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追上他的步伐,尽管我知道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停下脚步来等我。但我怎么能拖慢他呢?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大英雄了吧?”凯亚很慢很慢地说。 

  

   “我是没有面目去见他的。”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用力。 

  

  空心说这不对,所谓的哥哥是像鲁路修那样的生物啊,再不济也得是司波达也吧!为弟弟妹妹一句话改变世界才是哥哥本色,怎么会有哥哥不想见自己弟弟呢?就连决心舍弃一切的宇智波鼬不也没放下身后那个小小的尾巴吗? 

  

  既然你叫我欧尼桑,有人欺负你我就会和他玩命啊! 

  

   “我觉得......”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他看了凯亚裤兜里的手机一眼,“你现在给他打电话,他会接的。” 

  

   “是吗,我都被你说得有点心动了。”凯亚轻声说,无声地笑起来。“我这个胆小鬼还是先给你买饮料吧。” 

  

  凯亚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对面的人流中,异国他乡,幽默风趣的向导离开后难免会有些陌生。凯亚是个好向导,他出现得恰在好处,就像童话里从天而降的仙女教母,当他将蒙德的风土人情娓娓道来时,会有一种和他度过一生的错觉,他对这里简直了如指掌,开花店的老板娘和她漂亮的女儿,卖蒙德烤鱼的老头子和他眼盲的恋人,凯亚好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已老去,而他年轻如初。 

  

  这么想着,空把布包换了个位置重新抱在怀里,默默在心里为遇见凯亚感到庆幸。布包软绵绵的,没什么重量。空盯着远方粉色小屋的尖角发呆,双手无意识地摆弄布包的拉链,这布包还挺好看的,回头问问凯亚在哪买的,搞一个回去当纪念品好了......嗯?空注意到艰涩的质感,低头发现是凯亚走得急,忘记将包上的小吊坠拿出来,它卡在了拉链内侧。他一边在心里笑凯亚的粗心大意,一边微微拉开拉链试着将玩偶翻出来。 

  

  蒙德的阳光很好,所以即使只开了一指长的缝隙,空也可以看见小猫头鹰的吊坠正乖乖躺在一把褐色大胡子中,那个大胡子以其夸张的数量,个性的蜷曲让人难忘......熟悉到令人不得不想到那个阿拉伯的机师! 

  

  空忽然意识到,从凯亚和他讲他哥哥系小熊围裙的时候,四周就安静得可怕,吵着打卡拍照的年轻女孩不见了,推销蒙德圣水的吆喝不见了,就好像......只有他一个茫然不觉的活人。 

  

  他在转角处碰见凯亚不是幸运女神的眷顾,根本就是死神在桀桀怪笑地戏弄他......从一开始他就在,所以他迷路时才会刚好遇见凯亚,所以凯亚知道这次任务来的只有他和迪卢克,所以凯亚——在空看不到的地方戏谑又散漫地看着他慢慢走近死亡,他眼中的金色亮如鬼火! 

  

  空从自己背包的内侧抽出伯莱塔手枪,经某位卡斯兰娜学姐的改装,威力大得可以一枪崩掉二代种的脑袋!他紧张地攥在手中,环顾四周。 

  

   “被发现了么?”身后有人问。 

  

  空转过身去,凯亚正举着两杯亮黄色的饮料站在他后面,风中裹挟着苹果清甜的芬芳和......蛛丝般狠狡的杀意。 

  

   “你是亚尔伯里奇?”空大喊,同时试图拉开距离,但他失败了,属于初代种的威严森然如鬼,仿佛他在直视所有神话里的那些奇诡影子,他根本无法行动。这不是一个龙王应该有的威压,好像天空燃烧,海水沸腾,冰封的王座破浪而来,无数人面蛇身的死侍从深渊上浮,他们欢唱着血腥的圣歌,庆祝死去的神明重新睁开暴怒的金色双眼。 

  

   “你到底......是......?” 

  

    “上任黑王被杀死在坎瑞亚的王座上了......”他缓缓走进空,轻柔地拂上空的双眼。“你可以叫我......坎瑞亚的王储,或者,新的黑王——” 

  

  他的手冰凉如蛇。 

  



  凯亚沉默地蹲下,轻轻解开挂咋两个背包上的小玩偶,总是有着轻佻笑容的脸上是冰山将倾的阴沉。小孔雀和小猫头鹰快快乐乐地躺在他手心,很亲密的样子。凯亚突然笑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让人前仰后合的笑话,他眼角还残留着狰狞的黑色鳞片,状如恶鬼,可他的笑声那么轻那么可怜,就像是多年前的凯亚正怯怯躲在名为亚尔伯里奇的恶鬼里哀哀地哭泣。 

  

  他把小玩偶们的毛绒仔仔细细地理好,收到自己的包里,又从裤兜掏出手机,摁亮了屏幕,屏幕是一张不知所谓的截图,足足有一百二十一个未接来电的截图。他凝视了会,再次无声笑起来,慢慢输入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显示通话的瞬间,他模模糊糊地想—— 

  

  原来真的会被接通啊。 

  



  迪卢克站在悬崖上,面无表情地往下看。 

  

  下面是已经废弃的晨曦酒庄旧址,莱艮芬德家一直以来就是秘党中的秘党,贵族中的贵族,扎根蒙德腹地百年来未曾改变,简直比蒙德酒业还要历史久远,可惜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晨曦酒庄被烧事小,毕竟他们有钱得可以再建十个酒庄,佳酿被烧事大,据说酒窖整整五百瓶晨曦佳酿未曾幸免,世界各地的酒鬼们捶胸顿足,恨不得让新上任的家主迪卢克以身代酒,还他们个佳酿云集。 

  

  当年酒庄搬迁得急切,甚至可以算得上狼狈。虽然旧址所在的土地一直都在莱艮芬德名下,但他一直刻意假装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任由焦黑的建筑像一块未曾剜除的伤疤那样留在那里,逐渐成为一个他不愿回忆的梦魇。 

  

  他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爱人亲手杀死在那里了。 

  

  从悬崖边缘看下去,晨曦酒庄的旧址是那么小的一个黑点,就像是被鹰枭从高处俯瞰的田鼠。他站直了身体,金色霎时充斥他火焰般的瞳孔,然后,他放任自己身体倾斜,纵身一跃—— 

  

  他是两个小时前收到凯亚电话的。 

  

  接通电话时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几乎以为是厉鬼在半夜给他拨了一通索命的电话,但外面阳光正好,法国梧桐从窗外投下飞鸟般轻盈的影子,郁金香和风信子安静地随风摇摆,查尔斯为他熨好的西装笔挺地撑在房间的一角,手边是萨尔瓦多产的帕卡马拉咖啡,下面压着侍者手写的便条,恭谨地告知他先前的衣服被收去清洗,大概晚餐时会送上来。 

  

  凯亚语气亲昵,如果不是刀刃捅入小腹的手感还残留在指尖,他就要想是不是自己刚从午睡的冗长噩梦中惊醒了。 

  

   “好久不见了啊,迪卢克。”凯亚说。 

  

  迪卢克没有回答,但他手背紧绷,青筋毕露。 

  

   “别这么沉默嘛,我刚和你的学弟聊了聊天,还是他建议我给你打电话,不过我也没想到会接通就是了,我以为你会永远拉黑我呢。” 

  

  如果拉黑了这个号码,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了。这个号码还在通讯录的第一个,就好像它还会随时打过来啊,开会的时候发短信说您老人家慢慢开吧我出去喝点酒,下雨的时候打电话说迪卢克你在不在宿舍你亲爱的被困在了教室速来,18岁的时候发邮件说嘿我有个事想告诉你很久了一会见怎么样......所以他现在常常会盯着手机发呆,但他的手机其实删得干干净净,有关凯亚的一切,早就在那个雨夜缩成一张小小的手机卡,被他掰断丢进湖里了。就连现在置顶的手机号码,都是他大一下学期圣诞晚会上喝多了,宿醉醒来发现自己给某个没有保存的号码打了一百二十一个电话...... 

  

  他和凯亚就像是俩蹩脚的飞行员,驾驶着老旧的飞机摇摇欲坠,他以为只要按部就班就一定能走上北太平洋航线的康庄大道,殊不知某天凯亚指着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兴高采烈,他说那里的海面下有红珊瑚和大牡蛎,还有蓝鳍金枪鱼!我们踩一脚油门冲过去!他心说这破飞机还没到就会先坠机,但凯亚的眼睛该死的好看了,望向他就像望向一片梵高的星空,他又怎么可以拒绝?终于一脚油门踩过了头,破飞机撞成烂飞机,他幸运又倒霉地摔到撒哈拉大沙漠,他揣着画有大蟒蛇的笔记本困困徘徊,却永远不可能遇见他的小王子了。 

  

  因为他的小王子死了啊。 

  

   “你的目的。”迪卢克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这位学弟有点中暑,我就让他在老晨曦酒庄休息,正直的迪卢克老爷当然不会放任可爱的学弟和我这样一位龙王待在一起吧?” 

  

  迪卢克从床上起身,没有伸手去拿熨好的西装,他从衣柜的深处挑了件黑色的卫衣。老实说,这类型的衣服不要说秘党继承者,就是普通家族的话事人也不会买一件卫衣回来放衣柜——除非他有一个酷爱潮牌的败家儿子。迪卢克显然没有儿子,那件黑色卫衣甚至还印有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猫头鹰,和他面无表情的俊脸一搭配,居然还有点量身定制的味道。这是猫头鹰王国与O衣库联动时凯亚买回来的,那天凯亚提着购物袋一边和他交换一个黏糊糊的吻一边喘着气音说我给你买了件衣服,周末穿它去逛迪士尼吧。迪卢克原本以为至少是贴身的白衬衫,从女仆手上接过才发现是印着卡通动物的卫衣,他脸当场就黑了,和胸前那只表情正直的猫头鹰更加相似。 

  

  他穿这件黑色卫衣也没有别的意思,如果见到凯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再把刀捅进去,相信凯亚也一样,那一晚他们最后拥抱在一起,倒不是伟大的爱化解了种族间深刻的矛盾,而是因为最后武器都脱手,他们空着双手冲向对方,想用牙齿咬穿对方的喉咙。他只是突然想到那次周末,凯亚戴着米老鼠的耳朵,举着冰淇淋,迪士尼三米高的喷泉反射七彩的透明光晕。 

  

  于是迪卢克穿着猫头鹰的黑色卫衣从悬崖下跳下去了,如同夜枭扑向野兔脆弱的咽喉。 

  

  老晨曦酒庄的路线迪卢克早就烂熟于心,混血种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可以轻易视物,点燃的黄金瞳亮如雄狮暴戾的眼睛。 

  

  迪卢克走在狭长而昏暗的走廊上,心里默默数着步子。他记得他们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倒数第二间,从转角开始一共距离二十七步,那原本是他的,凯亚的在尽头。以前老爹还在的时候晚上讲鬼故事,凯亚抓着他的袖子吓得瑟瑟发抖,他拍着胸膛对凯亚说没事我不怕,我和你换。可再勇敢的小骑士还是会被故事中敲响房门的女鬼吓得不敢睡觉,他只好抱着被子和枕头可怜兮兮地去找凯亚。 

  

  走到第十四步的时候,他听到尽头传来低低的歌。 

  

  是《我亲爱的爸爸》,唱歌的人用着嘶哑的男声,听起来既不深情也不动人,像是厉鬼在嚎哭。 

  

      “我多痛苦,我多悲伤,啊! 天哪! 我宁愿死去!爸爸,我恳求你!爸爸,我恳求你!” 

  

   “原来你还会想着父亲么?”他轻声说,抽刀出鞘。 

  

   “我一直都很尊重克利普斯老爷。”凯亚缓缓站直身体,“终于见面了,我的哥哥,我的爱人。” 

  

  他手臂上同样枕着一把水银般的好剑,剑身剔透,锋芒锐利,有一种残酷的优雅。“我偶尔会想,我们会在怎样的情形下见面。”他把刀身立起来,指向迪卢克的眉间。 

  

   “就和那晚一样,不是么?” 

  

   “不一样。”迪卢克的声音冷硬如铁。“你欺骗了我们十八年——我总是相信你说的话,在提瓦特学院的时候我们常去图书馆自习,可每次我都找不到你,你总说溜出去找乐子,现在想想你是去往更深处了吧?我总是为你的谎话团团转,相信你淋雨会感冒,相信你受伤会流血,相信你真是我的弟弟,我的爱人!”他低声咆哮,声如沉雷,“可这全是假的,亚尔伯里奇!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了,我只想把刀送进你喉咙!” 

  

  他笔直地俯冲过去,那些秘党的刀术,传承的技艺此时成了累赘般无用的东西,他就像是一匹凶鹗,破空而来,只想用最原始的力量将人钉死在身后的墙上。 

  

  凯亚没有闪避,他甚至直视着迪卢克眼底熊熊燃烧的烈火。那柄与其说是战场武器不如说是舞会华丽装扮的剑,在空中如雀鸟般轻盈地一颤,手腕翻折如蝴蝶,将力量打在迪卢克的刀尖上,像夜莺无意抖落蓝色的腹羽,精巧而凌厉。这是极具技巧的打法,用璃月的古话叫四两拔千斤,以点破面,在迪卢克那记暴怒的斩击真正挥下之前,凯亚巧妙地作出截杀。 

  

  刀尖相当于一个杠杆,一点微小的力量都足以对持刀者的手腕造成巨大的负担。但迪卢克面不改色,这一刻他握紧了手中的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你还记得水族箱里的小乌龟么?”凯亚突然问。 

  

     ......小乌龟?迪卢克一怔,他没有料到凯亚会提起这个。 

  

   “我记得你七岁生日的时候,克利普斯先生问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说想要一万元,克利普斯先生虽然惊讶但还是同意了,因为你一向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我羡慕得不得了,那个时候在我眼里拥有那么多钱就是拥有了全世界,我跟在你身后,眼巴巴地缠着你,我以为你要买最新的游戏机,希望我可以和你一起玩,但是迪卢克......”他无声地笑起来,“我怎么都想不到你用这笔钱去买了一人高的水族箱,然后兴致勃勃地买了两只小乌龟!你抱着你的小乌龟,眼神亮晶晶的,很高兴地对我说凯亚我们一人一只小乌龟!喏这只小迪卢克给你!我活了这么久,被人追杀或者追杀别人,从来没有人让我那么好笑过,好笑又无奈,但我还是接过了你的小乌龟,兴高采烈地把它放进水族箱,和你一起给他们讲睡前故事,可我每次没讲完就睡着啦,是你把我背回去的吧?哥哥?”他轻声问。 

  

   “真是奇怪......我明明知道在龙王的威压前那两只小乌龟活不了多久的。可看你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很难过,我只好骗你说小乌龟只是睡着啦,等你做完一百个劈刺它就会醒来,然后在你做劈刺的时候冲到镇子上火急火燎地买两只新的小乌龟。小乌龟长得都一模一样,你却非要说那不是你的小乌龟,后来我还花一下午给你编了小乌龟勇斗大恶龙,进化成乌龟仙人的故事。” 

  

   “可我没想到啊,哥哥。”他说,透明如月光的泪水缓缓流下。“乌龟仙人还活着,我怎么就被你杀掉了呢?” 

  

   “我知道。”迪卢克将凯亚振退,比力气凯亚从不是他的对手。在凯亚还没有稳住身形的瞬间,他跃到空中挥出重击,那是要杀人的刀,暴烈如火,赫赫如风,几乎要斩断眼前的一切。他的声音却是温和的,“我看出那不是我的小乌龟了,你从小就不喜欢运动,怎么可能在夏天跑成那样?但你很努力地想要我开心,所以我觉得小乌龟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虽然我还是很为小凯亚难过,但我怎么能让我的凯亚因为我而跟着难过呢?” 

  

  原来垮着一张脸的迪卢克也曾经是个好哥哥啊,真的是和宇智波鼬一样的好哥哥吧?可是我忘了,宇智波鼬在佐助六岁的时候也真的想要杀死他啊! 

  

  超越人类速度的刀光在空中厮杀拥吻,像是在月光下振翅的蝶群,投下和雪一样细瘦的影子。迪卢克嘴角抿得像张绷到极致的弓,凯亚却带着微笑,语调温柔,仿佛在安抚受惊的男孩。 

  

   “我是来找你复仇的。”凯亚用力格开迪卢克的纵切,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出一分认真,大概只是因为迪卢克力气太大了,要挡开真的很费劲...... 

  

      迪卢克稳住身形,蹲伏下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凯亚到底是什么血统,这也是巴巴托斯派出他的理由!面对那样高贵又暴戾的血统,提瓦特的A级混血种也只能像贱民一样仰望啊.....三年前他利用了愚人众的暴血技术,后遗症至今还在折磨着他,如今的凯亚,无论是言灵还是体术都更胜当年,在见凯亚之前,他就已经二度暴血,只有这样才能抵住威压,向王座上的君主拔刀......或者,看清君王熟悉的面容。 

  

  他大概真的会死在这里吧?暴血的时间一过,他估计连手都抬不起来吧?这样也好,迪卢克自嘲地笑起来,反正他想了一路也没想好究竟是用最后的力气扼住凯亚的喉咙还是拥向他脆弱的脊背。 

  

  这个倒霉的老屋再一次痛苦地燃烧起来,迪卢克的火焰点燃了周围的一切,焦黑的屋脊尖叫着,破洞的地板尖叫着,心里小小的迪卢克也在尖叫着。 

  

   “复仇完成后,我就会召集我的族人,我们的怒火将燃烧整个世界!被黑色火焰烧灼的世界一定很美吧?不过可惜你看不到了......请放心,我会将你带回深渊下的王座上,那里很丑很丑,抬头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但却是我的故乡啊。”凯亚宛如梦呓,如果不是暴血在提高血统的同时,强化了身体机能,迪卢克根本无法在武器对撞的风啸中听见。 

  

   “不过你不会开心就是了。”凯亚说,“像你这样正义的人希望自己像个英雄一样站着死去......即使是尸体,也不想落到深渊那么肮脏的地方吧?” 

  

   “毕竟,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正义的人啊。” 

  

   “...我其实,并不完全是出于对正义的追求。”迪卢克喘了口气,他的攻速已经慢了下来,暴血的后遗症正在渐渐涌现。“你还记得小时候一起去的教堂吗?总有修女唱歌的教堂?以前父亲带我们去过,里面有间小小的忏悔室,我很讨厌,因为我每次去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你和父亲都去了,所以我才跟着去......我不觉得我有罪,做错了事当面向别人道歉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向那个大胡子老头忏悔?我以前问过父亲,父亲不说话......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有次修女们唱诗的时候我想去找你,外面阳光很好,我想找你出去捉蜻蜓,我找了一圈不知道你在哪,最后只剩下那间忏悔室了,我就去忏悔室找你......我听见你在哭,你对那个老头说你有罪,还记得我还跟你生了很久的闷气吗?你哄了我好久,以为是我嫌你丢下我的时间太久了......当然不是的,我只是很生气,有什么事是不能对我说而要去找那个老头说的?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啊......但我知道就算问你你也不会说,你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想,如果你真的有罪的话,那我多做一点正义的事是不是就能抵消掉你的罪恶呢?你是不是就不用在忏悔室里哭了呢?” 

  

   “......所以你回去过后才主动要求每天多做一组训练啊。” 

  

   “但杀了你过后,我常常去那间教堂,偶尔会进忏悔室,那个时候我才明白父亲的意思......有些事,你没有办法对别人说,可如果不说,那些事会把你逼疯......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罪,不是因为杀了你,你是新的黑王,注定要吞噬这个世界的,总有人要来阻止你,所以我希望那个人是我......我是觉得自己负有索多玛的罪。即使大胡子老头不原谅我也无所谓,反正他老是喜欢动不动就降下天罚,我永远也不会得到解脱......” 

  

   “因为只有你,才可以让我赎罪。” 

  

   “但我要杀掉你啊......”迪卢克眼中的金色微弱下去,嘴上说着要复仇的凯亚很安静地听着,迪卢克的速度慢了他也配合地慢下来,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位体贴的恋人了。当金色即将消失的时候,酷烈得犹如实质的金色陡然闪现! 

  

   “三度暴血!”凯亚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愚人众的暴血是强行提升血统的禁术,强行提纯血统的后果就是一旦超过50%的安全阈值,就会堕落为真正不可挽回的死侍,不再存在人的特征,连骨头都是古铜色的。死侍是龙族的失败品,它们没有理智,只会本能地杀戮,本能地遵守高血统龙族的命令,是彻头彻尾的怪物。对于人类,死侍是残酷而高效的杀人机器,需要不惜一切地解决,对于龙族,它们是可怜的失败品,是好用的餐刀。 

  

   “我们最后来做一个约定吧,凯亚。”在瞳孔里的金色淹没红色之前,迪卢克嗓音低沉地开口。 

  

   “我来之前叫查尔斯准备了全身换血的仪器,明早他会过来,这样可以勉强不用因为三度暴血成为死侍,我调查过,你应该也没时间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留下茧再次复活......如果最后我活了下来,我发誓会去找你,让我们一起在烈焰的地狱,被绑在盐柱上哀嚎着亲吻吧。” 

  

   “如果最后你活了下来.....把成为死侍的我带走吧。” 

  

   “去哪都可以,去哪都无所谓,只要在你身边......我会是一把好用的刀,必要时还能当你的盾,我会守着你寸步不离,直到你的怒火点燃全世界,或者点燃你自己。” 

  

  在最后的红色被吞噬前,迪卢克轻轻哼起了歌。 

  

   “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假如您不答应,我就到威克桥上,纵身投入那河水里......” 

