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坤宁》感情线分析
本文涉及到的爱情观,第一比较主观,第二只服务于解读情节,不适用于现实生活。
1.张遮和姜雪宁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张遮之于姜雪宁,姜雪宁之于张遮,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原著有两个字,极为得当。
爱重。
原是谢危逼问张遮时,张遮一字一句郑重道来:
“我爱重她。”
不是爱情,是爱重。
若说爱情是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是生同衾死同椁,爱重则是遥遥明月,我可以为了驱散遮挡你的云雾去死,却只敢默默仰望。
姜雪宁于张遮,是飞扬明艳的皇后娘娘,是高高在上的君,他是臣,他觉得自己不配。
张遮于姜雪宁,是端方耿介的君子,是干净清明的张大人,她坏事做尽,她觉得自己不配。
他...
本文涉及到的爱情观,第一比较主观,第二只服务于解读情节,不适用于现实生活。
1.张遮和姜雪宁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张遮之于姜雪宁,姜雪宁之于张遮,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原著有两个字,极为得当。
爱重。
原是谢危逼问张遮时,张遮一字一句郑重道来:
“我爱重她。”
不是爱情,是爱重。
若说爱情是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是生同衾死同椁,爱重则是遥遥明月,我可以为了驱散遮挡你的云雾去死,却只敢默默仰望。
姜雪宁于张遮,是飞扬明艳的皇后娘娘,是高高在上的君,他是臣,他觉得自己不配。
张遮于姜雪宁,是端方耿介的君子,是干净清明的张大人,她坏事做尽,她觉得自己不配。
他们成了彼此的可望而不可即。
正是把对方看得太重,太重,所以不可亵渎,不敢触碰,小心翼翼。
这是所谓“瓶瓷有隙”啊。
张遮与姜雪宁之间,很像一个人的初恋,干净澄澈,不含杂质,也因此易碎。
谢危可以为了得到姜雪宁,在她身上耍手段(如果有没看出来的会在后面细讲),但姜雪宁和张遮不会。
姜雪宁甚至害怕张遮看到自己和周寅之在一处。
可傻姑娘,若想真正长久在一起的感情,是要经得起摔摔打打的,是要展露自己的一千八百种小脾气的,是要吵架闹脾气再和好的。
姜雪宁和张遮吵架?她舍得吗?
这样的感情,太容易因为一点现实问题分离了。
对于姜雪宁和张遮,我有些特别的感慨。
因为我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真的不是我!),和她的初恋几乎完美复刻了姜遮爱情。
三年,彼此心知肚明但不说破,男生日常像亲人一样细心地照顾我朋友的情绪,哦,还救过我朋友一命。
三年之后,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小问题,天南海北。
一个难过到甚至不敢看见对方的社交账号,一个日日吃药助眠。
问她为什么不去找他,答曰因为某某问题,就是没办法在一起,不是矫情,是真的没办法。
具体是什么问题我已经忘却,只知道在外人看来真的是小问题,就像姜遮不能在一起一样匪夷所思的小问题,但是对他们俩来说,确实是无法跨越的高山。
若说张遮与姜雪宁之间,隔了前一世的刑狱之灾,丧母之恨。
可谢危同样逼死了姜雪宁。
都是血债,但结局却不同。
姜遮悲剧,根本原因不在于上一世的相欠,而在于他们之间感情的性质。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过于美好的东西,反而留不住。
2.谢危——必定要两世兜转,才能携手。
谢危和姜雪宁两世的结局可谓大相径庭。这其中缘故,在姜不在谢,因谢危没变,变的是姜雪宁。
(1)先说谢危的“不变”。
两世,谢危对姜雪宁的感情,其实相差无几。前一世谢危大仇得报后还活了一段时间,是姜雪宁在吊着他的命。
这份“不变”,基础有三:
①两人都经历被原生家庭抛弃的伤痛,可谓同病相怜。
同车上京,谢危第一眼,就将这个小姑娘看得清清楚楚。
他自己,有母无父,有父当死。
姜雪宁,养母不爱,生母不疼。
他两世一生,活着的意义全在报当年之仇。
宁二前世,为了追逐从家人处得不到的认可误了一生(注:姜雪宁在从村野到京畿的巨大转变中,家人没有耐心给予足够的关怀与鼓励,让她变得敏感偏激,她此后醉心权术,其实归根只是一个自卑的小姑娘在赌气,想被人承认,被人仰望。姜前世所有悲剧的根源,全在原生家庭的缺位)。
他们一生中最深的苦痛,最大的矛盾都是一样的。这从根源上,决定了他们的相似性。
谢危对姜雪宁,从一开始,就有天然的同情和关注。
(注:原著17章,姜雪宁刚重生即发现,因自己女扮男装出游,燕临同自己之情,本未传开,谢危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后来,谢危在姜家遇见宁二与母亲冲突,怒怼姜伯游,道明姜雪宁所有伤痛的来源。
雪夜遇山猫,姜雪宁揭开谢危内心最深的伤疤,自此亦将谢危看得一清二楚,心疼他不过是个可怜人。
两人最终互相治愈。
②喂血之恩对谢危的意义不止于“恩”
对于当年共患难之事,危宁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姜雪宁干脆将这事看作了一个可以拿来提要求的筹码。
她因为不愿回首当年那个乡野丫头的土气狼狈,是将这个回忆视为包袱的,甚至有意消去了手上的疤痕。
但谢危将这事看得很重。
他曾经经历的,是为了自己活命,将他推出去的寒凉。
但姜雪宁与他素不相识,却舍了自己半条命来救他。这是他遇到,不多的一点暖。
小姑娘展现出的善意、单纯,戳到谢危心上了。
谢危虽然自己不是好人,但他喜欢的类型,应该就是姜雪宁这样活泼狡黠,善良干净的。
所以他前世看到姜雪宁欺侮下人,才会感到失望。
救命之恩于他不仅仅是一份需要偿还的债,还带着几分情意。
所以他看到姜雪宁消去疤痕,遮掩过往,会暴怒。
那是他的珍宝,姜雪宁弃如敝履。
③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以上两点,会让谢危对姜雪宁另眼相看,但将其推向“爱情”的,是第三点——姜雪宁可谓谢危知己。
他们俩的世界观相似度极高。
第一,他们都追求平等。
他们两人都对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嗤之以鼻。
夫子上《女训》,姜雪宁和谢危,一个逃课,一个扔书。相比较学堂众人行动的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他们两人那股肆无忌惮的劲儿,出奇的一致。
谢危,杀君弑父,向伦理纲常发出最极端的反叛。
姜雪宁,志在山水。她的志向完全有悖于社会对女子相夫教子的期待。
作者安排她和“现代人”尤芳吟互相引为知己这一情节,也是对姜雪宁反叛意识的强调。
谢危在经历了君臣之纲对自己和母亲惨痛的戕害后,内心对整套儒家规范都嗤之以鼻。
姜雪宁没想到,自己那张答卷,本是想让谢危气急败坏,实则正中下怀。
第二,姜雪宁是书中才智最高的女子。
谢危是个奇才。
按书中标准,如果智商满分一百,谢危一百分,天下人不超过五十分。
谢危是个能将书中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主儿。
姜雪宁呢,是个能将谢危以外的人耍得团团转的主。
吕显,算得大才。于经商一道,却屡屡为姜雪宁手下败将。
虽说姜雪宁有现代经济理论加持,但能凭尤芳吟一席谈天就运用到如此地步,赞一句才智卓绝毫不为过。
就连谢危搞死张遮之计,姜雪宁亦敏锐发觉,掺和一脚,护得张遮平安。
(当然,这其中,谢危对姜雪宁的特殊感情有很大分量,姜雪宁的才智到了谢危面前,其实只能算是点小聪明啊。)
所以,谢危如果要寻一个妻子,全书能和他在智力层面无障碍交流的女子,是姜雪宁,也只有姜雪宁。
论奇谲鬼才,论胸中丘壑,论恣肆放诞,姜雪宁和谢危,当得敌手。
嘤嘤鸣矣,求其友声。
在令人发疯的孤独中,姜雪宁是谢危唯一的救赎。
自此沦陷,经年不改。
(2)姜雪宁的“变”
按上所述,谢危对姜雪宁,两世皆有情,为何结局如此大相径庭?
其实仔细想来,两世大相径庭的,岂止谢危之情。
上一世,燕临,沈芷衣,一个恨透她,一个讨厌她。这一世,却都无怨无悔、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为什么?
姜雪宁前世,太汲汲于名利,她只顾牙尖爪利地往上爬,忽略了太多旁人的感受。
少年家破,她一语“我要当皇后”,可算年少无知,到底太过凉薄。
公主自卑,她看在眼里,却不开解,反而让公主误以为她们初遇时,姜雪宁是在有意戏弄。
她身陷险境,只顾着利用张遮的感情,却不设身处地考虑他持守的原则,最后以命偿还,不算无辜。
最重要的是,她当年入宫,忙着勾搭未来皇帝,却翘了谢危的课啊!(恨铁不成钢JPG.)
必要重生回来,她才能不再因自卑而盲目钻营,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本心是逍遥山水。
她才终于珍重身边每一份情意,发觉了谢危深深埋藏的爱情。
前世的她,真的只是一个满身伤痕,张牙舞爪地想要去争去抢的幼稚小姑娘。
死过一回,她才看透了自己的可笑,才足够成熟,有了与谢危比肩的资格。
必要一世错付,两世兜转,危宁二人才能携手。
3.谢危与张遮的比较——咱们张大人输在了哪里?
(1)从前面的描述可以看出,谢危和姜雪宁的感情基础是“同”,他们有太多的相似。
但姜雪宁和张遮的感情却是建立在“不同”上。
姜雪宁这个生性跳脱之人,是看到张遮在她门外端坐一夜时,彻底沉沦。
张遮这个端方严谨之人,何尝不是被姜雪宁的烂漫娇蛮所吸引?
他们两个,一个就喜欢逗对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个偏就爱纵着她无法无天。
现实生活中,当然没有“同”与“不同”孰优孰劣之分,“不同”的爱情亦能长久。
但是小说的虚拟世界中,作者更赞同“同”的爱情。
张遮与姜雪宁分手时说的那句,你以后会找到一个真正合适的人,一语成谶。
姜雪宁若真的嫁到张家,其实未必事事顺遂。
(2)张遮谈恋爱没谢危绝,谢危据统计至少算计了姜雪宁两次半。
吕显大骂谢危一身谋略全拿来哄小姑娘了,谢危还真不冤。
第一次,姜雪宁出走蜀地,谢危为了让她回来,以沈芷衣安危为胁,是为一次。
第二次,两人被天教审判,谢危一刀扎穿自己的手,让姜雪宁欠下自己一份大情。因为本来谢危也不可能挥刀向宁二,所以算半次。
第三次,也是最狠的一次。
姜雪宁去见张遮,让谢危心态崩溃,他甚至摆宴席,设毒酒,宁愿姜雪宁和自己死在一起,也不愿放她活着离开自己。
最终不忍心,换了个法子,把宁二姑娘睡了。
睡起来后问宁二愿不愿意同他成亲,宁二没有立即回答,谢危彻底疯了。
他拿江山为注,设了个大局。
原著中那一章结尾是关键(懒得翻了,按记忆大致复述一下)。
谢危曾说,自己即使不赢,也不可能输。
但如果这一次,他一定要赢呢?
这里谢危的意思是,即使姜雪宁不喜欢他,他也有办法让她留在他身边,是为不输。
但他想要姜雪宁心甘情愿,他想要彻底的赢,为此,他宁愿承担满盘皆输,身死事败的风险。
你知道这个疯子做了什么吗?
他明知道沈芷衣手上有虎符,明明这时候还可以随意拿捏沈芷衣,他偏装作不知道。
最后兵入京师,成三足鼎立之势,全是他一手操纵。
说是燕临要姜雪宁选,其实是谢危要姜雪宁选。
选燕临为帝,便是跟了燕临,选谢危,自是喜欢他,而选沈芷衣,意味着选了张遮。
他要看姜雪宁的真心,他要她自己选。
明明知道如果最终没选他,他面临的不仅是失去心上人,还有牢狱、落魄、甚而死亡。
他三次算计姜雪宁,此为最绝。
也难怪吕显气得发疯。他辛辛苦苦跟着谢危打江山,现在谢危把一切心血和自己生死随手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要她怎么高兴怎么选。
可不是都拿去哄小姑娘了嘛。
但是姜雪宁竟也是个狠人,她既能和谢危并肩,就不会只受他摆布。
她作出的选择出乎谢危意料。
两全之法。
江山归沈芷衣,我归你。
谢危彻底赢了。比他想象得恐怕更好,姜雪宁不需要他权倾天下,她只要他。
只气疯了个吕显。
4.其他
写到这里,关于《坤宁》的感情线,我所有的感慨大致完结了。
《坤宁》是一部不错的作品,它塑造的谢危、张遮两个人物形象,尤其是张遮,很成功。
我曾经吐槽,所有的古言,都有一个白衣翩翩的温柔公子,一个豪放不羁的霸道将军。
所有手上有兵的都是最后赢家,当上皇帝后必然还要四处征战兴修水利。
但是《坤宁》很出彩的一点是,张遮这个形象,不落窠臼。
端方清正,为人有些死板寡言,遇大事又很腹黑。
这个刑部张大人的形象,很独特,很鲜明,没有套路,没有模板。
作者用心了。
谢危这个形象,可以算病娇吧,相比起来新意要略缺一点,但作者花的心血恐怕不少于张遮。
因为心理疾病患者太难写了。
正常人想揣测神经病的逻辑难如登天,想把谢危这个高深莫测的形象立起来,要在很多地方下功夫。
另外,作者在写《坤宁》的时候,是有一点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在里面的。
比如说前面分析过的,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
比如说自由平等意识。
比如说谢危惊世骇俗的——世间庸碌凡夫,为我所杀,该感谢我,是我让他们在死的一刻意识到自己在活——未必代表了作者的价值观,但挺有趣。
当然,《坤宁》也有一些问题,比如说最后大殿上姜雪宁选沈芷衣时的对话,有点搞笑,正常人平时说话不会骈散结合。可能是快到结局了有点赶。
但结尾几章写得很精细,很多细节(金步摇,戒五石散等)和开头呼应,可以再看一遍挖一挖。
5.尾音
我一直固执地认定,张遮的“遮”,取自“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清江水终将东流,他不过是郁孤台,是青山,做不了她的归宿,只能在宫门前,做最后一次遥望。
【一下】青红 (短篇完)
他在囚车里昏睡,不知自己错过了雨中飞奔的姑娘,和一地桃花。
您将看到:本文其实应该改名叫《财迷》。剧中今夏救陆绎于诏狱和陆大人出狱的一点点补全,陆大人都在诏狱了还是受点儿刑吧(揍。
预警:流水账,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这个系列的故事基本上是把从嘉靖末年到天启年间的事件糅杂在一起,半真半假,压缩成这一个人的余生。
声明:相关事件机构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故事属于陆绎和今夏。
姊妹篇请戳:《山雨》
丐叔在本系列中叫陆栝(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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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囚车里昏睡,不知自己错过了雨中飞奔的姑娘,和一地桃花。
您将看到:本文其实应该改名叫《财迷》。剧中今夏救陆绎于诏狱和陆大人出狱的一点点补全,陆大人都在诏狱了还是受点儿刑吧(揍。
预警:流水账,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这个系列的故事基本上是把从嘉靖末年到天启年间的事件糅杂在一起,半真半假,压缩成这一个人的余生。
声明:相关事件机构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故事属于陆绎和今夏。
姊妹篇请戳:《山雨》
丐叔在本系列中叫陆栝(不重要。
*
听说皇上颁旨大赦时,今夏正在河边摆摊,险些将家里的豆腐摊儿掀了。
她怔愣地看看天、看看地,猛然对着那石桥墩子一掌拍过去。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叫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手,坐在那石桥台阶儿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豆腐摊儿也顾不得了,今夏那三脚猫的轻功从未如此娴熟,未有一炷香便已经赶回家中。袁大娘给姑娘开门,被急匆匆地今夏扑了个满怀。
今夏脸颊绯红,在这隆冬满头是汗,忍不住对着袁大娘又抱又亲:“娘!你可知道,陆绎他要回来了!”
