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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知秋

【苏靖/殊琰】当阿诚穿越成靖王的时候,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85.

半夜悄悄更新

算是复健 太久没写正经文写得不是很有手感......以后再改吧.jpg

  

〖265〗

  

一时间,会客厅静得只余呼吸声。


“五哥......是你明白的太迟了。”半晌,萧景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盘旋,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猜,我是什么时候明白他的呢?”


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他没有用上敬称。萧景桓眼皮一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小时候就不说了罢,这么大人了锱铢必较总没意思。”萧景琰甚至还有心情朝他笑了笑,但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定然能发觉那眼角眉梢的冷意,“就说赤焰之后,他对我有功不赏,无罪却罚,在城门外罚跪三...

半夜悄悄更新

算是复健 太久没写正经文写得不是很有手感......以后再改吧.jpg

  

〖265〗

  

一时间,会客厅静得只余呼吸声。


“五哥......是你明白的太迟了。”半晌,萧景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盘旋,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猜,我是什么时候明白他的呢?”


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他没有用上敬称。萧景桓眼皮一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小时候就不说了罢,这么大人了锱铢必较总没意思。”萧景琰甚至还有心情朝他笑了笑,但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定然能发觉那眼角眉梢的冷意,“就说赤焰之后,他对我有功不赏,无罪却罚,在城门外罚跪三天是家常便饭,不要说在我重伤之际命我即刻回京——”

有次他肋下被长剑捅了个对穿,血还没能止住,而他名义上的父亲却勒令他千里迢迢回京,只为护送邻国进贡的骏马。

——或者说,警告他即刻归还兵符,不得有任何拖延。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但那一来一回几乎要了他的命。


萧景琰原以为这些事情早就烂在了他心里——这么多年以来,沉浸在宏大的痛苦中,他从未找到机会为了自己委屈一回。而此时,在不适合的时间和地点,面对一个不合适的人——

  

或许,也没有那么不合适。毕竟那匹马,可是誉王的爱骑。


“——而这些,有不少源于五哥你的一时兴起。”他略显讽刺地笑了:“你以为我不明白他没有心,也压根不会认错吗?”


萧景桓深色木然地坐在那里,他的脊背仍然笔挺,却像是在瞬息之间苍老了十岁:“...那么,我们的诉求是一样的。”


“萧景桓,你还是不明白。”萧景琰捏紧了拳头,指尖血色全消,“不是我想要他活着。”


萧景桓抬头看他。


“他必须活着承受这一切——”这句话萧景琰几乎是吼出来的,在那一瞬间他尝到了铁锈的味道,“这都是他的造的业,也是他应得的果!”



〖266〗


“这不像你。”阿诚突然说。


“哪点不像?”萧景琰靠在回廊的侧壁上闭目养神。出门前他差点在萧景桓的面前咳出一口血来,靠毅力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这些天来,他总算明白小殊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本以为你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阿诚试图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


“萧景桓只是想要报复,那就让他报复好了。”萧景琰神色漠然,“还有什么比知道他最爱的儿子想要杀了他更让人心痛的呢?”


“比如他看中的继承人想要逼宫让他下罪己诏?”阿诚说。


“也许吧。”萧景琰不置可否。他把萧景桓给的白色瓷瓶收好——说来也好笑,他曾经生杀予夺的父皇的性命,此时全系于这一个小小的瓷瓶。


“他没有再要求什么倒是奇怪。”阿诚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我还以为他会用解药要挟你放过他什么的。”


“我不是父皇,他当然知道这点。”萧景琰恢复了一些力气,撑着墙壁站了起来,“不过,他后半辈子也别想去哪了。”


削珠幽禁,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仁慈的事情。


“但是...”阿诚有些忧心,“已经好几天过去了,这解药还有效吗?”


“我不知道。”萧景琰攥紧了衣袖,他刚才那么激动,想必影响到了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了吧。


“.....我不知道。”他说。


〖267〗


服下了解药之后,梁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太医把了把脉,说约摸三日之内能醒。


“只是....”太医已然年迈,捻着胡须道,“滑族之毒诡谲蹊跷,又过了这些时日,醒来也.......”


他顿了顿,话留了三分。萧景琰也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并不追问。


他挥挥手让太医下去,便来到偏殿着手开始处理这几天积压的奏折。一不留神,就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


“你真不去找他?”阿诚揶揄道。


“这我哪敢啊。”萧景琰站了起来,动了动因久坐而酸痛的脊背,苦笑道。小殊此刻定是气坏了,怎么着也得晾他十天半个月。


“我上次不是教你了嘛。”阿诚在意念中翻了个白眼,“这种紧要关头可禁不起你俩折腾。听我的,快去找他,他骂你,你就哭。”


“有什么好哭的?”萧景琰不以为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他们年少的时候曾发誓要以天下为己任——如今却是萧景琰先食言了。


“你真麻烦。”阿诚嫌弃道,他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只见一名宫女进了内殿,向他微微一福身:“启禀殿下,苏先生求见。”


萧景琰瞬间如遭雷劈。在转过无数念头之后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快请。”



梅长苏看着脸色红润了许多,如果忽视他冷得可以掉冰碴子的神色。


宫女给他搬来了座位,而梅长苏就站在那里,也不坐下,也不说话,搞得萧景琰如坐针毡。


“....小殊。”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硬生生地将两人的距离维持得既不会太冒犯也没有太疏远。


“蔺晨被我抓住,饿了两天,什么都招供了。”梅长苏开口了,神色冷淡,“他说他有办法把你身上的蛊取出来。这两天你随我走一趟。”


“我不同意。”萧景琰想也没想就反驳道,“他肯定是骗你的。”


“是啊。”梅长苏冷笑,“他是骗我的,你也是骗我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们都瞒着我。好,好,真好啊。”


“不瞒着你你又不会同意。”萧景琰低声嘟囔了一句,引来梅长苏的眼刀:“你说什么?”


“我说,跟你说你又不会同意。”萧景琰大声重复了一遍,颇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


“萧景琰,你是不是疯了?”梅长苏觉得这人简直不可以理喻,但毕竟是在宫里,生怕隔墙有耳,他还是把自己的声音压的很低,“你是一国的储君,大梁未来的君主,你怎么敢把自己的命分给什么....一个谋士?”


“谋士?”萧景琰本来还准备认个错了事,听到这句瞬间气血上涌,“你怎么敢说自己只是个谋士?”


“景琰。”梅长苏揉了揉眉心,缓和了语气,“不管是我,你的近臣,还是你的兄弟姐妹.....在你登上了那个位置之后,这所有的人对于你来说,与谋士无异。”


高处不胜寒。那个地方永远只容得下一个人。


“小殊,你错了。”萧景琰坚定地摇摇头,“我若无情无义,与父皇又有何区别?不管你说什么,这蛊我是不可能取出来的。”


“你——”梅长苏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也顾不上这宫里里里外外都是耳目了:


“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是你为什么偏偏没有脑子!”


TBC.


终于把这句话骂了出来(bushi)

爽到谁了.jpg

面向秋野

是这样的,鄙人太想看各种各样的鸟图了,所以仿照网上流行的狗狗问卷,做了个以鸟类为主题的绘画问卷。

图一是我自己试着填出的表格,图二是表格底图,请各位自取。祝大家作画愉快!(*^ω^*)

是这样的,鄙人太想看各种各样的鸟图了,所以仿照网上流行的狗狗问卷,做了个以鸟类为主题的绘画问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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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G.
填了 @面向秋野 劳斯的问卷!...

填了 @面向秋野 劳斯的问卷!根据天体运行定律,地球没有小鸟球就转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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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子
我把这条作品的求图功能关闭了,...

我把这条作品的求图功能关闭了,我不允许这条作品存在任何利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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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故友

关于两位逝世兰台的后续

怎么说呢,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只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两位之中,尤其是我的表妹,她与我说过很多有关《墨魂》的事情。她病中的日子,我也去体验过这个游戏。很感动。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她将墨痕斋视为自己的家。

现在她不在了,留下的文字被大家看到。感谢大家。

原本想过要不要发出这篇文章,因为在想,究竟是让她们的故事就停留在那里,还是说让他们的故事更加完整。几经思考,我选择了后者。

这篇文章是记录她们生前的故事,一些小片段。

片段是以我的视角记录的。




她的朋友残疾之后,两个人经常一个推着另一个在楼下狂奔。

还有开玩笑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秋天的怀念》里面的那句‘北海的菊花开了,我......

怎么说呢,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只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两位之中,尤其是我的表妹,她与我说过很多有关《墨魂》的事情。她病中的日子,我也去体验过这个游戏。很感动。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她将墨痕斋视为自己的家。

现在她不在了,留下的文字被大家看到。感谢大家。

原本想过要不要发出这篇文章,因为在想,究竟是让她们的故事就停留在那里,还是说让他们的故事更加完整。几经思考,我选择了后者。

这篇文章是记录她们生前的故事,一些小片段。

片段是以我的视角记录的。




她的朋友残疾之后,两个人经常一个推着另一个在楼下狂奔。

还有开玩笑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秋天的怀念》里面的那句‘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你去看看吧’?你要不要去?”她的朋友点了点头。

可惜,她们两个身体都不好了。

不过最后还是去看花了,不过去的不是北海,看的也不是菊花。


突然的一天,她的朋友的身体突然就垮掉了。

表妹坐在床边,抓着她的手。“我跟你说,家里这些药啊,设备什么的都是给我准备的,你可不能用,听见没有?”

“那我可得赶紧用了,我用了你就没的用了。”

“你要是不在了,我一本书都不会给你烧的。到时候让你什么的没得看。”

“那时候,我大抵是已经踏上蓝桥春雪了。到时候我身边都是墨魂,大概是用不上这些书了。”

“你当了兰台,那我是什么?墨痕斋不是只有一个兰台吗?”

“嗯……我想你可以试试把之前我口述的文章发出去,你表哥肯定会看的。说不定看的人多了,你会成为墨魂也说不定。”

“去你的。”

“到时候,你可得告诉我。我亲自骑驴寻你怎么样?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要去哪,单抽出奇迹啊……”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了很久。再开口,就是她的朋友的最后一句话。

“到时候,我还得派你去工坊,天天让你给我打工……”

仪器的声音响起,宣告了生命的结束。

“我去给你打工,谁带你去看北海的菊花。”


她的朋友去世后,表妹亲自去找了距离北海还算比较近的花店,买了两支菊花。

她的朋友坟前摆上了两支菊花,我们还烧了一点诗(表妹在宣纸上手写的)给她。


表妹去世的也很突然,但我也有这个准备。

“表哥。这回我也走了。”

“嗯。”

“记得给她常带菊花。”

“好。”

“我要去墨痕斋,推着她,带她看看墨痕斋的花了。”

“她会很高兴的。”

“当然,她很喜欢花的。”

“嗯。”

“北海的菊花啊……我和她都想去看看啊……什么时候能去看看……”

同样的仪器声音响起。

她们就这样离开了。

怀念故友

纪念墨痕斋

前言: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得了重病,以后离不开轮椅,所以很难过,最近总是胡思乱想,所以有些想他们了。

我没有什么优秀的文笔,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想法或许不会和其他兰台一样。这篇文章的初衷不是想让大家代入自己,因为我是个病人。我只是想要感叹一下生活。

因为是重病,在轮椅上,文章是我口述朋友代打。


我不是兰台。

我一直都清楚。


得知墨魂停服的消息,我静静地看着手机上的文字,随后关掉了手机。

我很茫然。

之后呢?我该怎么样呢?似乎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我茫然地活着。


我开始频繁的去图书馆。可惜,图书馆的书架没有编号,只是平常地排列着。我也找不到书架中夹着的诗稿。

我到......

前言: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得了重病,以后离不开轮椅,所以很难过,最近总是胡思乱想,所以有些想他们了。

我没有什么优秀的文笔,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想法或许不会和其他兰台一样。这篇文章的初衷不是想让大家代入自己,因为我是个病人。我只是想要感叹一下生活。

因为是重病,在轮椅上,文章是我口述朋友代打。


我不是兰台。

我一直都清楚。


得知墨魂停服的消息,我静静地看着手机上的文字,随后关掉了手机。

我很茫然。

之后呢?我该怎么样呢?似乎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我茫然地活着。


我开始频繁的去图书馆。可惜,图书馆的书架没有编号,只是平常地排列着。我也找不到书架中夹着的诗稿。

我到不了墨痕斋。

既然如此,那我就读遍我所能读的文章。

因为我想离他们再近一点。


我没考上大学,但我依然可以追求那个目标,我依然可以成为优秀的人。

我在不停地奔跑。        

我在追逐。

我想成为兰台。

但我终究不会成为兰台。


自卑吗?我想是的。

我没在任何地方得到过认可,除了墨痕斋。

可我找不到了。

我找不到墨痕斋了。


飞来横祸,我成为了残疾人。

因为做什么都很疲累,我几乎不再出门。

坐在轮椅上裹着毛毯,倒是也能睡一觉。


从第一次走进墨痕斋,我就在读书。

直到现在,墨痕斋不在了,我也在读书。

我或许可以成为兰台了。


我的朋友和我说,“你已经是很优秀的兰台了。他们会为你骄傲的。”

真的吗?

那太好了。


我是兰台。

可我找不到家了。


后记:我是她代打的朋友,也是承认她是优秀兰台的那位朋友。

她现在不在了。她去世了。

她一辈子没对什么东西有过眷恋,除了墨痕斋。

因为墨痕斋在她眼里是家,墨魂们是家人。

这些日子她经历了很多事。她很坚强,没被打倒。

在我心里,她确实已经是很优秀的兰台了。

虽然她一直没认可自己,直到最后才认可,但她确实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了。

我想,如果墨魂们知道,会很欣慰吧。

在我心里,她一直都很安静。但她确实越来越有墨魂们的样子了。


兰台们,希望你们始终坚信,墨魂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也是最优秀的兰台。


这篇文章是她纪念她的家与家人的,现在也是我来纪念故友的。

UMVUE

[三国]长夜将尽

司马师和司马昭的故事。

——·——·——


司马懿哆哆嗦嗦地喝了一碗汤,然后哆哆嗦嗦地咳嗽出大半碗。侍女上前小心地擦拭老太傅花白胡子和前襟上的污渍,一旁的司马师与司马昭一言不发,宛如两座眉眼锋利的门神。


李胜见状纵使难掩嘲弄与喜色,也不由得感慨咨嗟:当初南征北战荡平辽东的舞阳侯,现在也终于一只脚踏进坟墓了,实在是——


可喜可贺啊。


他与司马家兄弟客套几句,借口临行事忙匆匆告辞,司马师和司马昭自然懂得,神色恭敬而冷淡地将他送至大门外,并肩看着牛车渐渐远去。


司马昭问:兄长,父亲是不是演得过了?


司马师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露出一丝模糊...

司马师和司马昭的故事。

——·——·——


司马懿哆哆嗦嗦地喝了一碗汤,然后哆哆嗦嗦地咳嗽出大半碗。侍女上前小心地擦拭老太傅花白胡子和前襟上的污渍,一旁的司马师与司马昭一言不发,宛如两座眉眼锋利的门神。


李胜见状纵使难掩嘲弄与喜色,也不由得感慨咨嗟:当初南征北战荡平辽东的舞阳侯,现在也终于一只脚踏进坟墓了,实在是——


可喜可贺啊。


他与司马家兄弟客套几句,借口临行事忙匆匆告辞,司马师和司马昭自然懂得,神色恭敬而冷淡地将他送至大门外,并肩看着牛车渐渐远去。


司马昭问:兄长,父亲是不是演得过了?


司马师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露出一丝模糊的冷笑来。他讥讽道:过什么?这才是他们想看的,巴不得父亲再凄惨一些呢,走吧,回去。


冬风刮去了华盖般的翠叶,此刻小径两旁的杨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树下的土窝里还留着一些昨日的残雪。司马昭沉默地跟在司马师后面,心不在焉,冷不防一下子撞在司马师后背上。


疼——司马昭只来得及哀嚎一声,就忙不迭捂住又酸又疼的鼻子蹲在地上,眼泪无法自控地往下掉。


你说你这……当爹的人了,还不看路!司马师虎着脸训了两句,蹲下查看司马昭的伤势。看到弟弟悬胆一般的鼻子还高高地挺立着,这才放下心。


谁让你突然停下的,司马昭忍不住抱怨,胡乱擦了擦眼泪拉着哥哥站起身。司马师听了只觉得好笑:你自己不看路还赖我?


就赖你!司马昭冷哼,哼完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这是不高兴了,司马师想。司马昭从小就被父母和他惯得无法无天,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谁的面子也敢落。司马师因为先前李胜前恭后倨的态度,此刻心里也憋着火,懒得哄他,一甩手自顾自往前走。不过走出十几步,身后立刻响起噔噔噔的跑动声,司马昭笑嘻嘻地追上来,拉着他的手,强行把自己的手指与他的交错相扣。


兄长,我跟你并排走,这样就撞不上了。


看着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的司马昭,司马师冷冰冰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点真心实意的笑。


李公昭何必欺凌至此……司马昭的嘴闲不住,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嘟哝,他知道李胜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司马师也知道,司马懿也知道,他甚至用精妙绝伦的演技为即将远行的荆州刺史呈现了一出好戏。但这并不代表司马昭不生气,事实上,他已经气了很多年了——从司马懿被架空开始。


司马师不置一词,唯有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冷酷。


司马昭骂了几句,最后突然轻轻叹息一声,他拉着司马师的手,手心里沁出薄薄的汗。三十八岁的议郎脸上有着本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迷茫与不安,他凑在司马师耳边低声说:阿兄,我这几天心里总不踏实,不会出事吧。


司马师眼里闪过一道暗光,他用力握了握司马昭的手道:能出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司马昭低着头踢飞一粒小石子,无精打采。可是曹昭伯为什么要派李胜过来刺探父亲情形?就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将死?


司马师静默数息,最后意味深长:是啊,就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将死。


兄弟俩一时相对无言,最后是司马昭垂下头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打破寂静,司马师感觉着手心里司马昭的汗水,没再说什么。



这几日司马昭心里总是沉甸甸的,眉间一片愁云惨雾。王元姬一边为他戴冠,一边温柔地拂过他的鬓侧。


子上有心事?


心事自然是有,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自然无从与发妻诉说。于是司马昭只是摇摇头,拉过王元姬柔荑似的素手,在她掌心轻轻地亲了亲。


新年伊始,正月中没什么波澜,明日曹爽奉天子车架携百官谒拜高平陵,不关他们司马家的事情。得闲的司马昭推开窗户,清晨天光尚暗昧,北风夹着细雪扑面而来。


真冷啊。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雪天里可以做的风雅之事,想来想去,觉得什么煎茶论道都无聊极了,最好玩的还是砸开冰窟窿捞鱼——


洛水结冰了吗?


要是结冰了,叫上兄长,叫上阿炎,叫上阿干,再带十几个仆从,轻裘快马,也是乐事。想到此,司马昭心头阴霾一扫而空。他兴冲冲地招呼王元姬,快快,找出兄长为我猎得的那袭狐裘来,我要和兄长出门!


屋里因为司马昭的一时兴起立刻有条不紊地忙起来,找裘衣的找裘衣,收拾渔具的收拾渔具,备食盒的备食盒。还未等司马昭将狐裘披上,门外一个老仆恭恭敬敬地道:大公子请您过去。


这天都还没亮……


司马昭有些疑惑,招呼侍女们停下手上的动作,跟着老仆往司马师的书房走。


司马昭问:兄长用过朝食了?


这大半年司马懿演行将就木演上了瘾,动辄声称自己快要死了吃不下饭,兄弟俩大部分时间只好自己解决。


老仆答:等您一起去呢。


刺骨寒风中,司马昭的脚步立刻轻快起来。


他和司马师住的极近,不一会儿就推门而入。司马师斜倚在胡床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案几上是胡饼、炙牛肉、粟粥和葵羹,司马昭想,老一套,兄长总是老一套。嘴上说着嫌弃,手却飞速抓过筷子,埋头坐在司马师对面老实吃饭。


今日你不要出门了。


半口胡饼还在嘴里,司马昭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司马师。


怎么了?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洛水钓鱼呢。


没什么,司马师摇摇头,天寒地冻,钓什么鱼。


就是天寒地冻鱼才往外蹦……司马昭忍不住腹诽,可是司马师不容分辩的冷脸就在眼前,他疯了才会反驳他的大兄。游乐的兴头被打消,先前那重阴霾静悄悄地重又笼罩住司马昭。


阿兄……


他的声音犹疑,眼里也漫上一丝不安。


司马师将自己碟中的胡饼掰下一半给他,冷冰冰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阿昭不想和我雪中练剑吗?


司马昭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也笑得畅快:那自然好啦!


兄弟俩的剑法师承一父,招数上没有太大差距,比剑比的不过是气力与心境。司马昭潇洒飘忽,司马师沉静凌厉,细小的雪片落在交错的剑锋上,倏尔被斩成更破碎的冰晶。辗转几十余招,寒芒突绽,司马昭猝然趔趄,司马师的剑光从他颈侧一闪而过。


输了输了,我输了。司马昭跳出圈子,随手把剑往地上一掷,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懊丧。


又发脾气,从小到大,难道还没输习惯?司马师今日情绪不错,一边调笑一边将司马昭的剑捡起,细细擦拭后,才交给一旁侍奉的仆从。


这种事还能习惯?司马昭随口道。他身上蒸腾出一股热气,亵衣被汗水打湿紧贴在后背上,忍不住一阵难受,只想赶快回房换一身干松的新衣。司马昭擦擦额上的汗珠,冲司马师说兄长,我回去沐浴了。


司马师点点头道好,下午来陪我下棋吧。



顶着一头湿漉漉长发的司马昭在棋盘上把司马师杀了个昏天地暗,看着连连皱眉的胞兄,总算得意洋洋地出了一口气。


司马师笑叹着将棋子收拾好,招呼侍女上来为二公子擦头发。


司马昭懒洋洋地看着司马师忙碌,心里美得不得了,嘴上还不饶人:兄长棋艺再不精进,以后连阿炎也下不过了。司马师懒得和他打嘴仗,只说是是是,阿炎得了你真传,以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把我这个世父压在地上打。


闻言司马昭爆发出一阵大笑,司马师看着他前仰后合的样子,眼神柔和又无奈。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明天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眼看司马昭理好长发束好冠,司马师好整以暇地起身道,走吧,去看看父亲。


今晚的司马懿精神抖擞,也不再装什么枯木朽株,一口气吃了两碗饭,一粒米都没掉出来。司马昭看得连连咋舌,心想父亲可真是廉颇虽老,比壮年的儿子还要能吃。


待父子三人一起放下象牙箸,司马懿招招手,婢女们上来收拾好案几,尽皆垂首退下,屋内骤然只剩姓司马的三个男人,一排烛火在角落里飘摇,将太傅衰老纹皱的侧脸映得有些发红。


司马懿悠悠地说道,你们三叔半个时辰后就到了。


司马师面色如常,司马昭却一挑眉毛,忍不住扭头去往窗外如墨的夜色,不知道同样已是古稀之年的司马孚大晚上的过来要做什么。他等待着司马懿的解释,然而老太傅的下一句话却是——


明日曹爽和皇帝要领兵出城了。


扑通。


司马昭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隐隐约约能够预感到父亲接下来将要说的内容,这几日侵蚀他理智的阴翳终于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司马昭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长兄,司马师的脸如冬日中的洛水一般宁静肃杀,唇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


司马昭惊诧,为何兄长发笑?


唉……司马懿长长地叹息一声,不知所叹为何。他浑浊的眼里没有半分异样,有的只是闲庭信步般的自得,就仿佛……仿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曹家三兄弟随天子出行,洛阳城里兵力空虚,司马懿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明日,让他们死。


父亲!


司马昭腾地站起身,眼睛瞪得通红:这也太荒唐了!我们哪有兵!


坐下!


发出怒喝的不是被质疑的司马懿,而是先前一直一声不响的司马师。司马昭猛地扭头,指着兄长大吼:阿兄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不劝劝父亲?你这是——


他猝然停住。


你这是……早、早就……知道了吗?司马昭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艰难。电光石火之间,他几乎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送别李胜时司马师的语焉不详,家中这几日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为何今天司马师又练剑又下棋不让自己出门,甚至司马懿今晚多吃的那一碗饭……


司马昭暴跳如雷:你们,你们两个人怎么能——


坐下!司马师的斥责愈发严厉,怒火上头的司马昭哪里听得进去,气急拔腿就要走。司马师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狠狠将人拽翻在地,未及司马昭反应过来,铁钳一样的大手已经按住他的脖颈,让司马昭丝毫也动弹不得。


原来兄长和他比剑时还是收了力气的,被摁在地上的司马昭悲哀地想。


司马懿仿佛没看到长子与次子之间的闹剧一般,和蔼地回答司马昭刚刚的质问:怎么能说我们没有兵?阿昭放心,我与蒋子通素来情好,再者,你以为你兄长之前三年的中护军是白当的吗?


原来是从当上中护军的那一刻就开始部署了,司马昭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神放空。


而且,司马懿继续补充,你兄长还有三千死士散在民间呢……不,已经在集结的路上了。


原来背着自己养了死士,司马师可真是了不起。


兄长按在司马昭后颈上的手宛如一柄刀,他只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如死了。



少说什么死不死的,司马师剪掉灯花,淡淡地说。


司马懿将明日如何进兵如何布防安排得明明白白:司马师与司马孚屯兵司马门,司马昭包围二宫,待郭太后诏书一下,曹家兄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一切准备妥当,司马孚留在司马懿处,司马师则把司马昭领回自己房里。


司马昭冷笑:哪有明日谋反今日才知道的?准备不足,我死了也是活该。


司马师直接一脚踹过来,骨碌碌滚到地上的司马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你踢我?你瞒了我这么久,你还踢我!司马子元——你他妈不是东西!司马昭破口大骂,骂到最后声音里满是哭腔。


司马师冷冷地低头看着他,眼中是压抑的风暴。


屋内响起司马昭委屈至极的啜泣声。


直到司马昭哭得头昏脑胀,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方洁白的锦帕。


擦擦,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掉眼泪。


司马昭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用力搓着脸,力气之大让司马师怀疑他和自己的脸有仇。司马师面如寒霜,心里实则五味杂陈。也不是要故意瞒着司马昭,但为了成事,不得不瞒,毕竟他这个弟弟实在是……


司马师心底叹了一口气,拉着司马昭的手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没拽动。


司马师看着司马昭别别扭扭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


不起来是吧?不起来今晚你在地上睡吧。


司马昭不情不愿地放狠话:我今晚当然要回房去睡!我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连造反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我才不和你一间房!


就这样还想提前知道兵变的事……司马师无奈地说,三叔难道不是父亲的亲弟弟?他可比你还晚知道半个时辰呢。


司马昭耷拉着脑袋,心想那还不是因为父亲饭吃得太快,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司马师轻而易举地将他拉起来,亲手为二公子解下发冠,服侍他宽衣。


兄长温热的手在身上起伏穿梭,司马昭的邪火渐渐消散。他抓过司马师剑茧丛生的右掌在手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拨弄,弄来弄去,只剩认命的苦笑。


罢了,骨肉至亲,生什么气呢。别说今夜告诉他,就是明天清晨告诉他,他也要和父兄一起赴险。


兄长……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元姬和阿炎,毕竟明日……


司马师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他的左手覆在司马昭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他明白司马昭的意思,毕竟明日事若不济,再和妻子相见就是洛阳东市了。


虽然司马懿已经尽可能地将有限的兵力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曹家兄弟耕耘日久党羽众多,更何况还有天子傍身。其实司马懿也在赌,赌人心所向,赌曹爽胆识,赌天命何在。明日但凡有个闪失,司马家上上下下,都得为他们父子的野心陪葬。


我都知道,但兹事体大,司马师声音低沉,不见他们,心无牵挂,反倒更好。


司马昭一下子明白司马师为什么今夜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为什么院中寂静如斯,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他握着兄长的右手,沉默片刻,说了声好。


司马师露出一个笑:夜深了,我们该睡了。


司马昭大惊失色,这怎么还能睡得着?


司马师没有看到弟弟复杂的眼神,只是吹熄蜡烛,在黑暗中牵着司马昭的手,将他引到榻上。正月的深夜寒气袭人,纵然门窗紧闭,司马昭依然觉得周身发冷。身旁的司马师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悠长,似乎睡着了。


司马昭眨着眼睛,心乱如麻。他也想睡,明日不知是何等的恶战,自然今夜养精蓄锐最好。


可就是睡不着。


只要闭上眼,脑海里便全是血淋淋的尸体,耳边便全是鼓噪的喊杀。司马昭越想越怕,越想越气:掉脑袋的事情,司马师怎么还好意思睡觉?


他心中骂骂咧咧地翻身。


阿昭?


司马师冷不丁叫他一声,司马昭讶异地扭头,心头不免又有点得意:原来司马师也无法入睡。


兄长何事?


想起一件事来叮嘱你,你是领兵打仗的人,嘴上要注意一些,别动不动提死字。


司马昭想起刚刚方才司马师踹自己的那一脚,悻悻地哦了声。


好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随着司马师话音落下,房间再度归于寂静与黑暗。司马昭无声地出了一口气,胳膊微微动了动,想去握司马师的手。兄长现在一定也很紧张吧,就算沉毅有大略,就算在禁军中安插亲信,就算阴养死士三千,兄长也才四十岁,从前又因为浮华牵累多年不得出仕,更兼为母亲守孝在家,此时此刻他必然需要自己宽慰一二。唉,他现在这般心境,也没什么本事去宽慰兄长,不过是兄弟俩互相……


司马昭耳边响起阵阵的轻鼾。


还真睡着了?


司马昭不敢置信,在黑夜里愤愤地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


【全文完】


破念‖破碎执念

自警||莫因其他而忘记最初的热爱

算是自警吧。

一般吃的都是比较冷的cp,大流cp吃,但是不产。偶尔也会遇到相当的cp。一样冷,一样在互相割着大腿肉。
所以对于冷圈cp的的太太们我相当尊重和敬佩,无论人气多少都因为对自己喜欢的cp的一种热爱而坚持着。或许有的时候热度不超过十,也许浏览量寥寥无几,他们依然在产粮。
所以我最近看到部分关于cp的攀比,或者自以为是的想法的情况给自己一个警示。

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对方cp争抢什么,也没有打算让很多人接受冷cp,你吃了我就很开心,不次也没有什么。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自己的cp热度增加自然开心,偶尔发现对方cp热度相当高也会有一时难过,但是,只能这样说,我希望,也必须要求自己产粮的时候不求...

算是自警吧。

一般吃的都是比较冷的cp,大流cp吃,但是不产。偶尔也会遇到相当的cp。一样冷,一样在互相割着大腿肉。
所以对于冷圈cp的的太太们我相当尊重和敬佩,无论人气多少都因为对自己喜欢的cp的一种热爱而坚持着。或许有的时候热度不超过十,也许浏览量寥寥无几,他们依然在产粮。
所以我最近看到部分关于cp的攀比,或者自以为是的想法的情况给自己一个警示。

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对方cp争抢什么,也没有打算让很多人接受冷cp,你吃了我就很开心,不次也没有什么。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自己的cp热度增加自然开心,偶尔发现对方cp热度相当高也会有一时难过,但是,只能这样说,我希望,也必须要求自己产粮的时候不求速度,不求篇幅,不为了争抢对对方cp多一些粮而放低产粮的质量。

首先,明白自己写的人物的性格。
自己吃的cp就要对这个cp负责,虽然说什么同人必定或多或少会ooc,虽然是一千个读者一千个莎士比亚。
但是一个自傲而张扬的人,被逼着干了一些自己不想干的事情,却写成抖s这样的,或者应该霸气冷静的,写出来变成了一个只会咋咋呼呼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的话,那就不是一千个读者一前个哈姆雷特了。 那就是ooc还没有自知之明了。
写东西前,先明确自己写的这个人物是怎么样的,是什么样子的性格,不是你想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适合不适合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其次,写一篇文请把他的看点写出来了。
最近零零碎碎的看了看那个cp,为了追求高产,可容纳的吸引人的剧情反而几乎没有了,更多的是不知道一点含义的搞笑或者是随手可来的一些几乎找不到精彩的,或是感人的情节。
营养成分很少,如果真的有什么值得看的,恐怕就是你这个cp了。
所以,给自己做一个警示,即使产量出奇的低,也不要去产那些没有多少看点,没有情绪波动的粮食出来,这是对自己cp的一种不尊重。

最后,放平心态,无论对方的cp如何,无论对方cp闹腾,起码做到不去评论不太喜欢的cp 也不去说自己真的吃不了,真的抗不住这个cp什么的话。
没有人强迫你去吃,人家的cp更不需要你这种不次的人去抗,别把自己放的那么高位。
同处一个圈子,圈地自萌,没必要去黑别人的cp 也没必要为了竞争而让自己喜欢的cp变得没有营养,这样只会拉低自己cp的热度,而做不到自己的cp越来越好。
以上作为破念的自我警示。

不妄意评论别人的cp,不幼稚的攀比热度导致质量下降,对自己喜欢的cp负责,对自己的文负责。
尊重别人的cp,也是对自己cp的尊重,也是对这个作品的尊重。
   

                                                               ——2017.9.27
                                                                      破念||破碎执念

岩隈609

关于水浒性别观的问题……。

对于这个一直想说:警惕小文人的女性主义陷阱。

提出水浒仇女论的早期重要学者夏某先生,因为好汉不好色,就上升到水浒厌女。而这一观点居然得到很多当代文学批评家认同,认为水浒里爱情描写少就是蔑视女性、封建局限的体现。就很离谱。

(我倒是觉得写武侠必有儿女情才是现代人的局限性。)

水浒的性别观,前几天和朋友们讨论过,“好就好在一视同仁”:杀淫妇,但也没放过西门庆裴如海等荡子;有孙二娘这一恶女,也有同样开酒店的朱贵李立(对孙二娘的刻画比朱贵李立笔墨还多些);扈三娘的身不由己和被迫妥协,与秦明朱仝卢俊义境遇也相近。而顾大嫂,一个市井出身的有勇力而无美貌的妇人作为英雄形象出现在明初(十四世纪)的作品里......

对于这个一直想说:警惕小文人的女性主义陷阱。

提出水浒仇女论的早期重要学者夏某先生,因为好汉不好色,就上升到水浒厌女。而这一观点居然得到很多当代文学批评家认同,认为水浒里爱情描写少就是蔑视女性、封建局限的体现。就很离谱。

(我倒是觉得写武侠必有儿女情才是现代人的局限性。)

水浒的性别观,前几天和朋友们讨论过,“好就好在一视同仁”:杀淫妇,但也没放过西门庆裴如海等荡子;有孙二娘这一恶女,也有同样开酒店的朱贵李立(对孙二娘的刻画比朱贵李立笔墨还多些);扈三娘的身不由己和被迫妥协,与秦明朱仝卢俊义境遇也相近。而顾大嫂,一个市井出身的有勇力而无美貌的妇人作为英雄形象出现在明初(十四世纪)的作品里,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先锋意识。

然而我还真见过因为孙二娘顾大嫂相貌不好(只是凶了点胖了点,根本没有写得很丑,比写阮氏三雄李逵宣赞甚至鲁智深要客气多了)而因此指责水浒对女性有偏见的。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谁对女性有偏见:相貌不美的女性不配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了吗?

  

至于从“水浒多恶女”上升到“厌女/仇女”的这回事,只能说,天天喊着“我们的文化体系里缺乏女性的反派”,却对着孙二娘潘金莲重拳出击。我是服的。

↑ 这一点被一位姐反驳过,她说那潘金莲孙二娘在大众印象里又不是什么有魅力的角色。

……实际上潘金莲和孙二娘的角色魅力就戏曲改编出的繁多版本就可见一斑。潘金莲是个可怜可恨的形象,受到不公的待遇又用陷害无辜的方式追求自己的欢愉,本身就是个“因果鲜明形象立体的反派”。至于孙二娘,一直以来就不是什么负面形象,也就清代有人用母夜叉当作调侃悍妇的词,但也从未把孙二娘当作丑角。“不是什么有魅力的角色”这种观点的产生,本来就是现代男凝的结果。


在“性别观”方面批评家有一个狡猾的陷阱,就是对“厌淫”和“厌女”的恶意混淆。水浒对偷情男女的鄙夷和敌视很明显,然而这一鄙夷和敌视是不分性别的。至于对“被迫失身”的女性诸如金翠莲刘小姐还有蜈蚣岭上的女子,都是充分信任积极解救别无杂念的态度,甚至不会落入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俗套去。一些文学批评家从水浒对偷情妇女行使暴力的情节上升到仇女,又将顾大嫂孙二娘这类女性称为“男性化的女性”或是“不是纯粹的女性”,这些批评家究竟把“女性”当做了什么?

