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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梦难竟啊。

【好兆头】[A/C]漂亮男孩

[* 原作 *]   好兆头

[* 配对 *]   亚茨拉斐尔/克鲁利

[* 简介 *]   天堂清洗了世界


*

    红头发托尼今年二十岁,长得很聪明,消瘦,并且有一对漂亮的颧骨。在认识他的人里头,约有半数为他那忧愁而深远的皮相所欺,认定他十来年后能凭借灵光的脑瓜拿到终身教职;剩下一半则直奔他的本质,觉得他准会成个唱地下摇滚的瘾君子——不,除了唱摇滚。...


[* 原作 *]   好兆头

[* 配对 *]   亚茨拉斐尔/克鲁利

[* 简介 *]   天堂清洗了世界


*

    红头发托尼今年二十岁,长得很聪明,消瘦,并且有一对漂亮的颧骨。在认识他的人里头,约有半数为他那忧愁而深远的皮相所欺,认定他十来年后能凭借灵光的脑瓜拿到终身教职;剩下一半则直奔他的本质,觉得他准会成个唱地下摇滚的瘾君子——不,除了唱摇滚。

    眼下他正在他最爱去的一家酒吧里,和哈斯特一起。这家酒吧的酒难喝,但便宜,最美妙的是酒吧老板跟他有几分交情,每回都会额外送他们一小碟薯片。那是个阴郁的中年人,比七个伦敦叠一块儿还阴。哈斯特点了两品脱苦啤,因为他俩身上的钱加起来只够买这个;托尼则要了两杯免费白开水,这样他们就能多喝一阵子。

    哈斯特的笔名是“地狱公爵”。他比托尼大几岁,打扮邋遢,白得见不得光,人们跟他说话时会下意识避开“白化病”之类的字眼,尽管这实际上毫无必要。托尼跟他不怎么熟。他们只不过碰巧是同校、又碰巧一起搞地下印刷:对此,哈斯特说“共同的理想把人们聚在一起”,托尼则认为“共同的敌人使蠢货彼此忍受”。

    关于托尼成为蠢货这件事,起因是一张被遗弃的草稿纸。是一两年前的事儿了,他在那上面写,上帝不存在、或者至少不想被证明存在,最大的证据就是这张纸仍然存在。约莫一个礼拜之后,哈斯特带着这张纸找上了他。托尼非常确定,他当时把它扔进垃圾桶了,男厕门口的垃圾桶。

    总之,他们现在的老板,一个姓贝齐的疯女人,赏识他这些想法,邀请他入伙;那时候托尼以为他们是个觉醒了自由意志的反抗联盟。直到拿到了样刊(还是他妈的创刊号)他才发现这是个敌基督者大本营、他那些同事不过是群陷入另一种狂热的蠢蛋,这时他已经在魔鬼的名单上签了名。顺带一提,他们的销量挺惨淡的,毕竟整个尘世都是天堂的牧区……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写出来的玩意大多狗屁不通。

    酒上得很快,托尼把自己那一份挪远了一点。哈斯特崇拜撒旦的方式是一个月只洗一次澡,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今天至少是第二十天。托尼翻出皱巴巴的烟盒,磕出一支烟来,作势要递给他,哈斯特摆手拒绝。他压着嗓子说:“撒旦万岁。”他们这些人有多么无能,就有多么注重仪式感。

    “撒旦万岁。”托尼给自己点上烟,把烟盒塞了回去,然后他们开始谈论这一期稿子。

    “尊敬的贝齐阁下写了三篇。”地狱公爵说,“我本人写了三篇,就连利果里都写了两篇。”他说话拿腔拿调的,身上的馊味和烟草味拧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托尼咬碎过滤嘴里的爆珠,含含糊糊地附和了两句。

    “而你,伊甸之蛇。”哈斯特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儿,换上谴责的语气,“你只写了一篇,并且就只有你没提到撒旦。”

    托尼耸肩。“我写不出来。”他说。除了缺德笑话,他在心里接着说。他确信他们——《地狱时报》编委会,自称“黑暗议会”的那帮家伙——不会乐见撒旦成为虚无主义脱口秀的主持人。

    哈斯特说:“可你写了……你知道自己写了啥。”

    “这有什么不能写的?拜托,我们可是敌基督者。有点儿格调。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害处。”托尼说。

    “有什么害处?”哈斯特尖叫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会消失,所有的都会消失——”

    托尼往哈斯特带来的样刊上掸了掸烟灰。“没消失啊。”他实事求是地说。

    地狱公爵看上去万分恼火。“你会害我们被盯上的,”他说,“祂们有个针对这些的监察部门……”他还待说什么,酒保就过来了,端着一杯龙舌兰日出。哈斯特只得闭了嘴。

    “还是算在图书馆账上,他说很抱歉让你感到……不安全。”酒保言简意赅地说。他也一把年纪了,不是个有头脑的人,但擅长做应声虫和传话筒。

    托尼接过鸡尾酒,叹了口气。“是我太多疑了。我该好好道歉的,”他举起海波杯,遥遥冲哈斯特点了一下,“可惜他不在这儿。咱们为他干一杯吧。”

    “他就是想泡你,”哈斯特不为所动,语气讥讽,“说不定你正想跟他尝尝甜头。可怜的老家伙。瞧他那模样,要是年轻个十来岁,倒也算个漂亮男孩。”

    托尼古怪地看了哈斯特一眼,酒杯被他放在桌边。酒保已回到吧台,正在清洗空杯,拿一块粗布巾抹去锥形杯口的盐粒。

    海波杯里是球形冰块和漂亮的橙红色渐层,杯缘插着柠檬片,杯壁外侧浮现水雾。“只是朋友。”托尼说,“你啥也不懂。”烟头在他指间闪着黯淡的红光。

    他们说的是街对面那家私人图书馆的主人——一位挺老派的绅士,独来独往,浅金色头发,他眼睛蓝得惊人,长相很甜,总打扮得像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衣架。没人说得清他的年纪,但用“老家伙”来形容无疑是过度夸张;他看起来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托尼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他说他叫亚茨拉斐尔,是个天使。

    托尼就是在这家酒吧里与亚茨拉斐尔认识的,那时他十七岁,带着假驾照来买酒,而亚茨拉斐尔是受店主之托帮忙看店。理所当然地,他被当场拆穿,藏书家对于分辨真伪总有一套。

    托尼没有被赶走,酒吧的临时老板给他做了份沙拉,没收他钱。他坐在吧台前吃,不时拈起一片菜叶,轻车熟路,像捏着尼古丁贴片,指甲涂成黑色。藏书家在吧台后头问,味道还行吗?他回答:透着股谋杀味儿。“针对植物的残忍谋杀。”托尼补充道,“跟鱼生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吃过寿司的话。”他齿间还衔着半片黄瓜,嘴唇的颜色和头发一样浓墨重彩。亚茨拉斐尔冲他眨眨眼睛:“多吃蔬菜对健康有好处。”

    托尼第四次来时,亚茨拉斐尔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托尼问是否可以叫他拉斐尔?藏书家想了想,说:最好别。托尼发觉他紧张的时候习惯微笑。

    亚茨拉斐尔很快解释说,有位老朋友曾经这么叫他。那阵子他在各地行医,而那朋友是条蛇,由于种种巧合,他们总会碰见彼此;于是在后来的传说中,出现了一位叫拉斐尔的天使长,手握蛇杖,司职治愈。有那么几秒钟托尼以为他在开玩笑,问他:“从前是多久之前?”亚茨拉斐尔答道:“那是上一个纪元的事了。”这鬼话托尼一个字都不信。他追问:“你那朋友呢?”亚茨拉斐尔顿了顿:“不在了。有几十年了。”

    托尼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阻塞着。“啊,对不起。”他干巴巴道歉。而亚茨拉斐尔缓慢地摇头。“也未必是件坏事……”藏书家说,“我不知道。但他向来挺憎恨永恒的。”然后继续,微笑。托尼记得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因为酒吧里周五会有歌手驻唱,棚顶的旋转彩灯全部开启,灯光在年长朋友的蓝眼睛里摇晃。托尼试图宽慰对方,尽管不太得法:他说他一直抱有疑惑,因为人们总是往前走,然后交到新朋友,像有个程序在里头自动清空缓存。壁挂电视里在播国际新闻,亚茨拉斐尔低头擦拭吧台桌面:“他们太短暂了。为了活下去,不能花太多时间伤心。”直到这时候托尼才开始有点相信他是位天使。后来有一次托尼问他:既然随着生命流逝,爱与痛都会日渐掉价,那对人类来说,什么才是永远真实的东西?

    “善待他人,常怀希望。”亚茨拉斐尔说,“信仰。时间不会使爱褪色,它只是平息激情。”

    “事与愿违。不确定性。”托尼自己说,“恐惧。要是没有激情,那爱就太无聊了。”

    这段对话发生在苏活区,酒吧对面,亚茨拉斐尔的地盘上。托尼尚未认清“黑暗议会”本质时,曾经在他这儿印过几批传单(比在外面便宜一些),偶尔也在阅读区坐坐。大多数时间亚茨拉斐尔在对面看书,少数情况不是。托尼曾经看见他在里间,那是主人的私人领地:圆桌边摆着两把椅子,一把是吱吱作响的木质摇椅,另一把是与室内装潢格格不入的哥特式天鹅绒高背椅;桌上有一杯热饮和一支酒,高背椅空着,藏书家坐在摇椅上。

    天使的私人图书馆是书籍的庇护所。一版书可能由于印量稀少和保存不当而逐渐在世上绝迹、也可能由于受天堂禁止而直接从世上消失,是亚茨拉斐尔使它们得以留存。托尼爱上了在这儿写稿,因为在这里能找到字面意思上的所有文字资料,而且亚茨拉斐尔是个超级好用的搜索引擎。很多次他们喝着热可可,谈论诺亚和索多玛、摩西和耶稣基督。说到天启四骑士时,托尼问:“他们是不是得有个专门的马厩?要不他们平时把马放在哪?”“现在他们骑摩托,”亚茨拉斐尔说,他给托尼讲天启四骑士的更替,污染曾经是如何取代了瘟疫,“因为时代总在前进。”

    “既然如此,”托尼说,“虚无也同样可以取代上帝。”

    亚茨拉斐尔温和地说:“上帝是真实存在的。”

    “曾经真实存在过。”托尼说,“你不也很久没见过祂了吗?”亚茨拉斐尔陷入思考。“确实,”他承认,“后来我想和祂交谈,但能找到的只有祂的发言人。”“对吧?从你那些故事里也看得出来,”托尼摊手,“从某一天起,祂不再干预人世。”亚茨拉斐尔深吸口气,“我不知道。祂是不可言说的。我们通常不去想这些。”他迟疑地说。

    “你可以慢慢想,”托尼把书翻过一页,“我相信天使能活很久。”他说这话时感觉嘴里不是滋味。

    “说实话,”天使说,“是有点太久了。”他背后的展台上摆着鸟形石雕,天使说它来自一间二战期间倒塌的教堂。

    “啊,那是个纪念品,曾经是我一位朋友的收藏。”亚茨拉斐尔是这么说的。

    托尼问:“那条会说话的蛇?”亚茨拉斐尔点头:“大多以人形出现,像我一样。”“蛇也是位天使?”托尼试图对着藏书家想象他那位故友的模样。“是我的天使,”亚茨拉斐尔说,“但在严格的分类学上,是个恶魔。”托尼问他什么是‘恶魔’,他告诉托尼,那是种地狱生物,擅长诱惑人。托尼问他是否能把恶魔这个词条写进下一期专栏里,亚茨拉斐尔同意了。“所有人都说地狱里没有活着的东西。”托尼说。他有些忐忑,怕天使朋友因此鄙视他,“看来他们是瞎编的。”亚茨拉斐尔问他:那他们认为是什么使人堕落?托尼说:天生原罪,劣根性,他们说是这些引来了末日审判,所以人活着应当赎罪——难道真是这样吗?我是说——人们到底为什么堕落?

    亚茨拉斐尔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个人以为,是痛苦。”托尼难以理解,他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所以你认为凶手杀害他人,也是因为他……太痛苦了?”他不住地摇头,“你们天使是不是看谁都怪可怜的,就像我们看动物之间的厮杀。”天使不予置评,他继续问托尼,那人们觉得地狱是怎样的。托尼说:地狱是撒旦的灵,那里面只有火,沾上就是永恒的消亡。最后亚茨拉斐尔说:对现在这个世界来说,他们说的没错,但从前不是这样的。“还有就是,”他说,“地狱里已经没有火了。业火和——和地狱生物,都没有了。雨下得很大。”亚茨拉斐尔又一次露出那种笑容,像张颤抖的空白面具,“后来每次我跟别人讲起,我最好的朋友死于大暴雨,在那之后不到一天,全世界都放晴了,所有人都会笑。”这是唯一一次他主动谈及死亡。

    托尼十四岁时曾爱上学校花园里的一棵兰草。说不上是为什么,有一天他忽然注意到阳光浇落在它的叶脉上,于是心中满怀爱情。你很难找到一个更完美的客体:它那么柔韧、挺拔、兢兢业业、没有叶斑,漂亮得跟曾有位天使在它边上站过似的。在男孩心中它就是天底下最小的神像。一个星期后学校花园被重新规划,校工把兰草挖出来,改种梧桐树。托尼知道这事儿后追着垃圾车跑了两公里,没有追上,并因此被戳了一整年脊梁骨;上一次他被这么笑话还是五岁那年,儿童唱诗班把他踢了出去,因为他问题多得像个伪基百科,因为他是红头发,和犹大一样。

    “我不会笑。”托尼说,“也不会同情。人就该为爱受苦,这理所当然。我就总告诉我自己,”他说,“我的时运会来的。”亚茨拉斐尔注视着他,语气笃定:是的,会的,托尼。

    正在折磨哈斯特的东西,也即托尼给最新一期《地狱时报》的供稿,是篇谐谑故事:上帝为人类的罪所触怒,在大洪水后限制了人类的寿命,使他们最多只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可问题是,随着现代科学与医疗的发展,人类活得越来越长了;作为上帝意志在人间的执行者,天使们不得不辛勤奔波于高寿老人的床前,想尽办法让他们“自然死亡”。

    亚茨拉斐尔指出,实际上控制生命衰减的多变量是创造时就设计好的,这涉及到一些计算,模拟增长曲线之类的。“但这点子挺有趣的,”那位真正的人间天使说,“你打算怎么写下去?”托尼把写作计划给他看:长寿村、工作失误、天使的争执——关于如何执行大规模杀人计划、选择、更多的选择、思想斗争、人的价值判定、为了维持秩序对良心的伟大牺牲、吞噬一切的泥石流,以及最后的真相:封闭地区混乱户籍制度的胜利。亚茨拉斐尔说:印出来之后,你得在我这儿留一本。托尼有点惊讶:你喜欢这故事?亚茨拉斐尔说:我怕它会消失。这显然不是天使们会接受的故事。

    托尼总结道:“你不喜欢。”亚茨拉斐尔说,他不喜欢太过讽刺和灰暗的故事。托尼说:你没必要保留不喜欢的东西。亚茨拉斐尔说:这是两码事。“我是书籍的保护者,”他说,“也许我不喜欢它,但故事有权存留。”

    “它们存留,”托尼问,“然后呢?”