“知道啦知道啦,人家岑兄弟一早就在家里等着你了。”袁大娘将女儿让进来,给她擦汗,“进去吃碗茶再说话!没个女儿家样子。”
袁今夏哪儿顾得上,风风火火地跑进厅堂:“岑福!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岑福见今夏如此高兴,心中不忍,摇头轻叹——虽有圣上文书,可陆大人真正要昭雪出狱,却须得等到南镇抚司将各种文书处理停当。
岑福离开镇府司已近三年,可种种官僚行事污秽之处,他却是明明白白。这南镇抚司积压文案如山,若要“秉公办理”,恐怕大人出狱还要再等上三年。
如从云端直坠而下,今夏一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落下两颗豆大泪珠。可这三年来,骂这诏狱也骂得疲了。她只落这两滴泪,便拿袖口擦一擦脸,转身点数自己这些年存下的银两。
搜刮数遍,只有不足二十两银子,已是她半年的俸禄。今夏叹了口气,在手里掂了掂银两,便与岑福去南镇抚司碰碰运气。
与以往不同,依照旨意,陆绎今次是即将官复原职。今夏琢磨着,之后陆大人还要在北镇抚司办公,在疏通时特别顾及几分面子,只说是圣恩发还了一部分家产,陆绎便托从前的属下拿来感谢兄弟照顾。
这三年来,南北镇抚司上下,无人不知这姓袁的六扇门女捕快。银两是何目的,不言自明。天子诏书既已下达,又收了钱财,倒也没人想有意为难这未来的锦衣卫佥事。
如此,北镇抚司接连传来好消息。这天是守卫对陆绎已改称大人,又一天是陆绎已被移出牢房,暂居一间偏室——听说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佥事孟韩川不忍同僚受苦,特意吩咐的。
不出旬日,岑福欢欢喜喜地跑来相告——许是北镇抚司的经历见到孟佥事的态度,便格外通融,准一人探视陆大人,允诺一柱香的时间。
今夏怔愣,握着两串豆干,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岑福,此话当真?”
岑福忙宽慰:“大人要我拿些换洗衣物给他,我想袁捕快一定想见大人得紧,便赶紧回来告诉你——明日卯时在诏狱南侧的偏门,有人带你进去。”
袁今夏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紧,没能发出声音。她揪着交襟衣领,轻轻捶打自己的胸口,连连呜咽,像是把这数年来的思念与牵挂倾吐出来。
岑福吓得不轻,转身想叫院子里的袁大娘来帮忙,却见七尺高的墙今夏一跃而上,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
陆绎在榻上打坐调息,近日休息得好些,已能通过内力抵御大半寒气。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日光斜斜地泼洒在他的脸上,给他单薄的身形裹着一层碎金。
他抬起手,看着细弱的光斑在自己的手心摇晃。三年不见天日,竟觉得这日光稀奇。
长廊里响起脚步声。陆绎仔细辨识,便知道跟随锦衣卫进来的并不是男子,必不是岑福。
电光火石之间,已有了祈盼,又不得不将这祈盼压将下去,免得失望。
钥匙响动,负责看守的锦衣卫客气地说:“陆大人现下就歇在这里。”
陆绎急忙转头,来者竟是林菱。
他想到了今夏,也没想到是林大夫。刹那间,陆绎已后脊一凉,一丝惊恐油然而生。他快步走到林菱面前,脱口便道:“今夏出事了?”
林大夫一时只见一个身形萧索的人影窜到身前。骤然被陆绎一问,林菱缓了缓神说:“今夏没事。”
话音刚落,便见陆绎大松了一口气,扶着墙堪堪站稳了。
林大夫看在眼里,无言许久,才道:“她日日都想见你,可昨日岑福来报信,她却特意星夜兼程地到山中把我叫来,你可知是为什么?”
陆绎只听进一句“她日日想见你”与一句“星夜兼程”,心里便是一阵酸甜,轻轻摇了摇头。
林菱见他心神不定,徐徐解释道:“一来,她担心你身体,央我来为你看看。二来……自然是为陆夏两家的诸多恩怨。”
陆绎微微一颤,背脊挺直如铁如石,半晌只微微点头,不发一声,几乎是不敢。
林菱审读着陆绎的神色,心中五味杂陈,眼中已泛泪光:“当年,是我拔刀向你,今夏她……跪我求我、又不得不推开你。这三年,这孩子不忍负我,更是一直把你放在心尖上——”
“她怕你仍对上一辈的事心存愧疚。请我来,是叫你放心,你与她之间已再无隔阂。”
陆绎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心中一处猛然下陷,落入无限的似水柔情之中。
林大夫见陆绎失神,又提醒道:“如今我依着她的意思来看你,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陆绎一惊,试探着抬起双眼,眼中茫然,不敢相信。
林大夫叹了口气:“这意思便是说,你以后应当随着今夏,叫我一声林姨。”
陆绎怔愣了,轻轻唤了一声林姨。这一声罢了,他这才完全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旋即被这巨大的快乐与解脱所击中,摇摇晃晃,几乎晕倒。
林菱此时方才看清陆绎面色青白消瘦,也吓了一跳,赶紧扶他坐下,为他搭脉。她的病人却不算配合。陆绎只顾着询问今夏的近况。林大夫回了几句,却抵不住陆绎连连发问,实在扰得她不能专心诊脉,轻斥了他两句,方才叫他安静一些。
陆绎只乖乖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开口,求几副增添气色的药:“我与她三年未见,总想干净利索地见她。”
林菱柔柔一笑:“你们倒是同心,只管难为我就是了。”
*
女孩儿奔向他时,许多苦痛烟消云散,陆绎视若瑰宝的那些良辰美景,像洪水一般涌来,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可是他的今夏,总会朝他奔来。他也一定伸出手,紧紧抱住她,让她降落。
今夏自把孝敬银子送进南镇抚司,只要不当值,便在诏狱门口等候。年关将近,数九寒天,她受了风寒,破天荒地乖乖喝药——说了要等他,他在这自由天地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怎能不是自己?
京城下了属于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雪下得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今夏穿着一身绯色,像是这片素裹中,一朵早开的红梅。
陆绎足有三年未曾见过今夏。女孩儿的音容,纵使他这三年来时时回味,也已经在脑海里模糊。可即便是这样,陆绎还是能在抱住她一刹那便知晓,她瘦了,身上有了劳苦的痕迹。
今夏穿得单薄,只为穿着那件最初在枫林坳令他心动的裙衫。
陆绎将今夏搂得更紧,只觉得整颗心都化作一汪春水:天下怎么有这样傻的姑娘呢,天寒地冻,她偏不服,生生搬来一个春天。
其实我对你心动,哪里需要等到枫林坳的那一身桃色纱裙。
今夏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恍然如梦,双手紧紧地箍着陆绎的胳膊,不敢松开。陆绎这身上新创旧伤,正在湿冷雪天隐隐发痛,却哪里舍得叫今夏松手。
在深不见底的诏狱中,是这疼痛叫他清醒,如今在这魂牵梦绕的人身侧,这份疼痛更叫他明白,这并非一场镜花水月的美梦,而是真的。
“大人,走吧。”今夏颇有几分炫耀的神色。
她当然是应该炫耀的,陆绎一边搂紧她,一边想。他低垂眉眼,看着臂弯里的女孩儿仍是记忆中有几分聒噪的模样,一会儿说着杨岳与上官,一会儿又说六扇门的新鲜事,对着抠门儿的廖师爷生气。
然后他们真的能在这雪地上踩出一串儿脚印,一齐向家里走去。
孩子们举着红灯笼,呼啦啦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跑过。后天就是除夕了。
今夏突然想起什么,拦下了其中一个小童,给了他几个铜板,又与他附耳几句。
陆绎只静静看着,等今夏满意地拍拍手,重新缠上他的臂弯,才开口:“这压岁钱给得有点儿早吧?”
“我叫他回去和我娘说一声,早些准备饭菜,你回去便可以吃上热的了!”今夏颇有邀功的意思,竹筒倒豆子似地说起来,“我攒了好久,特意留了一笔压箱底的银子,岑福问我要的时候我都藏着没给,就为今天给你准备吃食——我可是精心挑选,还请教了林姨,食材样样都是滋补的,今天一定叫你尽兴而归!”
陆绎瞧着今夏叽叽喳喳的模样,轻轻扫去她额角的几片落雪,想起那时今夏为他准备的一桌用了猪油的素斋。如今想来,那副偷偷摸摸耍小聪明的模样,也叫他眉间柔软,心底温柔。
今夏见陆绎不说话,以为他不信,更着急了,直拽着陆绎的袖子,在雪地上疾行起来,险些摔了。
陆绎将她牵稳:“慢点儿,吃食又不会长腿跑了。”
今夏便很知道的样子,一副老夫子的姿态,痛心疾首道:“吃食虽不会长腿跑了,可岑福、大杨、还有他的宝贝儿子,可都等着吃呢!你不早去,就都没啦!你可不知道,小昇——啊就是大杨和上官姐姐的儿子,比我还能吃。”
陆绎就笑,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逗她:“我还不知道有比你能吃的——怎么,他也能一口气吃五碗米饭?”
今夏羞恼,便作势要踩陆绎一脚。陆绎轻巧闪开,张开手臂,叫今夏跌入自己的臂弯里。
雪花静静地飘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
岑福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远远见大人和袁捕快披风戴雪地走回来,孩子一样地叫嚷开了。
林菱与陆栝,杨岳与上官一家,还有谢霄,此时已经齐齐聚在那院子里,围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大人们欢声笑语,听见岑福的声音,纷纷寻声望过来,向两人招手。
陆绎远远看着那烧红的火炉与圆圆的桌台,不禁站住了,恍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今夏只是静静地挽着陆绎的手,随他一起站立在风雪中——失而复得,任谁也不能平静。这一点,今夏再清楚不过了。
袁大娘布置了半天碗筷,却见陆绎和今夏在门口迟迟不进来,招招手:“这俩孩子,站在那儿干什么呀!快进来!今夏,陆绎——快点儿,外面冷,进来了!”
陆绎神色一动,眨了眨眼睛,像是从一个梦中醒了。今夏这时才歪了歪脑袋,轻巧地牵起陆绎的手:“走,回家。”
陆绎紧紧回握:“嗯,回家。”
袁大娘还在热菜,今夏便眨眨眼,让陆绎先坐,自己去灶间帮忙。陆绎哪儿坐得住,寒暄了一会儿,椅子还没坐热,就起身找了个理由给袁大娘帮忙去——一桌子人都看懂了这司马昭之心,当然没人阻止。
进了灶间,只见到灶台上林林总总放了许多豆腐菜品,虾仁豆腐、小葱拌豆腐、蟹粉豆腐,不一而足。
陆绎四下张望,不见母女俩的人影,只听到今夏压低了声音,已经带上哭腔,委屈得不行:“可我攒了那些钱,就是为了让他吃顿好的嘛!诏狱那破地方,有谁会在意他吃什么……”
陆绎心思一转,便明白今夏所谓何事,眼波流转,心如一池吹皱了的春水,拾步走进里间。
今夏正抱着屋子里唯一一块大荤的五花肉,心疼得紧:“怎么都变成豆腐了呢……?都是我攒了好几个月的饭钱呢!”
陆绎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悄悄捏她的腰肢:“这可不好,下次不许这样攒钱了。”
今夏正忙着为自己的银子和吃食痛心,一回头,一时也忘了是和谁说话,双手叉腰便道:“你懂什么呀!陆大人!怎的我吃得多也要说,吃得少也要说?”
哦,原来那时在扬州那船上茶点的仇,袁捕快还记着。
陆绎笑她娇憨,还有理有据地辩驳道:“下属吃得多,上司自然要管。可我眼见着要向袁大娘下聘,到时你便是我的妻子,你吃得少,我才着急。”
这话说得已十分直白,今夏双颊绯红。
陆绎顾念着长辈在场,礼节不可丢了。他笑意盈盈地看一看今夏,就转身,恭敬地向袁大娘施了一礼:“伯母,您准备这些吃食,实在费心了。”
袁大娘看看女儿,又看看陆绎,想起过往种种,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陆绎的肩膀:“我呢,是不知道你们这些显贵圈子是什么个规矩习惯。可在我们民间,祖辈传下来的规矩,给有过牢狱之灾的人接风,就得吃这个豆腐,意思是一清二白,你此身从此就分明了。”
今夏不知这些,眨眨眼睛,看着陆绎温和又坚定的眉眼,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袁大娘又道:“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你心里有今夏,那我这个做伯母的,自然也是心疼你的——你看这个豆腐,原本是黄豆,也是在磨上转了千回,粉身碎骨,才成了豆腐。它这个……我不太会说那些个大道理啊,就、就是说,黄豆好吃,豆腐也好吃,你……你懂吧?”
陆绎有力地牵起今夏的手,浅浅笑了,点点头:“是,晚辈明白了。”
袁大娘看看陆绎的神色,这才放心地笑了:“她给我的那些饭钱,可真是攒了好久,我能随便花了吗?都给她留着呢,留给她做嫁妆。”
陆绎听了,只去看今夏。今夏这才松了口,撇撇嘴:“算啦,这二两银子做嫁妆,还不如吃酒脍肉来得实惠。”
陆绎便笑了,手指成钩,在今夏的手背上轻轻一刮:“你的嫁妆可不止这些。”
门口的枣树下,陆绎带着今夏挖出了三年前他埋下的那个小匣子——里头是红布包裹着的三百两银子,和一张碎金红纸。
“良辰美景,天地同贺;逢凶化吉,偕老同欣。”
陆绎看着自己留下的纸条,不禁心生感慨——这区区十六个字,他写了八十七遍。每一笔都如同将他的心置于滚烫的思念之中,使其沸腾,又将它扔进冰冷的离别中,叫它麻木。
这良辰美景不是他的,这偕老同欣亦不是他的,他倒是可能归尘入土,就成为这天、这地,贺她、护她。
原以为此命休矣,才提前留下赠给今夏的新婚贺词与彩礼,不想还能有这重见天日、执子之手的时候。
今夏不知他在想这些。她见了那么多的银子,只急得跳脚:“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好几次……好几次我真是一点银子都凑不出来了!就怕他们不给你饭吃、不给你冬衣,还有……还有北镇抚司中途换了几批诏狱的守卫,银子也都白送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有了这笔钱,说不定我早就能进去看你了呀!”
陆绎瞧着今夏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将人拢在自己怀里,给她梳了梳乱了的碎发。
“那里头不好,我原也不愿意你来的……可你还是来了。”他叹了口气,“那时候还不知你有这样大的本领。我当时就想,再好不过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你,也足够了。”
“那怎么行?!”今夏急道,眼泪刷地掉下来,“我去过许多次,知道你在里面吃苦,可后来他们再也不让我见你……还有一次我见到你了,可你睡着,你不知道——”
陆绎原在给她擦泪,登时大惊失色,声音因突然的忧惧而颤抖:“怎么、你……你怎么进了诏狱?”
今夏抱住陆绎,将泪水擦在他的外衫上,破涕为笑:“你怎么傻乎乎的,我倒是想进去,可花了那么多银子都没进去——”
“是你出来过呀。”
*
近来实属多事之秋。入夏以来,湖广水患,一时言官谏言不断,圣颜不悦,内阁的徐敬徐首辅忙于平衡外廷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朝廷本就焦头烂额,没过几天,正阳门外居然发生以许义为首的几百宦官殴打言官的奇事。
昨日,京城又突发地震。那时,袁捕快正忙着抓贼,丝毫没感觉到任何异样。
京城人人都知道,这六扇门的袁捕快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凡是被她寻得蛛丝马迹的犯人,她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人抓到,带回六扇门。
歹人气喘吁吁地讨饶:“官爷,我不过是偷了一个荷包,您至于追我十里地嘛?”
袁捕快她便插着腰,拿毛毛躁躁的袖口擦擦脑门儿,活脱脱的一个雁过拔毛的小财迷:“你懂什么?缉拿一名罪犯,每月绩效考核加发一百文的补贴——我袁今夏岂能让你这一百文钱白白跑了?”
正是,这黑白两道都知道,六扇门有一个“百文捕快”,是个掉钱眼儿里的小姑娘。
这会儿,杨岳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袁今夏,气儿还没来得及喘匀便道:“夏爷,头儿让你赶紧回去——京中地震,把刑部大牢震塌了,有好几十个犯人打伤看守出逃!”
今夏大惊:“什么?刑部大牢塌了?”
“是啊,三法司给咱们六扇门下了死命令,限期缉捕所有逃犯。”杨岳把犯人从今夏手里接过去,又神秘兮兮地附耳,“上面说了,三法司公务人员捉拿罪犯,一人赏一两银子。”
袁捕快二话没说,便返身朝京中奔去。跑出好几步,她才想起嘱咐杨岳一声:“大杨!你去跟师傅说一声,我有要事要办,一会儿直接和他在刑部碰面!”