然而他们在面对拳打镇关西这一积极救助受害人的故事时,反倒嫌鲁提辖举止暴力,怕造成不良影响,甚至不少人说出镇关西虽有错也罪不至死这样的话来。让我们猜猜这些满口女性主义的批评家真正面对底层失身妇女时又会是什么态度?

  

  

  

“水浒对女性不友好,女人不会喜欢水浒传”在当代几乎成为一种普遍的认识。

然而上世纪中前期无论中外的女性前辈们,张爱玲三毛赛珍珠等等,都对水浒评价很高。

我的评价是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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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浔阳客

张横和张顺的故事,央视98版《水浒传》同人。

——·——·——


      他给他系上了范阳笠,说保重。


      他的手指头又粗又笨,汗水打湿了绳带,系了几下才系上。他没催他,他们身后的梁山弟兄也都没催他。


      他其实想和他说,兄弟,还是我去吧,但他没有说。


      当日先锋想和方腊议和,...

张横和张顺的故事,央视98版《水浒传》同人。

——·——·——


      他给他系上了范阳笠,说保重。


      他的手指头又粗又笨,汗水打湿了绳带,系了几下才系上。他没催他,他们身后的梁山弟兄也都没催他。


      他其实想和他说,兄弟,还是我去吧,但他没有说。


      当日先锋想和方腊议和,他的兄弟主动请缨道,大哥,我愿冒死前往杭州,用这条命报答梁山兄弟的情义。他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心忽地不知道该怎么跳。他站起来说,我和我兄弟一起去。


      先锋不同意,军令如山,他便没能陪他一起去。后来想想,大家都知道,去是就送死,何必再搭一个。他也知道是送死,问他能不能不去,问了很多次,他都不同意,于是他就不再说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听过许多回,他想,方腊也总该听过吧?


      那一日天青水碧,大家都站在湖边,扑面而来的是湿濛濛的雾。


      西湖的水当真是好水,没有半点江上风浪。他架着一叶尖尖的小船,两条长长的竹蒿左右划过水面,背影在雾气里愈来愈小。


      他在涌金门下,高喊我是宋军来使,无人应他。他在水这头听得心焦,想着,我隔得这么远都听见了,你们怎么听不见?快给我兄弟开门啊!


      他等不到闸门开启,便取过竹竿,用力一撑,跳到水门上,往城楼爬。


      他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看到他把信叼在嘴里,一手一脚地向上攀,他想,怎么办,水门离城楼有一大块距离,攀到顶他也上不去,可如何是好?


      他刚才攀爬到一半,城楼上那个叫方貌的,就挥挥手,做了一个放箭的姿势。


      他不明白,那天西湖之上明明是大雾弥弥,为什么他还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


      他看到他先是中了两支箭,手松开,整个人砸进水里,而后像一条鱼一样,被城头射出来的系着长绳的鱼叉从水底钩起,狠狠地拍在水门上,灰银色的钩子从他胸膛和肚腹穿出来,一晃一晃地吊着他。然后是四面八方飞来的箭,一支支地飞进他的身体里,把他钉在涌金门上。


      一支箭过来,他的身体就抽动一下。后来箭插的太多,他就看不见他的动作,也可能是他再没有动作了。


      他倒是没有见到他的血,因为他穿了一身枣红色皂袍。


      他先瞧见的是那顶范阳笠,从他的头上掉下来,在风里飘,然后跌在水面上。


      后来他终于瞧见他的血了,他的血也淅淅沥沥地在风里飘,然后跌在水面上。


      他听见自己一声声地叫兄弟,他记得自己死命地往涌金门的方向扑过去。可是好多人来抱住他,搂住他,箍住他,他怎么也挣不开,他除了叫兄弟什么也做不了。他叫着叫着,喷出一口血来。



      后来攻破杭州城时,他杀得天昏地暗,手里拿着雪花镔铁刀,方腊军一捧一捧的血被他劈出来,像个屠夫。


      忠君,爱国,功名,利禄,他都忘了,他只记得他要杀方貌。


      那个当初在杭州城轻轻摆下手就杀了他兄弟的方貌,在一片嘶喊惨叫声中,骑在马上落荒而逃。他把刀狠狠地掷出去,噗呲一声就贯穿了凶手的身体,轻而易举。


      就像涌金门外的那一支支箭,轻而易举地插进他兄弟的身体一样。


      他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笑。


      他们大概是打胜了——惨胜,也是胜吧。


      可是他得了瘟疫,病得爬不起来,不能跟着仅剩的二三十个弟兄到东京去领封赏。他也不稀罕,东京,鸟地方,鸟官家,鸟功名,有什么好。


      要说好,杭州算好的。可是第一等好,还是浔阳江边,小孤山下。


      可是他回不去浔阳江,也回不去小孤山,只能留在杭州城养病。一开始还是养病,后来流水价的药喝下去也不见好,他明白,病是养不成了,捱日子吧。


      战火明明已经将杭州城的生机摧毁,可是幸存的人们却又偏偏硬要再好好活。他眠宿养病的那家客店,常有伶仃的歌女于酒饭时进来,在楼下唱曲谋生。


      歌声伴着弦板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有一次,他听到那歌女唱什么凤拨鵾弦鸣夜永,直疑人在浔阳。


      他听不懂前头那些凤拨鵾弦,只听得浔阳两个字,心口就好像有火在烧,又好像有冰在化。


      瘟疫让他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明,他昏的时候梦见他,醒的时候就咀嚼歌女唱的半懂不懂的词。


      渐渐他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想,不能总这样自己琢磨,于是请店家邀那歌女上楼来。


      歌女年纪还小,白白的脸,白白的手,抱着琵琶。她坐在病床前,怯怯地从头给他唱到尾,一遍一遍。可他还是听不懂,听不懂什么轻云薄雾,金泥花面。


      他只听明白直疑人在浔阳。


      他说,哦,原来唱的是疑心那个人在浔阳。



      后来他在杭州城中病死。


【全文完】


好梦难竟啊。

【好兆头】[A/C]漂亮男孩

[* 原作 *]   好兆头

[* 配对 *]   亚茨拉斐尔/克鲁利

[* 简介 *]   天堂清洗了世界


*

    红头发托尼今年二十岁,长得很聪明,消瘦,并且有一对漂亮的颧骨。在认识他的人里头,约有半数为他那忧愁而深远的皮相所欺,认定他十来年后能凭借灵光的脑瓜拿到终身教职;剩下一半则直奔他的本质,觉得他准会成个唱地下摇滚的瘾君子——不,除了唱摇滚。...


[* 原作 *]   好兆头

[* 配对 *]   亚茨拉斐尔/克鲁利

[* 简介 *]   天堂清洗了世界


*

    红头发托尼今年二十岁,长得很聪明,消瘦,并且有一对漂亮的颧骨。在认识他的人里头,约有半数为他那忧愁而深远的皮相所欺,认定他十来年后能凭借灵光的脑瓜拿到终身教职;剩下一半则直奔他的本质,觉得他准会成个唱地下摇滚的瘾君子——不,除了唱摇滚。

    眼下他正在他最爱去的一家酒吧里,和哈斯特一起。这家酒吧的酒难喝,但便宜,最美妙的是酒吧老板跟他有几分交情,每回都会额外送他们一小碟薯片。那是个阴郁的中年人,比七个伦敦叠一块儿还阴。哈斯特点了两品脱苦啤,因为他俩身上的钱加起来只够买这个;托尼则要了两杯免费白开水,这样他们就能多喝一阵子。

    哈斯特的笔名是“地狱公爵”。他比托尼大几岁,打扮邋遢,白得见不得光,人们跟他说话时会下意识避开“白化病”之类的字眼,尽管这实际上毫无必要。托尼跟他不怎么熟。他们只不过碰巧是同校、又碰巧一起搞地下印刷:对此,哈斯特说“共同的理想把人们聚在一起”,托尼则认为“共同的敌人使蠢货彼此忍受”。

    关于托尼成为蠢货这件事,起因是一张被遗弃的草稿纸。是一两年前的事儿了,他在那上面写,上帝不存在、或者至少不想被证明存在,最大的证据就是这张纸仍然存在。约莫一个礼拜之后,哈斯特带着这张纸找上了他。托尼非常确定,他当时把它扔进垃圾桶了,男厕门口的垃圾桶。

    总之,他们现在的老板,一个姓贝齐的疯女人,赏识他这些想法,邀请他入伙;那时候托尼以为他们是个觉醒了自由意志的反抗联盟。直到拿到了样刊(还是他妈的创刊号)他才发现这是个敌基督者大本营、他那些同事不过是群陷入另一种狂热的蠢蛋,这时他已经在魔鬼的名单上签了名。顺带一提,他们的销量挺惨淡的,毕竟整个尘世都是天堂的牧区……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写出来的玩意大多狗屁不通。

    酒上得很快,托尼把自己那一份挪远了一点。哈斯特崇拜撒旦的方式是一个月只洗一次澡,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今天至少是第二十天。托尼翻出皱巴巴的烟盒,磕出一支烟来,作势要递给他,哈斯特摆手拒绝。他压着嗓子说:“撒旦万岁。”他们这些人有多么无能,就有多么注重仪式感。

    “撒旦万岁。”托尼给自己点上烟,把烟盒塞了回去,然后他们开始谈论这一期稿子。

    “尊敬的贝齐阁下写了三篇。”地狱公爵说,“我本人写了三篇,就连利果里都写了两篇。”他说话拿腔拿调的,身上的馊味和烟草味拧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托尼咬碎过滤嘴里的爆珠,含含糊糊地附和了两句。

    “而你,伊甸之蛇。”哈斯特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儿,换上谴责的语气,“你只写了一篇,并且就只有你没提到撒旦。”

    托尼耸肩。“我写不出来。”他说。除了缺德笑话,他在心里接着说。他确信他们——《地狱时报》编委会,自称“黑暗议会”的那帮家伙——不会乐见撒旦成为虚无主义脱口秀的主持人。

    哈斯特说:“可你写了……你知道自己写了啥。”

    “这有什么不能写的?拜托,我们可是敌基督者。有点儿格调。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害处。”托尼说。

    “有什么害处?”哈斯特尖叫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会消失,所有的都会消失——”

    托尼往哈斯特带来的样刊上掸了掸烟灰。“没消失啊。”他实事求是地说。

    地狱公爵看上去万分恼火。“你会害我们被盯上的,”他说,“祂们有个针对这些的监察部门……”他还待说什么,酒保就过来了,端着一杯龙舌兰日出。哈斯特只得闭了嘴。

    “还是算在图书馆账上,他说很抱歉让你感到……不安全。”酒保言简意赅地说。他也一把年纪了,不是个有头脑的人,但擅长做应声虫和传话筒。

    托尼接过鸡尾酒,叹了口气。“是我太多疑了。我该好好道歉的,”他举起海波杯,遥遥冲哈斯特点了一下,“可惜他不在这儿。咱们为他干一杯吧。”

    “他就是想泡你,”哈斯特不为所动,语气讥讽,“说不定你正想跟他尝尝甜头。可怜的老家伙。瞧他那模样,要是年轻个十来岁,倒也算个漂亮男孩。”

    托尼古怪地看了哈斯特一眼,酒杯被他放在桌边。酒保已回到吧台,正在清洗空杯,拿一块粗布巾抹去锥形杯口的盐粒。

    海波杯里是球形冰块和漂亮的橙红色渐层,杯缘插着柠檬片,杯壁外侧浮现水雾。“只是朋友。”托尼说,“你啥也不懂。”烟头在他指间闪着黯淡的红光。

    他们说的是街对面那家私人图书馆的主人——一位挺老派的绅士,独来独往,浅金色头发,他眼睛蓝得惊人,长相很甜,总打扮得像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衣架。没人说得清他的年纪,但用“老家伙”来形容无疑是过度夸张;他看起来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托尼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他说他叫亚茨拉斐尔,是个天使。

    托尼就是在这家酒吧里与亚茨拉斐尔认识的,那时他十七岁,带着假驾照来买酒,而亚茨拉斐尔是受店主之托帮忙看店。理所当然地,他被当场拆穿,藏书家对于分辨真伪总有一套。

    托尼没有被赶走,酒吧的临时老板给他做了份沙拉,没收他钱。他坐在吧台前吃,不时拈起一片菜叶,轻车熟路,像捏着尼古丁贴片,指甲涂成黑色。藏书家在吧台后头问,味道还行吗?他回答:透着股谋杀味儿。“针对植物的残忍谋杀。”托尼补充道,“跟鱼生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吃过寿司的话。”他齿间还衔着半片黄瓜,嘴唇的颜色和头发一样浓墨重彩。亚茨拉斐尔冲他眨眨眼睛:“多吃蔬菜对健康有好处。”

    托尼第四次来时,亚茨拉斐尔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托尼问是否可以叫他拉斐尔?藏书家想了想,说:最好别。托尼发觉他紧张的时候习惯微笑。

    亚茨拉斐尔很快解释说,有位老朋友曾经这么叫他。那阵子他在各地行医,而那朋友是条蛇,由于种种巧合,他们总会碰见彼此;于是在后来的传说中,出现了一位叫拉斐尔的天使长,手握蛇杖,司职治愈。有那么几秒钟托尼以为他在开玩笑,问他:“从前是多久之前?”亚茨拉斐尔答道:“那是上一个纪元的事了。”这鬼话托尼一个字都不信。他追问:“你那朋友呢?”亚茨拉斐尔顿了顿:“不在了。有几十年了。”

    托尼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阻塞着。“啊,对不起。”他干巴巴道歉。而亚茨拉斐尔缓慢地摇头。“也未必是件坏事……”藏书家说,“我不知道。但他向来挺憎恨永恒的。”然后继续,微笑。托尼记得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因为酒吧里周五会有歌手驻唱,棚顶的旋转彩灯全部开启,灯光在年长朋友的蓝眼睛里摇晃。托尼试图宽慰对方,尽管不太得法:他说他一直抱有疑惑,因为人们总是往前走,然后交到新朋友,像有个程序在里头自动清空缓存。壁挂电视里在播国际新闻,亚茨拉斐尔低头擦拭吧台桌面:“他们太短暂了。为了活下去,不能花太多时间伤心。”直到这时候托尼才开始有点相信他是位天使。后来有一次托尼问他:既然随着生命流逝,爱与痛都会日渐掉价,那对人类来说,什么才是永远真实的东西?

    “善待他人,常怀希望。”亚茨拉斐尔说,“信仰。时间不会使爱褪色,它只是平息激情。”

    “事与愿违。不确定性。”托尼自己说,“恐惧。要是没有激情,那爱就太无聊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苏活区,酒吧对面,亚茨拉斐尔的地盘上。托尼尚未认清“黑暗议会”本质时,曾经在他这儿印过几批传单(比在外面便宜一些),偶尔也在阅读区坐坐。大多数时间亚茨拉斐尔在对面看书,少数情况不是。托尼曾经看见他在里间,那是主人的私人领地:圆桌边摆着两把椅子,一把是吱吱作响的木质摇椅,另一把是与室内装潢格格不入的哥特式天鹅绒高背椅;桌上有一杯热饮和一支酒,高背椅空着,藏书家坐在摇椅上。

    天使的私人图书馆是书籍的庇护所。一版书可能由于印量稀少和保存不当而逐渐在世上绝迹、也可能由于受天堂禁止而直接从世上消失,是亚茨拉斐尔使它们得以留存。托尼爱上了在这儿写稿,因为在这里能找到字面意思上的所有文字资料,而且亚茨拉斐尔是个超级好用的搜索引擎。很多次他们喝着热可可,谈论诺亚和索多玛、摩西和耶稣基督。说到天启四骑士时,托尼问:“他们是不是得有个专门的马厩?要不他们平时把马放在哪?”“现在他们骑摩托,”亚茨拉斐尔说,他给托尼讲天启四骑士的更替,污染曾经是如何取代了瘟疫,“因为时代总在前进。”

    “既然如此,”托尼说,“虚无也同样可以取代上帝。”

    亚茨拉斐尔温和地说:“上帝是真实存在的。”

    “曾经真实存在过。”托尼说,“你不也很久没见过祂了吗?”亚茨拉斐尔陷入思考。“确实,”他承认,“后来我想和祂交谈,但能找到的只有祂的发言人。”“对吧?从你那些故事里也看得出来,”托尼摊手,“从某一天起,祂不再干预人世。”亚茨拉斐尔深吸口气,“我不知道。祂是不可言说的。我们通常不去想这些。”他迟疑地说。

    “你可以慢慢想,”托尼把书翻过一页,“我相信天使能活很久。”他说这话时感觉嘴里不是滋味。

    “说实话,”天使说,“是有点太久了。”他背后的展台上摆着鸟形石雕,天使说它来自一间二战期间倒塌的教堂。

    “啊,那是个纪念品,曾经是我一位朋友的收藏。”亚茨拉斐尔是这么说的。

    托尼问:“那条会说话的蛇?”亚茨拉斐尔点头:“大多以人形出现,像我一样。”“蛇也是位天使?”托尼试图对着藏书家想象他那位故友的模样。“是我的天使,”亚茨拉斐尔说,“但在严格的分类学上,是个恶魔。”托尼问他什么是‘恶魔’,他告诉托尼,那是种地狱生物,擅长诱惑人。托尼问他是否能把恶魔这个词条写进下一期专栏里,亚茨拉斐尔同意了。“所有人都说地狱里没有活着的东西。”托尼说。他有些忐忑,怕天使朋友因此鄙视他,“看来他们是瞎编的。”亚茨拉斐尔问他:那他们认为是什么使人堕落?托尼说:天生原罪,劣根性,他们说是这些引来了末日审判,所以人活着应当赎罪——难道真是这样吗?我是说——人们到底为什么堕落?

    亚茨拉斐尔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个人以为,是痛苦。”托尼难以理解,他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所以你认为凶手杀害他人,也是因为他……太痛苦了?”他不住地摇头,“你们天使是不是看谁都怪可怜的,就像我们看动物之间的厮杀。”天使不予置评,他继续问托尼,那人们觉得地狱是怎样的。托尼说:地狱是撒旦的灵,那里面只有火,沾上就是永恒的消亡。最后亚茨拉斐尔说:对现在这个世界来说,他们说的没错,但从前不是这样的。“还有就是,”他说,“地狱里已经没有火了。业火和——和地狱生物,都没有了。雨下得很大。”亚茨拉斐尔又一次露出那种笑容,像张颤抖的空白面具,“后来每次我跟别人讲起,我最好的朋友死于大暴雨,在那之后不到一天,全世界都放晴了,所有人都会笑。”这是唯一一次他主动谈及死亡。

    托尼十四岁时曾爱上学校花园里的一棵兰草。说不上是为什么,有一天他忽然注意到阳光浇落在它的叶脉上,于是心中满怀爱情。你很难找到一个更完美的客体:它那么柔韧、挺拔、兢兢业业、没有叶斑,漂亮得跟曾有位天使在它边上站过似的。在男孩心中它就是天底下最小的神像。一个星期后学校花园被重新规划,校工把兰草挖出来,改种梧桐树。托尼知道这事儿后追着垃圾车跑了两公里,没有追上,并因此被戳了一整年脊梁骨;上一次他被这么笑话还是五岁那年,儿童唱诗班把他踢了出去,因为他问题多得像个伪基百科,因为他是红头发,和犹大一样。

    “我不会笑。”托尼说,“也不会同情。人就该为爱受苦,这理所当然。我就总告诉我自己,”他说,“我的时运会来的。”亚茨拉斐尔注视着他,语气笃定:是的,会的,托尼。

    正在折磨哈斯特的东西,也即托尼给最新一期《地狱时报》的供稿,是篇谐谑故事:上帝为人类的罪所触怒,在大洪水后限制了人类的寿命,使他们最多只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可问题是,随着现代科学与医疗的发展,人类活得越来越长了;作为上帝意志在人间的执行者,天使们不得不辛勤奔波于高寿老人的床前,想尽办法让他们“自然死亡”。

    亚茨拉斐尔指出,实际上控制生命衰减的多变量是创造时就设计好的,这涉及到一些计算,模拟增长曲线之类的。“但这点子挺有趣的,”那位真正的人间天使说,“你打算怎么写下去?”托尼把写作计划给他看:长寿村、工作失误、天使的争执——关于如何执行大规模杀人计划、选择、更多的选择、思想斗争、人的价值判定、为了维持秩序对良心的伟大牺牲、吞噬一切的泥石流,以及最后的真相:封闭地区混乱户籍制度的胜利。亚茨拉斐尔说:印出来之后,你得在我这儿留一本。托尼有点惊讶:你喜欢这故事?亚茨拉斐尔说:我怕它会消失。这显然不是天使们会接受的故事。

    托尼总结道:“你不喜欢。”亚茨拉斐尔说,他不喜欢太过讽刺和灰暗的故事。托尼说:你没必要保留不喜欢的东西。亚茨拉斐尔说:这是两码事。“我是书籍的保护者,”他说,“也许我不喜欢它,但故事有权存留。”

    “它们存留,”托尼问,“然后呢?”

    亚茨拉斐尔说:“然后等待。”

    “就像潘多拉盒底的希望?”托尼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希腊神话。

    “就像一粒种子。”亚茨拉斐尔说。

    “可你甚至没把种子撒下去。”托尼说,“你从不让别人看那些书。被天堂封杀的那些。”他看向那本神话故事书。

    亚茨拉斐尔说这种事会招致太多麻烦,他爱莫能助。托尼笑了一声。“你的种子,”他说,“是煮熟的种子。你这儿也不是书的庇护所,而是书的坟场。”天使的嘴唇动了动,但在发出声音之前,他就被托尼打断了。“我怎么总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托尼打了个寒颤。他狐疑地打量着藏书家:“我想你们应该不会随便乱动别人的记忆吧,你们这些天使。你们会吗?”

    “我……最好别。修改记忆挺麻烦的,需要上头批准,”亚茨拉斐尔挤出个局促的笑容,“得写很多文书。这事我还没做过。”

    他的表情使托尼手足无措:“抱歉,我不该怀疑——”

    “没关系。”天使飞快地说,“我理解。人就是——就是会害怕未知的东西。”当私人图书馆的大门缓缓合上,把春天的活气锁在外头,浓重的阴翳会在室内地面上浮动,像是攀附玻璃的蒸汽。亚茨拉斐尔溺在阴翳中心,他就是这座坟场的守墓人。

    “从前我把圣水锁在保险柜里,”克鲁利抱怨道,“现在是我被锁在保险柜里。天道好轮回。”那是几十年前,末日审判的第一天,伊甸之蛇霸占了古董书店里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两条腿翘到扶手上,窗外暴雨如注。

    “稍微忍一忍吧,”雨水冲刷着店门玻璃,亚茨拉斐尔把“近期歇业”的牌子掖在里侧,拉上门帘。祂的眉头也皱着。“雨季很快就结束了。”

    “我怕雨季永远也不会完。”克鲁利嘟囔道,“对了,我就一说,西边的窗户潲雨。刚才烫了我一下。”

    天使本来已经在摇椅上坐下,闻言立刻起身,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把门窗的缝隙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克鲁利从墨镜上方盯着祂猛瞧,“那件衬衫——你以前相当喜欢来着。”他说。亚茨拉斐尔发愁地冲他一笑。

    末日审判的第八天,全球暴雨仍然没有停止。亚茨拉斐尔从外头回来,说世界各地都在发大水。祂在门边脱掉外套和皮鞋,弯腰拧干裤脚:众所周知,天使不能用奇迹为自己谋福利。克鲁利从里屋出来,右手抬起又放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了搓。他摘下墨镜,转身从橱柜里翻出几块手帕。亚茨拉斐尔紧张地叫他站远点。克鲁利耸肩。他把手帕朝天使扔过去。

    “看来我得准备长住了。”蛇说。亚茨拉斐尔站起身的时候,他正倚着书架,漫不经心地翻一本预言书。亚茨拉斐尔告诉他:“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祂回屋换上家居服,再出来时克鲁利已在沙发蜷下,面朝里侧,书扣在脸颊上。天使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去了办公大楼。”祂说,“整个地狱都被淹没了,圣水一直漫到地面。”克鲁利动了一下腿。“你一进门我就猜到了。”他的声音闷在书页底下。“我很抱歉,”亚茨拉斐尔的手掌悬在他肩膀上方,“你是不是想要自己待会儿?”克鲁利说:“你在这也行。”他低声说:“留在这。”几乎只是动了动嘴唇。

    有过那么一阵子亚茨拉斐尔热衷于搜罗茶叶和茶具,直到精制可可粉投入生产(为此他整整期盼了五个世纪)——在那之后祂改为收集马克杯。目前祂最爱用白色骨瓷的那只,亚马逊上买的,杯柄是一对圆乎乎的天使翅膀。天使把只剩下一个罐底的海盐焦糖可可粉一股脑刮到杯里,加上肉桂粉,用热牛奶冲开。“喝点东西吧,”祂端着杯子在沙发边蹲下,移开了蛇用来盖脸的书,“热可可。”

    克鲁利慢腾腾坐起来,同祂接吻,他们彼此的舌尖轻轻碰了一下。蛇的舌头刚刚被勾牙划破了,嘴里有血味。他身体渐渐前倾,手掌摸上亚茨拉斐尔的后脑勺,而天使溜开了。天使举起马克杯,把杯沿压在克鲁利的嘴唇上。“太甜了。”克鲁利不情不愿地就着祂的手喝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这只愚蠢的杯子,”他宣布,“现在起归我了。”

    “真高兴你喜欢。”亚茨拉斐尔惊喜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杯子。”

    我才不稀罕呢,克鲁利小声嘀咕,谁叫你这儿什么都没有。

    他这话一点儿不错。菲尔先生的古董书店看起来杂乱又温馨,但实际上,这里毫无生活气息:没有餐桌,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圆几;椅子只有一把,是那张木头摇椅,克鲁利来的时候通常坐店面里的小沙发;有卧室,但没有床,卧室被改造成一间堆放杂物的祈祷室;有个浴缸,洗漱用品残缺不全,没有自来水、没有无线网、除了放电话的地方之外没有电,也没有其他活物——酒倒是有不少,可整个酒柜都是几十年前克鲁利硬塞到这儿的。

    “是该置办点东西了。”亚茨拉斐尔若有所思。第二天中午,克鲁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从墙壁上挪到了床上——崭新的双人床,丝绸床单,床的另一边横陈着一条戴格纹领结的鲨鱼抱枕。蛇一向睡不惯床。他随手把鲨鱼揉成一团,起床看向窗外:全球大清洗已声势渐小,但雨仍淋淋漓漓下着。那条鲨鱼委顿在床,神情丧气;在踱出卧室之前,克鲁利将它摆成双鳍交叉、安详入棺的姿势。

    亚茨拉斐尔问他要不要叫个搬家公司,把公寓里的用品拉过来。克鲁利说用不着搬家公司,他的老宾利完全装得下。蛇数了数自己惦记着的东西:盆栽、酒、一些不可或缺的纪念品、全套Lonely Planet杂志、保险柜前头的挂画。他坐在天使的摇椅上,前后足足晃悠了半分钟,终于说,Lonely Planet就不要了,这样其他的应该能装得下。

    “还是请人帮忙吧,”亚茨拉斐尔指挥他搜索附近的搬家服务,“带上那些杂志,再把你那把椅子也搬来。沙发有点儿矮,屋里正缺把椅子。”

    克鲁利说:“算了吧,杂志没用了。”亚茨拉斐尔说祂想要那些杂志,因为以后他们在世界各地旅游时,会需要一些建议;而克鲁利怀疑雨是否会停,在他死去之前。

    雨时大时小,但不断绝,同伤亡人数的增长趋势一致。瘟疫退休返聘、饥荒大行其道,海平面以十倍速稳定上涨;后来人类把这段时日视为第二次大洪水。人类不会知道,这破事儿的始作俑者之二曾在他们身边出现——具体来讲,是在伦敦苏活区,一家平平无奇的旧书店门前。先是米迦勒自己吃了个闭门羹,第二次祂带着加百列。亚茨拉斐尔仍拒绝给祂们开门。“我希望我们能达成共识,”珍本书商的轮廓影影绰绰投在门帘上,手里握着把长条形的东西,“说老实话,我也不想用我主恩赐的东西对付同僚。”

    天使们暂时达成了共识。在门口那两位离开后,伊甸之蛇从书架深处游出来。亚茨拉斐尔放下拖把杆,伸出左臂给他盘着。克鲁利把蛇头搭在天使肩上,“啊哈,”他嘶嘶地说,“你完蛋了。你要堕落了。”

    亚茨拉斐尔说:“不,我没有。”

    “你骗祂们说你有那把炎剑。”

    “我没有。”天使镇定地反驳,“也许是祂们会错了意。”

    “别嘴硬了,为活下去说谎又不丢人。”蛇从祂的左肩拱到右肩,用尾巴松松地圈拢祂的脖颈,“你主恩赐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身体,”亚茨拉斐尔说,“和头脑。”祂喉咙里含着一点笑意。这段插曲对他们的生活没多大影响,除了让古董书店门口的“近期歇业”变成了“长期歇业”。

    圣水雨的围追堵截使得恶魔无法出门,大多数时间天使都陪他窝在书店里,只在他睡觉时出门采购、或是探望过去的朋友。这些时日克鲁利饱受失眠和空虚所扰: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觉睡过绝望的整个世纪。有时候,专挑亚茨拉斐尔读书入迷的那些时候,他打着呵欠晃出卧室、化作蛇形蹭上摇椅,往天使耳朵后面吹气。于是亚茨拉斐尔左手按着书页,右手抚摸克鲁利的腹部,从七寸一直捋到尾尖。蛇的尾巴勾了起来。他挂在天使身上,头部晃动间扯断了天使的领结;他泄殖腔微微发胀,从里面翻出一点细嫩的皮肉。

    天使的指腹开始绕着那一块打圈,有一下没一下的,透着股随性劲儿。藏书的纸页陈旧变脆,在祂手底下慢条斯理地一页页翻过去,响声稀碎。亚茨拉斐尔已经习惯一边看书一边抚慰他;祂连眼镜都没有摘掉。

    在天使们眼中,性是人类的公理,它无所不在又无关紧要,就像呼吸、像吃饭,特别地,对亚茨拉斐尔来说,又像新泡的热可可和巴黎的可丽饼。这意思就是,你完全可以在喝下午茶的时候看书,这没什么冲突,并且乐趣翻倍。

    早在他们刚建立关系时,亚茨拉斐尔就坦诚了自己是个性冷淡:天使或许会偏爱,但祂们没有欲望。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存在,是把一件实体移走、其他微粒还未涌入的那一刹。蛇说没关系,他理解——他也是当过天使的,而要紧的是让彼此身心愉悦。但如今只是这样显然不够。克鲁利在祂手心展开身体,自上而下显露出人类的形貌。他们缓慢地接吻。在嘴唇分开的间隙,他说:“掐我的脖子。”他的胸膛在亚茨拉斐尔衬衫的纽扣上磨蹭。亚茨拉斐尔问:“你确定吗——这好像……”不太健康。

    “别煞风景,天使。”克鲁利在天使唇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弯弯的牙印。亚茨拉斐尔犹豫地倒扣住书本,伸手摸了摸他的喉结。“你真的想要我这么做吗?”蛇闭着眼睛胡乱点头,让祂再用力一些,两只手都用力一些。桌上的书被一尾巴扫开,摇椅吱吱嘎嘎地响起来。雨声凶猛地刷过屋檐。他身体里的溪水流到天使手掌上。

    蛇睡着了,在摇椅上盘成一团。亚茨拉斐尔总觉得比起柔软的双人床,他更偏爱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书架、椅背之类的。或许他就是更喜欢用蛇形睡觉,而对蛇类来说这种地方更加舒适。天使把他用毯子裹起来,捧到他们的床上,然后折去写字台,在购物清单前列添上硬床垫。接下来祂清理了摇椅和桌面,清理得太干净了,以至于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想法使亚茨拉斐尔怅然——好在,很快,祂的怅然就荡然无存:因为克鲁利在睡梦中变回了人形,裹着毯子滚到了床下。

    “我梦见书店里灌满了水,”克鲁利茫然地揉着后背,“我长了腮和蹼,在里面游。”

    亚茨拉斐尔想了想:“有一种蛇是生活在海里的。它们肯定会游泳。我记得是叫海蛇。”

    克鲁利本能地不太信任祂对动物界的认知。“就叫‘海蛇’?”他问,“就没个学名吗?”

    可能有吧,天使说,我也不清楚。祂里外转了一圈,说虽然没办法把书店灌满水,但我们可以换个大一点的浴缸。按摩浴缸,据说可以自动加热,天使补充道。

    克鲁利说:“那你先得想法子给浴室通上电。”

    接着他清醒了点儿,又摇头说用不着,那就只是个梦……并且不是什么好梦。蛇仰起头,看着亚茨拉斐尔的眼睛:“我给水卷了出去,卷进外头的雨里,被雨水冲进下水道。”他露出厌恶的表情。

    亚茨拉斐尔在床边坐下,用翅膀裹住了他。“这事不会发生。我会拽住你的,”祂说,“每一次都会。还有,会有电的。还会有按摩浴缸。电视。游戏机。雨不会永远下下去。”那时候还没开始全球大停电,世界一流的地下排水系统仍使伦敦居民与有荣焉。捱过暴雨如注的头七天后,人们逐渐回归了正常生活;伦敦人大约是人类中最能适应漫长雨季的一个种群。

    克鲁利说:“听起来不错。”天使的翅膀雪白,飞羽宽广有力、覆羽柔软蓬松,像天鹅的翅膀。他陷在其中,突发奇想:“下次你可以用翅膀裹着我做爱——或者我用翅膀裹着你。值得一试。”可直到他们试完了穷尽恶魔与人类想象能列举出的所有姿势,雨还是没有停。上帝常年不在线。亚茨拉斐尔去问祂昔日的同僚,祂们的说法是,雨不能停,因为还有恶魔在人间流窜。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克鲁利说,“祂们早就为我选好了坟墓。”双人床被挪到了昏暗的阁楼里,他平躺在床的一侧,嘴角耷拉着,连眼珠也不动一下,就跟躺在棺材里似的。他被耗空了;鲨鱼抱枕以相同的姿势仰在他身旁陪殉。亚茨拉斐尔说,不是这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天使在为他念书。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抚摸着他的额头,像是重症病人床头的神父。

    克鲁利说他想念晴天,想念星星,想念伊甸园的太阳和那棵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苹果树。他问天使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天使说,或许还要下一段时间。克鲁利说他就知道,要到他死了雨才会停。亚茨拉斐尔说,祂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天使说“我不知道”时往往表示祂知道,只是不愿意谈及。雨声像一种介质填满了沉默。克鲁利忽地侧过头,问:你听见了吗?亚茨拉斐尔仔细听了一阵,问他听见什么?嘈杂的雨声里,克鲁利说:哭声。

    这是无数个春天中的一个,雨声轻盈、温柔、充满希望,青苔与水草欣欣向荣地生长,城市积水没过脚踝,散发着与地下水连通的臭气。天使迫切地想回到去年——去年这时候克鲁利成天歇斯底里、怨恨一切,主要是怨恨暴雨、怨恨这家无聊的书店(前几年他就读完了这里所有的书),有时也怨恨祂——或者前年也行,前年他活像患了性瘾,把天使吓得够呛。现在他们既不吵架也不做爱。事实上这几年的每一年里,亚茨拉斐尔都暗自希望他们能回到上一年。

    夏天快到的时候,死亡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书店里。它像一道烟或一片雾气,无声无息地在旧书店一楼凝结成形,挨着楼梯,黑袍拖曳过湿漉漉的地面。亚茨拉斐尔从楼上下来,瞧见它朝自己颔首致意。天使脚步顿了顿,客气地请它喝一杯茶,亲自把它送出门外。死亡漆黑空洞的面孔转过一个角度:你知道。亚茨拉斐尔沉默片刻:我知道。祂闩上店门,站在盆栽边上充当了一阵阳光,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一整天被祂耗在书架中间,为了检查藏书的受潮情况。

    亚茨拉斐尔上楼时听见阁楼里有谈话声,是克鲁利在问死亡,他将要走上的那条路是怎样的。

    平静、柔和、繁星闪烁,死亡说,是你建造的那些星云。

    克鲁利问:我能先看看吗?死亡说:可以,这是为了你在创世时的贡献。

    天使没有继续向上走。祂轻手轻脚地转过身,背对阁楼入口,坐在旋转楼梯的台阶上,而楼上的对话仍在继续。

    “这是什么?”