  




恭喜达成成就【提瓦特与龙】 

*师兄你喜欢小龙男么? 

 



 再一点无关紧要的废话: 

  

*我一直都觉得迪卢克很像楚子航但又有点像源稚生,感觉身上插满了此人要为正义牺牲弟弟的小旗......终于玩了一直想写的龙族paro一本满足,写得很开心,就算没人看我也要下次继续(。) 

  

*《我亲爱的爸爸》是是普契尼的独幕歌剧《贾尼·斯基基》中的一首咏叹调,内容是女子恳求父亲答应自己去追求自己的爱情,对这首歌感兴趣的大宝贝戳这里 

  

*日本俳句那里因为是龙族paro所以采用的是老贼的翻译,当然还有很多地方也是采用的老贼orz 

  

*宇智波鼬来自《火影忍者》,司波达也来自《魔法高等科技学校的劣等生》,鲁路修来自《叛逆的鲁路修》

           
 *索多玛的罪:索多玛是圣经中提到的一座城,里面的人都是homo和去德国看过骨科orz      
  


假面使徒

请勿作答

枭羽

来自流掉的企划的稿件

迪卢克收到了旅行者自稻妻寄来的紫色命星,托他转交给凯亚,迪卢克发现这些命星可以变化成不同生长阶段的凯亚,每个凯亚都会交出自己当下最重要的秘密。


他后来想,一切的祸端大概都是从那个小方盒开始。


迪卢克拿到它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多。那天轮到他来替班,刚踏入酒馆,查尔斯便将一个密封的礼品袋递了过来。


纸袋里装着这只木制的方盒。盒子上带着陌生的海风气息,包装并不贵重,甚至略显粗糙。迪卢克有些惊讶,电光石火间竟想不起有谁会送这样的东西。它整体很轻,掂在手中可能还没有一杯酒重,莱艮芬德先生犹豫片刻后打开,一颗紫色宝石躺在丝绒绸布的中央,旁边附着醒目的纸条。...

枭羽

来自流掉的企划的稿件

迪卢克收到了旅行者自稻妻寄来的紫色命星,托他转交给凯亚,迪卢克发现这些命星可以变化成不同生长阶段的凯亚,每个凯亚都会交出自己当下最重要的秘密。


他后来想,一切的祸端大概都是从那个小方盒开始。


迪卢克拿到它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多。那天轮到他来替班,刚踏入酒馆,查尔斯便将一个密封的礼品袋递了过来。


纸袋里装着这只木制的方盒。盒子上带着陌生的海风气息,包装并不贵重,甚至略显粗糙。迪卢克有些惊讶,电光石火间竟想不起有谁会送这样的东西。它整体很轻,掂在手中可能还没有一杯酒重,莱艮芬德先生犹豫片刻后打开,一颗紫色宝石躺在丝绒绸布的中央,旁边附着醒目的纸条。


纸条上是旅行者的笔迹,写道,这是他们在稻妻供奉神树时得到的馈赠,是属于凯亚的东西,但来的时候听说凯亚暂时不在蒙德城附近,不得已只好请酒馆的老板转交给对方。


迪卢克目光一凝,不太理解东西为什么不直接送到骑士团。


但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在酒馆里蹲守一个酒鬼逻辑上并无太大问题,总比在别处来得靠谱,唯一的问题可能是错估了他与凯亚的交情。


不过无关紧要,也不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义务清楚的事。


他想通后便将东西原样收好,上楼放在了小睡室。


当晚生意不错,老板替班的这天,天使的馈赠营业额总会比平时多出个两三番。迪卢克心不在焉地调着酒,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流水线般的木杯从他手中递出,由男男女女接过,转化成今夜蒙德人的快乐。


天色渐晚,到了打烊的时间,他收拾好残局,忽然反应过来小睡室里还躺着件给别人的东西。


迪卢克略感讶异,凯亚今晚没有现身在酒局中。


这很稀奇。以他对凯亚·亚尔伯里奇的了解,无论忙到多晚对方决不会放弃这点口舌之欲,踩着关门的点也要从酒保手里得到点甜头,尤其是迪卢克替班这天更可谓是风雨无阻,从未发生过迟到早退现象,今天这样连人影都没摸着恐怕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人没来倒也好,省得又醉倒在店里,只是这件礼物可能要委屈在这暂留一夜了。他考量片刻,准备将东西拿下来收进柜子,再通知查尔斯改日转交。


迪卢克上楼,推门而入,空荡荡的房间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将光线遮得严实。他目光一扫,一眼注意到那只奇怪的礼物盒呈敞开的状态滚落在地,绒布凌乱地搅作一团,里边空空如也。


他第一反应是凯亚自行取走了东西。


毕竟在蒙德,普通人就是有一百个贼胆也不敢直接偷到莱艮芬德的地盘上来,更何况迪卢克本人就在楼下,当着他的面取走任何一件物品都是挑衅行为,也只有凯亚有这么肆无忌惮了。


可是对方有什么理由不打声招呼,而是私下行动?


一丝微妙的错位感涌上心头,迪卢克环视起整个房间。


这算是他的私人休憩室,酒庄与蒙德城距离较远,不方便返程时迪卢克就会在此处过夜,装饰并不多,仅有必需的床,柜子,办公桌。他的目光逐个清点起物品,忽然稍稍一顿。


房间里昏暗难明。不仔细看他还没有注意到壁炉旁缩着一小团阴影,在火光的摇曳中不稳定地颤抖着。


迪卢克定了定神,发现那竟然是个小孩。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躲在角落里轻轻地哭着,壁炉里的柴火也噼里啪啦地响,堪堪掩过了哭泣的声音。迪卢克注意到他时,他也恰巧转过头来,用打着颤的瞳孔盯着迪卢克。


众所周知人小时候和长大后的形貌会有差距,光凭借长相不一定能认出对方是谁,但迪卢克只消一眼就认出他是凯亚·亚尔伯里奇的缩小版——毕竟那标志性的发色和眼睛让人连装傻的机会都没有。比记忆中更幼小的凯亚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将自己裹在黑斗篷里,像一小团毛线球,极力地想要降低自身存在感。


见迪卢克注意到他,他抖了抖,又抖了抖,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墙缝里去了。


迪卢克迟疑数秒,朝他走过去。


两三岁的儿童身上总有股被奶水泡大的甜香,但凯亚不同,迪卢克凑近时只能闻见潮湿的泥土与灰尘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幼儿本应细软的头发打结蓬乱,小手小脚上没几两肉,像发育不良的藕节胡乱拼凑在一起,形成个似是而非的人形。


他很紧张,可能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好闻,见迪卢克靠近,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迪卢克故意装作没发现那些小动作,在他面前半蹲下。


走近后那只脏猫崽看起来更小了。他胆怯地抱着斗篷,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像在咪咪喵喵地叫:“这是哪里?我的爸爸不见了……我的爸爸在哪里?”


这个年纪的儿童通常还未系统学习过说话,用词磕磕绊绊。不知为何,他别的词咬字很怪,唯有‘爸爸’使用得最为熟练。


迪卢克不擅长应付这么小的孩子,脑子里的话转了几圈,良久才回答道:“……你的父亲等会就来,让你在这里等他。”


凯亚一眨不眨地盯着迪卢克。


幼儿总是自有一套逻辑,有时会轻易相信毫无说服力的东西。不知道是想到什么,他慢慢停止了抽噎,吸了吸鼻子,又执拗地问了一遍:“那爸爸什么时候会来呀?”


小孩就是这点让人烦,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理解不了一切不明确的、模糊的意思,什么事都非要个准信不可。迪卢克不愿回答,也实在答不上来,从他认识凯亚起就没见过对方的父亲,至于第一次与凯亚见面也是远在十多年前的事了,该忘不该忘都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那个雨夜的坦白,他险些连凯亚不是他的亲生弟弟这回事都忘记了。


这么小的孩子,仿佛一团蓬松的云,连骨骼都是柔韧的,身体里像装着绵软的巧克力奶油。可惜奶油袋子脏乎乎的,还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迪卢克熟练地摸出手帕,给凯亚把脸揩干净。成年人的手没个轻重,小花脸被他擦得一下一下往后仰,又不敢真躲,只好像一枚坚强的不倒翁反复回弹,痛极了还会发出委屈的抗议声。


迪卢克见他掉眼泪,心虚地将手帕收了起来。


“我先带你去洗漱,”男人用拇指给凯亚擦掉脸上的污渍:“身上脏兮兮的也不像样。一会你老实呆在这里,我去给你拿几件衣服,不要乱跑。”


他不带什么力道地牵着小胳膊,想让对方站起来。凯亚犹豫了会,摇了摇头,努力将屁股黏在地毯上,反常的倔强。迪卢克别无他法,当凯亚只是不情愿,圈住腿弯将他抱离地面。


凯亚小声尖叫了一下,仿佛忍受了不为人知的痛苦。


迪卢克动作一顿,把他放了下来。


小孩子下意识就要将脚藏起来,被迪卢克一把擒住腿腕。他的脚底磨出了深深浅浅的血痕,以及一些薄得好像一碰就裂的水泡。挤出的血水打湿了脏袜子,皮肉跟创口紧密地贴在一起,迪卢克试着把黏在脚底的布料小心撕开,动作很慢,却依旧痛得凯亚一阵一阵地激灵。


以智力水平结合外表来看,凯亚这时不超过三岁。在蒙德,这么大的小孩普遍还要被父母抱着走,能下地乱跑的都不多。而三岁的凯亚似乎已经走遍许多地方,鞋底被磨穿,红色的血丝从脚底的皮下渗出,外表也是肉眼可见的肮脏和狼狈。


凯亚刚被克利普斯捡回来的那会可能有五岁了,跟个小麻杆似的,皮贴骨头,灰扑扑的四肢和衣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难以蒙尘的明珠。虽然一副受了很多苦的模样,但身上绝没有这么骇人的伤口,至少皮肤是完好的。


现在想来,那居然已经是为了不被怀疑精心收拾过的成果。


迪卢克面目凝重,注意力还在那些创口上,隐约间听到有猫在哼。


他还在困惑哪来的猫,一抬头就看见凯亚蜷起五短的身体轻声抽噎起来。幼儿好像被识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瘪着嘴,开始用小脏手抹眼睛。那张猫一样的小脸上五官皱成一团,涕泗横流,看起来可怜中带着一丝好笑。


迪卢克把那只手拿开:“脏,不要擦眼睛。”


“丑丑。”凯亚一边没完没了地掉着眼泪,一边摇了摇头。


迪卢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脚很丑。


这样一大片疮疤溃烂感染发炎,确实不怎么好看。但令人惊讶的是以凯亚的年纪身上有这样的伤口居然不是优先喊痛,而是在乎美丑,似乎不太符合常理。迪卢克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药水和用于清洁的纱布,随口问道:“你难道不觉得痛?”


凯亚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迪卢克没有追问,不动声色地处理着伤处,觉出少许古怪。


这样小的孩子见不到父母,又处在陌生的环境里,通常会哭闹个没完,而凯亚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慌张和不安,只是反复询问监护人还会不会回到这里,就好像在确认某件事的进度,对于结果却不太关注。


他对身上伤口的态度更是奇怪。小孩子为了得到安抚和治疗,受伤后往往通过哭嚎求救,像这样默不作声的态度是违反常理的。再加上不善忍耐,难以用语言沟通,连话都听不明白的幼儿居然能主动隐藏伤势。


什么样的三岁小孩能被培养出这种观念?


他以前游历至穆纳塔周边时曾遇上一支好斗的游牧民族,男女老幼无一例外皆是英武的战士,骁勇善战,因为好斗,所以经常会受伤。但他们总是刻意隐瞒自身的伤势,防止在内斗时被对手有意攻击弱点。其中,负责医治的位置则必须由族群中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当,掌握着族中所有人的致命伤,也最为被尊敬与信任。


只能猜测凯亚或许正是出生在类似的族群中,才会优先隐瞒自身痛楚,将伤口视为不容外宣的机密,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确实是一种正确的选择。


可教会三岁的小孩这些,未免为时尚早,又太过残忍了。


“我给你上点药,好吗?”迪卢克耐心地解释,“我给你上药的时候,你可以说痛或者不痛,这样我才知道哪里感染得比较严重。”


他抬眼看向凯亚忐忑的脸:“……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凯亚迷茫地看了他一会,不知听没听明白,乖乖点头:“痛。”


迪卢克暗叹一声,确认他没有听懂。


这些医药都是他平日存放的备用品,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迪卢克端来清水,耐心地清理掉对方脚上的血痂和污渍,上药,再用纱布包扎好。


凯亚全程都很安静,像个任人摆弄的小布偶,痛极了才会轻轻抽搐。迪卢克看他一眼,他就吞吞吐吐地哼两声,试图将腿抽回来,被成年人一把摁住。这样来回拉锯数次,小布偶那颗尚且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终于意识到了反抗的徒劳,整个人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了下来。


迪卢克全然觉察不到幼儿那点细腻的心思。他自个还是个大小孩,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只能从外观上推测对方可能需要换一身衣服。


这倒是好解决,没有什么比物质问题更好解决的问题了。迪卢克走到窗边唤来爱鹰,在它的爪上绑了张纸条,语焉不详地写道:需一套两至三岁幼童的衣物,随信托来即可。


他想了想,又觉得措辞有必要更为急迫些,在纸条后加笔:事出突然,请尽快准备。


实在不怪他隐约其辞,眼下的场面迪卢克本人也没能摸清情况,只能推测两三岁的凯亚多半由那颗神秘的宝石召唤而来,或者就是宝石本身。但他基于什么条件出现,出现多久,何时消失,则完全是未知数。


如果它没法还原成命星的形态,他该怎么和凯亚交代这件事?‘旅行者送你的礼物不知为何变成小时候的你了,虽然很抱歉但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话说得小孩都不会信。


迪卢克考量许久,忽然发现身后安静得出奇。


小时候的凯亚大概是很叫人省心的那一类。不等迪卢克琢磨出结果,坐在床边的幼儿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颗紫色的宝石熠熠生辉。




拜这个大麻烦所赐,他一晚上碾转反侧,眼都没合过,第二天特地到骑士团逮人。


几个小时前,也就是凌晨四五点左右,鹰带来了爱德琳的回信,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套精致的小衣服。


回信上女仆长委婉地劝解,说有什么事可以带回酒庄处理,大家都能理解老爷的苦衷,再说有些事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他忠诚能干话少的管家埃泽难得在旁附注,言辞恳切,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老爷你别怕,你还年轻,在外边搞出小孩来不是什么大过错,我们家完全能负担!


迪卢克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避之不及地把纸条给烧了。


一般情况下,骑士团作为蒙德人人向往的正规单位,连不务正业的骑兵队长也需要在早上现身,刷刷脸,证明自己没从蒙德彻底失踪。只要凯亚不是心血来潮突然叛逃,十有八九能撞见他吊儿郎当地走在附近,咬着片面包,偶尔提着瓶早餐奶,日子一看就过得养生,完全看不出半夜在酒馆喝到醉生梦死的模样。


迪卢克大步杀上骑士团。他已经想好了怎样的开场白才能在凯亚那里占据上风:首先要阐明这块破石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麻烦,还让爱德琳与埃泽误会,需要凯亚为此道歉;其次,天使的馈赠不是凯亚·亚尔伯里奇先生的快递代收点,如果没法按时来取,酒馆将不提供寄放服务。


他将这套说辞推演数遍,自我感觉胜券在握。谁知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一个女孩拦住了。


女孩扎着高马尾,褐色头发,长相十分平凡,唯有那一双眼睛机敏异常,甚至狡黠得令人生疑。迪卢克足足想了五秒,记起对方是凯亚手下的情报员之一。


“迪卢克老爷,早上好,真是个美好的清晨,”薇尔笑嘻嘻地招呼他,迪卢克隐约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点熟悉的影子,“看到您从早上开始就这样神色匆匆,真让人感到心焦啊,莫非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在这和平自由的蒙德发生吗?”


“你如果知道我的来意,没必要学着他的坏样拐弯抹角。”莱艮芬德先生晚上没睡好,白天又没补上觉,说话不怎么客套:“他人呢?光让一个小姑娘守在这里拦我,自己却躲在幕后?”


薇尔故作吃惊:“哎呀,老爷一口一个他这他那的,可把我说迷糊了,不知道是指哪位啊?”


迪卢克忍耐般地闭了闭眼。


莱艮芬德家传到他这一任成分已经比较复杂。是贵族,但从商,现任主人在外游历三年,当过雇佣兵,为混水摸鱼还加入过流浪武士,心性自然跟传统的贵族不同,总而言之风度大于金钱,目的却又大于风度。不影响目的的时候会兼顾风度,为了风度可以付出金钱,金钱以下就是芸芸众生皆平等。


不同于只会嘴上抱怨的旅行者,他是个十足的行动派,见得不到答案,二话没说,拔剑插在女孩脚边的石砖里。


那柄巨大的剑嵌入地面一寸有余,激起一层薄灰。


女孩语塞片刻,估计是没想到还没忽悠上两句就碰了个灰头土脸,谨慎地倒退,拉开一定距离后讪讪地摸着鼻子:“好吧,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那位先生让我转告你,他只是去隔壁出个差,让你找不到人的话别顶着一副捉奸的脸在蒙德转来转去,怪吓人的。”


迪卢克意味不明地哼了声:“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薇尔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终于放弃抵抗,举手作投降状。


“行吧,原话说的是捉贼,”女孩耸了耸肩,“可我觉得更像捉奸。”


广场上的人开始注意到这奇怪的二人组了。毕竟他俩站在一块实在过于引人瞩目,不搭边,气氛上又略显诡异,犹如老鹰与小鸡对峙……老鹰和小鸡好歹还有捕食关系,这两人站在一起可谓风马牛不相及,雷晶蝶和丘丘人同床而眠,特瓦林和阿贾克斯搭台唱戏。


迪卢克眉头一皱,感觉下一秒就要进行严苛的批评教育。


“首先,我不会因为他的事在蒙德转来转去,”


他郑重其事地反驳:“我没这么无聊,况且我与他都是成年人。其次,传话的时候意思要准确,他没有这么教过你吗?如果连最基本的都避而不谈,建议你少跟这种人来往,在蒙德找份正事比什么都好。”


薇尔听得一愣一愣,神情逐渐变为惊疑不定:“……捉不到奸也不至于直接捉我吧?”


迪卢克转身就走。


天使的馈赠这么大,说来并不缺存放个盒子的地方。但他总隐约有种预感,就好像这件事绝不会仅止于此。它在不断的推进和演变,最后可能发展成更在麻烦之上的事态。


他的预感没错,第二颗命星依旧比凯亚本人先来一步。


这天难得没太多要紧事,迪卢克外出查过昨日的订单与账目,晚饭之前返回了酒庄。门口打扫的女仆原本拄着扫帚昏昏欲睡,被他拍了下肩膀,顿时惊醒,尴尬地转移话题,说旅行者数小时前来过,将一个小方盒放在了办公桌上。


迪卢克眼神一凝,径直上楼,推开门,他果真又看到了熟悉的空盒子,心中蓦地升起大事不妙的错觉。


仿佛感应到他的猜测,床底发出轻微的响动。不到半人高的凯亚掀开床单爬了出来,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上次见到他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婴孩,这次已然有了记忆中凯亚·亚尔伯里奇的雏形。


男孩应当被莱艮芬德家领养有一段时间了,明显养胖不少,脸上有了一层薄薄的肉,整个人看上去总算具备几分小孩子的圆幼可爱,性格也逐渐转为活泼外向,穿着走线精致的衬衣,手上抓着弹弓好奇地四处张望,下巴还沾着一块泥。


这模样俨然就是个上树打鸟下河摸鱼的小坏蛋。有些较为惨痛的童年回忆一股脑地冒了出来,看得迪卢克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脸色愈发沉重。


凯亚一眼望见正注视着他的大人,慌忙用手背擦了擦脸,笨拙地销毁着证据。


小屁孩擦完脸,在迪卢克的目光中慢慢摸到对方身旁,灵活地爬上成年男性的膝头,熟练极了。迪卢克帮忙扶稳那具小猴子般敏捷的身体,迎着对方探究的视线,板起脸不说话。


凯亚仿佛对这样沉默的状态感到困惑,迟疑地问道:“义父……爸爸?”


他用儿童干净又柔软的手掌摸了摸迪卢克的下巴,光滑,不扎手,凯亚开心地惊呼一声,像只小鸟那样扑入迪卢克的怀里,用圆脑袋蹂躏着对方的领口:“爸爸刮胡子啦!”


迪卢克重重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遇上这个大麻烦起就经常叹气,公事公办地拎起对方的后领,将年幼的弟弟提远了些:“……不是爸爸,是哥哥。”


凯亚抬起头,重新换上那种研究玩具的眼神仔细扫描着迪卢克的脸。


“原来是哥哥,也对,爸爸不会刮胡子,说胡子很有男人味,”小屁孩面色一转,好奇地捉住义兄的手摸了又摸,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哥哥怎么瞒着我变得这么大了?”


他眼睛亮亮地仰望着迪卢克,一脸崇拜。


在小孩看来长大或许就是身体变大了,更有力气了,内在是不会变的。他们总想象不出自己长大会变成别的什么模样,所以迪卢克变大了还会是那个喜欢他的迪卢克。


别说只是变得跟爸爸一样高,哪怕比广场中间的神像还高,高过教堂顶,变成超级巨无霸战斗迪卢克,也还是他的哥哥。


“因为你在做梦,现在是梦里,睡一觉我就变回去了。”


迪卢克将他抱起来夹在臂弯中,像夹着一只毛绒玩偶一样随便地扔在床上,卷巴卷巴裹进被子里:“快睡吧,小孩子该睡觉了,我会陪着你。”


“我才不要跟哥哥睡,热死啦!”