    亚茨拉斐尔说:“然后等待。”

    “就像潘多拉盒底的希望?”托尼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希腊神话。

    “就像一粒种子。”亚茨拉斐尔说。

    “可你甚至没把种子撒下去。”托尼说,“你从不让别人看那些书。被天堂封杀的那些。”他看向那本神话故事书。

    亚茨拉斐尔说这种事会招致太多麻烦,他爱莫能助。托尼笑了一声。“你的种子,”他说,“是煮熟的种子。你这儿也不是书的庇护所,而是书的坟场。”天使的嘴唇动了动,但在发出声音之前,他就被托尼打断了。“我怎么总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托尼打了个寒颤。他狐疑地打量着藏书家:“我想你们应该不会随便乱动别人的记忆吧,你们这些天使。你们会吗?”

    “我……最好别。修改记忆挺麻烦的,需要上头批准,”亚茨拉斐尔挤出个局促的笑容,“得写很多文书。这事我还没做过。”

    他的表情使托尼手足无措:“抱歉,我不该怀疑——”

    “没关系。”天使飞快地说,“我理解。人就是——就是会害怕未知的东西。”当私人图书馆的大门缓缓合上,把春天的活气锁在外头,浓重的阴翳会在室内地面上浮动,像是攀附玻璃的蒸汽。亚茨拉斐尔溺在阴翳中心,他就是这座坟场的守墓人。

    “从前我把圣水锁在保险柜里,”克鲁利抱怨道,“现在是我被锁在保险柜里。天道好轮回。”那是几十年前,末日审判的第一天,伊甸之蛇霸占了古董书店里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两条腿翘到扶手上,窗外暴雨如注。

    “稍微忍一忍吧,”雨水冲刷着店门玻璃,亚茨拉斐尔把“近期歇业”的牌子掖在里侧,拉上门帘。祂的眉头也皱着。“雨季很快就结束了。”

    “我怕雨季永远也不会完。”克鲁利嘟囔道,“对了,我就一说,西边的窗户潲雨。刚才烫了我一下。”

    天使本来已经在摇椅上坐下,闻言立刻起身,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把门窗的缝隙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克鲁利从墨镜上方盯着祂猛瞧,“那件衬衫——你以前相当喜欢来着。”他说。亚茨拉斐尔发愁地冲他一笑。

    末日审判的第八天,全球暴雨仍然没有停止。亚茨拉斐尔从外头回来,说世界各地都在发大水。祂在门边脱掉外套和皮鞋,弯腰拧干裤脚:众所周知,天使不能用奇迹为自己谋福利。克鲁利从里屋出来,右手抬起又放下,拇指与食指相互搓了搓。他摘下墨镜,转身从橱柜里翻出几块手帕。亚茨拉斐尔紧张地叫他站远点。克鲁利耸肩。他把手帕朝天使扔过去。

    “看来我得准备长住了。”蛇说。亚茨拉斐尔站起身的时候,他正倚着书架,漫不经心地翻一本预言书。亚茨拉斐尔告诉他:“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祂回屋换上家居服,再出来时克鲁利已在沙发蜷下,面朝里侧,书扣在脸颊上。天使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去了办公大楼。”祂说,“整个地狱都被淹没了,圣水一直漫到地面。”克鲁利动了一下腿。“你一进门我就猜到了。”他的声音闷在书页底下。“我很抱歉,”亚茨拉斐尔的手掌悬在他肩膀上方,“你是不是想要自己待会儿?”克鲁利说:“你在这也行。”他低声说:“留在这。”几乎只是动了动嘴唇。

    有过那么一阵子亚茨拉斐尔热衷于搜罗茶叶和茶具,直到精制可可粉投入生产(为此他整整期盼了五个世纪)——在那之后祂改为收集马克杯。目前祂最爱用白色骨瓷的那只,亚马逊上买的,杯柄是一对圆乎乎的天使翅膀。天使把只剩下一个罐底的海盐焦糖可可粉一股脑刮到杯里,加上肉桂粉,用热牛奶冲开。“喝点东西吧,”祂端着杯子在沙发边蹲下,移开了蛇用来盖脸的书,“热可可。”

    克鲁利慢腾腾坐起来,同祂接吻,他们彼此的舌尖轻轻碰了一下。蛇的舌头刚刚被勾牙划破了,嘴里有血味。他身体渐渐前倾,手掌摸上亚茨拉斐尔的后脑勺,而天使溜开了。天使举起马克杯,把杯沿压在克鲁利的嘴唇上。“太甜了。”克鲁利不情不愿地就着祂的手喝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这只愚蠢的杯子,”他宣布,“现在起归我了。”

    “真高兴你喜欢。”亚茨拉斐尔惊喜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杯子。”

    我才不稀罕呢,克鲁利小声嘀咕,谁叫你这儿什么都没有。

    他这话一点儿不错。菲尔先生的古董书店看起来杂乱又温馨,但实际上,这里毫无生活气息:没有餐桌,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圆几;椅子只有一把,是那张木头摇椅,克鲁利来的时候通常坐店面里的小沙发;有卧室,但没有床,卧室被改造成一间堆放杂物的祈祷室;有个浴缸,洗漱用品残缺不全,没有自来水、没有无线网、除了放电话的地方之外没有电,也没有其他活物——酒倒是有不少,可整个酒柜都是几十年前克鲁利硬塞到这儿的。

    “是该置办点东西了。”亚茨拉斐尔若有所思。第二天中午,克鲁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从墙壁上挪到了床上——崭新的双人床,丝绸床单,床的另一边横陈着一条戴格纹领结的鲨鱼抱枕。蛇一向睡不惯床。他随手把鲨鱼揉成一团,起床看向窗外:全球大清洗已声势渐小,但雨仍淋淋漓漓下着。那条鲨鱼委顿在床,神情丧气;在踱出卧室之前,克鲁利将它摆成双鳍交叉、安详入棺的姿势。

    亚茨拉斐尔问他要不要叫个搬家公司,把公寓里的用品拉过来。克鲁利说用不着搬家公司,他的老宾利完全装得下。蛇数了数自己惦记着的东西:盆栽、酒、一些不可或缺的纪念品、全套Lonely Planet杂志、保险柜前头的挂画。他坐在天使的摇椅上,前后足足晃悠了半分钟,终于说,Lonely Planet就不要了,这样其他的应该能装得下。

    “还是请人帮忙吧,”亚茨拉斐尔指挥他搜索附近的搬家服务,“带上那些杂志,再把你那把椅子也搬来。沙发有点儿矮,屋里正缺把椅子。”

    克鲁利说:“算了吧,杂志没用了。”亚茨拉斐尔说祂想要那些杂志,因为以后他们在世界各地旅游时,会需要一些建议;而克鲁利怀疑雨是否会停,在他死去之前。

    雨时大时小,但不断绝,同伤亡人数的增长趋势一致。瘟疫退休返聘、饥荒大行其道,海平面以十倍速稳定上涨;后来人类把这段时日视为第二次大洪水。人类不会知道,这破事儿的始作俑者之二曾在他们身边出现——具体来讲,是在伦敦苏活区,一家平平无奇的旧书店门前。先是米迦勒自己吃了个闭门羹,第二次祂带着加百列。亚茨拉斐尔仍拒绝给祂们开门。“我希望我们能达成共识,”珍本书商的轮廓影影绰绰投在门帘上,手里握着把长条形的东西,“说老实话,我也不想用我主恩赐的东西对付同僚。”

    天使们暂时达成了共识。在门口那两位离开后,伊甸之蛇从书架深处游出来。亚茨拉斐尔放下拖把杆,伸出左臂给他盘着。克鲁利把蛇头搭在天使肩上,“啊哈,”他嘶嘶地说,“你完蛋了。你要堕落了。”

    亚茨拉斐尔说:“不,我没有。”

    “你骗祂们说你有那把炎剑。”

    “我没有。”天使镇定地反驳,“也许是祂们会错了意。”

    “别嘴硬了,为活下去说谎又不丢人。”蛇从祂的左肩拱到右肩,用尾巴松松地圈拢祂的脖颈,“你主恩赐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身体,”亚茨拉斐尔说,“和头脑。”祂喉咙里含着一点笑意。这段插曲对他们的生活没多大影响,除了让古董书店门口的“近期歇业”变成了“长期歇业”。

    圣水雨的围追堵截使得恶魔无法出门,大多数时间天使都陪他窝在书店里,只在他睡觉时出门采购、或是探望过去的朋友。这些时日克鲁利饱受失眠和空虚所扰: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觉睡过绝望的整个世纪。有时候,专挑亚茨拉斐尔读书入迷的那些时候,他打着呵欠晃出卧室、化作蛇形蹭上摇椅,往天使耳朵后面吹气。于是亚茨拉斐尔左手按着书页,右手抚摸克鲁利的腹部,从七寸一直捋到尾尖。蛇的尾巴勾了起来。他挂在天使身上,头部晃动间扯断了天使的领结;他泄殖腔微微发胀,从里面翻出一点细嫩的皮肉。

    天使的指腹开始绕着那一块打圈,有一下没一下的,透着股随性劲儿。藏书的纸页陈旧变脆,在祂手底下慢条斯理地一页页翻过去,响声稀碎。亚茨拉斐尔已经习惯一边看书一边抚慰他;祂连眼镜都没有摘掉。

    在天使们眼中,性是人类的公理,它无所不在又无关紧要,就像呼吸、像吃饭,特别地,对亚茨拉斐尔来说,又像新泡的热可可和巴黎的可丽饼。这意思就是,你完全可以在喝下午茶的时候看书,这没什么冲突,并且乐趣翻倍。

    早在他们刚建立关系时,亚茨拉斐尔就坦诚了自己是个性冷淡:天使或许会偏爱,但祂们没有欲望。不是不能,也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存在,是把一件实体移走、其他微粒还未涌入的那一刹。蛇说没关系,他理解——他也是当过天使的,而要紧的是让彼此身心愉悦。但如今只是这样显然不够。克鲁利在祂手心展开身体,自上而下显露出人类的形貌。他们缓慢地接吻。在嘴唇分开的间隙,他说:“掐我的脖子。”他的胸膛在亚茨拉斐尔衬衫的纽扣上磨蹭。亚茨拉斐尔问:“你确定吗——这好像……”不太健康。

    “别煞风景,天使。”克鲁利在天使唇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弯弯的牙印。亚茨拉斐尔犹豫地倒扣住书本,伸手摸了摸他的喉结。“你真的想要我这么做吗?”蛇闭着眼睛胡乱点头,让祂再用力一些,两只手都用力一些。桌上的书被一尾巴扫开,摇椅吱吱嘎嘎地响起来。雨声凶猛地刷过屋檐。他身体里的溪水流到天使手掌上。

    蛇睡着了,在摇椅上盘成一团。亚茨拉斐尔总觉得比起柔软的双人床,他更偏爱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书架、椅背之类的。或许他就是更喜欢用蛇形睡觉,而对蛇类来说这种地方更加舒适。天使把他用毯子裹起来,捧到他们的床上,然后折去写字台,在购物清单前列添上硬床垫。接下来祂清理了摇椅和桌面,清理得太干净了,以至于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这种想法使亚茨拉斐尔怅然——好在,很快,祂的怅然就荡然无存:因为克鲁利在睡梦中变回了人形,裹着毯子滚到了床下。

    “我梦见书店里灌满了水,”克鲁利茫然地揉着后背,“我长了腮和蹼,在里面游。”

    亚茨拉斐尔想了想:“有一种蛇是生活在海里的。它们肯定会游泳。我记得是叫海蛇。”

    克鲁利本能地不太信任祂对动物界的认知。“就叫‘海蛇’?”他问,“就没个学名吗?”

    可能有吧,天使说,我也不清楚。祂里外转了一圈,说虽然没办法把书店灌满水,但我们可以换个大一点的浴缸。按摩浴缸,据说可以自动加热,天使补充道。

    克鲁利说:“那你先得想法子给浴室通上电。”

    接着他清醒了点儿,又摇头说用不着,那就只是个梦……并且不是什么好梦。蛇仰起头,看着亚茨拉斐尔的眼睛:“我给水卷了出去,卷进外头的雨里,被雨水冲进下水道。”他露出厌恶的表情。

    亚茨拉斐尔在床边坐下,用翅膀裹住了他。“这事不会发生。我会拽住你的,”祂说,“每一次都会。还有,会有电的。还会有按摩浴缸。电视。游戏机。雨不会永远下下去。”那时候还没开始全球大停电,世界一流的地下排水系统仍使伦敦居民与有荣焉。捱过暴雨如注的头七天后,人们逐渐回归了正常生活;伦敦人大约是人类中最能适应漫长雨季的一个种群。

    克鲁利说:“听起来不错。”天使的翅膀雪白,飞羽宽广有力、覆羽柔软蓬松,像天鹅的翅膀。他陷在其中,突发奇想:“下次你可以用翅膀裹着我做爱——或者我用翅膀裹着你。值得一试。”可直到他们试完了穷尽恶魔与人类想象能列举出的所有姿势,雨还是没有停。上帝常年不在线。亚茨拉斐尔去问祂昔日的同僚,祂们的说法是,雨不能停,因为还有恶魔在人间流窜。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克鲁利说,“祂们早就为我选好了坟墓。”双人床被挪到了昏暗的阁楼里,他平躺在床的一侧,嘴角耷拉着,连眼珠也不动一下,就跟躺在棺材里似的。他被耗空了;鲨鱼抱枕以相同的姿势仰在他身旁陪殉。亚茨拉斐尔说,不是这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天使在为他念书。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抚摸着他的额头,像是重症病人床头的神父。

    克鲁利说他想念晴天,想念星星,想念伊甸园的太阳和那棵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苹果树。他问天使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天使说,或许还要下一段时间。克鲁利说他就知道,要到他死了雨才会停。亚茨拉斐尔说,祂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天使说“我不知道”时往往表示祂知道,只是不愿意谈及。雨声像一种介质填满了沉默。克鲁利忽地侧过头,问:你听见了吗?亚茨拉斐尔仔细听了一阵,问他听见什么?嘈杂的雨声里,克鲁利说:哭声。

    这是无数个春天中的一个,雨声轻盈、温柔、充满希望,青苔与水草欣欣向荣地生长,城市积水没过脚踝,散发着与地下水连通的臭气。天使迫切地想回到去年——去年这时候克鲁利成天歇斯底里、怨恨一切,主要是怨恨暴雨、怨恨这家无聊的书店(前几年他就读完了这里所有的书),有时也怨恨祂——或者前年也行,前年他活像患了性瘾,把天使吓得够呛。现在他们既不吵架也不做爱。事实上这几年的每一年里,亚茨拉斐尔都暗自希望他们能回到上一年。

    夏天快到的时候,死亡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书店里。它像一道烟或一片雾气,无声无息地在旧书店一楼凝结成形,挨着楼梯,黑袍拖曳过湿漉漉的地面。亚茨拉斐尔从楼上下来,瞧见它朝自己颔首致意。天使脚步顿了顿,客气地请它喝一杯茶,亲自把它送出门外。死亡漆黑空洞的面孔转过一个角度:你知道。亚茨拉斐尔沉默片刻:我知道。祂闩上店门,站在盆栽边上充当了一阵阳光,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一整天被祂耗在书架中间,为了检查藏书的受潮情况。

    亚茨拉斐尔上楼时听见阁楼里有谈话声,是克鲁利在问死亡,他将要走上的那条路是怎样的。

    平静、柔和、繁星闪烁,死亡说,是你建造的那些星云。

    克鲁利问:我能先看看吗?死亡说:可以,这是为了你在创世时的贡献。

    天使没有继续向上走。祂轻手轻脚地转过身,背对阁楼入口,坐在旋转楼梯的台阶上,而楼上的对话仍在继续。

    “这是什么?”