    是一切业已完结的东西。

    “那边闪光的又是什么?”

    是遗憾。

    你不再往前看看吗?那是你将去的地方。

    “啊。我想最好还是给以后留点惊喜。顺便,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你说。

    “你脱掉斗篷是什么模样?好奇很久了。”

    ……我想最好还是给以后留点惊喜吧。

    亚茨拉斐尔哑然失笑,祂抬手掩唇,用咳嗽压住笑声。死亡带来的衰败气场渐渐消散,天使摇了摇头,起身上楼。克鲁利正趴在阁楼飘窗边朝外挥手,鼻尖与室外的雨幕只隔一道玻璃。这一次亚茨拉斐尔克制住了祂过剩的保护欲。

    “雨就要停了。”祂轻声说。

    “抱歉,你说什么?”克鲁利转过身,“我刚才在走神。”他才想起来似的,离开了那扇窗户。

    亚茨拉斐尔说:“没什么。”天使说:“我是想说——你可以坐在那。”祂的睫毛微微颤抖。克鲁利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耸肩:“我最好离它远点。”他越过亚茨拉斐尔走向卧室,“就寝时间?”

    “我们谈谈?”亚茨拉斐尔斟酌着措辞,“今天早上,我好像看见了死亡。我是想说,通常它一出现就准没好事,我们……”

    “事实上,”克鲁利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语气讥诮,“我觉得我早已经死了。”

    稍晚些时候,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亚茨拉斐尔吹熄了蜡烛。在徒有其表的黑暗中,克鲁利忽然向亚茨拉斐尔道歉,为了他们心知肚明的那件事。

    “从很早以前,”天使说,“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要走的。总有一天是要走的。我只是……只是盼望慢一点。我太自私了,是不是?”

    祂的眼睛是星空下的湖,湖面有阵风掀起水波。克鲁利说:“我是个混蛋。”亚茨拉斐尔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你是我的天使,”祂说,“你已为我上了十字架。我……我该把你放下来。”

    克鲁利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实在折磨你太久了,他说。天使更正道:我们互相折磨,我乐意互相折磨。

    半晌,克鲁利说,我知道。

    别那么自责,至少你在努力拯救我,他说。亚茨拉斐尔摇头:是你在拯救我,一直都是。克鲁利想了想:要这么说也对。他们之间不止是朋友、敌人、谈情说爱,无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都会失之片面。世上再没有哪一对跟他俩一样,他们的关系是“克鲁利和亚茨拉斐尔”,只可能是这个。亚茨拉斐尔凑过去吻他,手掌伸进睡袍抚摸他的腹部。他们温存了一会儿,没做到最后。

    他们正一起重读的那本书扣在床头,书是克鲁利挑的。那些书他早都看过,对重温也没多大兴趣——他更爱看戏剧现场,再不济就电影、迷你剧、主机游戏之类的,可惜现在全世界都停电。当时亚茨拉斐尔在楼下,把小说区的藏书一本本举起来给他过目,他随手指向一本看起来顺眼的。

    “或许以后也会有人写我们两个的故事——说不定还会写进圣经,”亚茨拉斐尔仰着头看他,“毕竟,世界末日级别的题材可遇不可求。”

    克鲁利坐在楼梯上翻着杂志,恹恹地打了个呵欠:“别这么难为圣经。”

    “总之,我希望那是个充满爱意的好结局,”天使依旧兴致勃勃,“‘从此他们和人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伯克利广场有夜莺在欢唱’,像是这样的结局。”

    几分钟后,克鲁利忽然说,他不希望有结局,因为那是一切的终点。

    亚茨拉斐尔愣了一下。“你说得对。”祂拎着他们挑中的书,蹬掉在书店一楼穿的外出鞋,快步走上楼梯,给了克鲁利一个紧实的拥抱,“这样,我们的故事就永远也不会完。”

    那天晚上,为了稿子的事,托尼跟哈斯特大吵一架。哈斯特说托尼不懂故事,托尼说哈斯特不懂讽刺,他俩第数不清多少次不欢而散。第二天一早,托尼去了亚茨拉斐尔的私人图书馆,发现门锁着。他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屋里空荡荡的,落了一层灰。等到中午对面的酒吧开了门,托尼就去问老板,知不知道亚茨拉斐尔去了哪。老板反问:他没告诉你吗?托尼说:没有。

    我今早去发现屋子空了,他说。老板说:他把他那些书全捐给你们学校图书馆了,佩珀说的。佩珀是托尼大学时一门课的教授,托尼跟老板就是通过她认识的。佩珀是外号。她姓月童,学生都叫她“月仔”。托尼蛮喜欢她讲课的,可惜在那学期结束之前,他就退学了。老板歪着头打量托尼,不太明显地笑了笑:“佩珀还说她挺希望你回去念书的。我倒觉得念不念下去无所谓。她就那样。”店里的狗从吧台后头跳出来,热乎乎地蹭过托尼的小腿。酒吧老板给狗取名挺粗暴的,这条狗就叫“狗”,昵称是“好狗”。托尼摸摸它的脑袋,干巴巴地说:“哦。”

    老板最后说,他也不知道藏书家去了哪;他说亚茨拉斐尔平时不住在对面,因为,“那对他来说是个伤心地。整个伦敦都是他的伤心地。全世界都是。”托尼问:那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老板想了一下:半人马座阿尔法星,说不定去那。那太远了,托尼喃喃说,我还没向他道歉。我该早一点去找他的。老板安慰他:别沮丧了,天使不介意这些。如果我们有需要,他会在那儿的……我请你喝一杯?

    托尼谢过老板的好意,他今天没兴致喝酒。他回到那家图书馆里,不抱希望地寻找藏书家可能留下的信息;他真想知道亚茨拉斐尔究竟是怎样看待他。他在书架深处发现了一本包着封皮的书,不知道是主人忘记带走,还是特意留在那儿的。托尼走过去翻了翻,发现是自己曾读过的一本书,波伏瓦的书。他小心翼翼拆开包书纸的两角,书的扉页就从书皮里滑出来。在扉页上有两行钢笔签名。上面一行是法语:赠予安东尼·J.克鲁利先生,署名海狸。下面一行是英语:赠予天使,没有署名。日期都是1946年。托尼心想,那可真是一百多年之前了。

    “给我读那故事的结局吧。”克鲁利要求道。他站在卧室门口,侧对楼梯,大抵是起了大早或一夜没睡,红发披散,未着鞋袜,身上是古典样式的黑袍。亚茨拉斐尔记得,他们还在伊甸园的时候,他穿的正是这样的黑袍。

    天使点上烛台,拿起床头的书本,跟着他往楼下走。祂开始读了,声音颤抖:“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真理。

    “我朝门口走去;我没法冒生命的危险,没法向他们微笑,我眼里永远流不出眼泪,心中永远点不燃烈火。

    “一个无处存身的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是。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后退;水珠望空喷去,又溅落地上,时光摧残时光,我双手永远是空的。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他们是人,他们活着,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没有一丝希望。”在店门处,亚茨拉斐尔深吸一口气,念出最后几个字:“我跨出了门口。”

    克鲁利笑了笑,他用口型对天使说:再见。

    雨季已经结束了几个月。一天亚茨拉斐尔接到一个电话,说祂三年前曾全款订购过一款按摩浴缸,但由于订购时正赶上大停电,订单未能被他们收到;他们向祂致歉,问祂希望全额退款、还是安排发货——如果祂还需要的话,近几天就可以上门安装。亚茨拉斐尔说,麻烦帮我退掉吧。祂放空了大概五秒钟,又说,对不起,我是想说,请问明后天方便上门吗?那边说,可以。

    天使决定是时候动手把屋子收拾一下,为浴缸挪出一条通道:祂清理了墙上的霉斑,挪开书架,把一楼地面拖得光可鉴人。沙发套用了近百年,已经旧得碍眼,是该换几条新的。拆下它们时,亚茨拉斐尔在上面发现了几根红头发。



- 完 -


*

  



* Tony是爱称,意思是漂亮男孩。他的大名是Anthony。

* 亚茨拉斐尔读的书和留在私人图书馆里的是同一本,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文中引用的部分来自马振骋译本。

ZAP-70

【授权翻译|Hilson】Together, in all things(共赴终途)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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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主要角色死亡

翻译的远没有原文有张力,真的很建议有能力的姐妹去看看原文!

Summary:

死亡会带来痛苦,也会带来真相和慰藉。这并不矛盾。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享受了一段最快乐的时光。


Notes:

我三天前才看完了House。看完之后,我控制不住地去想最后五个月里那些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的事,我还在为他们哭泣,天啊杀了我吧。


我决定在最后五个月进行一次公路旅行。我将独自动身。很抱歉没能当面和你告别。发完这条消息后,我就会扔掉手机。请不要尝试联系我,我心已决。

Wilson确认短信发送成功后,随即遵守诺言把手机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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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主要角色死亡

翻译的远没有原文有张力,真的很建议有能力的姐妹去看看原文!

Summary:

死亡会带来痛苦,也会带来真相和慰藉。这并不矛盾。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享受了一段最快乐的时光。


Notes:

我三天前才看完了House。看完之后,我控制不住地去想最后五个月里那些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的事,我还在为他们哭泣,天啊杀了我吧。




我决定在最后五个月进行一次公路旅行。我将独自动身。很抱歉没能当面和你告别。发完这条消息后,我就会扔掉手机。请不要尝试联系我,我心已决。

Wilson确认短信发送成功后,随即遵守诺言把手机扔进了海里。这其实是House的主意——Wilson不确定这到底是个过分戏剧性的冲动决定,还是House真的认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哪怕他们花了一小时才到达海岸边。但是Wilson会赌是前者。

他在桥上靠了一会儿,看着手机逐渐沉下去。旁边的栏杆上传来了拐杖的敲击声。

“我猜Kyle Carraway将要回归了?”House的声音里有一丝得意,但说实话,什么时候没有。

“我没有那么强人所难,”他回答道,讽刺的发现自己对刚刚所说的话是否属实漠不关心,“我已经说了抱歉,更何况我才是那个快死的人。”

“而他们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人。”

House和Wilson都认为,对于其他人而言,比起只失去一个人,他俩同时消失可能会更让人更宽慰一些。Cameron,Chase和Foreman会收到Wilson的短信,他们会告诉其他人,然后大家都会觉得在House离开后,Wilson也自然不该再多作停留,甚至连他仅剩的5个月也显得太过漫长。

Wilson走后,他的老朋友们也许会去他的公寓查看一下。到那时,一个消失的手提箱、一个不知为何已被取光所有储蓄的账户,这就是他们能发现的全部。House已经不在了,他们会好奇,Wilson将如何度过这段孤独的日子。

而也许现在他更像Kyle Carraway了,当然只有一点:Wilson对自己将怎么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漠不关心。他不在乎自己需不需要“将一切安排妥当”,也不在乎他的死亡会不会导致什么坏事发生。

因为他所在乎的一切现在就在眼前。

“你觉得他们会试着找我吗?”Wilson大声问道,他看了一眼正在下沉的夕阳,注意到这场对话宛如一场电影的一个小节。但很快他收回了目光,继续凝视着House。

“不,”House否认道。“他们太尊重你了。”

“那现在更是如此,因为他们认为你已经死了。尽管你——我是说——我们基本上都已经死了。”

我们都死了,House想要纠正他,但他想到Wilson不会当真。作为他最好的朋友,Wilson也许是最了解他的人,但他从来不会辨别House吐露内心的时刻,而Wilson自己可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House很快坐回到摩托车上,并示意Wilson到后座去,他们要离开了。

“去哪儿?”

“好吧,尽管我非常乐意坐在后座,紧紧的抱着你的腰,我仍然认为我需要一辆自己的摩托车,所以让我们先解决这件事。”

Wilson放松的把头靠在House的肩膀上,House笑了。

“我敢说Kyle从没有过自己的摩托车。”接着House故意突然发动摩托车,只是为了感受Wilson紧紧抓住自己的那个瞬间。而这一刻的紧迫,远没有Wilson在面对仅剩的五个月生命时那样强烈。

 

 

House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只有5个月的时间了。当他最好的朋友离开人世时,他大概也会随之而去。不论如何,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他已经死了——这还不明显么?他应该不必向Wilson直说,在他死后自己也不会独活。

不过Wilson好像正在试图确认这一点。每次他提起自己不可避免的死亡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看看House会不会说些什么。

“如果我的癌症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癌症多无聊。”

Wilson总是被这样打断。几次尝试过后,他也不再这么问了。而House甚至比Wilson还不愿意提起他胸腔内的那颗定时炸弹,他都没有试着说过类似“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话——但是Wilson知道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的癌症发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你会做什么?”Wilson想知道答案。但是他不能这么问。但每次他们停下来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会想--他能不能在House措手不及的时候出击,只要放下自己的汉堡,然后毫无负担的问出这个问题。这还是很容易的,而且他也确实想要一个答案——

但是,Wilson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想要。因为他太了解House了。Wilson明白尽管House是个恶劣的混球,他仍然懂得如何去爱。但是即便如此,人是不会改变的,就算看透了他混蛋的外壳,你会发现他终究是个混蛋。

这是一个除非Wilson继续为自己的生命而搏斗,否则就拒绝在他临终的时候给予安慰的男人;这是一个经历过精神病院、强制戒毒和牢狱之灾的男人。House给Wilson造成的伤害很可能是最深的——仅仅因为Wilson始终陪伴在他身边。而不到事情发展到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时,House绝不会承认自己需要他。所以Wilson怎么能够搞清楚自己死后House是否还想继续活下去?他怎么能知道那个疯子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Wilson承认,他其实更害怕House真的给出了答案。旅程开始一个多礼拜之后,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况且一切才刚刚开始——如果他知道了House最终会留他一人死去,那接下来的几个月Wilson都要在这残酷的真相中度过,这令他心碎。

所以他放弃了追问,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心怀希望。

House也能看出来Wilson的变化,因为Wilson不再试探他了。对他来说猜出原因不是什么难事。他对Wilson的不信任而感到失望,尽管与此同时他也为Wilson没有失去怀疑的能力而骄傲。

在他们停下略作休整的时候,House坚持要去Dallas。这次的行程将花费他们几天的时间,而直到Wilson自己明白这一切时,House不会向他透露他们去那的原因。

“这不是很棒吗!”

“它确实很大,但——”

“我们居然准时到这儿了,我简直佩服自己。”

在House一瘸一拐的走进全是乡下人的人海时,Wilson正被人流困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追上他,脸色微微发红。

“所以你带着我一路来到这里,就只是为了来看怪物卡车。”在这一刻,Wilson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而是回到了数年前,那会儿House的还只会浪费他的时间,以及有点轻微的自私。如果Wilson没有这么沮丧的话,他能看出来House这个举动实际上是多么贴心。

“我总是听说Texas的东西都要比别处大一些,”House说道,在前面得意地笑着,找了个排队买票的地方。“我想我们至少可以一起最后看一场表演。”

“……你知道我其实很讨厌怪物卡车集会。”

“哇哦,”他嘲笑道,“我可没想到所有事都得以你为中心。”

Wilson并没有生气。哪怕是在他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他也从没期望过House能将自己的自私行为收敛多少。这些行为……其实算不了什么。事已至此,Wilson已经不觉得怪物卡车能浪费他多少时间了。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对它感兴趣,但至少还可以再忍耐一回,而不是把时间都用在生气上。所以Wilson只是一边忿忿不平的叹了口气,一边毫无怨言地买好票,找到位置坐了下来。

至少这里还有些东西可以吃,还可以为南方人的野蛮而欢呼,还会情不自禁地被集会激情澎拜的氛围所感染——一种从众心理——而且……而且Wilson突然意识到,House带他来到这里,并不是因为自私。

刚刚在Wilson不注意的时候,一辆蝙蝠侠主题的卡车做了几个很精彩的动作,House正在和人群一起欢呼。但这些噪音都无法干扰Wilson,因为他正盯着House的脸,并且突然意识到他的朋友并不是在浪费他的时间。House并没有做回原来的那个不可理喻的自私的自己,他这么干是因为他觉得这次集会是他应得的——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在告诉Wilson这也是自己生命的最后5个月,以一种House的方式。

他早就应该知道,天哪,但他竟然到现在才想明白,还是在这个该死的怪物卡车集会上。

House注意到了Wilson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而现在才加以掩饰已经太迟了。

“怎么了?”他越过人群,朝着Wilson大喊。

Wilson不准备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好像没什么用。“没什么,只是觉得太无聊了。”

House耸了耸肩,目光重新回到激烈的比赛中。“听起来像是你的个人原因。”

 

 

他们轮流按照自己的喜好决定下一步做什么,仿佛真的在流浪。就像Wilson先前建议的那样,他们“随风而去”,尽管House随后就提醒Wilson他们不是什么嬉皮士。大部分时间他们决定的都是“接下来去哪儿”,当然目的地仍由他们轮流选择。而每当他们中的一个突然想到一件必须在自己离开前做的事情,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发。

House把现金分开藏在不同的地方——包括绑在他那条好腿上的一个钱夹里,这样他们在遭遇抢劫或偷窃后不至于走投无路。他还开玩笑说他在屁股里也藏了一管钱,但却一直拒绝向Wilson透露它的真实性。

他们带了大概一万美金,完全足够他们接下来几个月的开销——食物、汽车旅馆、油费,但是妓女并在内。

他们都不再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需要了。花在妓女身上的每一刻,都好像在浪费与彼此相处的时间,况且说实话那种欲望已经……不复存在了。当然他们并没有真的仔细去谈论过这个问题,但是Wilson并不想念和女人上床的感觉,他只好假定House也是这样想的。

House只是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需要无意义性爱的阶段了,他心中已经不再有任何空洞需要填补。

而他的行为也确实发生了变化。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每当他表现得像个粗鲁的混蛋时,他更像是在维持一种表象——或者就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当然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但除此之外,支撑其他东西存在的理由已经消失:因为House已经不再痛苦,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必再做一个混蛋了。这就是最终版本的他——垂死的House,只有五个月可活的House,希望他的朋友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够快乐的House。

Wilson最喜欢这个版本的House,喜欢到他几乎觉得这是不道德的。但很快他便想起来,House现在很快乐,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牺牲,自己也不用感到愧疚。

只不过讽刺的是,现在这最后的几个月,或许是他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有时Wilson会回忆起那个想要起诉他误诊癌症的病人。那个病人认为,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之后,他反而获得了幸福。在那时Wilson并不认同这种心理。准确来讲,他客观上能够明白当所有责任一扫而空时的那种解脱感,但情感上他并不理解。而现在他逐渐想通了。

大概三个礼拜之后,当他和House正坐在Nevada的某个山顶上抽着雪茄时,Wilson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种药可以快速又无痛地完全治愈我的癌症,你会把那种药给我吗?”

Wilson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他的思绪刚好就停在这里,周围的气氛也很适合。而在这一刻,直面自己的死亡好像也不再那么困难了。

尽管此时House的循环系统里全是些令人放松的化学物质,但他还是僵住了。他沉默的看着Wilson,Wilson也只是回望着House,没有做出任何催促他回答的举动。

最终House吐出了他刚刚一直屏住的烟雾,“你想让我说,我会无私到能够容许你回到没有我的生活中去?”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因为我已经死了。”House突然打断了他,然后为了缓解氛围,他吸了一口雪茄。“而你也已经同意和我一起死了。”

House看上去已经不愿再多说什么。但是Wilson想知道更多——他需要更多,他需要听到House说出他所有自私又愤怒的心思,他需要知道House到底是怎样将他的癌症合理化成一件好事的。

“很明显这种药并不存在,”Wilson叹了口气。他暂时熄灭了自己的雪茄以表明不论House愿意与否,他们都要继续谈谈这件事。“既然这是不可能的,那就配合一下我和我的假设吧。”

“你觉得这是我欠你的吗?”House皱起眉,并没有看Wilson。

“这一切都是你欠我的。”

House不想回答。因为尽管他缺乏同情心、而且总是故意忽略他人的感受……但是他也知道这样做的感觉很糟糕。House心里清楚自己的自私搞砸了多少事情。他甚至为自己感到羞愧,更别说承认这些感情了。

但是Wilson已经知道那些糟糕的结果了。House不明白再听自己说一遍能有什么用,但是没办法,他自找的。

“我不会把药给你的。”他突然希望能喝点什么,但是最近的酒吧在数英里之外。“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保证你根本不会知道这个药的存在。5个月就是5个月,我不想再扮演上帝了。”

“你宁愿看着我遭受那些痛苦,也不拯救我?就为了不干涉我的命运?”

“如果你现在做出任何评价——”

“我不会评价什么。”Wilson真诚地向他保证。现在他只感到好奇。“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回答。”

House的眉毛似乎在说:难道你想要知道我是多么的固执和自私吗?接着他开口继续道,“我不喜欢改变。而且你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被拯救。”

“呃,至少死亡还是很可怕的。”

“只有当你独自一人面对的时候”

现在House觉得说的太多了,完全暴露了自己的脆弱,这让他很恼火,让他想要责怪Wilson把他变成现在这样;而更糟糕的是,他甚至更想责怪自己。因为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House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的冲动,他想要远离这场对话,或宣布它已经结束。他扶着自己站起身,避免和Wilson眼神接触:“我要去撒尿。”

在他朝着邻近的灌木丛走了两步之后,Wilson站了起来,转身道:“你不准备问问我会不会服用那个药物吗?”

House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等待了一两秒。然后他把拐杖抵在地上,转过身来。House皱着眉头,因为他完全没有预料到Wilson会问这个。内心深处他十分佩服Wilson能够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吧,那现在我可以推断出你不会服用了,为什么?”

“我们的旅途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我们最终会把钱用光的。”

House立刻就明白了Wilson的意思。他没想到Wilson会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以及满足那该死的好奇心,让他饱受各种情绪的折磨。而他甚至都恼火不起来。

这让House为Wilson和自己的相似之处而骄傲。但他并没有让那个笑容显露出来,而是恢复到“刚刚发生的事都很无聊”的表情。

“嗯,但我还是要去撒尿。”

当House再次走向灌木丛时,Wilson努力忍住不笑出来,转身重新点燃了自己的雪茄。

 

 

Wilson开始吃止痛药的那天和他停止预定双人房的那天有着紧密的联系。

一开始他仅仅是不太舒服,但很快就几乎无法入睡。他因恐惧而不断地出汗,身下的床垫硬的像块石头。他甚至都不用开口,粗重的喘气声就足以让House醒来。他坐了起来,看上去很疲惫,但并不恼火。

House并没有让Wilson再吃些止痛药,也没有问他是否没事。他只是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眨了眨眼,开口道:“你可以过来和我一起睡。”

这确实有效。当House睡在身边的时候,Wilson的恐惧的确减轻了。虽然他觉得这看上去很蠢。他感觉自己像个半夜被噩梦惊醒或者认为衣橱里有个怪物的小孩,因为害怕而想和父母睡在一块。上一次他这么干还是在六岁的时候。如果他这么告诉House,他很可能还会嘲笑自己。

但是House现在并没有笑。当感觉到旁边床垫的凹陷时,他嘟囔了一句“晚安”后就立刻睡着了。他仰面躺在床上,和Wilson保持着半英寸的距离。

“晚安,House。”Wilson轻声回答。

起初他们认为这种事只会发生一次,但是第二天晚上Wilson发现自己又躺到了House的床上。就这样持续了一星期,终于,Wilson认为他俩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因而也没有必要再订双人房了。

他们不会谈论这件事,甚至连提都不会提——同床共枕的感觉并不奇怪,事实上这感觉非常自然。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管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晚上他们依然会睡在一起。而Wilson夜间进行性加重的不适感让他们靠的越来越近。

House记不清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但是在其中的一个夜晚,他被Wilson梦中的哭泣声吵醒。哭声不是很大,他只是在断断续续地抽泣,但这让House很痛苦。他不假思索地移向Wilson那侧,这样他就能转过身来搂住他的朋友,把自己胸口贴在他的背上。

一瞬间Wilson僵住了并且停止了哭泣。然后他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把手覆盖在House的前臂上。

与那次他们决定睡在一起的情况不同,这次并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一个突然的转变,就好像他们刚刚以一种良好的、舒心的方式打破了一道隔阂,就好像他们对于每晚的拥抱早就他妈的迫不及待了。

尽管每次House醒来的时候,Wilson就已经从他怀里离开去洗澡了。他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除开他们最近刚刚跨过两个月的大关,但仍然努力避免承认任何事。

这很幼稚,而且很蠢。多年以前House可能会想象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自己仍会是一个粗鲁、偏执、冷血的混蛋,但他从没想过会像现在这样。他并不会一直或长时间思考这件事情,但很快不论做什么都要来不及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们都不想只从行动上判断对方的心意而永远不把任何事说清楚。

虽然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暧昧感确实棒极了。他们会去海滩、国家公园、拳击比赛现场等等一切他们想去的地方。在他们吃饭的时候,House会对Wilson头发的长度发表自己的见解,而Wilson会让他滚开。当一天快结束时,他们会骑着摩托车一起前往下一个城市,将已经过去的一切留在身后飞扬的尘土中。这基本上是House和Wilson版本的“一起走入夕阳”,但是比起电影要酷多了。

当然他们也会谈论一些深刻的东西。只是一般会在雪茄、酒精和汉堡之后。因为这会儿他们会坐着凝视远方,所有情感和原本深埋心中的想法都暴露在外,哪怕刚刚几个玩笑都能让他们感觉非常脆弱。这一切都太像一部愚蠢的电影了。

(House有意识的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留到Wilson的癌症严重恶化的时候。这个前景似乎并不算坏,这样到那时各种混乱的情感能够掩盖死亡本身带来的痛苦。)

他们晚上去酒吧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而且总是都有充分的理由。他们都懒得去计算有多少次自己是清醒地走出酒吧的。通常情况是他们中的一个醉得厉害,因而另外一个需要骑摩托车带他回去,第二天再来取昨晚落下的东西。

大部分时间Wilson是醉得更厉害的那个,往往要扶着才能坐到摩托车上去。在骑行过程中,他会死死抱住House并把鼻子紧紧贴在他的脖子后面,没有意识到或者根本不关心这样看起来他们的关系有多特殊。

每当这时House都会露出笑容,他其实很享受这种感觉。回到旅馆,在喝了一杯水让自己稍微清醒些之后,他会和Wilson一起躺到床上去。

在这其中的一个夜晚里,而且很可能不是第一次,House紧紧蜷缩在Wilson旁边,在陷入沉睡的边缘喃喃道:“我爱你。”

不过,这是至少是Wilson第一次听见。因为过了一会儿House相信他已经安全且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Wilson轻声回答道:

“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说出这句话的。”

House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现在他完全想起来为什么承认一些事情会那么痛苦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痛苦就不那么愚蠢。

“Wilson,别。”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回答。他没有精力去应对这件事,现在是深夜,并且他有点醉了,而Wilson醉的更厉害……而且现在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去讨论这个。他控制不住的想,也许他们永远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去讨论这个。

然后Wilson就做了最糟糕的事情——他翻了个身,与House面对面躺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才在黑暗中找到对方,当他们对视时,House紧张的吞咽了一下。

“你喝醉了。”

“在过去的几秒钟我清醒了很多。”Wilson坚持道。他没有说谎,但是他血液里的高浓度酒精绝对是他现在如此勇敢的原因。“而且既然你说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但是他还是很害怕。House是一个比寻常人经历了更多的中年男人,可现在他仍然感到无助,因为一些如此愚蠢的事情,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孩子——

“House,我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尽管周围还是很黑,但是Wilson充满希望的微笑清晰可见,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拇指轻柔地拂过他的胡茬让他平静下来。Wilson一定是看见了他脸上克制的自我憎恨,因为他连表情和呼吸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让House放松了下来,也足以让他靠的越来越近,近到他可以感受到Wilson的呼吸,然后近到他再也听不到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他们都记不太清这一刻是怎么发生的了,但是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之前有过其他的酒后意外、玩笑、大冒险……但是那些都不算数。这次是真的——事实上比他们做过或者说过的任何事情都要真实。这可能是——绝对是——他们拥有过的最亲密的亲吻。

最初的恐惧消退之后,House捧住Wilson的脸把他拉的更近,然后伸手紧紧抓住他的头发。Wilson的性别已经不再困扰他了,他甚至找不到这曾经困扰过自己的证据。他们之前没这样做真是太他妈可惜了……天啊,他几乎想要哭一场。而现在他想要惩罚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居然如此的悲伤,他妈的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我们之前实在是太他妈蠢了,”Wilson喃喃地对着House的嘴唇说道,仿佛他能听见House刚刚的想法。而他听起来也好像要哭了,这让House知道他并不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想哭的人,他为此感到宽慰。

“我知道,”House只能这样回答,并用牙齿咬住了Wilson的下唇。他的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嘶哑。

然后House突然鼓起勇气和Wilson拉开了一英寸的距离以再次面对他。Wilson吓了一跳。

“你没有回应我。”

“什么?”一瞬间Wilson有些困惑,但是很快——

“你——”

“我也爱你。”

Wilson认真的看着House。没有了实质性的干扰之后,坦诚他们之间的一切也变得不那么尴尬了,这也是第一次House发现自己完全不介意这些。

最后Wilson令人惊讶地开口道:“你是要再亲我一次,还是我们今晚就这样了?”

在这一点上House照做了,并无声地保证今晚他们会做比接吻更进一步的事情。

 

 

“前台的女人说你是我的丈夫。”

“嗯,因为我们进来的时候正牵着手。”

不论如何Wilson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距离他们互相袒露心迹已经过去两周了,他很高兴其他人能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House只能看出其中的逻辑而且他也不关心这些,但你知道,他是House。

能够在剩下的时间里表现的像彼此亲密的伴侣,这令人宽慰。虽然——他们一直是一对。医院众人多年来经常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而现在他们并没有表现的和以往有所不同,也从没使用过不带讽刺语气的亲昵称呼,或任何……该死。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之间有了更多实质性的亲密。但至少House没有坚持隐藏这段感情。

事实上,Wilson对House的容许感到很惊讶。House从不费心隐瞒和自己有过关系的女人,但Wilson不同。首先,他是一个男人。其次,他们之间有更多的情感羁绊,而House是在意这些的。在此之前,他连第一步都不敢迈出,但现在House却已经乐意在公共场合牵着Wilson的手并亲吻他的脸颊了。

他们在餐馆里找到位置坐下来后,他仍然牵着Wilson,手指懒懒地在桌子中间交叉着,就好像他仅仅是不愿放手。

Wilson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服务员正好端来了他们的饮料和满满一碗面包卷,让House有了充分的理由塞满自己的嘴巴而不作回答。

“Sahh,cah ahnhaa(抱歉,没法说话)。”他指着嘴里满满的面包示意道。

Wilson不愿就这么放过他,他盯着House成功的咀嚼完嘴里的面包然后整个吞下去后,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House立即招手让一个服务员过来,用流利的西班牙语为他俩点餐——在外国餐馆里,他经常喜欢这样炫耀。当然House并没有给Wilson点单的机会,只是大概的点了几样Wilson通常在墨西哥餐馆里会点的东西。但这也帮助Wilson避免了用英语点单的尴尬,更别提他甚至连面前的菜单都还没翻开。

服务员点头并拿着他们的菜单离开后,Wilson继续盯着House。但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你不想回答,行。那我只能坐在这里假设你一直以来都是个胆小鬼。”

“好吧,但你也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假设’的。”(译者注:Assume,you make an ‘’ass’’ out of ‘’u’’ and ‘’me’’,大概就是说大部分假设都是胡扯。)

Wilson故意做了个鬼脸,假装感到困惑并努力思考了几秒,然后说道:“好像是和什么屁股有关的,对吗?”

“不,你只是在想我们今晚要做的事情罢了。”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Wilson已经学会如何应对从House嘴里说出来的最糟糕的那种暗示了,但刚刚那句话依然让他措手不及。而House立马得意地笑了起来,显然对于自己能让Wilson脸红的能力非常骄傲。

他甚至不等Wilson情绪恢复就向前倾身,再次开口道:

“你想结婚吗?”

House的语气太随意了,大大削弱了这句话的严肃性。他就好像正在皱着眉询问Wilson对一位政治人物的看法一样——但你永远不知道House到底在想什么。

Wilson眨了眨眼,努力隐藏自己的惊讶:“你是想快点杀死我吗?”

“这不是求婚,如果这是你想问的话。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回答。”

不知为何,这一切好像又说得通了。在House的世界里,哪怕是以Wilson确诊癌症之前的House为评判标准,这依然是个符合逻辑的进展。因而Wilson立即冷静了下来,努力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我……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他缓慢的开口,紧张地在椅子里扭来扭去。“我不知道现在结婚还有什么意义,不过现在我觉得这只是为了一些新鲜感。你呢?”

“我不知道。”House回答的很快,并移开了视线。“我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不这么做。这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情。而且我们还会拥有罕见的纯洁、神圣的婚姻——根据婚姻本身的定义。”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想结婚是因为你觉得现实很无聊,还是因为你想做一个统计学上的异类?”

“我已经是个统计学上的异类了,”House反对道。“而且我并没有觉得无聊,我只是不想为任何事感到遗憾,而你也是。”

这件事确实值得考虑,但是Wilson不想现在就做出决定。于是他告诉了House他的想法,两人达成了改天再谈这个问题的共识。这一天很快会到来,但至少不是今天

当食物端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换了一个新话题。而直到House松手开始吃饭时,Wilson才注意到他刚刚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他突然想到——House在公共场合从不掩饰他的爱意的原因非常简单,而且他早就他妈的给出了答案:他不想为任何事而感到遗憾。

“上帝啊,你这个混蛋,”他大声说道——而且有点太大声了,因为一些邻桌的人都转头看了看他。House也抬起了头,为表嘲弄意味,他还比别人慢了一步。

“上帝对你做了什么,Wilson?”

“你就不能在任何情感相关的问题上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吗?每次都这么小题大做,你个戏剧女王。”

从House的神情来判断他完全知道Wilson在讲什么。但如果他看上去和现在不一样,Wilson就会知道他在玩含糊其辞那一套,这个混蛋。

“那还有什么乐趣呢?”