凯亚踢着被子挣扎,好不容易才让胳膊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呼地一下喘了口气,用一只透亮的眼睛看着迪卢克:“可如果你非要我跟你睡也不是不行……你会讲睡前故事吗?昨天你跟我说了小猪跟小松鼠的事,他们怎么样了?哥哥说不知道,还没看完这本书,那长大后的哥哥肯定知道吧?”


迪卢克皱眉,对这本童话的结局毫无印象。


毕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东西,能记得就奇怪了。但迪卢克有做兄长的尊严,不会在这种小细节处承认自己无法回应弟弟的期待,沉思片刻后,神色严肃地答道。


“松鼠吗。它这么弱小,后来大概是被吃了。比如你,不老实睡觉的话就会像松鼠一样,被猪吃掉。”


凯亚大惊失色,数秒后还以不信任的眼神:“骗人!小猪才不会吃小松鼠,哥哥才是臭小猪!”


真是要造反了。


以迪卢克多年做哥哥的经验来看,这种小屁头绝不能纵容,松懈一秒就会上房揭瓦,进而全线溃败。迪卢克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腮帮肉,低沉地威胁:“谁是臭小猪?”


五六岁的小屁孩哪有本事反抗成年人的压制。凯亚想跟平时那样反掐哥哥的脸,把哥哥掐哭,往常他总是这样获胜的,可如今却连手臂都够不到。凯亚徒劳地扑腾了两下,发现迪卢克不动如山,而自个势单力薄后立马哼哼唧唧地叫开了:“不公平!你凭什么变得这么大,我要告诉爸爸,我要告诉爸爸!你长大了就不喜欢我了!”


迪卢克反射性地松了手,不太自然地偏了偏脸,掩去一瞬间稍显僵硬的神情。


凯亚借机挣脱了,和哥哥拉远一定距离,气鼓鼓地捂住自己的脸颊,作防卫姿态。


“还好意思告状,”哥哥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坏小孩的屁股,“闹什么,父亲要是知道你这么晚了还不睡,指不定是批评谁。”


凯亚不可置信地看着哥哥,好像还没从迪卢克会变成打他屁股的大人的残酷现实中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张嘴假哭,被对方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他犹不甘心,哼哼两声,又凑上来,可怜巴巴地往义兄身上爬。


“可是你平时就是会给我讲故事的,就是会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声撒娇总能捏得抑扬顿挫,千回百转,嗲得掐出水,不像长大后说什么都让人听出点阴阳怪气。迪卢克只感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将凯亚抱在怀里,安抚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年轻的莱艮芬德酝酿良久,在小麻烦精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开口。


迪卢克自成年以来首次尝试编故事,好艰难好艰难,好痛苦好痛苦:“……后来小猪和小松鼠一起去旅行了。走遍了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人,又回到了最初的森林。小松鼠说,旅行真开心啊,虽然很累,但跟朋友一起旅行很开心,对吧。可小猪却很困惑,说,谁是你的朋友,是在指我吗,我原来是你的朋友吗?”


凯亚乖乖地依偎在哥哥身边,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当然是朋友,小猪为什么这么问?会让小松鼠难过的。”


迪卢克没有回答,伸手替他把柔软的额发撩到耳朵后边。


春日的雨总爱挂着一丝雷鸣,很聒噪,像变化的气温一样不愿消停。凯亚仿佛觉得很冷,又往哥哥怀里缩了缩,小肉腿紧紧贴在对方身上,隔着一层布料试图汲取一点温度。迪卢克将被褥拉过他的肩头,搂紧了些,接着编道。


“小猪对小松鼠说,我们是朋友,所以朋友间应当分享秘密,不分享秘密就不能算朋友。小松鼠听后十分为难,说我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你,我的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小猪便说,那我们不要做朋友了,没有分享秘密,我们不是朋友。”


凯亚安静地蜷成小团,半张脸躲在被子后边,想说点什么,又忍不住再往里缩了缩。


“小松鼠十分无奈,只好妥协着说,那这样吧,我现在将我最重要的秘密写在纸条上,埋在森林东边的那颗香樟树下,我们就能继续做朋友了。但你千万要记得不能去取出来,更不能打开看,否则这就不是秘密,我们又不能做朋友了。”


“后来呢?”凯亚问。


“后来他们果然再次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迪卢克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头顶,“永远都不会吵架。”


“那纸条上的秘密呢,秘密的内容是什么?”


凯亚猴抱住哥哥的腰,饱满的脸颊伏在对方的腹部,压得微微变了形,姿势中充满着信任与依恋。迪卢克低头看向窝在怀中的小孩,本想再随口编一个所谓的秘密,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拂开小孩子细软的额发,轻轻留下一个吻。


“我不知道,你也不能知道,我们都不能。否则的话,小猪和小松鼠就做不了朋友了。”迪卢克尽可能温和地劝慰道,“睡吧,今天已经很晚了。”


凯亚仰起脑袋,用指尖轻轻勾着迪卢克的睡衣,并不想睡。迪卢克只装没有发现他那点小心思,把凯亚抱回旁边的被窝中,探过身熄灭床头的灯。


小屁孩蜷着肉腿,半边搭在迪卢克膝盖上,忽然说:“可是哥哥,其实纸条上没有写秘密,是吗?”


迪卢克闻言长舒出口气,回过头去。


对方的声音仿佛还缭绕在耳旁未能散开,但睡在身边的小孩却不见了踪迹。紫色棱石躺在雪白的床褥上,空留下少许温度。




他忽然想起那名炼金术师曾说过的话。


早在寻不见凯亚本人之后,迪卢克就找过阿贝多解决此事。当时对方正在雪山的研究室里看书,一页一页地翻动,看得很慢。明明听见了迪卢克的脚步声,他却等莱艮芬德老爷走到跟前,将盒子推到眼皮底下了,才悠悠地合上书,神情平静地看着木制的匣子。


那是世上罕见的天才炼金术师,通晓生命的神秘。星星在他手中抛起,又接住,重复着这样的来往,隐约在模拟一种天体的运行。


阿贝多随意地摆弄着,仿佛这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玩具。棱石咕噜咕噜从桌子这头滚到那头,被他用手指一拨,又任劳任怨地奔赴另一头。眼见贵族老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炼金术师识趣地收敛了那股随意的态度,将东西规规矩矩地握在手中。


“迪卢克老爷,有抬头仔细观察过星空吗。”阿贝多酝酿了会情绪,开口问道。


迪卢克稍许迟疑,摇了摇头。


即便是尚未成年的岁月,他也没有闲适到有空去欣赏风景,更何况是再遥远不过的星空。


外出游历的三年间只能睡野外的露天帐篷时他倒有看着夜幕发过呆,仅仅发呆而已,没有太多念头。天穹如此辽远,密布在其上的星辰就像用针扎出来的小孔,通过这些小孔,占星术师就能窥探到更遥远的世界。


这个形容还是凯亚想出来的。凯亚说天空是保护鸡崽的蛋壳,鸡崽在壳中的时候总以为看到的就是整个世界,破壳后才发现世界很大,充满危险。


而星星是锥子凿出来的空洞,星星越来越多,蛋壳总有一天会碎掉。


“这片天空上每一组星星都已提前撰写好神之眼的命运,无一例外。人是由记忆组成的,若天上的星星代表众生,那么命数就是记忆,记忆即星座。”


阿贝多将宝石放回盒子里,推回给他:“这件事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问问干这行的梅姬斯图斯,只要钱给的合适她什么都能解答。不过据我所知,有资格留在星星上的一定是这个人最重要的秘密,我正巧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兴趣。很遗憾,我不能研究这种东西,还是请迪卢克老爷拿回去吧。”




第三颗命星经由那个名叫薇尔的女孩转交到了迪卢克的手上。


她这回学乖了,大抵终于想通眼前这人是跟凯亚·亚尔伯里奇过招的迪卢克·莱艮芬德,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宿命的敌手。而她不过是主角手底下的一名学徒,尚未修炼出个名堂,怎么敢越级挑战大boss呢,不自量力!


薇尔在心中怒斥着自己的轻敌,痛定思痛,决心在亚尔伯里奇先生回来前将功补过。


迪卢克当时刚清理完野外的丘丘人营地,一转头看见那个跟凯亚学坏了的女孩四十五度鞠躬,双手奉上一颗眼熟的石头,一时间无言地沉默片刻。


“谁给你的?不,算了,”他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天黑之前快回城里吧,外边并不安全。”


他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身上满是血液与烧焦的气息,一靠近就能感受到那股散发出铁锈味的热浪。薇尔识趣地交出物品,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迪卢克将东西放进衣兜,开始清点营地中的货物。


不过多时,附近的草丛冷不丁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那女孩折返了,正要转身查看,忽觉口袋一空,看起来眼熟过头的小男孩便从一旁的树后冒出来,怀里抱着个木头做的玩具。


他大概有九岁左右,好不容易被养起来的婴儿肥又被疯长的个头抽干了去,脸颊尖尖的,走起路来没声,像黑色的猫。小男孩慢慢地靠近,在看清成年人的脸时眼睛倏地一亮。


迪卢克看着他,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果真如此的了然。


别怪他表现得经验老道,这种突发情况频频发生,换谁都习惯了。假如没猜错,只要这些宝石被源源不断地送来,凯亚·亚尔伯里奇脸的小麻烦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冒头。


“义兄,”还不知道自己被叫做麻烦,小小的笑面猫嘴上抹了蜜,看起来很讨人喜欢,“真不凑巧呢,我正打算回去为你庆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这个年纪的凯亚相较于前面两个显然鬼精了不少。他正是从这个时候展现出了更为早熟的一面,用花言巧语将周围的人哄得开开心心,从中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就像现在。


虽然不符合基本常识,但凯亚不知为何仍认出了长大后的哥哥,并且选择用笑脸和好话取悦对方。


“这个点了独自在外边乱晃,蒙德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


迪卢克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将手中检查到一半的货物清单收起,弯下腰盯着凯亚的眼睛:“我知道你,你是莱艮芬德家的孩子,凯亚·莱艮芬德。你的哥哥是迪卢克·莱艮芬德,他只比你稍稍年长半岁,而我是成年男性,怎么可能会是你的哥哥。……你该不会遇上危险就在外边乱认哥哥吧?”


凯亚眨巴了下眼睛,好像有些惊讶。


他并不如二十三岁的自己那样沉得住气,一点小聪明全都写在脸上。凯亚打量迪卢克一阵后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十分恨铁不成钢:“唉,只有义兄才会觉得脸上戴半张面具就能完美隐藏身份了,我还以为哥哥长大后能有改变,这么一看真是毫无长进啊。”


迪卢克给臭小鬼噎了个正着。


他本就不擅长撒谎,也不屑于学那些舌灿莲花的伎俩,又看凯亚一副确信无比的模样,索性懒得再编:“怎么认出来的。”


“凭直觉吧,谁让义兄太好认了。”


凯亚首战告捷,神情得意地凑了过来,依恋地牵住迪卢克的手:“就像我们一起玩捉迷藏那样,再过多久我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你。”


他那么小,说起哥哥时眼中的雀跃都无法遮掩,哪怕知道他心里隐瞒着别的事,迪卢克还是不由地放松了身体,连眉梢的弧度也变得稍稍柔和了些。


是啊,毕竟那是陪在你童年每个角落的人……就算他有再多的不好又如何呢。说不信他,说他不好,说破了天最后他们还是分享着最重要的秘密和回忆,仿佛照镜子,看向对方的时候看到的满是过去的自己,葡萄藤,夏天,还有老宅墙上的青色藤蔓。


那些所有的已经停摆的时间,他们除了彼此竟无人可分享了。


“太晚了,一个人别乱跑,”迪卢克拂开披风,半蹲下身,环住他的腿弯,“我送你回去。”


凯亚伏在他的肩上,一只手抱着哥哥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搂住怀里的小木马。


回程的路并不算遥远,对成年男性不过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但以小孩的脚力来说算是漫长。不知道凯亚是怎么躲开整天黏在一起的义兄,绕过家中仆人的巡逻跑到这种地方,真是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迟早要被丘丘人抓去炖汤。


但问题在于,凯亚小时候一贯是焉儿坏的,连打鸟摸鱼都是背地里进行,明面上依旧是个好孩子,又怎么会干出这种十有八九会被抓个正着的事。


迪卢克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是你义兄……是我的生日吗?”


“是的,我给哥哥做了个玩具。”


凯亚飞快答道。迪卢克注意到他微微绷直了身体,用胳膊有意无意地掩住怀中的物品,仿佛不想被人看到它的真容:“但今天父亲正好也送了哥哥一个摇摇木马小车,我比了比,才发现做得不太像,就想出来找材料修一修。”


“……原来是这样。”迪卢克点了点头,平静地移开视线。


余光中,小凯亚的肩膀倏然一垂,像是松了口气。


长大后的骑兵队长或许不会说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话,却不能要求九岁小孩太多。


记忆里,凯亚并没有送过他玩具,更别提是亲手制作的小木马。以他与凯亚小时候的亲密,这种东西会被装在玻璃展览柜里精心收藏,时刻拿出来炫耀,用来证明自己是个被弟弟喜欢着的好哥哥。


但是没有,他翻遍二十多年的记忆,从未收到过这等礼物。


迪卢克目视前方,脑子里却在反复勾勒那只玩具的形状。


天色很暗,刚刚那粗略的几眼仅让他看出东西是马的形状。估计是因为孩子的力气有限,边缘毛毛糙糙,线条更是歪七扭八,边角处大刀阔斧地切去一块,像被切去半边屁股,表面未经过打磨,应当就是凯亚口中的“修一修”。


它现在的模样勉强能认出是匹马,如果尝试还原,它也许更像一株漂浮着的海菜,游动的花鳉,飞翔的飘浮灵……


或者八爪鱼。


他突然想起九岁那年生日前夕凯亚似乎确实塞给过他一个木制的八爪鱼。黑乎乎的眼睛,亮眼的红唇,丑得别出心裁,当时的迪卢克接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吱哇乱叫,火烧眉毛似的甩开了那造型奇特的小玩意,甚至惊动了爱德琳和父亲。


凯亚见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同他道歉。


迪卢克当时以为又是弟弟的恶作剧,没过多久便把这事抛在脑后,不了了之。


不想时至今日,在重重机缘巧合下被他发现,原来那不是八爪鱼,竟然是一只小木马。


迪卢克想到这里几乎要笑了起来。凯亚从小动手能力就不太行,人很聪明,手却很笨,如同互补,动手扎个头发都如同狂风过境,爱德琳指导数次,不见成效。


小时候哥俩还会和附近的同龄人打成一片。农夫家的小孩会编那种捕鸟用的网,捉到鸟后留下羽毛鲜艳的品种,拿到集市上去卖给小姐们做宠物。凯亚鬼主意多,换着法子抓鸟,每次都是大丰收,那些小孩十分崇拜他,却不知道他连最简单的网都不会编,兜里那些精巧的小工具都是其他人帮忙做好才让凯亚带出门。


不过后来长大了,进了骑士团,这点缺陷就成了别人嘲讽凯亚的突破口,说他还好是被贵族捡到,如果当了穷人家的仆人,估计连饭都吃不饱。


迪卢克不是没有阻止过,警告也好威胁也罢,甚至动过手,流言总是如影随形。


凯亚劝他,说没有必要,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如果我不是被义父捡到,确实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迪卢克坐在旁边,低着头,小腿交叉叠在一起,他盯着长椅下的阴影轻轻说,但你还有很多很多优点,只是他们都看不见。


“他们就是看见了我的优点,尤其是我那无人能及的、能被莱艮芬德家收为义子的好运气,才会嫉妒我啊。只要想笑,总是能找到机会笑我的,我的独眼,我的肤色。”


凯亚散漫地瘫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天,白云从他的瞳孔中游过,他的神情看起来是真的轻松又快乐。


“所以我只想站在你的身边,甚至站在你的……阴影里,”感觉身边的迪卢克猛地站了起来,凯亚连忙睁开眼,“你先别忙着说我,我是说真的,我真没什么大志向啊,只想过点安稳日子,白天写写文书做做善后,晚上跟人聊天喝酒,哪个蒙德人不向往这样的生活?”


迪卢克很不服气,嘟囔道:“那假设我想去更遥远的地方呢?”


凯亚笑了:“你可以试着邀请我,我说不定会跟你逃跑。”




不远处就是莱艮芬德的旧宅了。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可里边住着的已经是另一户人家。迪卢克把凯亚放了下来,避免他看出什么异样。之前的凯亚过不了多久会突然消失,但没人保证这种规律会一直存在,万一凯亚走到宅子前敲了门,发现开门的完全是陌生人,到时他又该如何解释呢。


迪卢克难得心里有些没把握,想了想,将一直遮挡着脸部的面具取下。


“你亲手做的礼物很可爱,”暗夜英雄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不那么硬邦邦的,“可以送给你的哥哥,他会喜欢的。”


“但是他……哥哥当时吓了一大跳,还认为我是在恶作剧,我只好装作是恶作剧,”凯亚犹豫地抱着玩具,小心问道:“你不喜欢这个,对吗。生日不可以送别人不喜欢的东西吧?”


“以后会喜欢的。”


迪卢克深吸一口气,不知怎么说才会让自己的话更可信:“……意思是,我会喜欢的。所以这件礼物先放在你这里,到时候你再送给我,可以吗?”


他看起来比之前的他更加懂得看气氛,即便受到了哥哥的保证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迪卢克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稍一眨眼,抱着玩具的凯亚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迪卢克在某种程度与凯亚看法一致。


凯亚·亚尔伯里奇其人,小时候还是十分可爱的。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虽然有爱折腾的时候,但小孩子折腾说明身体健康,反倒是好事。长大后那股机灵劲儿就全数转化为一种油腔滑调,不复单纯天真,只剩了些摸不着猜不透的虚情假意。


这番评价的意思是,迪卢克不擅长应对长大后的凯亚。


他从琴请求跟他在骑士团见面的那一刻起就预感到了不对劲。毕竟同为工作狂,没点棘手的事琴不会麻烦别人,更不会联系同为贵族的莱艮芬德。迪卢克本想直接拒绝,奈何代理团长实在诸多要事缠身,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他作为前辈和绅士,拒绝的话堪堪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如果说无意义的琐事是琴·古恩希尔德最大的敌人,那么死要面子显然也是迪卢克·莱艮芬德旗鼓相当的对手,当他因为面子从琐事缠身的后辈手中取得那两枚命星时,命中注定的麻烦已悄然降临。


她说东西放在了凯亚的私人办公室,并将钥匙交给了迪卢克。这种行为无疑是越界的,好在迪卢克没觉出有何不妥,大概因为这间很久以前也是他的办公室,开门的动作一气呵成。


小一点的那个麻烦坐在办公桌前,晃荡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翻看着桌面上的文件,神色认真,也不知道看懂了多少。他大约十二岁左右,开始抽条的身体正处在介乎儿童与青少年之间的发育期,身形显得单薄了些,但模糊地脱离了稚嫩,正式拥有了一丝少年的体态。


大约十六岁的凯亚穿着庶务长的衣服坐在床边,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出神。


迪卢克进门就看见这场面,顿时怔忪了片刻。


听见推门的响动,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迪卢克?”年轻的庶务长一阵愕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原来如此,我以为只是偶然,没想到……你看起来和我认识的你很不一样。”


他还在变声期,说起话来像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又像把小刷子轻轻扫着纸张,听得人心里发痒,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仿佛审视这几年间发生在义兄身上的那些变化。迪卢克反手锁上了门,避免被其他人目睹这错乱的一幕。


“别紧张,只是骑士团的炼金师实验时发生的一点小意外,等会就会恢复正常,”他按住庶务长的肩膀,让人稍安勿躁,“类似于穿越时空,你们现在来到了多年后的未来。”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没说什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小一点的凯亚合上资料,点了点头,好像还没摸清头绪。迪卢克目光转向他,微微走神。


十二岁。他们十二三岁的时候,关系是怎样来着。


“这里是骑士团,是你以后的办公室,你应该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吧,”迪卢克走到桌前,尽力模仿起面目可亲的哥哥形象,“等会你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向你保证,好吗。”


比起能否平安回去,小凯亚似乎另有在意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没说,神情闪烁。


“那他真的是未来的我吗?”毕竟年纪小不懂得隐瞒,过了半晌,男孩目光转向一旁的自己,暗暗透露出些渴望的色彩,“你……现在是骑士团的成员了吗。”


庶务长并不意外对方问出这种问题,朝他微笑:“是的,我现在是你迪卢克义兄的副手。”


十二岁的凯亚刚露出个惊喜的神情,身影突然就像一阵烟雾般消散了。


迪卢克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一颗紫色的棱石当着两人的面砸在了地毯上。


莱艮芬德先生无言以对,不敢去看义弟的态度,尴尬地冷着张脸,脑子险些转不动了。


他从小就是这样,每次想撒点谎总被无情的现实揭穿,再加上本就不擅编排,久而久之干脆只说实话,反正从没有让他有必要说谎的场合。


太久没撒过谎,迪卢克都忘记自己有这么个体质了。


凯亚默默地走过去,将东西捡了起来。


“怎么一副这个表情,”他托在手中把玩一阵,刚转头就看见迪卢克僵在原地努力憋出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


迪卢克干巴巴地道歉:“我本来没想瞒着你,但不太好解释。”


“没什么,你就算告诉我,我只会摸不着头脑,还是亲眼看到会比较直观。原来如此,这是能看到每个人当下最重要的秘密的工具吗。没想到几年后的炼金术竟有这种本事,好生了得,”凯亚对其很有兴趣,举起来观察宝石折射出的光,“而且秘密暴露了就会恢复原状?”