    是一切业已完结的东西。

    “那边闪光的又是什么?”

    是遗憾。

    你不再往前看看吗?那是你将去的地方。

    “啊。我想最好还是给以后留点惊喜。顺便,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你说。

    “你脱掉斗篷是什么模样?好奇很久了。”

    ……我想最好还是给以后留点惊喜吧。

    亚茨拉斐尔哑然失笑,祂抬手掩唇,用咳嗽压住笑声。死亡带来的衰败气场渐渐消散,天使摇了摇头,起身上楼。克鲁利正趴在阁楼飘窗边朝外挥手,鼻尖与室外的雨幕只隔一道玻璃。这一次亚茨拉斐尔克制住了祂过剩的保护欲。

    “雨就要停了。”祂轻声说。

    “抱歉,你说什么?”克鲁利转过身,“我刚才在走神。”他才想起来似的,离开了那扇窗户。

    亚茨拉斐尔说:“没什么。”天使说:“我是想说——你可以坐在那。”祂的睫毛微微颤抖。克鲁利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耸肩:“我最好离它远点。”他越过亚茨拉斐尔走向卧室,“就寝时间?”

    “我们谈谈?”亚茨拉斐尔斟酌着措辞,“今天早上,我好像看见了死亡。我是想说,通常它一出现就准没好事,我们……”

    “事实上,”克鲁利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语气讥诮,“我觉得我早已经死了。”

    稍晚些时候,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亚茨拉斐尔吹熄了蜡烛。在徒有其表的黑暗中,克鲁利忽然向亚茨拉斐尔道歉,为了他们心知肚明的那件事。

    “从很早以前,”天使说,“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要走的。总有一天是要走的。我只是……只是盼望慢一点。我太自私了,是不是?”

    祂的眼睛是星空下的湖,湖面有阵风掀起水波。克鲁利说:“我是个混蛋。”亚茨拉斐尔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你是我的天使,”祂说,“你已为我上了十字架。我……我该把你放下来。”

    克鲁利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实在折磨你太久了,他说。天使更正道:我们互相折磨,我乐意互相折磨。

    半晌,克鲁利说,我知道。

    别那么自责,至少你在努力拯救我,他说。亚茨拉斐尔摇头:是你在拯救我,一直都是。克鲁利想了想:要这么说也对。他们之间不止是朋友、敌人、谈情说爱,无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都会失之片面。世上再没有哪一对跟他俩一样,他们的关系是“克鲁利和亚茨拉斐尔”,只可能是这个。亚茨拉斐尔凑过去吻他,手掌伸进睡袍抚摸他的腹部。他们温存了一会儿,没做到最后。

    他们正一起重读的那本书扣在床头,书是克鲁利挑的。那些书他早都看过,对重温也没多大兴趣——他更爱看戏剧现场,再不济就电影、迷你剧、主机游戏之类的,可惜现在全世界都停电。当时亚茨拉斐尔在楼下,把小说区的藏书一本本举起来给他过目,他随手指向一本看起来顺眼的。

    “或许以后也会有人写我们两个的故事——说不定还会写进圣经,”亚茨拉斐尔仰着头看他,“毕竟,世界末日级别的题材可遇不可求。”

    克鲁利坐在楼梯上翻着杂志,恹恹地打了个呵欠:“别这么难为圣经。”

    “总之,我希望那是个充满爱意的好结局,”天使依旧兴致勃勃,“‘从此他们和人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伯克利广场有夜莺在欢唱’,像是这样的结局。”

    几分钟后,克鲁利忽然说,他不希望有结局,因为那是一切的终点。

    亚茨拉斐尔愣了一下。“你说得对。”祂拎着他们挑中的书,蹬掉在书店一楼穿的外出鞋,快步走上楼梯,给了克鲁利一个紧实的拥抱,“这样,我们的故事就永远也不会完。”

    那天晚上,为了稿子的事,托尼跟哈斯特大吵一架。哈斯特说托尼不懂故事,托尼说哈斯特不懂讽刺,他俩第数不清多少次不欢而散。第二天一早,托尼去了亚茨拉斐尔的私人图书馆,发现门锁着。他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屋里空荡荡的,落了一层灰。等到中午对面的酒吧开了门,托尼就去问老板,知不知道亚茨拉斐尔去了哪。老板反问:他没告诉你吗?托尼说:没有。

    我今早去发现屋子空了,他说。老板说:他把他那些书全捐给你们学校图书馆了,佩珀说的。佩珀是托尼大学时一门课的教授,托尼跟老板就是通过她认识的。佩珀是外号。她姓月童,学生都叫她“月仔”。托尼蛮喜欢她讲课的,可惜在那学期结束之前,他就退学了。老板歪着头打量托尼,不太明显地笑了笑:“佩珀还说她挺希望你回去念书的。我倒觉得念不念下去无所谓。她就那样。”店里的狗从吧台后头跳出来,热乎乎地蹭过托尼的小腿。酒吧老板给狗取名挺粗暴的,这条狗就叫“狗”,昵称是“好狗”。托尼摸摸它的脑袋,干巴巴地说:“哦。”

    老板最后说,他也不知道藏书家去了哪;他说亚茨拉斐尔平时不住在对面,因为,“那对他来说是个伤心地。整个伦敦都是他的伤心地。全世界都是。”托尼问:那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老板想了一下:半人马座阿尔法星,说不定去那。那太远了,托尼喃喃说,我还没向他道歉。我该早一点去找他的。老板安慰他:别沮丧了,天使不介意这些。如果我们有需要,他会在那儿的……我请你喝一杯?

    托尼谢过老板的好意,他今天没兴致喝酒。他回到那家图书馆里,不抱希望地寻找藏书家可能留下的信息;他真想知道亚茨拉斐尔究竟是怎样看待他。他在书架深处发现了一本包着封皮的书,不知道是主人忘记带走,还是特意留在那儿的。托尼走过去翻了翻,发现是自己曾读过的一本书,波伏瓦的书。他小心翼翼拆开包书纸的两角,书的扉页就从书皮里滑出来。在扉页上有两行钢笔签名。上面一行是法语:赠予安东尼·J.克鲁利先生,署名海狸。下面一行是英语:赠予天使,没有署名。日期都是1946年。托尼心想,那可真是一百多年之前了。

    “给我读那故事的结局吧。”克鲁利要求道。他站在卧室门口,侧对楼梯,大抵是起了大早或一夜没睡,红发披散,未着鞋袜,身上是古典样式的黑袍。亚茨拉斐尔记得,他们还在伊甸园的时候,他穿的正是这样的黑袍。

    天使点上烛台,拿起床头的书本,跟着他往楼下走。祂开始读了,声音颤抖:“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真理。

    “我朝门口走去;我没法冒生命的危险,没法向他们微笑,我眼里永远流不出眼泪,心中永远点不燃烈火。

    “一个无处存身的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是。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后退;水珠望空喷去,又溅落地上,时光摧残时光,我双手永远是空的。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他们是人,他们活着,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没有一丝希望。”在店门处,亚茨拉斐尔深吸一口气,念出最后几个字:“我跨出了门口。”

    克鲁利笑了笑,他用口型对天使说:再见。

    雨季已经结束了几个月。一天亚茨拉斐尔接到一个电话,说祂三年前曾全款订购过一款按摩浴缸,但由于订购时正赶上大停电,订单未能被他们收到;他们向祂致歉,问祂希望全额退款、还是安排发货——如果祂还需要的话,近几天就可以上门安装。亚茨拉斐尔说,麻烦帮我退掉吧。祂放空了大概五秒钟,又说,对不起,我是想说,请问明后天方便上门吗?那边说,可以。

    天使决定是时候动手把屋子收拾一下,为浴缸挪出一条通道:祂清理了墙上的霉斑,挪开书架,把一楼地面拖得光可鉴人。沙发套用了近百年,已经旧得碍眼,是该换几条新的。拆下它们时,亚茨拉斐尔在上面发现了几根红头发。



- 完 -


*

  



* Tony是爱称,意思是漂亮男孩。他的大名是Anthony。

* 亚茨拉斐尔读的书和留在私人图书馆里的是同一本,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文中引用的部分来自马振骋译本。

柳馥

关于南唐的科举

都说南唐李氏注重文化教育,但南唐开始贡举的时间挺晚的。

而南唐开科举的时间呢,案李焘《续长编》:“自保大十年开贡举,讫于是岁,凡十七榜,放进士及第者九十三人……”

保大十年,已经南唐中主李璟上台的第十个年头了。这个说法,属实有些夸张了。毕竟,朱温上台第二年都装样子,开了贡举。

南唐李氏号称重视文教,开贡举的时间比朱温还晚,是不是有点不合理。

实际上,陆氏《南唐书·徐锴传》:“升元中,议者以文人浮薄,多用经义法律取士。锴耻之,杜门不求仕进。”《十国春秋》里面也提到了,“李征古,袁州宜春人,升元末,举进士第。”

李昪称帝的中后期,南唐应该是有开贡举。这个时间点也算比较晚的。...

都说南唐李氏注重文化教育,但南唐开始贡举的时间挺晚的。

而南唐开科举的时间呢,案李焘《续长编》:“自保大十年开贡举,讫于是岁,凡十七榜,放进士及第者九十三人……”

保大十年,已经南唐中主李璟上台的第十个年头了。这个说法,属实有些夸张了。毕竟,朱温上台第二年都装样子,开了贡举。

南唐李氏号称重视文教,开贡举的时间比朱温还晚,是不是有点不合理。

实际上,陆氏《南唐书·徐锴传》:“升元中,议者以文人浮薄,多用经义法律取士。锴耻之,杜门不求仕进。”《十国春秋》里面也提到了,“李征古,袁州宜春人,升元末,举进士第。”

李昪称帝的中后期,南唐应该是有开贡举。这个时间点也算比较晚的。因为李昪在他称帝之前的十年,就掌控杨吴。但是,杨吴也没什么贡举的记录。

李昪执政时期,大部分情况之下,其任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父死子继,亲亲尊尊的。这么说吧,李建勋,刘仁赡、周弘祚、郭廷谓等人,父辈跟杨行密起家,在杨吴位高权重。到了李昪时期,不仅他们本人都是继承父辈的勋贵身份,他们的儿子也是预备役的勋贵。

其次,就像韩熙载那样自投简历(《行止状》),投对了人,那也是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但是,不慎投错了对象,那就等着被雪藏吧。

虽然南唐前期没有科举,但人家还是非常欢迎在北面进士及第的朋友过来自投简历的,比如孙忌、韩熙载等人。

南唐初期,甚至对落榜生也是很欢迎的,比如张易,他在后唐一直考不中进士,一气之下跑到南唐,直接被李昪授予了校书郎大理评事。后来,因为他跟李景遂的关系好,在南唐仕途也算是扶摇直上九万里。

其实,在南唐金榜题名之外,仕途如何,也得看你有没有背景,比如伍乔,虽然他在保大十三年进士及第,还中了状元,但是他没什么背景,甚至当年进京参加科举,都是靠僧人众筹的路费。所以,他中了状元,依旧被长期被李璟放外歙州,官职也不过是司马而已。后面还是张洎捞了他一波,他才被调回金陵。直到李煜时期,他才被提到了户部员外郎,也就止步于此了。

怎么说呢,南唐取士属于金榜题名很重要,但是入幕也很重要。大部分情况是后者更加重要的。

顺便,在李昪时期投简历,最好给自己编家世身份。老李家挺看重这个。《唐故检校司徒行右千牛卫将军苗公墓志铭》:“延洪于我七代祖中书舍人延嗣,光大于我六代祖太师晋卿。源流繁衍,蔚为甲族。中朝丧乱,后裔播迁……烈祖孝高皇帝中兴大业,畴咨旧人。命公领泗上精兵,入为宣威军裨将。”——这位苗公呢,父辈在江淮也已经创出了一些名头的,但是他这辈把族谱跟苗晋卿套上关系之后,官运也蹭蹭往上走

扶风

【苻王/王苻】铜驼悲

李贺《铜驼悲》:

落魄三月罢,寻花去东家。谁作送春曲,洛岸悲铜驼。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



建元十九年十二月,长安无雪,反倒是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把整个城市都包裹在凄风冷雨的萧瑟和潮湿里。大雨没有停息,越来越高的积水漫溢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肮脏、浑浊,漂浮着草根木叶,涌动成苦涩阴恻的淡红色的河。


城里最近在屠杀鲜卑人。据说是宫里下来的命令,先诛杀叛国的慕容肃、慕容暐和他们的亲族,然后,那些全副武装的甲士从高耸、华丽的宫城一股脑地涌出来,涌到长安城的各个角落,搜寻出每一个可能参与了谋逆的白虏,...

李贺《铜驼悲》:

落魄三月罢,寻花去东家。谁作送春曲,洛岸悲铜驼。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



建元十九年十二月,长安无雪,反倒是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把整个城市都包裹在凄风冷雨的萧瑟和潮湿里。大雨没有停息,越来越高的积水漫溢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肮脏、浑浊,漂浮着草根木叶,涌动成苦涩阴恻的淡红色的河。


城里最近在屠杀鲜卑人。据说是宫里下来的命令,先诛杀叛国的慕容肃、慕容暐和他们的亲族,然后,那些全副武装的甲士从高耸、华丽的宫城一股脑地涌出来,涌到长安城的各个角落,搜寻出每一个可能参与了谋逆的白虏,不论男女老少,是官是民。城门已经关闭了,没有谁能够逃出这个炼狱,慕容肃和慕容暐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城门上,被迫目睹他们的同胞经历这一场盛大的屠戮。


长安充斥着鲜卑人的哀嚎和哭泣,面临着死亡,他们抛下了好不容易学会的汉语,重新使用起他们古老的语言,发出哀怨的怒吼。城里的氐族已经不多了,好像就显得鲜卑人格外得多,这些慕容部的鲜卑曾经从遥远的关东被迁徙到此,原以为就会在这里度过余生——或许也不只是他们,死去的还有鲜卑与氐人、汉人的混血,还有一些长得颇像鲜卑人,但无人愿意去详细辨识的羌人或者羯人——他们纷纷死去了,长安城好像一下子空旷了一倍。有人指天画地地痛骂着叛徒,也有人只能瑟缩着沉默,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乱世的厄运也会扼住自己的咽喉。没有人为他们收尸,雨势稍小的时候,成群的乌鸦在城头噪鸣,好像在预告着下一个末世的到来。


淫雨冲淡了血色,也把血腥的气味借着水汽传到了未央宫。苻坚无比厌恶这种气味,拧起眉头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下意识地兴奋战栗。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到头来是一贯最厌恶的杀戮才能给他快感。他红了眼睛,感觉自己像是一把被烧得通红的剑,不管不顾地朝着人的血肉之躯砍去,可是整个世界都背叛他,又让他如何自处呢?


死亡是很快的事情,城中的哭喊很快就微弱下去了,慕容暐的头颅在寒冷的天气里也开始有了腐烂的痕迹。报复过后,苻坚觉得自己应该开心些,放轻松些,可是他忍不住一次一次想,这些鲜卑人的血,能抵得上淮水里秦军的血吗?那天的淮水是浅浅的红色。慕容暐和慕容肃的两颗人头,能抵得上尸骨无存的苻融吗?他救人,杀人,驱使人,谁又来计算他的罪孽,他的功过?