袁捕快急得却不是赏银,而是另一件事——刑部大牢既已塌了,比它更深的诏狱恐怕也难幸免。
今夏赶回家中,粗略点数了一下,匆匆取了一些整银,便着急地赶往诏狱,却见锦衣卫早已封锁了街道。
她垫着脚尖张望,果然有不少锦衣卫正在组织长工搬送散碎的房梁和砖块。不一会儿,角门有几个锦衣卫抬着两个蒙着白布的担架,铁青着脸走出来。
今夏的心顿时入坠冰窖,顾不得阻拦的锦衣卫便要往里闯。
此时今夏一身公职装束,这个面生的锦衣卫只当她是个唐突的小捕快,手下没轻重,将刀鞘一横便打在她胸口,险些叫她咳出血来。今夏被击得不轻,趴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莫要与女子动手!”说话的是管事锦衣卫在诏狱值守久了,早已认识袁今夏。动手的锦衣卫也没想到自己面前的是个女儿家,一时也愣住。管事的叹了口气,轻踹了那锦衣卫一脚:“傻小子,还不给人家姑娘扶起来?”
今夏已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摆摆手表示不用,急道:“大人,你也知晓我的来意——我带了些银两,可让你与兄弟们吃酒,我只想看他一眼,知道他没事便好!”
管事的为难:“袁姑娘,我知你贿赂我的手下,帮你给陆绎递东西,我念你有情有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下诏狱受震,我们本就草木皆兵,你莫要无理取闹了。”
今夏点头如捣蒜,一面道谢,一面拿出自己攒下的银两:“您看,我余下的银子真的不多了,您就告诉我,他现下在里面如何?这次诏狱受损,他有没有受伤?”
“这钱你收起来吧。”管事的不留情面地将袁今夏搪得远了些,“我若是如实相告,你还不知要白跑几趟。”
出事了?!今夏一惊,根本无力将心中那个不详的疑问说出口。
动手的锦衣卫看一个姑娘家失魂落魄,于心不忍,等管事的走远了,悄悄透露:“陆绎不似一般犯人,诏狱不会让他出事,你且回吧。”
今夏的嘴张张合合,几不能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只觉得一身冷汗已将衣衫湿透。
她劫后余生般地点了点头,抖抖索索地打开布包,取出一锭银子来给那个锦衣卫——他犹豫了一下,将银子偷偷藏进了衣襟。
袁捕快定了定神,疲惫地笑了笑,便转身朝刑部大牢跑去。
还是钱的事儿。
这刑部大牢中总共逃出四十五名犯人,袁捕快一马当先,以一人之力缉捕十四人之多。如今正在挑灯夜战,追查第十五人的下落——廖师爷指点着账房记账,见袁今夏一栏的绩效考勤奖励已接近二十两,琢磨着是不是该修改一下考勤奖励的机制。
袁今夏一向是个爱财之人,自陆绎入狱,干脆是视财如命——不过不是她的命,是陆绎的命。
*
她在长街上徘徊,恍惚间只记得自己在缉拿逃犯,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诏狱门口。
京城下了很大的雪,街上空无一人。魂牵梦绕的人从诏狱里走出来,还是他少年时风姿绰约的模样,像纤尘不染的神仙。
可今夏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很老了,发丝花白,身形佝偻。她一个劲儿地抹泪,那双手也皱皴皴的。
陆绎身着胭红长衫,搂住她,给她擦泪:“别哭,我来娶你。”
今夏便高兴了,抬起眼来一看,却吓了一跳——那胭红色的衣衫原来是被血水染红的。抱着自己的陆绎面白如纸,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走出来。他身后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红色的脚印,步步生莲似的。
陆绎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自己的衣衫,柔声道:“我怕是要死了。”
今夏慌慌张张地抱住他,胡乱摸索,想找伤口,却只摸了一手的血,吓得一把搂住陆绎的脖子,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泪水滚落在陆绎的脖颈里:“不行!你说话不算数!你怎么不等我来救你!”
陆绎轻飘飘地松开她,无奈而温和地笑了:“我等啦,可你怎么不来呢。”
*
林大夫说这伤已无大碍,便脚不沾地地去医堂抓药去了。袁大娘总算歇了口气,坐在床边,心神不宁地守着袁今夏。她握着女儿的手,坐立不安地给她擦拭横七竖八的泪痕。
今夏在昏睡中,迭声叫着陆绎的名字。袁大娘就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哄:他好着呐,他也念着你,你醒过来就能见到他啦。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管了用,今夏的睫毛动了动,旋即眼睛猛地睁开。她瞬间清醒了,巨大的彷徨和恐惧袭来,还没看清床边守着她的人是谁,便一把攥住:“陆绎呢?他是不是死了?”
袁大娘不高兴:“你再这样不要命,怕是要死在他前面。”
杨岳一直在院子里等着,一听今夏醒了,便走进来,说清了她受伤的来龙去脉。
今夏原本追拿的是刑部大牢在逃的一名江洋大盗,在青楼里蹲点时,却意外撞见了另一名在逃的朝廷要犯:殴打言官李学道的宦官许义。
此事在言官中议论如沸,徐敬为平息事态,上书表奏严惩许义。圣上为安抚言官,便命锦衣卫缉拿宦官许义,授命的正是南镇抚司佥事孟韩川。
虽然替这南镇抚司抓人没有赏银,可既然碰上了,人是一定要抓的。袁捕快将杯中凉透的茶一举饮尽,微一定神,便将手中的空杯用力朝许义掷去。
这许义心知在劫难逃,索性恶从胆边生,对这小小捕快下了死手。所幸岑福事先已探得今夏今日的行踪,及时赶到,才没叫许义伤及今夏性命。
今夏忙问:“那岑福呢?他怎么样?”
如今岑福早已不做锦衣卫,只在徐敬的帮助下,留在京城一处校尉营中料理兵器,身上并不携带防身武器——若是陆绎出狱,却知岑福为保护自己而出了事,她又怎么面对陆绎?
“虽受了些伤,但有曦儿照顾,不打紧。”杨岳笑了,“现下岑兄弟正在我家将养着,教昇儿扎马步呢。”
“那就好。”今夏放下心来,而杨岳说起家事时的温柔,又叫她不禁怅然。
杨岳见今夏已无大碍,便准备起身离开:“那夏爷你好好休息,我还要和师父将许义移送南镇抚司。”可话音未落,今夏已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
南镇抚司,她怎能不去?
南北镇抚司,南文书,北刑狱,井水不犯河水,行事作风也大不相同。虽同为锦衣卫,这南镇抚司看起来没有北镇抚司那样肃杀,负责的孟佥事也是一副笑如春风、肚能撑船的模样。
孟佥事和颜悦色:“圣上已下旨缉拿许义,秋后问斩,现下这人你们就带来了。孟某当为六扇门请论首功啊。”
杨程万微微欠身:“哪里,同是官门中人,职责所在。”
孟佥事摆摆手,颇为谦恭:“前辈有所不知,这宦官许义的命是圣上要取,奏章又是这徐首辅上的——内廷外廷、言官大臣之间的暗潮汹涌,全在这许义的发落。”
今夏听到徐敬,心下立即一紧。杨程万神态自若,不温不火地答道:“在下与小徒愚钝,只懂这缉拿追捕的粗活,叫大人见笑了。”
“缉拿追捕怎是粗活?要这么说,那他们北镇抚司岂不是无地自容?”孟佥事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并未察觉今夏铁青的脸色,旋即又诚恳地说,“听说缉凶过程十分凶险,平白让六扇门同僚犯险,实在惭愧——不知擒获许义的是哪位义士?孟某当谢上一谢。”
杨程万不知这笑面虎的深意,有心袒护今夏,一时不好答话。今夏却不想师父为难,便低下头,作揖一拜:“禀大人,卑职曾略尽绵薄之力。”
“哎呀呀,原是孟某怠慢了——”孟佥事仔细看了看袁今夏,有些惊讶,“这袁捕快看起来有几分面熟啊,我们可是什么地方见过?”
今夏心里一惊,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搪塞过去:“许是卑职常在这南北镇抚司附近巡街的缘故吧。”
孟佥事便做恍然大悟状:“哦哦,应当是这个原因。六扇门做事果然妥当,南北镇抚司之间便是诏狱,多加派些人手再恰当不过了。”
这话听起来随意,可总叫人捉摸不透。杨程万知晓今夏心中不安,就领着她告退。孟佥事未做挽留,只嘱咐手下给袁捕快包了十两赏银。今夏再三推诿,终于还是杨程万点头,才将这莫名其妙的赏银收下了。
思索再三,也捉摸不透这孟佥事的用意——可这钱收也收了,便叫它从这南镇抚司的口袋流到北镇抚司的口袋吧。今夏轻车熟路地到了这诏狱门口,此时这里已经过一番简单修缮,看守不似前两天那样严密。
她一看,那诏狱门口当值的都是些她熟悉的老面孔,那日给了她一剑鞘的锦衣卫也在其中。
可还没走近,今夏就察觉出不对。
那几个她特别熟悉的锦衣卫远远见到她,便匆匆忙忙地将身子转过去,假意张望。她稍往前走,那几个锦衣卫便喊开了:“袁姑娘,你怎么偏说不听?说了你进不去,莫要为难兄弟了。”
今夏只觉得奇怪,平日里他们虽也不肯通融,可因着熟悉了,总还是乐意与她聊几句闲白,不至于如此紧张。
她疑心近日诏狱里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有意探听,并不打住脚步。一近前,几个守卫立即神色闪烁,甚至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直视她。这几人,今夏都是熟悉的,见他们这般躲闪,心下已有几分不详,不由地站住了脚步。
略一打量,今夏便见到这几个锦衣卫之中,还有三五个人的衣角和靴底沾着新鲜的血迹,甚至足够在地上留下浅浅的红色痕迹。
今夏惊恐:“你们……是不是打他了?”
几个与今夏相熟的看守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叹了口气,拔剑出鞘:“袁姑娘,你再不回去,我便只好不客气了。”
今夏一时又惊又气又急,将十两碎银往地上一掷,便往里头闯。
“你们怎敢打他?!”
*
京中有一处地方,无论晴雨冬夏,都没有休息的时候,哪怕是残垣断壁,摇摇欲坠。
十四岁那年,陆绎接到圣旨,蒙荫成为锦衣卫百户,却瞒着父亲,执意参加了锦衣卫选拔。此举形同抗旨,陆廷押着陆绎面圣谢罪。皇上倒不恼,还赐他了一幅“年少有为”的墨宝,倒是陆廷勃然大怒,甚至动用家法鞭笞了陆绎。
父子间足有十日未发一字,直到选拔开始的前日,陆廷带着陆绎去了诏狱。
陆绎见到那门洞漆黑一片,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里面隐隐传来哀鸣。寒气混杂着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叫陆绎一阵恶心,可一想到父亲就站在身边,他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陆廷看在眼里,没有将自己的疼惜与担忧透露分毫,只是严厉地说:“北镇抚司的诏狱,你见过了,就再没有更可怕的东西。”
陆绎睫毛一颤,回忆褪尽了,人忽然清明。
他眼中混杂着血水,看不清眼前锦衣卫的面目,只能依稀辨认出他一身英姿飒爽的飞鱼服,恰如自己当年穿过的那一身。
自湖广水患以来,朝廷中以徐敬与高贡为首的党争愈演愈烈。许义一事后,徐敬上得圣心、下抚言官,一时间,大有一家独大之势。
为与之制衡,高贡便计划以地震为天象异变为由,上书弹劾徐首辅独揽大权——弹劾需要罪状,他们想起了徐敬曾为其求情、被免去一死的罪臣陆绎。
时隔两年,在陆绎几乎已经被北镇抚司遗忘之后,他再一次被带到刑室。
或许施刑也疲惫了,那飞鱼服喘着粗气,不悦道:“陆绎,你我本为同僚,这诏狱中的手段你也尽数知晓,何苦自己人为难自己人呢?”
陆绎动了动喉咙,声音几不可闻:“错了。”
那飞鱼服冷冷问:“什么错了?”
陆绎没力气抬头,几缕散落的碎发晃了晃。他费力地吞下一嘴的血腥,才缓缓开口,竟是循循善诱、仔细教导的语气:“其一,你问询取供的技巧太糙。其二,犯人没有松口,你却用伤人血脉的刑具,容易丢了人证。”
这一段话,他说了近有半柱香的时间。许多时候,他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才能把气续上。虽然虚弱,陆绎的气度却全然不像身陷囹圄,反叫拷问他的锦衣卫胆战心惊,不敢打断。
就连刚才问话的锦衣卫,也只是烦躁地在刑室中踱步,不发一言,竟不出声打断。他搞不明白,这陆绎到了强弩之末,精疲力竭的一席话,所谓何事。
陆绎沉默了很久,终于又积攒了一些体力:“但是,有件事,你倒说得不错。”
锦衣卫踩在囚凳上:“愿闻其详。”
“这诏狱的规矩,陆某确实略知一二。”陆绎气喘,咳了两声。
这锦衣卫终于失了耐心,猛地踩在陆绎小腿胫骨上:“陆兄有何指教?”
陆绎不觉得痛。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不为旁的什么,只是想起一双含泪带笑的眼睛。
“在这诏狱,既不纵放也不提审,便是这人再没什么用处。如今我劳动这么许多人,可见我这条命,暂且是保住了。”
这诺便守住了。
*
趁杨岳不注意,今夏在巡街时拐进一条小巷。
一个穿着便衣的身影,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正是那个几次三番对她动手的年轻锦衣卫。
那锦衣卫见今夏一瘸一拐,额角还带着一块明显淤青,也有几分难堪:“袁姑娘,你这伤好些了吗?你那日硬闯诏狱,我们也是公职在身,实在不得已。”
袁今夏总算蹒跚到了这锦衣卫跟前,大方地摆了摆手——她也知道那日自己鲁莽,再说,这几个当值锦衣卫也被她打出好几个乌眼青,自己挨这么一顿打实在不冤。
眼前的锦衣卫当日也被她狠狠踹了一脚。他心眼儿倒是不坏的,见今夏趴在地上起不了身,叹了口气,反而蹲下劝她:
“进了诏狱的人,你当他死了便宽心了,何苦像现在这样,两头相思。”
今夏登时怒极,顾不上那些忧惧委屈,一拳便往这锦衣卫头上挥去。
他轻松拦下,从善如流:“好好好,是我多嘴,我也是即将婚娶的人,原不该说这样的浑话。”
原来是个喜事将近、被捧在心尖上的人。
今夏松了手,一时间有些恍惚——是她曾经推开陆绎伸过来的手……在陆绎辗转反侧、决心舍身取义的那些夜晚,她有千般思念和不舍,却未踏出一步。
佛家说,因果轮回,她如今信了。
她没来得及踏出的一步,便要这千山万水的跋涉来还;她不知道的爱人的苦楚,便都成了她黎明时清点的铜钱和落下来的泪。
她轻轻呢喃:“也对,相思无用,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锦衣卫更困惑了:“你俩说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果真见过他!今夏双眼一亮,“他怎么样了?”
锦衣卫扫了一眼远处的同僚,这才与她轻声说:“前几日诏狱地震时,震塌了许多牢门,碎石飞散,亦有犯人出逃。我巡逻时招架不住,还是陆绎救了我一命。”
她不是来听故事的:“他可有受伤?”
锦衣卫想了想:“地震中未受重伤。”
言下之意,今夏立即便懂了。她红了眼眶,却没有时间落泪。“那我得给他筹药……吃的也不好,要有吃的……要钱……!”
她突然又有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四下搜寻刚才扔在地上的散碎银子。
这些与袁姑娘相熟的看守也无心为难一个女孩子家,早将地上的银两悉数捡起,放回布包中,此时正在这个锦衣卫手中。他将银子交还给她,于心不忍道:
“他近日……总之近日,我们谁也不可能给他带东西,你别白费力气了。”
今夏心知肚明,诏狱里,受着刑讯的案犯都被看守得密不透风。何况陆绎的审讯恐怕与徐敬息息相关,更难有可乘之机……
她茫然而立,两行泪水滚落下来,慢慢地转过身,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陆绎,陆绎……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呀。
那锦衣卫看着女孩儿萧索的背影,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声音叫住今夏,追上她耳语道:“我泄露此事可是重罪,但若你能保证不给我惹事,为报他救命之恩,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法子。”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在诏狱门口明目张胆的商量。
暗巷中,今夏拿出自己准备的十两银子:“银子就在这里,聊表谢意——你前日说的那法子,可否相告?”
那锦衣卫也不拖泥带水:“诏狱在地震中损失颇重,前日北镇抚司已拟好了诏狱新址,不日便会先行将一批重案要犯移送过去。陆绎就在其中。你兴许能远远看他一眼。”
袁捕快的眼神便闪亮了。她一把将这十两银子塞给这年轻人,急道:“路线是什么?”
那锦衣卫很谨慎地推开这银子,生怕袁今夏动了什么劫狱的念头。袁捕快拍着胸脯打包票,又碰到伤处,这承诺便呲牙咧嘴的:“我懂规矩,只远远看一眼就好。”
那锦衣卫便不再推脱谢金,只是有些不信:“十两银子,够我娶妻了。你只为远远地看一眼,这也值?”