“差不多吧。”迪卢克沉吟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在那个年龄段里最重要的秘密是想加入骑士团?”


凯亚无可奈何地摊手,摆出一副事已至此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并不避讳谈及这些。


“是啊,大概是十二岁左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很想像你一样加入骑士团,每次看你早早出门,又很晚回来,有时垂头丧气,有时又兴高采烈的,我是真的很羡慕。”


迪卢克反问:“羡慕什么?”


庶务长顿了顿,转过头,面上涌动着迪卢克看不懂的笑意:“当然是羡慕白天跟你待在一起的人啊。”


“是啊,我才十二三岁,被你留在家里,每天面对着书本和笔,偶尔的马术课都像一种恩赐。以我那时的个头,只有坐在马背上时才能隐约眺望见繁荣的蒙德城,我会想你是不是在跟新的朋友打闹,一起吃午餐,谈论喜欢的女孩的话题,那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你。”


“然后晚上吃饭前你会回来……偶尔也会晚一些,跟我们说一天的见闻,遇到的人和事,展示新学到的战斗技巧,大家会称赞你,餐桌上的话题都围绕着你。等我终于找到机会独处,却发现我的事实在乏味至极,没什么可说,而你也因为一天的疲倦早早洗漱休息。”


“多不公平,我只有你,可你却有那么多东西。”凯亚说。


迪卢克没想过会听到这些剖白,一时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应:“抱歉,我……”


“不是你的错。”


凯亚打断他的话,相当无所谓般地摆了摆手,很难想象这样满身秘密的人说起自己的秘密也像在说笑话,满脸嘲讽:“都过去了,愿望是具有时效性的。假如是你,你会记得对着三年前的生日蜡烛说过什么吗?这东西实在是恶趣味啊,还好我运气不错,有什么比十年后发现自己已经是个臭大叔、而最想得到的东西已经不记得了更可笑呢?”


“能实现那时的愿望,已经是抽到上上签了。”


他言之凿凿,神态中甚至带着点小得意,晃了晃不知什么时候从抽屉里偷摸出来的文件,纸张上盖着雪花形状的印记,迪卢克认出那是凯亚本人用冰元素打下的标志:“而且,看起来我的愿望也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说完,连这个十六岁的凯亚也化作一颗棱石,轻柔地滚落在了地毯上。


原来他这么大的时候最想要的竟是神之眼。迪卢克心下了然,上前将命星收进口袋。


迪卢克最初的预感是对的,这些小麻烦正在潜移默化的酝酿着大麻烦。


凯亚在对他袒露秘密时,他也在逐渐卸下长久以来的防备,试着接纳满嘴谎言的义弟……哪怕袒露并非出自于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本意。


这些象征着命运的石头仅仅是公正地展示着记录下来的过去的倒影,迪卢克却因此有了别的期待。他忍不住猜测最后的星星跟凯亚哪一个会先抵达蒙德,抵达他的身边,而猜测没有持续多久,几日后,女仆长便告知他,最后的礼物已经放在了卧室的床头柜上。


迪卢克推开卧室门,凯亚背对着他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暴雨发呆。


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他的背影犹如一颗年轻的树,有着方刚长成的孤独与挺拔。听到响动,凯亚转过头来,一丝惊讶从他的脸上转瞬即逝,光线太暗,让人看不太清。


他朝着迪卢克的方向点了点头,面色平静:“……你回来了。”


迪卢克沉默不语。


虽然早已猜到最后的命星大概率会以什么形式呈现,但当对方出现在眼前时,迪卢克还是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悸动。


凯亚现在多大?肯定已经成年了,那么十九岁,或者二十?他的目光在他脸庞上来回扫过,从中捕捉到的尽是晦暗难明的东西。


天色太暗,凯亚向外看了那么久,竟没有发现外边的场景已经不是老宅周围的风景,这不像他。迪卢克想。


或许凯亚是心不在焉,又或许,他不那么在乎。


这个状态的亚尔伯里奇仍穿着多年前的那套制服,将自己包裹得像动物的卵,质地脆弱却封合严密,任何人都无法用温存的手段窥探到其中奥秘,除非鱼死网破。他处在蛹中,还未来得及蝶变成三年后的凯亚,那层外壳显得格外游离,且不稳定。


无论是以前的庶务长还是以后的骑兵队长,他们都有着相对生动的脸庞,像一汪活水,但眼前的凯亚不同,他还保有过去的外壳,安静得不动声色。


也许他的沉寂正是作为蛹的沉寂,这是他还未破茧时的倒影,朦胧而又错乱。


“真高兴再见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你有从一年多的游历中获得什么收获吗,”凯亚摆出一张故作轻松的脸,迪卢克端详起他,发觉那张脸已初步有了未来的骑兵队长的雏形,“你回来得真是突然,有和爱德琳打过招呼吗?……我想应当没有,不然房子里应当不会这么安静。”


迪卢克少见地感到了难以应对。


正如凯亚对迪卢克外出游历的三年一无所知,这三年间的凯亚同样也是图鉴中的盲区,未能收录在迪卢克的集纳册中。


他们曾经熟稔过,如今却无话可说。


“……你很累了吧,我去叫爱德琳来,”凯亚见迪卢克不回复,似乎同样不知如何处理这些烂摊子,起身向外走,“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迪卢克迅速上前,条件反射地抓住凯亚的手腕,制止了他推门出去的动作。


命星的变化仅能短暂持续不到十分钟,这个时候让他暴露在众人面前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况且以凯亚的脑子第一眼就能觉察到酒庄内装饰的变化,一来二去反而会想明白更多东西。退一万步,和宅中其他人解释起来也是麻烦重重,到时恐怕无法收场。


因此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让他留在这间卧室里,直至时间耗尽,主动变化回命星。


就像蛹,就像在胎死腹中的蝴蝶,从诞生到死亡都悄无声息。


凯亚被他拉住,肩膀轻轻一跳。


“不用了,不要通知其他人,我等会就离开,”迪卢克顿了顿,仿佛强调般补充道:“马上就。”


对方身形微停,转过身来看着迪卢克。


“你的旅行还没结束吗?”凯亚问。


迪卢克毫无迟疑地回答:“是。”至少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如此。


他其实是愿意多跟眼前的凯亚聊一聊的。谈最近过得如何,谈蒙德的变化,谈对方为什么没在那场雨夜后立刻离开莱艮芬德家……他想知道的实在很多,唯独不想说自己的事,因为迪卢克不是眼前的凯亚·亚尔伯里奇要等的人,也说不出口对方要等的人还不会回来。


那个年轻气盛的莱艮芬德还在遥远的外境,用剑和血抚平伤痛和愤怒,仿佛兵器在火中淬炼,迪卢克自身就是一柄名剑,用三年的磨砺去开刃,他完成之时挥出的一刀必是惊天动地。


可这其中的一切都和凯亚·亚尔伯里奇毫无关联。


多讽刺啊,他陪伴他十多年,仅仅没有参与进最重要的、脱胎换骨的三年,新生的迪卢克·莱艮芬德就将凯亚·亚尔伯里奇远远甩开了。


“那这次回来你需要带些什么离开吗,钱,衣服,或者工具?”凯亚垂下眼,无措又困惑地笑了,“还是说父亲留给你的产业证明?我都放在了你房间的床头柜里,我没有动它们,爱德琳都知道的,她会告诉你这些东西分别放在哪里……”


“凯亚。”


迪卢克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再需要那些了。”


凯亚僵直了不到两秒,猛地甩开迪卢克的桎梏,整个人仿佛被雷鸣声击中,极其细微地战栗起来。


“那你需要什么呢,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不是吗?”他狼狈地后退两步,胳膊垂下,“我没有秘密了,真的,我剩下的秘密不过是你无意知道的垃圾。”


他的眼睛里氤氲着浓得化不开的雾。迪卢克几乎以为他要哭了,但眼前十九岁的凯亚却慢慢挺直了背,强扯起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容,试图让它看起来轻松自如。


直到这一刻,迪卢克才感到叹服。命运多么神奇,哪怕凯亚现在不过像枚脆弱的蛹,到头来还是会蜕变成那个八面玲珑的骑兵队长。当他站在迪卢克面前的时候就注定只是过去的切片,体型已然与迪卢克相仿,骨骼也长成了大人的轮廓,可外边裹着的那层皮肉犹有着少年人的影子,不够坚硬,不经锻炼。


迪卢克上前,趁着凯亚还没来得及挣扎环住了对方,力道并不大。他礼貌地抚摸着年轻的义弟的后背,像在哄一个脆弱的小孩:“别难过,我只是想说,我不需要你用秘密来向我交换任何东西了。”


凯亚看着他,脸上有困惑,茫然,愤怒,还有讥讽,这些情绪接连闪过,最后都被他自己小心擦去,只剩下了一点点的伤心,他的伤心也像走失的家猫那样谨慎。


猫本来可以一直生活在舒适的小房子里,无忧无虑,不愁吃喝,偶尔还会有人抱在怀里亲亲它的脸。忽然有一天猫腻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决心趁着门没关好逃出四方的牢笼。


它成功了,因为人本就对它没有防备。


是啊,它终于得到了自由。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自由如此可贵,连看向他人的目光中再含有一丝希冀都变得可耻。


“你不属于我,所以我也无法为你做更多事。本来这些事应该是由另一个人来做,但他非常愚钝,只不过是个会把气撒在别人身上的、还没长大的混蛋。很抱歉,我替他向你道歉,请你原谅。”迪卢克说,“所以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你能与我对峙,与我周旋,别对我妥协……你有这个能力做到,你会做到的。凯亚。”


义兄细密地吻着他温热的眼睑,凯亚从中读出一种亲昵而又熟悉的期许。


很多年前起凯亚·亚尔伯里奇就在不断地接受着他人的期许。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做到,只有凯亚自己将信将疑,但从没有人像迪卢克这样笃定。他几乎要被对方的态度逗笑了,这股笃定生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令凯亚失去了任何抵抗的意图。


迪卢克说:“别站在我的影子里,站到我的身边来。”




瞬息即逝的雨季过后,凯亚从璃月回来了。


算起来他也没有离开多久。蒙德的雨季是很短的,仿佛一阵烟,还未被人觉察就轻易吹散了去,等到气温攀升,阳光洒脱地散落在地面上,人才后知后觉雨水已经追着冬天离开了。


迪卢克从酒客的谈论中得知了凯亚回来的消息。他们说他给骑士团的人带了许多礼物:可莉的玩偶,丽莎的茶,安柏的护目镜,最醒目的还是给代理团长的懒人椅,据说放在了办公室,用来让琴小憩。


总之他回来的这几天引起了不小骚动,而本人忙得团团转,有大半时间都窝在桌前处理那些落下的文书,连最爱的酒馆都没光顾。


或许还是有光顾的,只是,不是这家。毕竟蒙德实在有很多酒馆可去。


暗夜英雄难得有空,接连数晚坐镇天使的馈赠,蒙德这几日几乎成了酒鬼们的狂欢节,从下午七八点到凌晨两点,客源没有断过。酒客们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完了就互相搀扶着,勾肩搭背地在街上高歌,还好蒙德已经习惯在这种醉醺醺的吵闹。有些忙里偷闲的小骑士举起酒杯感叹,说凯亚队长来不了真是太遗憾了,如果不是因为忙,这些酒他一杯都舍不得错过。


迪卢克心道,忙?他有什么可忙,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喝酒呢。


难道没人提醒他还有一件东西落在了这里吗。


迪卢克困惑,迪卢克费解,迪卢克辗转反侧。


三天后凯亚终于舍得露面了。他推开门,带着一身疲倦径直坐到酒保眼皮底下,点单。迪卢克调好他要的单子,递了过去,看着对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酒。


他平时那么聒噪,现在倒舍得安静了,只是不合时宜。


迪卢克忍不住问:“你挺忙?”


凯亚看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地重重叹气,抱怨道:“是啊,最近骑士团的事实在太多了,毕竟一转眼又要到风花节,我们这群劳碌命可不得没日没夜的奔波,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啊。”


迪卢克不咸不淡地呛声:“可惜都是白忙活,上蹿下跳,不见成效。”


凯亚轻笑一声,没接话,只是晃了晃酒杯,耸着肩朝对方做鬼脸,不知是承认了,还是看在酒的份上懒得耍嘴上功夫。


酒馆的老板偃旗息鼓。他一向不会是那个挑起事端的人,除了极个别时候。迪卢克将东西推到麻烦精的眼前,不怎么耐烦:“这是旅行者托我捎给你的东西,你寄放在这里很久了,如果没别的问题,尽快取走。”


麻烦精稍稍睁大了眼,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哦哟,我以为他沉浸在稻妻的美人美景中,早就忘了我的好。唉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凯亚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礼品盒,伸手用食指轻轻在表面划起小圈,“给我带了什么,当地特产的酒?”


“你的秘密。”


对方一顿,抬起头,迷茫地反问:“什么?”


迪卢克神色不动,放下酒瓶。


“具体很难解释,详细情况可以问问你们骑士团的炼金术师,他比我清楚。简单来说,这些是藏着你过去的秘密的星星,得到它后你可以……变得更强,恭喜你,很为你感到高兴,”说到这里,老板无故地咳嗽了下,背过身去,否则可能无法掩饰即将露馅的调笑,“顺带一提,这里的秘密都被我看过了。”


凯亚久久震惊于对方的厚颜无耻,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憋了半晌总算找回了自个的声音。


“这算什……”他怒极反笑,“这算什么顺带,这也叫顺带吗?你都看到了什么?老爷,我的迪卢克老爷,你这叫侵犯隐私,哪怕你是暗夜英雄,是酒庄的大老板,在蒙德也是要被抓起来的!”


暗夜英雄兼酒庄的大老板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它自己展示给我看,我没有办法。”


好一个没有办法。


“你说没有办法,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凯亚忧郁一会,幽怨地喝起闷酒,“说说看吧,都看到什么了?要笑可以直接笑,平时也没见你有这么拐弯抹角。”


“我看到,”迪卢克略略思索片刻,答道,“我看到你爱我。”


凯亚哑然,朝永远不懂得含蓄的义兄看了一眼。


那一眼生动至极,迪卢克仿佛忽然能读懂他了,读懂他的笑纹里藏着的是哀愁还是困惑,那些曾经无法解读的东西宛如昨日的旧梦,如稀薄的雨季在初春短暂游离,雾散开了,星辰竟是晴朗白昼的光晕。


“好吧,”骑兵队长认命了,投降了:“我就是爱你,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可真是藏不住事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很想顺便爱爱别人,但除了你我又能爱谁呢,除了你,我还能爱谁呢?”


“再说几句好听的。”迪卢克说。


骑兵队长一听这话,逐渐眯起眼睛,神色开始由听天由命转为恼羞成怒。


他都把那些丢人的话说完了,照理来说已经是一具不为外物所动的尸体,被迪卢克一激竟又生出一点儿自尊,怪莫名其妙的,好在酒精上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凯亚不客气地质疑:“你性格真烂啊?正常人面对表白会是这种态度吗,你该不会真的讨厌我吧?”


迪卢克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绕过吧台,在唯一的客人面前站定。借着凯亚抬头的功夫,迪卢克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然后环住他,凯亚就这样正好被束缚在了怀里。


“因为我好像也爱你。”


迪卢克收紧胳膊,将脑袋埋在义弟的肩上,那些呢喃仿佛低声的叹息:“我爱你,凯亚。再多说几句爱我的话吧。”


他的每个字都犹如星子,仿佛要将封闭的房屋轰开,于是连风也暗暗惊呼,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凯亚怔怔地回抱住迪卢克,忽然低声笑了,说道。


我还以为你在星星那里听得已经够多了。我爱你,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想被你拥抱,为你所爱。假设你愿意给我这些,我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松鼠,冬天不会来,旅行也不会结束了。


现在纸条被你挖出来了,你真的还要再听一遍这些垃圾吗?


高空抛喵
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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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使徒

二一四

枭羽

枭羽合志《白日梦》稿件解禁,全文3.2w字

我跟他的一切都是一场事故,一局天灾人祸,就像路边卷入车轮的枯叶,谁能料想到他们的亲吻惊天动地,竟会招致死亡?


高三上学期刚过半就变得格外难熬。白天变得很短,黑夜漫长,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教室里的灯会被打开,散发出一种又湿又冷的光,撑着天上落不下来的阴雨。寒潮猝不及防地从窗口涌入,机敏的学生裹紧外套,还穿着短袖的大男生被冻得嗷嗷直叫,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翻着写满附注的习题册,喉咙干燥,总是不断地喝水。凯亚坐在我的旁边,用手托着脑袋,眼睛要睁不睁的。他困了,手中的笔在纸张画出胡乱的线,像个乱七八糟的笑脸。我忍不住将那支笔小心地取了出来,...

枭羽

枭羽合志《白日梦》稿件解禁,全文3.2w字

我跟他的一切都是一场事故,一局天灾人祸,就像路边卷入车轮的枯叶,谁能料想到他们的亲吻惊天动地,竟会招致死亡?


高三上学期刚过半就变得格外难熬。白天变得很短,黑夜漫长,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教室里的灯会被打开,散发出一种又湿又冷的光,撑着天上落不下来的阴雨。寒潮猝不及防地从窗口涌入,机敏的学生裹紧外套,还穿着短袖的大男生被冻得嗷嗷直叫,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翻着写满附注的习题册,喉咙干燥,总是不断地喝水。凯亚坐在我的旁边,用手托着脑袋,眼睛要睁不睁的。他困了,手中的笔在纸张画出胡乱的线,像个乱七八糟的笑脸。我忍不住将那支笔小心地取了出来,替他放到笔袋里。


课堂上在讲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开场就是一声宏大的钟鸣震醒了沉睡中的众人。教语文的老师还很年轻,心中充满了热情,对唤起沉睡中的学生充满了希望,可能得蹉跎上几年才会明白他的课常被小孩们用来补觉,补很多很多觉,补那些闷在土壤里即将发芽的梦。


凯亚匍在手臂上,露出小半边脸,张着嘴呼气。他睡得很沉,我也有些走神。这时正是下午四点多,黑板上的《巴黎圣母院》正进行到丑陋的卡西莫多呱呱坠地,他人生中一切的灾难即将开始最初的那一刻。外边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撞得防盗窗与雨棚哐哐作响,像一把铜锣的锤头轰隆隆地击打着房屋的帽檐,教室里的学生猛地精神一震,发出一种不明所以的欢呼声。凯亚借此机会醒了,第一反应就是抬头去看老师,我扯了张纸巾递过去,他迷迷瞪瞪地接了,又倒在书桌上,像只没睡醒的鹦鹉那样重温着残留的余梦。


我梦到你了,他说。我从他手里拽过纸巾,给他揩了揩嘴角的口水印。你梦到我是应该的。我敷衍他。凯亚毫无反抗地任我摆弄,半睁着眼,难得没抬杠,接着说他那个梦:我梦到你是一条好漂亮的人鱼,比童话里还漂亮,金红色的尾巴,像芭芭拉家里养的那条血红龙,杀气很重又很美丽。你朝我一甩尾,水花溅了我一脸,我一边抹掉脸上的水一边央着你再多陪我一会。


然后呢。我问。


讲台上的老师重重地敲了下桌子。安静!他没好气地喊,朝我俩的方向飞过来一把眼刀,顺手点凯亚的前桌起来念课文。那男生也是刚醒,慌慌张张翻了一会材料,结巴着念道:他是一个忧郁认真严肃的孩子,学习很勤奋,领悟很快,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从不大声叫嚷,很少同孚瓦尔街的酒徒们混在一起,不懂得打耳光和揪头发。男生念到这里,教室里又传出了窸窸窣窣的笑声,那些刚睡醒的学生耳朵很尖地捕捉到了乐子,起着哄,就好像打耳光跟揪头发多么好笑似的。年轻的老师只得让他坐下,代替他读起课本,一二三四五,声音跟这个男生一样死板无力。


凯亚没有继续说那个奇幻的安徒生故事。他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伏在胳膊上,用一种盈盈的目光注视着我,看得人心里发慌。我替他把脸上拓出的一丝睡印揉开,他却在这个时候握住我的手,嘴唇无声地动着。


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了:迪卢克。




“首先很感谢能够请到二位协助本次调查。找你们来的原因,想必我在信中说得十分清楚。”


“是的。”


“来之前有对当事人做过简单了解吗,如果没有准备,我们这边也可以提供部分资料。”


空点了点头,打开放在一旁的塑料文件袋,纽扣发出嗒地一声低鸣。在他身边坐着同行的助手,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他的双胞胎妹妹很是拘谨地坐在一旁,小巧的膝盖上平放着崭新的纸笔:“我们手上掌握了有关于当事人社会关系及财产方面的信息,整体上来看并没有疑点。他的个人隐私被保护得恰到好处,继续由我方追查下去也很难有进展。今天我们来,也是想询问是否有古恩希尔德小姐方便提供的内情。”


那个被称作古恩希尔德的女士大概三四十来岁,有着一头细腻的金发,在后脑勺服帖地盘起,面容高雅美丽,连眼角的细纹都婉约得像是铅笔扫出的阴影。她闻言沉默了片刻,将咖啡杯从左手换到右手。


她问:“你们知道多少。”


双胞胎中的哥哥蓄着淡金色的小辫,扎成一小股麻花垂在背上,这年头很少有成年的男性会留这种精致的、甚至称得上文弱的发型,幸好脸长得圆润,倒不显得别扭。他将一小摞纸递给妹妹,妹妹快速地翻动着资料,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呃,这次的委托是关于你们这边一位名叫……凯亚·亚尔伯里奇先生的社会性否决投票,这场投票迟迟无法完成,是吗?”