House笑着做了个鬼脸,Wilson好不容易忍住了揍他一拳的冲动。

但随后他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不自觉地伸出手用手指摩挲着House的手背。

“你说得对,不然你会觉得无聊的。”

时刻对House保持警惕是他们这段关系里Wilson觉得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当然偶尔这也会让他退缩,但是它的吸引力总会把Wilson拉回来。

而有一瞬间,House为Wilson的屈服而感到惊讶。如果这是癌症的一部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如何,癌症很无聊。而如果这是死亡的一部分,好吧,那死亡也很无聊。

这顿饭剩下的时间里House依然保持着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也就这么一段时间。因为当他们站起来准备离开时,Wilson的手迅速捂住了胸口,他甚至来不及抓住什么东西,膝盖就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肩膀立刻重重地撞到地板上。

Wilson——!”House在慌乱中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倒了下来,即便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并不会要了Wilson的命,这只是疼痛——他还是非常担心。这种担心是非理性的,这让House确定他真的关心Wilson所承受的痛苦。

疼痛持续了两秒钟。House清楚这一点,那些赶来帮忙的人们也应该非常清楚。但是Wilson感觉时间更长,像是至少持续了十秒钟之久。

他胸口糟糕的慢性癌痛已经出现好几周了,但还在忍受范围内,这也是他吃止痛药的原因。但是刚刚的那种疼痛是突然、尖锐而强烈的,让他全身一瞬间变得软弱无力。Wilson知道这迟早会出现,但他现在觉得在公共场合发生这种事是一种羞辱。

一时间他恨透了一切,绝望地想要放弃。

他可能刚刚还不自觉地大声将“我想放弃”说了出来,因为House随后答道“今天不行,你不会的。”然后尝试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我可以自己起来。”Wilson抱怨道,这次是故意的。House尊重他的自尊,后退了一步。

“他没事。”House向担忧的围观者们宣布着,挥舞着拐杖把他们赶回自己的桌子。“我的意思是,他已经癌症晚期了,但是他没事。”

Wilson皱起了眉头,显然House没有那么尊重他的自尊。

“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餐厅时,两件重要的事发生了。第一件是House花了点时间整理Wilson摔倒时弄乱的头发和衬衫,说实话这还挺可爱的。第二件是Wilson突然强烈意识到了自己逼近的死亡,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在自己的摩托车旁停下,转向 House。

“我们去Vegas结婚吧,现在。”

哇偶,House的眉毛迅速扬起,显然是想要一个解释。

“在那种疼痛经常性发生之前,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想对任何事感到遗憾。”

 

 

这次的Las Vegas之旅让Wilson想起了他数月前的那场糟糕的公路旅行,那会儿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冲动是这两次旅行最明显的相似之处,但远不止这一点。

这两次旅行的内核是一样的,都只是狂风骤雨前脆弱的平静,只是生死抉择前最后的喘息,只是末日降临前片刻的狂欢。

他们要结婚了。而从Kansas到Vegas还需要几天时间,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能什么都不想,仅仅去期待他们结婚的那一天,当然还有结婚当晚的性爱,和未来极有可能的蜜月,他们有的是时间。

但是该死的,我居然他妈的要结婚了。

这将是Wilson的第四次婚姻,也是(讽刺的)是最短的一次,正如一路上House提醒Wilson的那样,他应该用不着这么兴奋。

Wilson几乎想要告诉House理论上来讲他们的结合是永恒的——但是House不相信来世,更不相信所谓永恒,试图说服他是没有用的。

“你知道大多数州甚至都不会承认我们的婚姻。”House补充道。

“你是想劝我放弃吗?”Wilson懒洋洋地回答,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清楚House只是为了表现的像个混蛋才这么说的。

“不不不,只是为了每天都提醒你是个白痴。”

Wilson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结婚可不只是为了税务上的优惠。”

House嘲讽地点了点头道:“啊,你说得对,我都忘了。婚姻还会带来镶嵌着小石头的指环。”

他们达到Vegas后不久,Wilson的胸口就又经历了一次强烈的刺痛,这时他刚好在休息站停下摩托车。他大声感谢上帝,因为这次疼痛没有发生在他骑车的时候。而House发现自己短暂的赞同了Wilson。

“这两次发作隔了两天的时间。”他告诉House,语气单调,好像在列举病人的症状。“我们可以预计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它会保持这样的频率,然后逐渐恶化。”

他们都不想进一步讨论这件事。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要结婚了!

市中心有一家当铺,他们在那里挑选戒指。戒指的品质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它们是否相配。他们最后买了一对带金边的戒指,尽管加起来只有120美元,但已经完全足够。

House开玩笑说要办一个医生主题的婚礼,Wilson短暂的考虑了一下。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坚持举办传统的婚礼,因为这样感觉更真实,即便他们只有一套租来的礼服、一个醉醺醺的牧师、一对廉价的戒指,以及开往汽车旅馆时贴在摩托车后面该死的99美分派对彩条。这场婚礼有戒指、誓言和“我愿意”所以……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真实。

更重要的是婚礼后的性///爱——比以往更加亲密、更加激烈。他们的完婚让Wilson有了强大的动力去直截了当的告诉House自己想骑他,而且已经想了一个多礼拜。

House是他们中唯一流露出担心的人。就在Wilson说出他的想法后,House的手在他胸前游走,询问他是否确定自己能承受得了这个。这不可避免的会十分费力,甚至损伤他的胸腔组织,而House很确定自己不想为了一场性爱而冒着让Wilson的癌症进一步恶化的风险。

“我当然会没事。”他喘着粗气,甩掉身上的衬衫,比以往更用力地跨坐到House身上。他要彻彻底底忘记自己的癌症,至少在今晚。

 

 

在他们的蜜月之夜,Wilson做的值得注意的事包括全身潮红、发出足以叫醒整个旅馆的尖叫声,以及在事后的淋浴中不停地咳嗽。

这并不意味着Wilson的病情正在恶化,他们都这样告诉自己。只是一阵咳嗽而已,他没事。

不过,House默默地决定从现在起他们不会再进行激烈的性爱了。如果它有加快癌症恶化的可能性,他就不想再拿Wilson的性命冒险。

几天之后,他们就跨过了三个月的大关。Wilson的症状和预计的非常吻合,正如House观察到的那样——即便他尽量不去注意。他希望自己能忽略这些,能把咳嗽仅仅看成一次咳嗽,而不是Wilson胸腔里的定时炸弹在作祟的结果。这就好像在他的大脑里有一个计算器为他工作,让他甚至都不用观察就能注意到Wilson的症状,然后准确地计算出他们的死期。

House他妈的不想要这个。虽然对于Wilson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一点,他毫不在意,这没有必要隐瞒。但是对于House自己来说,他甚至想要把这部分脑子挖出来,因为这让他成为了一架该死的机器,他想要杀死它,他恨它让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让自己不断地伤害所有人。

一周后,House认为他们一直以来都太幸运了,而这种运气注定会被用完的。如果Wilson继续单独骑摩托车的话,他很可能会提前死于车祸而不是癌症。也许Wilson会坚持声称自己已经基本上习惯这种疼痛了,但是House不管,他不愿去冒这个险。

“在我骑车的时候你只要抱住我就可以了,这样会更保险。如果出了车祸,我们可以一起死;而如果无事发生,我们就可以安然度过剩下的两个月,双赢。”

Wilson决定只要他们还在路上,这个办法就不算太坏,这样至少他还能够继续完成自己遗愿清单上的另一个陈词滥调。

旅行对Wilson来说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但是他仍然在坚持。他的止痛药剂量非常大,但还未达到危险的程度。他每吃一口东西都要喝水来辅助吞咽,每次呼吸都自觉的吸入更多的空气。

House让Wilson自己照顾自己,并尝试尽可能巧妙的让他放松。虽然Wilson好像并不在意,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只是躺在一起聊天,而且一般不包括任何性爱。他们只是……牵着手聊天,在各种地方,聊各种事。

“这一切都像一部电影。”House在他们某一次谈话中提到。

Wilson低下头,“你说了很多遍了。”

“对,但没在这说过。现在是一部不同的电影,我们躺在一个古老村庄外的一块石头上,到了晚上,这就像……死亡诗社。我是Neil,你是Robin Williams。”(译者注:Neil是Wilson的演员Robert Sean Leonard在死亡诗社里饰演的角色,Robin Williams是死亡诗社里的John Keating老师(的演员))

“我觉得更像福尔摩斯一点。”Wilson将视线移回天空,带着某种古怪的目的叹了口气。

“那可不是电影。”House反对道。“你没按规则来。”

“首先,福尔摩斯系列已经被改编成好几部电影了,其次……我不懂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被拿来和福尔摩斯比较。”

“我不喜欢被拿来和任何人比较。这削弱了我的独特性。”

“我敢肯定你可以忍受一个同类的存在。尤其当这个同类还是虚构的时候。”

House以沉默结束了这个话题。Wilson也安静了一会儿,直到他想起一些有趣的东西。

“你知道,这其实很有意思,美版的福尔摩斯和华生,在最后——”

“该死,你剧透了!”

“——他们都从破案侦察中退休,转而去养蜜蜂了。”Wilson说完,现在轮到House转过头来看着他了。

“你是说你想从现在开始养蜜蜂吗?”

Wilson叹了口气。“不,我不是说我们的生活和他们完全一致,我只是——在比喻意义上我们和他俩是相似的。我们也退休了,做着一些很疯狂的事情,就因为我们能那么做。这很有趣。”

“如果我告诉你我其实就是Arthur Conan Doyle,在这之后我会穿越时间回到过去,专门根据我们的生活来写福尔摩斯系列的小说,这样你能停止自己对这几个巧合的痴迷吗?”

“也是你说的,这世上没有巧合。Sherlock也讲过类似的。”

这一点House无可辩驳,但他拒绝将其视为一个有效的论据。

Wilson对House的沉默露出了笑容,暗自在这场游戏中给自己加了一分。

 

 

Wilson正式从维柯丁转换到了吗啡,现在他需要极其频繁使用药物才能够维持行动能力。House甚至没费心去建议他们直接放弃,停留在某个地方而不再启程去下一个目的地——他不愿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浪费最后的六个礼拜。

Wilson的疼痛发作地越来越剧烈,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几乎每隔几小时就会出现一次。但是平时慢性疼痛的幅度也在增加,所以从比例上来讲和先前没什么差别。幸运的是他喉咙的肿胀程度至少是可控的,因此他们都不用担心窒息的可能性。

“我想去爬山。”Wilson在他们还剩一个月多一点的时候告诉House。此时他正坐在床的边缘,从他们California北部某处的小屋窗口向外望去。很明显他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了。

“……你是在逼迫自己。”House猜测道。这说得通。尽管这既愚蠢又危险,甚至与自杀无异,但是……这是Wilson的尊严的一部分。他不想把它也夺走。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忍受这种痛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House带上了吗啡。理论上来讲这足够将这次登山的难度降到Wilson得癌症之前的水平,但是Wilson拒绝使用太高的剂量,只服用了能够应付疼痛的药量。

“这里很美。”House在他们休息的间隙评价道,听上去好像是认真的。

Wilson短促地笑了下。“我没想到你会关心这个。”

“好吧,我以为你会呢。”

在接下来几分钟的沉默中,Wilson暗暗祈求着解脱。疼痛已经剧烈到他无法假装自己还好的程度。最终他还是屈服了,用了更多的吗啡。

“我注意到你什么药都没吃。”他一边吃下药片一边补充道,眼睛看着House的腿。House全程都在不断地揉搓它,但是Wilson并没有听见任何维柯丁瓶子打开的声音。

“我觉得这可能对你来说不太公平,”过了一会儿House说道,并且迅速站了起来就好像要证明自己没事。“你用你的吗啡,我用我推荐剂量以下的维柯丁,这样我们的痛苦程度相对来讲会差不多。”

哇偶。Wilson伸手拉住House并在他的脸上快速亲了一下。“你是个白痴。”

旅程从这之后伴随着成倍的痛苦。他们都坚持不论如何都要登顶,但是当他们到达半山腰时,天已经黑了。因此在自尊心受到极大打击之后,他们放弃了。在下山的过程中,他们的体内的药物比来时要多得多。

至少他们没有尝试去呼救。

尽管Wilson全程在痛苦中哭泣着,一直坚持到他们回到了小屋才昏了过去。

 

 

水已经没有办法辅助吞咽了。尽管有特殊的药物来促进食管蠕动,但是用起来的感觉非常糟糕。

Wilson经常醒来就看见House坐在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脸色泛红,满是水迹。就好像他不久前刚刚哭过,并试图擦掉证据一样。

“你看起来——'咳嗽'——糟透了。"他对着自己的话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看上去要更加糟糕。随后他无法控制的陷入一阵咳嗽,House忽略了这一点,这样Wilson就不会将他的关心误认作同情。

"你今天想要做什么?"他问道。自从上次登山以来,House每天早上都会这么问。

Wilson思考的时候眼睛变得黯淡无光,几乎像具尸体。尽管当他坐起来说他会在洗澡的时候决定时,他的声音很漫不经心。

House看着Wilson走进旅馆的浴室,不知道为什么他屏住了呼吸,直到浴室的门在Wilson背后关上才吐出一口气。情况不容乐观,但是现在每天都差不多是这种感觉了。

十分钟后House才意识到淋浴一直都没打开,一瞬间,恐惧席卷了全身,让他的心脏砰砰乱跳,他连拐杖也没拿就立刻冲向浴室,猛地推开门——

Wilson坐在浴缸里,衬衫和短裤还穿在身上,并且仍然幸运的活着。House看着浴缸边缘堆放的致命剂量的吗啡片,里面的男人隐约有些心碎。

"你仍然还有三个礼拜。"

"我很抱歉。"他听起来有些喘不过气。过去的几天他的病情恶化的太严重了。"我做不到。"

House在门框上靠了一会儿,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他需要一些支撑。他妥协了——他并不因为Wilson的放弃而恼火。事实上过去的几个月他一直在为这个做准备。

"但你还在这里。"

"我——"

"你害怕了。“House一瘸一拐地走向浴缸,关上了门。然后直接爬到浴缸里和Wilson坐在一起。"你没必要独自一人经历这些。"

House调整了一下姿势,占据了整个浴缸,这样Wilson就能半躺在他身上。他短暂地回忆起了几年前他尝试给自己做的那场腿部手术,想起了当时他的恐惧和痛苦,以及他是怎样第一时间就去联系Wilson寻求帮助的。他幻想在某个宇宙中Wilson接到了那通电话并立即赶来帮助他,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一直都是他。

"而且这些东西就算了吧。"他说着,将浴缸边缘的吗啡哗啦啦地扫到地上。House迅速换了只手伸到了右边的袋子里,掏出两颗相同的药片。"这些会更有效。每人一颗。"

Wilson看着他就好像他是某种救世主一般的人物。随后他惊叹的眼神转移到了药片上。慢慢地,他伸出手来拿了一颗,在手心里拨弄着仿佛在校验药片的真伪。

"这一切都是你之前计划好的,对不对?"

House什么都没说,但足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吃了这个之后,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大概十分钟。然后我们就渐渐睡着了。"

Wilson继续沉默地盯着药片,半分钟后,他开口道:“数到三。"

他们做好准备,倒数,然后一起吞下了药片。这一切都不会再有退路。

谁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弥留之际居然是这样的。中年,药物,旅馆浴缸......恋人。旅馆老板明天来敲门的话,就会因为没人应答,最后直接开锁闯进来。他们会发现两个人死在浴缸里,然后报警。警察会辨认他们的尸体,并打电话给认识他们的人。也许他们甚至会上新闻——大家都喜欢富有悲剧意义的爱情故事。所有人都将知道House并没有在那场大火里丧命,他伪造了自己的死亡,并且......他和Wilson彼此相爱。所有人都会知道真相。

"我刚刚意识到我还没真正地写过一封遗书。“Wilson说道,放松地靠在House身上。他并不因为错过了这个机会而心烦,只是单纯地注意到了这件事。

"没人值得你写遗书。“House低声说道。"你已经告过别了。"

"我猜你前几次自杀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要写些什么留下来。"

House笑了出来,得到了一串笑声作为回报。他不自觉地伸手搂住Wilson,把他们的手指缠在一起。

“你一生都在寻找真相,”Wilson最终说道。语调缓慢,并且总是被咳嗽打断。他转过头来把鼻子贴在House脖子上。"那你最后找到了吗?"

House回想起他假死的那天,以及那个病人死前发生的事情。他回想起他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因为Wilson拒绝治疗而恼火,甚至差点掐死那个同样拒绝治疗的病人,他想起了那时Park对他说的话。

"我觉得......我浪费了很多时间。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不管我后来有多么努力。真相......有时候,真相就是糟透了。"

他们都浪费了很多时间,Wilson忍不住想道。House的失败令人遗憾,但是...他突然感受到了手指上婚戒的金属触感。他想到他们是如何尽兴地度过这最后几个月的,但他还是为很多东西感到遗憾。

"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他说道。House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赞同,但随后——“我希望我们没有浪费之前那的二十年,我希望......我希望我从没选择离开你,或者从没拥有过三个妻子,或只是——我希望我们之中有人能至少说些什么......"

House感觉到了他脖子旁边的潮湿,反射性地捏了捏Wilson的手。

"别哭了。我不想我看见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你在哭泣。"

有趣的是,这句话很有效。Wilson笑了起来。"哪怕在你快死的时候,你也是个自私的混蛋。"

"人是不会变的。"

不知为何,他们都不急着继续这场临终对话。好像如果他们没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深刻的谈话和爱的誓言来填充这个空隙的话,他们就是在浪费时间。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把真正需要说的话都告诉彼此了。

尽管他们沉默了一分钟后,Wilson开口道。"疼痛开始减退了。"

"所以我选择了这个药片。“House告诉他。"你能在一切消失之前享受几分钟无痛的时光,而不是区区的几秒钟。"

"我的癌症真是让你变得格外的善良。“Wilson含混的说道,试图让这句话听上去富有诗意。

这一切真的很好。很明显House还是一个混蛋,但是他比之前要好对付多了。而现在......他坐在一个浴缸里,不再受疼痛的折磨。他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艘船上,正驶向大海和甜蜜的死亡。

"我很高兴我得了癌症。"片刻之后,他大声说道。"如果需要一个肿瘤才能让我们在一起,那就这样吧。我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死法了。"

House往下挪了一点,这样他的脸就能和Wilson保持水平。在他们最后的几分钟里,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渴望,他需要面对着Wilson——他需要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以及他头发上的灰色斑点。他把手覆上Wilson的脸,拇指拂过他的胡茬,无名指和小指放他的下巴上。

他想说"我也是",但是开口却是"吻我。"

House还没说完,Wilson就向前倾身吻住了他。他亲吻着House就好像他再也不愿放手——尽管这并不是个满怀激情的吻,但也丝毫没有悲伤。这只是他们在确保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感到遗憾。

亲吻放慢了时间,让他们永远都不想停下。但是当Wilson再也感受不到House的胡茬摩擦着他的脸颊时,他意识到时间仍在流逝。

"我的脸快麻木了。"他轻轻说道。House停下了亲吻,睁开眼睛。

"一切都会变得模糊起来的。我的心跳也在放慢......真是正常的一天。"

Wilson想笑出来,但是他没有力气。他尽可能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并紧紧攥着House的衬衫。尽管如此,他的笑容仍在消退。

"别试着和它抗争。“House含混不清地说道。他的手还在Wilson脸上。他想要靠近Wilson,想要再亲吻他一次,但是他的身体正拽着他的意识不断地下沉。

他们的身体机能正在丧失,但是还残留了一些意识,Wilson能感受到。他还能进行最后一次思考。他的大脑一瞬间划过无数思绪,最后只形成了一个简单的词语,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Greg...”

House听见这句话时,他已经无法睁开他的眼睛了。随即,尽管非常虚弱,他还是笑了。

他是最先离去的那个,但是他仍然设法说出了最后一个单词。

James.




Notes:

只是一些可供参考的说明:
以防有读者不清楚,House在文中提到的死亡诗社,就是开了一个玩笑,为了颠覆饰演Wilson的演员扮演了Neil这个角色的事实。有趣的是,House在第八季的最后一集也提到了这部电影,说明在电视剧里这部电影也是真实存在的,编剧这么写可能和我是一样的意图。
同时,豪斯医生是根据福尔摩斯系列改编的没错,但是同样福尔摩斯也存在于House的宇宙中。比如剧里曾经就出现过“No shit,Sherlock”这句话。虽然这有可能是无意之中的情节漏洞,但是也多少证实了在他们的宇宙中福尔摩斯系列小说的存在。
此外,推荐一些阅读这篇小说时可以听的东西:http://8tracks.com/captainlucifer/to-live-before-you-die(译者注:我没能打开,不太确定是一段原台词对话还是别的歌曲啥的)




瓜萨辛

Another Fall-完结

【Aziraphale&Crowley】

【砖头本儿里的文,9月初完稿,终于解禁了】

想试着写一写这6000年里人类的自我救赎和自我堕落、自我毁灭与自我修正,以及祂们是如何看待人类自身的。

关于混乱、放纵、战争、生命、精神,以及烈火涤不尽的人世。

大型夹带私货,我终于写了虚荣之火,好爽。


【序章】 

亚茨拉菲尔说,是你诱惑她吃下那颗苹果,人类才就此堕落。

克蠕戾转身,祂翅膀尖儿上几根羽毛扫过天使的白袍,理直气壮说,这跟我没关系,是上帝把他们赶出伊甸园的,在上帝的计划中他们注定堕落。

人类的堕落究竟始于蛇、始于苹果,还是始于被逐出伊甸园的那一刻——这个问题祂们俩在接...

【Aziraphale&Crowley】

【砖头本儿里的文,9月初完稿,终于解禁了】

想试着写一写这6000年里人类的自我救赎和自我堕落、自我毁灭与自我修正,以及祂们是如何看待人类自身的。

关于混乱、放纵、战争、生命、精神,以及烈火涤不尽的人世。

大型夹带私货,我终于写了虚荣之火,好爽。


【序章】 

亚茨拉菲尔说,是你诱惑她吃下那颗苹果,人类才就此堕落。

克蠕戾转身,祂翅膀尖儿上几根羽毛扫过天使的白袍,理直气壮说,这跟我没关系,是上帝把他们赶出伊甸园的,在上帝的计划中他们注定堕落。

人类的堕落究竟始于蛇、始于苹果,还是始于被逐出伊甸园的那一刻——这个问题祂们俩在接下来6000年中还会讨论很多次,并且大概永远得不出结果。

目前我们能确定的是,当人类始祖走出洁白高墙、踏入荒漠,有一名天使和一名恶魔并肩注视着他们。

这听上去就好像福祉和诅咒一同落在最初的人类身上,让“人类”这一造物在未来数千年的繁衍生息中注定同时面对幸福与苦难、美德和罪念。有人荣耀加身,自然有人堕落沉沦,喜剧和悲剧永远交替上演。

而两位当事者表示,祂们没那么大能耐。荣耀也好堕落也罢,绝大多数靠的都是人类自己的本事。

 

第一幕-关于混乱

克蠕戾邀请亚茨拉菲尔一起登上那座塔[1],天使拒绝了祂,理由是“我听说上帝对此有点不太高兴”,祂把自己的十根手指头绞在一起。

克蠕戾皱了皱鼻子,搓着指甲缝儿里的污垢:“祂不是挺喜欢诺亚的曾孙吗?那位英勇的猎户?”[2]

诺亚的子孙们在平原[3]上忙碌。他们用火烧砖,取海水和希纳尔的泉水制成石漆来当灰泥[4]。克蠕戾闲着无聊的时候会去帮忙,祂指甲缝儿里的污垢成分取决于今天是帮着烧砖还是和泥。

祂个人更喜欢烧砖,恶魔天生擅长控制火势。

人类已经在这座塔上花了四十多年的时间。203块砖横向排开,而后一层一层向上延伸。

恶魔说不准这是单纯意味着人类日益膨胀的骄傲与野心,还是有什么别的含义。比如他们可能是想到上面去跟上帝打个招呼,嗨,您好,万能的主,您今天心情如何。

“显而易见,我们都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否则人们也不会叫他——‘宁录’[5]了。”亚茨拉菲尔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算得上是“笑”,整体看上去在一个庄重而温和的范围内,把焦虑感从指缝里挤出去。

天使眯起眼睛扫视人群:“而且我听说上帝最近几天就会来到这里,来看看世人所造的城和塔。”

“哈!”

克蠕戾发出某种介于讽刺和感叹之间的声音,像两块装在牛皮袋子里的金属用力敲击,沉闷裹着尖锐。

亚茨拉菲尔面朝正前方,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都在诠释一位天使应有的标准姿态,祂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克蠕戾。在示拿地碰到这条红肚皮的蛇纯属意外,如果上帝或者任何一位天堂同僚真的来了——祂一点也不希望被发现自己跟一名恶魔站在一起。

“上帝这次又是为什么不快?祂上次不大高兴的结果是用大洪水淹没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生灵涂炭啊,天使。”克蠕戾眯起眼睛,祂终于把自己指甲缝儿里的污垢处理干净了。

“据我所知,上帝觉得世人有点儿太骄傲了。他们如果真的建成了这座通天塔,那自然,以后也就没什么做不成的事儿了。”

“啊——”克蠕戾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上帝觉得人类不太听话、局势有点超出控制了。”

“当然不,克蠕戾,你不能这么说,一切都在上帝的掌控之下——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没什么会超出祂的掌控。所有东西都在正确的轨道上、在不可言说的计划中。”亚茨拉菲尔把最后几个词咬得很重。

克蠕戾耸耸肩,嘴角下拉,做了几个夸张又讽刺的口型,但什么都没说。

 

祂知道亚茨拉菲尔心里未必真是这样想的——祂连“把火焰剑送给人类”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呢——这位天使只是必须这么说罢了。

恶魔腹诽——上帝教导人类多多生育、繁衍生息,然后又不允许他们心里生出任何反叛或挑战的想法,这可真奇怪。你总不可能指望一千个人跟一个人一样听话,数量庞大的群体就是要比小群体更难控制。

就像羊群,对,羊群。即使是最没经验的牧羊人也知道,管好一大群羊比管好一只羊要难多了。祂想象上帝像凡人那样在草甸上放羊的样子,在羊群中穿梭,大呼小叫、手忙脚乱。

想象力总可以带来快乐,尽管这快乐大多数时候无人分享。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反叛,是一种——堕落。”亚茨拉菲尔盖棺定论,表明自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什么,堕落?这个说法是不是有点过于——”

亚茨拉菲尔双眼看向天空、快速眨了两下,然后又望向水平面上其他一个无关紧要的方向。天使不会翻白眼,翻白眼不是天使该做的事情,但眼下这个举动在含义上跟翻白眼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

克蠕戾向来很识相。祂把没能说出口的话在牙齿间嚼碎磨烂、吞进肚子里。

然后这条大蛇盯着亚茨拉菲尔的眼睛,摇摇晃晃倒退着行走,一点点缩短自己和那座塔之间的距离:“真的不上去看看吗,天使?示拿谈不上繁华,但上边风景还不错。”

亚茨拉菲尔温和但坚决地摇头,交叉在身前的手指都不曾动一下。

 

克蠕戾觉得没趣。

祂要一个人爬到那座塔上面去,在高处看看示拿平原,眺望远处的草甸和羊群,然后添油加醋地跟天使说那上面风景美极了。

狂风和烈焰就是在这个时候降下的。

事情发生得很快,克蠕戾没来得及反应。祂听见身后响起人们的尖叫,有什么东西塌了、发出非常大的声响,然后是石块碎裂炸开的声音——一片嘈杂,有人在哭嚎,有人在惊呼,一个男人高喊“塔——!塔要塌了!”,另一个男人在喊“救命”。更远的地方有女人在大声呼喊某一人的名字,不知道是她的孩子、父亲还是丈夫,或者其他什么人。

然后是更多的嘈杂。风太大了,甚至没法保持平衡。克蠕戾踉踉跄跄转过身,那座塔歪斜成诡异角度,顶层在火焰中燃烧,塔身倾倒、塔基下陷,石块纷纷坠落下。

然后祂被一块石头砸中了肩胛骨。

人类身体实在过于脆弱,克蠕戾感觉自己的骨头大概断了,起码是裂了。祂趴在地上,喉咙和鼻腔里有黏糊糊的液体在往外涌,痛觉刺激之下身体开始本能地大口呼吸,于是泥土和尘埃争先恐后地涌入呼吸道。祂剧烈咳起来、将自己缩成一团。

亚茨拉菲尔站在不算太远的地方,白袍一尘不染,双手交叉放在身前。

被尘土迷住的双眼看不清天使脸上表情。

“这还真是一场堕落。”

上帝是仁慈的。惩罚并没有持续太久,没有附送地震、海啸,或者另一场大洪水——祂只是用狂风和烈焰摧毁了一座塔,而有些人类很不走运地恰好处于仁慈处罚范围之内。

一切结束之后克蠕戾爬起来咧了咧嘴,把混着尘土的血沫吐在地上。

祂抱着伤痛向亚茨拉菲尔走去,脚步踏过血渍。

 

上帝降下烈风吹落巴别塔上的石块,也吹散人们的语言,自此之后世人之间出现了第一道鸿沟,和许多条无法逾越的障碍。

天使和恶魔先后离开这一片狼藉,祂们的脚步没有惊动任何一具尸体,世人沉浸在惊慌与悲伤里。

 

亚茨拉菲尔将药草捣成泥状涂抹在克蠕戾背后,这条大蛇趴在草席上,身体放松、皮肤紧绷,肩胛骨向两边耸起,中间匍匐着一条狭长沟壑。

“对不起,克蠕戾,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个天使呢,上帝惩罚世人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乖乖站着,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干。”克蠕戾把自己头发缠在指尖上,绕几圈再松开,重复这个单调幼稚的游戏,“你总不能违背上帝的旨意站出来给世人求情……况且,说实话,我觉得这个结果还不错。”

亚茨拉菲尔沾着药泥的手指悬在祂背脊上方迟疑了几秒钟,然后才非常轻柔地落下去:“我没懂你的意思——什么叫‘不错’?”

“字面意思。就是说,挺好的,现在世人们有了不同的语言。他们之间的差别会越来越大,他们会有不同的观念,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方式……还有其他不同的什么东西,无所谓。”

“可这是惩罚呀,惩罚的结果怎么会是好的。”亚茨拉菲尔把药泥一点点涂抹均匀,“人们听不懂彼此间在说什么话,简直一团糟,这是混乱。”

克蠕戾深呼吸,骨骼在皮肤下撑起锐利的漂亮线条。

“——总好过世间只有一种声音。”祂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臂弯里,“总好过只有一种声音。”

 

作为人类,如果你曾经被老板长期派往某一地出差,或者从不曾有什么固定的居所,那么大概会稍微理解这种感觉——周遭的悲喜并不太重要,没有什么会真正影响到你,同理,你也不会对身边事物产生什么本质上的影响。

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克蠕戾还不曾想得太多,祂觉得被派往人间是个不错的选择——地狱有一种奇妙的本领,它可以抓住你的神经,把他们强行拉扯到“亢奋”和“激动”的水平线以上。然而当亢奋和激动消退之后,沙滩上就只剩下精疲力竭和万念俱灰。

祂行走在人世间,自己调控心情。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克蠕戾乐于去和人类交谈。他们和祂有着一样的皮囊,站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我们是同类”的错觉,好像你真的可以和这些可爱生灵交个朋友,像世间任何一对普通朋友那样一起散步聊天。克蠕戾甚至会接受邀请到人类家里去吃饭,祂吃得很少,在饭后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给人类幼崽们讲一些半真半假的见闻,任由孩子们把祂的头发扎成辫子或者编成麻花。

孩子们很喜欢祂的红头发,他们笑着说你穿得像一只乌鸦。

乌鸦——克蠕戾扭着腰把自己埋进软垫堆里——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总比在脚边爬来爬去要好。[6]

后来,在某一个世纪,哈斯塔带来了地狱的指示,警告祂和人类走得太近了。

“你是恶魔,克蠕戾,不要忘记这个,克蠕戾。”哈斯塔讲话的时候语速很慢,永远像是在思考,其实单纯只是习惯问题。

祂很喜欢一遍一遍重复对方的名字,地狱公爵似乎认为这种说话方式可以有效威慑对方:“克蠕戾,你不该跟人类走得那么近,你应该——诱惑他们,克蠕戾,让他们堕落、让他们痛苦、让他们毁灭。”

然后哈斯塔干笑了两声。

伊甸园之蛇兴致缺缺,耷拉着眼皮模仿对方说话的语气:“好的,哈斯塔。是,哈斯塔。尊敬的地狱公爵哈斯塔。”

哈斯塔绝大多数时候无法分辨恭维和讽刺。

“我改名字了,哈斯塔。克鲁利——不是克蠕戾了。”

祂手里攥着一只木雕,是准备送给孩子们的礼物。

 

地狱公爵的警告只是条导火索,真正让克鲁利开始减少跟人类接触的原因很简单——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

想将美好事物永久保留是人类的天性,在人间行走太久的恶魔难免受到这种天性的影响。何况祂远在堕落之前就喜爱美好的东西,伊甸园里不少花花草草都受过这条红肚皮大蛇的照顾。

祂尝试过在洪水中留住几个孩子,在阿勒山留住一头独角兽,在示拿留住几位人类朋友,在人世留住几段友情,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克鲁利蹲在太阳底下看蚂蚁,这些不丁点的东西排成一条线从泥土中爬过,井然有序,将食物搬运回它们的洞穴。

没有任何一只蚂蚁对克鲁利表示好奇,或者在祂身边驻足。祂用手指打乱蚂蚁的队形,抓出几只个头大的放到队伍之外——蚂蚁们根本不会搭理祂的恶作剧,这些小东西总可以回到队伍当中,跟着大部队一起沿固定路线继续前进。

克鲁利蹲在那看了一中午的蚂蚁,直到双腿酸麻、颧骨被晒得发红。祂一屁股坐在地上,试图说服自己人类就和蚂蚁一样,祂应该用看蚂蚁的心态去看人类,没有哪只蚂蚁会在意太阳底下看蚂蚁的人。

这个尝试最后依旧以失败告终,祂没法做到用看蚂蚁的心态去看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但至少,克蠕戾学会了和人类保持距离。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什么有趣事情发生。饥荒、战争和疾病在大地上流窜,亚茨拉菲尔总是很忙,天使忙于为世人带来教化、奇迹与爱,克鲁利猜测大概是上帝想留住迈锡尼[7]

然而这座城市还是因种种不可抗力而逐渐衰落,多利安人[8]的入侵只是给它的覆没稍微提了提速。

再见面的时候亚茨拉菲尔看上去忧虑而憔悴,眼睛里蒙了一层灰,月光把祂柔软的卷发映成浅白。克鲁利猜得到天使这阵子目睹了多少不那么愉快的东西——饥饿、死亡、瘟疫、生离死别和流离失所、战士就义前的高歌和挥向无辜者的屠刀。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使啊——这条蛇想着——祂胸腔里那颗心脏就和周身线条一样柔软,祂不该被卷入这些事情的。

亚茨拉菲尔习惯性地将手指绞在一起,两只手的大拇指翻来覆去地反复揉捏按压。祂们坐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深渊,晚风在发丝和衣袖间穿行。

克鲁利想祂不该擅自碰触一名天使,这有点越界了。祂们最好就是装作偶然相遇,坐在一起聊些无关痛痒的废话,然后各自离去,再期待下一场不期而遇。

“如果这不是地狱的邪恶计划,就一定是我——没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亚茨拉菲尔声音不大,语气里是某种认命一般的自责,“这些本不该发生的,克鲁利。”

“这并非什么地狱的邪恶计划,天使。”恶魔悬空的双腿晃来晃去,祂用左脚踝撞右脚踝,然后再右脚踝撞左脚踝,“也没有什么东西是‘该发生’或者‘不该发生’的,这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东西,人类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

亚茨拉菲尔侧过头,克鲁利自然而然地迎上祂的目光。

天使眼睛的颜色很神奇,棕灰色里掺一点绿,在日光下像橄榄,在夜色里像水晶石。

现在这双眼睛里塞了很多不解和疑惑。

在亚茨拉菲尔的认知当中,人类同祂们自身一样,是上帝的造物、伟大的不可言喻计划当中的一环。冥冥之中总应该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他们往前走,应当有什么去引导,而不是将权力全然下放至人类自己手中。

上帝不会这么做。

“上帝不会放任世人自甘堕落。”天使摇摇头,“祂早有安排。”

克鲁利将自己脚后跟磕在峭壁上,一小块碎石裹着泥土滚落下去:“好吧,天使,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么瘟疫、战争、饥荒和迈锡尼的覆没,就也都是上帝的安排了。”

亚茨拉菲尔身子往后仰了仰。显然祂并不同意这个说法。

“不是吗?想想看,一开始所有人类都是一家人,大家都是诺亚的子孙,生活在同一片家园、使用同样的语言。上帝让他们听不懂彼此的语言、让他们四落流散。”

亚茨拉菲尔嘴巴动了动。

克鲁利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明显的焦虑感,祂知道这个时候天使需要的是安慰,同时不太确定自己准备说出来的话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安慰”。

错不在亚茨拉菲尔,把过错推给上帝也算一种安慰对吧,祂觉得这个逻辑没什么问题。

“是上帝亲自让世人分散、产生不同的想法和语言,在世人心里埋下混乱的种子,它们生根发芽——然后你看到了,野心、扩张、侵略和战争、征服和被征服。”克鲁利双手撑在身后,双肩完全放松,把脖子扭成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弧度,“不管是世人自己的选择还是上帝的安排,错都不在你,天使。”

亚茨拉菲尔一时之间好像没法跟上这个思路。祂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出走至几百年前的示拿地,从巴别塔旁绕过,在飞落的石块之间躲闪穿梭,跟人类一起从塔顶惊呼跌落。