袁今夏便笑了,眉眼弯弯,甚至露出两个酒窝来。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她说:“我这三年,这笔银子花得最值。”
*
押运的日子是五日后。年轻的锦衣卫谨慎,最终也只告诉了今夏一小段路线,以免惹祸上身——不过对于今夏,对于这漫漫三年时间,已十分足够。
为这远远一眼,今夏决心好好打扮,特意买来了齐民要术上做胭脂的材料。
林菱见她这样刻苦,便买来一盒胭脂送她:“何苦自己做,同小姨说一声,买来送你便是了。”
今夏正往牛髓和青蒿中加朱砂,一手淡红,好似一手的桃花。
“胭脂倒没什么啦,只是求个念想——我们之间……没留下什么信物。”她顿了顿,又笑了,“如今这胭脂归我了,抹了胭脂的人就归他吧。”
这话说得不大含蓄,叫女孩子家脸红。又想起当时相亲那日,自己在陆绎面前时,那一脸龙飞凤舞的脂粉,今夏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红着脸忙碌起来。
林菱在一旁静静看着。今夏在她面前,总是避开陆绎这个话题,怕她伤感。想必忍下这样多的相思、离别、回忆,也忍耐得苦。
今夏却不知林菱的心思,只见她脸上不复笑意,便怕她仍对陆绎心有芥蒂,不敢再说,小心翼翼地牵住林姨的手:“您……您还怪陆绎吗?他已经还无可还。您若还想追究,他只能一命相抵了。”
见林菱无言,今夏生怕多说反叫林姨生气,一时又急又怯。林菱见她战战兢兢,又知道她近日伤痛不断,心中不由得心疼,叹了口气:
“我知晓你将来要嫁于他,自然盼着他好。”
今夏的眸子闪动了一下,慢慢绽开一个大大的笑颜,模样像极了她的母亲。林菱摸了摸今夏的脑袋,怜惜地看着她的睫毛挂上了泪珠,温柔地在边上指点:“这朱砂里要掺上一点珍珠粉,这样才显得人面桃花……”
今夏捧起胭脂,仔细地瞧——桃林一般,流银闪烁,恍若梦中。
*
陆绎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已是哽咽:“你一定……一定美极了。”
今夏听出他的震动,轻轻笑了:“是吧?可惜你没看到。”
陆绎听着今夏的轻描淡写,反而悲从中来,眼眶即刻红了。
他知道今夏一定为了他吃了很多苦,原就打定主意要任由她倾诉,却不想今日只听到这所有悲欢中的一隅,她受的委屈便已叫他心疼得受不了了。
今夏摸摸陆绎的眼角,红着脸,疼惜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这不怪你——后来我去诏狱问了,他们说你昏迷了五天,把他们都吓坏了。”
只是说起,她也会因心有余悸而轻轻战栗。
那日,今夏在大雨中等了两个时辰,又远远地随着囚车走了一个时辰。因为下雨,囚车一直被油纸盖着,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眼看着囚车就要拐进诏狱新址,一阵大风将那油纸布吹开,她才见到囚车中一动不动、奄奄一息的陆绎。
他昏睡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身上。
泪水夺眶而出,今夏顾不得手中的油纸伞,在雨中飞奔,想要追上即将消失在大门中的陆绎。最终,那扇诏狱的大门还是将昏睡的陆绎吞没了。
被她贴身收着的、亲手制作的胭脂跌落在地。红色胭脂在大雨中散落一地,恰似一地落花。
她大病了一场。
倒不严重,只是反反复复地不肯好。袁大娘说她是丢了魂儿。今夏却不以为然,她知道这一切只因为她丢了一盒胭脂。
*
今夏眨眨眼,摆脱模糊她视线的泪珠,用力抱住陆绎:“谢谢你回来。”
陆绎轻轻亲吻今夏的额头:“看来我以后不能睡得太熟,很误事。”
*
那匣子里十六个字的字条,如今自然作废了。匣子里的那三百两银子,今夏则心无旁骛地收下,作为自己的嫁妆。
她只有一问:“你这匣子埋在树下,连岑福都不知,怎知我能寻到?”
陆绎倾身在今夏耳畔低语:“袁大娘为你在这树下埋了两坛汾酒当作女儿红,本以为……总之,现在是留给咱们大婚之日了。”
今夏脸颊发烫,心中动容,不禁热泪盈眶——那山雨欲来的几个夜晚,他究竟独自筹谋了多少?
陆绎俯下身子,看着低头落泪的今夏,给她擦泪:“别哭,我来娶你。”
今夏一怔,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笑开了:“哼,我怕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罢,她便要将红布包裹的银两收回匣子。陆绎却伸伸手,示意今夏不急——他接过匣子,稍一使力,匣子便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暗格来。
今夏不由惊呼。陆绎笑了,谁说他们没有信物。
那是世上仅有一条的手绳,和她以为早丢失了的帕子。
他们相视一笑,显示出惊人的默契:陆绎拿起手绳,今夏拿起帕子;陆绎将手绳系在今夏的腕子上,今夏将手帕掖进陆绎的衣襟口袋。
“纳吉了。”陆绎牵着今夏的手腕,留恋地轻轻摩挲。
今夏脸颊绯红,却很嚣张:“还缺一样东西——”
陆绎抬了抬眉毛,轻轻环住他未来的妻子,将过去和未来一并拥住。
他听见她说,你还要赔我一盒胭脂。
-终-
在三书六礼里,纳吉是交换婚姻信物,和下聘礼聘书还不大一样,下聘礼是纳征——所以不是陆大人抠门儿哈。
越写越长……这次有小14k了
已经写成短片系列了,请看下集《巡春》,关于原著番外《喜脉》的后续。
快速番外:
谢霄吃饼.jpg:“他们俩出门散步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这是散到皇城根儿去了嘛(单身柠檬狗”
(2022年12月修订)
【一下】巡春 (短篇完)
一听到赏银便呱呱坠地,可见女儿像你多些。
您将看到:原作番外《喜脉》续写,主要是夫妻俩和孩子们的故事,一点点朝堂。独立成篇。
预警:这回真的是流水账……一堆琐事,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
声明:相关事件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故事属于陆绎和今夏。
特别鸣谢捉虫: @诗雨薇-暂时不换舞种 (武术指导=w=) @南瓜灯博士 (关于橘子)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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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赏银便呱呱坠地,可见女儿像你多些。
您将看到:原作番外《喜脉》续写,主要是夫妻俩和孩子们的故事,一点点朝堂。独立成篇。
预警:这回真的是流水账……一堆琐事,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
声明:相关事件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故事属于陆绎和今夏。
特别鸣谢捉虫: @诗雨薇-暂时不换舞种 (武术指导=w=) @南瓜灯博士 (关于橘子)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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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关,今夏身孕已有八月。
年前,衙门里差了人来送信,因宋越一案侦办有功,着升袁今夏为捕头,即刻加俸,等开春复工时便来送升迁通牒。
欢天喜地地收下真金白银,袁捕快处理公务的热情甚嚣尘上。陆绎见她美滋滋地准备大展身手,不忍扫她的兴致,一直心惊胆战地等到年休,才将她这宏图伟业暂时停了。
陆绎却是在外面忙碌得脚不沾地。锦衣卫本就全年无休,加之近日北边萨尔浒接连败仗,圣上已下令彻查。
今夏日日见到陆绎外出办案,羡慕得不行,不知陆绎心里是日日的归心似箭。
出门是不可能,陆绎给她想了个法子,请她为之后的满月宴抄名帖。也不叫她多写,一日二十张封顶,权当练字。
今夏在书桌前可不是个好耐性的。倒是陆大人乐在其中,每天下了值,就兴致盎然地翻看夫人的大作,头头是道地品评一番。
这一张碎金红纸,分明写坏了,却潇潇洒洒地开出一片小花,遮着错字,意图蒙混过关——陆绎只觉得可爱,佯作严肃地板起脸,指着其中一字道:“袁捕快这一捺,和你们六扇门的朴刀有得一拼。”
今夏趁机讨饶,勾着陆绎的胳膊轻摇:“我这字儿,实在给咱们家丢脸,要不还是叫岑福写吧……”
陆绎不由莞尔,任她挂在自己的胳膊上,取来毛笔蘸了墨水:“这字嘛,练一练就好了。”
今夏见软的不成,便娇横起来,把毛笔一抢:“好先生,别叫我写了——走,咱们到院子里,我给你弹琴不成吗?”
陆绎没有不愿意的。今夏也没给陆绎拒绝的机会,干脆使起蛮力,就要将人往院子里拽,倒叫陆绎心惊胆战。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今夏的胳膊,又将桌角握紧,稳稳将人环在臂弯之中:
“不急,你先吃盏甜羹,小厨房刚温的。”陆绎吩咐下去。
吴妈便轻车熟路地差人将蚕丝裯衽在铜炉上熏热,把院子里的花梨罗汉靠铺得又暖又软,再将炭盆罩好丝笼,将夫人的箜篌安置妥帖,这才来请主家。
今夏性子活泛,素日不爱闷在房中。原本中规中矩的陆宅庭院,因她而不知不觉地多了许多家什,上至练轻功的梅花桩,下至摆瓜果的小茶几,不一而足。夏日搭纱帐,冬日架暖炉,总热热闹闹的。
因在严府上受过的重伤,今夏一直怕风畏凉,罗汉靠便安置在院子中避风的一隅,四角挂着明纸灯笼,亮亮堂堂。她月份大了,摇摇晃晃地坐在罗汉靠的边沿,顺手捻起一块在铜盘上热着的雪花酥。
吃完了,她仔细擦净了手,开始调弦,还不忘得意:“哼,我字写得不如你,琴可弹得比你好。”
陆绎摇摇头笑了,拇指擦擦她的嘴角,把手炉塞到她的手里,又在她的腰后垫上丝绒团枕。布置停当,便接过箜篌,帮她继续调琴。
外头风声大作,可在这避风一隅,两人的发丝都不曾摇动分毫。
这处绝妙的位置,自然是神通广大的锦衣卫陆佥事找到的。问起,他只说是自己略通建筑之学,不足挂齿。
今夏笑呵呵地将陆绎好生夸了一通,对于陆绎不自在的神色,只装作不察——更没有告诉她家大人,其实那日她午睡醒得早了,正撞见神通广大的陆大人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纸风车,不晓得是从谁家小孩儿那里讨的。
今夏支着下巴,虚扶着自己酸痛的腰,静静看着陆绎专心致志地调琴,品咂回忆中那个兜兜转转的背影——也不知那个午后,他一个人忙了多久。他总是悄悄的。
天色还未暗透,远处一片红紫,树影摇动,明黄灯笼稳稳悬挂。
*
这曲子却没有听成。
岑福匆匆忙忙赶到内院:南镇抚司佥事孟韩川带着夫人一同来了,说有公事找陆大人一叙。
陆绎蹙眉,低低啧了一声,想不到孟韩川的耳朵都伸到他北镇抚司来了。
今夏瞧着陆绎少有这烦躁不耐的神色,撑起身子惊道:“怎么,孟胖子要找你麻烦?宋越一事都已经东窗事发,他还不收敛?”
陆绎被她逗乐,敛下心事,屈指在她的脸颊上刮了一刮:“出去可别这么叫他。”
今夏忧心忡忡,估摸着这朝上又有什么风云,赶忙起身要跟着。陆绎轻手轻脚地把人抱住。
今夏拽着他的衣襟,急道:“他带得他的夫人,你怎么不能带着你的夫人?”
“你倒拿我同孟胖子比?”陆绎打趣儿逗她。
“他肯让他的夫人与他搅弄朝局,我却不愿让我的夫人见这些事。”
陆绎轻哼一声,显示出一些年轻人的骄矜。今夏抿抿嘴,心中苦甜交集,终于还是退开半步,从了陆绎的意思——其实这朝局暗涌,她不愿见也见过多回,只是她与这孟佥事打过两回交道,知道自己不是这孟胖子的对手。
她一双杏眼晶亮,心事半分都藏不住,紧张兮兮地说:“好吧……我不在,你可不要让他欺负了。”
陆绎一时恍惚了。他记忆里,这双眼睛总是充满崇拜或是关切,不知何时生出这么多忧心与疼惜——他被这世间一双双的眼睛看着,这一双却是最好认的。
只有爱人的眼睛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柔如春风,韧如蒲苇。他可以为这一双眼睛不再落泪而披荆斩棘。
可这双眼睛看着他披荆斩棘,如何不落泪?
今夏一直站在远处,一直张望,目送陆绎走到门廊。陆绎一步三回头,终于低眸轻叹,复又返身而回,拥住了今夏,下颌在她的额头上蹭了蹭。
“……只是可惜了夫人这琴。”陆绎轻叹。
今夏还是担心,却终于努了努嘴,有了几分笑意道:“好啦,你快去吧!孟胖子是极难见到的,倒是这琴和尊夫人我,你一回头,便能寻到。”
*
孟佥事同夫人吃了两盏茶,才见到一身绛红便服从偏门飘然而出,正是陆绎。
“陆兄好风雅——我在北镇抚司找你不见,果然是回府偷闲来了。”孟韩川悠悠然地放下茶盏。
陆绎知道孟韩川的来意。北镇抚司早已探明,这萨尔浒兵力虚空,与四川军饷贪墨逃不了干系,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幕后主使。昨日,探子回禀陆绎,朝中言官正打算弹劾孟韩川包庇四川军饷贪墨一事。
空穴招风,孟韩川或许不失为一个突破口。陆绎多方探查,原也只有四分把握,这孟韩川倒是找上门来。
陆绎不入座,单刀直入:“孟兄有何贵干?”
孟韩川朗声笑了:“陆兄如何不知道我有何贵干?北镇抚司这几日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连陆大人都不得空在家陪伴孕妻,不正是为了同一件事?”
这人竟敢提及今夏,陆绎神色一凛,心中拔起一团怒气。恐惧却又如一道青白闪电,忽然将他的愤怒劈开……他被这道惊雷打得脊骨一颤——是了,在这世界上,陆绎曾经几乎一无所有,但现在他已有了决计不能失去的人。
陆绎咬住牙关,视线如刀,钉在来者面门。“既知我公务繁忙,应知我非闲人。陆某不送。”陆绎不再废口舌,岑福会意,上前送客。
孟韩川却不恼火,反而满面春风地绕开岑福,直拦住陆绎,只是一双手在空中比量半天,却不敢动手拉他:“哎哟哟,怎么才和老哥哥说上几句话,好好地偏又恼了?好好好,我不同你说,叫我夫人同你讲,这总可以了吧?”
他旁视一眼,孟夫人便款款而来,向陆绎施了一礼:“陆大人莫要怪罪。原是妾身见着这几日天光大好,想着约上弟妹,咱们两家一同去城郊赏梅,这才同丈夫一齐来叨扰。”
陆绎不看她,只乜了孟韩川一眼:“内人身子不便 ,不必了。”
孟韩川又亲切地劝:“陆兄有所不知,那城郊的镜湖,真真是雅极。咱们同为锦衣卫,虽分管两府,却是皮肉连筋。我俩同乘一舟,倒也适宜——哎,只一点啊,陆兄可莫谈公事,老哥哥可没有你这样勤勉。”说罢,便抚掌而笑。
这孟韩川,来了一手先发制人,又很快服软纠缠,算盘打得也太响了。陆绎挑眉一哂:“怎么,孟大人倒有闲情雅致,是想邀我风雨同舟?”
孟韩川开怀大笑:“嗐,此言差矣——与陆兄同舟,哪里还会有风雨?”
陆绎无意掩饰自己的轻蔑,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便冷笑。
“我自问没有孟大人的本事,一双手能翻云覆雨,直叫那南边的雨下不到北边去。只是孟大人也该小心些,这风云别搅弄太过,反而把您这叶小舟给吹翻了。”
孟韩川的笑终于一滞,一张福相的面孔,刹时从和蔼变得呆滞,又变得扭曲。
这陆绎不懂规矩,更不知轻重,愣头青一个。孟佥事正在心里暗骂,笑得勉强了不少:“陆大人,这风雨无眼,哪儿分得清船头船尾呢?”
陆绎不喜欢打哑谜,终于没了耐心。“孟大人若是有什么委屈,大可面圣陈情。”他抬起头,冷眼望向眼前发抖的同僚,“和陆某同舟共济的是我大明的万里河山,你就莫要在这里谈什么风雨同舟了。”
这番话说得不留情面,孟韩川不由失了风度,唾沫横飞地喊起来:“陆大人啊陆大人,难道这只是我孟韩川的事?今日我被弹劾,明日就是你陆绎!锦衣卫若失圣心,你北镇抚司难道是有神仙作保,就能摘得干净?”