夜色掩袭而来的时候他只身离开了寝殿,趟着冰凉的夜色和雨色,一直走到南宫门。雨天本就稀薄的天光已经彻底昏暗下去,宫门两侧,有数对庞然大物夹临着大道,它们的轮廓在昏沉的雨里模糊,好像是蹲踞在道边正准备一搏食人的怪兽。苻坚当然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是恢弘而沉重的铜器,被浇铸成浑圆而有棱角的铜马、铜驼和飞廉。汉与魏的帝王怀抱着关于一统的伟大理想铸造它们,让它们守护在宫殿外的直道上,看过了太多纷杂的风风雨雨。


一年以前,当苻融和慕容垂在朝堂上毫不客气地为是否伐晋的问题争执不休时,坐在上位的苻坚忽然发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他却说,立即遣人把邺城的那些铜器都迁到长安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慕容垂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刻离开自己的位置,在大殿正中跪了下来,虔诚地再三叩首:“陛下承应天命,不日将扫荡江南,混一六合。邺城鄙陋,何堪居此神器,宣告天地,迁于长安,正其宜也。”那时苻坚只顾着听着天命二字暗爽,如今回想起来,真不知慕容垂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的“邺城鄙陋”。


邺城鄙陋吗?年幼时的苻坚并不这么觉得,他正是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一段堪称优游卒岁的童年时光。街头巷尾,父亲曾告诉他,这些铜器象征着帝王的权威和天命,在曾经的洛阳,那条天街就被称为铜驼大街,一直通向帝王所居的宫殿。而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便随着伯父仓促西迁,伯父说我们回关中去,关中是氐人的故乡。苻坚不知道关中是什么样的地方,彼时的他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以征服者的身份再与这些庞然大物重逢。


攻克邺城是在夜里,那也是一个冬天,却不像这般湿寒难耐,所有他珍视的人和东西都还在他身边。进燕宫之前,苻坚先看到了御道上成对的铜马、铜驼、飞廉、翁仲。他好像忽然来了兴致,驱马过去,宽厚燥热的手掌覆上冰凉的铜器,熟悉而亲切,好像是抚摸着某一位老朋友的脸颊。王猛领军在外的时候把谨重严毅的性格发挥到了极致,绝无一点多余的言笑,而苻坚见状则有点担心王猛还在因为自己昼夜奔赴安阳的事心怀耿耿。但解释的话已经讲过了,又不好意思再挑明了说,于是他几天来总是不停地挑起话题,试图缓和二人之间的气氛。比如现在,他眨着眼睛对着王猛明知故问道:“景略可知这是什么?”


王猛怎么会不知道苻坚的心思,只不过见招拆招,并不戳穿罢了。“这是铜驼。”他说,“往昔索靖悲叹终会埋没于荆棘之中的,正是此物。而后晋室播越,石虎将它们迁来此处。”


苻坚颇显神采飞扬地笑了一下:“可它毕竟没有沉沦于蓬蒿,纵然神州陆沉,它却还立在这里。晋真的有天命吗?朝廷流播,偏居江左,连几件铜器都保护不了。石虎纵然千里迢迢把它们迁来邺城,又有什么用呢?天命并不眷顾他。”


他低下头沉吟片刻,王猛只瞧见他眉心动了动,然后听到他说:“景略,我想叫人把它们运回长安去。”


王猛素来不动如磐石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困惑,面对年轻的天王时,他经常不自知地露出这种神情,旁人看了忍不住要浑身激灵,苻坚却满心里只觉得平日一贯强硬的王公竟也有这样通人情的时候。他偷偷欣赏了一会儿,知道再不做解释景略要不高兴了,才说道:“这也算是朕的天命所在,受命之征。”


于是他讲起八岁那年与伙伴在驰道上玩耍,互相追逐的时候他便借着巨大的铜驼藏身。这条大道本就车马如流,而徐统偏偏就在此时停下了车驾,交谈了两三句,便称赞其他骨相不凡,日后必当大贵云云,如今倒是应验了。


故事本来简单,苻坚讲述的时候却不免添油加醋。王猛听了,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苻坚一见如此,方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王猛这才忍不住笑了:“徐统一生品评人物不下千数,我本当他惯捡些好听的说,不过照陛下这样讲,徐统还真是有知人之明。”


苻坚听出来他是话里有话,连忙追问,一把抓住了王猛坐骑的缰绳,不许他再往前走了。王猛只好说,那些年他四方流离,也曾只身到过邺城,徐统也称赞他的才能,还想留下他做功曹,只是他冷眼瞧着邺城必乱,故而不愿久居。


苻坚愣了半晌,他仿佛瞥见王猛年轻的身影从那双铜驼前一闪而过,他白衣负手,清高又孤寂,把邺宫的富丽堂皇抛之脑后,不屑一顾。而十几年以后,他便转而立在秦宫的阶陛之上,身着天王御赐的最精良的甲胄,准备着将兵锋指向邺城的心脏。苻坚心里忽而暖洋洋的,他喃喃:“原来那时,你也在邺城啊。”转念又有些恼了:“可恨可恨,苍天为什么不教我那时便与景略相识?偏要绕这么多圈子,从邺城兜兜转转到长安,中间但凡出了什么差错,便要遗恨千古了!”


王猛见苻坚说得认真,又笑:“也是,如果那一年在邺下相识,臣说不定便有幸做了太祖家的西宾。”苻坚小时候向祖父求就家学一事,在大秦境内向来传为美谈,特别是在太学里格外流行,用以勉励学子。苻坚被王猛拿这事打趣,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当年还是个半大娃娃,即便是见了王景略,又有什么王霸大略、风云际会可谈呢?


苻天王所不知道的是,王猛此时表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在偷偷活泛地思量:天王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不知道和他的几个儿子是否相像。他可爱吗?聪明吗?听话还是顽皮?他住在邺城哪里?平日爱读什么书,爱去哪里玩,爱吃什么东西?他喜欢和哪些小伙伴交往相处,又害怕族中的哪些长辈?


这些奇怪的问题迅速在脑海里生长了一遍后,王猛忽然也觉得,很遗憾没能在邺城便识得年少的苻坚。这种遗憾并无关于王霸大略、风云际会。如果说世界是不断流动的海洋而苻坚真是一尾鱼,他搏击过巨浪,漫游过遥远的距离,他的鳞片闪闪发光,最终化作天下瞩目的巨龙腾跃九霄;而这庞大的铜驼便是沧海横流中的定海神针,世殊时异后还矗立在这里,也许还会继续矗立许多年,路过它的人们便会想起,它曾目睹过那巨龙还是小鱼时的模样。


而他想起浮萍般无根底的那些年,擦肩但又巧妙错过的那些年。


于是王猛也学着苻坚的样子去抚摸那铜驼,两人的手掌并排挨着,冰冷的金属也渐渐有了手心的温度。苻坚与王猛相处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跟得太近,因此侍从和军士只是远远地缀在君臣二人之后,他们执着火把,将半个邺城照映得如同白昼。年轻的天王稍稍侧过脸,火光就落进他眼眸,深紫色的眸子被烧灼得滚烫,精光闪烁。


苻坚道:“如何?我明日就叫人动工搬迁,也该让关中父老得知我顺应正朔,受命于天。”


王猛方才的思路被故事中的童年苻坚牵着走,这时候苻坚回归主题,他才又想起苻坚那想一出是一出的石破天惊的主意。然后苻坚眼见着王猛面色一变,原有的那一抹温和笑意瞬间消散不见,苻坚心下凛然,知道是自己又要被批评了。


果真,王猛沉沉开口,语气不算严厉,但说的话很不客气:“世上岂有天命?国之盛衰兴废系乎人,与天道又有何干?为君者修德以服远人,万众归心,卒成大业,何须铜马铜驼?敌国新破,邺下百废待兴,陛下不思靖抚,反要役使百姓,劳民伤财,只为一虚无的天命,与石虎又有什么两样?请以陛下之矛攻陛下之盾,魏、晋至于赵,未见因铜驼而久祚者。”


好吧,劳民伤财这一点无可反驳,《左传》里也讲了“在德不在鼎”,苻坚本也是得了邺城高兴,加上头脑一热说出迁铜驼于长安的提议,不是什么深思熟虑,于是决定就此作罢。只是有一点他觉得有必要辩论一番:怎么能说世上没有天命呢?


苻坚说,他小时候就汉人儒士求学,天命所钟,帝王挺生,顺天应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正因有天命预定万事,才有符命谶纬预示天机。“景略,你知道的,我生来背上便有胎记。”如果不是在外面还当着大军的面,苻坚真想解衣裸背,让王猛再看看那赤色的胎记,虽然歪歪扭扭但依稀像是艸付二字。“祖父说这就是天意,所以我们一族便改姓为苻,后来伯父称帝,我如今为天王,不正是应验天命吗?”


“这话不通,太祖提剑而起,高祖浴血亲征,方有关中基业。若是依谶改姓就能应天命,做皇帝未免也太容易了。”王猛直接不客气地否认:“所谓的符命谶纬,或是牵强附会,虚与委蛇,或是旁门左道,妖言惑众,所以图谶之学该绝于民间,不可令士人习读。”王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恐怕大秦境内只有他一人敢公然将苻氏起家的谶语斥为邪道。眼看着苻坚还有些犹疑困惑,王猛决定再加一把火,干脆把这个道理说个明白:


“陛下若以为万事皆有先定,天意降谶于人间,那么请问陛下,陛下得臣于华阴,自谓千载一时,臣为陛下驱驰十余年,终成平燕之业。陛下既熟习图谶,请问陛下,臣又应在图谶中的哪一条呢?”


苻坚绝未想到王猛会以自己来质问他,谶记里确实没有这一条,难道他得此贤臣不是天意所钟吗?苻坚被王猛直戳着漏洞,下意识就想要避开,然而王猛直直地盯着他,冷静沉稳的眼里的意思是叫他承认他们的相遇相知本就是人力所为,而并非什么天道预演好的剧本。是了,这才是王景略,他的爱与恨是从来不顾忌着苍天与后土的,他有最锐利的眼睛,看得透一切幽昧的世道人心,所以也无需理会一切天道隐微的暗示。就像此次出兵前太史奏称犯岁,星象不利,不宜出动大军,但王猛不予理睬,只要王猛坚持,苻坚便自觉也有了对抗天道的勇气,于是才有此刻,他们在燕宫之前并驾而立。


王猛太理智、太冷静了,他永远不被动摇、不被诱惑,永远一身傲骨、横眉冷对。而王猛越是理智、冷静,苻坚就越是疯狂、痴妄,他无法抑制地被王猛身上与自己截然不同又水乳交融的一面吸引着,即便有时,他爱着王猛所痛恨的。但是王猛毕竟还站在他身边,这件事毋庸置疑,王猛会永远坚定地选择他,只此一点就够了,天命究竟眷顾谁都不要紧,他不相信有王景略在,四海六合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于是苻坚也不再去看那铜驼,他们的理想写在广袤的土地上,写在无数人们的心里,而不是在一堆冰冷的铜器上。他朝着王猛靠近,天王的裘袍贴上车骑大将军的铁衣。他说,景略,你说得对,我无需这一对铜驼,就让它们留在此处吧,或许也能警醒后人。等回到长安,我要下严令禁绝图谶。景略,你亲犯风霜矢石攻克了燕都,我已决定了要将相印授予你——不仅是酬功,也无关天意。但当下,我想暂屈你留在邺城为我安定关东,检选俊才,偃武修文,教导风俗。我思来想去,除了你没人能担此重任,将军解甲,亦莫辞辛劳。


苻坚说一句,王猛便低低地应一声,没有丝毫的惶恐、推托、骄矜。最后他们把铜驼扔在脑后,一同向燕宫走去,王猛毅然说,陛下,您无需这一对铜驼,您会拥有更伟大、更辉煌的东西。


苻坚仍记得王猛的金甲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把他衬托得宛如神灵。然而多年以后的苻坚再想到这个夜晚,好像忽然明白了要怎样答复王猛的质问——上天从未慷慨赐予他得贤相而成霸业的谶记作为预言,因为他注定了要失去这一切。而王景略说的从来都不会错,他耗费了大气力将这些铜器迁往长安,因为运送艰难,铜驼未至长安他便领兵南下了。他在征伐途中得报,铜驼已到长安,一如在洛阳和邺城安置在御道两侧,苻坚那时候还想着此次俘获了晋室君臣,北归便可以对他们讲这些乃是中州故物。


然而当苻坚再次回到长安,再次见到那对铜驼时,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的胸腔已经空空荡荡,只剩半颗残余的、伤痕累累的心脏。铜驼无情,在寒冷的夜幕里沉默,洛阳、邺城以至于今日的长安,本没有什么区别,它们是见惯了沦亡与倾覆的。苻坚再一次将手掌覆盖上去,铜器冰凉,是无论如何也捂不热的。


那天晚上苻坚又见到了王猛,再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他不禁怔然,浑身就像是掉进了冰窟,冰冷刺骨,却四肢无措,竟不能调动半分。这个人,他本是再也见不到了的,天上人间,碧落黄泉,王景略就像一阵来去匆忙的风,消散后什么都不曾留下。他用了颇为漫长的一段时间,才终于辛苦地逼迫自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把自己的半颗心都随着王景略冰冷的躯体掩埋进长安郊外厚重而沉默的黄土,从此不敢再多想半分。


日子久了,他才发现自己不再提起王猛,身边的人察言观色,也不敢再向他提起。一开始他还打着丞相的名义发号施令,一见了王猛留在宫中的奏疏便哭,到后来,不知多少年空疏的岁月里,王猛这个炽热又苍白的名字,竟像是彻彻底底死去了一般。苻坚怎么会不知道他在逃避什么,他从小有的是一往无前的脾气,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死生之隔,所以除了逃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伐晋之前,只有苻融一人被他单独留下来议事。苻融前面说了什么他已经恍惚了,只记得他那一向听话而温和有礼的弟弟跪在地上,前所未有地拔高了声调,几乎是带着愤愤和哀求地朝他道:“陛下独不记王景略临终之言乎!”


宫内空旷,就显得苻融声音更大。苻坚也一瞬间被点燃了,苻融是他最亲密的弟弟,是朝中他最信任的人,但他依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更没有资格用那人临终的遗言刺痛他。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苻融发了火,狠狠地与他争吵起来,或许还动手打了他,苻坚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兄弟二人跌坐在冰凉的地上,相对着流起泪来。苻融不再劝谏,只是低低地哑着嗓子说,哥,要是丞相还在就好了。


苻坚平日里也经常哭,但都没有那一次哭得凶。泪水好像是来自汹涌无边的长江或者淮水,源源不断地从他那深邃的眼眶里涌出来。然而,当他真的又见了王猛,那条河流好像又忽然枯竭了,他一滴泪也没有。


王猛和平日没什么区别,他着了一袭常穿的深色衣衫,鬓发高高拢起,夹杂着几缕斑白。他的眼睛像一汪秋水,沉静地注视着苻坚。苻坚想,他会说什么呢?“陛下执意伐晋,实在大谬”;“陛下,你为什么没有听从臣的劝告”或者是“陛下宠育鲜卑,终于酿成了大祸”吧。苻坚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怕再见到王猛。


但是王猛没有。王猛看了他很久很久,眼里神色从严肃认真转向了悲悯哀怜,即便苻坚自觉已经靡顿至极、无药可救了,王猛看他的眼神依然像是在看一件爱惜了多年的绝世珍宝。王猛一直是这样珍视他的,当他还是一尾弱小的小鱼时,王猛就坚定地相信他能化作蛟龙。


王猛没有说话。


苻坚一下子就明白了,王猛不说话,是因为王猛比他想像的更爱他。他犯下荒唐的大错,王景略怎么会不生气、不失望呢?王猛只是不忍心,连天命都不屑的人,此生已经把所有的不忍和恻隐都给了他。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王景略,一时痴了,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景略你看,我也有白发了。”


他虽年轻,白发却早生,从王猛弃世那年开始,白发就如同思念的草木一般疯长。别后数年,今日想来,唯有这白发可以提起,其余的事,再怎么说也只是无尽也无益的伤心。王猛哀怜的神色便又加重了几分,和以前一样,只要苻坚流露出软弱,他就再也无话可说。他唯有靠近了些,在苻坚身边坐了下来,细细安抚道:“陛下年富力强,何必哀叹白发呢?还是要振奋精神,收拾山河。”


苻坚的眼里空荡了:“景略,一别数年,难道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我吗?我做错了,再也无法挽救了,天命已经背我而去,人心也离散了。景略,天不祐我,我终究还是做不成华夏的主人,我再也看不到混一六合的那天了——我本想着要替你看一看的。”


王猛像是惋惜,像是劝告,像是质疑,也像是责备,他说:“陛下不该孜孜以天命为言。天命如何可信?天命何尝眷顾过谁呢?”