这名字念起来实在绕口,沿着舌面滚上一圈,走得磕磕绊绊。她的紧张在古恩希尔德眼中看起来十分忌讳,好在对方被更加沉重的痛苦折磨着,没能计较女孩不成熟的工作态度:“是。凯亚是我以前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好友,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经常聚会。今年五月初,我突然接到凯亚的社会性否决投票的邀请函,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到了我的私人邮箱……我当时吃了一惊,这意味着他已经去世了,而我连他生了病的讯息都没有收到过。”


空问:“今年五月接到的消息?在此之前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琴十分笃定地说:“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他的生日,我们曾聚在一起为他庆祝,当时他脸色就很不好,但凯亚推脱说只是小感冒,当时气温确实很低,还下了好几场雪,我就没有多作怀疑,毕竟他的身体一向不错。却没有想到后来……邀请函发到邮箱后,他的恋人,也就是同为投票人的迪卢克·莱艮芬德很快将凯亚的死亡证明传了过来,上边写着凯亚·亚尔伯里奇死于极其特殊的心脏方面的疾病,我对此没有太多了解,不方便详细说明。”


“死亡的准确时间呢?”


“……二月,二月十四日。”


空跟坐在身旁的妹妹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中间足有两个半月的时间差,也就是说投票发起时,亚尔伯里奇先生的身后事基本办得差不多了。”


琴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微微点头:“是这样没错,除了迪卢克前辈,我们这些被指定的投票人都没有见过凯亚最后一面,也没有参加过葬礼,只集体到墓园去祭拜过一次。”


真是怪了。


空的笔一顿,笔尖在雪白的纸张上割开一道崎岖的刀光。他定了定神,将那一页翻了过去,理了张新纸出来,随手抹平。他的妹妹用圆珠笔戳着自个的嘴唇,喀嚓、喀嚓、喀嚓喀嚓,房间里一时只有弹簧弹动的声响,搅得人心烦意乱,恨不得也干脆像一颗弹簧绷起身体,将自己发了狂地甩出去。


女人仿佛是没听到那些琐碎的响动,低着头,神色跟垂下的发梢一样安静,像个木人。荧忽然把笔放下了,抬起头问道。


“抱歉,原谅我话说得有些难听……你们之中没有人怀疑过亚尔伯里奇先生死于谋杀吗?”女孩起先说得很小声,面带谨慎,等琴抬起来看她,她才清了清嗓子,有些固执地补充道,“当然,我清楚这跟您委托的内容无关,只是随口问问,您如果不在意这些的话不必回复我。”


古恩希尔德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打量了一眼年轻的女孩,那一眼不知隐晦地塞了些什么,叫人看不太清。


“不,我并不是不在乎,而是……”女人略作迟疑,似乎考虑了片刻,最后只说:“如果你在怀疑是迪卢克·莱艮芬德谋杀了凯亚·亚尔伯里奇,我只能说一定不是这样,你想错了。”


空一听,笑了笑:“我听说您的家系古恩希尔德跟莱艮芬德那边有一定来往,这属于对世交好友的信任吗?”


“算是吧,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琴毫不避讳,一眼望过去她的眼睛里通透,看得到底:“他们的感情一直很稳定,会吵架,也会很快和好。所以正相反,我私下进行过一番调查后认为迪卢克前辈是最有可能干扰这次投票的人。他们在一起足有二十五年了,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从社会上彻底消失。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人的可能性。虽然我同样认为这种投票不应该在凯亚身上进行,但既然是他自己的愿望,我只能尊重,并且替他完成遗愿。”


她不等两人作何反应,径直起身:“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叨扰多年的朋友,事到如今实在是无奈之举。听说你们在私家侦探这个行业颇有建树,我恳请二位尽快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送客,也就是没有其他可告知的内幕了,放rpg游戏里npc该给的任务信息都给完了,剩下就都交给拿钱办事的人自由发挥。空点了点头,意识到不便再多留,站起身,简单地收拾起东西。


“我们会尽力而为,”他说,“但在开始调查前我想要确认一下,古恩希尔德女士,你能肯定妨碍到投票的人不是自己吗?”


琴绷得笔直的背忽然放松了一点。她揉着太阳穴,无奈地闭上眼睛:“我不能断定。”




从与委托人见面的咖啡馆出来荧就在叹气。


她今年六月份毕业,家里本来安排了更加稳定轻松的工作,每天写写文案,打打字,一个月也能拿个温饱钱,要是再上进些,三十岁之后当个小领导不算难事。兄妹俩的父母算盘打得响,怎料刚从象牙塔中出来的学生心中装着太多不切实际的梦,不愿意坐在办公室里庸庸碌碌度过一辈子,要跟着她那个在外混日子的哥哥一起当什么私家侦探。


侦探的名号喊着好听,乍一听仿佛十分有本事,尤其是年轻人或多或少看过几集戴眼镜的侦探小学生,对这个职业总有一种朦胧的滤镜。实际上接到的委托往往没那么有水平,反而经常做一些没品的事,中年夫妇婚姻的拆伙达人。专门有那种怀疑老公出轨的女人来委托捉奸,空也不负众望,屡战屡胜,在这一行上天赋极高。


被抓了个正着的男人们多半赤身裸体,很容易对这样年轻男人产生某种恼羞成怒的想法,手指哆哆嗦嗦地点着空的鼻子,诬赖道,好啊,臭婆娘,这难道不是你的小白脸?你自己都找小白脸,还好意思让他来揪我的错处!


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难处,算起来,他这又是被当成小白脸的第四个年头了。


听说妹妹要跟着他做这种有损阴德的事,空心中十分忧虑,又不好明说自己整天做些找小三又被构陷成小三的活。恰巧前阵子他接了个正经的委托,以邮件形式发过来的,言辞之恳切用词之精炼,以及丰厚的酬金,深深打动了空那颗被感情纠纷折磨着的心。遂带上妹妹,打算让对方好好直面这一行的艰辛之处。


能放弃跟着他是最好了,省得家里的老妈没事就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注视着他,怪他败坏家风。


话是这么说,给下马威也不能一脚把亲妹妹的自信心踹没了吧。空暗自长叹,觉得这年头做个什么都不容易,大学生刚出社会更不容易,便在街边买了根烤肠,递给垂头丧气的荧,安慰道:“荧,别难过了,万事开头难,别把委托人的话太放在心上……况且这样的案例极其特殊,你没有经验,没发挥好也不奇怪。”


女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捧着一杯热奶茶慢慢抿着。他们昨天下午三点抵达蒙德机场,又要安置行李又要提前踩点,马不停蹄忙到大半夜,早上起了个大早床,结果依旧出师不利。她还年轻,还不知道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会受挫,难免心中郁闷。荧接过热狗,咬了一口,烤肠烤得正好,油香四溢,她心情终于好了点,又打起精神说正事了。


“材料的事是我没有提前翻看过的问题,下次我会准备得更充分,”荧托着下巴,看着那根被她咬掉一小半、正危危悬在竹签上的热狗:“……但古恩希尔德女士的态度总感觉很奇怪。”


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哪能不知道她心里在纠结什么。空附和道:“她虽然执意要推动投票的进行,看上去极其重视死者的意志,但却不追究对方死得相当蹊跷,这很反常。”


“是的,不仅如此,她身上还有更奇怪的地方,”荧说着说着,眉头皱得死紧,拧得像挤不出水的毛巾,“以女人的特殊直觉来看,除非她演技过人,否则应该是真心关心这个已经死去的凯亚·亚尔伯里奇。那这样就更矛盾了,既然是真感情,那究竟为什么对显然有猫腻的死亡证明视若无睹?难道仅仅是因为莱艮芬德权势更高吗?”


她刚说完,不远处有个小孩尖叫着摔了一跤,哭声震天,很快打断了两人的思绪。空喝着热咖啡,并不接话。荧将竹签折断,大概也知道这个问题暂时没人能回答,沉默了一会,又自说自话地推翻了刚才的看法:“也说不好。如果是忌讳迪卢克·莱艮芬德的权势,那她完全没必要委托我们追查这件事,放任自流岂不是更轻松?”


她的哥哥喝光了一次性杯子里的饮料,将塑料捏成一小簇,扔进垃圾箱里。


“别想太复杂。刚刚古恩希尔德所提到的内容跟我调查到的基本吻合,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死亡时间,死因,以及死者的社会关系,可以初步判断委托人确实是想让我们调查这件事本身,”空耸了耸肩,调解气氛似的开玩笑,“而不是什么豪门秘辛贼喊捉贼之类的,我可不想搅和进这些龌龊事里。”


荧只摇头:“即便如此,我不觉得这种反常能用所谓的信任一笔带过。怀疑不正是因为想要信任吗,不怀疑的信任如果不是愚昧,就是另有隐情。”


“谁知道呢,或许真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定,”空用纸巾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脂,翻起资料夹中备注的电话号码,“走吧,先挨个去这群投票人家中看看吧,万一有谁愿意主动招认……也省得我们猜来猜去了。”




我跟凯亚认识那会还是我俩读书的时候,高一的下半个学期,大概三月多,三月四号,或者十四号?记不太清了,我对时间总是不太敏感,凯亚老因此取笑个不停。


那个时候气温刚刚转暖,许多爱俏的学生脱下臃肿的羽绒服,长袖校服外边套一件宽大的连帽衫,走起路来风从里头灌过去四通八达,有点像丐帮那种地位颇高的九袋长老,他们称之为落拓的潮流范,当年十个学生里有八个这么穿,早操时段一眼望过去,倒确实有一种聚众行乞的震撼。只不过有些人穿起来是九袋长老,有些人穿起来未免就有种洋葱套黄马褂的意思,一层又一层,剥到芯了就剩下肥美雪白的脂肪堆,远远望去,很是腻人。


凯亚当时也就一半大小孩,跟别的半大小孩没什么区别,爱冲在跟风的最前沿。这人骨架生得好,脸也漂亮,校服外边罩一件黑色的连帽外套,从台阶上呼啦啦地往下跳的模样像一只得意的小蝙蝠,耀武扬威的,有那种幼稚得讨人喜欢的酷劲儿,把不少正值青春期的花季少男少女迷得五迷三道的——后来自然也包括我,如此种种先略去不谈。


起先我并不认识他。一来我们不同班不同楼,没机会碰面,二来我性格上不喜欢跟人结交,半个学期下来连本班的人都叫不全,更何况隔着几个教室的。那天我抱着收上来的作业本去五楼的教师办公室,他就像一阵风般狂奔下来,差点同我撞个正着。我望望他,他望望我,他说,啊,你是不是一班那个莱艮芬德啊。口吻非常做作,装得很廉价的大惊小怪,很难不怀疑是故意恶心人。


我碰巧那天心情不太好,于是我说,你撞到我了,应该先同我道歉。


之后的事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什么都没说,状若无事地从我旁边下了楼,想来是有几分尴尬的,我很快便忘记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明摆着我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我认定凯亚是那种迟早要到社会上瞎混的小流氓,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不必再有交集。如果不是后来他特地提起,我几乎要彻底忘记在楼梯口闹过这样的乌龙。


凯亚后来提及时跟我抱怨,说你知道你有多凶吗,呛得我不敢往下说了,你差点错失了跟我的一段缘分知不知道。我反问他,你当时又为什么对我阴阳怪气,我哪里惹到你了?


他支吾半天,在我的严刑拷问下终于招了。他说唉,你不知道,刚开学的时候我是学校里最帅的大帅哥,哪成想突然冒出来一个你,风轻云淡地霸占了我第一帅的位置,我当然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了。而且那时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让我多没面子啊。现在想来,既然最终要变成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你的第一帅不就是我的第一帅吗!


我报以冷笑,我说这会你就跟我自家人了,你还有别的时候想跟我自家人吗?凯亚真诚地握住我的手,说,还有第一次看到你家酒窖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俩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家人。我对这个答案实在是谈不上满意,我说除此之外呢,你就看上我家的酒窖了?凯亚很是奇怪地望了我一眼,说,当然是先看上你的人再看上酒窖了,没有你的人,我怎么会知道你家有这么多酒。


这话越听越不是滋味,但依旧让我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还没缓和到一半,他有样学样地朝我冷笑,把后半句话说完了:怎么还跟酒争宠,幼稚。




他们到达安柏家的时候门正好开着,门口立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戴副丝框眼镜,面目平庸,抱着上幼儿园的女儿,肩膀上还挎着个粉蓝色的小书包,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一眼望见兄妹俩从楼道口的转角处冒头,想说点什么,并不作声,伸手把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


“那我送孩子去上学,”他大概确实是不放心,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表露这种不放心,一来二去表现得犹犹疑疑:“你一个人能处理得来吗?”


“这有什么处理得来处理不来的,也太小看我了,”站在门内的红头发的女人态度大方,一边招呼两人进屋,一边把他往外推,“你看客人都来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她上学要迟到了!”


女人顺手捏了把小孩的脸。小女孩不情愿地躲开了妈妈的手,哼哼唧唧的,跟只猫崽子似的倒在爸爸怀里。男人抱着两人的女儿,转过头来,谦和地同他们解释道:“请不要太为难她,安柏她说话比较随性,有些事实际情况不能按她说的那样理解……”


那漂亮女人气得瞪圆了眼:“你现在都当着别人面说我的小话了啊!”


她推着男人的背,勒令他出门。她的丈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种怀疑的态度都不愿遮掩,明摆着把警告写在脸上。空跟荧转过脑袋,厚着脸皮,只当没看到。安柏大概确实是心比较大的类型,她根本没把丈夫那点提防当回事,将兄妹俩迎进门,快手快脚地给两人泡茶。


“你们好你们好,很抱歉我没做什么准备,没想到你们会第一个来找我,”她有种显而易见的、不符合年龄段的朝气,说起话来容易眉飞色舞,声音尖细而清脆,“我是安柏,是跟凯亚前辈同一所大学的学妹,差了三级来着,后来又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总之孽缘比较深……听说是琴委托你们来找我的?要谈关于之前那场社会性否决投票的事?”


空拿出资料夹放在腿上,朝安柏笑了一下。他的脸长得实在没什么攻击性,因此什么话从他嘴里过一遍就算没谱也格外有说服力:“是的,古恩希尔德女士委托我们来给各位做心理辅导,前阵子那场投票失败了,她比较担心各位的精神状态。”


他的妹妹荧万分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安柏果然信了:“我明白的,琴是一番好意,毕竟她一直是个很负责任的领导,作为朋友来说也很不错,如果是她的决定我完全接受的。”


她说到一半,仿佛找不到词了似的卡了一阵的壳,干脆坐了下来,开始掰一只橘子。汁水溅在手指上,指甲盖泛起陈旧的黄,她拿纸巾一点点擦掉,捻去橘子留在薄皮上的白丝,分给两人,问得略带犹豫:“琴说了我们中间有几个人把事情搞砸了吗?”


空面露遗憾:“没有,这是保密的内容,理论上古恩希尔德女士也不清楚。”


安柏长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轻松,又有些复杂,像是打了一架的红黄颜料混在一块。她喝了口茶润湿嗓子,话匣子也逐渐被打开了:“我没怎么接触过社会性否决投票,那天去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发懵呢,到了地方那里的人就让我们排队进入一个四面刷着白漆的小房间,坐在椅子上,很多电线管连着,一顶安全帽似的东西扣在头顶,大概过了四五分钟就说可以了,让我出来。当时是下午四点,我忙着接小孩提前走了,过了几天才知道投票失败的事。”


空问:“排在第几个投的票?”


“第三个,琴跟罗莎莉亚排在我前面。”安柏说。


“在你之后进去的是迪卢克·莱艮芬德还是优菈·劳伦斯?”


女人摇了摇头:“不清楚,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叫到他们的名字。”


空拿笔将顺序记录了下来,仔细思索片刻,这才兜个大圈子说回到安柏刚刚的问题上:“据我所知,社会性否决投票往往会实行在一些无所依靠的老人身上,这些老人碍于各种原因没有子女,也没有兄弟姐妹或近亲,在他们死后,保存在网络上的生平几乎毫无用处,大概率不会再被任何人翻阅或查询。因此这些人里有一部分会和关系亲密的朋友商量好,通过社会性否决投票申请对资料进行永久删除。”


安柏睁大了眼睛,语速忽然变得急促:“的确,好像没听凯亚前辈说过他有什么亲戚,跟迪卢克先生在一起的话也不会有子女,但是……”


“但是以他的社会地位跟人际关系来看,凯亚·亚尔伯里奇根本没有必要发起删除自己资料的投票,不是吗?”荧掰了片橘子放进嘴里,从善如流地接腔,“但这倒是其次,毕竟没有本人的红手印跟签名,投票也不可能被发起,无论他真实的态度如何,至少能证明这件事亚尔伯里奇是知情的。”


安柏低下头,一时没有继续说话。


“我查资料的时候了解到,社会性否决投票所运用到的机器并不真正需要‘投票’这一过程,它的原理有点雷同于几十年前的测谎仪。安柏女士,你在投票过程中应该有按要求确认即将删除的内容,那些是亚尔伯里奇被上传到网络的照片、生平资料、或者曾获各类奖项的报道,如果在观看这些内容的过程中仪器检测到了拒绝的情绪,那么就算是投了反对票,”空从资料袋里抽出一沓纸,递给安柏,“这种机制听起来挺人性,实际上可以说是大麻烦。不过与此同时我有查到这类型号的机器产自于蒙德正在重点扶植的项目,因此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女人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纸,慢慢地翻阅起来。她看得很慢,也很认真,兄妹俩不好打搅,一个玩起手机,另一个看着阳台上的一盆吊兰出神。风微微吹动它的一束长枝,顶端的小白花就像风筝那样,由一株细细的茎牵引着,在空中与谁遥遥凝望。


“原来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安柏合上文件。她向后倒在沙发靠枕里,若有所思地把指尖的一点墨粉搓掉,“这么说起来的话,那可能是我无意中搅了局吧。毕竟我喜欢过他。”


真是好生劲爆的消息。


空身形一顿,视线飞快地回到女人身上,险些没端住神秘心理医师的架子。荧更是差点手机都没拿稳。安柏见状尴尬地苦笑了一声:“挺久以前的事了,我就随口一说,你们别太在意。那个时候我才二十来岁,难免有点少女心思……你们看过凯亚前辈的照片吗,他虽然人比较混蛋,但长得很不错。”


她说完站起身,行动力很强地翻箱倒柜,终于在压箱底的柜子里找出一张泛黄的合照:“看,这是我们当年一起参加社会实践拍的照片,怎么样,他确实有一张好脸对吧?就是这样一张脸迷死过不少小女生呢,很多人都喜欢他这样的。我那个时候受了他很多帮助,难免会产生一点男女之间的好感……后来知道他有恋人,也就没那种多余的想法了。”


合照被她放在茶几上,饶是正在装高人的空也忍不住跟着妹妹一起探头去看。照片覆着的那层薄膜在时间的推移中磨损殆尽,那些年轻男女的笑容却依旧如新,亲亲热热地挤作一团,努力将自己塞进镜头中。


二十来岁的凯亚·亚尔伯里奇站在第二排,用手掌撑住安柏的肩膀,恶作剧地向下压,似乎想将本来就矮上一大截的女孩按得更低,像个一肚子坏水的哥哥对矮个子的妹妹那样。镜头里的安柏愤怒地扬起脑袋,伸出拳头努力抗争着压迫她的大树,碍于种种劣势未能成功。


“仔细想想,这竟然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时间可过得真快啊,一下就过去了。”她捂着茶杯搁在腿上,神情变得有几分难过,“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还喜欢凯亚前辈呢,不过没过多久我就放弃了,因为遇上了现在的丈夫。我才知道我对前辈说不上是什么爱情,更接近一种妹妹对哥哥的依赖吧。”


“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小熊,跟我说希望你以后每天开开心心。我抱怨说你知道我俩什么岁数了吗,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送三十岁的女性朋友小熊啊。他嘻嘻哈哈的,说这有什么,你长到八十岁也得跟个小妹妹似的。让我生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想到自此以后我就没机会生他的气了。”


荧的目光随着她的叙述不由自主地往沙发上瞟。那里摆着一只红色的、扎蝴蝶结的小熊,眼睛小小,嘴巴大大,鼻子像豆丁一样,摆出猛虎下山嗷呜嗷呜的姿势。它这么可爱,却总想着让别人害怕它,敬畏它,结果大家都笑了,把它搂在怀里,夸赞它更加可爱了。


果真是一只很奇怪的小熊。


“假设琴对我有怀疑,你就把这件事告诉她吧,”安柏望着照片,脸上浮现出一丝不适合她的疲惫,“我仰慕凯亚前辈时从来未表示出任何好意,那么至少他死后,我不应该再给他添麻烦了。”




高二分科后我同凯亚分到了一个班。他坐前面,我坐他斜后桌,每天上课一抬头就能瞥见他的侧脸,以及一缕光滑的长发。开学第一天,我没太注意班上有哪些人,还是上课传作业的时候他回过头朝我挤眉弄眼的,跟地下组织对暗号似的,散播出一种我俩老熟人了的无声的谣言。