岑福先怒,便要上前押住孟韩川,却是那一旁静默良久的孟夫人挡了一挡。岑福不好意思同女子动手,孟夫人趁此机会,向陆绎再行一礼,柔柔道:“还请您海涵——我夫郎他也替大人着想,为大人心急。”
见陆绎头也不回,孟夫人却笑了,胸有成竹地再道:“即便大人不在意,也该为尊夫人考虑——”
“我是极喜欢弟妹的。几年前,我在南镇抚司还见过弟妹为大人上下打点,真是鹣鲽情深。大人如何舍得弟妹再为大人劳神费心?”她神情真诚,好似当真一心羡慕。
陆绎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给孟家夫妇留下一个刀削似的背影。
孟韩川权当看了场戏,现下倒镇定,坐回去端了茶杯——多年前留了一手,如今派上用场了。他顺着夫人的话,推心置腹似地:“哎呀呀,弟妹便是那六扇门的袁捕快吧?我还记得南镇抚司曾给过她十两赏银,她也是毫不犹豫地给了诏狱的看守,只求一分通融,真真是对陆兄用情至深!”
图穷匕见,陆绎终于回过头。
他一步一步走到吃茶的孟韩川面前,像一条流动的赤色熔浆,平静而危险。巨大的影子笼罩着孟韩川,让他不禁往后靠了靠。
陆绎听着很镇定,声音很平稳,像他指着别人喉咙的剑:“你威胁我。”
孟韩川冷汗岑岑,干笑了两声:“哪儿敢呢。风都是往一处吹的,我做不得主,陆兄却做得。”
*
吴妈在后堂半天没见到今夏,赶紧去寻人。刚踏过前堂的门槛,便见到今夏挺着个大肚子,把一个巴掌大的铜盆子扣在墙上,费劲儿地扒着墙。
吴妈大惊,正要叫出声来,被今夏捂上了嘴。她赶紧示意吴妈噤声,复又贴着那小铜盆子听起来——一边听还一边嘟囔:“叫你没收我的铜耳,害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来这么个没用玩意儿,啥也听不清……哎哟!”
是陆绎的脚步声!今夏慌慌张张地把那铜盆儿从墙上取下来,四下张望半天,干脆往旁边的花盆里一扔,立时站得笔直乖巧。
刚销毁罪证,身后就响起陆绎的声音:“今夏?你怎么没回房间?”
她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笑嘻嘻地上前搂住陆绎的胳膊:“哎呀,我这不是特意来这儿等你的嘛——你不是想听琴?良夜如水,别浪费了,不然我这好几天都白练了……”
今夏挠了挠鼻尖,偷偷瞥他。陆绎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可是瞧着陆绎满脸疲惫,今夏心疼地在他眉间揉了揉,改口道:“算了,要不还是改天吧。”
“就今天,我想听。”陆绎说。
他们朝庭院中走,走向那一隅无风无雨的角落。
陆绎低头,刚好看见妻子的鼻尖——不知她等了多久,鼻尖冻得泛着红——他的一颗一直在下坠的心,突然被接住了。
他走的从来不是坦途,任它草长莺飞吧。有人告诉过他,他是能上天入地的飞鱼呢。
“还有……卑职还想讨个奖赏。”今夏靠着陆绎的肩膀,抬头看他,软声说道。陆绎心中一动,不禁微微探身,俯下头,拿自己的鼻尖碰了碰她的。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如同高高盘旋已久的归鸟,红的翅膀,向低矮的房檐飞,红瓦粉墙。
今夏沉溺在鼻尖痒痒的触感中,回过神来,赶紧地推了推陆绎:“哎哎,不是说这个!”
陆绎简直吃惊,失落倒是其次:“不是这个?”
今夏真真是左右为难,好一阵手足无措,左顾右盼,还是做贼心虚地拉住陆绎的衣襟,把人拽回来:“嗯——这个也要……”
“大人大方,赏便成双吧。”
*
袁捕快想要的是一顿饭。
陆绎言而有信,依着今夏的要求,请杨岳一家来府小聚——其实帖子早就请下了,原想给今夏一个惊喜的,不想倒成了顺水人情,给陆大人平白换来一夜的围炉温酒奏箜篌。
成亲后,杨岳仍在公门,上官则经营起一家武馆,已是好几个孩子的师娘。两人生育一双儿女,家里真真是热闹得不行。
妹妹杨映正是粘人的岁数,虽然走路不稳,却口齿伶俐,远远便姑姑长姑姑短地喊开了。今夏对这小姑娘喜欢得紧,拿着簪花,咿咿呀呀地逗她。
哥哥杨昇习武,性子也活泼,机灵地抱拳行礼:“昇儿见过师伯和姑姑。”
师伯正是陆绎。杨昇两三岁时,上官忙于料理武馆,正赶上岑福在杨家养伤,便成了他开蒙的师父。陆绎既然算岑福的半个兄长,这声师伯也是当得。
陆绎拍拍杨昇的肩膀:“长高了些。”
外头风大,不宜久站。陆府上下周知今日有客,早在中庭客厅将吃食茶水备下,一行人便往庭院走。
今夏忙着向上官取经,同杨岳也是那样多的话要聊,身边还拥着两个孩子,一时顾不上陆绎,一会儿便走到前面去了。
陆绎一个人落在后面,瞧着今夏眉飞色舞、脚下生风的模样,不禁黯然——如今她身子沉,规矩多,有日子没有这样快活了。
吴妈给今夏额外拿了一个软褥,正要送去,瞧见这儿熙熙攘攘的,见到孩子们蹦蹦跳跳,不免忧心:“孩子们吵闹,不如请丫头们带到后院儿去玩儿,也不至扰了你们。”
陆绎从吴妈手里接过了软褥,却摇了摇头:“她喜欢热闹,由她吧。”
今夏早早落座,原在与杨映玩儿七巧板,一大一小,都圆滚滚的。她远远地瞧见陆绎走进中庭,赶紧牵起杨映的小手,一齐向他挥了又挥。
陆绎琢磨,他也可以施轻功过去,那样快些,想想还是忍住了。
他快步走过去。惦记着她腰酸,陆绎赶紧将妻子扶起,忙着把软褥铺妥,一时倒也无话。
今夏却心虚,知道自己刚才把人冷落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绎,厚着脸皮倚靠在他身上:“你上哪儿去了,我一转头你便不见了,叫我好找。”
有人服软哄他,陆绎便忍着笑,只说:“夫人这一转头,有小半柱香的功夫了吧——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原来是这个意思。”
戏要做足,陆绎顺势一声苦叹,叹在今夏心尖上。
“哎呀哎呀,你别……别这样恼我嘛。”今夏四下顾盼,手边只有几个蜜桔,便三下五除二地剥好了皮,喂到陆绎嘴边,“桔子消火,你来两个。”
手心里拢着两朵掰开的桔瓣儿,像两朵春花。
陆绎失笑,含住其中一瓣儿。今夏还要再递,他便握着她的手,将她手里其余的桔瓣儿拢回她的手心。知她素爱这玲珑蜜桔,又嘱咐道:“桔子凉,别贪多。”
今夏明目皓齿,娇憨一笑,叼起另外一瓣儿蜜桔,拉着陆绎的胳膊,叫他也坐在软褥上。她靠着陆绎,搂着杨映,指着中庭放置的梅花桩道:“快来看,上官姐姐正检查昇儿功课呢。”
今夏摇头晃脑地搂着杨映,眉目柔柔,不时同她一起给小昇鼓掌。陆绎看着,不由笑了,这才转头去看杨昇。
看了一会儿,他便轻叹:“这梅花桩原是叫你练轻功的……你瞧,昇儿的步子都快比你稳了。”
今夏惊道:“不会吧!昇儿才六岁!”
陆绎无奈:“岑福四岁习武,六岁时,七尺高墙可一跃而上。飞身踏高的本事最吃童子功,我九岁习武才算入门,已是晚的了——头两年,单论这些吃劲的功夫,我是打不过岑福的。”
旁的都没听进去,今夏只是即刻猜到陆绎九岁习武的原委,一时凝噎。
他八岁时,看别人吵架都直往后躲,在那晚的狂风骤雨之后,却终究是提刀握剑,往那血雨腥风里去了。
入门比旁人晚了多年,却十三岁便刀法凌厉,十五岁已在几百人的考核中拔得头筹,不知他吃了多少苦。一想起在丹青阁时撞见陆绎年少时的那些片段,今夏呜咽一声,几欲落泪。
陆绎不知这些,只见今夏突然泪眼汪汪。他来不及寻找手帕,只抻出柔软的内衫袖口给她擦泪,惊道:“怎么哭起来了?纵使那几年打不过岑福,他也不会欺我,不至于的。”
“同岑校尉有什么要紧!”这般的七窍不通,叫今夏又气又委屈,偏这小心思又不想叫陆绎知道,不愿他想起过往那些鲜血与刀光。
不过有身子的人,翻脸和翻书一样。一赌气,今夏的泪也消了,气鼓鼓地叉了个腰,便朝杨映挥手:“映儿,你这姑爹爹欺负我,快帮姑姑出气!”
小小女将听令,便跳下座榻,小小弹丸一般,摇摇摆摆地扑在陆绎身上。听得今夏语气明亮,陆绎放下心,接住杨映,护着她,任由她歪歪扭扭地往自己身上爬。
杨映揪着姑爹爹的耳朵:“不可以欺负姑姑啦。”
陆绎看看今夏,笑意像春日里漂浮的柳絮:“嗯,知道了。”
今夏咯咯笑了,将抓在陆绎耳朵上的小手拢在手里,顺道在那耳垂上揉了揉:“好啦,谢谢映儿,姑姑消气啦——映儿也不要生姑爹爹的气,姑姑要心疼啦。”
陆绎的耳垂痒痒的,心也连带着飘起来。
*
过了半个时辰,吴妈来通报,午膳可以用了。今夏遂将院子中的三人唤回小憩。陆绎见杨昇一头薄汗,又嘱咐吴妈取些披盖。
上官曦给杨昇擦拭额头,给他说刚才哪里尚有不足。杨映不高兴,牵着哥哥急道:“别说他别说他!姑姑厉害,哥哥比姑姑还厉害,姑爹爹说的。”
今夏杏眼圆睁,拿肘子捅捅陆绎:“姑爹爹几时说的这话?”
杨映便惊叹,原来还是姑姑厉害,打得过姑爹爹。
陆绎不反驳,笑着吃茶:“是了,可见功夫之道,不在身法,而在心法。”
今夏一愣,听出话外之音,顾盼神飞。
在陆绎面前,她乐得做个刁蛮不讲理的小女子,便骄矜道:“哼,卑职有的是自知之明,我不同大人比也就是了——其实我与岑校尉练手时,也落不下几招的。”
陆绎瞧今夏一副有点不甘、有点神气的模样,不忍心戳穿,无奈笑了。把自己茶碟里的茶酥悄悄摆在她的碟子里,又犹豫了一番,陆大人才道:“岑福的虎拳打得极好,连我爹都赞誉有加,与我交手都不落下风。让你十招,他恐怕都富富有余。”
“十招?”今夏一惊,一下子气馁了。
陆绎心疼了,搂紧她宽慰:“岑福每次都怕伤着你,又不好意思同你说实话,悄悄和我说了多次。”
陆绎的一双笑眼,分明十足纵溺。今夏一时又是难为情,又是不服气。陆绎摸摸她的脸,认真鼓励:在六扇门,你的功夫已经顶好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腼腆的稚嫩童声,脆脆道:“师伯,昇儿的虎拳,也想向您讨教。”
今夏正发窘,这下立即喜上眉梢,拍拍杨昇:“昇儿好志气!叫你师伯看看你的厉害!”杨映也忙起来,又是给哥哥扇风,又是给哥哥递茶,还见缝插针地抱着姑姑亲了一大口。
陆绎醋溜溜的:“你倒是好有一双左膀右臂。”
虎拳胜在步法拳法多变。陆绎同杨昇行至庭院中间,认真地讲:“双人短打本有许多规矩,日后叫你师父教你吧。今天只一条规矩,只用虎拳,你打着我,便算我输。”
杨昇其实有些怕这个师伯,乖乖点头。
虽然双方实力如此悬殊,今夏还是看的津津有味——昇儿像只小虎雏,颇有侠气,她家陆绎像只大老虎,翻着肚皮。
杨昇虽年幼,打起拳来却虎虎生风。陆绎也不随便敷衍,一招一式都做得精准,给孩子作样。只是杨昇个子还小,拳腿都够不到陆绎的肩,因而陆绎只靠虎拳中的步法移动,不叫他近身。
杨映朝杨昇挥手,呐喊助威:“哥哥得胜!”
今夏不甘居人后,拿着两块儿酥饼当锣当鼓,也跟着在一旁高喊:“哥哥得胜!”
这谁受得了呢。陆绎心中一动,不禁低头笑开了,偏头张望:今夏正和杨映你来我往地拌嘴,这边还没定下胜负,那边倒要先分出个高下。
杨昇瞧准了时机,夺步向前,小小拳头直冲陆绎的腰身——陆绎回神,浅笑着摇了摇头,便张开手掌,接下了这拳。
杨昇没想到,兴冲冲地抬头去看,只见师伯的眉目不似刚才严肃,柔柔和和,好像夏天的糖葫芦,亮晶晶的,那层糖衣慢慢融化。
只一刹,陆绎便从心底生出许多希望来。希望今后的日子很长,日子很好,日子都与他陆绎、与今夏、与他们的家有关,无穷尽耳。
“心已动了。”他声音里倒映着淡淡的欢喜,“是师伯输了。”
*
很快,三月到了,今夏生产的日子近了。
入了月,陆宅西厢就呼呼啦啦地住进来好些婆子嫂嫂,城东的医馆也一早便知会了。陆绎一早便去请了林菱与袁大娘,也一并接住在陆宅东厢。
“这是个踏雪迎春的娃娃,是有福气的!”吴妈算着日子,欢欢喜喜地拉着陆绎,絮絮叨叨。陆绎难得有点儿腼腆:“您比我懂得多,安排得有什么缺漏,还请您指教。”
吴妈被逗乐了,惊奇道:“好家伙,眼见着您半座京城都搬到家里来了,还能有甚缺漏?瞧咱们公子,快当爹了,胆子却越发小了。”
这是实话,到了月份,陆绎更是不敢走开今夏身边。白日,陆大人匆匆去北镇抚司走动一圈儿,或交代公务,或取些文件来看。过了午时,陆绎必定已经回到家中。
期间,这孟韩川又去北镇抚司跑了好几次,俱是吃了闭门羹。也再没胆子登门造访,不知岑福那日送客时,带给他什么话儿。
弹劾孟韩川已是板上钉钉。探子络绎不绝地进出北镇抚司,给陆佥事送去朝中大臣们弹劾奏章的起稿。陆绎认真审读,发现有人提到这孟韩川在巴蜀别苑养着小妾,倒是个值得一追的新线索。
陆绎略一思索,便对岑福道:“叫六扇门的人在江湖上放下风声,就说孟韩川的仇家去了巴蜀,正伺机寻仇。再通知蜀道上我们的人,务必暗中保护那眉州小妾的安全,我要随时知道她的行踪。还有派人去盯着孟府,他们家飞进一只鸽子我都要知道。”
“此次必一举拿下孟韩川。”
可万万没想到,此时竟然出了岔子。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岑福忽然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从六扇门带回了另一则消息:“袁捕快刚进了衙门,自陈行贿之罪,现下怕是正审着呢!”
话音刚落,桌案边只有掉了一地的卷宗,早见不到陆绎其人了。
他知道,今夏必是听见了孟韩川的话……怎的那三年的苦,她还没有受到头儿么?
陆绎心如刀绞,快马疾驰到了衙门。周身煞气如乌云一团,险些叫管事的吓晕过去。直到陆大人拍出锦衣卫腰牌,这才问明白:确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击鼓陈情,可会审早已结束。
陆绎急火攻,一拍桌案,竟叫桌腿裂了一根:“收押在哪儿?”