然后祂微微用力,把指尖按进地面的柔软土层里。

上帝用烈风和火焰吹散巴别塔上的石块,也吹散人类和他们的语言。从此世人之间产生第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四散至各地。

亚茨拉菲尔勾了勾手指,潮湿泥土嵌进指甲缝儿里,用柔软身躯填充细小缝隙。

“别想那么多,我们只是恰好被各自阵营派到这儿来,人间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由我们说了算。”克鲁利把身子稍微斜过去一点,这个角度和距离让祂看起来非常友好且真诚。

一般情况下“友好真诚”这种形容词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克鲁利身上的,这种形容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大符合恶魔美德或者地狱审美标准。然而眼下,当一名恶魔想要去安慰天使的时候,祂必须得这么做。

亚茨拉菲尔双手微微放松,祂放过了自己指甲缝儿里的泥土,圆润柔软的十根手指头乖巧停歇在地面上。

克鲁利擅做主张又靠近了一点,小手指不安分地在泥土上蹭了蹭:“别难过了,天使,你尽力了。”

皱在一起的眉毛和橄榄色眼睛因这句话而稍微放松下来。

祂们的手指之间隔着两个半手掌的距离,这个距离让亚茨拉菲尔的体温顺着晚风和空气传导至克鲁利身上,隔着长袍在皮肤上瘙痒。祂非常熟悉亚茨拉菲尔身上的温度,在过去的几千年中这温度会时不时出现在身边,一点点渗透肌理。

它的成分是暖风,花果香气和伊甸园里的阳光。有时候会带一点儿食物甜香。

自从那个蹲在太阳底下看蚂蚁的正午之后,克鲁利逐渐意识到了祂真正可以留住的东西是什么——祂可以留住一位天使。

伊甸园之蛇的理解没那么狭隘,祂并不认为“留住”就是要将亚茨拉菲尔留在身边、留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宇宙那么大,而生命那么长,祂完全不用担心亚茨拉菲尔会在哪一天突然消失,或者突然厌倦了人间想要回到天堂。

天使对人间的爱就装在那双橄榄色的眼睛里面,相比之下天堂如此枯燥乏味又无聊。

祂们就像一黑一白两颗棋子——棋盘上仅有的两颗棋子。不管隔得多远,你都会知道另一颗棋子永远都在棋盘上,不期而遇只是时间问题。何况作为地狱优秀员工,克鲁利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听敌对阵营最近在人间的行动,然后去“暗中进行破坏和阻挠”。

地狱很支持祂这么做。

以工作为理由用有限条件创造无处次偶遇和巧合,顺便还能让业绩看起来漂亮点,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

在漫长得近乎无限的生命和时间里,克鲁利第一次感觉到不那么无聊,或者孤单。

从伊甸园东侧高墙上的那场谈话开始,甚至是从更早些时候开始——那时候祂还是伊甸园里的园丁——祂便意识到这是位彻彻底底的天使。亚茨拉菲尔身上有诸多美好品质,比天堂里任何其他长了翅膀的白色浑蛋加起来都要更像一个真正的天使。祂善良、聪慧且勇敢,祂可以身披月桂与橄榄枝,也可以手持火焰剑。

克鲁利想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再遇到什么比亚茨拉菲尔还要美好的造物了。不管是过去的还是将来的,有生命的或是无生命的,哪怕是月亮和银河系最美的星云——它们的美好程度都无法超过亚茨拉菲尔了。

祂挪了挪屁股,皮肤下尖锐骨骼戳在柔软泥土上,有小石块在左侧骨头上硌了一下:“我们更多只是人间的过路客,这儿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是你或者我就能控制的——或许上帝对世人有什么别的安排,或者世人有他们自己的选择,谁知道呢?但不管怎么样,我们俩都是被夹在中间的旁观者。”

然后祂在悬崖上摇晃着身子:“绝大多数时候旁观——偶尔干涉那么一下下,雪中送炭,或者推波助澜——但更多时候就只是旁观。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儿了。这从来不是你的错,天使。”

克鲁利尽可能让自己语气轻松又诙谐,祂打着卷儿散在肩上的红头发垂落下来,和晚风缠在一起,撩过亚茨拉菲尔上臂处圆润的弧形线条。

天使眨了眨眼睛,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溜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祂把身体转向克鲁利的方向,然后稍微靠近了一点。

一块裹着泥土的小石子从悬崖上坠落下去。

 

第二幕-关于放纵

那段日子算不上好,但也不至于太糟。上帝还是放弃了迈锡尼,饥荒和自然灾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流窜于大地上,曾在人类文明中闪光的东西随线形文字[9]一起消失不见。

克鲁利兜兜转转在伊奥尼亚[10]逗留了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亚茨拉菲尔在那见过祂一次——穿着黑色长袍,袖口磨得起毛,头巾裹得松松垮垮,露出一半张扬的红头发。祂身边跟着一位老者,老者双目失明。

克鲁利说祂在给这位老者做向导,亚茨拉菲尔对此表示赞赏,然后又为自己的赞赏而道歉——祂想没有哪个恶魔会乐意听到来自天堂的夸赞。

那是一场非常短暂的相聚,克鲁利要往东走、带老者在天黑之前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而亚茨拉菲尔要赶往西边行一个奇迹。祂们于傍晚时分在平原上分别,然后继续各自的旅程。

恶魔指引失明的老者行过山川和平原,在篝火边从记忆里挑挑拣拣地讲一些见闻。而老者亦将自己的经历与之分享,声音比燃烧的树枝还要干燥枯槁。

在盲人面前克鲁利从不需要任何隐藏,祂用第一个响指清出一块空地,用第二个响指点燃柴火,然后用金黄蛇瞳对灌木丛中潜伏的野兽施以警告。

老者可以在篝火边安享他的晚餐和睡眠,没有任何一条豺狼敢于上前叨扰。

三个月后,克鲁利与老者在一条河边道别。河岸上有富饶村落,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将这位见多识广的老人簇拥。

恶魔随手变出一把干果分给孩子们,然后将自己从这段关系中抽离、沿着河向南走。

祂的向导生涯总计一年零五个月。

 

自那之后大概过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人间重拾了她的繁华喧嚣。亚茨拉菲尔来到科林斯[11]时正值春季,卫城上的雄伟神庙里供奉着阿芙洛狄忒,一千多名美艳庙妓在附近进进出出。她们面颊上涂着黑莓汁,空气里弥漫着几近饱和的爱和情欲。

对于天使来说,“爱”很熟悉,而“情欲”则新奇而陌生,这种新鲜刺激让每一口呼吸都变得不太寻常。

亚茨拉菲尔对阿芙洛狄忒的雕像没什么特别想法——上帝的造物们在心中勾勒出其他神灵,在一个全新的体系中添砖加瓦,在心灵和精神上建造起一座座神庙。天使站在人群之外,以一种平和而欣喜的心态感慨人类想象力的美与奇妙之处,同时暗自祈祷,希望上帝不要对此有什么不快。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亚茨拉菲尔转身,祂的额头差点和克鲁利的鼻梁撞在一起。

“亚茨拉菲尔!”

天使眼睛快速眨动了两下,脚底下不太稳,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的动作有点狼狈。克鲁利觉得祂这个样子滑稽又可爱。

“克鲁利!”

黑色和白色的长袍子纠缠在一起。

克鲁利的头发比他们上次见面时还要再长一点,而且显然精心打理过,蓬松柔软又漂亮,发丝间还缠绕着一小节常春藤。祂的袍子是用从马其顿进口的亚麻布料做的,纯黑色,肩部有作为装饰的金属扣,相当考究。

亚茨拉菲尔有点恍惚。

祂知道克鲁利是美的,这位堕天使从一开始就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可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克鲁利都并没怎么好好收拾自己——被战争、灾难和饥荒包围,即使是恶魔也没法分出太多精力来打理仪容。祂大多数时候都灰头土脸、穿得破破烂烂,头发有一半裹在黑色或者灰色的头巾里。

天使将双手拇指并拢、另外八根指头向两边舒展开做了个略微夸张的手势,谨慎斟酌着用词:“你美极了,克鲁利,让人……心动。”

恶魔挑着眉毛抬了抬下巴。

天使耳朵尖儿开始发红。理论上来讲,祂平时不会用这种直白得近乎暧昧的词来形容克鲁利,祂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三千年的友情中间永远隔着地狱与天堂的立场问题。可是这个词眼下明明就贴切极了。

亚茨拉菲尔认为自己的反常跟科林斯的微妙氛围脱不了干系——春季,欢欣鼓舞的人群,随呼吸从每个毛孔往外渗的荷尔蒙。还有庙妓们张扬大胆的挑逗,以及过路居民们因这挑逗而起的各种暧昧幻想与冲动。这些东西都在空气里融化成一摊甘甜醇美的东西,让天使的脑回路不太稳定。

祂笑了笑,希望对方不要在那个暧昧词语上放置过多注意力。

 

克鲁利显然已经在这里逗留了一段时间,了解并喜爱科林斯的一切。祂带亚茨拉菲尔穿过集市和广场,向祂展示科林斯引以为傲的黑陶,然后依次介绍从比雷埃夫斯港口上运来的米利都羊毛、波斯毛毯、阿拉伯香水和西西里皮革。

“有什么喜欢的吗,天使?”克鲁利手指间把玩着几枚科林斯货币[12]。作为恶魔其实祂不需要花钱买任何东西,但是没办法,在亚茨拉菲尔面前这条蛇总得稍微收敛一点。

亚茨拉菲尔相当喜欢本地的黑陶,对香水也挺感兴趣,但市场上卖的这些味道有些过于浓烈了。祂觉得它们更适合克鲁利。

克鲁利配得上这样张扬浓烈得几乎带点儿侵略性的味道。亚茨拉菲尔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恶魔肩头跳来跳去的一小撮红发,毫无意识地一次次看向在发丝间缠绕的常春藤。

这都怪爱浓度明显超标的奇怪空气。

“我们终于赶上了好时候,天使,我喜欢科林斯。”克鲁利懒洋洋地在阳光下伸展着身体,把双臂举过头顶,唇部线条彻底放松,“你来得正是时候,酒神节马上就要开始了,挺好玩的。”

亚茨拉菲尔好不容易把目光从祂的头发上挪开:“酒神节?”

“人类自己的节日,为致敬神话里的酒神狄俄尼修斯……我挺喜欢世人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些神话故事的,它们比世界真正的起源更有人情味儿。”克鲁利耸耸肩,“世人自己创造的故事里有饱满鲜活的人物,有冲突,有爱和欲望,有一切人类自身所拥有的东西。它们还不会去禁止你问问题。”

亚茨拉菲尔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决定不去评价这番话。祂还没做好探讨这个话题的准备。

而克鲁利在这时候转过头笑了笑,眉毛高高挑起:“他们每年都邀请我在庆典上亲自扮演狄俄尼修斯。”

 

 

酒神节的狂欢是从人群开始的。

每一场狂欢都是从人群开始的。

人们——多数是女人——将自己打扮成山林水泽中的女妖、霍利女神以及萨提罗斯的模样,从城镇里一路欢呼高歌着来到郊野当中。他们沿途洒下肆无忌惮的欢唱,用眼神和肢体来表达渴望;赤裸双足踏过草地和泥土,细嫩敏感的脚趾缝隙里染上原始欲望。

在一年当中,只有在酒神节,只有在这几天,人们解放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抛弃一切心灵上的枷锁,用全然完整饱满的生命和灵魂去感受、歌唱以及狂欢。

这一天属于狄俄尼修斯,不属于阿波罗或者其他神祗;理性与克制暂且放弃它们的主宰权,将世人交还给他们自己,让一切放纵的、激昂的、浓烈张扬的情感和疯狂想法集体迸发。

人们在野地上饮酒高歌,嬉戏作乐,纵情追求精神以及肉体的快乐,全然将世俗道德或廉耻观念抛至脑后。呓语和呻吟混杂在一起,欢笑中裹挟餍足叹息。

在这一天,人们需要的是酒,而不是太阳。

盛大戏剧即将上演,世人们簇拥着扮作酒神的克鲁利来到剧院正中央、走向为狄俄尼修斯预留的空椅子[13]——祂身围兽皮、红发披散,葡萄枝和常青藤在发间作为点缀,祝福闪耀在额头上。

克鲁利胸口露出大片赤裸肌肤,稍显削瘦的身体曲线在阳光下起伏,勾勒出利落优美的线条。祂有一具非常漂亮的人类躯体,这具躯体在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性别,后来,在大多数时候,祂以人类男性的形态出现。

但事实上亚茨拉菲尔发现眼下很难去定义克鲁利究竟是“人类男性”还是“人类女性”,男性或女性的二分法并不适用于伊甸园的大蛇,所有性别的不同美感都可以在祂身上交织混合。

祂大胆袒露熔金一样的眼睛,红发在阳光下像最上乘的葡萄酒,用一种戏谑而放纵的姿态加入世人的狂欢,坐到那把空椅子上面。

恶魔和世人一起嘲笑舞台上出丑的神明,嘲笑那些阴差阳错和机缘巧合,以及其他一切可笑的事情。

 

亚茨拉菲尔坐在克鲁利身边,祂今天的身份是“科林斯的贵宾”。

所有悲惨的或欢快的事物都在上演,亚茨拉菲尔想,或许千百年之后人类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纪念上帝,纪念全能之主创造世界的事情。或者像他们嘲笑赫拉克勒斯那样嘲笑上帝与天使们、嘲笑千年之前的那一场叛乱。

祂突然开始好奇——上帝的旨意和所作所为在凡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伟大计划在凡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毫无疑问,秩序井然的天堂不会喜欢酒神节狂欢。如果加百列或者米迦勒看到了,大概会皱着眉头说世人堕落了太久、有点缺乏管教不知道什么是规矩了。可亚茨拉菲尔觉得挺好的——祂有点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惊讶——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快乐,快乐得很真实,毫不做作,他们脸上的笑容远比加百列要真诚上不知道多少倍。

“我喜欢喜剧,天使。”克鲁利瘫在椅子里,嘴角上挑,“这里的人们平时看的多数是悲剧——正统、合规,用于教化和引导的悲剧。看喜剧的机会并不多。我还是喜欢喜剧。”

空气中的信息太过于浓烈张扬,跳脱得几乎失去控制。天使想,祂自己大概也已徘徊至临界点。

 

太阳即将下山时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离开喧嚣人群,祂们慢悠悠走在郊野绿地上。

克鲁利还保持着狄俄尼修斯的扮相。祂发间点缀着葡萄和常春藤,右手提着一壶葡萄酒。一些让亚茨拉菲尔感到振奋又焦虑的东西从打着卷儿的酒红色长发上滚落下来、滴在草地上。

克鲁利试图用脚趾夹住地面上的青草:“天使,你觉得怎样?”

亚茨拉菲尔脑子有点乱,祂反应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很小的笑容:“你是说酒神节吗——挺好的,克鲁利,挺好的。”

然后那双橄榄色眼睛稍稍暗了下去:“放纵的狂欢……不好意思,我暂时还不是很明白这样做的乐趣在哪里,听着挺堕落的,上帝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天使身上。不过世人们看上去确实很快乐。”

“你知道吗。天使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爱,我从来没感受到这——么多强烈的爱,还有其他一些更浓烈放肆的东西,我说不清。它们要把我弄晕了,我有点没法控制自己。”

克鲁利终于用脚趾间的缝隙夹住了一棵草,祂兴高采烈地把这棵可怜的小东西拔出来:“为什么要克制呢?放纵值得一试啊,天使——你一口酒都没喝!”

“天使不喝酒。”亚茨拉菲尔拒绝得毫不犹豫。

“那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世界上没有酒这种好东西。”克鲁利回答得振振有词。

天使转着眼睛想了想,觉得这逻辑没什么问题,祂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反驳。

“我不知道,克鲁利。”祂在草地上把脚趾蜷起来,让那些柔嫩的东西在皮肤下搔痒,“他们是人类,所以拥有狂欢,享乐和放纵的权利,把身心交给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狄俄尼修斯而非理智或者上帝。我跟他们不一样,克鲁利,我是个天使,不是人类。而天使必须——”

“我也不是人类。”克鲁利说着张开手转了个圈儿,然后祂仰头灌下一口葡萄酒,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此时此刻就正在放纵享乐。

“当然——显然,你是个恶魔。”亚茨拉菲尔嘴角保持在微笑的弧度,眉头微微皱起,“克鲁利,你是恶魔,我是天使,这是我们本质上的区别。”

祂放慢脚步斟酌着措辞,希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要太伤人:“我们的身份和立场不一样,你大可以尽情去放纵狂欢、诱惑人们堕落……这是你的本职,对吧?你的工作。可我不行,一个天使不应该做这些不被上帝允许的事情——”

祂小心翼翼地观察克鲁利的表情变化。

祂们刚刚一起度过了美好的下午,应该继续这个节奏迎来酒神节的美好夜晚,气氛不应该被任何因素破坏。如果这条红肚皮大蛇脸上露出受伤或者不快的表情,亚茨拉菲尔会立刻闭嘴,或者道歉,或者转移话题。

克鲁利的脚步随亚茨拉菲尔一起放慢,蓬松漂亮的红头发在背后和肩头跳跃。太阳渐渐落下去,一切看起来都温柔朦胧又悠长。一些东西即将落下帷幕,而更多未知环节正准备上演。

恶魔突然向前快走了几步,张开双臂拦住亚茨拉菲尔。

祂站在白昼和夜晚的分界线上,发间缠绕葡萄枝和常春藤,金色蛇瞳闪着光:“暂且忘记这些东西吧,天使。这是人间,不是被条条框框束缚着的天堂,没有那么多‘允许’或者‘不被允许’。”

“可是,克鲁利——”

“叫我狄俄尼修斯。”

亚茨拉菲尔感觉自己的眉毛跳了一下。

“今天我是狄俄尼修斯,我掌管醉酒后的未知欢愉——来吧,就这一次。”祂背对着落日的方向弯腰凑近亚茨拉菲尔,垂落的红头发和晚风纠缠在一起,扫过天使胸口和肩头。

 

亚茨拉菲尔很难说清楚自己是如何接受这邀请的。祂更乐意认为自己是被诱惑了,被这扮作神明的恶魔、这条漂亮的蛇所诱惑。

而帮凶是科林斯浸透爱和欲望的微妙空气。

天使赤脚站在郊野的草地上,祂从扮作狄俄尼修斯的恶魔手中接过银酒壶,把芬芳醇郁的深红色液体倒入口中,然后慢慢咽下去。

葡萄的清甜裹着浓郁辛辣,亚茨拉菲尔咂咂嘴,感觉那香气缠绕在自己舌尖上,肚子里腾起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克鲁利挑眉看着祂,下颌线条收紧、下巴微抬、嘴角上扬,熔金一样的眼睛充满期待。

祂迎着那双眼睛里的期待抬起头,眉头皱成一个微妙弧度,充满困惑,但并不抗拒:“这感觉……有点神奇。”

克鲁利笑出声。

很多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最困难的往往就只是最开始的那一步。而只要这一步踏出去之后,其他所有事情便都——轻而易举,顺理成章,甚至称得上是“美妙”,变成一种享受。

天使与恶魔一同分享银酒壶中的琼浆,深红色液体在唇舌上流淌,鼻腔中充满酒香。

亚茨拉菲尔越来越确信自己是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毕竟“诱惑”是这条蛇的看家本领。祂跟克鲁利一起说说笑笑地来到酒窖,从里面抱出尽可能多的醇美酒浆,直到把怀里塞满,然后坐在一棵树下开怀畅饮。

酒是神奇的东西——天使大脑运转速度开始变缓——祂开始渴望更多的葡萄酒,微笑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跃现在脸上,身体轻得简直要无形体化。

科林斯甜美甘醇的空气一并渗入到祂的身体里,和酒精一并蒸腾发酵。

克鲁利的金眼睛红头发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亚茨拉菲尔笑着伸手去抓祂的头发,恶魔像顽皮孩子那样摇摇晃晃地躲闪,灵活又狡猾。醉酒的天使抛开矜持和端庄,放下酒壶跪坐起来,挥舞着双手朝那抹跳跃张扬的红色扑过去。

祂似乎稍微理解了人群放纵狂欢的快乐,一种游离在规则和束缚之外的新鲜感从心尖上慢慢爬过去。

亚茨拉菲尔让自己融进科林斯的空气、融入酒神节应有的氛围。

克鲁利没法承受亚茨拉菲尔的重量,祂们跪坐着扭打嬉笑了一会儿,然后就倒下去在草地上滚成了一团。天使仿佛被施了什么咒语——祂的视线开始模糊,然而视线越是模糊,那片跳跃的张扬红色就愈发清晰。

醉酒后的天使眼里只有克鲁利的头发。

月光从树叶缝隙里透过来,青草在裸露肌肤上搔痒,黑色和白色的身影像两个幼稚孩童那样翻滚打闹。祂们身体交叠、双腿纠缠,柔软的亚麻袍子被毫无克制的动作撩起,肌肤接触发生得那么自然又合理。

克鲁利脚踝上凸出的一小块骨头蹭过亚茨拉菲尔柔软的小腿肚,亚茨拉菲尔圆润粉白的膝盖顶在克鲁利线条分明的髋骨上。不知道是谁无意中踢翻了酒壶,深红色液体顷刻间渗入泥土,于是连草地上都腾起醉人酒香。

亚茨拉菲尔终于得逞了,祂左手撑在克鲁利赤裸的胸膛上,右手如愿以偿地陷入那片柔软漂亮的红头发里面。

恶魔仰面躺在草地上舒展着身体,喉咙里渗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像一条真正的大蛇那样翻着肚皮晒月亮。天使脸上染了两片绯红,像洁白柔软的云,以常日里断然不会出现的姿势跨坐在克鲁利身上。祂目光有点涣散,橄榄色眼睛里盛满纯粹又明亮的快乐。

天使俯下身,得意洋洋地把克鲁利散在草地上的头发弄乱,然后又小心翼翼梳理整齐,像在玩一个永远不会腻味的游戏。

大蛇扭了扭腰,给自己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放任天使柔软丰腴的一双手在自己头发里放肆至极地摸来摸去、毫无自知地为非作歹。

祂把天使醉酒的模样揉进记忆最深处。

克鲁利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亚茨拉菲尔——肌肤相贴,但全然没有世人间那种喧嚣的情欲,干净单纯得跟天使身上的白袍子差不多。对方略高的体温一点点沾染皮肤表层,然后再缓缓渗透至更深处。

这股暖流让祂彻底放松、沉迷在其中,像龟裂土地终于等来了一场雨。

亚茨拉菲尔近乎痴迷地抚摸着指间柔软蓬松的红头发。

克鲁利堕天之前我们见过吗——祂用醉成一坨浆糊的脑子思考着——应该是没有见过的,祂的头发这么漂亮,如果我们曾经见过哪怕一面,我也不会忘记这么漂亮的红头发。

堕天——这个有着尖锐形状的词一头扎进浆糊里面,像一根针没入棉花,亚茨拉菲尔皱了皱眉。祂们从未谈过这个话题,克鲁利对那痛苦只字不提。

天使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亲吻散在指间的头发。蓬松柔软、稍微有些凉,发丝间弥漫着葡萄的清甜和浓郁酒香,以及独一无二的属于克鲁利的味道。

这味道根本称不上“邪恶堕落”。

一声叹息从亚茨拉菲尔唇间溢出来,消散在克鲁利披散的发丝里。

“天使?”

“嗯。”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克鲁利。没什么。”

亚茨拉菲尔想自己大概是真的醉了,理智告诉祂不应该就这样接受恶魔的诱惑,可祂的心却在剧烈膨胀的快乐和满足中幸福得发抖。

祂觉得头很沉,整个身体都很沉。于是亚茨拉菲尔把脸埋在克鲁利的头发间,彻底投降——他软绵绵地倒下去,将全部重量压在那条蛇身上。

更多的肌肤接触,更多温热体温,更多亲昵感和让人沉迷的满足感。

克鲁利在耳边叫祂的名字,呼吸灼热,有酒香,这些气体尽数喷在亚茨拉菲尔泛红的耳朵尖儿上。天使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说——“让我抱抱你”——然后祂就彻底醉倒在克鲁利怀里。

祂只是想抱抱这条老蛇。

祂根本不是什么透心坏的恶魔——在酒精和科林斯微妙空气的双重攻击下逐渐偏离正轨的天使在沉入睡梦前黏糊糊地咕哝着——我就是想抱抱你。

 

月亮刚好升到最高点,月光透过树梢铺在草地上,亚茨拉菲尔像人类婴孩那样酣睡在克鲁利怀里。浅金色的柔软卷发在祂颈边搔痒,黑色和白色的袍子交织纠缠在一起。

这位天使从来都不知道克制一下口腹之欲,克鲁利觉得右半边身体被压得有点麻。

不过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祂扭了扭身子,在月光下闭上眼睛。

亚茨拉菲尔胸前宽松柔软的衣袍滑落在克鲁利手臂上。

                                                           

幕间休息

库普赛罗王朝[14]时期科林斯酒神节上发生的事情,成了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亚茨拉菲尔心里有一棵树。这棵树原本俊秀笔直,上帝亲自为其规划生长路线,于是它在过去几千年中完全顺着上帝的心意——没有混乱,没有不协调,没有多余的叶片和枝丫,没有一丝一毫偏差。

归功于一条蛇的诱惑,这棵树上现在长出了几片不那么“合规”的叶子,以及几条有点“多余”的枝丫。

上帝在祂的园林里逛来逛去,走走停停,并没有对这棵名为“亚茨拉菲尔”的树付诸太多额外注意力。祂选择忽略树干上不那么和谐的小小混乱。

亚茨拉菲尔暂时还不打算跟克鲁利分享这棵树,祂把酒神节上发生的事情打了个包埋在树下。

而克鲁利从不急于逞一时之快。

时间还长得很,谁也无需着急。永生的好处之一就是,你永远不用着急。

天使和恶魔慢悠悠地行走在人世间,用几百年的时间熟悉人类和人世,用几百年的时间看一个又一个王朝兴盛和覆灭,然后再用更长的时间看这个世界究竟会走向哪里。

他们还有很多日子去加深对彼此的了解,等对方主动袒露心事和秘密。

人类生命短暂,但只要“时间”没有尽头,人类社会就不会停止它的变化和发展,每天总有很多事情在天幕下上演。

人们在巴比伦的废墟上兴建起新的楼宇和神庙,百年之后,居鲁士[15]麾下的战士们在伯沙撒王[16]的宴会上再次攻破这座城池。

亚茨拉菲尔当时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天使身穿白袍,在无人的森林里尽情舒展双翼。祂的翅膀依旧洁白、不沾尘埃,荣光闪耀于每一根羽毛之上,战火和死亡不曾侵蚀其一分一毫。

战火吞没宴会上的篝火,欢笑转为惊呼和哀号。

亚茨拉菲尔还是有点不忍。但这一次祂并不觉得是自己有什么没做“对”的地方——诚如克鲁利所说,人类有自己的路要走,人间的大小事情都远非祂可以左右。

祂把新巴比伦最后的样子装进眼睛里,然后收起翅膀,从山上慢慢走下去。

 

那段时间里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都没什么重要的事要做,天堂和地狱似乎同时降低了对人间的控制欲,两边都没怎么下达新任务——天堂暂时不需要那么多圣人,而地狱也暂时不需要太多堕落的灵魂。

克鲁利吐着信子说现在地狱里边就已经够挤了,土地资源是宝贵的,控制人口非常有必要。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待在人间吗?地狱人太多了,我的工位甚至连腿都放不下!”

亚茨拉菲尔回忆了一下,天堂倒是一直都很宽敞,每个人都有非常大的活动空间,可以互不打扰。可相比之下祂还是更喜欢人间。

于是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去闲逛闲聊。天使和恶魔在一座又一座城邦之间穿梭,迎来一段非常漫长的、可以心安理得结伴而行的时光。

而那正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那时候的人间都算得上“阳光普照、欣欣向荣”。

克鲁利非常欣慰地发现亚茨拉菲尔开始对酒产生兴趣。天使会眨着眼睛充满暗示意味地说——“克鲁利,你看,那家小酒馆多可爱呀”或者“看见那位酒馆老板了吗,他一脸愁容,真是个可怜人”。

然后这位“一脸愁容的可怜人”就会得到一个亲自招待天使的机会,用两杯自酿啤酒或葡萄酒换来天使不动声色的小小祝福。一般而言是持续一星期的好运气。

“我很高兴你在天堂和酒之间选择了后者。”恶魔装模作样地扬起下巴,把成功诱惑了一个天使的自豪感写在脸上。

而亚茨拉菲尔永远会笑着举起酒杯。

那段时间的酒远谈不上好喝,一份葡萄酒要兑三份水,而刚刚被人类发明出来的啤酒完全算不上甘爽可口。可亚茨拉菲尔还是挺喜欢的。

在被后世人们称之为“古典时期”的那段日子里,克鲁利培养了新的爱好——跟广场上的人类学者聊天。

当然只有祂自己觉得这叫“聊天”,亚茨拉菲尔称其为“恶魔的恶作剧”,而人类学者认为这是“捣乱”。

留着漂亮卷发和大胡子的学者们身披长袍、一手指向天空,讨论着世界的起源是火还是水,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以及是否真的有神灵。

克鲁利双手环抱在胸前听得津津有味,各种各样的俏皮话从脑子里往外冒,于是祂总忍不住要上去插个嘴——嘿,各位,不好意思,神明真的存在,可惜不是你们的神明。

或者——抱歉,容我打扰一下,世界的本源不是火或者水,而是一个响指。啪嗒!

又或者——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我猜存在的意义是不可言喻,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什么叫不可言喻吗?

祂的口吻戏谑又认真,表情生动且丰富,那派头真的像极了一位见解高深的学究,可惜这位学究说出口的东西如此荒谬。于是大胡子学者们用一种相当沉默且悲悯的眼神看着祂——是看疯子的和善目光。

亚茨拉菲尔会一边道歉一边把祂拉开。

祂们——不管是天使或者恶魔——在未来的很多个世纪中,都会怀念这段闲散悠哉的好日子。

 

第三幕-关于战争

在亚茨拉菲尔的印象中,那是一段非常沉重、阴冷、潮湿的记忆。

沉甸甸的,闻起来是泥土和铁器的味道,还生了锈。总是在下雨,总是不大暖和。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很难穿透云层落到大地上。

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没什么好事情发生。

天使颓然坐在石椅上怀念好几百年前的时光——那时候太阳还很好,没这么多工作,也没必要亲自涉足人类之间的琐碎纷争。祂有数不清的时光可以去浪费,尽情徜徉在阳光美酒和美食里。

不像现在。

祂现在甚至还要穿盔甲。

亚茨拉菲尔手里面捧着自己的头盔,把这块沉甸甸冷冰冰的铁疙瘩拋起来,又接住,身上的铁壳子哐哐响。祂一点儿都不喜欢穿盔甲。

可没办法,这是工作,加百列亲自安排下来的——成为圆桌骑士团成员,辅佐年轻英武的亚瑟,散播爱与和平的种子,让光明照耀不列颠。

祂根本不知道穿着这种铁壳子要如何散播爱与和平的种子。

“亚茨拉菲尔?”

另一位圆桌骑士出现在门口。室内阳光不大充足,来人的脸被笼在一片阴影下面,口鼻呼出的热气凝成薄雾。

“国王在等我们,你准备好了吗?”

亚茨拉菲尔点点头,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欢欣鼓舞、斗志昂扬,然后在那位骑士转身的一瞬间叹了口气。

一段时间之前,亚瑟王出征布列塔尼[17],将卡美洛国内所有大小事务托付给自己的外甥莫德雷德。[18]而这位年轻骑士却背叛了荣耀和誓言,篡夺王位、掌控了卡美洛。

现在国王从布列塔尼回来了,他要从叛徒手中将自己的一切夺回来。亚茨拉菲尔隐约记得今晚是要商量作战方针。祂实在不太擅长这个。

天使抱着头盔跟在那位骑士后面。他们走进一家更宽敞的石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亚茨拉菲尔实在没想到克鲁利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毕竟不久之前那条老蛇还在威塞克斯,以“黑骑士”的名号散播一些听上去就十分邪恶的言论,煽动反动和暴乱。

这一切都发生在预料之外——骑士们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亚茨拉菲尔坐在桌边昏昏欲睡,然后一丝有点邪恶的味道钻进天使鼻子里。

天使抽抽鼻子皱皱眉,这味道有点熟悉,祂的困意在一点点退下去。在大概几秒钟之后,一条蛇,一条有着漂亮黑红鳞片的大蛇,从半掩着的门缝儿里溜了进来。

这蛇还胆大包天地冲亚茨拉菲尔吐着信子“嘶嘶”了两声。

“什么声音?”一位骑士发问。

亚茨拉菲尔一点都不希望克鲁利被别人发现,祂几乎要拍桌而起,冲着越爬越近的大蛇疯狂眨眼睛。

而克鲁利晃了晃脑袋,继续不紧不慢往前爬,非常嚣张、相当邪恶。

亚茨拉菲尔坐不住了,祂必须得做点什么。

天使扒着桌沿、脖子伸长、上身前倾。然后——啪,时间静止了。

“你来这干什么!”亚茨拉菲尔放下头盔从椅子上站起来,小步快走上前、盯着地板上的蛇,“你不是在威塞克斯吗?”

随后祂短促地“啊”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是你诱惑莫德雷德背叛了他的国王!”

克鲁利慢慢变成人类形态,相当无辜地冲祂耸耸肩:“莫德雷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那么大本事。”

然后恶魔缩着肩膀抱住自己:“撒旦啊,地板上可真凉,我的肚皮现在跟外面的铁门一样冷。”

亚茨拉菲尔不关心祂的肚皮,也不打算放弃立场:“显而易见你在说谎,恶魔本就擅长说谎。是你搞的鬼,就像多年前凯撒被刺身亡——”

“我那时候忙着跟马克·安东尼喝酒作乐,不是我干的。”

“克里奥佩特拉的死——”

“工作所迫,没办法啊天使,何况这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呢。”

“卡里古拉突然性情大变[19]——”

“什么,这个也要算在我头上吗?”

“还有41年他被刺杀——”

“够了,天使,那时候你明明也在罗马,你的尼禄引导计划[20]最后又怎样?”克鲁利举起双手示意祂安静,稍微提高了音量,“我真没干什么坏事儿!就是来给你一个忠告。”

一个忠告,一个来自恶魔的忠告——听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忠告。鉴于祂们之间的上一场谈话算不上多愉快[21],亚茨拉菲尔并没有对老朋友表示热烈欢迎。祂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示意克鲁利继续说下去。

“离开这吧,天使。”克鲁利摊开双手,“我大老远跑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亚瑟不会赢得这场战役的,圆桌骑士团将会遭受重创,我不希望你被卷入这场战争。”

“你怎么知道的?”

“梅林的预言啊!你不知道吗?天堂情报系统真的需要更新了。”克鲁利上前两步,“卡姆兰之战,亚瑟王的终点,在这场战役中双方都会遭受非常大的损失,谁也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赢家。”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所以——”

“所以我来给你通风报信了。趁着还没开战,赶紧离开。你不会喜欢战争的。”克鲁利挑着眉毛摇摇头,眼睛睁得非常大,“战争就是……你也知道,一群人号叫着互相殴打、劈砍,满地都是尸体,血液,肠子和大脑,会死很多人。”

“可这是我的工作。”

亚茨拉菲尔不打算让步。祂是服从工作安排、为了亚瑟王而来到不列颠成为圆桌骑士的。一个骑士,在大战来临之际抛弃自己的国王,天堂方面一定不想听到这种结果。

“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啊!天堂要你来散播爱与和平,好的,你来散播爱与和平,你尝试了,你尽力了。现在莫德雷德叛变了,人类自己打算开战,这部分不是你能控制的了。”克鲁利靠在长桌上。祂穿得很单薄,夜里潮湿的冷空气让这条大蛇一个劲儿哆嗦,他说话时的“嘶嘶”声越发明显。

“我是天使,莫德雷德的叛变是一场堕落,我不能对此坐视不管。”天使说。

恶魔一巴掌捂住脸,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天——你忘了迈锡尼那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了吗?人类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这又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亚茨拉菲尔有点被说动了。祂确实不想参加莫德雷德和亚瑟王之间的这场战役,祂是来散播爱与和平之理念的,而不是来帮哪一方人类阵营打赢某一场战争。战争本就在计划之外,何况让祂亲自拿起武器走上战场,似乎是一件与初衷相悖的事情。

可同时,亚茨拉菲尔并不希望成为大战前夕出逃的骑士——听起来像个逃兵。

这等于抛弃荣光。

逃避畏缩从来不是天使的美德,天堂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就好像不会允许祂跟克鲁利在工作上替对方偷偷摸摸打掩护。祂会收到言辞激烈的谴责和警告,甚至会被扣除季度奇迹额度。

“我不会离开的,克鲁利。”天使把双腿并拢,站得比刚刚还要直了一点,“我是一个天使,一个骑士,我不会做战前逃跑这种事。”

祂尽量让自己显得态度温和但立场坚定。

克鲁利脸上的表情在一时间精彩纷呈。祂把眉毛挑高,又皱起来,然后再挑高,大片的金色在眼睛里蔓延开来:“可是你可能会——你会在战争中受伤,甚至是被杀死然后无形体化,人类躯体很脆弱的!”