苻坚好像突然来了火气,竟也顾不上和王猛谈什么离情了,他大声抗议:“如果终有人能平定四海,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晋武帝可以,为什么偏偏我不行?你说天命不可信,犯岁亦能克燕,我南征却一败涂地,我究竟该相信什么,怀疑什么?”


他短暂地顿了一顿,又道:“还是说我根本就配不上你,我辜负你的苦心,从始至终,什么大鱼化龙,什么草苻臣又土王咸阳,都是自欺欺人,天子之位根本就不该落到我一届蛮夷的头上?我没有听你的,我伐晋,还把铜驼从邺城迁来长安,我想证明我可以承继华夏的正统,可以成就大同之业,我以为这纷纭百年应该有一个出口了,你难道不是这样想吗?可是为什么我做不到,岂不是天命背弃、天要亡我吗?”


苻坚从来没有对王猛发过脾气 ,然而此刻借着这股无名之火,他那些说不出的话、流不出的泪竟然都奔涌而出了。眼泪流多了他便觉得气塞,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睛还直勾勾盯着王猛,仿佛想要攫取他的回答。


王猛还是那样,一见到苻坚的泪水,坚硬平静的面色上便泛起涟漪,听着苻坚说这样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话,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他哀哀地叹了口气,和以前不一样,他不再与苻坚辩驳,而是伸出手指擦了擦苻坚的眼泪:“没有这回事,臣不相信天命,但臣始终相信陛下。”结果苻坚哭得更凶了,他干脆一把抱住了王猛,扑在他肩头恸哭,他甚至想说,你本不必这样爱我。


王猛猝不及防被紧紧抱住,几乎要上不来气,只好也以怀抱回应,一下一下抚着天王的脊背安慰他。说来也奇怪,苻坚感到在自己的泪水和王猛的安抚中,他连日来积攒的暴戾、乖张、凶暴竟全数被冲洗去了,连他手上沾过的鲜血好像都被洗濯干净,他又可以无负担地付出他的爱了。可这时他又听到王猛在他的耳畔说:


“天命本就不眷顾任何人,否则,就不该叫我早早离开陛下身边。”


苻坚好像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激烈地颤抖了一下,好像又看到了王猛临终时那憔悴的病容。是啊,他那时怎么不曾醒悟,他求遍了周天神祇、山岳英灵,他大赦境内、减膳撤乐,能做的都做了,也留不住他的景略,天之薄幸,又怎么会爱人呢?他凑在王猛脸颊边,肝胆俱裂地说:“景略,天命可以抛弃我,我也不要管什么天道幽昧了,可你不该抛下我,你不知道,你走了我也死了一半了,我的心都只剩下半颗了。你不知道,靠着半颗心活着有多难、多累。”


他拉着王猛的手朝自己胸口探去,好像是要证实一下此话非虚似的,王猛的手却只摸到了一道愈合的箭创。苻坚有些昏沉,但还在含糊痴迷地念叨着:“不过幸好你还给我留下了半颗心,叫我不至于立即死去,这半颗心是我们的理想和你的期望,我是怀抱着这个念头活着的,我想我一定要做成大事,荡平宇内,也好告慰你的魂灵……只是现在,这半颗心怕是也保不住了,景略,我的心好痛。”王猛的手用力压了压,感受着天王的心跳,也落下一滴凝结的泪,他说,陛下的痛,臣恨不能以身代之。


那道箭伤是晋军的流矢留下的,虽在心口但入肉不深,也已经不再疼痛了。苻坚自己从未把这一道疮疤当回事,但一听到王猛说恨不得以身代之,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王猛没有死,他的丞相好好地与他一起南征,依然穿着他赐予的金甲,容光焕发。然而他还是败了,仓促撤军时丞相跟在他后面,他骑在马上却突然听见不祥的风声擦过耳畔,扭过头来就看见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正中王猛的胸口,鲜血立即涌出来。王猛下意识伸手护住伤口,又一时痛得失神,竟失了平衡,从马背上直直跌落下去。


“景略!”苻坚突然大叫着惊醒,出了一身冷汗,睁眼看见床榻上的层层帷帐,方觉是梦。他喘了几口粗气,摸摸身上的疤痕,才终于确定了当日中箭落马的实际上是他自己,幸好被亲随救起。他怎么能让丞相以身代之呢,当胸一箭,他的身体哪里承受得住?更何况丞相平生未尝一败,向来所向披靡,一败涂地的是他。于是苻坚心里又堵塞起来,他知道,他这一败比起那心口的羽箭更让王猛疼痛不堪。


他努力定定心神,只觉得心里有一万条蛇在爬,侧耳听时,又听见一股细微琐碎的声音,像潮水一样一层一层地涌来,直往他耳朵里钻。苻坚一贯耳聪目明,细细分辨着,认出来那是戚戚的哭声。


是谁在这深夜的宫禁中哭泣?苻坚稍微弄出些响动,就有宫人执烛赶来。苻坚问了一圈,人人都说并没听见哭声。苻坚扶了扶头,挥手叫他们去查查,是谁在哭。宫人们知道苻坚变了脾性,最近暴躁得了不得,片刻不敢耽搁地去了。


待到宫人回来的时候,苻坚正呆呆地坐在榻上,脊背挺得很直。宫人们都不敢触苻坚的霉头,于是推出他素来宠爱的赵整,赵整小心翼翼伏在地上,汇报道:“那声音……好像,好像是宫门外那铜驼处发出来的……”赵整努力斟酌着语词,这事情不管怎么看都太过于吊诡了,铜驼怎么会哭呢?就算是哭了,那点细微的声音又怎么能穿越这么长的距离,被他王听到呢?


苻坚没搭理赵整,他的目光空洞而滞涩,好像投向了虚空中的某一处。殿门大开着,淅沥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冷飕飕的风卷着帘角,外面又下雨了。


赵整小心地请示着苻坚的意思:“您是否要亲自去看看?”苻坚听见他又说话,这才把目光收回,好像是才活过来一般,缓慢地理解着赵整的意思。他的脊背终于垮下来,迟钝地挥了挥手:“不去看了。那些铜像没有什么用了,熔掉,拿去铸钱吧。”


苻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问心有愧。黑暗的眼帘中,他忽然见到一丛熊熊烈火,明亮的火舌跃动着好似挑衅。他看见那一对庞大的铜驼,即便在火焰的映照下依然显得黯淡无光,它们身上好像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王猛的身影忽然出现,只是不论苻坚怎么叫他也没有回头,苻坚眼瞧着王猛朝那铜驼走去,似乎渐渐要和铜驼融为一体。最后他看见自己的身影,紧追着王猛,最终也消弭在铜驼巨大的轮廓里,化作火光忽的一闪。


这曾经是他们共同的梦。


然后火焰越烧越烈,那暗金色的铜驼在大火中瘫软、崩塌,直到彻底熔化。苻坚很明白那铜驼究竟是在为了什么哭泣,死生如隔云泥,繁华复归丘墟,他们的国度沦为四分五裂的残破躯体,整个北方又一次陷入五十年前的混沌,仿佛他们从未来过一般,梦境终究只是梦境。那一刻,苻坚知道,自己血泪中剩余的半颗心也已经彻底死去了。







读通鉴读到天王在南征前迁回铜驼,回到长安后最终又把它们熔掉铸钱,好难过。感觉小鱼淝水之战后就情绪不稳定+时不时开始摆烂,身死国灭不是一瞬间的事,他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死亡。




二编:有朋友指出苻坚所诛的是参与慕容肃等人反叛的慕容部而非所有鲜卑,确实。因为史料原文多以“鲜卑”指称慕容部,最初写的时候就下意识用“鲜卑”代指了,已做部分修改。

浅宫蝶

「翦商/周中心/姬骨科连环多人坑/发旦」葛生

 

葛生。


投过bot,想了想这边也发一下,冷圈基建当自强!

背景翦商。

周中心,姬骨多人坑,主要埋的发旦。

很长很疯全是造谣。


你们先看着,我去自绝于文坛了。


葛生。


1.


父亲屋子里烛火摇曳,但他的人影却没有投射在墙上。他不在那里,不过姬发知道他在哪里。


那是一件此地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堂而皇之的讲出来、讨论、计划、哪怕只是泄露只言片语的一个字都不可以的事情,它像乌云盖雪一样笼罩在周原的每一寸土地上,将所有人都拖入永恒的黑暗。无法挣扎。作为之中铁上钉钉的一环,他穿过父亲...

 

葛生。



投过bot,想了想这边也发一下,冷圈基建当自强!

背景翦商。

周中心,姬骨多人坑,主要埋的发旦。

很长很疯全是造谣。


你们先看着,我去自绝于文坛了。


 

 


葛生。




1.


父亲屋子里烛火摇曳,但他的人影却没有投射在墙上。他不在那里,不过姬发知道他在哪里。



那是一件此地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堂而皇之的讲出来、讨论、计划、哪怕只是泄露只言片语的一个字都不可以的事情,它像乌云盖雪一样笼罩在周原的每一寸土地上,将所有人都拖入永恒的黑暗。无法挣扎。作为之中铁上钉钉的一环,他穿过父亲的空屋,前面是母亲的房,午夜三刻,她已经吹灭了烛火,于是他弯腰,脱下鞋履,赤足走过黑暗的长廊。


他的影子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在像永恒一样黑暗的长廊上拉的很长。


他们的房间,排列在父母主屋两侧,摸黑,他提留着草鞋熟门熟路的抵达其中一间,然后,轻轻拉开门。

燃烧至尽头的蜡烛上的一缕白烟,随风蜿蜒飞向了月亮。


旁边,被褥,被躺在里面的人掀开。床榻上余温还有一点,是空的。



这是他们从朝歌回到西岐的第二年。


在回到西岐后,他们的父亲姬昌便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不再踏出一步,他也不再摆弄他的草棍,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或者说,不知道的人,便被排除在了’那件事情’之外。而姬发知道。所以他心惊胆战,他安抚悲伤的母亲,组织茫然的弟弟妹妹们,承担起一个家中最大的孩子应该承担的责任。没错,他,现在是姬昌在世的,最大的儿子了。所以这些他必须做。即便他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而让新上任的西伯侯从他屋子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并不是他的所谋之事遇到了什么阻碍,是因为,他的四子姬旦,突然病倒了。



他们的母亲太姒,本以为四子姬旦,是从朝歌回来的三个人中,最正常的一个。


丈夫闭门不出在做什么,她知道;一廊之隔二子夜里辗转反侧,她也知道,只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四子,他虽然看上去十分憔悴,脸色煞白,瘦了一大圈儿,但思维敏捷口齿清晰一如既往,虽然有一些事至今闭口不谈。他该笑的时候会笑,他会协助兄长,会看管幼弟,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还会反过来宽慰她。

没事,别怕。


——直到他被仆从发现,晕倒在了家门口。


太姒握着他皮包骨头的手,恍然所觉:他从回到西岐后,好像就基本没怎么吃过东西。


所以,几个时辰后,姬旦悠悠转醒,他看到朴素的木梁和上面缓慢结网的一只蜘蛛,而不是金碧辉煌却在下面填满了奠基人的骨的墙,于是,他知道,他不在朝歌了。

他在故乡。

他在家。


他就像头顶那只蜘蛛一样,动作缓慢的掀开被子坐起来,闻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


母亲对他能这么早醒过来表达了惊喜。

不过她坐到他床边的动作非常的小心翼翼。她说我做了点吃食,都是你爱吃的。发午后回来看过你不过没等到你醒就被吕公叫走了,你们父亲这个新朋友到底哪来的,怪怪的。不过他女儿生得真好看。他带了他上午猎到的鹿,我熬了点粥。


姬旦点头然后低头。

他看到母亲端起的一碗粥。


热气腾腾的粟米之间,翻腾的肉糜,就像母亲的眼圈儿一样红。


他盯着肉粥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一把推开碗,扑倒在地,碗伴随着母亲的惊呼摔碎,而他跪在一地滚烫的狼藉和锋利的碎片中,用足以掐死自己的力道抓了自己的喉咙,吐了。



他久日不食,胃里根本没有可以吐的出来的东西,他吐的一开始是水,后来是胃酸,然后是黄褐色的胆汁和白色的泡沫,像雪,最后是血。


鲜红翻涌,好像活物,然而他还在吐,好像是想要把一些已经与他的骨肉身体融为一体的东西彻底呕出。



好像要把灵魂也从口中一并呕出一样。



然后,他就一病不起了。



病情来势汹汹。


太姒点着灯烛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走进隔壁房屋,从地底深处叫出了蛰伏的丈夫。姬昌蓬头垢面匆匆赶到时,先看到姬发手持一把短剑,倚靠墙角,席地而坐,他用衣角擦拭那把剑,从头擦到尾,再从尾擦到头,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门之隔屋里一些女眷和仆从拥簇着巫医,叽里呱啦一团乱,姬旦躺在他们中间,头上盖着一块打湿的兽皮,脸比血红,嘴比雪白,呼吸只出不进,一声比一声轻。


全西岐最好的巫医,在此道上都不及西伯侯姬昌。



姬发其实也不懂,父亲究竟做了什么,他只记得,他在占卜,在祈祷,向上帝恳求,恳求放他的孩子在这世上再活一段时日他还太年轻,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去神明身边侍奉的年纪。母亲用她颤抖的手抓着姬旦的手跪在床榻旁边哭,姬鲜跪在母亲一边哭,身后其他弟弟妹妹们跪了一片,都在啪塔啪塔掉眼泪,他也想掉眼泪,但是眼泪掉下来的前一秒钟,那个念头突然又一次划过他的脑海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此家已无长子,我便是长子。长子有太多需要承担的责任,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要懂事。要强大。要顶天立地。父亲也没有哭,所以他也不能哭。


于是他在母亲的另一侧,搀扶住了她。


在父亲要用到火燃烧龟甲时,最先给他递上一盏点好的烛台。



祭坛在午夜仓促搭起。


鹿血在院落的土地上写下神秘的字符。重病的少年被抬来放在上面。他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他的手。


而他的父亲,开始了一场祭祀。


那就是他从大邑商的都城’易转‘来的东西。



巫医开始奏乐,试图将歌声送至神明的耳畔。


姬发看的头晕目眩,他耳中一片嗡鸣,有人在他左边说,不能哭。有人在他右边说,别怕。两重声音交织在一起,扭曲成恐怖的童谣。他恍惚觉得自己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就在不久之前。


只是,那是一场夺走他长兄之命的杀祭。


而此刻,是为了救活他命悬一线的弟弟。



就在这哭泣与火焰相依相偎照亮的黑夜中,姬旦的高烧,渐渐地退下来了。


破晓天微亮,汗流浃背的父亲松了口气。

母亲却哭的更凶了。



在姬发的一生中,他从未理解过此等神奇莫测之事,他认为是他不得天佑,所以上帝也好,神明也好,它们拒绝与他沟通。


很多年后,他长大了,才从细枝末节的回忆里,隐约可能捕捉到了一点点似懂非懂的痕迹。



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兄弟,你的姐妹,你血脉相连的人,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他们在此撕心裂肺的呼喊着你的名字盼你回头,你怎么忍心,到彼岸去。


你一定会回头的。




2.