管事的哆哆嗦嗦:“没、没收押……好好地又走了……”
陆绎仿佛一张满弓,被一根蛛丝悬在半空,摇晃不止。他清清楚楚地感觉着自己的飞鱼服中,一滴冷汗,顺着自己的脊背淌下,像一粒青白的刀尖,缓缓划开他的皮囊、他的镇定。
事不宜迟,陆绎定了定神,略一思索,叫岑福扔给管事的一锭碎银,又马不停蹄地向杨程万家赶去。
杨程万前脚刚进家门,忽然听得街上一阵快马嘶鸣,便知是陆绎来了——他翻身下马,一时顾不得礼节,连门儿都没让杨捕头进,直接堵在门口,问今夏的下落。
今夏倒不是一时冲动。其实她托陆绎约来杨岳一家吃饭,正是为了商量这件事,又不叫陆绎生疑。她将计划同杨岳说明,事先和杨捕头通了气,有了杨捕头在背后保驾护航,她方才出此苦肉计,去“负荆请罪”。
“夏儿有孕在身,又屡屡立功。我作保求情,三法司也不好把她怎样,只是免去晋升,罚俸三年,写悔过书一封。这已是极轻的处罚了。”
陆绎还是着急,追问再三,得到杨捕头的再三保证后,终于深出了口气,低头不语,久久不能回神。
杨程万见他大汗淋漓,便请他进门用杯茶:“放心,我已叫岳儿将她送回府上,现下应当已经到了。”
陆绎垂着头,沉默良久,才慢慢抬起胳膊,双手相贴,将一双被缰绳磨得通红的手向前推去——这双从来稳健的手,在空中剧烈地战栗。
他闭目凝神,深鞠一躬:“晚辈……拜谢。”
杨程万扶起他,愣愣地看着陆佥事扭身便走,一个踉跄,径直从四五级台阶上跌了下去。
从没见过陆大人这样跌跌撞撞。紧跟在一旁的岑福一愣,立即便过来扶他,却没追上陆绎。
陆府客堂的门是被撞开的。
今夏抱着一碟香辣豆干,百无聊赖地叼着笔杆子。正一见到陆绎进来了,今夏把毛笔一扔,转身想溜。可她一眼就看出陆绎神色不对,扁扁嘴,便留下来,却是不敢出声了。
她边上还坐着杨岳,正给今夏的悔过书想词儿——今夏尚且心虚,帮凶杨岳更不用说,赶紧告辞。
陆绎却是目不转睛,连余光都没分出去一点儿。
他只看到一人。她瘦瘦小小,风啊雨啊,看了也应当不忍侵扰……可天塌下来,她扛不住的,她也要扛,在司马府的红罗软账中,在杭州城的硝烟沉浮下。
陆绎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今夏,很紧很紧,很久很久。
今夏依偎在陆绎的臂弯中,仿佛看到一只惊兽,它会为喝水时搅散了水中的月亮而感到抱歉。
她轻轻叹道:“我没事呀,你不要怪自己。”
搂着她的手臂猛地一颤。今夏在陆绎的肩膀上呼噜了两下,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看看我嘛,我好好的,她柔声讲。
她的声音将一颗褶皱的心熨烫得妥帖。陆绎从今夏的颈窝抬起头来,把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见她除了疲惫,确实并无异样。
他是有心生气的,气得他心里发疼,就只顾得上心疼。他轻轻抚摸今夏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这些事交给我来。”
见他不像之前那样失魂落魄的,今夏胆子便大一些,捶了一下陆绎的胸口,不服气道:“那敢问陆大人打算怎么处理?”
“——你不可能同意孟胖子的要求,而他要挟不了你,必定给我施压。为了不叫我在六扇门难做,你肯定会抢先将孟胖子的所作所为直陈圣上,再自请罪责,说是命我、骗我替你疏通,以免孟胖子抓住我的把柄。”
“我说的对不对呀?嗯?”今夏点了点陆绎的胸口。陆绎一时语塞,她猜的确实八九不离十。
今夏早想明白了,因而也不恼,只是难得把陆绎说得哑口无言,被那怔愣的神色给逗乐了。
笑意渐褪,她才又露出几分伤感:“庙堂之高,动不动就要你宁为玉碎……唉,你自然不知道我们六扇门这种小门小户,事情转圜的余地要大得多。”
“我挺着个大肚子往堂下一跪,哭哭啼啼地认错,就把他们都吓蒙了。”说起自己做戏的精湛,今夏本来颇有几分得意,但见陆绎眉头揪紧,又赶忙道,“但是他们马上就让我起来啦,看,我裙子都没沾灰呀!”
今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绎神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使出自己惯用的糖衣炮弹:“谁不知道我是你陆绎的妻子?京城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佥事,三法司就是不给我面子,也得给大人面子不是?”
“我也打探了,今日当值的孙老头耳根子最软。我自投有罪,还是有孕之身,依律当有优待,他们不会拿我怎样的。还有师父细数我那些汗马功劳,连那廖师爷都帮我求情,不到一刻钟便结案了。”
她机灵,这些地方倒是算无遗漏。陆绎知道,今夏一向是细心的。
只是叫他来看,这计谋实在是四处漏风,吹得他脊背发凉,后怕不已——若是陆绎事先知道,就那过堂时的一跪,他就坚决不允。
今夏见陆绎始终一言不发,便双手捧住他的脸,好一通揉,想给他揉出一个笑来:“说起来,今儿才知道,原来抓捕曹昆的功劳,在卷宗里还是算到了我头上。这肯定是大人的手笔吧?大人果然好气度!”
陆绎板了一会儿脸,不忍再凶她,只好无奈轻叹,听着还有一丝酸溜溜的:“早知道你这般英勇,当时再多写上几分功劳也是应当的。”
今夏便巧笑倩兮,摊开手掌:“现在补上赏钱也不迟啊!”
“……几锭银子就为我上山下海?”陆绎疼惜地握住她的手。
今夏回握那双手,捧在手心里轻轻摩挲。那里覆盖着薄薄的刀茧,还有一道箭伤的疤痕,是为了救她而留下的——虽然那时候他们谁也看谁不顺眼,他好像是个跋扈子弟,她好像是个冒失小卒。
“为你,我自然都愿意的。”今夏抬眸,认真看着陆绎,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我今日请罪,却也不是全然为你。”
“当时我往北镇抚司送银子,是救你的命,此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心甘情愿。可我终究是公职人员,知法犯法,确实该罚。”
“如今我领了罚,问心无愧了。”今夏轻快笑了,拍拍胸脯,“这下管说什么闲话,小爷我都能敞敞亮亮,叫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哼,孟胖子以为我好欺负?”
她的坦荡与勇敢,噼噼剥剥地烧,好似夜中火把。陆绎知道,它并不只为一个人而明亮。没有任何一个火把只为一个人燃烧,他只是有幸和这一簇光明一道。
许久,他终于低低地说:“可你那日那样高兴……”
接到升任捕头的通知,今夏捧着补发的俸银,向陆绎好一通炫耀。那银子只是普通的官银,可今夏瞧着它们不同,上面映着她的小小志愿;陆绎瞧着它们也不同,上面映着今夏的小小欢喜……现下,终究是因为他,而成了泡影。
今夏知道陆绎介怀,便大方道:“我这样厉害,难道还怕升不上捕头?”
陆绎瞧她神气的样子,凝视良久才俯下头,蹭了蹭今夏的发鬓:“……你是顶厉害的。”
今夏像一只被顺毛捋的猫,翘翘胡子,卷卷尾巴:“不过这罚俸三年,你可要尽数赔我。”
陆绎低头,轻笑道:“这你可要讲理,家中账房只认陆夫人的私章,我哪儿有银子赔你。”
“那我不是吃了大亏?”今夏娇憨地眨巴眨巴眼,就做个一点儿亏也不肯吃的小市侩,“来来来,那就请大人帮我把悔过书写了吧,要字字恳切,洛神赋那种,或清平山堂的风格也行!”
“夫人学得倒杂。”陆绎失笑,拿起毛笔坐在她身边,瞥她一眼,捡回点儿心思揶揄,“你这字,我得用左手写吧。”
今夏偷偷翻了翻眼睛,在陆绎的腰上掐了一把。
婚后她才发现,陆绎其实有点儿怕痒,便时不常地这样摸老虎须子。被这样冷不防地一掐,陆绎不禁一抖,无奈又娇纵地啧她一声,也不阻止,写字的手臂却一动没动。
他有意模仿着她粗枝大叶的字,有九成像,叫今夏本人也恍惚。只有很仔细地看,她才能在一些刻意的笔画里,看出一点属于陆绎的风骨:风姿俊逸,气正意遒。
今夏轻轻靠着他,几近耳语:“我喜欢大人的是非分明,不卑不亢——我既然喜欢,怎么舍得旁人轻贱了它。”
陆绎的笔尖一抖,飞出两滴墨点,横在一撇上,像树枝上生出两个小小春芽。这两笔型散神飞,最像今夏的手笔。
他目似含星,孩子似地低着头,小声说:“你怎么不问,我舍不舍得。”
*
不出旬日,孟韩川遭朝野十四名言官联名弹劾。其中遣词造句,确有陆绎的点拨——他自问不算是有分寸的人。
圣上急召陆佥事进宫询问。
陆绎便拿出早就整理好的如山铁证——岑福一放出风声,那眉州小娘果然连夜带着细软金银,赶来京城投奔孟韩川,在城外便被陆绎与一众亲信当即拿下,秘密押送回京。
接下来定罪抓人,自有三法司负责,可朝堂之事还没有完。皇帝掸了掸龙袍,问道:“陆爱卿以为,这孟韩川是什么错?”
陆绎颔首,紧绷着精神,缓缓道:“孟韩川勾结地方,欺君瞒上,虚空军饷,致使我明军在萨尔浒兵力不足,损我国威。”
还有……血流漂杵,民不聊生。
陆绎眨了眨眼睛,两滴汗水顺着睫毛落在朝服上——十几万条人命,也是如此轻如鸿毛,就这样随着朝堂的波云诡异,一同烟消云散了。
皇帝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片刻,才抚须道:“你说得不错,勾结地方,欺君瞒上,实在该死。”
“传朕旨意,孟韩川革职充军,家眷流放。北镇抚司同知移任南镇抚司。陆佥事办案有功,着升北镇抚司主管同知,赏银万两。”
东厂的传旨谕司礼太监早在一旁候着,请了旨,便先陆绎一步,将赏银与官服圣谕一并往陆府送去。
陆绎谢恩,仍跪在堂下。
龙椅上的老人眯着眼睛,笑纹很深:“陆爱卿,锦衣卫是朕的左膀右臂,如今我将它们交到你与刘同知的手上,可是极重的信任——你想想,这脑子想喝茶,左手却去端饭,右手又去拿刀,这可不行。陆同知,你说是不是?”
陆绎深吸一口气,如临深渊:“臣明白。”
跪拜而去。
*
陆绎披着月色出了这紫禁城。
他本就心事重重,打马行至在城东,忽见这城东医馆的灯笼居然亮着——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他敏锐地察觉了一种预感,几乎是下意识地勒住缰绳。
心头一沉,陆绎一踹马腹,往家中飞奔。小厮果然等在门口,说是夫人已经发动。
卧房里,今夏冷汗涔涔,正由袁大娘和几个婆婆嫂嫂扶着,满屋子转悠。
冲进房中的陆绎大惊,怎么不叫她躺下?
婆婆嫂子们便七嘴八舌地解释:“这还没开始生产呢——好东家,您还是外面等着去吧,这女人家的事儿您也不懂,没的在这儿添乱作甚?”
陆绎有点儿茫然地四下环顾——在熙熙攘攘的忙碌人群中,他的确显得格格不入,晕头转向。一个婆子看不下去,干脆上手把人往外赶,好给这些个铜盆火炉都腾点儿位置。
陆绎心神不宁,倒被这老妈妈推得一个踉跄。
他被搡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忽听得一声压低了的轻呼。这下谁也拦不得他。陆绎径直走进里厢,险些撞上出去打水的袁大娘。
今夏正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处软榻上歇脚。陆绎运了点内力,蜻蜓点水般的两步便到了她跟前,坐下扶着她。
这会儿她疼得不大厉害,双目含水,却很高兴:“恭喜大人高升……!”
她没多大气力,倒努力地把句尾扬起来,弱弱的欢欣鼓舞,像一面小小的旗。
陆绎整个人都懵了,心和脑子都空荡荡的,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是该下周才发动的?”
今夏便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脱力地伏在陆绎的身上,小声地说:“这不是……赏银一万两啊……我做梦都……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陆绎哑然,怔住了。今夏吃痛地皱皱眉,很快又呵呵笑了:“要不孩子就叫银子?小银?万两?万万……?”
她一直絮絮叨叨地找话来说。陆绎不作声,拥着今夏微微颤抖的脊背,心在默默坍塌——原来要保护一个人,是这样难的事情。
他牵过那双冰凉的手,捂着,又轻轻问:“今夏,你怕不怕?”
今夏被问得一愣,仰头看他。
烛光映照在她的眼睛里,似有水波浮动,又似明珠粉碎,砸在陆绎心上却重似千钧,叫他万分煎熬。
“你的胆子小,又怕疼……会不会害怕?”他喃喃问道。
今夏笑了。等喘匀了气,她很认真、很慢地说:“我是怕疼,可是想着之后有个小娃娃陪我爬树捉麻雀,我便忍了。”
“那你呢?”她轻轻地问,“陆绎,你怕不怕?”
这样轻柔的声音,却将他胸中搅得一片狼藉,万千碎片化成一声叹息:
“……怕呀。”
今夏眸子一闪,想起杭州城一战过后的夜晚。也许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陆绎允许自己卸下一点心上的东西,对她诉说他的恐惧,诉说他的承诺。
因为恐惧,所以勇敢。
“别怕,”她又疼起来了,但她轻吻他的脸颊,“我会一直陪着你。”
*
是个千金,乳名真就唤做银娘。陆绎听见袁大娘说,银娘的眉眼像爹,鼻子嘴像娘。
小姑娘一出生,床边早就没有了陆绎的位置。婆婆嫂子们忙着收拾,袁大娘和林菱挨在今夏床边,与她一同仔细瞧着这小小婴孩。
他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看——今夏累得虚脱,可气色还好。她像是天生就会抱孩子,银娘在她怀里,就不哭不闹的。
今夏亲亲孩子的额头,贴贴孩子的脸颊,瞧了又瞧,郑重宣布,这孩子的眉眼是最好看的。
陆绎悄悄退了出去。
岑福一直等在外边,见陆绎出来,忙不迭地道喜。陆绎摊着手比划:“她只有巴掌那么大。”真的呀?岑福哪儿见过头天出生的婴孩儿,惊奇不已。
两个锦衣卫在门口摊着手掌比量,面面相觑。
婆子嫂嫂们进进出出,便捂着嘴笑,她们说这锦衣卫平日里威风凛凛,这时便呆呆傻傻的了。
陆绎哪儿听得到旁的。他插着腰踱步,绕着门口的一盆小罗汉松转了两圈,一会儿低着头乐,一会儿抓着岑福:“阿福,我真……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
袁大娘哄着外孙女儿,今夏偷闲,正斜在窗边贪嘴。陆绎拿出数张红纸,一一摆在软褥上:“她这辈从走字,我拟了几个,你且看看。”
洗了三,该给银娘正式取名了。
这事儿陆绎准备了好些天。他在榻边正襟危坐,像个准备了功课的学生,只等着今夏问他各个字的含义,又有什么说法。不想今夏几乎没怎么犹豫,片刻便拿起一张红纸,递给陆绎。
“我看这个巡字就很好,你以为如何?”
陆绎就问:“巡,视行也。这么快就决定选它?”
今夏倒没怎么留神陆绎的解释。她的手指在那张红纸的一笔一画上轻轻滑动,演示给陆绎看:“你瞧这走字底里面,像不像一家三口?咱们像这个字一样,其乐融融,地久天长,好不好?”
今夏发鬓未梳,头发散散披着,蹭着陆绎的胳膊追问他的想法——他哪儿有心思呢,那指尖欲落未落,不在纸上,却在心头。
地久天长啊,怎能不好呢。
袁大娘在旁边听着,乐了:“一家三口,那若是日后再要,你还得造字不成?”
这么一问,今夏倒真犯了难,脑海里浮现出三两个娃娃跟着她一同在梅花桩上练功的景象,心动难耐。陆绎见她当真苦思,赶紧把人揽到怀里,不忍看她气血虚弱的脸色,只道:“巡字正好。”
察觉陆绎心疼的神色,今夏颔首笑了,这样便定下一个巡字。
今夏捧着那张红纸观瞧一番,举起来逗逗女儿:“那就叫陆巡?巡……女孩子家是不是辛苦了点儿?”
陆绎想提醒她,你日日巡街,也没叫什么辛苦。
还没来得及说,却被门帘声打断——吴妈捧着一瓶剪下来的迎春花进来了:“瞧瞧,今早咱院子里的迎春花便开了,我就说这孩子踏雪迎春,必定是有福的呀!”
今夏眨眨眼睛,抬头瞥向陆绎。
一看她便知道,他们已经想到了一处。陆绎取来纸笔,蘸取了墨,凝神屏气。今夏就趴在他闲着的胳膊上,看着陆绎一笔一划写下她心中所想:
巡春。
*
在今夏坐月子期间,萨尔浒军饷亏空一案尘埃落定了。押送孟韩川出京流放是锦衣卫的工作,陆绎去了,没叫今夏知道。
在诏狱里,孟韩川将南北镇抚司上下骂了个遍,如今万事休矣,他倒平和了不少。陆绎与他不相为谋,交接好了便要策马回去,却被孟韩川叫住。
孟韩川或许是过去笑得习惯了,现下这光景,脸上倒也有几分笑意:“陆大人,你是个好样的。”
“只不过,这个世道糟糕了,你刚正不阿,可手中权柄失于别人之手,如何还这世道清明?”