亚茨拉菲尔缩了缩下巴。在过去四千多年里祂一直把自己的躯体保养得非常好,没受过伤,没有经历过无形体化,从来没缺少什么零件或者出什么大问题。

“被杀死的感觉特别糟,天使。”克鲁利离开祂靠着的桌子,难以置信又绝望地在空气里挥舞双手,“而且你还得回天堂写十几二十份文书去领一具新的躯体……想想看!你的工作结束了!是时候抽身了!”

祂越走越近,呼吸急促,舌头变回分叉的蛇信子,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尽情表达自身的不安和焦躁。

“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呢?天堂派你来工作,又不是让你去送死!这场战争是人类自己的事儿,跟我们无关。”

亚茨拉菲尔的下巴又往后缩了缩。然后祂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谢谢你,克鲁利——虽然你不喜欢我对你道谢。”天使尽量微笑,同时保持立场坚定,“但是我不会离开的,这是原则问题。”

“原则”这个词听上去非常天使,天堂习气浓厚,而这种理由大概无法说服克鲁利。于是亚茨拉菲尔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克鲁利挥舞的双手僵在空中。

祂将这个滑稽的姿势维持了大概三秒钟,然后一言不发地耸了耸肩膀、转身离开。

 

诚如克鲁利所言,亚茨拉菲尔一点也不喜欢战争。

几日之后祂全副武装随国王来到索尔兹伯里附近,身上的盔甲冰冷沉重,任何一个动作都变得困难异常。祂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自己身上这副铁壳子上面。

亚茨拉菲尔想,祂永远也不会习惯盔甲的,祂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上穿盔甲的感觉。

祂跟随国王一起冲锋。两军交战,喊杀震天,马蹄声和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片混乱当中响起战马的嘶鸣。亚茨拉菲尔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这是祂第一次亲身参与人类的战争——在过去的四千多年中祂一直都是站在战场之外远远看着的那一个。

在远处观看一场战斗,和亲身参与一场战争,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祂感觉自己手里的剑和盾非常沉重。

你之前也是手握火焰剑的天使啊——亚茨拉菲尔在乱成一片的脑子中摸索出一些零碎信息——你也曾手持火焰剑捍卫伊甸园。冲锋和战斗,这些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祂非常明白这套说辞不过是自欺欺人。

首先,在世界被创造出来之后没多久,火焰剑就被祂送人了,剑柄还没捂热乎呢。

其次,祂没法将手中的剑挥向任何一名人类。

克鲁利的话没有错,梅林的预言也没有错。这场战斗中双方都受到毁灭性的创伤,没有谁会是传统意义上的赢家。

亚茨拉菲尔把盾牌放在地上,深呼吸,手腕和脚踝都在发酸。然后一名莫德雷德麾下的骑士冲了过来——这位骑士吼得很凶、凶得相当浮夸、动作非常矫健灵活、身形看着还有点眼熟。

亚茨拉菲尔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陌生骑士扑倒在了地上。祂和那名骑士抱成一团顺着斜坡滚下去,摔进一条不怎么起眼的浅浅沟壑里。

亚茨拉菲尔从沟里爬起来,考虑要不要为了自保用剑柄砸晕这名陌生骑士。

陌生骑士唰一下拉开头盔,露出一双蛇眼。

亚茨拉菲尔倒吸冷气:“克鲁——?”

克鲁利一把按住亚茨拉菲尔的头,让祂趴回地上:“你就当我们俩在战场上同归于尽了,别出去,让人类自己打吧。”

亚茨拉菲尔动了动胳膊。

克鲁利在祂盔甲上敲了一下作为警告:“别动,我们现在已经同归于尽了!”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亚茨拉菲尔又执着地扭了扭身子,然后说:“可是这个姿势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同归于尽。”

天使对自己是有要求的,祂不能容忍这么敷衍的同归于尽:“不够激烈。也不够悲壮。”

行吧。

恶魔翻了个白眼。祂抽出剑打了个响指,让剑刃和双方的盔甲沾满罪恶鲜血,然后趴在亚茨拉菲尔身上摆了个非常标准的“经过激烈厮杀搏命扭打最后搂在一起同归于尽”的姿势,耷拉着眼皮问:“满意了?”

亚茨拉菲尔小幅度点头。

 

卡姆兰之战在傍晚时分结束,莫德雷德战死,亚瑟王重伤,几名幸存的追随者搀扶着国王离开战场。

亚茨拉菲尔趴在地上,祂知道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时代该结束了。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战场上再没有鲜活的人类气息,乌鸦们开始在尸体边聚集。克鲁利松开了按着亚茨拉菲尔的手,祂们互相搀扶着慢慢爬起来。

天使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摘下头盔扫视四周——确如恶魔所说的那样,战争就是满地的尸体、血液、内脏和大脑。残骸断肢散落在地上,其实并不太能分得出哪一块曾经追随莫德雷德、哪一块效忠亚瑟。

最后他们都变成了一坨坨肉块,唯一的价值是给过路的鬃狗与乌鸦果腹,然后在动物们的肠胃里被消化,变成一堆排泄物,再不分你我。

某种程度上来说,敌人在野兽腹中拥抱彼此、达成和解。

亚茨拉菲尔感觉麻木而悲凉。祂原本以为亲身参与一场战争这种行为会带来很多饱满激烈的感受,比如愤怒、悲痛和热血沸腾。

祂以为会有某种神圣而灼热的情感从心底升起,燎得祂脚底发烫,然后像一名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勇者那样,在肾上腺激素分泌达到峰值的时候把自己摔进一场又一场拼杀里。以神圣而灼热的荣誉感和使命感为推动力,挥剑劈砍、酣畅淋漓,做正义的行刑者。

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祂只感到麻木和悲凉。

天使起身后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打了个响指——把身上的盔甲换成柔软温暖的普通衣物。

现在祂感觉好多了。

“现在你看到了?”克鲁利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用力抹去凝在脸上的血污,“人类特别擅长自相残杀,最后谁也不会是真正的赢家。”

恶魔摘下头盔扔在一边,转身离开战场。

“走吧,天使。”

在离开的时候,亚茨拉菲尔感觉自己的心里空了一块。祂没有在想上帝的计划、自己的使命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祂就是在想着——终于可以脱下那身盔甲了,最好以后都不用再穿盔甲。

亚茨拉菲尔如释重负一般把头盔从手里扔出去。

沉甸甸的铁疙瘩在石头上磕了一下,然后顺着斜坡滚得很远。

人类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这根本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事情。

 

当亚茨拉菲尔回天堂汇报工作的时候,加百列慈悲且宽厚地说,你尽力了,亚茨拉菲尔,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儿了,这算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正义虽然没有得到彻底的伸张,但至少邪恶的那方也没能为所欲为。

而克鲁利把卡姆兰之战添油加醋地写进了自己的业绩报告里,说祂如何诱惑那位年轻的莫德雷德垂涎权力和美色、背叛国王和家族、抛弃忠诚和荣耀,然后又如何在卡姆兰之战中重创了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团。

地狱方面觉得祂做得不错,发给克鲁利一具崭新的备用躯体作为奖励。

这样祂下次不小心被杀掉的时候,就不用再写十几二十份文书回地狱领新躯体了。

 

第四幕-关于生命

亚茨拉菲尔来到威尼斯的时候,听说这儿只剩下最后一位市聘瘟疫医生了。[22]

“您听说了吗,奥尔维耶托[23]用高出市价四倍的薪资聘请了马修安杰洛,这世道,谁都希望能为自己的城市多请几位医生。”一名商贩靠在门边,颧骨高高耸起、眼窝下陷,“我们原本有18名医生的,现在只剩1位了——死了5个,另外12位下落不明,大概是逃到没有瘟疫的地方去了吧。”

亚茨拉菲尔皱了皱眉。

商贩摊开双手:“当医生能赚很多钱,谁也不想在这儿等死,如果我有那么多钱的话我也会离开。”

商贩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谈起瘟疫和死亡,面无表情地报上一串串死者名字——他们都曾是他的朋友,邻居,或者在过去几年里相当捧场的老顾客。

“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这位几乎绝望到麻木的可怜人最后耸了耸肩。

亚茨拉菲尔并不是来这里行奇迹救助患者的,天堂给祂的工作要比行医轻松很多——祂只需要行走在瘟疫肆虐的城市里,让病人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走得尽可能舒服一点就好。

于是天使用奇迹创造出一个个美梦,在梦里堆砌甜蜜假象,让病痛缠身的可怜人享受最后一点欢愉,然后永远离开痛苦和折磨。

祂从佛罗伦萨来到威尼斯,准备在这逗留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再前往罗马涅。

“那位医生——威尼斯最后一位瘟疫医生,他叫什么名字?”亚茨拉菲尔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眼睛里依旧闪烁着平和,这在瘟疫时期实在难得一见。

“安东尼,大家叫他安东尼医生。”商贩顺着街道的方向往前指了指,“他应该就在那儿给人看病呢,你往前走一段路就能遇见他。安东尼医生很好认,他的手杖跟其他医生都不一样,是根蛇杖。”[24]

亚茨拉菲尔向商贩道过谢,打算去见见这位安东尼医生。

祂离开时听到商贩用花哨滑稽的腔调高呼——“死亡,瘟疫和更多的死亡!上帝抛弃了威尼斯!瘟疫是来洗刷这城市的罪恶的!”[25]

亚茨拉菲尔并不知道大瘟疫是否真的在上帝不可言喻之伟大计划当中,祂没法确定这是安排好的还是突发的。宇宙是一台精密复杂的大型装置,每一个齿轮都在它规定好的位置上,运行速度完美严谨。这台装置的所有者是全能之主。

而祂——权天使亚茨拉菲尔——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人,在装置周边走来走去敲敲打打,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确保装置的顺畅运行。

在这台大型机器当中,“人世”是尤其特殊的一个部分,充满不确定性。天使并不知道人世所发生的那些事儿里面,哪些归上帝、哪些归人类自己。

诚如克鲁利所说,这台装置要如何运作,无论是上帝的计划还是人类自身的选择,很多事情都远非一名外派人间的权天使可以左右的。

几千年过去祂总该学会不要多管闲事,总要学会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工作就是工作,也只是工作而已。

祂不打算插手威尼斯的瘟疫或者改变这座城市的命运,亚茨拉菲尔只是想去看看这位可敬的、威尼斯最后的瘟疫医生。

 

安东尼医生用蛇杖触碰患者的胸口、手腕,最后是额头,然后将木质蛇杖收回来。

“安东尼医生,我会死吗?”患者问道。

这是个小姑娘,十二三岁,有漂亮的金棕色头发和蓝眼睛。她躺在床上的时候长发披散,蓬松柔软的卷发像一团海藻那样把身体包裹起来。对于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来说,她的身材有些过于瘦小了,肋骨凸起的轮廓即使隔着衣物也清晰可见。

女孩手部组织已然开始坏死,指甲脱落皮肤溃烂,皮下渗出散发腥臭的黑色血迹。

她提到“死”这个词的时候很平静,像在说一些稀疏平常的事情,比如我明天能去街上玩吗,我们晚上能吃菜肉馅煎蛋饼吗。

安东尼医生向后直起身子歪了歪头。他浑身被黑袍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像威尼斯任何一位瘟疫医生一样戴着鸟嘴面具,看不见脸和表情。[26]可患者还是觉得医生这个动作有点俏皮。

“知道吗,死亡其实也不是很糟。”医生语调轻快,“人类是有灵魂的,你的身体只是个躯壳,死亡不过是摆脱这个躯壳罢了。”

女孩眨眨她漂亮的蓝眼睛。

安东尼继续说道:“运气好的话,你死的时候会有天使和魔鬼同时出现在床边,一个试图劝说你去天堂,另一个说,来吧跟我去地狱。”

“那我要去天堂。”这几乎是每一位患者都会给出的标准答案。

“噢——那太糟了。”医生摇头叹气,腔调相当夸张滑稽,“你这辈子永远没法去天堂了,因为——”

女孩脸上浮起肉眼可见的失望。

“——因为你不会死。”

女孩眼睛亮了亮。

“你的愿望要落空了,甜心,你不会死的,活人没法去天堂。”安东尼医生像在说一件让人非常失望的事情,嘀嘀咕咕地从黑袍子下面掏出一瓶药剂,“喝下去,亲爱的,你的病马上就会好。”

小女孩从床上坐起来,乖乖接过药剂喝下去。

“真难喝。”

“别抱怨了。知道么,天堂的东西比这玩意儿难喝多了,没有葡萄酒也没有炼奶冻,连托斯卡纳的美味奶酪都没有。”医生右手在袍子底下打了个响指,左手摊开、递出去一块糖,“吃了它,然后忘了天堂。”

亚茨拉菲尔站在门外非常不体面地偷听了大概两分钟,然后推门走了进来。祂盯着安东尼医生的背影皱起眉头,眼珠大概转了三圈,相当不可置信又异常坚定地开口。

“克鲁利?”

安东尼.J.克鲁利医生回过头,隔着古怪的鸟嘴面具对亚茨拉菲尔挑了挑眉毛。

 

天使和手持蛇杖的瘟疫医生并肩走过里阿尔托桥,医生摘下祂的面具,同时从袍子下面掏出一副黑色眼镜戴上。

“好久不见,克鲁利。”

“是啊,一百四十三年。这段时间你过得怎样?”

“不怎么样。”亚茨拉菲尔脸上的表情足以说明祂一点都没在说谎,“我还是比较怀念希腊那时候。”

“我还以为你会过得很开心呢。”克鲁利双手背在身后,颇有些滑稽地把上半身向前倾去,“上帝的追随者从来没像如今这么声势浩大过,人们说连这场大瘟疫都是上帝降下的责罚呢——天堂功不可没啊,天使。”

亚茨拉菲尔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其实祂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至少,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教堂跟跟祂一点关系都没有,祂的部门近几百年对人间并没有什么特殊计划。

克鲁利相当识趣地转移话题:“你来这干什么?来救治可怜的世人吗?”

“并非如此,天堂没让我这么干。我只是来让人们在最后的时刻里走得快乐一点。”亚茨拉菲尔把十指绞在一起,“你呢,在威尼斯做什么?”

祂觉得自己问了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听上去就像在没话找话。

如果祂没有碰巧看见克鲁利穿着瘟疫医生的制服给患者治病,大概会觉得这场大瘟疫是地狱的邪恶计划,多多少少跟克鲁利脱不了干系。可现在显而易见,恶魔在这当瘟疫医生,悬壶济世、救助世人——但这根本就不像是恶魔该干的事。

亚茨拉菲尔甚至觉得祂抢了天堂的活。

“当然是在——折磨可怜的病人,顺便散播邪恶言论。”克鲁利耸耸肩,把分叉的蛇信子飞快伸出来又缩回去,“你也听到了,我刚刚还在跟那位年轻女士说天堂的坏话呢。”

亚茨拉菲尔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对,没错,你说了点儿天堂的坏话,但你同时治好了她的病,还给了她一块糖,我知道你在袍子底下打了个响指。

克鲁利继续说得头头是道:“在威尼斯,只有瘟疫医生才能接触到这么多将死之人,平均每天都有几十个可怜病人躺在床上把遗嘱托付给医生。这是诱惑和夺取灵魂的大好时机啊,天使。”

“所以你选择留在威尼斯当最后的瘟疫医生?”亚茨拉菲尔语气中充满疑惑。

“对。”克鲁利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要治好那女孩的病,而不是夺走她的灵魂?”

克鲁利眼睛飞快地转了转,把腔调拖得很长:“死亡是解脱,不对吗?活着才是折磨。我要让她活着,活在这座被瘟疫摧残的城市里,亲眼看着她深爱的家人朋友一个一个死去、亲眼看见威尼斯变成活死人的坟墓,让她的灵魂饱受——”

亚茨拉菲尔皱着眉头往前快走了几步。

这番话听起来实在太地狱了,如果换另一个恶魔来说,祂肯定会信的。

 

克鲁利是在一年多之前来到威尼斯的。

当时瘟疫已经肆虐,城内广场上堆了大量待处理的尸体。曾经鲜活的人类就像屠宰后的猪样那样丢在麻布织物上,裸露在外的胳膊、大腿、面孔和头发相互交错。

尸体手脚发黑,指甲脱落皮肤溃烂,组织液和黏稠恶臭的黑色血液从皮肤下面渗透出来。克鲁利在经过的时候留心瞟了几眼,蛆虫在尸体的鼻孔和眼皮下进进出出,四周围着闹哄哄的苍蝇。

那其中有不少还是孩子。

蛆虫肥大圆润、身形臃肿,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城里的守卫和医生们把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在尸堆边神色紧张地低声谈话。

“这个可怜人被上帝抛弃了,是他自己心里面的罪念让他患病的。”医生这样说道,“我用手杖鞭笞他,想免脱他的罪——可是没用。他还是死了。”

于是守卫答道:“您尽力了,医生。您尽了最大努力想把他从撒旦手里拉出来,是这罪人自己执迷不悟。”

“是啊。我尽力了。手杖太沉,挥得我胳膊都酸了。”

然后他们一起点头叹息,投向尸体的眼神里带着嫌恶。

“死了这么多人——真是份苦差事。”

“杜奇奥老爹家的弗蕾拉前几天也死了,那可真是个漂亮婊子。”

下流至极的笑声从守卫豁开的门牙缝儿里溜出来,还带着酒气。

 

克鲁利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恶魔留在了威尼斯。祂在城里给自己找了个住处,几天之后搞来一身乌漆麻黑的医生行头,把红头发严严实实地塞进帽子下面。

祂甚至去正儿八经做了个登记,成了名副其实的威尼斯市聘瘟疫医生。

有只乌鸦落在克鲁利的窗台上,嘎嘎叫了两声之后开始开口说话,是利古尔的声音:“克鲁利,你在这做什么,克鲁利?”

克鲁利耷拉着眼皮侧头看了一眼,从桌上拿起鸟嘴面具:“我在工作,利古尔。在威尼斯散播瘟疫和死亡。”

然后祂兴趣缺缺地朝那只乌鸦挥挥手:“去城里随便什么地方看看吧,利古尔公爵,到处都是痛不欲生的灵魂。我功劳大着呢。”

利古尔对祂的敬业精神表示欣赏,在窗台上继续发表了一段关于“地狱从不遗忘”与“地狱从不原谅”的演讲,然后又嘎嘎叫着变回一只普通乌鸦、从窗边飞走。

克鲁利斜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窗台,然后把鸟嘴面具罩在脸上。面具里填充着丁香、龙涎香、苏合香以及其他香料和药材,散发出非常令人安心的味道,人类认为这些香料可以使医生免受有害气体的侵袭。

作为恶魔,克鲁利并不需要什么保护措施,祂纯粹就是喜欢这种味道。

 

从此威尼斯多了一位瘟疫医生,安东尼.J.克鲁利医生。这位医生脾气有点古怪,祂跟同行之间鲜少有什么交流,从不参与市聘任医生们的座谈会和餐会,惯于独来独往。

安东尼医生对同行之间流行的诊治方法不屑一顾。祂从来不给患者放血,或者把青蛙和蚂蟥放在病人们的淋巴腺肿上[27],治疗方法随心所欲又天马行空得让病人很不安。

祂会从斗篷底下掏出奇奇怪怪的药剂,或者让患者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光着上身去太阳下晒十分钟,又或者让家人扶着患者在床上倒立。

一开始,病人们发现自己落到这位性情古怪极不靠谱的安东尼医生手里时,是非常绝望的。这差不多等于是判了个死刑,或者给自己的死亡进程做了个加速。

“医生,我无意冒犯,但或许您应该试试其他治疗方法,别的医生采取的疗法比你要稳妥多了。”曾经有病人这么提议过。

“稳妥有什么用吗?显然没有,不然广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尸体了。”安东尼医生挑挑眉,虽然隔着鸟嘴面具病人根本看不到祂挑眉,“这不是治疗,亲爱的,我们这些穿黑袍子戴面具的人不是来给你治病的,我们来宣布你的死期。”

病人躺在床上,往后缩了缩。

从来没医生说过这种话。

“你看,我们穿得就跟死神差不多。”医生相当滑稽地展开双臂,给病人看自己的黑袍子,语调跳跃,“人活在世、早晚要死,问题只不过是你想怎么死——是死得规规矩矩毫无乐趣,还是死得有创意一点。”

病人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他迫切想要换一个医生。

“想开一点吧,亲爱的,人生苦短啊。”安东尼两条胳膊肘部撑在床上,双手交叉,把下巴放在手背上,“如果一定要拥抱死亡,那最好是有型一点——对不对?”

病人彻底绝望了。他认为这位安东尼.J.克鲁利医生大概是个疯子,通过某些不可告人的阴险手段骗取市长信任、成为了瘟疫医生,整个威尼斯的病人都早晚会在他的折磨和恐吓下疯掉。

那天安东尼医生掰开病人的嘴、把一瓶酸臭腥甜味道相当怪异的药剂硬生生灌了下去,特别潇洒地留下病人在床上“等死”。

然而病人的情况在第二天就有了起色,并以奇迹一般的速度好转。

 

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个奇迹,没有人知道那真的是个奇迹。

很快,全城都知道了手持蛇杖的安东尼医生。

 

“我觉得你有点,怎么说,抢了天堂的工作。”亚茨拉菲尔是这么评价的。

“天堂的工作不是给病人临终关怀么。”克鲁利耸耸肩,“我没阻碍你——去啊,总有些我救不了的人,最后的瘟疫医生没法拯救整个威尼斯,每天依旧会有很多人病死。去给他们临终关怀,造一个美梦。”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祂们在克鲁利的住处。房间有点旧,不怎么宽敞,木地板踩上去有嘎吱嘎吱的声响。恶魔摊开双手问天使想喝什么,选项有凉水、温水和热水。

“没有酒。”克鲁利耸耸肩,“我最近真挺忙的。”

恶魔克鲁利虽然连地狱主管都不是,但祂依旧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控制时间,比如治愈之力。祂将自己的治愈之力用在病人身上,把即将枯萎凋零的生命从死亡怀里拖出来,使用能力和奇迹的频率高得几乎达到了历史峰值。

这让这条蛇多多少少感到疲惫。

亚茨拉菲尔摆摆手表示什么都不想喝,然后继续之前的话题:“问题就在这,克鲁利,最后的瘟疫医生没法拯救整个威尼斯,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安东尼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祂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把帽子摘下来,晃了晃被束缚一整天的红头发。

“很多事本身就没有意义,天使。”

这又是一个亚茨拉菲尔没法理解的想法。

在一名天使看来,或者在所有天使看来,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每一个计划都有其发生的原因和意义。当祂们实在搞不懂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时,会说,这是伟大计划的一部分,是不可言喻的,它的意义就是“不可言喻”。

“人类想活下去。”安东尼医生低下头,瘦长手指梳理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天使,你懂那种‘想活下去’的感觉吗。”

亚茨拉菲尔当然不会懂。

天使和恶魔是永生的,只要祂们不往对方身上丢地狱火喷圣水,生命就将永远继续下去。疾病、寒冷、饥饿、伤痛,甚至时间,都无法威胁到祂们的生命,祂们也永远不会经历朋友和亲人的生老病死。

“死亡”对超自然生命体而言更多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认知,一种绝大多数时候只存在于人间的认知。

 

如果对“死亡”没有真切感受与敬畏,那么对“活着”便也必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执着和依恋了。

祂们一直活着,且很大可能上将永远继续活下去。

但也就仅此而已。

“跟我们相比,人类有太多局限。”克鲁利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放在床边的蛇杖上,“他们生命太短暂了。短暂生命限制了思想、认知、眼界,把人类圈在——很小很小的一个圆里面。”

祂耸了耸肩。

“有相当小的一部分人类或许比较幸运,拥有显赫出身富裕家境,他们所获得的选择权相对来说大一些,说不定可以从这个圈里稍微走出去一点。“

恶魔把脖子歪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双眼放空:”而绝大多数人都没这种好运气。他们被地位、出身、金钱、等级这些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束缚,然后一辈子都在重复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一辈子都在一个小得可怜的圈里面兜兜转转。”

这是亚茨拉菲尔无法参与的话题。

“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想继续活下去。”克鲁利接着说道,“这是我喜欢人类的原因之一。”

“那么小的一个圈啊,天使——才那么一点点!”克鲁利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圈,表情滑稽,“可他们却会为了能够继续活在这个圈里面而——挣扎、斗争,抗衡时间、挑战死亡。”

恶魔最后摊开了双手:“这么做可能确实没什么具体意义,没有崇高目标,能否成功也是未知数。可它就是——是生命,天使,是人类招人喜欢的特性。”

亚茨拉菲尔眨了眨眼睛。

 

然后天使叹了口气:“我曾经想留住迈锡尼,试图帮助在战争、瘟疫和饥荒中受苦的人类,但我最后什么都没做成。当时是你跟我说,这远非我们能改变的事情。”

“我知道。这场瘟疫也远非我可以改变的。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最后的瘟疫医生救不了整个威尼斯。”克鲁利玩着自己的头发,嘀嘀咕咕,“我没想改变什么,就是想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不管它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管有没有意义。”

 

亚茨拉菲尔坐在克鲁利对面的椅子上,祂身后是一张陈旧的工作台,上面杂乱无章地摆了几个空瓶子、几张地图和几本书,牛皮纸上有非常凌乱的笔迹,羽毛笔靠着书本立在一边。

窗开着,吹进来的风里有腐败死亡的气味,裹挟悲恸和哀鸣。

羽毛笔在风中倾斜、倒在桌面上,慢慢滚向桌面边缘。

在那支笔滚落下去即将掉落在地面上时,亚茨拉菲尔伸手接住了它。

 

第五幕-关于精神

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一起留在了威尼斯。祂照例完成天堂安排下来的工作,对病人进行临终关怀,同时默不作声地揽下了一些额外工作。

黑死病最终还是被抑制了。

最后的瘟疫医生救不了整个威尼斯,但这座城市最终,并没有失去她光彩照人的魅力与活力。

就像人类一样,即使被限定在小小的一个圈里面,也依旧努力挣扎、抵抗,将生命延续下去。

她很快从病痛中恢复出来,像一个久病初愈的姑娘。积极吸收养分和阳光,然后在某一天早上再次穿上漂亮裙子,站在镜子前将自己细心装扮,出门去赴一场盛大宴会。

一百多年之后天使和恶魔离开了这座城市。祂们原本会在此处分别,一个去佛罗伦萨一个去罗马,而天堂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向亚茨拉菲尔下达了新的工作安排——去佛罗伦萨,辅佐洛伦佐[28],让他成为一位开明仁慈的统治者。

亚茨拉菲尔眨了眨眼,表情相当一言难尽。

而克鲁利撇着嘴耸耸肩——没办法,现在你得跟我一起去佛罗伦萨了。不过别担心,那可是个好地方呢。

 

那是克鲁利非常喜欢的一段时间。

14世纪的威尼斯让祂感觉阴暗、潮湿,像一块在冬季污水边慢慢腐烂的肉——肿胀发臭,生出蛆虫,坏死细胞里渗出粘黏稠液体,那些液体最终跟污水混在一起。恶魔选择攥着这样的一块腐肉不放手。

而1475年在佛罗伦萨,祂摊开手掌,触到的是温暖日光。

那时候的人类好像刚刚走出一片雾气弥漫阴暗潮湿的森林。他们手指和脸颊冻得发红,嘴唇颤抖,睫毛和胡须上还挂着霜,眼里的浓稠雾气却在一点点消散。他们开始欢笑,开始用嘴唇和手指去碰触阳光。

他们用饱满热情去赞颂人类与生活本身,赞颂世俗的情感、爱和欲望;将禁锢的灵魂与天性解放,将神明拉到大地上。

或者说他们把自己捧上了天,用精神与思想修起一座看不见的巴别塔。而看不见的巴别塔,定然也就没法再一次被天火和烈风摧毁了。

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总之,神明不再高高在上。

这让克鲁利想起2000年前的科林斯,那时祂是坐在剧院里和世人一起嘲笑赫拉克勒斯的狄俄尼修斯。

恶魔非常乐于看到这样的佛罗伦萨。祂再次确定自己当初以“安东尼医生”的身份留在威尼斯,是个正确选择。

人类总可以给祂惊喜。这些只会在世上驻留短短几十年、被困于各种束缚当中的造物,永远在努力挣脱他们的镣铐和枷锁,拼尽全力去理解和碰触那些自己大概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东西。

他们永远不会止步不前。

即使戴着枷锁,他们的灵魂也是自由的。

亚茨拉菲尔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表示这有点“荒谬”,但天使很快就被这座城市的欢笑与阳光打动,橄榄色眼睛里闪出非常明亮的笑意。

何况人们终归还是虔诚的——他们虔诚地信奉着上帝,用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艺术形式去描绘大地上曾经发生的事情,圣子圣母圣灵的故事被一次次传唱。

亚茨拉菲尔非常喜欢那时候人们画出来的天使,柔美圆润、白皙丰腴,祂说这种绘画风格跟自己的审美十分契合。克鲁利觉得这只是因为“它们本人跟你挺像的”而已。

祂们各自在佛罗伦萨找了住处,天使开始为祂的工作做准备,而无所事事的克鲁利很快跻身贵族们的社交圈,并在其中混得如鱼得水。

 

那时候的掌权者——亚茨拉菲尔的辅佐对象洛伦佐,是一位热爱生活、钟情艺术的伟大人物,同时算是个不错的诗人。

因为种种阴差阳错的巧合以及不可言说的理由,最终,天使和恶魔都站到了这位了不起的伟人身边。祂们一位是他的臣子,一位是他的朋友,且默契至极地装作根本不认识对方。

亚茨拉菲尔在洛伦佐面前给过克鲁利几个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而克鲁利也曾肆无忌惮地开过一些关于亚茨拉菲尔的玩笑。

反正祂们都不会真的跟对方生气。

克鲁利可以随心所欲进出领主宫,这一方面来自于祂超自然生物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因为洛伦佐本人的特允。

他相当喜欢跟这位红头发戴墨镜的朋友聊天,他们会聊一些关于艺术、自由或者美的话题。洛伦佐喜欢克鲁利讲话的腔调,嘲讽和挖苦把握得刚刚好,足够独到幽默又不至于使人尴尬。

“不要向往天堂。”这位红头发朋友咧着嘴,眉毛高高挑起,“那儿比你所能想象的极限还要无聊。现在的人间要比天堂有意思多了。”

然后祂颇为赞许地点点头:“你们怎么说的来着——讴歌世俗、蔑视天堂。特别棒。”

克鲁利寻思这事儿可以写进今年的报告里,祂可以跟地狱汇报说,自己在佛罗伦萨散播贪图享乐、放纵欲望的堕落思想,让人类蔑视天堂。

说不定还能因此得个表彰。

 

克鲁利是在领主宫闲逛的时候见到那尊大卫像[29]的。

英勇的大卫战胜巨人歌利亚、将巨人的头踩在脚下或者提在手中,这是当时非常常见的创作题材。可这尊大卫雕像跟祂以往看过的任何一尊都不大一样。

恶魔站在雕像前,墨镜后面金色的蛇瞳眨了眨。

在克鲁利看来,这尊大卫有点过于年轻了——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四肢修长,精巧骨骼外覆盖着薄薄一层肌肉。少年人特有的纤瘦身形被塑造得很好,腰肢和腿部线条显出柔韧力量感和丰沛充盈的生命力。雕像动作相当生动,祂能想象得出如果这尊大卫像活了过来,那么这少年该有着怎样灵活矫健的动作,他的脚步会轻快雀跃、充满弹性。

最让恶魔惊叹的是大卫的表情。没有苦大仇深,没有眉头紧锁,没有那种沉重而宏伟磅礴的使命感。它是微笑着的。

它的面部由大量曲线构成,眼睛和下巴的线条相当柔软,嘴角放松、嘴唇丰满得恰到好处。稍稍下拉的眼角和少年人算不上浓密的眉毛甚至让克鲁利从中读出一种名为“悲悯”的情绪。而悲悯融化在柔和又充满朝气的笑容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只有少年人脸上才会出现的表情。

“这是韦罗基奥大师的作品。”洛伦佐看得出,他的客人对这尊雕像相当感兴趣,“他的工作室离这儿不远,您要是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祂当然有很多时间。

 

韦罗基奥的工作室并不难找,城里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位大师。克鲁利在下午三点迈进那间工作室,很不巧,大师本人并不在,工作室里只有两位学徒和几名助手。祂耸耸肩表示下次会提前打个招呼,然后百无聊赖地在工作室里逛了逛。

韦罗基奥的工作室不算大,东西很多,但摆放得想当整齐,笔刷、颜料和作画用的木板在架子上排得错落有致,雕塑工具放在墙边木箱里。

有名年轻学徒坐在画板前,他面前摆着一幅半成品,画的是耶稣受洗,学徒正在描绘画面上耶稣左侧的天使。[30]

克鲁利走过去的时候随便瞄了一眼,然后祂的脚步便停住了。学徒笔下的色彩像某种有生命的介质,从笔尖流淌到画板上,柔和而生动,饱满且清透。

恶魔在学徒身后站住脚。这位年轻人的绘画技法跟祂在佛罗伦萨见到的其他任何一位画家都不大一样。

“颜色很漂亮。”祂开口称赞。

“谢谢,先生。”学徒没有回头,他专心勾勒着天使耳朵边上最后几缕金色卷发,“现在人们大多是用蛋清调色,我试着用油调了一下颜色,效果还不错。”

他语气轻快跳跃,尾音上扬。学徒在画完那几缕金发之后回过头——克鲁利看见了一张跟领主宫里那尊大卫像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面庞,俊美且柔和。

恶魔眨了眨眼睛,眉毛挑高。

他决定要和这位年轻人做朋友。

“安东尼.J.克鲁利。”恶魔向他伸出手。

学徒看着自己满手的颜料,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好,先生,我是莱昂纳多。”

 

来自芬奇镇的莱昂纳多那年22岁,有灿烂金发和一双尤其明亮的蓝眼睛,以及柔软的好脾气。他算不上开朗健谈,但只要你和他成为朋友,一定会被其丰富绚丽的内心世界和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法所打动。

他喜欢一切和艺术有关的东西,热爱动物,还喜欢搞搞发明创造,每天都可以想出来很多新奇的玩意儿。

在佛罗伦萨的那段时间里,克鲁利有相当一部分美好的记忆都是关于这位年轻人的。他们在广场上散步,阳光落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闪着光的穹顶上,也跳跃在他们的眼睛里和发梢上。

克鲁利会从自己几千年的见闻当中挑一些拿来和莱昂纳多分享,或者聊一聊蛾摩拉和索多玛、巴别塔和迈锡尼、耶稣和犹大——这些故事早就被装订成很厚很厚的册子在世人当中流传,恶魔觉得这一定是天堂干的事儿。

如果你掌握了笔杆子和话语权,那么自然就可以轻松操控舆论导向。克鲁利认为最开始的那几版圣经故事一定是天堂亲自编撰的,或者至少,祂们肯定派了几个天使到人间来负责这件事。在祂看来,这些故事未免有点过度美化了。

同时把恶魔们描绘得太堕落了。

比如故事里从来不会提到巴别塔坍塌的时候到底死了多少人,美索不达米亚的大洪水到底让多少无辜孩子失去生命。他们只会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好像这事根本不重要,上帝的决策会对人间造成什么影响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帝是“对”的,祂做了“对”的事情。

于是在某一个下午,蛇对艺术家道出了祂的质疑。

祂最后皱着鼻子耸耸肩,用一句话做了总结:“反正我觉得有点太残忍了,这才叫真的小题大做。”

莱昂纳多笑起来,脸上有几颗小雀斑,颜色非常淡:“先生,我发现了,您好像对上帝的很多做法都不太满意,对天堂也——”

“毫无兴趣。”恶魔撇过头。

祂本来想说“毫无留恋”,但这话听起来就很不对劲儿,哪个凡人会“留恋”天堂呢,除非你是曾经从天堂上掉下来的恶魔。

“您真是个相当有趣的人。”艺术家走在他身边,“但我觉得您说得有道理。当然我们不能去质疑上帝的旨意,不能过多怀疑或者指责,但纯粹讨论一下不是什么问题。上帝总不会连问题都不让世人问。”

“祂老人家可能还真不太喜欢别人问问题。”克鲁利撇嘴,然后祂走到水果摊前,买了两串葡萄,“我觉得人间就很好。那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升上天堂的人,到时候绝对会失望的。”

莱昂纳多接过葡萄。他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卖花的小孩子,教堂阴影下和情郎你侬我侬的年轻姑娘,长椅上晒太阳的老年人,聚在一起挎着篮子的妇女和在旁边互相炫耀自己辉煌往事的中年男人。

有一群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躲在阴影下面,头上包着头巾,用挑剔刻薄又贪婪的眼神打量每一位过路人。花枝招展的交际花们大胆袒胸露背,向任何可能成为金主的人投去缠绵目光。

这人世充满了很多东西,很多情感。

纯粹的,或者污浊的,美好的以及堕落的。有爱的地方必然有恨,繁华和罪恶相伴而生,勤劳者的身边总会聚集妄图不劳而获的人。

莱昂纳多把一粒葡萄放进嘴里,滋味酸甜,汁水充盈。

然后他说:“这世界绝对谈不上美好,先生,它绝对不是上帝理想当中的样子。我想天堂会更加圣洁,更加无私,没有罪念和丑陋念头,没有自私自利和肮脏阴谋。”

有个裹头巾的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贼眉鼠眼蹑手蹑脚,尾随在一名看起来体面又富有的绅士后面,他们身边恰好有个挎着果篮的妇人路过。克鲁利眨了眨眼睛,一颗苹果从妇人果篮里滚落,刚好滚到贼眉鼠眼的年轻人脚下,然后他摔了一跤。

“操——我的脚!”年轻人蜷在地上哀嚎。

富有的体面绅士转过身,把他扶了起来,妇人从地上捡起她的苹果。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人遭受钱财损失。

恶魔走在年轻艺术家身边,他们继续向前走。

“但是你说得对,人间非常可爱,人间值得我们去爱。”莱昂纳多继续说道,“老实说我也不想死后去天堂,甚至不大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

克鲁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瞳孔缩了缩。他扬起下巴,收紧下颌线条,是一个表示赞赏的姿态。

“就算真的有天堂——假设只有纯粹的圣洁和爱,只有美好的东西而没有一点点污秽。那好像也确实挺无聊的。”莱昂纳多笑了,“人世可爱的地方就在于,它什么都有。特别复杂,尤其美妙。”

 

克鲁利跟亚茨拉菲尔说,祂在佛罗伦萨交了个朋友,是位天才。

“我知道我不该跟人类交朋友,可是没办法,他太特殊了。”恶魔摊开双手,“天——那么璀璨的灵魂!比绝大多数天使都聪明的脑袋!”