姬旦的病,好了又没完全好,烧退了又烧,虽然没有再高烧成那个晚上那样,但是也反反复复,成功横跨隆冬,折腾到了来年开春。

巫医来了几次也只说,虽然根据占卜结果,神答应短时间内放弃了召你家孩子来身边服侍的念头,但是你家孩子实在太聪明,神又有点舍不得,所以偶尔来看看。

太姒把他赶走了。


姬鲜讲的绘声绘色,特别是“我妈破口大骂”这段,姬发在此时垂下擦了又擦的剑开口打断了他,休息结束。

聚集一团的小男孩们一哄而散。


西岐大业必须得掩人耳目偷偷进行,他们不能冶金,不能练兵,不能结盟,甚至不能讲过多的话。

不过,周原上不可以招兵买马,太招摇,但是西伯侯的男孩子们锻炼一下,还是很正常的。


姬发总是所有兄弟中最晚到家的人。

星宿见证姬氏此刻当家的孩子手指上越来越结实的茧。


而在歇息前,他会穿过有父母屋子的长廊,悄悄去往其中一个弟弟的房间。


夜夜如此。

今夜亦然。



在兄弟们磨刀练枪时,西伯侯家的四子姬旦,一直在养病。

从梅花养到杏花。


他披星戴月踩着飘落的杏花而归时,他也早已睡下。姬发也没想吵醒他,他就是看一眼。

他们不知道他因何而病,至今未好。他知道。


看一眼,他自己也安心。


然后,就看出事了。



第一次拉开这门,却发现本来应该躺着一个睡着的姬旦的床上却空空如也,人不见了时,真的很难用基础的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当时的姬发的状态。


他,吓坏了。



他冲进父母房间的动静吵醒了全家上下乃至整个西岐整个周原的人,他惊慌失措,天崩地裂,颠三倒四,声嘶力竭,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在敏锐的捕捉到他支离破碎的话语中的某些词汇时,他的母亲太姒,以极佳的反应能力眼疾手快穿过他泪水铺面的脸,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嘴,以及他那些将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话语。也只有她,在将她的孩子捂住嘴,紧紧地抱在怀里时,听到了那些话的只言片语。那些撕心裂肺的,那些肝肠寸断的,那些崩溃的,绝望的,鲜红的,铭刻着将燎在这个孩子的血肉骨骼上一生不会愈合的恐怖伤痕的言语。他说:他们还要再夺走我一个兄弟吗。


后来,周家人全体点没了三筐蜡烛,上上下下找了一晚上,终于在主屋屋顶上面,找到了他们消失的老四。


那里也没梯子,全是茅草和泥土,不知道他怎么上去的,总之,被找到的时候,他蜷缩在烟囱旁边,盖了两根草,面向着日出微亮的东方,睡着了。


寒冬腊月的冷风吹了孩子一晚上,太姒心都要碎了。



不过好在没吹出什么事,隔日,小烧一下的姬旦和全家人诚恳道歉,对不起,错了。下次还敢。



所以再一次午夜探弟未见其人时,姬发就熟门熟路的爬上了屋顶。


春夜雨透梁。

填满屋顶的茅草,还带着上一场雨的味道,踩上去又湿又滑,没点本事还真上不来,姬发深一脚,浅一脚,冲破障碍,爬上顶棚,拨云见日,在镀上一层月影的烟囱边,他看到了姬旦。


听到了声响,少年收回眺望向遥远的东方的目光,回首。


看到兄长,他眼睛微弱的亮了一下,好像摇曳闪烁的烛火,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也熟门熟路的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让出了一截房梁。


姬发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然后坐到了他身边。



姬发没有告诉过他,他第一次不见的那个晚上,全家人找了他多久。

否则,根据姬旦的性格,他不会再出现这里。


那么就连最后的一点想念的方式也没有了。


他会把一切憋在心里,憋到最后郁结丛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抽丝剥茧,人就没了。


所以就有了很多相似的晚上。




他们并肩坐在西岐家里的屋顶上,一起望向遥远的东方。在成片成片随风摇曳的粟田之外,是山川,山川之外,是原野,遍布在平原狂野中像蜘蛛结的网一样纵横交错的,那是通往殷商的路。


首先经过崇侯的国度,那里民风彪悍,眠龙勿扰,切记,当心。


然后是有苏部落,他们在先前的战事中大败,为此献上了全国最美丽的女儿,深受宠爱,于是得到王的青睐。


大大小小的邦族部落,星罗棋布,缀满中原大地。


它们万邦朝拜,朝向一个同样的终点。


朝歌。


矗立于黑暗,笼罩世界的庞然大物。

是神圣的天之国度。

是地狱。


它离西岐周原是如此之遥远,遥远的,看不见一点它的模样,但它的阴影却横跨山川,直抵于此,将他们所有人都笼罩其中,如此黑暗,如此冰冷。


有人就被留在那里,成为那里金碧辉煌的城墙下掩埋的无数奠基人的其中一个。


而有人离开那里,回到家中,却仍然无法从它的笼罩中脱身。

深陷黑暗,阴影缠身。

无法自拔。



他们看向同样的地方,他们都没有讲话。



岁星当空,悬挂于夜。


在若干年后,就是在这颗星星的见证下,他们将率众攻入朝歌,将血腥旧神斩于剑刃之下,迎来崭新的黎明。那是为他们而新升的太阳,也是为文明而新升的太阳。


当然,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


此时他们的星星黑暗笼罩,就像生活在周平原上的每一个人的未来一样,看不到一点出路。

没有一丝光亮。



只有风,冰冷的,吹透了他们的骨缝。



很久之后,姬发说,走吧。

姬旦说,好。



哥哥。



他们翻下屋檐,回到家中,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屋檐下一片寂静,就连父亲屋里的烛火也已烧至熄灭的尽头,姬旦本来就没穿鞋,也不用担心脚步声会惊扰黑暗中的沉睡者,姬发送他回去,回去了他也不躺下,姬发问不睡觉吗,他摇头。


他说,有点怕。

于是姬发留下来陪他。


他们抵足躺在狭小的床榻上,好像小时候那样。幼龄的孩童躺在一起,睡前总有讲不完的话。姬发扯过被子将自己连同弟弟一起盖上时,发现,对方确实已经快瘦没了。


被子下面对方的肚子部位配合的发出了一声鸽子的声音。


又没吃饭?


姬旦,看看天,看看地,眼珠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就是不转向他。


姬发叹了口气。


他的弟弟默默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被子里面,似乎以此可以逃脱一些良心的谴责,然后,他听到身边兄长开始摸索摸索,好像是在脱衣服,又好像不是,于是他又抬头去看,然后就看着姬发,从怀里变巫术一样,掏出了一个饼。


这是?


我的宵夜。


姬发用一种‘看你可怜没办法’的眼神,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然后,勉为其难的说。


分你一半吧。



于是半个饼落在了姬旦手里,还带着兄长的体温。



月黑风高夜。

他们藏在被子底下,共享一个饼。


姬发确实是个很有良心的哥哥,他不知道揣了多久的乌漆嘛黑的粟米粗粮饼,一分为二,撕靠巧劲,不均匀,他还把大的那块给弟弟了,自己啃小的。


大的那半块饼在手里,姬旦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看看饼,再看看兄长,再看看兄长,再看看饼,然后,他笑了。

他把饼塞进了嘴里。



从那天起,姬旦的进食就正常了。


他的病情不再反复,他们的母亲放下了心。他不再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鞋子也不穿的在深夜爬上屋檐眺望既白的东方,像个孤魂野鬼,而是衣冠端正,一丝不苟,正襟危坐跟随在长辈身边。听到其他兄弟们打趣他聪慧到神明都来抢人,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心知肚明,他们家最聪慧的人,此刻已经陪伴在神明的身边。


他参与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件事情‘。他的父亲藏在地下深处,点着食指宽的蜡烛在甲骨文上刻下微茫的文字寻找越过商人与他们的神明沟通的方式,而他,也开始了思考。

究竟何为神明?


虽然偶尔还是会在进食时不明缘由的突然开始呕吐。

不过,偶尔而已。




3.

那个时候管叔鲜还不叫管叔鲜,他只是姬鲜。

他的父亲名为姬昌,管辖周邦,一个依附于大商的小部族。

他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



作为家中老三,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需要他做的事情,俗话说得好,天塌下来了有大哥顶着,大哥倒下了有二哥顶着,那个时候其实只是随口一句戏言,谁曾想到一语成谶。


三人行,则损一人。



母亲的眼睛在扫过从朝歌归来的一行人却没有捕捉到她的长子时就已经盈满了泪水。


她不详的预感终究成真。


只有他,扒开面色灰败的人群找到他的亲兄弟,还在傻乎乎的问,大哥呢?



长兄如父,大哥温柔,尤其他们家里的小男孩,都特别缠他,他管辖这些小豆丁们也很有一套。好像只有家中老四姬旦不一样,他从小和老二姬发一体双生。他性格文静,从小乖巧懂事又听话,想的比说出来的多,生来就是’管辖者‘而非’被管辖者‘,所以总是跟二哥同进同出,却是所有孩子中最像大哥的一个。虽然从先来后到的顺序上,姬鲜是他的哥哥,但是不止有一个人说过,姬旦比较像他的哥哥。


姬鲜就和他们说,那没有办法,长幼有序,要不重新出生一次吧。


而此刻他迷茫的站在灰头土脸、骨瘦伶仃、苍白又木然的兄弟面前,他们都没有回他的话。姬发越他而过,走向了无声地哭倒在父亲怀里的母亲,然后他跪下——姬鲜顺着他望过去才发现母亲在哭,但是,为什么?而姬旦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带的东西管叔鲜多少年后都会记得。




天确实塌了下来。


大哥去补天了。




每个从朝歌回来的人都被生吞活剥扒掉了一层皮,剔掉了骨髓里最重要的东西,塞满了创伤,那伤永生永世不会愈合,只要呼吸,就会痛。



而他还是很迷茫。



在兄弟三人前往王都解救父亲时,他就是家里最大的一个儿子了。

母亲操劳外务,每天泡在麦田,毕竟收成将关系到全周原的人今年冬天能不能吃得上饭;于是族内大大小小所有事就都来找他了,他忙上忙下,烦得要死,还得给幼弟磨铜箭头。

不过晚上岁星当空,一身疲惫躺在床上头沾到枕头下一秒就睡着前的那一刻,他还是有种餍足的感觉。


那是一种,’我能为父母分忧了‘的感觉。


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那时他们,对殷都朝歌的黑暗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他的长兄会惨死在遥远的东方,将他们全族拖入深渊,他只是按部就班。幼弟需要他磨箭头,他就边骂边磨二十个;打猎到的动物剥下兽皮,赠予族中姐妹制衣;母亲缺人下田割粟米,他就撸起袖子下;秋风萧瑟吹破一块屋檐,作为全家最会爬房檐的人,他就爬上去堆点草。


吃苦耐劳,这让他得到能担大任的夸奖,西原民风质朴,有什么话不会憋在心里,他们直白的对夫人太姒赞美:您生了个好儿子呀。



被需要着。


后来,在史称三监之乱的战事平息后,作为叛乱的始作俑者,被投下牢狱等候处置时,管叔鲜在心中默念的话,除了’长有有序‘,’先来后到‘,也是这一句。


被需要着。


有什么错?



那是一种名为权力的东西。

它惑人神智,令人上瘾,威逼利诱,使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就如晚上笼罩大地的夜空,所过之处一片漆黑,无人得以幸免。



是神权,是王权,是君权,是父权。


有人终生都在拼尽全力,与其抗争。而有人就在其中,永远的迷失了。


有什么错?




4.


由姬发搀扶着的太姒,笼起长袖,在狭小的庙堂里点上了一支香烛。那是给西伯侯已故长子的供奉。灵牌上,他的名字被抹去,换上尊称,与先祖同列高庙。同享祭拜。同吃香火。



周人是一支至今还没能吃饱饭的部族,所以也没有供奉什么食物。

何况是日行点香。



结束后,太姒再由二子扶着,慢慢走出庙堂,外面艳阳高照,她眯起了眼。夏日暖烘烘的阳光,洒落在她盘起的发丝上,零星点点的是黑色,几乎已经全白。


周家上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她以泪洗面的程度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人,以至于现如今双目视物,都有些模糊。好在她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丈夫也已经得天庇佑,事业蒸蒸日上,不需要她操太多的心,于是她也就基本休息了。不知为何,越是休息,头发就越白。姬发每天心惊肉跳,怕眼一睁一闭,她就撒手人寰了。


母子二人慢慢地走在新修的镐京城里。


太姒问,昨日文王召曰何事?


姬发说,无事,让我当心。



这已经是现如今已是周文王的姬昌,本周第三次将他钦定的继承者二子姬发召至面前,让他当心。


姬发一开始被忧心仲仲的文王召集嘱咐当心时,回去当天晚上就睡不着。夙夜忧愁,当心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当心?当什么心?心什么当?他翻来覆去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去哐哐哐敲姬旦的门,问他,当心是什么意思?


丑时三刻,睡眼朦胧的姬旦把涌上嘴边的一些昨天刚和姬鲜学来的不太好的话,咽下去,说,当心,就是当心吧。


这个时辰了,睡吧,哥哥,明天还要练兵,当心点吧。



不过,后来,姬发发现,父亲好像只是忘记了之前也有和他说过同样的话。


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过来,说过去罢了。


居安思危,应当担心。


是对的。


而他也就稍微放下了心。



此时天下三分,两家归周,天佑周文王,文王品德优良,商已不得人心,就连大邑商的贵族,也有不少逃出朝歌城前来投奔,他们说,商王疯了。

于是周人更加名正言顺。


他被母亲挽着手,走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隐约好像看到了一点光,照在脚下前方的路上。好像是照亮未来之路的光。路是父亲佝偻着背窝在地底深处点着火烛为他们在血腥残酷的未来中寻找到的出路。光是兄长以身补天撕裂苍穹换来的光。


姬发偶尔失眠,经常噩梦,不过他觉得不太要紧,他晚上睡不着或者从噩梦中惊醒,就去找姬旦或者找姬旦来陪他。


于是姬旦就会握着他的手陪他入睡。

无论何时都会。


恐怖的野兽小酣在他头顶,他心上的伤痕从未愈合,但是,每当此时,他会觉得,创伤未愈,但是贯穿心脏的那个伤口,被填满了。


就像女娲补天时用五彩石填上的天空。



那个时候他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情况。


除此之外,他觉得,他们可能,真的能成吧。



因为天佑周文王。



然而,世间万物总是事与愿违。


姬发从未想过,父亲会突然病重不治,中道崩卒,就像多年之前,从未想过有一日,长兄会冤死在朝歌。


那些所爱之人的呼声,没能留下他。



它成为了压死姬发头顶的那头野兽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恐慌瞬间击倒了他。


他诚惶诚恐,他不安至极,他开始一整夜一整夜的不睡觉,睡不着,就守在父亲窗边。


周邦的事业可以没有他,但是不可以没有父亲。


他祷告。


他向漫天诸神,虔诚的,衷心的祈祷。


询问父亲是否会安然无恙。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他捡起父亲的卦,学习着如何占卜,燃烧龟甲,颤抖的询问神明的意思。


从未得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神对我不满意吗。

他在又一个噩梦起伏的不眠之夜惶惶不安询问姬旦。


神满意有德之人。

姬旦冷静的说。

只要我们有德,神就会庇佑我们。


这样的解释,从未说服过他,他还是惶恐,还是不安。与父亲不一样,他听不到任何来自神明的启示,神明不肯见他,他只能听到自己噩梦里的惨叫。这样的惨叫从入夜开始,直至天明。如影随形从未离开。


就在这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的父亲姬昌,在那一年的夏天,去世了。



在去世之前,他已经卧病在床有些时日,他病得有些糊涂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他都不认识,他只记得他的妻子太姒,天天给她念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诗,太姒就破涕而笑,不过,年岁到那儿了,他也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于是,他睁着混浊的眼睛,口齿不清的问他美丽的妻子:我们的儿子呢?