我端详他那张脸几秒,没费什么劲就记起了这号人。他长相出色,很难被轻易忘记。


之后我才知道了他叫凯亚·亚尔伯里奇。名字有些绕口,人也比较麻烦,闲来无事最喜欢折腾别人,偶尔折腾下自己。不知是不是之前结下过梁子,在众多折腾对象中,凯亚最爱同我抬杠,没事就跟我大谈算命、塔罗牌、星座来干扰我写题,说得神神叨叨的,就差没说是我上辈子的爱人。


我心想这又是个认不清性别的瞎子,我耐着性子说你应该知道我是男人吧亚尔伯里奇,他朝我一瞪眼,说男人怎么了,男人跟男人之间不能有爱情了是吧。我被他胡搅蛮缠,内心十分烦躁,我说我上辈子要是有你这么个爱人一定是被你烦死的。


他惊疑不定地瞧着我,说,那我岂不是要跟你殉情。


直到这一年,我才知道我对他的分数怀有某种偏见。一开始我被他说烦了,潜意识里总认为他是撞了大运考进这个班,没想到是我看轻他了。每次考试分数下来,他总能混个中游水平,偶尔中上,卡在一种不因差劲而掉出班级也不因优秀被期待的线上。


高二开始的这场月度分班,说是分班,实际上是分出个三六九等,期末考试的分数占多少,摸底考试的分数又占多少,剩下的乱七八糟的印象分平时成绩再随便合计着算一算,最后挑了五十个人坐在这间教室里,成了整个年级中的精英分子。这下再迟钝的学生也搞明白了,这哪是升高二啊,这分明就是开了种姓制度,于是所有人都变得沉默,气氛压抑,班级越靠前越不好过。


极个别人为了缓解压力,借着出门上厕所的机会路过其他班级的教室,鼓着胸板,背挺得老直,眼神高傲得像农场主数自己家的牛。


凯亚偷偷跟我说,哎你看我们班那个小胖子在走廊上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样子像不像大公鸡,怪好笑的。我说你少管别人,老看他干什么,你喜欢他是吧?把这页错题给我写了。


他一听,呜呜地装哭,说老公亲爱的宝贝我爱的是你啊我的真心天地可鉴,一通乱叫。我不为所动。面对凯亚·亚尔伯里奇时坚持不为所动人生将会更加顺利。


我把纸跟笔往他跟前一推,诚恳地劝说道:快写吧,别废话。


老实说,他想的事我也在想,不过我觉得没必要特地点出来,总会有人去处理。没过多久,小胖子那种缓解压力的手段被班导觉察到了,那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拍着桌子喝道每节课你们是把脑子里的水灌到膀胱里去了吗,肾不好就请假回家看病,不要在学校浪费学习的时间!大家都笑了,凯亚更是躲在立起来的课本底下笑得发抖,我掐他的腰让他克制点,他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我毫无办法,只好放任自流,转而研究起书本上暗藏着的门道。左侧的课本爬满了小小的凯亚·亚尔伯里奇,对我说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看看这里谁是大傻逼。我并不理睬。它很生气,质问我为何如此冷淡,我并不理睬。它无可奈何,只好握着那只小小的三叉戟放声大唱,恶魔恶魔,恶魔大人宣布迪卢克是大傻逼。


我再去看凯亚,他竟然又睡着了。




蒙德城不算大,至少跟隔壁璃月比起来面积小上很多,人口也就那样,因此办理业务的事儿都挤在一栋楼里,十分寒酸,平时有个什么纠纷案件人们就往楼里钻,整栋楼上空长期洋溢着一种愁云惨淡的气息。每层楼里办理业务的窗口不多,一格格的,工整地一字码开,办理离婚的这几格,办理死亡登记又在那几格。玻璃格子后边坐着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刷着社交软件,低声聊着天。有人凑到跟前,她们放下手机,动作麻溜地撕下几张纸,让人签了,递出一张排队的小票,领了就走,来来往往的,看起来格外清净。


众多窗口之中,社会性否决投票的业务办理窗口又属最清净的那一类。它就占一个格,平日里也不怎么忙,偶尔来一批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签过字后由工作人员领着,不出声地步入后台的白色小房间。没过多久,大家稀稀拉拉地走出来,有哭的也有闹的,更多的人面带麻木,统统都由早就等在门口的保安领了出去。


也有情绪上来非要闹出个究竟的,被警棍一指,再沸腾的开水都冷静下来了。


空和荧来取之前预约查询的投票结果。来蒙德的路上他们本想通过网上查询,但一来是没有权限,如今还是借用了身为投票人的琴·古恩希尔德的身份卡;二来是为了保证私密性,查询到的资料必须以纸质出档,且无法通过速递的形式,由本人签字后以密封袋的状态领走。


短短几日,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了蒙德是一座多么麻烦的城市:大事上自由散漫,小事上斤斤计较,尤其是提及个人隐私,一道一道审批下来流程拉满,如果不是走了古恩希尔德家的捷径,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也难怪会启用删掉死人资料的程序,一劳永逸。


他们拿了号,坐在大厅里候着。等待的过程中恰好碰上一组社会性否决投票刚刚结束,双开的实木门大敞,零零散散走出来一些中年男女,夹杂几个年轻人,低声交谈,精神状态还算稳定。


他们中有一个女人穿着蓝色上衣,牛仔裤,身形偏圆润,不同他人交谈,坐在椅子上嗬嗬地喘着气。离得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瘦猴般的男人,皮肤黝黑,苦大仇深。他大概是女人的丈夫,跟其他人一番交流后凑到她跟前,距离很近地低声说了几句。


那女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话,崩溃地尖叫起来,忽然发难,去揪丈夫的头发,尖着嗓子喊,为什么投票成功了!你为什么没反对,我爸平时对你不够厚道吗?哪次钓到了鱼没有辛辛苦苦蒸好喊你去吃,你为什么一点感情都没有啊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那男的喊痛,又不好在公众场合打女人,一边去掰她的手一边争辩道,这不是爸自个的意愿吗?他签了字的,怎么赖我!再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自己的爹难道还要别人来护着吗!


我以为你们会反对的啊、我以为你们会反对的啊!她松开了丈夫的头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们的儿子握着手机站在一旁,神情尴尬,想劝又不敢劝。女人其他兄弟姐妹聚了过来,好言说服道,是啊这也是爸自己愿意的啊,虽然很难过,可我们做子女不就该尊重父母的想法吗。


荧刚从学校出来,没怎么出来接触过这种往地上一躺就撒泼耍赖的,条件反射就要坐远一点,又瞬间意识过来这样不太礼貌,动作卡在一个将动未动之间,很是生硬。空出来摸爬滚打过几年,只装作没看见,司空见惯地聊起不相干的话题:“荧,你还记得凯亚·亚尔伯里奇为自己挑选的投票人人数了吗。”


“尊敬的上司,关系好的学妹,常聚在一起喝酒的同事,意气相投的好友,”女孩的目光投向光滑的地砖,周遭的哭闹声吵得她思路迟滞,“……以及在一起足有二十多年的爱人。一共是五个人。”


哥哥点了点头。大楼里维护秩序的保安迅速赶到,将仍旧撕扯到一块的夫妻请了出去,空望了眼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接着说:“在社会性否决投票中,五个人是最低投票人数。有些人死前并不愿意自己的资料彻底在社会上消失,就会尽可能地挑出更多的投票人,几率上人数越多失败率越高。”


荧抬起头,面带错愕:“所以,这个投票实际上很鸡肋?”


“不,”空摇头否认,“正相反,社会性否决投票从试行到推广,迄今为止一直很成功。如果不是真心想删除资料的人不会开启投票,就算是被迫的也可以通过人数控制结果,大部分人都能想到这一点上来。截止至今年五月,蒙德一共受理十万余起社会性否决投票,未通过的仅有九百三十三件,我们正接手的委托,就是那没有成功的百分之一中的一件。”


“凯亚·亚尔伯里奇只为自己挑选了最低数目的投票人,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几乎没有可能是被迫开启投票。”


“但他失败了,说明他根本没有向身为投票人的朋友们透露过这件事,事实也正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在投票前不久才得知了他死亡的消息!”荧难以克制内心的激荡,大胆推测:“当然,除了一个人,迪卢克·莱艮芬德。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迪卢克·莱艮芬德利用他们之间的感情使得凯亚·亚尔伯里奇心甘情愿删除了自己的资料?”


空不置可否:“理由呢?”


“钱?”她说了个最普遍的动机。


“我查了莱艮芬德名下的资产情况,虽然更加具体的信息受到了保护,但他相关的产业运作正常,简而言之,并不缺钱,尤其是不缺凯亚·亚尔伯里奇那点钱,”空沉默了好一会,顺着逻辑分析下去:“而且投票通过后,死者有一半以上的资产将充公,这比自然死亡能继承到的钱可少多了。如果真像死亡报告里说的那样,凯亚·亚尔伯里奇本来就要因为极其罕见的心脏疾病死去了,我要是迪卢克,与其大费周章,坐等遗产岂不是更加正当完整?”


荧被他的反问难到,不得不既是认同又是困惑地嗯嗯了几声,拖着长音。柜台前叫到了他们的号,空起身签过字,将牛皮纸袋子包着的资料领了回来,没多作犹豫地撕开密封条,快速地翻阅着纸张上的内容。


他看得很快,这得益于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早就被他们摸清了底细,不用再逐字逐句地做阅读理解,不过相对的,这份费力劳神得到的资料中有用的信息也很少,唯一派得上用场的可能只有投票时每个人都必须留的联系方式。


空皱着眉头,不甘心最值得期待的线索提供的内容就这么点儿,将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研究,目光力透纸背。荧随手拿过一张,一眼就被满屏的数据晃晕了脑子,女孩偷偷瞟了一下哥哥,发现对方正揣摩着方块字揣摩得入神。她暗自叹气,不好再偷懒,硬着头皮跟那些歪歪扭扭的墨水线条大眼瞪小眼。


忽然,荧像是发现了什么,推了推空的胳膊。


哥哥顺着她点到的位置看去,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数字中冷不防地冒出一串陌生的数据,如雨后春笋,大概是被他囫囵扫过时漏看了,此时注意到了才觉察出它的格外突兀之处。空将那张纸接了过来,不自觉地虚起了眼睛,隐隐出神。


——本次投票事前登记人数6人,实际参与人数5人,撤销原因:年龄未满二十周岁。申请通过。实际投票时间:2053年2月14日下午16:00,地点:蒙德行政服务中心四楼。总体完成进度:99.2%,不符合进行社会性否决所需条件,予以驳回。




收拾完一切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他们不得不暂且放下手头的事先填饱肚子。潮湿温和的春季即将过去,接近夏季,天色黑得越来越晚了,外边还敞亮着,吹进脚脖子的风初步具备了那种燥热的温度。从行政大楼出来没走几步就是蒙德城的繁华地带,大街上刚刚修好几处花坛,地砖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石粉,风一吹,蒙得人满头满脸的灰。


兄妹俩默契地走进一家面馆,这样的天气还是吃点容易下肚子的比较舒适。


听古恩希尔德女士透露,之前预备投票人名单里确实有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孩,具体名字没有记录,因为年龄以及人数上的考量被排除,没有参与到投票中。实际参与进投票的五人则各有亲疏,比如优菈跟安柏关系亲密,古恩希尔德与劳伦斯、莱艮芬德属于世交,而除了迪卢克,这里提及到的三个女人又是同事兼上下级的关系。


唯有这个叫罗莎莉亚的女人跟其他人都不熟悉。她似乎只跟死者本人来往,顺带和死者的爱人迪卢克·莱艮芬德有一定程度的交情。她的一切完全就是迷雾一团,连工作地点都查不到,更别说住址跟经济条件等更加私密的个人信息,从系统内调取的资料中也只孤零零地写着个手机号码。


空掀开帘子坐进隔间里,简单点了个盖码炒粉,拨通了电话。


嘟、嘟,听筒内很标准地响了两声,电话被迅速接起,传出女人的声音。对方语速慢吞吞的,有些沙哑:“谁?”


空毫不犹豫,凭借极佳的职业素养张口就来:“喂,喂,您好,请问是罗莎莉亚女士吗?我是小太阳教育中心的老师,最近呢我们这边会开展一个亲子互动的活动,只要您今天下午带孩子来,所有试课都是免费的,您有意向参加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若无事地开了免提。荧已经成功适应了哥哥多变的身份转换,又逐渐继承到那股装相的精髓,把筷子搁置在一旁,熟门熟路地从兜里掏出录音笔。


女人似乎没想到是推销电话,有些措手不及:“我没有小孩。”


空乘胜追击:“单独来也可以的呢,活动当天现场会分发一些关于育儿经验的手册,您要是近期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上门做一些简单的答疑!”


荧用胳膊推了下哥哥,让他别说得太过,万一真答应了去哪里找什么育儿手册。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她飞速地做口型,意思是把人先骗来见面,等到面对面了就算发现受骗也没那么容易跑掉。荧为社会人无耻的手段深深震撼一秒,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对方总算开了金口。


“别瞎掰了,我知道是琴·古恩希尔德委托你们来的。”罗莎莉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吸了一口气,“……能猜得到她委托了你们什么。我不喜欢她的委托,同样不喜欢你们。我很忙,另外,我不愿意同你们见面。”


兄妹俩同时噤声。


女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掉电话。面馆内不算吵,来吃面的人心中总怀着一种将就,希望将食物不费什么力气地咽下去,轻易地填饱肚子。因此吃面时人们往往不怎么交谈,店里到处是碗碟碰撞的窸窸窣窣,说话声反而很轻。听筒里隐约火机被扳动的声音,空突然反应过来,那些时不时传来的吸气声是女人在一根根地抽着烟,没完没了的,烟草被点燃,烧掉了一点从冬日偷出来的心事。


“抱歉,我刚刚撒谎了,”空只得坦诚,何况他除了坦诚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们确实是琴女士请来调查投票结果的,已经跟其中几位接触过,现在想请您跟我们见一面。”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们的做法。其实刚才装得挺像的,连我都差点有一瞬间信以为真了,”罗莎莉亚说。她的口吻漫不经心,听不出究竟是真心夸赞还是讥讽,“但是这个电话号码除了几个朋友以外,我只在那场投票里填过。再结合琴近期的动作,你们的身份很好推测。”


空被堵得无话可说,要是他更加能言善道兼厚脸皮些,可能就会装没听懂领受下来了。倒是妹妹对那点儿冷嘲热讽的恶意不怎么敏锐,生怕一个没聊好对方把电话挂掉,忙问道:“我可以问问您跟凯亚·亚尔伯里奇的私交如何吗?”


“私交?”


荧说:“是的,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好奇,跟委托无关。刚接到委托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内容十分奇怪,您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哪里奇怪?”罗莎莉亚哼笑,“你应该问哪里不奇怪。”


她说完之后缄默许久,又点燃了一支烟,相隔着一根电话线也能闻见那股窒息的烟草味。电话那端传来隐约的呼啸风声,罗莎莉亚大概在某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城东的海岸,或者大厦的顶层,很难猜出来,她的位置跟她本人一样神秘。


“我跟凯亚关系说不上太亲密,只是因为都对父亲有所怨言,比较聊得来罢了。算起来认识了也有十来年了吧,做过四年大学同学,托他的福,连带也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迪卢克·莱艮芬德,就是我现在的老板,我毕业后曾出去打过几年工,并不顺利,碰巧迪卢克邀请我,我就干脆在他那儿打工了。反正在谁手底下打工不是打工?”她似乎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非常散漫。


空与荧面面相觑。


罗莎莉亚与迪卢克是上下属的关系就连琴也未曾透露。显然除了极个别的知情者,没有人清楚这其中弯弯绕绕。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信息差暂先不提,如此来看罗莎莉亚并非是那个游离于关系网之外的特例,正相反,她跟关系网中心的两个人都有着密切的联系。


“所以您也觉得凯亚的死亡很蹊跷了?”女孩追问。


女人回答得极其干脆:“那又如何?这背后我的老板究竟隐瞒了什么事,我管不着。在蒙德,只要那个富豪老爷想做,有什么做不到的?况且这好像是古恩希尔德交给你们的任务吧,我没有理由加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


荧被噎了个正着,求助似的望向哥哥。空摇了摇头,示意妹妹冷静下来,继续听对方说下去。


“古恩希尔德这样刨根问底毫无意义。她就是因为做什么事都太认真了,所以才会很矛盾,无所谓了,世上面面俱到的事都很矛盾……但是,我并非要为她开脱,她在这件事上的矛盾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你们大概没有查过她的人际关系,琴的票看似是单人票,实际上是两个人做出的决定。”


那支烟点完了,火光顺着白皮纸烧到滤嘴,烫伤手指。罗莎莉亚回过神,任烟头掉在地上,退了半步,将剩的那点儿余烬一脚踩灭了,就像踩灭的是一颗星星。


“……别在我这一环上纠结了。去找丽莎·敏兹吧,她比我知道得多,毕竟我只是凯亚一个人的朋友,而她不一样。”




我跟凯亚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发现了他的秘密之后。高中二年级的二月上旬,我们已经做了半年左右的同学,中途还碰巧当了两个礼拜的同桌,他虽说性格上吊儿郎当,但对我的态度一直比较飘忽,一三五没事找事,二四六视如无睹,还剩一天按心情决定要不要撩拨我。


可自从我同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甚至宣称要包养他,凯亚面上不显,但对待我的态度忽然就谨慎起来,借个橡皮都客客气气的,用完还把那点儿擦黑的部分搓干净,讲究得吓人。


我初初体会到要对什么东西负责的滋味,热情很高,像小孩守玩具那样守得很紧,跟凯亚厮混又极大地刺激到了迟来的叛逆心。正逢寒假期间,我约他到图书馆写题,他没写几个字就开始走神,开始玩我笔袋里的笔,把笔帽拔开又合拢,明显在盘算一些小把戏。


出于责任心,我放下书,问他到底有什么事。


他眼睛一亮,漂亮话张口就来。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他是要跟我过二一四。我问他二一四是什么,他吃惊地说你不是吧小少爷,二一四就是情人节啊,这一天对彼此有意思的男的跟女的要一起度过,难道以前没有漂亮的女同学邀请你出去约会吗。


我学了乖,没再追究‘可我俩都是男的啊’这种注定要被他倒打一耙的问题。


我说以前大概是有的,但没注意过具体是哪天。


凯亚肉眼可见地得意起来,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校草的恋爱经验还不如我,说出去谁会信啊?不过没事,就让我大发慈悲来教你什么叫约会吧。我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说原来你没有恋爱经验啊,我还以为你经验一贯挺丰富的。


他忽然不说话了,用一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眼神看着我。我自知失言,又拉不下脸皮道歉,只好板着脸把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水性笔挨个拼好,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点什么才能引开话题。


请我吃薯条吧。凯亚拨弄着我的白橡皮,用力一弹,橡皮滚进我的笔袋里。


请我吃薯条,我就原谅你。他说。


我虽十分困惑为什么非得听凯亚安排,但二一四那天还是请他吃了薯条,就在市中心那家开得正红火的快餐店。下午三四点,情侣们还没有就位,剩我跟凯亚坐在窗边,默默地分食着垃圾食品。从旁人眼中看起来我俩大概就像那种同患难的单身狗兄弟,挑在这天出来完全是出于凑热闹。


凯亚一边挤了过量的番茄酱一边跟我说他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饿得狠了只能啃番茄酱,就快餐店里买薯条免费白送的那种,他小学的时候每次跟朋友出去玩,朋友买儿童套餐他就在旁边卖乖,让店员姐姐多往袋子里放几包番茄酱,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啃,挤到最后一缕甜味都没有才舍得丢掉。


我看一眼那红彤彤的一片胃里就开始泛酸,直到最后也一口都没碰。


吃过快餐,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看的是全世界情侣多半一起看过的《怦然心动》。讲的就是家里条件不好的女孩喜欢上了邻居家的男孩,从此跟在对方身后像条小狗一样讨好他,但频频被疏远拒绝,终于有一天伤到了小狗女孩的自尊,与其恩断义绝。此时男孩终于觉察到自身真实心意,奋起直追,你来我往,轮着犯贱。


这番不咸不淡的影评正出自凯亚·亚尔伯里奇之口。我还没进电影院就被他剧透了个彻底,倍感无语,所幸对爱情电影本就不感兴趣。我说既然你看过了,我们换个片看吧。凯亚说不。我问为什么,凯亚说,我特地提前看过了结局,如果不看这个,我的准备就白费了。上次我们看的也是爱情片吧?但是是不好的结局,我当时早就知道是不好的结局,我故意的。


我戴着耳机,过了很久,嗯了一声。


他也等了一会,才接着说:但是现在不同了,我想跟你看一个好结局了。


凯亚偏过脑袋看别处,装不在意,可声音颤抖着出卖了他。他说迪卢克,我们情人节孤男寡男出去看过电影,牵过手,之前还亲过嘴呢,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


我心跳宛如擂鼓,敲得我的脑袋震天响,却装模作样地取下耳机,我问,你刚刚说什么?