“人人刚正,世道自清。”陆绎并不看他。
孟韩川更是放声大笑,笑声被一阵东风吹散:“你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谁吗?是海瑞,你父亲应该在诏狱中见过他。”
陆绎转头,冷眼而视,不掩锋芒:“那你该睁开眼睛看看,我是锦衣卫同知陆绎,别看错了。”
时年五月,萨尔浒的仗终于打完。
这一仗明军输得彻底,溃败的军人逃回京城,成了流民,本该一应入狱。内阁上书,建议法外开恩,将这些人员重新汇编到锦衣卫与六扇门。依照陆同知的吩咐,北镇抚司特意购置了供他们居住值班的院子,虽是败兵,仍旧厚待。
徐首辅给陆绎传递密信,私下敲打他,莫要做得过火,给东厂留下话柄。自孟韩川一事之后,皇帝已经对外廷起了戒心,内廷趁势做大了许多。
陆绎将那张字条放在烛火上,静静看着它燃烧成了灰烬——萨尔浒十万军兵的义魂,一去无返,那烽火却仍然在烧,不止何时何地才能停止。
日头将落未落。春天来过,又过去了。
银娘已经是个极活泼好动的了。当初也是听见银子就着急,如今果然像娘多些。
陆绎总还是有点儿怕她,只敢离得远远地看,或是在今夏抱着她时才凑过去,很快地瞧上一眼。下了值,他一定仔细擦身、更衣,将身上一干零碎卸个干净,保准没有什么东西磕碰、没有什么血腥,才敢抱一抱女儿。
今夏就不同了。小时候,堂子里的婴孩多了去了,就没这么多讲究,即使刚刚下值,满身汗气,她也会大大咧咧地给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这一点上,今夏是总是拿陆绎打趣。他只好有些尴尬地苍白辩解,几乎有点儿无辜:“她太小了。”
这是只有今夏能见到的神色,每每都觉得可乐,因而欲罢不能:“好吧,那你就来抱一抱大的吧。”
陆绎就抱着她:“等巡春长到这么大,我们就很老了。”
今夏在他的臂弯里点头:“那是很好很好的。”
*
转眼已经入夏。
院子的一角放置了大铜凉缸,里头冰着三个西瓜。这里风也刮不进来,雨也落不进来,倒并不显得暑热。
陆绎与今夏在那花梨罗汉靠上,挨挨挤挤地靠着,听外头细细密密的雨声。银娘的小床挨着他们,上面插着一柄彩色风车。
没有风,它只是静静的,就像几年前的那个午后,陆绎手里的小纸风车。
孩子在风车下睡着,在睡梦里,巡春拾秋。
父亲与母亲并肩坐在摇车边,心中小小地发愿,愿这人间永远柳绿桃红,细雨和风——
为这小小的人儿,为许许多多像她似的小人儿。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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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相当一部分灵感来自于写《青红》的时候,一边写一边思索今夏和岑福那三年一直往北镇抚司里交银子算不算职权犯罪LoL
萨尔浒之战已经基本上只剩下这个事件,以及这个军力空虚确实是因为地方送兵的时候有虚空军饷的问题,再以及四川确实应当往萨尔浒送兵。
其实这个的叙事节奏把握的不大好,因为想说的事情太琐碎了,形神俱散,感觉乱七八糟的。可短期内应该想不到更好的结构了,只能先这样了。
这篇后期的改动要比山雨和青红加起来都多,多次写了几千字再推翻重写。有一些被删掉的段落,其实自己觉得有一点点心疼(趴
其实一直是个lofter上的寂静写手,根本没想到山雨和青红会得到这么多的喜爱,实在是受宠若惊——就好像一直在漆黑的舞台上跳舞,便很自在,突然点亮灯光,发现原来剧院里是坐满了人的,我便紧张的不知道手往哪儿放了。所以有一段时间没怎么看评论回私信,不好意思。
其实大家不用关注我这个账号,喜欢哪一篇文章,留个言,想方便日后看,就留个心,这样就可以了。喜欢哪篇就记住哪篇就好,不用记住我。
最后还是想说,我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写手,确有幸遇见了这么多神仙读者,真是何德何能啊……
这个系列可能还有后续的,不过目前是一些片段,不确定更新时间。谢谢大家!希望大家喜欢,也敬候大家的评论与批评(挥手
(2022年12月修订)
【一下/陆绎中心】山雨 (短篇完)
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其实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您将看到:剧中陆大人谋略的一点点补全。又名《锦衣之下的最后一集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诏狱和雪地拥抱:为什么要追我?》
预警:有点福禄cp向,但是哥们儿。岑福设定比大人小两岁。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
声明:相关事件机构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人物与故事属于作者、剧组、陆绎和今夏。
*
一身缟素,陆绎静静地端坐在书桌前。
远处的祠堂隐隐传来婆子与家丁的哭声...
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其实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您将看到:剧中陆大人谋略的一点点补全。又名《锦衣之下的最后一集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诏狱和雪地拥抱:为什么要追我?》
预警:有点福禄cp向,但是哥们儿。岑福设定比大人小两岁。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
声明:相关事件机构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人物与故事属于作者、剧组、陆绎和今夏。
*
一身缟素,陆绎静静地端坐在书桌前。
远处的祠堂隐隐传来婆子与家丁的哭声。他像是被这哭声惊动,眼神闪动,侧耳去听。
今日是陆廷的头七,他本该守灵,却坐在这里。不忠不义不孝,他已经占了一个。
桌前只有一支白烛。烛火太亮了,刺得他眼睛疼,生生滴出泪来。陆绎用手帕把泪擦去,粗大不平的针脚刮得他眼角发红。他因此忍不住笑了,低下头,就着烛光,轻轻摩挲那些杂乱的金线。
全天下只有一块这样的手帕。丝线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成一个字。
她多怕这个字破碎呀,想把这个字牢牢地拴在他的心尖上。这个字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又是插在这上面的一柄尖刀。
不忠不义不孝,他已占两个。
他真想忘记那双失望的眼睛,却又舍不得忘记。陆绎深深叹息,将这块手帕收起来。
面前的两杯茶凉了,碧绿的茶叶无力地在水中舒展,无声地沉在杯底——陆绎唤了一声,他知道阿福一直等在门外:“岑福,再添一些茶,你便歇下罢。”
岑福依言照做。他不多嘴,担忧从双眼中透露出来:“大人,已经三更天了。”
陆绎不接话,只是看了看岑福,松开紧皱的眉头,安抚似地说道:“我不爱多话,连着你也成了个闷葫芦。阿福,从今以后,你要机灵些,将来莫要吃亏。”
语焉不详,岑福失手碰翻了茶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切不可做傻事啊!”
陆绎替岑福扶住了茶杯,茶水滚烫,他的指尖瞬间就红了。但他浑然不觉,瞧着岑福泫然欲泣的模样,疲倦却安宁地笑了:“慌什么?”
岑福还想开口,但陆绎抬手,他只好噤声——耳力是锦衣卫的傍身之技,陆绎已听见管家打开侧门的声音。
他等的人来了。
陆绎安坐,烛火在他的面庞上映出光明与阴影——阖上眼睛,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父亲的面庞、母亲的葱指、笼罩在江南焰火下的姑娘。他们转头向他招手,然后在灯火阑珊中就这样失散了。
他睁开眼,正襟危坐,坚定而平和地说:“这不叫傻事,只是必须做的事。”
*
陆绎等的是时任刑科给事中,陈赞。
陈赞并未见过陆绎,惊讶之余,又是话外有话:“我早知道陆大人有个好儿子。想不到名声在外的陆佥事,不过是个弱冠青年。”
官场沉浮数年,不会听不出个中讥讽。但陆绎不以为意,单刀直入:“陈大人,此次请您登门,是因为陆某得知您意欲奏上奏,为过去因直言进谏而被罢免的官员平反。”
陈赞内心一惊,此事他连徐敬徐次辅也未告知。他面沉如水,厉声道:“不愧是锦衣卫,当真没有听不去的墙角!”
陆绎宠辱不惊,起身一拜,并不理会眼前人的偏见,直言道:“陈大人,此事没有我相助,您没有胜算——徐次辅生性谨慎,必不会赞同陈大人的做法,陆某不才,却愿意助您一臂之力。”
陈赞横眉冷对,轻哼一声:“你父亲新丧,我与他终究同朝为臣,不便议论什么。可有些事,你为人子,不会不知。”
陆绎神色一动,抱拳的双手轻轻一颤。他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晚辈知晓。”
陈赞瞧着这后生小子,和他父亲一样隐忍,却又有几分不同,一时摸不透陆绎的想法,只警惕地静观其变。
陆绎反问道:“家父新丧,我本应解官守孝,却由皇上起复,您可知缘由?”
陈赞已有所耳闻,却不知为何此时提及,便不发一言。陆绎知道陈赞的戒备,径直解释道:“皇上命我彻查朝廷官员通倭谋逆,清查严世蕃之余党——然而京中无人不以为我陆严两家交好,皇上此举,岂能是以为我刚正不阿?”
陈赞顿时了然,不禁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位身着丧服的年轻人——他消瘦苍白,却挺拔如松,坦坦荡荡地向他诉说着自己的命运:
皇上多疑,对严家心生厌恶,自然不会对陆家善罢甘休。更何况,皇上与严嵩尚念平素之交,与这陆廷的儿子却没有情谊,处置起来不会有任何顾虑。
陆绎见到陈赞的神色,便知他懂了,整理衣冠,稳稳坐下,直看向陈赞眼底:“可见留给我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如此气度,若能用在正途,这年轻人一定不同凡响。陈赞虽赞叹,但仍理智,只冷冷地说:“陆佥事莫不是要我为你陆家求情吧?”
陆绎低眉,摇了摇头,竟然笑了:“陆严两家,一损俱损,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我岂可逆势而行。”
“既然如此,陆某当为大业捐躯。”
他顿首道:“陈大人,我确实要上书求情,不为陆家,而是夏家。”
陈赞真正震惊了,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陆绎淡然对视,为他解释道:“我为夏家奏请平反,原因有三。其一,夏家确有冤屈;其二,陆家有愧于夏家——”
陆绎心知这是个须他铁石心肠的时刻。
可如何忍住不想呢?父子之间再也无法和解的争执,父亲临终前那一句身不由己的叹息……还有女孩儿的眼泪、握不住的手、和他永远无法点燃的一双金凤火烛。
他曾看过红烛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可那时她双眼含泪,哭得梨花带雨。他曾暗暗发誓,再不叫这一双眼睛落泪——若是一双红烛映在她的笑眼里,一定叫他挪不开眼睛。
好在……她的娘亲为她寻过百八十个相亲的良人呢,将来,总会有更好的人为她点燃花烛的。
眨眼间,陆绎已经敛去神色中的眷恋怅然。
这一步兵行险着,非要陈赞的配合不可,此刻不由得他心生动摇。陆绎紧盯着陈赞,既不落下风,又十足谦恭,郑重地继续刚才的话——接下来才是今晚这场谈话的关窍。
“其三,陈大人想必也知道,徐次辅一直想入西苑直庐,却苦于皇上忌惮,迟迟不得。今次,徐次辅抨击朝野阳奉阴违、不重王言,深得圣心,正是大好机会。若你我二人此时一同上书,成则大明朝忠臣昭雪,败则徐大人可借我们的奏本,争取再得圣上垂青。”
此举确实不失为一步妙棋,可实在凶险,实在非狠辣决绝之辈不能想。不知不觉间,陈赞额头已是一层薄汗。他再一次认识到,与他打交道的是一位叫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陈赞有些拿不定主意。
“此谋不能失算。”陆绎心如磐石,再无他想,只有平静,“因此,陈大人须得等到我上奏为夏然翻案之后再行动。到时圣颜必然大怒,大人方可进言,为冤狱平反。”
“为何?”陈赞心中早已纷乱,来不及思考。
陆绎的语气几乎是事不关己的,不像建议,倒像是在冷静地叙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陈大人进言时,要弹劾陆家在夏然案中作梗,欺上瞒下。而皇上最恨受人蒙蔽,余怒未平,纳谏之可能方大一些。”
陆绎猛地抬眼,直盯着心神不宁的陈赞:“即便如此,陈大人,你全身而退的可能也不足三成。”
这是一步极凶险的棋。所以他找来了舍生忘死、意欲死谏的陈赞。
至于他自己,陆绎的拳头正在微微战栗,像是用力地一把握住他的命运——他站在一道悬崖前,但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釜底抽薪,阁下意下如何?”
今夜,陆绎第一次听起来像个锋芒毕现的年轻锦衣卫,连陈赞也被震得不由退了半步。陈大人堪堪站稳,看这年轻人平静的神色不似有假,不由对陆绎刮目相看,又不免为他那走向绝路的前程感到惋惜。
陈赞叹了一口气:“我已年过半百,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你可要想好。现下虽然如履薄冰,你不动,却尚可祈求一丝转圜。若你触此逆鳞,不仅自身难保,令尊的身后名声亦毁于一旦啊。”
陆绎听了,只想,这便等同是答应了。
至此,他悬了一夜的心才落下来,脑海中一时浮现出许多事,险些站立不稳。陆绎轻轻地摇晃,终于允许自己显露出些许疲惫与脆弱来。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这条命,如今已是皇上的了,既然如此,不如物尽其用罢。”
话音刚落,那烛火陡然跳动得猛烈。
陆绎心中一动,几乎落泪——他望着那簇闪闪跳动的烛火,极费力地挽起一个很小的笑容,伸手拢住了那簇火焰,叫它不再为风所摇动。
父亲,今日头七,您回来看看,就往来世去吧,莫要再为绎儿担忧了。
陆绎望着那烛火,淡淡答道:“徐次辅对陈大人青眼有加,您前途无量,可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本就是飘零之躯,无家无室,死生师友,深恩负尽,又岂有退缩之理。”
他的语气仍如一根风中细竹,摇曳着,却不倒,不知是在宽慰陈赞,还是在宽慰这空荡荡的屋子中被他思念着的、看不见的人。
“另外,此事万万不可叫徐次辅知晓。此时若不出手,徐大人首辅之位难成,严党余风难灭。但他生性谨慎,必不会同意你我这一招险棋。”
陈赞思索良久,似是在做最后权衡。
时机到了,该拿出最后的筹码了。陆绎从桌案下抽出一支泛黄的卷轴,拇指轻轻在那纸页上摩挲:“陈大人,我手上现在便有为夏然翻案昭雪的陈情书。”
陈赞大惊,伸手要接。陆绎轻轻搪开:“这是向您证明我确有行事的能力,可这卷轴不能给您——您忘了?这不是您做的事。”
年轻的锦衣卫目不转睛,勉力精神。连日忙于绸缪规划,白日奔波,夜不能寐,陆绎的心力早已绷到极致,此时大事有望,突然感到莫大的疲倦与彷徨。
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样的安然与恬静,似乎不该出现在这个即将面对风暴的年轻人身上。陈赞吃惊地注视着他眉眼间的坚毅,不禁唤了一声:“与成啊,你——”(注)
陆绎只是摇了摇头,打断陈赞心软的规劝,抱拳躬身:“陈大人既然答应了,便无需多言了。后会无期,好自珍重。”
(注)历史上的陆绎,字与成,本文中沿用了。
*
今夏家门口的那棵枯树,最高的那根枝杈上,生出了一个小小的嫩芽。
没人关注这样一个嫩芽,但是陆绎知道。他已经在这棵树下站了十余个夜晚。
他暗自为这棵嫩芽打气——它生不逢时,但陆绎希望它能挺过即将到来的萧索秋冬,能发出真正的绿叶来。这样,或许他还能有个念想,他和今夏曾经站在同一片绿叶下。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就永恒得如同是一辈子了。
他知道,今晚今夏会去林大夫家抓药,随后丐叔会将她送回来。之前受了严世蕃的那一番酷刑,她身子终究还是不大好。气血亏了,只好将养着,日日喝着这些苦汤药。
今夏喜甜,最烦这些苦药渣子。
那会儿在枫林坳,有陆绎劝着,便是有人心疼,便越发忍不了苦痛,变着法子地等陆绎想出哄人的办法。即便这样,也不见得心甘情愿地喝,时常趁人不注意,尽数喂给枫林坳的花花草草。
“再这样,你的身体倒是其次,我的这些草药怕都是活不过秋天了。”林大夫说她,她不听。丐叔说她,她也不听。上官曦问杨岳,原没发现今夏还有这样任性的一面。杨岳便笑了,说她这是学姜太公钓鱼。
陆绎总是数落她,平时不爱说话的性子,碰上这事儿倒能断断续续地说上小半个时辰。直说得到了饭点儿,陆绎才取出先前去市集买的糕点来,又因为到了饭点儿,也不让今夏多吃,只掰下一点儿尝尝甜味儿。
那时,他们之间的一切还都是体恤下属、尊重上级的名头。袁捕快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舍不得:“大人,这也太劳烦您了,下次就不必破费了。”
陆绎本已行至门口,又转身解释:“不过是早上练功时顺便买的。倒是你要是能乖乖吃药,能省我不少口舌。”
等陆绎走了,丐叔才晃身进来:“好丫头,最近的市集离此处可有二十里地,我看我那孙儿早上练的怕是轻功吧?”