想了想,祂又补上一句:“你也该认识认识他,天使,你们都很聪明,会非常聊得来。”

天使捧着一杯酒。祂先是用愉快笑容对恶魔表示恭喜,然后眨了眨眼睛,有点担忧:“你很长时间没交人类朋友了,克鲁利,之前你的几位人类朋友都……”

这句话像是踩到了蛇的尾巴尖儿。

祂摘下墨镜,瞳孔紧缩:“如果这次不一样呢?如果这次他的灵魂可以跟我回到地狱呢?”

亚茨拉菲尔的眼睛暗了下来。

祂知道这条老蛇想留住他的朋友。这没错,你总不可能因为一个人想让朋友多陪陪自己就指责他。可问题也出在这。

首先,克鲁利不会舍得让祂真正的朋友堕入地狱。

其次,这条蛇实在不怎么懂得如何引诱一个灵魂堕入地狱。

地狱里有很多灵魂,其中不少是穷凶极恶之人,有一部分是疯子,还有一小部分是天才。真正的天才。虽然当这些天才还在人世的时候,世人也常常把他们当成疯子。

“我不知道,克鲁利。”亚茨拉菲尔用指腹摩擦着酒杯,“作为一个天使,这个时候如果我说,加油,祝你成功让他堕入地狱,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不过——”

祂抬起头:“能把他介绍给我吗?我确实想见见这位聪明的年轻人。”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一起站到了莱昂纳多面前。

“我的老朋友、最重要的人。”克鲁利这么介绍天使,“一个聪明的浑蛋,亚茨拉菲尔,你们俩在美食研究上应该相当有共同话题。”

克鲁利猜得没错。

莱昂纳多是个素食主义者,但这毫不影响他和亚茨拉菲尔就与美食有关的问题进行讨论。

“素食挺好的。”天使说,“能让你保持身材,保持充沛的活力。”

祂说这话的时候捧着自己日渐圆润的小肚子。

天使在佛罗伦萨住了一年多,换了两条腰带。

“食物非常重要。”莱昂纳多摊开一本很厚的牛皮本,上面潦草地记录了很多东西,还有些设计稿,“事实上我打算等有时间开一间素食餐馆,跟我师兄波提切利[31]一起”

那段时间祂们在工作室里见到了莱昂纳多的另外一幅画作,年轻的艺术家说这幅画叫《受胎告知》[32]。画面上的天使加百列跪在草坪上,告诉玛利亚她已承蒙怀孕,可以给孩子起名叫“耶稣”。

“加百列如果看到了一定特别高兴。”克鲁利挑着眉毛开玩笑,笑得很开心,“瞧瞧,你把祂画得多漂亮啊。”

亚茨拉菲尔悄悄捅了捅祂的胳膊,然后转头对画家说:“这幅画真是——精妙绝伦。尤其是翅膀的部分,画得特别好。”

这评价很贴切。当时人们都喜欢画天使,乐于绘制圣经故事,可从没有哪个画家能把天使翅膀结构掌握得如此准确。

“谢谢。”莱昂纳多弯了弯腰,“我的结构抓得还是不够准,还差了一点。”

然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出于什么不可言喻的原由,这位画家叹了口气说:“如果能看一看真的天使翅膀就好了。最好能摸一摸。”

他面前的天使和恶魔交换了一个相当不可言喻的眼神。

亚茨拉菲尔的眼神在说:“他是不是猜到我们的身份了。”

然而克鲁利直接对莱昂纳多说:“为什么一定要天使翅膀,恶魔翅膀不行吗。”

亚茨拉菲尔特别希望自己此时此刻不在这儿。

 

年轻画家的确热衷于研究各种鸟类的翅膀,他对鸟类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

“知道吗,先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特别美好的记忆。”他站在桥边,对恶魔说道,“那时候我还躺在摇篮里,然后有一只鸟——我不知道是什么鸟,但是特别漂亮,非常大的一只鸟,刚好在我摇篮边上停了一会儿。它飞走的时候羽毛扫过我的脸。”

莱昂纳多笑着说:“这事儿我一直都记得。”

他们一起在佛罗伦萨商人那买下很多鸟类,然后来到码头上,将笼子打开——飞鸟扇动翅膀飞向天空,羽毛扫过他们的头发和面颊。

画家眯起眼睛,近乎痴迷地看着他们挥舞的翅膀,把这可爱造物的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印在脑子里。他的目光追随飞鸟一起追赶自由。

买下笼子里的鸟,在码头上放飞,给它们自由,这是他们在佛罗伦萨的保留娱乐项目之一。

克鲁利非常赞成这个做法。

 

后来,在某一个晚上,他们喝了太多的酒。克鲁利没用奇迹给自己醒酒,祂让神经和大脑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欢愉麻痹里。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感觉。”莱昂纳多面颊泛红,雀斑的颜色更淡了,“就是,飞上天,气流在翅膀底下穿梭,阳光在背脊上跳舞。我一直很想知道飞翔到底是什么感觉。”

克鲁利眯着眼睛回想自己飞翔时的感受。

其实天使也好恶魔也好,他们并不会经常飞来飞去。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大地上没有交通工具,人们只能靠步行。于是为了节省时间,祂会和亚茨拉菲尔张开翅膀,飞到祂们的目的地。

那时候大地上人类还不是很多,不用担心被太多人看到。

后来人类驯养了马,祂们开始骑马出行,地狱也会在克鲁利出公差的时候给祂派一匹地狱马。特别高大、浑身五黑、双眼通红还会喷火的那种。克鲁利觉得太浮夸了,一点都不有型,而且祂还经常从地狱马上摔下来。

所以如果有得选,祂还是比较喜欢飞。毕竟祂自己漆黑的翅膀比喷火地狱马要有型多了。

但后来不一样了。聪明的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你不用再费劲巴拉地用双足丈量大地,随便找个代步工具就可以去往你想去的地方。

克鲁利不喜欢骑马,但祂喜欢马车。马车很舒服,而且有型。

有了马车之后祂基本上再也不亲自飞翔赶路了。毕竟“飞”是也是一件挺费力的事儿,不比奔跑轻松多少。从威尼斯飞到佛罗伦萨特别累,还总要担心被人发现,远不如坐船或者乘马车那么舒服。

亚茨拉菲尔也很少飞,祂稍微有点沉,飞起来比克鲁利还要费劲儿。

飞翔的感觉——克鲁利低着头耷拉着眼睛,对莱昂纳多说:“我猜就跟平时快走或者跑步一样,挺累的,没什么特别。”

“感觉肯定不一样。”莱昂纳多笑着摇头。他的蓝眼睛闪了闪,友善又狡猾。

“应该没什么不一样。”克鲁利耸耸肩,“可惜我们没法亲口问一只鸟,它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

事实上,祂还真能听懂。

莱昂纳多继续给祂倒酒:“或者我们也不用非得亲自开口问一只鸟,可以问问一位天使。”

克鲁利又喝下一杯酒。祂其实脑子里想说的是,莱昂纳多,我们要去哪找一个天使。然而事实上说出口的却是——

“为什么非得是个天使?恶魔不行吗?”

画家立刻表示:“当然也行。”

然后他露出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友善又揶揄,相当得意。

克鲁利感觉不太对,但是好像晚了。

莱昂纳多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果然,天使和恶魔是真实存在的。”

克鲁利感觉自己的酒自动醒了一大半。

“您和亚茨拉菲尔先生。”年轻人这句话是个毫无疑问语气的陈述句。

克鲁利有种想要抱住自己脑袋的冲动。

然后祂索性破罐子破摔,借着酒劲儿一把摘掉墨镜,露出熔金一样的眼睛,让自己尽可能显得有型一点:“对,是,一点没错,你很聪明。”

莱昂纳多的眼睛闪闪发光。

克鲁利扬起下巴,身体向后仰了仰。在莱昂纳多之前,他也交过几个人类朋友,而这位年轻天才是第一个猜出祂身份的人。克鲁利一开始有点绝望,但很快祂就觉得没什么——莱昂纳多的灵魂那么卓越又与众不同,他本来就跟凡人不大一样,这样一位天才能猜出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而且地狱也从来不关心这个,祂不会因为向人类坦白身份而受到任何惩罚。

蛇的金色瞳孔盛满灯光,他露出淬了毒的獠牙,肆无忌惮地发出“嘶嘶”声,然后用了一个奇迹给自己醒酒。空荡荡的酒瓶又慢慢被装满,恶魔锐利的针瞳向中间收缩,房间内弥漫着某种非常微妙的气氛——算不上邪恶,但相当危险,有一定的压迫感。

克鲁利在椅子上伸长双腿,投在地板上的影子扭曲蜿蜒,变成一条蛇。

莱昂纳多看着这一系列变化,一言不发,蓝眼睛闪闪发亮。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语气充满期待:“我能看看你的翅膀吗?要是能再摸一摸就再好不过了。”

 

那段时间,佛罗伦萨的夜晚从来不会很安静,月光下和小阳台上有太多低语和情话。克鲁利展开翅膀的时候有点害羞,祂想还是亚茨拉菲尔的翅膀更漂亮,如果那个天使也在的话就好了。

莱昂纳多对着克鲁利的翅膀惊叹出声,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用指腹触摸乌黑羽毛,用掌心感受羽毛之下骨骼与肌肉的分布和轮廓。他眼睛闪闪发亮,低声赞叹这双翅膀很漂亮,恶魔把头扭向一边。

那时候的人们喜欢画圣经故事,喜欢用画笔去描摹天使们,以及圣母圣子。在他们当中,莱昂纳多绘制的天使,翅膀的骨骼结构和肌肉分布尤其严谨,形状优美又漂亮。

其实这也不难解释,如果时间往后推个五六百年,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讲,他能画出那么漂亮又准确的翅膀,其实是因为——“他搞到真的了”。

 

后来克鲁利跟亚茨拉菲尔提起了这件事,天使扶住额头,感觉有点无奈,但祂最终也并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年轻的画家说要给他的两位朋友画个像,于是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一同坐在他面前的一张桌上。按照莱昂纳多的要求,克鲁利手里握着一颗苹果,亚茨拉菲尔握了一卷信函,祂们之间放着一本书。

莱昂纳多认为这些小物件非常符合两人各自的身份——天使和恶魔。

克鲁利不喜欢完成度过高、过于精密细致的东西,祂认为过于完善的事物意味着“终止”,以及再无进步和修改空间的乏味无聊。祂喜欢未完成的作品,不过分细致的画稿,以及没那么多精美修饰的东西。

尤其是停顿和留白,留白可以让人尽情发挥想象力。

因此莱昂纳多为祂们绘制的这幅肖像画上,留出了较多的空白。画家没有刻意追求太高的完成度,线条和阴影充满流动性和未知变数,像是在等待下一次修改或者完善。

克鲁利认为这就是最完美的状态,祂可以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去填充更多细节。在祂脑子里,这幅画的“终稿”完全可以有上万个不同版本。

1482年,莱昂纳多受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33]邀请,动身前往米兰,他在离开之前将一位女士的肖像画半成品卖给了克鲁利。

其实他原本是想送的,但克鲁利坚持要付画家几个佛罗林。毕竟那时候,莱昂纳多真算不上富有,而恶魔从来不缺钱花。

在那以后的几年里,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依旧留在佛罗伦萨。天堂下发了新的文书,让亚茨拉菲尔停止对洛伦佐的引导工作。那位来传信的天使面无表情,矜持而高傲。祂没有给亚茨拉菲尔留下新的指示,在一场短暂交谈过后转身,伴着一道耀眼白光离开。

于是亚茨拉菲尔彻底空闲了下来,现在享受生活就是对祂而言最重要的事情。

那时候的佛罗伦萨,最不缺的就是“快乐”、而人们最奉行的就是“享乐”。在两千年之前的科林斯,亚茨拉菲尔尚且会在意上帝的旨意和想法,心中尚存许多顾虑,会在意饮酒作乐是否会是天使“应该”做的事情。

归功于这两千多年的时光,或者一条红肚皮老蛇循序渐进的诱惑,现在的权天使亚茨拉菲尔觉得——这没什么,完全没什么,上帝不会阻止任何一名天使或者人类去做一些让自己更快乐的事情。

毕竟作为天使,祂的任务之一就是为人间带去爱与快乐呢。

于是天使和恶魔将自己沉浸在俗世里,沉浸在美食美酒和艺术的美好包围圈当中。克鲁利特别喜欢跟城里的艺术家们谈天说地,一如祂喜欢跟希腊的哲学家们胡诌乱扯一样。这条老蛇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背着手周旋在各位艺术家的工作室和富商家中,对那些艺术作品发表自己幽默诙谐又刻薄独到的见解。

日子过得美好而悠闲,亚茨拉菲尔想,祂们终于又赶上了好时候。更好的是,这一次自己不再存有那么多顾虑了。

在远离天堂的地方,在离神圣计划不那么近的地方,祂感到一种让人极尽舒适且放松的自由。这自由来自灵魂。

天使和恶魔并肩走在黄昏时候的佛罗伦萨。亚茨拉菲尔在走过几户贫苦人家时松了松手指,于是几枚佛罗林从祂指缝里漏出去、蹦跳着滚落在地上。

祂知道马上就会有一位贫苦的可怜人发现地面上的佛罗林,然后将它们捡起来,心怀感激。

 

终幕-关于烈火无法涤尽的人世

1490年年初,在一家小酒馆里,克鲁利见到亚茨拉菲尔的时候发现那位天使脸色不大好。祂向侍者点了两杯酒,然后坐在天使身边,捋了一把自己的红头发:“怎么了,天使?吃的不对胃口吗?”

“我听说皮寇·德拉·米兰多拉伯爵把那位萨佛纳罗拉[34]请了回来。”亚茨拉菲尔声音放得很轻,神态语气和面部线条都会让身边人觉得“这位浅金色头发的男士一定是在讲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然后人们就会对祂付诸格外多的注意力。

克鲁利相当无奈。祂得找个时间教教天使,交换秘密情报的时候到底该用什么语气。

“萨佛纳罗拉?三年以前他不是去波隆那了吗。我记得他在佛罗伦萨蹦跶了几年,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恶魔喝了一口酒。

“这次不太一样。”亚茨拉菲尔垂下眼睛,眉头都向两边耷拉下去,“我听说上面……有位人物给了萨佛纳罗拉一点指示。”

说到“上面”两个字的时候,天使用手指稍微向上指了指,同时抬起眼睛向上看去,表情谦逊。

克鲁利向后仰起身子撇了撇嘴:“哪位人物?什么指示?”

“我不知道,反正是位地位比我高的天使。”权天使摇摇头,“据说是上帝觉得人们有点过于贪图享乐、沉迷俗世快乐了,有点堕落。”

“堕落。”克鲁利咬牙切齿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让自己活得更快乐一点也算是堕落吗?得了吧,又不是人人都得做苦行僧!”

祂挥挥手,驱赶面前的空气,也把“堕落”这个词驱除出去。

 

不久之后,萨佛纳罗拉果然回来了。用克鲁利的话说,这位修士像极了那种在梦中见了上帝一眼、然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自命神使的骗子。而亚茨拉菲尔则始终非常在意,萨佛纳罗拉所言、所行当中到底有哪些来自天堂指示,有哪些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萨佛纳罗拉开始在佛罗伦萨讲道,他说自己得到了上帝的神谕,可以跟上帝或者圣人直接交流,宣扬摒弃人间财富,追求耶稣基督的精神救赎。

克鲁利对此耸耸肩——亚茨拉菲尔这位货真价实的权天使想跟上帝直接说上几句话都不容易,何况是一名人类修士呢。

1500年即将到来,这种整年年份无论在何种宗教和神话体系当中,都特别适合作为旧世界的终止年或者新世界的元年。不知道是源于天堂指示还是萨佛纳罗拉自己的想法,这位修士当然也没有放过1500这样的天赐良机。他开始进行关于末世与救赎的演说,用一切站得住脚的说辞让人们屏蔽世俗享乐。

1494年,法国国王理查八世推翻美帝奇家族的统治,萨佛纳罗拉成为了佛罗伦萨新的精神和世俗领袖。他建立佛罗伦萨共和国,将各种清规戒律定为法律——禁止饮酒、禁止赌博甚至是禁止下棋。

这让天使和恶魔都感到不大痛快。

“不能喝酒!”克鲁利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祂说这话的时候正窝在自己的住处灌下一大口上好的托斯卡纳葡萄酒。身为超自然生灵有很多好处,其中好处之一就是,就算禁酒令再怎么严格,你也总可以搞到酒喝,而且不怎么用担心被抓。

但祂还是非常不开心。

恶魔又灌下一口酒,装模作样地竖起一根手指摇摇晃晃:“哪位天使会下达这种指示啊,不能饮酒?连下棋都不行了吗?我记得你们天堂里——还挺流行——这种娱乐的?”

亚茨拉菲尔坐在祂对面,解开了几颗扣子,领口松垮垮地敞着。

“是啊,天堂不会下这种指令。”天使醉得也不轻,“天堂的指令从来都言简意赅,比如说,祂们觉得你家太脏了,就只会突然出现,然后说——‘清理房间’——然后就消失。天堂从来不会下达详细指令,不会告诉你到底是该清扫地板还是床底,还是柜子顶上,或者储藏室。”

亚茨拉菲尔又灌下一口酒,两眼发直:“这是萨佛纳罗拉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很大几率上是。天堂是无辜的。”

“去他妈的无辜。”克鲁利把酒杯放在桌上,软绵绵地撑起上半身,双肘抵住桌面,“最开始是天堂下达的指示,不是吗?”

祂伸出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出非常非常短的一段距离,眯起眼睛:“就算天堂只是下达了一句话——只给了萨佛纳罗拉一点点启示或者稍稍推了他那么一把——它都不能算是无辜的。”

然后恶魔放下手,眼睛睁得很大,把喉咙里蹦出来的音节丢到地面上:“天堂不是无辜的。”

亚茨拉菲尔没有反驳,也没有为天堂辩解。天使感觉自己有点头晕,祂闭上眼,趴在桌上。

克鲁利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飘忽不定、模糊不清。

祂说“幸好莱昂纳多不在这”。

 

天使和恶魔没有立刻离开渐渐失去光彩的佛罗伦萨。祂们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看着萨佛纳罗拉统治之下的佛罗伦萨,看圣母百花和乔托钟楼的顶部渐渐蒙上一层尘埃。美帝奇家族的府邸不复繁华,领主宫前不再人来人往。

祂们留在这里,看着天堂轻轻推了那么一下之后,人类自己搞出来的一系列事情。

1497年,萨佛纳罗拉与他的追随者们在市政厅广场燃起了一堆火。火焰烧得很高,隔着好远也能一眼看见滚滚浓烟和橙黄色的火舌,火焰像贪婪巨怪那样舔舐着佛罗伦萨午后的晴朗天空。

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好奇这位修士是想做什么,而萨佛纳罗拉称他的火焰巨怪为——“虚荣之火”。

修士说他承蒙上帝的感召和圣谕,奉全能之主的名义,以熊熊火焰涤荡人世,肃清一切虚妄罪恶、一切使人沉沦堕落的俗世享乐。

“你们天堂真下达过这种旨意吗?上帝真这么说的?”克鲁利站在窗边凝望着火焰,他墨镜后的瞳孔收缩。

“不确定。”亚茨拉菲尔双手绞在一起,“但我猜全能之主或者天堂不会下达这种旨意。”

萨佛纳罗拉派遣儿童挨家挨户上门搜索“俗世享乐物品”,包括与宗教无关的书籍、画作、雕塑和其他艺术品,异教书籍和所有古典诗作;包括化妆品、镜子、做工精细的衣着和女人的帽子;包括鲁特琴和其他乐器。

然后他们将这些“俗世享乐物品”聚集到广场上,投入熊熊燃烧的“虚荣之火”中。

火舌舔舐着书页、画稿和木板。

这些美好的东西总是特别脆弱,当你把一大堆“俗世享乐物品”丢进火焰中的时候,最先化为灰烬的不会是玩具或者镶了蕾丝边儿的帽子,也不会是赌博器具或者玻璃镜子,而是——书,书和画作。

大抵因为这些美好物品承载的从来都无关“物质”而关乎“精神”,而精神从来是没有实体的。物质有它的防御机制,有自身的硬度和密度、材质和一层层包装,而精神能够用来自我防卫的从来只有“精神”本身。

韵律优美的拉丁文诗歌和典籍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字里行间的情感——无论是爱或恨,尊重或鄙夷,单纯或污秽,无论这情感宏大广博似高山还是深刻狭窄似深渊——都在火舌的舔舐下消失殆尽。

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曲折动人、但与圣子圣母圣灵无关的故事。

火焰吞噬画稿和画板,木板上的油彩慢慢融化,然后变得焦黑。丰腴线条和美丽面庞,梦一样柔和的颜色和许多个日夜的心血与成果,就这样在一场与火焰共舞的舞会当中将自己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它们在燃烧的时候发出哭喊,和悲鸣,这些悲鸣落在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耳朵里。天使与恶魔站在不远处一栋建筑物的窗边,看着无数灵魂在烈火中燃烧,精神和思想的丰饶国土烧作焦土,诗歌与美好韵律化为呛人烟雾。

而那纵火犯身穿黑色修士长袍,火光将他的脸映成橙红。

“烧吧,烧吧。”纵火犯萨佛纳罗拉用他布道时那低沉的嗓音吟唱,“让火焰涤荡人间的虚荣,烧尽一切罪恶、一切虚妄的享乐!”

克鲁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祂看到桑德罗·波提切利——莱昂纳多的师兄,韦罗基奥的学徒——抱着自己的几幅画作来到广场上,站在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面前。

年迈的画家面容枯槁,他捧着自己早年的心血,脸上是一种虔诚得近乎超脱的疯癫。

克鲁利感觉一根针扎在自己的喉咙里。

“我认得他。”祂对亚茨拉菲尔说道,“他的眼睛曾经多明亮啊,他画的维纳斯和丘比特[35]远比世界上任何一个黎明的晨光都要动人。”

亚茨拉菲尔没有说话。祂的心揪成一团。

“他和莱昂纳多一样,曾是造星星的人。”克鲁利挑起眉毛摇了摇头,声音很轻,“现在他却要亲自毁掉自己造出来的星辰。”

波提切利以一种虔诚而疯狂的热诚凝视着那团火光,然后将自己怀里的画作——不管是已完成的还是未完成的——一件一件丢进火光中。

维纳斯和丘比特,牧羊女和吹笛子的年轻人,手捧果篮的农妇和乡间劳作的农夫,街头卖花的年轻女孩和命运三女神——神话中的神明和俗世间的凡人在这一刻达成彻底的平等,他们在烈火中平等地燃烧、平等地化为黑炭或者灰烬。

 

亚茨拉菲尔感觉身边有一阵风,这风里夹着一丁点怒气,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一只乌鸦——一只巨大的、如一朵乌云一般的乌鸦飞了出去。它发出嘶哑尖锐的鸣叫,用力拍动翅膀,于是越来越多的乌鸦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它们说:噶——嘎嘎——嘎!

克鲁利依旧站在亚茨拉菲尔身边,祂瞳孔缩成极尖锐的一根针,金色向四面八方蔓延,眼里的光有些刺眼。

亚茨拉菲尔感觉到了恶魔的怒火。克鲁利很少生气,在过去的几千年中,祂常常看起来气急败坏、吐着信子露出獠牙竖起浑身鳞片,但其实根本没有在生气。

而现在,安东尼.J.克鲁利生气了。

祂凝视着窗外的鸦群,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双手交叉在身前,下巴微微后仰,下颌收紧喉结突出。

“你看,天使。”恶魔声音嘶哑低沉,似一条蛇吐着信子爬过剑刃、吐出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才是真的堕落。”

亚茨拉菲尔无法否认。将美好事物付之一炬,让美和自由化作焦炭,这才是真的堕落。

恶魔将手指放在唇间吹了个口哨,鸦群向萨佛纳罗拉和他的信徒们、向那熊熊燃烧的火堆飞去。

鸦群似一片黑云,脚爪锋利、叫声凄厉、翅膀鼓起烈风。

人群惊惶尖叫。

窗边的恶魔面无表情,祂伸出双手,两手食指同时向下挥了一下,狂舞咆哮的火焰巨兽像被铁链束缚住了一般,无法再肆意叫嚣。

鸦群在火焰边环绕尖啸,用翅膀与火舌抗衡。

克鲁利又向下做了个手势,火舌立刻矮了一截。

天使站在祂身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嘴角紧抿、神情肃穆而悲凉。祂没有出手干预恶魔,没有制止,没有任何一个责怪或者不满的眼神。

这才是真的堕落。

灵魂在火焰中燃烧,美好事物发出临死前的哀鸣,火焰巨兽垂死挣扎着和鸦群周旋。

萨佛纳罗拉高声呼唤着他的追随者,让他们用铁器和农具驱赶鸦群、拿来油和木柴想让火重新燃起来。

亚茨拉菲尔皱了皱眉,然后祂打了个响指。

乌云聚拢、骤雨从天而降。克鲁利微侧过头看了祂一眼,什么都没说。

在纵火者绝望的叫喊和人群惊呼中,大火逐渐熄灭了。

鸦群扇动着翅膀,和乌云一同消散。

 

萨佛纳罗拉站在火焰的尸体边,尸体上升起缕缕青烟。他用布道时那种沉重而苍凉的声音说,这是魔鬼的计谋,是魔鬼招来鸦群和骤雨,魔鬼在与他、与神的使者和上帝旨意在人间的代理人抗衡。

他鼓动群众和追随者继续拾来木柴和油,要将火焰重新点燃。而人们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他们麻木而迷惑地站在巨兽尸体边,对萨佛纳罗拉的话没什么表示,也对那些艺术品的焦黑残骸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小声说:“我对这一切有点疲倦了。”

“是啊。”另一个声音说道,“我有点受够这些清规戒律了。还是以前的日子比较好。”

“以前我们可以饮酒作乐,可以下棋,可以放声高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道,“唉——我好久没唱歌了。他们把我的鲁特琴从怀里抢走,瞧瞧它,都烧得不成形了。”

于是又一个声音说道:“还是以前的日子好。”

有人将目光投向美帝奇家族的宅邸,古老建筑肃穆悲凉,回之以沉默的凝望。

桑德罗·波提切利从人群边走开,垂着肩膀,脚步放得非常慢。

人群中一个很年轻的声音说道:“看,那不是波提切利大师吗,我曾有幸见过几次他的画。真可惜,现在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些美好的艺术品了。”

“真可惜。”另一个声音,大概是他的朋友,这般附和道。

过了一会儿,一个更加理性的声音说道:“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创造出更多美好的事物来。”

“乌云不会永远遮蔽日光。烈火可以烧掉我们已经创作出来的东西,它只能烧毁物质,但烧不毁精神和灵魂。”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坚定而清亮。

 

“听啊,这话说得多好。”克鲁利放下两只手,站在床边笑了笑,“烧不毁精神和灵魂。她一定不知道其实这世界上有一种火焰可以烧毁精神和灵魂。”

亚茨拉菲尔在心里盘算如何跟加百列解释刚刚自己用奇迹下的那场雨,这句话把祂的注意力拉回来,拉回到克鲁利身上。祂知道恶魔接下来要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将要怎样回应他。

恶魔继续说道:“有一种火,它在你从天堂上摔下来的时候熊熊燃烧,燃烧在翅膀上,然后烧进你的灵魂里,把荣光和崇高的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然后,恭喜你,你堕落了。”

“那不是堕落。”亚茨拉菲尔眨了眨眼睛,祂看着远处腾起的青烟,“我必须要收回我过去的说法,克鲁利。那不能称之为堕落,你没有堕落。”

恶魔转过身,用一种惊异又好笑的目光打量着天使。

“看看那场火。”亚茨拉菲尔微微侧过头,“萨佛纳罗拉的大火烧毁了那么多艺术品,那么多前人心血的结晶。但是刚刚那位年轻人说得没错,它烧不毁人类的灵魂和精神。只要人类灵魂里的那些东西得以保留,那么他们总会再创造出更多美好的东西。”

天使说到这,笑了一下:“那场火只是烧毁了你身为天使的白色羽毛,克鲁利,现在它们是黑色——不过黑色很好,换了个颜色而已,而且比白色更适合你。”

克鲁利露出一个“我不大懂你都在说些什么”的表情,摇了摇头。但祂没有打断亚茨拉菲尔,没有讲什么黑色幽默或者蹩脚的冷笑话,等天使继续讲下去。

“可是你心里的那些东西,你灵魂里的那些东西,它们还在那。”亚茨拉菲尔转过头,橄榄色眼睛里映进恶魔的红头发,“承认吧,你根本就不是纯粹邪恶的,克鲁利,你内心深处就是存在着一些美好的东西。而且还不少。它们是没法被火焰烧毁的。”

鸦群和乌云消散得一干二净,阳光又慢慢透过云层,亲吻着领主宫和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高顶,用掌心和指腹触摸这座美丽的城市。

大火的余烬和尘埃被刚刚那场骤雨拍进泥土里,空气依旧清新。

克鲁利感觉有一束阳光落在自己肩上,那光是从窗外透进来的,相当柔和温暖,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亚茨拉菲尔看着祂,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和善而坚定。

过了一会儿,恶魔叹了口气:“承认吧,亚茨拉菲尔,在你内心深处,也依旧保留着一些挺浑蛋的东西,而且也不少。按照天堂那套该死的标准,你也不是纯粹圣洁的。”

亚茨拉菲尔想了想,然后说。

“按照恶魔的标准,你太友善了,尤其是对孩子们。”

“按照天使的标准,你太沉迷享乐了,尤其是在食物上。”

“你从来没让哪个灵魂堕入过地狱。”

“地狱真没有多好——你引领哪个灵魂上过天堂吗?”

“说实话,天堂也挺无聊的——你在14世纪的时候当医生救死扶伤。”

“我知道你那时候背着天堂做了不少额外工作,天使,安东尼医生要对你表示感谢。”

“你在卡姆兰救了我,不然我那时候大概真的会无形体化。谢谢你,但这真的属于勾结敌对势力。”

“十分钟之前你才刚刚勾结敌对势力、用一场雨浇灭烈火。”

在这场毫无意义又幼稚至极的斗嘴中,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的嘴角持续上扬,最终祂们笑着看向彼此。

“去喝一杯吗?”克鲁利提议。

“当然。我们找个什么由头?”亚茨拉菲尔答应得飞快,然后祂眼睛转了转,“我们就——敬人间?”

“对,敬人间。”

 

【尾声】

很多很多年之前,当人类始祖踏入荒漠、走出洁白高墙,有一名天使和恶魔并肩注视着他们。

这就好像福祉和诅咒一同降落在最初的人类身上,让“人类”这一造物在未来数千年的繁衍生息中注定同时面对幸福与苦难、美德和罪念。有人荣耀加身,自然有人堕落沉沦,喜剧和悲剧永远交替上演。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初高墙上的天使和恶魔隔着一张桌子碰杯。而这几千年中的事情——真的跟祂们,或者天堂和地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人类就是这样,没有纯粹的圣人或纯粹的恶人,不存在纯粹的对与错、好与坏。他们一次次自我救赎再自我堕落、自我毁灭再自我修正,在一条自己铺就的路上曲折向前。天堂和地狱不曾干涉什么,伟大计划对他们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们似乎从吃下苹果那一刻开始就堕落了,却在堕落之后涌现出那么多伟大的灵魂;他们似乎本性上终归是好的,但又却经常做出一些让恶魔都自叹不如的、真真正正称得上是“堕落”的事情。

他们似乎永远在堕落,又永远在上升。

他们生命短暂,很可能一辈子都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圈里,却总挣扎着想要跨到圈子外面去,或者让自己的小圈子尽可能丰富多彩一点。他们心存对死亡的敬畏,因此比天使或者恶魔都要更加懂得“生”的美好可贵。

他们可以被焚毁,肉身可以腐败,白骨也会成灰,但总有些无法被烧毁和磨灭的东西会流传下来。

时间还很长,酒桌两边的天使和恶魔不知道人类下一次会做出什么,不知道那会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情,还是又一件非常堕落的事情。

但是当祂们坐在佛罗伦萨的小酒馆里对饮的时候,当酒杯碰在一起时,亚茨拉菲尔说:“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人类了。”

 

FIN.