太姒流着眼泪说,都在这里呀。


他看看幼子姬奭,不是。

他看看四子姬旦,不是。

他看看三子姬鲜,不是。

他看看二子姬发,不是。


他有很多的儿子,他看过每一个,都不是。


他又问妻子太姒:我们的儿子呢。


太姒只是流泪。



带着永恒的不解和遗憾,周文王姬昌,永远的闭上了眼。



他的尸骨归于周邦毕原,那里埋葬着周部族古往今来,所有祖先,他的父兄,他父兄的父兄,他将在他们的身边一同长眠。他的灵位进入周宗高庙,排位上刻下的尊称不再是侯而是王。后来牧野之战武王伐纣,周家人带着他的灵牌一同踏上战场,希望他在天有灵,能够知道,他第二次进入朝歌,就是他的族人,翦商成功了。


而在破晓到来前最深的黑夜,翦商事业的重任,则落在了他的二儿子姬发的肩头上。


这责任实在太重,迅速压垮了他。



他夙夜忧虑,唯恐一步踏错,全家死无丧身之地。


他在惊恐不安的难眠之夜抓着弟弟姬旦的手发着抖说,如果是长兄,他一定比我做得好。他优秀,懂事,温柔,强大,智慧,他一定能做到的。

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呢。


而他的弟弟只是轻轻将他的头抱在怀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周部族前途一片黑暗,周文王姬昌在地底深处点燃龟甲到最后点燃了自己,才为他们找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成为照亮未来的星火,而他走了。他的离世,将活着的人们推入更加黑暗的深渊。他们像一群被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样被他开启的这疯狂的事业推动着被迫前行,而前路无光。身后也无任何退路。只是儿时,在他们流泪时,他们的母亲总会这样抱着他们。所以他也这样抱住兄长。


他不敢说没事,他只是抱住兄长。


古曰,女娲补天,他也像补天一样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兄长恐怖的梦境里穿针引线,缝补他脆弱的神经,黑暗不断地从边隙逐渐渗透进来,他拿手捂住,后来捂不住了,太多了,他就拿自己去补。



他们一同享用过的远不止是饼。


还有噩梦。


相同的噩梦,就像他们身体里流淌的相同的血一样,将他们紧紧地绑在一起,亲密无间,于是他们相拥而眠,不再孤独。


不怪姬发崩溃了,是这担子确实太重。

而姬旦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撑住。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两件事,一,如果姬发撑不住,那么他们全家,乃至周原上的所有人,那就是真的死无丧身之地了。


二,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兄弟了。




5.


“废”。


一种祭祀的方式。


砍断人牲手脚,任其在血水中翻滚、哀嚎——他们的叫声要上达天听,这样上帝才会满意的享受祭品。


而这一日,朝歌的祭司,遇到了棘手的祭品。

他已经剖开了祭品的背脊,露出脊椎,割下了他身上最柔嫩的的肉,而刀起刀落,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他不叫。


他不叫,神听不到,听不到,神就不会光顾,要怎么办呢。


祭司非常苦恼。



在余生的每一个晚上,姬发无数次午夜梦回那一天,他奔跑在朝歌城这座举世闻名的宫殿中,几乎掘地三尺,苦苦寻找,寻找别的路,他们是否还有别的选择,然而,每一次他都绝望的发现,无论选择走哪条路,都是死路一条。他不得不承认,长兄早就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总要有人做。总要有人牺牲。他选择了牺牲最小的那一条路。他优秀,懂事,温柔,强大,智慧,他什么都明白。所以,他牺牲自己,换取父亲以及另外两个弟弟能够活着回家。


而他永留于此,再也不得安息。



而姬发又在想,那一日,在受邀踏入神圣的祭典之前,父亲是否,也已经有所预料?


在走进人声沸腾的祭典之前,姬昌让他的两个孩子稍停片刻,他跪下来,屈膝跪在金黄色的地砖上,为他们扶正了衣冠。


他们来自山脉错落的西土,偏远,落后的小邦。父亲姬昌前往殷都朝拜,却在朝歌莫名下狱,恐有性命之忧,于是家中长子要动身前去,想办法救父回来,故乡为东方的母亲深知那里有多危险,不安他一人独行,于是同意了老二姬发随行的请求,而老四姬旦非要跟着一起去。所以他们三个便一同前来。临行之前母亲为他们编织了更符合朝歌的衣饰,教会他们商人的礼仪,伏地的姿势,低头的角度,不可直视王的眼睛,还有,这里对杀祭毛骨悚然的迷恋。她说此地的人们构筑房屋,会杀掉一个人,身首分离,然后埋在墙下,称作奠基人,四面墙壁,就是四个人。而在朝歌,越发富丽堂皇的屋墙下,就埋着更多死状凄惨的白骨。不要贴着墙角走,会唤醒不得安眠的魂灵。于是姬发从住进朝歌的这样一间房屋里后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梦里都是鬼影绰绰,要把他拖下去做这座城池的养料。


而父亲的声音,将他们从母亲的念叨中唤醒,他用发抖手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孩子衣领上他们的母亲亲手织绘上的花纹,好像能以此得到一丝慰藉,他的呼吸像沉重的叹息,他嘱咐: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动。不能哭。


当时姬发点头称是。


后来姬发无数次想:在踏进殿堂的大门之前,父亲,他是否已经预料了在门后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幕画面。他被关了整整三年,不见天日,身躯瘦弱不堪,眼神混浊畏光,却又如此清明。所以,他用深沉的,忧愁的,清醒的眼神,久久的凝望着他们,告诉他们:不能哭。

被夯筑在通往祭坛的阶梯下的累累白骨,见证他的凝望。



最上等的祭品,被调转过来面向天空,因为下一个步骤是砍断手足。

他的骨头,已经在皮肤血肉的外面了,他仍然活着,意识仍然清明,清明的承受且感受着对自己的屠杀,但是,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他模模糊糊的想,没关系,我去死了,我的父亲就能活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


没有别的选择。



而你不能哭,不要动,不可反抗。只要表现出一点,与这里的人们不一样的地方,你们便将一起死在这里。永无葬身之地。



金声玉振,挽歌扬扬。



而他的沉默,就是激烈的反抗。

对尔等所信之神明最彻底的拒绝。



他们不相信会有人一身反骨,于是切开他的血肉,看看他的骨头究竟是不是反着长的。


在最后,他涣散的视线扫过艳阳下,将祭坛众星捧月的围拢其中的人群,血脉相连,在里面,他精准的捕捉到了他的父兄。


他看到至高无上的王,派遣随从,将他未来的西伯侯迎至上宾。这本就是为了他们的结盟而进行的祭祀。他看到他的两个弟弟,他心说果然不该带你们来。他看到姬旦用一种他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出来的足以活活掐死一个人的力道死死的抓住姬发的手腕把他牢牢的钉在原地。不然他就要冲上来了。他冲上来了,他们就都完了。


不愧是我家最成熟的老四,他想。


长兄如父,他的父母有很多的孩子,而他是长子,作为所有孩子里最先来到世上的那个,父母对他寄予厚望,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于是他也将同样的爱赠予弟妹,他又向来体贴父母,于是,后来的孩子降生于世,他理所当然承担起了一些照顾他们的责任。那其实不该是他的责任,但是不用人教,他就会做。


因为他优秀,懂事,温柔,强大,智慧。

因为他很爱他们。


他记得每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的一切。

老三从小调皮捣蛋,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于是天天被老二按在地上打。而老四向来乖巧听话,他性格安静,尚在襁褓中时,就不怎么哭,老二打老三,他就在旁边静静的看。完了一边跟二哥说莫生气,气坏自己不值得,一边给三哥涂膏药,你说说你惹他干嘛。


他想起西岐家园,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想说,不用怕,我现在死去,你们就没事了。


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而我们从同样的地方来也终将回到同一个地方去,我不过是先去一步而已。人终有一死,所以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确实还是有点东西需要叮嘱的,比如,照顾好我们的母亲,母亲失去孩子是全天下最伤心的事情,不要让她哭坏了眼睛;比如以后父亲就要交给你们了。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已经将毕生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控制自己不要发出没有尊严的惨叫上面了。所以,用涣散的不行的目光,看着遥远的弟弟们,他只是微微放开了咬紧的牙齿,他溢满鲜血的嘴唇在刀刃砍断骨骼的声响中,颤抖的弯起,那是一个微笑的弧度。又温柔,又洒脱。他轻轻的笑了一下,无声地。刀起刀落,他说:没事。



没事,别怕。



这句话贯穿了姬发余生的所有梦境。




6.


姬旦很少做梦。



如果像终日由难眠所困的兄长一样,做了长兄惨死的噩梦,他想,他也会害怕。但是,除此之外,他估计还会说,好久不见。


因为那是他此生离他的长兄最近也是最后的时刻。



而我很想你。



后来我们为你报仇了。


你看到了吗。



他在后来的某个晚上,突然想到,也许当时应该用做梦这一点来忽悠兄长。常人比如我,是从不做梦的,更遑论是关于翦商的梦,你梦到,便是上天的启示,那就是神对你的庇佑的证明。


天佑有德之人此类言辞行不通,那就只能试试别的。


这样,也许就能说服他了。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在一生中,他用他的理念说服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从周邦上下全体到殷商遗民,或诱导,或威胁,先礼后兵,循序渐进,也为此处死、杀死了很多人。他深知,无论什么样的话,说多了,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真的,即使心中不以为然,但是日积月累,’天佑有德之人‘,逐渐也就铭记于心。


它将深深的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却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从未被他说服。


所以那就成了他的心病。


他很挫败。



以他挫败的心为起点,他开始腐烂。


那种腐烂并不会呈现在他的皮肉骨血上,但是他却无时无刻都可以闻到自己腐烂掉的味道。


他仪容端正一丝不苟的行走在镐京宗周的城池宫殿中,但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个孤魂野鬼。


他感觉到痛苦,感觉到腐烂,也感觉到恨。



他从吉金色的青铜器上看到自己腐烂的倒影。


虽然他已身处若干年后的宗周都城,但是,其实,就像他的兄长一样。

他可能从未走出过那一年的朝歌。


把它毁掉,会有用吗。


他想。



然而局势千变万化,没有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

天下未定,先王便故,新王年幼,叔公摄政,于是,叛乱最先从东方起。

摄政的是先王的一个兄弟,揭竿起义的也是先王的一个兄弟。

于是大义名分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姬家幼子名奭,年纪虽小,却天资聪颖,牧野之战得战功若干,于是在周武王去世后,与周公旦,太公望共事,称召公奭,一同辅佐武王发之子成王诵。一年后三监之乱,周公旦说服召公奭留在镐京主持大局,而自己挂帅上马,东征平乱。



三年后姬奭在麦穗变黄的季节迎回了他的四哥凯旋。


姬奭起先并不理解姬旦的分配,人人都知,姬家四子擅思,喜静,懂礼,修德,从不是最擅长打仗的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他去平乱,姬旦留于京中摄政比较合适。



直到他在三年后迎回他的四哥。


还有他三哥的一颗人头。



周公旦平三监,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废霍叔。诛杀者献于宗庙,流放者亡命于路上。


一时之间,议声四其。



就连成王姬诵也有点怕,几天上朝都有点隐藏的不怎么好的愁眉苦脸。


但他三年不见的叔叔,他好像没看见。


议论纷纷,他似乎也没听见。



他在周武王去世后,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冷静与毅力,好像那个在武王病榻前泣不成言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安抚未亡人,扶持兄长幼子登上王位,而自己摄政于天下,平定战乱,再将东方那块最乱的土地分封给自己和自己的后人。虽然他自己就是心如枯槁日渐腐烂的未亡人。


他很忙,忙的不像人。

像神。



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而姬奭看着他推平殷都,毁灭朝歌城,又在废墟上平地起高楼,变出一座都邑取名为’洛‘,有一天下朝路上,他突然说。


你吃的比从朝歌回家那年都少。


已经是周公旦的姬旦,似乎从未想过他说的会是这样的话,他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公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回忆之色,眼珠向左转,再向右转,然后,笑了。


哪年?他说。我都忘了。


召公奭于是不再讲话。



他礼贤下士,以至于茶饭不思。


他对年纪尚轻还懵懂的侄子说,天佑有德之人。



就好像是血流漂杆的牧野上盘旋的鹰。

一遍,一遍,又一遍。



而作为他的弟弟,姬奭,有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预感,他清晰的感觉到:他已经疯了。



殷都朝歌。

商的都城。


每一个靠近那里的人,都陷入了疯狂。


那里好像盘桓着经久不散的诅咒,诅咒每一个来到这里来过这里的人都迷失在此,每一个人都不能幸免,再难逃离。


是商王朝的诅咒,也是周王朝的诅咒。



诅咒父亲食子陷入疯狂。

诅咒寄予厚望的优秀长子死于非命一点痕迹都未能留于世间,他无尸,无骨,他的名字,人们都闭口不谈。

诅咒屠龙者终成为龙噩梦缠身英年早逝。

诅咒兄弟相残。


会在每个恐怖的夜晚握着兄长的手为他开忧解梦的人,为平战乱,手刃兄弟。



即便朝歌的城池已经毁灭为一地废墟。

但是,有些人,他们,此生都无法再走出朝歌城。



荆棘丛生,逐渐腐烂。

像死人一样腐烂。



而他只是笑笑,冷静的,坚决地,充斥着紧绷不懈的毅力的,温柔地,说。


没关系,总要有人做的。




雪崩海啸,没有声音。




姬旦很少做梦。


可能是睡醒就遗忘,好像人随着长大就逐渐忘记幼儿时为何哭泣的原因;也可能是白天挂心的事情太多,夜晚,就停止了思考。



他可以清楚的回忆起自己曾经所做过的梦境,有三场。



一是少年时,从毕生难忘的朝歌回到家乡,大病一场,在濒临死亡的高烧中,他梦到朝歌城墙荆棘丛生。他隐约想起母亲说她也梦到过这样的画面,可他的梦与母亲的梦不太一样。他梦里的荆棘上不开花而是结满白骨,有着可恐的生命力,盘桓攀登像灵活的蛇一样,然后,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吃掉了父母,兄弟,姊妹,还有自己。