男高中生是多么好面子的一种生物啊,即便是当年我自以为比同龄人成熟,也忍不住要在喜欢的人面前装那点儿逼,摆出高高在上的嘴脸,好像不占这点便宜就丢了面子似的。凯亚飞快地回过头看我——看得出来他竭力想要表现得无所谓,眼睛却亮晶晶的,被广场上的霓虹灯一照,格外好看。


我只是多看了一会,凯亚的眼眶就被映得有些发红了,好像很委屈。他说,没什么,我刚说这部电影不好看,等会我们进去你可不要太期待。对了,要是你下次跟女孩过来看,不要看这一部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怎么样,我很厚道吧。


我终于忍不住了,至少在这个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后悔。电光石火间我甚至想起父亲曾经训斥我,迪卢克,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沉不住气,你要改正,将来你若继承了我的产业从商,商人间最忌讳的就是成为先拍桌子叫板的狗,不仅会被人看轻,也会成为输家。


可我却惶惶地想,你说要是他再也不提起这件事了怎么办,再也不跟我说喜欢了怎么办?或许再等一会他会更喜欢我,再赌一把他会跪下来求我跟他在一起。可是然后呢,假设他一辈子都不开口,我就沉着这口气跟他博弈一辈子吗?


我不想成为什么赢家,我太平庸了,父亲,我只想马上抓住现在我能得到的东西。


走过嘈杂的商业街,我将空空如也的耳机塞到凯亚的耳朵里。他的肩膀轻轻跳了一下,有些慌乱,面带疑惑。很快他便发现了耳机里没有声音,我轻飘飘地抚摸着那只耳朵,在指腹之下,他的耳根正慢慢升温。


我凑近他的脸,附在另一只耳朵边飞快地说,我也喜欢你,凯亚,会一直喜欢你。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优菈·劳伦斯接通他们的电话后很爽快地答应了见面,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连时间都约好了,就在明天下午,地点是由对方指定的一家快餐店。这要求乍一听十分古怪,好在除此之外,进展出乎预料的顺利。


兄妹俩不由地感到意外。早在与琴见面时,对方就曾隐晦地表示同优菈·劳伦斯接触时需要注意分寸,尽量避免发生口头上的冲突,没想到实际接触起来这么好说话。


荧点了大份的薯条,堪称心无旁骛地往上挤满了番茄酱。他们选了个一楼靠窗的位置,方便观察出入口的情况。旁边的小男孩跟妈妈吵着要买儿童套餐,他的妈妈神情尴尬,说儿童套餐就送个玩具,一点也不实惠。那小孩不肯,半是哭闹半是撒娇地恳求,口齿不清。


周围的人神色倦怠,这么好的阳光,适宜的温度,油炸食品的香气在室内静静纺织着,令人昏昏欲睡。就在兄妹俩饱暖而思睡眠的时候,从侧门走进来一位职装丽人,踩着极细的高跟鞋,肤色素白得像雪,面容凌厉而明艳。


她推开门,环视店内一周,不少靠近门口的人立马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得不像是会出现在快餐店里的女人,拿余光偷偷去瞟。几个男高中生没那么谨慎,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被她尖刀般的视线扎得退却连连。


凶婆娘。他们窃窃地嘀咕。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公司里的事太多,我本来提早半个小时能到,结果拖到这个时候。”她的目光最终停在空跟荧身上,径直走了过来,把那只小巧的提包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开始点单,“我听说了琴那家伙找你们的事,她可真不会说谎啊,没聊两句就把底细全抖出来了。空跟荧,对吗?还想吃点什么吗,圣代?”


空还是头一回被如此雷厉风行的言谈举止震慑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优菈·劳伦斯女士?”


对方抬起脑袋,美丽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含蓄的玩笑意味。


“是,我就是优菈·劳伦斯。怎么,昨天打电话过来要找我的不是你们吗?”


荧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们没错,虽然问得有些迟了,但我还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家店……快餐店见面?”


劳伦斯女士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因为我对这块很熟啊。你们不是要跟我聊凯亚的事吗,那我觉得快餐店是最合适的场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可能拍桌子叫板让你们滚蛋;周围这么吵,你们也不用卖力地煽情,妄想让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点什么不该说的秘密。双赢的局面,大家都不用有心理负担,对吧。”


空纵横职场三四年,第一次对目标感到些许棘手。


跟优菈·劳伦斯外在展现出来的强横不同,这是个思维非常缜密的女人,聪明,防备心很重,并且自信,她自信到直接亮出防备的底牌。跟之前的两位女士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安柏心思单纯,待人热忱;罗莎莉亚虽然在警戒心上与优菈不相上下,但毕竟对死者有所挂怀,表现得算是配合。


而眼前的优菈·劳伦斯女士则不同,她看起来什么都不介意,什么都不看重,明明是聊死人的事,她却摆出一张跟闺蜜逛完街顺带聚个餐的脸,好像吃完了还能去ktv唱歌,半夜再来一份烧烤当宵夜。


他背后沁出一点儿冷汗,不知如何开口。优菈见两人低头盯着餐桌不说话,挑高了一双细眉。


“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不会真准备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劝你们别做这种会让我平白无故记仇的事,这招你们在罗莎莉亚身上用用就得了。那个女人最在乎凯亚·亚尔伯里奇了,大概是同病相怜吧,谁让女人对待自己能够共情的男性总是满怀着一万分的柔情呢?”她掩着嘴,很是矜持地低声嗤笑,“跟其他人比起来,我跟凯亚交情不怎么样,顶多算得上偶尔会聚在一块喝酒的同事而已,别对我抱太大期望比较好。”


空有所不解:“那他为什么会选择你做投票人?”


“……这个问题要问我吗?我以为你该去问本人呢。”


优菈满不在乎地指了指地面,笑得轻轻巧巧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空顿了顿,反应过来她说的本人就是已经入土的亚尔伯里奇。


女人起身为自己端来了点好的餐,一个牛肉汉堡,一份薯条,四个蛋挞,外加一杯咖啡。她竟然正儿八经打算在快餐店里解决午饭问题,他们起初还以为对方只是随便找个合适的场所敷衍过去,现在看来她或许是真有经常光顾这里。


很难想象她这样强势自信又有地位的人会钟情于这种垃圾食品,可现实摆在眼前,她掰蛋挞皮的动作尤为熟练。


“我跟凯亚比起同事,更像是竞争对手。你们知道他死前辞掉了工作的事吗?”优菈抿了口咖啡,见兄妹俩齐齐摇头,她诧异地干笑了一声:“这都没查清楚?好吧,凯亚·亚尔伯里奇死前本来争取到了一个大项目,如果成功,他的资产跟业内的风评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谁知命不好,项目还没正式启动,人就先得了病,辞职了,具体去哪儿了我也不清楚,后来我在十一月底还见过他,所以应该是跟迪卢克在一块吧。”


荧举手提问:“您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推测而已,实际上我知道的只有项目刚到手没多久凯亚就辞职离开了公司,具体原因连琴都不清楚。与此同时,项目负责人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优菈耸了耸肩,“当然,平步青云的人就换成了我。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死造福了我,对吧?”


兄妹俩闭口不言。他们都微妙地从话里听出一种不妥。


这里的店员跟优菈是老熟人了,趁着店内人少,帮她端来了加点的两份圣代,一份草莓一份巧克力。优菈点头致谢,把圣代摆在了兄妹俩面前:“这家店最初是一个朋友带我来的,他喜欢吃这里的番茄酱……对,就是那种一小袋装着的酱包,每次都拿很多。我笑他,我说公司是给你发少了工资还是怎么着,他说他就喜欢快餐店的番茄酱,每次请我吃饭都来这儿,时间久了我也吃惯了,其实尝起来并不坏。”


优菈平淡地低下头,戴上手套,牛肉堡被她仔细分成刚好入口的块状。荧看着她小口小口地放入嘴中咀嚼有些发了愣,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既符合汉堡的普遍食用规则又完全不显出粗鲁的吃法。


“人总是要死的,有人会为之哀悼,这很好,但需要有冷酷的人来善后。凯亚选了我多半就是这个原因吧,我不在乎,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退一万步,迪卢克同我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哪怕是站在这个多年的朋友的角度上,我都有义务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她吃完将手套摘下,收拾起残局:“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吧?该回答的我都答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等会晚上还要加班,烂摊子一堆。”


空看着她的眼睛:“好的,今天麻烦您了,谢谢您的圣代。”


劳伦斯动作一顿。她扶着圆弧形状的椅背,回望空的视线,目光中隐约带着一点儿别样的意味。像是看透了什么的讥诮,又好像是姐姐辈对于弟妹那点小心思的调侃。


“好吧,好吧,我确实还有最后一件没有弄明白的事,”双子中的哥哥举手投降,讪讪地笑了起来,“该怎么说呢……我能理解伟大的劳伦斯女士对待这件事持有绝对负责并且绝对理性的态度,仅以个人来说非常支持您的做法。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您很确定自身在之前的投票时,立场同样毫无动摇?”


女人没有说话。


她侧过头,落日的余晖照在劳伦斯的眼角,再是美丽的人也不免被镌刻上蛛丝般的皱纹。顺着她的目光,千家万户的灯火犹如捉迷藏的星星,极力想要躲到夜幕的背面去。风从很高的地方迈开步伐,飞跃天堑,以整个城市作为踏板,不知疲倦地敲开每个人紧闭的窗户。女人回过头,有那么一个瞬间空发觉她仿佛变得老态了一点。


优菈·劳伦斯笑着叹了口气:“怎么能问女性这种冷酷的问题,小心被我记仇啊。”




兄妹俩走在回宾馆的路上,跟街道上衣着靓丽的男女擦肩而过。


荧含着塑料勺子,手里端着没吃完的圣代,拖着步伐往前挪。她哥左手提着饮料跟冰激凌,右手拎着高热量食物,给两人打包晚上的宵夜,任劳任怨。女孩完全没听明白刚才哥哥跟劳伦斯女士的过招,心中说不清的纠结郁闷,过了一阵子,猛地回过头来,神情很是茫然:“我怎么感觉这一路下来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


“怎么会,明明正在稳步推进中吧?”哥哥奇怪地看了妹妹一眼,从口袋里拿出张纸巾,递给她:“古恩希尔德女士对我们的委托是什么?”


她老实地擦起嘴巴:“找出在凯亚·亚尔伯里奇社会性否决投票中投了反对票的人。”


“目的是?”


“……大概是让这场社会性否决投票成功通过吧。”


“那就是了,”塑料袋勒得他的手掌切出一道红痕,空换了只手提着,甩了甩,接着说,“人有时自认为接受了他人的死亡,内心却还有一个角落期盼他活着时的模样,这很常见,因此光靠探究人心是不行的,人有时都未必懂自己在想什么。这个投票的机制如此,成功和失败全在人的一念之间,那索性就不要再探究了,直奔结果,只要本周末的第二次投票顺利通过,琴的委托就算成功。”


荧取下嘴里的勺子,扔进雪泥中,眼里是浓厚的质疑:“会有这么顺利吗?”


空两手提满了东西,用鼻子叹气:“但愿吧。”


他话音刚落,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兄妹用的同款手机,连响铃也设置成一样,两人对望一眼,花了一秒时间分辨铃声是从谁的口袋里传出来的。一秒过后荧开始慌慌张张地摸哥哥的外套,从空的大衣口袋里翻出那台正铃声大作的手机,替两只手都空不出来的苦劳人按下免提键。


“你好,请问哪位?”


对方轻轻笑了两声:“哎呀,我以为你们正苦于寻我无门而想破脑袋了呢?”


空走到街边的一角,在店铺的橱窗前放下满手的塑料袋,接过荧手中的电话。隔了一会,他迟疑地问道:“丽莎·敏兹小姐?”


“是呢,真可爱,我很喜欢你们对我的称呼,”女人打着哈欠,听起来像是在笑,再仔细听又完全不是,“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从谁那儿听来,又或者是从哪儿查到我的名字,但能走到这一步,说明还是有些手段的,对吧?”


空尚且年轻,还没能成长到能跟魔女级别的女人对招的程度。这就好像刚出新手村十来天的勇者已经能自如地处理史莱姆与哥布林,刷得正欢呢突然天降一个八十来级的美杜莎,哪怕是主角命将来要战胜大魔王,此刻也只能颤栗地按下逃跑选项。


他硬着头皮回道:“谢谢您对我们的肯定……”


荧惊恐地盯着常亮的屏幕,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仿佛威尼斯水怪能从那点小小的听孔中钻出来。


“别客气,如果你们说不出我的名字,我可能就会因为太过伤心而挂掉电话了,”丽莎说,“但是多半不行,如果再绕弯子,我的朋友未免太可怜了。”


女孩提心吊胆地问:“丽莎姐姐,您的朋友是?”


“你们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对方并不跟他们打哑谜,“还能是谁,只能是迪卢克·莱艮芬德吧。”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两人还是在一阵无言中感受到了共通的震撼。诚然事已至此很难不猜到莱艮芬德身上,但恐怕也只有丽莎·敏兹能若无其事地用可怜二字来形容对方了。想起在新闻里曾看过的男人游刃有余地出入着各大重要会议的场所,那气派,跟兄妹俩比起来谁更衬得上可怜这个形容可见一斑。


丽莎觉察到听筒这端没了声音,脑子稍稍转了下就推测到他俩在想什么。 她好心没有点破:“看在他跟你们都是小可怜的份上,我就帮人帮到底吧,一会我把地址发到你们的邮箱里,记得查收。”


“地址是指……”


“当然不是姐姐我这个局外人的地址,而是更重要的地方。我想想,最好是明天去,明天上午十一点之前,你们有很大几率会碰上他,千万不要睡过头了哦?”




去年夏天刚过半的时候,凯亚得了场重感冒,接连许多天昏昏沉沉,四肢乏力。起初我们都以为只是风热,来得快也去得快,没成想不是,一点儿头疼脑热逐渐加剧成心律不齐,呼吸急促,辗转省内多家医院诊断过,久不见好。


那时他手上刚接了个新活,正在紧张的筹备阶段,一连串下来请了半个月的假,项目迟迟无法启动,上边对他不满,他自己也很不满,跟我讨价还价说想回去。我为了他的病四处奔波,疲惫不堪,他对自己这样不上心又让我感到烦躁,嘴上的话当然好听不起来,多说了他两句。


凯亚难得态度强硬,同我大吵一番,不欢而散,趁我外出期间收拾东西,搬回了他那间小破公寓。


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住在一起又是十几年了,大吵小吵从未断过,刚毕业不久时还闹过场大的,几乎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我深知跟凯亚主要是性格上不合适,不是为了这件事吵,就是为了那件事闹,时间一长,逐渐学会不去计较。


年轻时我尚且充满热情,总想着世上没有说不明白的事,两个人既然打算一辈子在一起,总要学会和解,却每每饱受挫败,困扰良多。


后来我俩一直吵到了三十来岁。三十来岁了,凯亚·亚尔伯里奇求和好的方式还是在被子里用冰冷的脚趾戳我的腰窝子。我去抓那只作恶的脚,他就往我的方向挪一挪,等一会,再挪一挪,手腕贴着我的胳膊。


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那年我夹在而立与不惑的缝隙中忽然开悟了,这事本就怪不得凯亚。高中时我还以为将来会娶个温顺知性的贤妻,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结果娶到的是个喜欢折腾的。这么多年我都没想过跟他散伙,或许就是喜好老跟我抬杠这口,说来说去其实对自己认知不够到位。


我是个平庸的人,有些事还是明白得太晚了。


凯亚搬走后我没有立刻去找他,而是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他就医方面的事。他走得匆忙,连一些重要的证件都没想过要带上,倒是恰好方便了我的安排,他事后多半会气恼不已。凯亚经常批评我老喜欢给别人做主,不尊重他的意见,在一些方面表现得异常独裁,应当改正。


我想也是,但有些事别人不替他做主,他自己根本做不好。


处理好一切后我去了他以前住的公寓。没想到十多年下来他居然没退租,反而将这里买了下来。这么久了,楼道的粉刷墙看起来比多年前更加暗沉,被水泡得起壳,脏得像生了大片大片的皮藓,最严重的楼层还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令人作呕。


我捏着那把备用钥匙,倒腾许久,终于撬开了生了锈的锁孔。环顾四周,他那只皮箱躺在客厅中央,大方地敞着肚皮,露出零星几件衣服,还有几件扔在了沙发上。我慢慢走近,给他折得熨帖了,放回箱子里。


凯亚蜷着腿,睡在他以前的单人床上。看得出来他的离家出走是临时之举,床单铺得很潦草。我在他的卧室里走来走去,拖鞋呱哒呱哒发出夸张的聒噪声。很吵,对此我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凯亚能够顺着我的意起床。可他偏不。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清点起柜子里的衣服,时而摆弄阳台上的花,左右开弓,将纱窗拉得像邻居家小孩学不争气的小提琴。


他只装死,装作自己已经睡熟。实际上人绝不可能睡熟到这个程度,他装睡装得比死人还透彻,四肢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浇灌上水泥,大气不敢出一声。


我又能如何呢,我终于认输了,又无力戳穿他不够聪明的谎言,轻轻地给他把门关上了,打算下楼抽支烟。


他还是没醒。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可能叫醒装睡的人。我们之间完成了一场不需要言语的争吵。


我出了门,站在他家楼下的走道里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烟腾地升起,熏得我像块陈年的老腊肉,丽莎说从心理学上分析我这是想找死了,还找得畏畏缩缩的,比较窝囊。我说你高估我了,我从不寻死觅活,人的生命很宝贵,必须珍惜。


还记得很多年前他跟我说,这里因为靠近火车轨道,所以房租相对便宜,位置也好,只是三更半夜容易被火车路过的声音吵醒,不过跟性价比比起来,这反而是小事。后来过了几年,火车改道,开了新的路线,不再从城市里经过,附近那段铁路就成了废弃铁路,时间久了长满杂草,时不时还有小孩爬到上边玩开火车的游戏,咕隆咕隆轰轰轰,倒挺应景。


改道后,周遭的环境没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少了火车鸣笛,房租提高了五百块。凯亚同我玩笑,说可见此番改道最多就值五百,不能再多了。我纠正他,我说是值你口袋里的五百块,不是就值五百块。


他叹着气回复我,要是真让我来评断,这条铁路上的鸣笛声可是值五百亿啊。


我掐算好时间,又上了楼,这回门锁比上次好开了些。屋子里跟十几分钟前一样,什么都没变,我心下稍安。凯亚将自己裹在毯子里,看起来像个过分瘦小的小孩。我走过去,发现他睁着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地板,默默出神。


我握住凯亚的手捏了捏,他像条死狗一样任我施为,说,我从没想过会跟你以这种方式结束,总觉得有点新奇。


我说谁要跟你结束了,凯亚,你面对我的时候能不能说点好的。


凯亚不理我,鼻头有点泛红。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其实一直都很嫉妒你,迪卢克,你太聪明了,你的人生中几乎不会犯错……好吧,也是有犯过错误的,不然也不至于跟我在一块。


我抱着他,他也像没骨头似的搂着我的脖子。凯亚很少有这样驯服的时候,而近几个月以来他这样驯服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我自我意识很重地猜想他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这人早年用抬杠折腾我,晚年拿病痛折腾我,他是否也意识到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他磨死。


我轻声说,那你还不快谢谢我,谢谢我在你身上犯过错误。


他的眼泪掉进我的衣领里,滚到心口上,一阵冷一阵热。凯亚窝在我的肩膀上休憩了小会,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恳求道,那就在我生日之后吧,我想要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日,生日之后我会老老实实辞职去看病。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拒绝他了。




丽莎·敏兹给出的地址是一家位于偏郊的疗养院,乘地铁转七号线,转二十三路公交汽车,坐个十站左右,等道路两旁的视野愈发开阔,隐约能望见一座座小山头时就可以下车了。近些年搞城市开发,蒙德的城区线一直在往外拓宽,疗养院十多年前刚建的时候,只有那些开得起小车的家庭能把人往这儿送,后来公交线路开到了这块,那间疗养院的人气才有了旺盛的迹象。


这条公交线本就是郊区线路,中段途径菜市场还有老人坐着去买菜,到了末尾几站车上就只剩下空跟荧两人。那司机很闲,又爱唠嗑,一来二去把附近的发展史唠了个明白,连路边一处高档住宅区何时成了烂尾楼都如数家珍。


兄妹俩笑着附和他,说您这么了解,在线路上跑了挺久吧。对方说可不是,这疗养院还没建的时候我就把这块跑遍了,它刚建那天,我趁着休息上去看了礼花,隆重又漂亮,市里不少名人都到场了,就那个谁,莱艮芬德,他好像还是注资人呢。


此时已经是他们来到蒙德的第四天。公交车到站,下车后还得朝前走一节路。空开着导航摸索方向,荧跟在后边累得直捶腿,说早知道就租个自行车来了,还能当减肥。到了山脚下,一辆三轮敞篷车停在门口。街边坐着个精瘦的汉子,正开着公放刷着短视频,见他们从转角拐出来赶紧招呼生意。他一路骑行,卖力地蹬着踏脚,嘴上念叨着最近生意不好,天冷,山下的人不愿意上来,山上的人不愿意下去。兄妹俩缩着腿坐在车板上,环视四周,树林里悄然埋着一股一股的绿色的浪潮,有风吹过,它们纷纷滚动起来,踩着彼此的肩膀涌上小路,淹没车轮,将山顶与下边的人间隔绝了去。


越是往上,山间的雾气就越重,黏在两人的衣领,眉毛,肌肤上,头发沉得像是浸了层水,贴得人遍体发凉。他们付过钱,在门卫处登记了名字,到前台询问迪卢克·莱艮芬德今天有没有到这里来。


前台坐着的是一位中年的女性,短发,眉目温和。她听见这个名字抬头看了一眼,问他们有没有预约。空眼睛也不多眨,说有,女人便说你们顺着这条主路往左走,过三个院子,再往右,他估计在那块区域休息。


两人左拐右拐,几乎迷了路,到后来根本找不准方向。还是妹妹眼尖,走到一半忽然拉哥哥的袖子。空回头一看,迪卢克·莱艮芬德正坐在左侧的庭院中,沏着茶水。


他好像不怎么习惯做这种事,茶水倒得一杯太多一杯又太少,他看了看,索性都倒了,将壶放在石桌上,壶前摆两只空茶杯。空茶杯正对着兄妹俩进门的方向。


“很高兴你们能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那张脸他们都已经看得面熟了。迪卢克·莱艮芬德抬起头,面色平静,“我看你们在门口绕了几圈了,还以为不是在找我呢。空跟荧是吗?请坐吧,随意点就好,我们不会耽误彼此太多时间。”


荧听了这话顿时有些窘迫,干笑两声。她的哥哥几步走近,开门见山:“很高兴见到您,莱艮芬德先生,没想到最后才同您见上面。”


如果不是将他的资料反复看过,很难想象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迪卢克·莱艮芬德,介于俊俏跟英挺之间的长相,保养得当的体型,不像普通的中年男人前额秃顶,啤酒肚鼓得要撑破了天。他的外形更接近于二三十来岁的青年,左右来看,或许得归功于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


“我的确也感到意外,”他一展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显然我都是最值得调查的对象,可你们却兜兜转转才找上门。实话实说,如果再见不着你们的影子,我或许要质疑琴挑人办事的眼光了。”


女孩帮衬着睁眼说瞎话:“这是我们工作中的一点小习惯,先排除不那么可疑的选项,留到最后的答案才足够有说服力。”


迪卢克不置可否地挑起眉毛:“所以?你们有答案了吗。”


空干脆地回答:“没有。”


荧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下哥哥。迪卢克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


空接着说:“没必要有答案吧,或者说答案并不重要。我们不需要找出谁的内心还在否认亚尔伯里奇的死亡,而是逼迫他们承认他已经死了。您也一样,莱艮芬德先生。”


这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地冒犯人了。迪卢克并不恼,只是笑了笑:“你跟他们都这样说的吗?以劳伦斯那个性格,难道没有直接甩脸色走人?”