【注释】

[1] 当然,巴别塔,又是它。

[2] 在此指“宁录”,诺亚的曾孙,《创世纪》10:9描述“他在耶和华面前是个勇敢的猎户”,同时亦有记载说宁录是个“好勇斗狠、性情暴躁”的人。洪水之后他自封为王,在巴别附近建立了第一个政府,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统治者,并大兴土木,命人建造巴别塔。不同文献资料关于宁录的分歧较大,也有学者认为他其实跟巴别塔一点关系都没有。

[3] 指示拿地的平原。

[4] 此段及下文关于巴别塔的描述主要参考《禧年书》10:20-21,1913年译本。

[5] “宁录”这一名字来自希伯来语[ma·radh′],意为“他反叛”,有学者认为宁录这个名字并不是他出生时原本的名字,而是在他跟上帝作对、反叛性格逐渐显露之后他人所起的外号。

[6] 此处暗指从“Crawly”到“Crowley”的变化。

[7] 位于希腊伯罗奔尼撒搬到东北部阿尔戈斯平原,在公元前的第二个千年中是希腊文明中最重要的城市。

[8] 多利安人,古希腊的四个主要部族之一,最早提到多利安人这个名词的是荷马的《奥德赛》,相传公元前1200年迈锡尼文明因多利安人的入侵而彻底毁灭,古希腊自此进入黑暗时代,又称荷马史诗年代。

[9] 指迈锡尼贵族使用的线形文字B,迈锡尼文明覆灭之后此文字便没什么人再使用了。

[10] 古希腊时代对今天土耳其安纳托利亚西南海岸地区的称呼,有学者认为伊奥尼亚是荷马的故乡,一些重要的古希腊艺术风格形成于伊奥尼亚,前6-5C的这段时间里这里曾涌现泰勒斯、赫拉克利特等哲学家。

[11] 在新约圣经中又译作“格林多”或“哥林多”,希腊历史名城之一,在古典时期是财富上可以匹敌雅典和底比斯的城邦。

[12] 公元前627-585年间,古希腊七贤之一的佩里安德是科林斯的僭主,他铸造并发行了第一枚科林斯币。

[13] 古希腊大酒神节的传统之一。在酒神节的戏剧节目上,剧院里一定会有一把没人坐的空椅子,这把椅子是世人留给酒与戏剧之神狄俄尼修斯的。

[14] 即前文提到的“佩里安德”及其父亲库普赛罗执政时期,约为公元前657-585年,为科林斯古典时代的黄金时期。

[15] 指居鲁士二世(前576年-前530年),即居鲁士大帝,中文《新旧约圣经》中译为古列或塞鲁士;波斯帝国创建者、阿契美尼德王朝第一位国王。

[16] Belshazzar,新巴比伦王国的最后一位统治者,前539年,居鲁士二世征服巴比伦,伯沙撒被杀;旧约圣经《但以理书》第五章记载了伯沙撒王的宴会以及其他相关事件。

[17] 指亚瑟王前往法国布列塔尼捉拿兰斯洛特。

[18] 另一说莫德雷德是亚瑟王的私生子。

[19] 根据相关记载,卡里古拉在年轻时尚且算一位明君。公元37年时他生了一场大病,最喜爱的妹妹也在那一年因病而终。卡里古拉从此渐渐变得残暴。

[20] 这一段剧情在剧本书上出现过,公元41年亚茨拉菲尔在罗马碰到克鲁利时,天使对恶魔说自己打算去影响一个叫尼禄的孩子、打算让尼禄爱上音乐。尼禄确实很喜欢音乐和艺术,尤其喜欢竖琴。

[21] 指剧里面第三集片头公元537年威塞克斯的对话。

[22] 此处为史实,非私设。14世纪黑死病时期,威尼斯原本有18名瘟疫医生,截止至1348年,其中5名医生染病身亡,12名逃往外地或下落不明,只剩下最后1名医生还留在这里。

[23] 意大利翁布里亚大区西南部城市,位于火山凝灰岩大山的平顶上。

[24] 14世纪治疗黑死病的瘟疫医生并不会直接与患者发生肢体接触,他们每人都有一根木质手杖,用来碰触患者确定病情。虽然听着挺玄学的,我也不知道手杖要怎么样确定病情。

[25] 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黑死病是上帝的惩罚,患病的人大多“心怀罪念”,或者不够虔诚。

[26] 不好意思,此处为文手和画手的私心。其实现在人尽皆知的那套“鸟嘴医生”制服要到1619年才会被查尔斯·德洛姆发明出来,这套衣服一开始出现于巴黎,后来风靡整个欧洲。14世纪的瘟疫医生根本没有鸟嘴制服可以穿,但是我们太想看克鲁利穿鸟嘴医生的制服了。所以请原谅这个BUG。

[27] 14世纪的瘟疫医生惯用的治疗方法,他们认为放血,以及在淋巴腺肿上放置青蛙和蚂蟥可以平衡患者的体液,从而起到治疗作用。

[28] 洛伦佐·德·美帝奇(1449年1月1日-1492年4月9日),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被同时代的佛罗伦萨人称为“伟大的洛伦佐”,赞助了相当大一部分的学着、艺术家和诗人。

[29] 安德雷·德尔·韦罗基奥受美帝奇家族所托制作的雕像,于1473-1475年之间完成,高1.25米,相传该雕像的模特是当时韦罗基奥的学生达芬奇。完成之后,年该雕像存放于佛罗伦萨领主宫(Palazzo Vecchio)。

[30] 指完成于1475-1476年间的画作《耶稣受洗》。该画作的背景以及画面左侧的天使,由当时韦罗基奥的学徒达芬奇所绘。据说从此以后韦罗基奥大师再也不作画了,因为他认为年轻的学徒达芬奇已经超越了自己。

[31] 与达芬奇同为韦罗基奥的学徒,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画派的最后一位画家,受尼德兰肖像画的影响,是意大利肖像画的先驱者,绘有著名的《圣母子像》。据相关记载他和达芬奇还真的开过一家餐馆,然后餐馆就倒闭了。

[32] 《The Annunciation》,由达芬奇于1472-1475年间绘制,板上油画。

[33] Ludovico Sforza,1452年7月27日——1508年5月27日,米兰公爵,因资助莱昂纳多·达·芬奇及其他艺术家而闻名,《最后的晚餐》即为达.芬奇因公爵要求绘制而成。

[34] 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道明会修士,1494到1498年之间佛罗伦萨的精神和世俗领袖,反对文艺复兴艺术和哲学、焚烧艺术品和非宗教类书籍,毁灭他认为不道德的奢侈品。

[35] 指桑德罗.波提切利名画《春》以及《维纳斯的诞生》,分别完成于1477年和1485年,皆为美帝奇家族掌权时期。


谢谢您看到这里,欢迎唠嗑。

普鹾科菲耶夫

【SHERLOCK】 I heard you.I see you.(Based on S4E2)-下



  ***


  一开始的碰触还是让Sherlock感到奇怪和不适应,但他心底里的声音在驱使着他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恍惚而悲悯——Mary就在那,现在他知道了。不只有John能看见她。他张开双臂的动作看起来缓慢又无措,一步一步地走向John。Sherlock的双手在触碰到John的身体的那一刹那就不再发抖了,他没有意识到。这具躯体,颤抖而笃定,刺骨又灼热,Sherlock的视线看着正前方,思绪被全然地打乱。这种陌生感诡异地在他的心脏里烧成小小一团,还...


  

  ***

 

 

  一开始的碰触还是让Sherlock感到奇怪和不适应,但他心底里的声音在驱使着他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恍惚而悲悯——Mary就在那,现在他知道了。不只有John能看见她。他张开双臂的动作看起来缓慢又无措,一步一步地走向John。Sherlock的双手在触碰到John的身体的那一刹那就不再发抖了,他没有意识到。这具躯体,颤抖而笃定,刺骨又灼热,Sherlock的视线看着正前方,思绪被全然地打乱。这种陌生感诡异地在他的心脏里烧成小小一团,还有一种异常熟悉——却又不再那么熟悉的感觉,在他的大脑里吱嘎作响。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宁静祥和过,他的视野里明亮得只是空白一片。

  

  “这没事的。”他的下巴碰着John头顶的短发,它们闪着细碎的银色光芒,被平整地梳到一起。Sherlock想起来第一次见到John的时候它们还是带着点儿银灰的沙金色,但现在那些金色已经褪去得几乎看不见了。

 

  “这有事。”John没有拒绝这个拥抱的意思,但他也并没有迎合。他只是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难以克制地再次被巨大的悲伤吞噬,不能控制泪水,也不能阻止哭泣和脆弱感的降临。你是多么的幸运,Sherlock。

 

  “是。”Sherlock低下头。“这有事。”

 

  Sherlock的右手放在John的颈后,他试探着用另一只手放在John的肩膀上安慰他。他记得在John结婚的时候他是怎么抱他的,现在Sherlock把那些数据小心翼翼地打开,体尝着这一切。

  

  “但一切都已经如此了。”

 

  这个拥抱是如此不同,Sherlock不知道怎么去形容——John像个被击垮了的带着体温的雕像,在怀抱里一动也不动地抽噎。右手掌心的温度却很熟悉,在婚礼上的那个拥抱John也把右手放在他的后颈上。是这样的感觉。但他现在的思维却不可救药地慢了下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消融了一样。可能是冰,可能是金属。他们只是不再存在在那儿了,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是某种心安的感觉战胜了Sherlock的本能感受到的不安。他飞快地眨着眼睛,不知道是该抱得更紧一些,还是如何。

 

   他们俩一句话也没说。Sherlock用右脸颊贴着John的头顶,那种感觉,它又来了,他想。接着Sherlock想说些什么,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John在十几秒钟之后放下了左手,Sherlock以为这个拥抱就该结束在这儿了。

 

  之后John把双臂打开,慢吞吞、慢吞吞地抱住了Sherlock。

 

  他先是把前臂抬了起来,接着缓缓地环住Sherlock的身体,左手向上,沿着他的肩胛骨中间上行,手腕手指贴上他的领后。右手握住Sherlock的腰侧,他发现那个位置的皮下脂肪比他想象的还要少得多。

 

  “一切都已经如此了。”John低低地说,鼻尖堪堪蹭着Sherlock的领口。

 

 

 

 

  

  ***

 

 

  “所以,”Sherlock把左臂伸进袖筒,“Molly要在,有蛋糕的地方跟我们见面?”

 

  “是你的生日啊,蛋糕是必须的。”John抬了抬眉毛,“所以——”

 

 

  “你发短信告诉她,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眨了两下眼睛,“让她在那个地方等我们?去吃蛋糕?”

 

  “我以为这对你来说很容易猜到。”John嗤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提前三周就能猜到。”

 

  “......不完全能。”

  

  John没说话,抬起一边的嘴角整了整夹克的领子。他的视线落到沙发靠着的那面墙上,之后是书桌和窗边。

 

  “蛋糕是必须的,确实是。”过了一会儿他说。

 

  “嗯,我觉得糖分带来的快感应该也不错。”Sherlock耸着肩穿上大衣,甩了甩领子。

 

  “放规矩点儿。”

 

  “好吧。”

 

  “——你知道虽然我没有什么立场来说这个话但是......”他直起身看着John,身高差让Sherlock俯视着他的眼眶,睫毛从湿润的皮肤“只是短信而已。”

 

  John偏过头呼出一口气,脚底顿了顿。他复又被某种强烈的内疚和悲伤情绪给袭击了。

 

  “人们都发短信。甚至我也给她发短信,我是说——女人。”Sherlock抬起头小幅度地摇了摇,盯着窗棂,“坏主意。试着别去那么干。但你知道...有些时候...”

 

  John站在那儿,盯着他左眉伤口上的缝针和眼球里的充血,在这个距离之下看起来更加清晰。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站在那儿,看着这个人费尽了心思想让他好起来,组织着语言,来回甩着脑袋,语无伦次而又审慎。John发现自己错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他以为他足够了解他,但其实没有。John的眼睛随着Sherlock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而移动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双眉之间快要连起来了的纹路,清浅的胡茬,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之后是他的下颌。

 

  接着他的视线向下,他喉结旁边的小痣,一条小小的细纹,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没有系上。John想着,他以前也是这么干,觉得总是太受束缚,Sherlock很少系那第一颗。他又把目光挪回到他的眼睛上。观察着他的鼻子,没有什么大碍;盯着伤口的针脚,愈合得很好,应该很快就能拆线。眼球里的充血依旧刺痛着他,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这双眼睛。越是让他感到疼痛的东西他越是得面对。这双眼睛看向他,带着他造成的伤痕,他造成的淤血,因他而生的颓败和愈发明亮的光芒,看向他。

 

  他怎么值得?John深深地呼吸。他总是爱深呼吸,这就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控制你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吼出来,或者不要做出什么太过情绪化的事情。碰到一些事儿的时候John总是深呼吸。你总是逃避得太多,想得太少,想想是什么操控着你让Sherlock经受痛苦;你总是想得太多,说得太少,还有很多话你没有告诉他;你总是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你能做到的,你以前也做过,为什么现在无动于衷?

 

  你做得从来、从来都不够多,John接着想。你永远也不会是那样的人了。

 

  他盯着Sherlock,而后者还在轻轻地说着。“不算是什么太让人愉快的想法,John,但我总是时不时会有这么一种糟糕的感觉,”Sherlock皱眉,语速逐渐加快,“或许我们都只是普通人。”

 

  “即便是你?”John在下一秒就开口,疲惫地带着笑容挑了挑眉毛,接着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笑容,就像第一个晚上在Lestrade面前替Sherlock辩驳的时候一样。那样的感觉——你能相信吗?这个人,一个瘾君子?得了吧。我的意思是,这不可能。

 

 

 -这个人,一个瘾君子?不可能。

 

 -这个人,一个普通人?不可能。

 

 

  “不。”Sherlock停了一会儿。

 

  “即便是你。”

 

  他仔细地看着John的眼睛,他被泪水打湿,黏成几小绺的睫毛,布满眼白的血丝,泛红的下眼睑。即便是你也是普通人,即便是你。卡厄斯和埃忒耳并非真实存在,哪怕是你也是肉体凡身。而血肉之躯都会犯错误,Sherlock抿了抿嘴。

 

  John呼吸滞住的表情稍纵即逝,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移到Sherlock的肩膀上。“蛋糕?”

 

  “蛋糕。”Sherlock深深地点着头,又很快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噢。”他走到那座抽屉柜旁边。

 

  这座矮矮的木柜是他的“秘密根据点”,所有他所珍视的,需要留存的,意义非凡的——香烟,有时候会悄悄藏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她的手机,被搁在了里头,不错的纪念品,有意思的回忆。

 

  还有那顶猎鹿帽,他把它收进了抽屉里。

 

 

  “你是Sherlock Holmes,戴上这顶天杀的帽子。”——那只是一个有关于维多利亚时期的梦,他都不确定John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认真的?”John看着他笑,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是Sherlock Holmes,我得戴上这顶天杀的帽子。”Sherlock头也不回地抬起小腿把抽屉蹬了回去。

 

  “是吧Mary?”

 

 

  John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她,但是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看见那只牛的头骨上戴着的耳机,落了薄薄一层灰。墙纸和窗帘都浸泡在午后的自然光里。书桌上的茶杯,杯子内里有一点儿茶渍。Sherlock的黑色皮沙发,台灯,窗台上搁着的小箱子,书柜旁边的昆虫标本和几块鹅卵石。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而安静,但是被堆得很满。被气味,光线,飞尘和回忆堆得满之又满,带着尘封已久的气息却又十足鲜活,就像这个角落里的故事已经上演了近百年一样。

 

  但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

 

 

  

  他的手掌贴着楼梯的木质扶手,一路走到第一段阶梯的中段,接着停了下来,看着Sherlock的背影。John想起来那一天也是这样,他站在这里,看着Sherlock,穿着大衣、戴着围巾的Sherlock,回头朝他看。

 

  “我之前就在那儿。我请求过你,”那个时候的他说,“我请求过你不要死。”

 

  “I heard you.”Sherlock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给了他这么个回答。

 

  “我听见你了。”这样的一个回答。

 

  之后他记得自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那样鲜活的一双眼睛,里头只有自己的一双眼睛。后来他时常在梦里见到那个画面,Sherlock身后是黑漆漆的房门,门外是喧闹的记者,闪光灯和快门声此起彼伏,行人和车辆吵吵嚷嚷,而门内的世界是全宇宙最安静的地方。

 

 

  “所以,”John轻轻嗓子,站在楼梯前头。“你也能看见她,是不是?”

 

  他想象了无数种Sherlock的回答。他想Sherlock会说,是的,因为我也没法忘记她。是的,John,我也是人。是的,John,我和你一样。

  Sherlock会说,没错,你不是一个人,我也时常有她的陪伴。她也会催促我去找你,帮助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唠叨个不停,随意坐在哪儿看着我笑。我们都是这样的。

 

  John明白Sherlock会这么说的。

 

 

  “不。”

 

  Sherlock回过头,额前的发卷儿被帽檐压得很低。

 

  他怔住了,不知道这回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答案。眼前的画面就像那一天的完美重现,无数个梦境里的Sherlock的目光,一言不发地,沉沉地落进自己眼睛里。John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就像高塔上落下的铅球一样快速下沉,下沉,五脏六腑都被牵动着灼痛起来。Sherlock的一切都回到了那一天,没有眼球充血,没有胡茬,没有缝针,头发又蓬松而光洁了起来,John的耳边响起了一种声音,像是时空坍缩的巨大撞击声,无数个象限交织的奇特流动声,无垠的宇宙里空洞的宁静无声也是一种声音,无数复杂无比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交织,就像响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直到Sherlock开口。之后一切都瞬时间安静了下来。

 

 

 

 

  “I see you.”

  

  “我看见你了。”

 

   这样的一个回答。

 

 

 

 

 

 

 

 

  FIN

  


谁谓河广

【李杜】归去来

我终于在清明假期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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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正逆着淙淙溪水而上的时候,屐齿与山石碰撞发出一串有规律的响声。李白忽然转头问杜甫:“听说你参加了李北海的宴会?”

这话这时候问似乎有些不太寻常。他们的梁宋之行基本都是寻仙、游山、论诗,或者是其它兴之所至的活动。不过杜甫并不想这么多,他很高兴。

“李公亲自邀我去的。”他昂头,“他说我才德兼具,又有家学渊源,虽科举不如人意,日后成就定不在他人之下。”

“李北海这人虽然脾气是大些,但真真有识人之明。”李白笑起来,笑声在山间远远回荡开,又传回来,“子美,你将来必不是无名之辈。”

“太白兄今日才知我?我七岁便咏过凤凰。”...

我终于在清明假期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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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正逆着淙淙溪水而上的时候,屐齿与山石碰撞发出一串有规律的响声。李白忽然转头问杜甫:“听说你参加了李北海的宴会?”

这话这时候问似乎有些不太寻常。他们的梁宋之行基本都是寻仙、游山、论诗,或者是其它兴之所至的活动。不过杜甫并不想这么多,他很高兴。

“李公亲自邀我去的。”他昂头,“他说我才德兼具,又有家学渊源,虽科举不如人意,日后成就定不在他人之下。”

“李北海这人虽然脾气是大些,但真真有识人之明。”李白笑起来,笑声在山间远远回荡开,又传回来,“子美,你将来必不是无名之辈。”

“太白兄今日才知我?我七岁便咏过凤凰。”

“凤凰……”李白沉吟,“子美觉得,凤凰和大鹏相比如何?”

这人莫非要与自己比比么?杜甫肚内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回答:“凤凰与大鹏皆为神鸟,各有长处,有何高下可分?”

李白不接话,吟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山林将声音传远,最终只能有“衰——”的尾音飘来。

“太白兄劝人不要做官,看来寻仙访道,颇为快意?”

“没有权贵呼来喝去,逍遥于天地之间,岂不快哉?”

说话间李白已经先登到山顶。他本就是仙风道骨,站在云雾里更显几分缥缈出尘,真若谪仙下凡,而非为皇帝写写娱乐闲文、而后受诬离朝的翰林学士。杜甫仰视他,不觉恍然。他紧随其后登临,脚下巍然山峰破出天际,远眺早不可见小如芥子的群山,唯有云气翻涌如滚滚海潮而来卷起他的袍袖。他自觉心胆开张,豪气陡生。

“太白兄此言有理。然如今正当明主在世,甫虽喜逍遥同游之乐,仍要前去长安,致君尧舜。”

“凤凰呈祥,天下大宁。”

他挥手指向遥遥北方:“甫此去,必要天下太平!”

李白笑着看他,但忍不住在他转身的时候叹了一声。

明主?尧舜?

自己十余年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踏入大明宫的时候,何尝不是想写治世的文章。

他又望向友人。比他年轻十一岁的文士正“自谓颇挺出”,傲视天下。他转念一想,挺好,由他去吧。

 

 

杜甫后面每回忆起裘马轻狂的日子,总觉得李白那天的话是一语成谶。他如先圣一样四处奔波,希望得到上层的注意。效果显著,皇帝惊奇于他献上的《三大礼赋》,派来考核的学士为他文不加点的才思啧啧赞叹,收到干谒文字的官员欣赏他的诗才,美好的前途似乎唾手可得——然后是多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日子。

凤凰终究无枝可栖。

玄宗喜欢的是他的辞赋和称颂,却不在乎他的规劝和志向。况且《三大礼赋》写得再华丽,也不一定值一条进身之阶——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写得好的文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更不用说,“野无遗贤”!

长安已经放逐了一个李白,不介意再折腾一个杜甫。

他在唐帝国的壮年中逐渐老去。每天早上奔波、流亡、处理鸡毛蒜皮、看着百姓在徭役和赋税的压迫下呻吟;晚上会做梦,梦见“致君尧舜上”,梦见“白鸥没浩荡”,有时也梦见李白。他立于山巅,看见李白在旁长啸一声,化为一只遮天蔽日的大鹏,一飞冲天隐入云中。然后他醒了,很想知道李白的消息:他也没有实现自己的志向,那他会难过吗?但他离开长安之后,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无拘无束,那会很快乐吗?

他麻烦朋友给李白带过话,但李白的回复寥寥无几。更多的时候,消息来自朋友们传来的消息或民间的谈资:李白隐居了,李白出山了,李白要被处死了,李白被流放了……他以为他们终难相见,却没想到李白流放夜郎毫无消息的时候,这人反而来见他了。

 

李白看起来老了很多。哦,杜甫想,应该是现实,他的梦里李白一直是同游梁宋的模样。他本来想问李白那个他深埋心底已久的问题,一开口却是:“你怎么过来的?”

“飞过来的。”

他想起那个梦,并不惊异。可是……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他们能流放我的身体,难道能流放我的精神吗?我白天赶路,晚上梦见自己变成大鹏游于天地之间。但是不知为何,俯视九州时,我总能看见你站在山巅之上。我醒了之后很想见你,想看看你去了长安之后过得如何。然后——”他少年气地摊摊手,“就飞过来了。”

他的视线在这件破破烂烂的屋子里迅速扫视了一圈:“你的情况,沉沦下僚,志向难成……偏偏又碰上这么一个时代,让你只能看着别人受苦。很难过吗。”

“那你离开长安后快乐吗?”

李白看了他一眼:“我早就回答过你的啊。”

杜甫摇头。

“太白兄,我能理解那种飞扬放荡的快乐。但这种生活那么快乐,为什么还拦不住你出山?”

他望进李白的眼睛:“你忘不了入世。”

 

李白起初有些惊讶,之后反倒显出释然的神色:“子美真可谓知己。大鹏……怎么可能屈居山林那么久呢。”

杜甫不说话。李白也不说。他们把手放在一起,知道仅凭他们的力量无法逆转时局,但仍然可以抚慰对方的伤口。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们坐到月亮渐渐西斜。李白说,我要走了。

这次与热爱漫游的个性无关。晚上他们可以尽情地做梦,但到了白天,杜甫要逃难,李白要返程。现实的车轮滚滚而来,他们挡不住。

杜甫轻声问,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去杀敌。”李白缓缓放开他的手,月光笼着他一个人,显出一种寂寞感。他搔搔头——杜甫知道那是他不得意时的标志性动作——蹦出来一句:“走了。路上波涛险恶,麻烦得很。”

杜甫想祝他建功归来,却又想拉住他,叫他万事当心,放舟江湖也好,多作好诗也好,总之不要再搅和到那些事里边。

他终于伸出手去——只牵住一片月光。

妻被他的动作惊醒,问:“郎君可是梦到什么?”

他想告诉妻不是梦,但定睛一看,又感觉李白的容貌似乎是梁下清辉造成的朦胧错觉。屋外一片寂静,没有人,没有鸟,只有狐狸窜过的声音。在这个时代,最多的就是狐狸。

“无事。再睡一会儿罢。”他于是轻抚妻的背,安慰她睡下,“一个时辰后又是一天山路,小心乏了。”

 

李白最终没有马革裹尸。他四处漂泊,贫病交加,三年后死在了床上。他的死亡立刻成为了市井间最大的谈资。人们聚在一起,惋惜几句“世上最好的诗人死了”,有些人流下了眼泪。然后他们各奔东西,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杜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他心里感到莫大的悲哀,却没哀叹,也没流泪。

他理解李白的志向,也终于理解了李白的寂寞。即使整个唐帝国的人都知道他的诗,真正懂得他的又有几人?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李白已经去世。他明白,下一个无人理解的……就是他了。

 

大历五年冬。

四处漂泊、贫病交加的诗人杜甫躺在床上。

还有什么遗憾吗?太多了。他以凤凰自诩,却不能扶大厦之将倾,不能照顾好家室。他自称“下笔如有神”,写了一辈子的诗,又偏偏少有识者。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子美感慨颇深。”

“甫已是将死之人了,太白兄此来所为何事?”

“凤兮凤兮——,”李白过来拉住他的手,“归故乡兮——”

“子美,你还记得么,你必定不在他人之下。你的诗文是第一等的,就算我们如今无处施展拳脚,但名声将会光耀后世。人们会读懂我高远的志向,也会明白你对社会的悲悯。世人既不解你我,为何囿于斥鷃的意见而不归去同游?”

“故乡何处?”

“恍惚之巢,虚无之场。”

“游于何处?”

“翱翔天地之间,馀风激兮万世。”

杜甫听闻此言,笑得爽朗。他站起身,汹汹的江风鼓起衣袖,恰如同游梁宋登山时一般:“走!请太白兄与我同游!”

 

杜宗文看到被病痛折磨许久的父亲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不由得心里一紧——莫不是回光返照?他喊了几句父亲,没有听到回应,只听到外面响亮的鸟鸣。

他惊起抬头,望向船外。天色阴暗,长风呼啸,巨浪排空,两只巨鸟飞腾而过,长翅遮蔽了山川湖海。莫非是什么异象?他伏在船中不敢再看,直到天光大亮才缓缓抬头,只见两个黑影在天边上下颉颃,倏忽逝去了。


子之若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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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文学编年地图!记录了很多诗人一身行走的路线和一段时期诗人们的交集!点进地名的标示里面还有诗人在这里写的诗!地图也有不同时期的可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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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有多少诗人不太清楚,大家可以自己看看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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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ciudad y los perros

个人声明

本人系“墨魂刘禹锡文案借梗问题重启和大爆料”帖中提到的“离职文案L”,因博主“茜茜金嘴唇”(曾用ID“朱鸟窗前候柳星”、“瞥裂星辰”等)数度明知故犯、违反我个人意愿、未经许可(甚至未通知本人)便以“爆料”为名公开我与其私人聊天记录,在最新“爆料”帖中更提到学业、工作等隐私,影响波及本人现实生活,故撰此声明。

我于2018年11月入职项目组,2020年8月因身体原因离职,自始至终,从未在知乎、lofter、超话等网络社区上发表过任何关于墨魂研发工作的爆料。产品研发、内容创作的个中经历,从来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难以向外人尽道,我不愿以此为噱头博取关注。遑论只言片语经社媒传播发酵后必会歪曲本意,...

本人系“墨魂刘禹锡文案借梗问题重启和大爆料”帖中提到的“离职文案L”,因博主“茜茜金嘴唇”(曾用ID“朱鸟窗前候柳星”、“瞥裂星辰”等)数度明知故犯、违反我个人意愿、未经许可(甚至未通知本人)便以“爆料”为名公开我与其私人聊天记录,在最新“爆料”帖中更提到学业、工作等隐私,影响波及本人现实生活,故撰此声明。

我于2018年11月入职项目组,2020年8月因身体原因离职,自始至终,从未在知乎、lofter、超话等网络社区上发表过任何关于墨魂研发工作的爆料。产品研发、内容创作的个中经历,从来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难以向外人尽道,我不愿以此为噱头博取关注。遑论只言片语经社媒传播发酵后必会歪曲本意,近日所传“某墨魂原型系某乙女游戏男主”即是一例。希望此篇文字,多少能偿还我所造口业。

2020年底,即从墨魂离职以后,我只在互关两位数的个人微博上分享过一些私人生活心迹,涉及上一份工作的部分也都避免直接写出项目名称或缩写,更未对游戏公测后更新的内容发表过任何评论。好友圈基本都是我三次元朋友、同学或同行,亦有部分我认为值得信赖的网友,其中便包括以校友身份接触的“茜茜金嘴唇”(微博另有ID,为避免叙述混乱,本文统一以“茜茜金嘴唇”称呼),如今看来是我网络交友的疏失。

2020年12月3日,“茜茜金嘴唇”向我发私信阐述关于“文案融梗”的疑虑,她自述“并不是要提出指控或者怀疑,也不会做多余的言行,只是想绕着走”。我认为对于文案而言这是非常严厉的指控,即便已离职,仍不希望参与过的项目蒙上此等污点,同时,在这个时间点,我依然视“茜茜金嘴唇”为网友,尊重她的想法,也尽可能顾及她作为同人写手的情绪心理——这便是“爆料”帖中我与“茜茜金嘴唇”全部私聊记录的前提语境。

必须再次强调,我默认谈话为两个有一定基本共识(包括不限于兴趣写作&商业稿件、史料&改编、游戏&二创、一般向&女性向等方面)的网友一对一私聊,甚至语及某些问题前我还特意打字“以下是我个人吐槽”,从未怀有“借渠道向外爆料”之意。很可惜,事后观之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2021年2月、2021年7月,“茜茜金嘴唇”曾以不同ID在lofter平台两度发“瓜帖”,杂糅我的私聊内容作为“爆料内幕”佐证。两次均未征求我同意,两次我都是由其他渠道收到链接才获悉此事。我在2021年2月曾向“茜茜金嘴唇”提出严重警告,要求删除与指控实证无关的内容,“茜茜金嘴唇”向我致歉。2021年7月,“茜茜金嘴唇”用“朱鸟窗前候柳星”发帖,此时文章内容已不单纯是“借梗指控”,而更多涉及对墨魂游戏内容、运营等各方面的指摘,并将我的私聊内容与知乎等其他平台来源不明的八卦(顺便一提,“茜茜金嘴唇”帖子内摘引的许多网络“爆料”甚至没有向我这名前员工求证过)混杂在一处,而其嘲讽在职文案“月薪比较低”的言辞与其日常自我标榜的立场相悖,我因此解除了与“茜茜金嘴唇”的微博follow关系,发信息声明不再联络,不想再牵扯到任何与墨魂/史同相关的网络纠纷中。

2021年下半年我做了一次手术,术后恢复期间极少使用社交媒体。7月的系列帖子“茜茜金嘴唇”与墨魂柳宗元文案私聊告结(我并不认识墨魂柳宗元文案,也没有参与这次沟通),我以为争端到此为止。没想到时隔7个月,“茜茜金嘴唇”重翻旧案,并未举出新的指控证据,却将我几近一年前的私聊记录全盘公开,且对我本人学历、工作、写作等做了大量有明显导向性的描述。对此我毫不知情,发帖后也未收到帖主任何告知。在“大爆料”帖中,“茜茜金嘴唇”表示“未经他人允许就公布聊天记录确实低劣,可我并未承诺过绝不外传,所以,很抱歉”,然而她本人私下甚至不曾为此主动向我说明、道歉过一句。

北宋党争有著名的“发其私书”公案,虽然吕氏“发知己之私书”或出自编排,但“发其私书”本身意味着怎样的人格破产,古往今来人心自有定论。“茜茜金嘴唇”借我名义公开“私聊爆料”,并泄露我个人信息,导致不到24小时内已有多人根据日志内容认出“离职文案L”是我、向我求证。我无法想象日志内容继续散布,未来还将对我产生怎样的困扰。

以上便是“茜茜金嘴唇”这一年多来三度“爆料”与我相关的事件始末。接下来是一些针对具体问题的声明:

1.关于私聊内容。我没有做到“口不臧否人物”,今日事端,归根结底是我定力涵养不足所致,也是我必须吸取的教训。对于曝光的私聊记录,我不会否认,也不会解释。如果观者认为我是小人,大可以将记录一概视为訾诟妄语;如果您还肯通过这篇文字对我抱有一丝信任,烦请代入我前文陈述的私聊语境理解我的话。

2.关于“我执笔的部分文案”。我没有署名,也没有著作权。严格来说在职作品从思路、大纲、初稿、定稿、配置乃至上线后可能的更新,都要经过项目内容部门的集体审议,对外不存在专属于“某一位文案”的作品。当然,部分内容鉴于我的创作参与度,私聊称为“我写的”,诸位应能体谅罢?但游戏文案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文案注定是游戏产品的一环,所有文案都是在项目世界观、题材基调的规则设定下写作,在职主笔首要保证的也应是整体基调、品质的统一。废案是工作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在离职后与“茜茜金嘴唇”分享“废案”,亦只是陈述我个人的一个脑洞,从未表达过我认为这段废案必须出现在游戏里。我希望今时今日的玩家能把文案视作整体看待,而非根据主观理解将文本强行分到ABCDE头上。更不用说很多猜测都是错的,否则
Documentary hypothesis也不会引得无数学者皓首穷经了。

3.关于游戏的定位及部分角色“设定原型”。首先陈述我个人观点,从性别理论角度说,所谓“乙女向”“一般向”“女性向”有很多都是存在界定争议的“伪概念”,这里就不节外生枝展开了。回到墨魂,官方就此问题发过公告,几轮测试文案也一直有调整,只能说我在职期间选择了以我当时的水平能够把控、与同类题材作品有一定区分度的风格。很多玩家反馈都是预料到的,只是限于个人能力(主要原因)和其他制作因素没有来得及打磨至尽善尽美。至于“定位不明”或者更严厉的“定位投机取巧”的指控,各位知乎B站懂王比我这位前在职员工更懂,想要寻找答案的自可以找他们。

至于某些角色“设定原型”。我参与这个项目前后将近两年,经历了从内部预研到公测的数次迭代。我与“茜茜金嘴唇”私聊记录所涉及的“工作经历”同样是横亘两年的背景。截取我陈述特定阶段、特定需求所使用的比附语码,代指我对最终工作产出的意见,我认为是不公允的。有兴趣的可以查看《逆转裁判》系列巧舟对御剑怜侍的原设与游戏内版本的差异有多大。墨魂作为公测一年半的项目,角色到底像不像某所谓的“设定原型”,我想文案本身自有答案。

4.关于“墨魂刘柳文案借梗”。一切纷争皆由此而起,我反而不想再多做解释了。“融梗”是个难以举证也难以自证又非常敏感的问题,法律层面的“抄袭”裁决与同人/写手界对融梗的认定亦有不同。我在私聊里已经尽可能向“茜茜金嘴唇”阐释了她的疑惑,既然聊天记录连同涉嫌文本都已经公开,我就不再赘述。

5.关于《长安客》作者。这是我最内疚的地方,作者北溟鱼完完全全与此事无关,只因我私聊时多话将她牵涉进来。众所周知如今游戏上线必须通过版号审批,故而项目组在寻求合作写手时优先考虑有文学/历史/学术类实体书出版经验的作者,以上便是考虑联系北溟鱼的原因。在此想额外说明的是,与在职文案一样,外部合作写手同样需要在项目世界观、题材基调的规则设定下写作,从设定思路到成稿每个环节都会经过项目内容负责人审定,故请勿再将北溟鱼老师的个人作品与游戏剧情混同讨论。

6.关于我本人。特别声明,我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以“墨魂研发人员”形象出镜,请勿将网络上任何“墨魂制作组成员”的影像资料与“离职文案L”对号入座。特别强调这点也是不想再牵涉更多人。其次,我的学历、工作经验在近两年飞速内卷的游戏业界不值一提。“茜茜金嘴唇”不负责任的爆料已经影响到我现实工作生活,我要求对方删除与“融梗”指控无关的、对我和北溟鱼的一切描述,遭拒。我和家人现在的身体状况都不是很好,没有精力再与“历史同人/二创游戏”的争议话题缠斗下去,无论是当前的工作还是业余写作,都与本国文学历史题材再无关系,不想再卷入所谓史圈纠纷。任何对宏大历史文学宏大的爱、与对具体写手具体的嫌恶,都让我畏避。

抱歉写到最后无法控制情绪,语无伦次。

如果您愿意通过这篇文字相信我的话,很感谢您读到这里。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