袁捕快是知羞的,红着脸闷头吃糕点去了。她仍不爱喝药,听陆绎絮絮叨叨地说教半个时辰,只是贪图那一丝丝甜味儿,想着给一身薄汗的陆大人递上一碗凉茶。
如今她没有心思祸害那些花草了。
汤药热了一遍又一遍,她也不倒,也不喝,只那样僵持着。她心知自己在跟谁赌气,可还是不知道吧,那样还能好受些。
陆绎日日都来,日日都见那些煮烂了的苦药渣子,他的心也随着这些药渣和深更时的咳嗽一起破碎了。可他能忍住,在事情没有结局时,他便忍耐着,忍耐着一颗亲近爱人的心。
但今天不同,今天便不忍了吧,陆绎想,只当是作别。
他特地上街买了一匣子云片糕,又加了银子,嘱咐伙计撒上厚厚的糖粉,放上最大的枣片,仔仔细细地包好,不叫一点糖粉飘洒出来。
那小伙计收了银子便热情,特地拿了红纸来包,又见到那小伙子的妻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为爱人的额头擦汗。
陆绎看着小伙计手中的麻绳一圈一圈地缠绕,看得心如刀绞。眼见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他从中穿梭,没有一份属于他。
提着那方红纸包裹的小匣子,走到那熟悉的院子外,那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候,陆绎远远地站着,看见今夏在帮袁大娘收豆腐摊——她轻轻笑着,反反复复地折叠一块纱布,轻柔得像一个闺阁女儿抚摸她们的女红。
看她这样笑,陆绎却胸中灼痛,几乎落泪。
今夏几时这样笑过呢?她本来是那样有力量的女孩儿,用力地生活,快乐和悲伤都中气十足,像金屑飞溅的篝火,像飞流直下的瀑布。
她原先的举重若轻,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陆绎不忍再看,将那一匣子火红的云片糕挂在院门的铜环上,再走到那颗枣树下,素手掘开一个小坑,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匣子埋入其中。
埋到一半,终究不舍,又将那些泥土拂开,把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看。
陆绎将那手帕捧在手心,第千百次地抚摸那个牢不可摧的、女孩儿的名……女孩儿的姓。
他舍不得,可到时候若是这手帕被搜出来,定会给今夏和林大夫招来祸事。陆绎把手帕叠好,再一次放入那个死气沉沉的木匣子中,盖在今夏退还给陆绎的手绳上。
他只看了那条躺在匣底的手绳一眼,眼中就不由地蓄满泪水,赶紧将盖子合上,把匣子掩埋了。
这一根断弦,尽唱他的生离与死别。
*
一夜未眠,梆子响了,丑时四刻,天还暗着。
这座府邸逐渐运作起来了。今秋来得早,院子里已积起了落叶,小厮们提着灯笼,三三两两的扫地。厨娘们也已经醒了,在厨房里忙碌——今日是八月十六,虽陆绎要去参加宫宴,不用早餐,她们还是要为这陆府上下的几十人准备吃食。
院子里仍有微弱的蝉鸣。陆绎耳力傲人,可凭这叫声听出蝉的数量。
他走到窗口,正见到一只将死的秋蝉,摔下树枝。蝉鸣停了片刻,像是在为它们的同伴哀悼。
值夜的小厮见陆绎站在窗口,便走过来:“公子,可是这蝉扰得您不好休息?小的可谴人拿杆子来粘去。”
陆绎听着,蝉鸣缓缓地又浮起来了。他摆了摆手,淡淡地说:“无妨,秋风肃杀,这几只蝉也熬不过今日。”
岑福已经听见陆绎的声音,即刻从隔壁厢房赶来了:“大人,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再歇息一会儿吧。”
他怕也是和衣而睡,未曾安眠。自从严嵩罢官,严世蕃被斩,岑福却不见陆绎放松下来,便隐隐知道大人必然在谋划一桩大计。他不知其中细节,就成了惊弓之鸟,有些个风吹草动便赶到陆绎身边。
陆绎看了看岑福,见他眼下两抹青色,低了低眉,招手叫他进来:“我有几句话要与你交代一下。”
岑福被吓住了。他抱拳,有意改了措辞:“大人有令,吩咐即可。”
陆绎瞧了他一眼,只一眼便看穿了岑福的心思:“我有事要与你交代,便是有事托付,请你帮忙——不是大人的事,是陆绎的事,可以吗?”
岑福已是泪眼,哽咽无言,只能点头。
陆绎在案前坐下,先取出了一串钥匙递给岑福:“这钥匙可打开我置于暗室中的六个木箱,里头存着我与父亲入仕以来,经手的重要案件的卷宗副本。我进宫后,需你将它们悉数搬出,妥善安置,钥匙则交给陈赞陈大人。你可能做到?”
岑福应是,将钥匙收下。陆绎又取出一沓册子交给他:“自父亲过身,我已遣散一批家丁和仆人,并谴人送忠伯回乡。这里是如今的家仆名册,一会儿你就依照着这名单,给每个人发一些赏银,就说是庆贺中秋。具体数额你看着办,不招是非,又可打点一二,这样便好。”
岑福听不下去了。他匆匆擦干泪水,半句大人刚脱口而出,便被陆绎抬手打断。
“第一件是公事,第二件是家事,你于情于理,多少不好拒绝。”陆绎起身,轻轻施了一礼,“这最后一件,是我的私事,我却最希望你不要拒绝。”
岑福赶紧握住陆绎的双手,浑身战栗,默默落泪,半晌才抬起身,点了点头。陆绎看着他的泪水,叹了口气,拍了拍岑福的肩膀。
岑福一惊,无措地看着陆绎。
后来人们都说,这陆绎真不愧是陆廷的儿子,那冷酷无情的性子真是照着锦衣卫的模子刻出来的,从没有服软犹豫的时候。
确实,自陆夫人去世以后,陆家的小公子再不愿与人亲近,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岑福自四岁起,便是陆绎的伴读与近侍,知道这并非陆绎的本心。
可他总是忘不掉陆指挥使的话。这个掌管着锦衣卫的男人看着他冷着脸习武与苦读的孩子,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身边同样年少的岑福。
“他不爱笑也罢,生性凉薄倒好了。”陆廷站在树影中,尚且低矮的岑阿福看不见他的神色,“绎儿做我的儿子,这一生怕是祸比福多。别人都惧他,便少一些人欺他,我也可心安了。”
那时候的岑阿福还听不大懂这其中的无奈与忧愁。可他知道,陆指挥使是极厉害的人,他说的话总是没错的——而陆绎这些年,也真真长得挺拔葱郁,劲风难摧,一副鲜衣怒马、不可寻衅的模样。
直到后来,他们遇见了袁捕快。
很快,岑福就知道,陆指挥使的话也有不准的时候。哪儿有不愿意融化的冰川呢?都是没能等到属于它的那一池春水罢了。
可即便是坚冰融化,陆绎的温和也游刃有余,像一条向前的河流,它知道自己的力量。
陆绎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温和但平静。
岑福急火攻心,失了方寸,一把攥住陆绎的肩膀:“别做傻事!我与你一同进宫!”
陆绎看着岑福烧红的眼角,知道他多少已经猜到,自己此次进宫凶多吉少——陆绎也不舍,心酸无奈,但还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你未被皇上宣召,如何进得去?”
“况且,你刚还答应帮我的忙,如今就做不得数了?”陆绎伸出三根手指,摇了一下,“我还有第三件事要拜托你。”
岑福咬紧牙关,不肯松手,亦不做声。
陆绎没有挣开,只继续道:“我的这件私事就是,无论如何,我最挂念你与今夏。”
“我与今夏的事……你也知道。她重情重义,我若出事,她难免挂心。可她只是个小小的六扇门捕快,人微言轻,自保尚难,朝堂之事不是她能撼动的。”
“今夏她性子急,身边的朋友又多是江湖义侠,不比我们心思稠密,我怕他们行事冲动……阿福,这些事要请你多照应了。”
岑福哽咽,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双手抱拳,承诺道:“知道了,一定护袁捕快周全。”
陆绎点点头,心中一阵酸涩,但忍住了。
他又从案几中取出一份信函,交给岑福,嘱咐道:“若我遭遇不测,请你把这封信件交给徐敬徐大人,他看后自有安排。”
岑福惊喜,连忙接下信件,仔细收好,还以为这是陆绎准备的自保之策。陆绎见他神色,知道这是个误会,却眼眸如星,微微露出一点兄长般的笑意。
人人皆知岑福是他的近侍与亲信,陆绎心知,若他出事,岑福恐难独善其身——为此,陆绎用一封亲笔信函,尽书岑福与自己的关系,徐敬想必能明白他的话里有话。
在此关头,徐敬身上万众瞩目,他若真的决意明哲保身,也是意料之中。到时,陆绎已是釜中豆萁,无力左右他们的任何决定。他只希望,徐敬能顾念一二,或可保岑福免遭贬谪远戍。
他刚及冠,少吃些苦总是好的。
陆绎看着岑福对待那封信如此小心谨慎,满心以为那是在关键时刻能够救陆绎一命的宝贝,自己却是在骗他……陆绎不由有些不忍,又不放心,复而叮嘱:“我要你保证,如若徐大人有所安排,你必定言听计从。”
岑福眼角还挂着泪,双眼亮亮的,露出了几天来唯一一个算是欣快的笑:“那是自然,我必能胜任!”
这眼神中的希冀简直刺痛了陆绎。他还是不放心,几乎有些严厉地说:“我还要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鲁莽行事,一定要保全自身!”
此话一出,岑福登时又怒又悲,方才这些委屈与忧惧此时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这叫什么话?难道大人心中我岑福就是此等苟且偷生之辈?若是大人出事,刀山火海,岑福定万死不辞!”
这是他从小的玩伴,他的兄弟,他的战友。陆绎默默许久,终于轻叹:“你答应了我那么多事,忙都忙不过来呢,怎么叫苟且偷生?”
岑福还生着气,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可还是听得出哭腔:“好!等我办完事,还请大人审查!”
陆绎看着他,点了点头。现在,这个锦衣卫又恢复了冰雪一般冷淡的语气,这冷淡中夹杂着一丝痛苦,像是雪地上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好。”
“现在,去为我备马吧。”
*
茶案前还摆着一副残棋。
陆绎曾在这里与父亲、与蓝青玄执子对弈。现在,他独自一人久久凝视着这棋盘,仿佛着棋盘上所摆着的便是他的前程。
早知道,就请蓝道士卜一卦了,他最早算准了自己的命数。
那棋盘下,藏着那份泛黄的卷轴,陆绎将它取出来。展开,是父亲熟悉的笔迹、严党的罪状,合上,是今夏看着自己的那双失望又痛苦的眼睛。
陆绎不由想起了几日前,他取回昭雪书的那个夜晚。
每次来到这座小小的、安宁的院落,他的心反而都在痛苦中得到一丝安宁。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这一丁点的温暖也足以让他留恋。
但那一晚,陆绎第一次没有在院子外徘徊,径直进了今夏的房间,走到衣柜前——他知道,今夏一定将那卷轴藏在那里。
陆绎驻足良久,才轻声说:“冒犯了。”
在那个夜晚,一个儿子决心诀别青涩、一名臣子决心诀别圣心、一个爱人决心诀别爱人,这一切都不容许他有哪怕一瞬的脆弱。
他拉开衣柜——除了捕快的工作服,她最爱穿水色的褂子,青青绿绿,其中唯独一件桃色的纱裙,好认得很。
陆绎一下子便记起,这是那日在枫林,林大夫赠予今夏的一身襦裙。此间种种苦涩甜蜜,一时叫他心绪烦乱,压得他不得不埋下头,努力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翻找。
他知道,今夏总是把所有金贵的东西塞在衣服的夹缝里。
还记得在杭州时,他们从倭寇村回来时已近傍晚。今夏在官驿的院落睡着了,陆绎有心去房间里为她找一件披挂,一抖擞,却掉出一地散碎银子来。
听到了银两的动静,袁捕快倒一骨碌地爬起来,小鸡啄米似地满地拾银两。
今夏心疼银子,却不敢跟陆绎发火,只好小声嘟囔:“拿自己的银子当暗器也就罢了,我这钱从牙缝里省下来,存了好久呢……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她声如细蚊,陆绎却听得真切,被她这小心思逗乐了。他伸手将人拉起来,轻轻握着她的胳膊。
月如银盘,在两人头顶静静高悬。
他借着这月色,眼瞅着今夏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大约是因为挨得近吧,陆绎想,如此便觉得羞了,吹牛拍马时倒脸部红心不跳的。
他把今夏拉得更近一些:“你话说得不错,看来,我应当请人来当家做主了。”
今夏本已心如鼓擂,正想讨饶躲开,听了这话,却眉眼弯弯地笑了,明知故问道:“是嘛?卑职便多嘴问一句,陆大人要请谁当家?”
陆绎听出她又起了玩心,便松了手。今夏负手渡步,摇头晃脑地拉长了声音说:“大人只管开口,卑职必定鞍前马后,为大人将此人寻来。”
陆绎牵住今夏,将人半拢在怀里:“不必劳烦袁捕快了,我已寻着了。”
他已寻着的,他已经弄丢了。
陆绎苦笑,将卷轴抽出来,它果然被藏在那件桃色的衣服夹层之中——这抹桃色的一头牵着她夏家的过往,一头又牵着她曾为陆绎送出去的半条命,在这里藏放这为夏家昭雪的文书,再合适不过了。
他正欲展卷,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陆绎一抄手,已将那物件抓在手中——是那簪子,或许至今她还以为这是岑校尉随手送她的。
金丝盘成的花儿在他的眼下默默地开,点翠的碧蓝燕子在他的掌心静静地飞。他甚至不敢拢起手掌,怕会捏碎什么看不见的珍贵的东西。
那一天,陆绎松开了她的手。他知道,经此一别,他再不能再牵起这双手了。
这双手,于公于私,都有必须要去握住的东西。
陆绎轻轻拂去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一滴眼泪,仿佛听见蓝青玄祝他和今夏百年好合。又听见他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他懂了,这就是他的命数,无而有,有而无。
他必须握住的这样东西上写着两个字:不是安稳,不是大局,不是陆绎,不是今夏。
而是这公允二字。有这公允,才有一切。
*
寅时一刻,远方隐约透露出一丝鱼肚白,月亮悄悄隐去。那封昭雪书的卷轴,正抵在他的肋骨上,陆绎抬起头,静静凝视着空荡荡的夜空——真好,他想,至少不用在这时候,望一轮满月。
月有阴晴圆缺。可月亮就在那里,亘古不变,如明镜高悬。
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个花农在搬运盛开的金菊——宫中已数年未有如此大宴,户部的官员们心思玲珑,特意拨了钱筹备这十里鎏金。
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儿躲在繁花似锦后,偷偷地将花丝剥下来充饥。他的父伯或是兄长是瘦骨嶙峋的花农,在夜风中着着薄衫,见女孩儿偷吃供花,又不舍得责骂,只把孩子压得低一些,藏得好一些。
陆绎捏紧缰绳。
他这双手,曾下棋,也曾弹琴;曾提刀持剑,也曾接住桃花;曾被一双大手握着习字,也曾被一双小手握住取暖。这双手,接过升迁封赏的圣旨,也接过能击垮严党的风水堪舆图。
他一直想做好一个儿子,一个知己,一位明臣……一名丈夫。而今日,他是一缕即将被点燃的引信。
此前,为人子,未尽孝道;为人友,不能相救;为人臣,不敬圣上;求娶亲,不守诺言。此后,为身边人、为天下人、为这大明的江山,他也再做不了什么。
如此,便做这一回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吧。
陆绎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这金英铺就的长街,向深宫走去。
-终-
居然写了9k+……锦衣之下真的上头。
与其说是cp同人不如说是人物观后感吧。文章思路其一是心疼最后几集的陆大人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其实最后分手那里真的还好,因为知道他们还会在一起,但是陆廷去世那里真的难过,两位演员的演绎真的很好。
其二是弥补剧情上的一点遗憾吧,写一个为人谋划周全缜密、将自己的死局计划得明明白白的陆大人。
其实今夏也很爱陆大人的,只是本文视角受限,所以主要写陆大人的考虑。如无意外应该还会有个今夏中心、微曾经cp的姊妹篇,讲诏狱三年和出狱下聘啥的。可能叫《青红》
(2022年12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