哥哥不愧是长期浸淫在嘴上跑火车届的一颗新星,被看穿了动机也不遮遮掩掩,大方地承认道:“总要有人唱黑脸。每个人性格不同,应对的方法就不一样,我认为对您用这种说话方式是最有效的。”


男人点了点头,说不出是认同还是不认同。他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茶杯,呼出的一点儿气吹得浮在表层的茶叶缓缓荡开。


空紧盯着对方的脸,试图从表情的变化中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他倏然意识到,是的,是眼睛,那双眼睛是符合甚至超出他的年龄阶段的沉寂,老态龙钟,死一般的迟缓与平静,甚至盖过了年轻的脸给人的印象,强行将整个人外貌上的岁数拔高到原位。


“你说得很对。”迪卢克果然没有反驳,停顿片刻,却又话锋一转,“但我不在乎。抱歉,并不是你的方法上出了错,而是我对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死没有丝毫的留恋。关于他的社会性否决投票,我持完全的支持态度。我明白情理上最该怀疑的人就是迪卢克·莱艮芬德,很遗憾,我敢保证问题从来不出在我这里。”


男人起身,将方才使用过的茶叶倒进红木小盘中。荧无措地跟着站起来,任凭对方给他们下逐客令:“好在你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相信两天后我们都能得到彼此想要的结果。”


空的大脑飞快转动着。确实,迪卢克·莱艮芬德是否在前一轮投票中投了反对票已经不再重要,只要他承诺在下一轮会投出通过,问题也算是解决。但是脑子里有根弦隐约叫嚣起不对劲,有一个节点一定被他忽略了。他为什么会声称自己持完全的支持态度?寻常的爱人间会这样直白又绝情地评价自己的伴侣的事吗?更何况还是在两个陌生人面前。而且,丽莎·敏兹曾重点强调过迪卢克·莱艮芬德非常‘可怜’……


“请等一下!”


荧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呼吸急促,声音激动地些许走了调:“我们来之前跟丽莎·敏兹女士通过电话。她告知我们,这所疗养院从多年以前就在迪卢克·莱艮芬德名下,但是早几年您很少、或者说几乎不到这里来,直到去年年底才开始关注这里的运作。”


丽莎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空一惊,转过头看向妹妹。


迪卢克神色未变:“是这样没错。这是合资的项目,我只负责出钱,疗养院如何维持本就与我无关。”


荧不肯罢休:“那为什么今天我们能够在这里碰上您?”


“巧合而已,”男人略显不耐烦地轻声咋舌,随口说道,“近几年我的健康状况不佳,因此公司方面的确做了一些权力上的移交,接下来准备好好调养身体。”


女孩抿起嘴唇,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刚才我在做入院登记的时候,往前翻看到了您的名字,那是用来登记访客的册子,”荧摇头,长呼出一口闷气,“您是来访者,并不是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那么您是来这里探望谁?”


空微微凝神。他进来时负责跟前台沟通,将出入登记的事交给了妹妹,因此不清楚这件事。


迪卢克被识破不高明的谎言,面上并不见尴尬,而是心平气和地看了两人一眼,起身朝庭院的深处走去。兄妹俩默契地跟在后边,一同穿过冗长的走廊。


越是往里走,四周越静,到了后来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别人走动。


这座疗养院内部竟远远复杂于从外部能够推测到的结构,在观察不到的角度中往山体开辟了一条小道,走过小道便来到了山的背面,这里居然绕着一小口泉眼建起一栋湖边别墅。空紧跟在迪卢克·莱艮芬德身后,荧跟在空后边,望向庭中,鼻尖抽动,嗅到风里满是清澈的雨的味道。


莱艮芬德对身后跟着的小尾巴恍若未觉,打开别墅的大门,上了楼,最终在三层的实木门前停下。


女孩手心出了点汗。她从直觉意识到了自己即将撞破一个未曾公开的秘密,不禁伸手去抓哥哥的袖口。哥哥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别那么神经紧绷。


迪卢克敲了敲门,很自然地叫里边的人:“凯亚。”


空与荧飞快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滔天的惊骇。


男人不等回应,径直拉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木门内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卧室,约二十多平,床,桌子,书架,一应俱全,床头柜上胡乱摆放着杂志、闹钟、眼药水与鱼肝油,充满生活气息。这间单人病房像是嵌进石榴格里的小玻璃球,屋内与屋外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氛。


有个人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睡得很沉,三人进来时开门关门的动静完全没能惊醒他。用以维持与观测生命体征的精密仪器通过众多的管道连接着身体,而他本人却毫无所觉地沉浸在舒适的睡梦中,连眼角的细纹都那么缓和,呈现出一股错乱且安适的美感。


二人怔忪地站在原地,迪卢克见怪不怪地在兄妹二人身后带上门,走到床边坐下,将对方放在身侧的手握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地搓揉着他的指节:“这是凯亚·亚尔伯里奇。你们应该在资料上见过他的长相,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兄妹俩皆是面色一沉。无法质疑,躺在床上的确实是凯亚·亚尔伯里奇。即便对脸没有印象,那身肤色也不容错认。


荧迟疑地问道:“他……还活着吗?”


“算是吧,”男人打开抽屉,取出指甲钳开始给睡美人剪指甲,喀嚓、喀嚓的,他就着这些干净利落的声音回复道:“正如你看到的,凯亚有呼吸,有心跳,体温和血压正常,只是醒不过来而已。如果你认为这算是活着,那就是吧。”


谁也不曾想到,这场委托的主角还完好无损地躺在这所疗养院最隐蔽的房间里,而唯一知晓这个真相的爱人竟然亲手在推进一个将他的资料彻底删除的投票。投票成功后,这个无法替自己发声,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男人将在人类社会中销声匿迹,他的姓名,经历,人际关系将会被抹去,就好像他从未被母亲孕育过。


等到某一天,凯亚·亚尔伯里奇从长久的睡眠中醒来,他会像个居无定所的鬼魂重返人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社会上一切的联系早在多年前被迪卢克·莱艮芬德发起的投票切断,他将宛如新生的婴孩,干净,空白,再世为人。


要完成这套操作,背后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何其恐怖,也难怪罗莎莉亚毫不怀疑整件事背后藏着无人能猜测到的秘密。空给妹妹和自己搬来椅子,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了他俩出场的余地:“我有一些问题想弄明白……迪卢克先生,删除自身所有的资料、参加社会性否决投票真的是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愿望吗?”


对方去摸床上那人的额头,给他把凌乱的鬓发归到耳后,答非所问:“他是个很幼稚的人,会为了一时的欢愉许下过于沉重的承诺,而且死要面子,不肯反悔。”


他抚摸亚尔伯里奇的手势很温柔,跟他嘴上的坏话真不搭啊。荧抽了抽鼻子,想道。


外面下着雨,将树林打湿得很狼狈。天色却非常亮,仿佛落下来的不是一场怔忪的雨,而是云的尘埃,扑簌簌地抖落了,天上愈发空明。


迪卢克沉默了一小会,仿佛在想从何说起:“半年前,凯亚生了很重的病。我带他到世界各地求医,无论怎么检查都只说是心脏方面出了问题,现代医学无计可施,于是我让他辞去工作,在家中调理身体。然而情况并未有所好转,今年一月的时候,凯亚的情况突然恶化,此后一直住在这家我名下的疗养院中。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多,他的心跳一度停止,虽然救了回来,但那一次缺氧引起的急性损伤影响到了大脑,凯亚睡在了这里,再没有醒来过。”


他叙述的过程中语气毫无起伏,比机器人念课本更加死板。


“本来我已经认命了,他睡着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如此。”


“但就在他睡着后不久,我的身体状况没有来由地每日愈下,最终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当然,这并非因为凯亚·亚尔伯里奇,而是我个人体质问题,与他无关。”迪卢克边说着,边将手伸进被褥中试探性地测着凯亚的体温,“他生病期间同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多希望能跟我一起死。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是他求生欲旺盛,轻易地许诺了下来。”


空的神情逐渐转为不可置信:“等等,您的意思是您就快死了?这也太巧了,偏偏发生在亚尔伯里奇先生出事之后?”


迪卢克平静地将床垫的温度调低了些:“我没有必要跟你开这种玩笑。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以我的家产跟地位,不可能单因为爱人出了状况寻死觅活。事情进展到现在我也有积极地进行过治疗,只是最后结果不如人意。”


“我是很想活下去的。毕竟在我死后,谁又会比我更加尽心尽力照顾他?”他的神情像是香槟里的方冰块,近看全是白色雾气,挡住了绵密的、摇晃着上升的气泡,“依照我同他的约定,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应该是取掉他的呼吸罩。”


“但您没有这样做……”女孩皱起眉,忽然反应过来:“所以您一直在利用我们?包括琴·古恩希尔德?”


迪卢克承认得很是坦然:“非要说的话确实如此,我在等琴调查这件事。我死后,凯亚需要托付给旁人,琴是最好的选择,但假设琴没有意愿花时间探明真相,那说明我将凯亚贸然托付过去是错误的决定。而如果她托人调查,我便可以借此通过你们之口传达凯亚的处境,以她的性格必然会接手安排人照顾凯亚,我也会将部分资产转移到她名下作为报酬。”


“所以古恩希尔德女士确实对此心生疑虑,在好友丽莎·敏兹的策划下,她找上了我们,”空面带恍然,“目的不是推动投票的进行,而是让第三方对您进行试探,怪不得最初她的态度含糊可疑。”


“琴吗?”迪卢克转过头,略一沉吟:“你们觉得她态度可疑是正常的,她一向不会说谎。我很抱歉让她为难了,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死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爱人的隐私。”


他转过身,久久地凝视着床上的人,不再言语。兄妹俩识趣地退了出去,空很贴心地带关上了门,松了口气,指尖在把手弯口停留一会,还能触摸到少许余温。兄妹俩并肩走在来时的小路上,很快便看到了疗养院外庭的松木,随着一步步接近,四周那股人们聊天的声响逐渐明晰,像是某种分割线。


荧仿佛从这些陌生人的聊天中找回了发声的方法,苦恼地说:“我不明白……你明白了吗,哥哥?这件事里有太多东西我都不明白。”


空安慰她:“没事的,你刚从学校出来或许还不适应。很多事跟卷子上的题不同,不需要有解,搞不明白就搞不明白吧,之后还有更多的事会搞不明白呢。”


女孩点了点头,想起男人抚摸着爱人手背时的面孔。撤去那些浓墨重彩的伪装,他的面容冷硬如绵延的群山,与即将离去的春天融化作一团,逐渐分不清轮廓的界限。


她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遇到的人,慢慢地跟在哥哥身后,并不着急,这段路已经不再需要赶时间了,最后一站的谜底也已经揭晓,看起来路上的风景变得有所不同。雨后清澈的空气在鼻间吐息,芭蕉叶上滚落下挽留不住的水滴,小鸟抖动翅膀,清理羽毛,不知为何,她蓦地没那么在乎结果了。


是啊,反正春天也从不与人道别。




凯亚睡着时才刚刚四十一岁零两个月十五天,巧得很,那天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十八个情人节,他实在很会挑日子。医生同我说只要治疗调理得当,适度配合刺激性疗法,还是有很大可能性苏醒还原成正常人的。我问能不能大概估计出多久能醒,他老实摇头,说说不准,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是三十年。


我开玩笑,我说三十年也行吧,就是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七十岁的老头,内心指不定有多崩溃,毕竟那张最臭美的脸已经韶华不再了。


医生听了这话,也笑,说要是我一觉醒来从四十岁的壮年男人变成七十岁的臭老头儿,连养老保险都没交齐,我老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嫌死我。我没说话,只是笑,心想,要是我能瞧见七十岁的凯亚·亚尔伯里奇长什么橘皮皱子脸,那倒是值得期待一下几十年后的事。


我们都很有默契没有提起我的病。


我跟凯亚在一起那么多年,有时会觉得就像做梦一样,还来不及留恋什么,梦就要醒了。后来每每去见躺在床上的凯亚我都会生出些嫉妒:将来有一天凯亚会醒来,那他醒后仍会爱我吗?会一直记得我,会在我的墓碑前说说他睡着时做的梦吗?


我想了很久,始终猜不出来,关于他的一切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只是很久之后我仍旧记得那个夜晚。冬天走到了尽头,没完没了地下着枯萎的雪,到地上就成了一滩绵软的水,落叶归根。


那时凯亚刚动过手术,还在观察期,我守了一晚,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精神疲倦,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在旁边的床上小睡了会,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


江边的灯火一路攀延到大桥上,桥上堵车,许多小小的亮片在昏暗的夜里拼贴成涌动着的潮汐。街上年轻的男女并肩走过,缩着肩牵着手,捂热了羽绒服和棉靴。护士推着小推车经过走廊,丁零当啷的,挨个敲响房门,量体温了量体温了,她喊着,声音健康清亮。


凯亚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愣,药水沙漏般滴滴答答地钻进他的身体里。隔了一会,他忽然转过头来,很认真地问我,迪卢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狼狈地支起身来,睡姿不好,一边的胳膊僵得像是泥巴糊的,胃里塞着一团浑浊的气,空荡荡的,舌尖发苦。我用水打湿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对不起,我这阵子过得比较……是什么日子?不是你的生日,也不是什么重大节日,是我俩认识的纪念日吗?”


他沉默片刻,跟我嘻嘻哈哈地说,是情人节啊,迪卢克,我俩一起过了二十多年啦。情人节快乐。


我挂好毛巾,坐到床边,捻开他掉到枕头上的头发。凯亚最近掉发频繁,他对此非常担忧,总觉得自己随时会像棵秃了的树那样把头发掉完,跟我商量着要全部剃光,买顶假发披上,眼不见心不烦。我当时没多想就说好,结果隔天他果真买了顶绿油油的假发,造型相当邪门,我看到就给扔进了垃圾箱里。凯亚或许心里也有数,从没跟我提过买回来却未曾见上过一面的大葱脑袋,此事不了了之。


后来我闲来无事琢磨半天,研究出一层深意:这顶大葱脑袋大概本来就是凯亚买给我看的,因而被我觉察后只字不提,暗指我赚这么多钱连凯亚的病都治不好,连个大葱脑袋都不如。


他真没礼貌,但他说得很对。


那根落发被我扔到床底下。凯亚伸手想揉我的眉心,被我躲开:“好吧,你还有闲心记得情人节,看来我确实没必要太担心你。今年情人节想要什么?”


他叹了口气,把手放下了,转而很用心地玩起我的手指,叨念着:你知道的,我如今最大的愿望是想喝口酒……别着急瞪我,我这不是知道喝不了吗,但是那种低浓度的酒精饮料,或者说,可乐之类的碳酸水,我应该还是能尝一口过过嘴瘾吧?


我不怎么耐烦:“好吧,过几天给你买,忍一忍也要不了你的命。”


凯亚大呼小叫,说迪卢克你怎么这样讲话,让我好难过,我们二十多年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吗?哪怕你象征性地买一瓶放在床头,让我每天睁开眼拜上一拜呢?这样说不准能激起我想要变健康的斗志啊。我不吭声,说不过他,但并不信他扯淡。凯亚见我不吭声,讨好地用脸颊蹭我的掌心。我想抽回手,可他握得很紧,非常执拗。


他盯着我,像一条阴森滑腻的蛇那样攀上我的肩膀,用瘦到没什么肉的脸颊轻轻刮着我的下巴。很乖,很温顺,前所未有的温顺。


凯亚说,你胡子该剃了,迪卢克,你都变得不好看了,而且会扎到我。


我说:“好吧,我现在去给你买。”


我起身,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实际上我并不是屈服于他的磨人之下,只是想出去走一走,静一静。不知何时起我变得不喜欢跟凯亚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跟他在一起我容易变得疲惫,每件事都在失控,我必须不停地说着好吧好吧才能解决勉强一些问题,像只不断妥协着的哈巴狗。


我很讨厌这样。


以往我们会争吵,意味着还在尽可能矫正彼此,努力磨合到一个齿轮上去。自从凯亚生病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温吞到小心翼翼,他谨慎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不能对他说什么重话,两个人像在打太极,你出左拳我出右脚,力求不触碰到彼此的身体。


很多时候,我明确感觉到我跟他的关系逐渐疏远了,但毫无办法。


就像我对待他、对待他的病那样。


途中本来在楼下就能买到碳酸饮料,我故意绕了些远路,想散散心。附近的高中有家小零食店,生意向来不错,此时早已放学门庭才稍稍冷清了些。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老头背心,坐在店内的竹椅上跟着音乐金钩贝尔金钩贝尔地唱,十分自得其乐。


旁边的两个女学生喷笑,说老板你唱错啦,是jingle bells,而且早就过时了,现在不是圣诞节是情人节了!那店主很不好意思,说这是我儿子给我下载在电脑里的,他去上大学前嘱咐我十二月底放这首歌,我又听不懂,一转眼放了两个多月,我不就会唱了么!


我静静听着他们闲聊,拿了一厅可乐,准备付账。老板犹豫地看了我半天,最终只憋出来一句,男人喝可乐可不好啊。他小声劝我。我不愿多做解释,随口说是家里有人想喝,并不是我要喝。


那五十多岁的男子忽然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啊呀,是老婆要喝还是孩子要喝啊,这东西不健康,可不能太惯着啊!


我从没见过这种做生意的,送上门的钱还往外推,心中有些好笑,不免想要多聊两句。


是妻子要喝。我说。


老板闻言眉峰一振,作严厉状,抬出过来人的架子循循教导起我:男人可不能太顺着老婆啊,在家中必须树立起丈夫的威严,再说喝多了可乐也对女性的健康百害无一利。我就是太顺着家里那位,她今年被查出了糖尿病,很多东西都得禁口,受了很多苦。不如这样,回去之后这可乐你们一人喝一半吧!寓意也好,妻子的不健康,丈夫也来分担,是不是这样?人生没什么比命更重要,婚姻没什么比责任更重要,是不是这样?


我说是。


他又说了些振夫纲的老话,絮叨得很。我难得不嫌人啰嗦,听他说了个痛快。临出门前老板挺不好意思地塞给我两盒糖,说,我这人话多,耽误你跟老婆过节了吧,实在不好意思啊,平时总没地儿说,逮着个人就说个没完了,不好意思啊。


我说没事,你说得挺好的,婚姻里最重要的是责任,确实是这样。


外套没有口袋,易拉罐和糖都被我抱在怀里,估计看上去形象得有点傻。人行道上拉满了各式的彩灯,红的绿的,最多的是一种艳俗的粉。许多年轻的男女与我擦肩而过,搂作一团,也有在喷泉旁拍照的,嘴对嘴,比着耶的手势。


我曾经度过了那么多个情人节,直到今天才恍惚间觉得,情人节或许确实是个好节日,可以做很多值得纪念的事,也可以做一些将来会后悔的事。最好的地方在于,我还可以跟喜欢的人度过许许多多个情人节,那些永远崭新的二月一十四日。


这么想着,我又觉得该早点回去,把这个情人节过完。


这段路绕得实在太远了,来时并不如此漫长,回去时好似雪中寻路,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我抱着他要的碳酸水跑在返回的路上,身体轻松得像要腾空而起,我的心也久违地彷如少年时一般宁静。


远处有烟火,缓缓上升,慢慢上升,最终升到谁都瞧不见的地方去了,比天空还高,比太阳还高,升到遥远的群星当中,成为了亿万光年以外的一颗远航的灯。凯亚坐在船边,用脚掌拨弄起水花,哗啦哗啦的,水从他的脚趾缝中钻过,逗得他哈哈直笑。我升起桅杆,扬帆,越过寒冬,前往彼岸,湖水逐渐漫过船体,淹没乌蓬,朝着那颗灯,我们终将抵达在水面之下


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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