他没有逃,他只是在被吞食的瞬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他回了头。



二是父亲姬昌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梦到百鸟朝凤,燕子归巢。


麦野上东风猎猎,鸟飞满天,他抬手摸到燕尾的羽毛。


他想,父亲,去到了他的父兄的身边。



三是此刻。


在翦伐殷商以周代商称王三年不到,就被重病夺走生命的周武王姬发下葬的前夜。



很多年之前,他们从朝歌遍体鳞伤回到家乡的第二十二个月,他们的父亲姬昌从地底深处爬上来,自诩得到天命,他自称为文王,开始拉帮结派,冶金练兵,进行一个横跨三代,与此地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息息相关的庞大事业,这个事业名为:翦商。


而翦伐殷商成功的第二十二个月,周武王姬发,去世了。



父亲去成为了它的燃料,然后是他。


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前赴后继跳入火海粉身碎骨,这场火点燃西岐,烧遍周原,每个人都不能幸免。



他梦到,他行走在殷都的朝歌城中,此地如今已为周邦。


他穿着白日里如常的衣冠服侍,领子上是母亲生前一笔一划,亲手绘织的凤凰纹,红色的;他步伐平稳,道路笔直,径自穿过城池,而不再是特意的绕开墙角走;他走向一如既往,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殿堂。



他还是要失去兄弟。

将来还会失去更多兄弟。


成神之路上,容不下凡人的血肉之躯。



他想,既然他的长兄可以代替父亲去死,那么,为什么,他不可以。


他想,母亲生前曾说他是聪慧之人,得以侍奉鬼神,那么就由他,来代替兄长吧。


于是他起祭坛,持玉璋,问天神。


但是没有用。



他的兄长还是一病不起。


他已经被他的梦魇折磨了太多太多年。


终年不愈的心疾,终成病。


而这病,今天就要带他走了。



在所爱之人悲恸的呼唤中,他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没有回头。



他走入王的寝殿。


在床榻上随风而扬的丝帘下,他看到王的手,武王发那双持惯了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枯槁无力,皮包骨头,好像一段腐朽的树木。


他还很年轻,但他要走了。



他提袍上阶,像每一个晚夜一样。



武王姬发,夙夜忧虑,时常噩梦难眠,每到此时,他都会召弟弟周公姬旦前来,周公旦便会为他开忧解梦,宽慰他,梦是反的。人称周公解梦。久而久之,他的侍从觉察到王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不用等到王上吩咐,便会自觉前去请周公旦前来。



从未好梦过的人,他只求安眠。



在香炉里据说可以飘上天界的草木熏香中,他闻到血的味道。


不腥,不难闻。因为那不是血腥的血。


是血浓于水的血,是血脉相连的血,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血,流淌于他们的肉体,然后将他们的魂灵紧紧捆绑在一起的血。


他想开口呼唤兄长。哥哥,回头吧。但是,他又听到耳边,除了婉约悠扬的乐曲,还有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闪烁其中,忽近忽远,在喃喃自语,歌唱一样,轻轻地说。



他已经,很累了。



就让他去吧。




他停在王的榻边。


以往都是彻夜难眠的兄长抓着他的手,将额头贴在他的掌心,此刻,轮到他牵起兄长的手,将自己满面泪水的脸,依附在他毫无温度的掌心中。

虔诚的。诚挚的。认真的。轻轻地。


然后,他闭上了眼。




好。


他在心里回答。





7.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召公奭在多年后的某一刻,突然地理解了他一直不能理解的前人。


父兄去世时,他年纪还很小,懵懵懂懂,尚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只是听路遇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节哀顺变。逝者已逝,他们生前所用之物,被长埋于地下,遗骨离开家乡,去往历代族人长眠之地,再也不会回来。于是,他想,死亡,就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去往殷都朝歌的长兄,再也不会回来了。去往毕原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亲在小邦周取代大邑商入主中原的那个月,长眠于他们的故乡,她身虚体弱,无法长途跋涉来往东土,牧野胜利的战报在春暖花开时传入西岐,她不需要再担心,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绷紧的弦就断掉了。而她是聪慧敏锐,心思极度细腻之人,她知道,无论她留下什么话,那都会变成她那终日难眠的孩子新的噩梦的一部分,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接受了死亡的到来。



武王病故时他记得有人在哭。


那个人只是在哭。



对于生者来说,死亡,就是再也不会回来。


对他来说,却是安眠。



他终于可以从世间这沉重的,痛苦的,无可比拟,无法挣扎,没有别的选择的责任中,脱身而出,去寻找从未有过的,安详,静谧的梦境了。

他解脱了。


他自由了。



所以甚至不忍心呼唤他的名字让他回头。

只是在哭。



于是,这份责任也薪火相传,来到了下一个人身上。



周公旦是在宗周镐京去世的。


那个时候,那种带走他父母兄长的心病,已经也找上了他,他对召公奭说,他都准备好死在楚地了,也吩咐好了楚人死后一切事物安排,还准备趁着临终这几年,再好好的教化一下异邦人,不知道成王什么意思,把他绑回来,又什么话都不说,到底什么意思啊。


召公奭说,孩子刚过叛逆期长大了关心人又害羞要面子,不用太在意。


此时周政权已经传递到周武王姬发之子周成王姬诵的手中,还政的周公旦光荣的退休了,但是召公奭没有,每天忙的快要过劳死,还不敢歇,稍微一歇就仿佛看到天界的父亲站在床头,面色严肃,幽幽道:居安思危,要当心!


他受不了,他下班就去找周公旦,这日子你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周公旦有时在,有时不在,在的时候呢就背一背他亲自写的《君奭》哄一哄,不在的时候,派仆人找,仆人也找不到。



召公稍微有点担心,那么大个人了成天不好好吃东西病得要死又不见了不会是想不开投进了哪个隐蔽的井里了吧镐京城中的井都找过了吗你们怎么看着一点都不着急啊。


周公的仆从们都习以为常,仆从对他说:时常如此,会回来的。



隔日是一个在的时候,于是他问那个人,你去了哪里?


对方笑而不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从名为天命的枷锁中解脱出来的那一刻,便也是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最后,他对侄子成王诵说,把我葬在你身边吧。




后来姬奭年岁渐长,也逐渐理解了很多。



比如有人大业已成,却始终不得安眠。旧梦和恐惧刺穿一生。


有人身居高位,大权当握,他说今日毁灭殷都朝歌,不需要等到明天。但他不称王,不僭越,大功告成便还政子侄,功成身退。他疯了吗?好像疯了,又好像没有。



身居高位,大权当握。


品德兼顾,天下赞颂。


但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大业已成,他和他的族人们,不再过着茹毛饮血,生死未定的日子,他也不再需要为父亲及全家的大业终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他住进繁荣华丽的城。然而,也不再会有人为寻他翻上屋檐,总能找到,然后在午夜,和他盖着一床被子蜷缩在床上,掰断一张饼,小的留给自己,大的给他,哄骗他多吃一口。


他也不再需要解梦了。



他亲手埋葬远古血腥残酷的诸神,禁酒,制礼,为统辖下的新王朝,灌输一种全新的文明的概念。让新王朝的子民遗忘那些不好的过往,记住天佑有德之人。从此新王朝的屋檐墙壁下无需掩埋奠基人,而每一座新王朝的城池,又都有着无数,无形的奠基人。

那是文明。



那是他想要的吗?


是,也不是。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可能,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才隐约泄露出一点痕迹。




就连周成王姬诵后来也承认,比起年幼时就匆匆去世,只留给他一点模糊的印象的父亲,他要更像他的叔公。

所以他把他葬于父兄身边。


自己也是。


而他的遗言也与叔公姬旦一致:葬于周原,不树不封,宗族相伴,永享安眠。


如今也变成他的遗言。



执意奔向葬于周原的父兄身边埋葬,好像就可以再见一面。


再问一句,我是否有愧对你们的嘱托?



姬奭早就知道:他已经疯了。



有人的疯是清醒而混浊,痴傻而理智,将燕子归巢视为监视者在传递谋逆的讯息,于是蜷缩入地下,模拟羑里监狱的环境,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饱受折磨的脆弱神经听到的幻觉,认为是神启。


有人的疯是夜里噩梦缠身,白日沦为噩梦本身。以惨死的长兄以及无数埋入深坑的人牲一样的方式,屠杀掉仇人,用他们的鲜血慰藉神明,是否就能得一夕之安寝?

这样,是否,就能得到,那从未得到过的,神明,投来的庇佑的注视?



而他的疯狂,是冷静的。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没有声音。



他毁神都,抹神迹,迫使世人忘记它们的存在,将关于它们的文明就像将朝歌城一样深深埋葬在凡间的他们脚底下遥不可及的泥土深处。

然后立起崭新的天。


那喜怒无常的上帝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它将再得不到任何信仰与供奉。



那是弑神。




姬奭作为周文王姬昌最小的儿子,从懵懂幼童,到三朝召公,兢兢业业辅佐天子,有幸得享天年。他几乎送走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甚至是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此刻他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王是王,也是他的后辈,于是卸下冠冕,陪伴在他的身边。


宫廷乐师,扣舷歌之,吹响奏于逝者的乐声。商人认为人牲的惨叫可以上达天听,周人不忍,于是制乐,他们的歌声如袅袅炊烟,温柔的飘向遥远的神明的耳边。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他看着后来被追谥为’康‘的王的面容,又像父亲,又像祖父,又像祖父的兄弟们,又像自己。此刻他终于恍然大悟。



真的没有想到吗。


他想。


是想到了的。

不忍心罢了。



于是,他对王说,没事,别怕。


——就像父兄。



天佑有德之人,你要做一个好王。


于是此后也将有人奔向你而来。




星火燎原。


破晓已至。


旧神远去。


新的文明,诞生了。




8.


公元前770年,隆冬。梅花盛放,幽香阵阵。她纱衣赤足,提裙摆而上阶,走过赫赫宗周,吉金修砌的殿堂。


远方,宴席未散,莺歌燕舞,传向逐渐亮白的东方的天。


乐师与舞者的歌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而她美丽的脸颊上,冷若冰霜。

没有一点表情。



周幽王攻褒国,褒国兵败,献美人姒乞降,周幽王大喜,纳为后妃。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她也不能不愿意。



褒姒深得周幽王宠爱,为其诞下一子,于是,周幽王废黜王后,改立褒姒为王后。不合乎周礼,惹得众议四起。

而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她也没有不愿意的权力。



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享尽荣华富贵,母贵子也贵,她的孩子出生便是太子,可也从未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她是否,开心。


她只是从来不笑。



她穿过冰冷的宫殿,走入庙堂。



宗周镐京,周邦起源之地,历代周王的灵位,便排列于此,在高入夜幕的威严庙堂中,星罗棋布,享用后人的供奉。


在来到镐京的第一个月,她就已经连这地方总共有多少块地砖都如数家珍了,于是,便进入最后的圣地,宗庙。



主管周王宗庙的祭司,名为墙,同时也是一位史官,他家先祖追溯到殷商时,便为王写史,到他亦然,只是他们记录的,已经从商王,变成了周天子。他为天子受宠的美人介绍赫赫宗周,上下十一位先王,有如何功绩,颂声绵长,文王,初盩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有上下,䢔受萬邦。伺圉武王,遹征四方,達殷㽙民永,不鞏狄虘,长伐屍童,成王……



他们生前所携之物列于灵位前,以供后人瞻仰。


她看到宣王静的白盘……穆王满的当卢……康王钊的冠冕,成王诵的尊,武王发的剑,文王昌的卦……




她依次阅过,然后问。


我周邦十一位先王,为何有十二灵位?



墙答,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制礼编乐,功高德大,一同在此,接受供奉。



她于是停在这位制礼编乐,功高德大的周公旦的灵位前。



刻有他名的灵牌之前,放的,是一个金匣。



她抬手想取。


墙拦住了她。



也是,不礼貌。于是她礼貌地收回了手,三日后墙受天子召,不在宗庙,她来到宗庙,礼貌地拿走了金匣。


不过里面放的东西出乎她意料。


她以为里面会有什么珍贵罕见的宝物呢,打开一看,只有几个玉璋。


周初之人刻字于玉上,用于记录占卜的结果。



它们的时代就像他的时代一样,已经离她百年之久,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玉石已经慢慢的腐烂,好像荆棘遍布,杂草丛生的废墟。


她只能从破败的文字中勉强读取其意。


第一个,是王年幼,生病,祭祀者心急如焚,按照习俗剪断自己的指甲沉入河水中,求得河神庇佑,祭祀者言,王年幼,不懂事,有什么错,都是他的错,如果要死,就让他死吧。


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


那言辞,不像臣于君。

实在太像是父母为爱子之祈祷。


她刚育有一子,纵然对孩子他爹怨恨至极,但是母爱使然,对这种赤诚的爱子之心,依然触景生情。


于是心生怜悯。


她又看第二个。



……若尔三王是有负子之责于天,以旦代王发之身。



第三个。


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



最后的玉璋是最先放入匣中的,关于一场周初的平乱。它如实记载了三监,东征,战役,以及对于参与叛乱的谋逆者的处置。叛乱者高呼兄终弟及,我在你之前,为何予你而不给我?我取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有何之错也?而处刑人平静的看着他陷入疯狂。在他的头颅由他亲手斩落之前,他对他说。


如若再生,我做长兄。




如果可以重新出生一次,我做你们所有人的哥哥。




隔日她将金匣毕恭毕敬送回周王室的宗庙,并点燃香烛一支,供奉灵堂。接待她的是一位陌生的祭司,于是她问起,墙?


高庙新祭司答曰,墙谏言,触怒王上,已流放北地。



当天晚上,褒姒做了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本以为,她会梦到金匣之主。毕竟周公解梦,人尽皆知。


但是没有。


她梦到了周武王姬发。


她也没有见过武王,不知道武王生得什么模样,但是,在梦境深处看到对方的那一刻,没有来由的,她立刻就知道,那是他。



他是天下之主。

诸侯之王。

是第一位周的天子也是后来所有周天子的先祖。


那是将他们所有人从堆满尸骨的荒原,带入荣耀的世界之中的人。


世人歌颂他,赞美他,将他的故事以各种华美的辞藻编入每一首礼乐与诗歌中,口耳相传;将他的言行以最恭敬的词语刻印在每一件祭祀给上天的金铜礼器上,千秋万代。他遹征四方,翦伐殷商,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在周王室统治下的中国,每个小孩出生后所听的第一个故事,都是武王伐纣的故事。



她梦到这个在两百多年前带领周人攻入殷商都城的人,他倚墙而坐,坐在这条黑暗狭窄的长廊的尽头,好像一匹孤狼。无星之夜,月光洒满他的肩头,他手持那把后来供奉于他的灵位前的剑,拭于衣摆。


满园杏花中,那把剑,被他用上衫下摆的衣角擦拭而过,从头擦到尾,再从尾拭于头。


一遍,一遍,又一遍。



在他抬眼看向她的那一刻,她的梦醒了。



她睁眼时晨光熹微,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然而响彻在镐京宫殿里的王的宴席,还未结束。就像之前的每一个晚上一样。

乐师舞者,数以百计,莺莺燕燕,还在表演着那首婉转流畅的歌谣。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于是,她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周代商后,分封诸侯八百,以血缘为网,织于天下,后制礼乐,’礼‘,即是约束他们的东西。


天佑有德之人。

历代周天子与他的要臣跋山涉水,奔赴周原埋葬,不忘祖先,是他们的德。

而诸侯以天子为号,那是周武王的号。



史官墙曾为她介绍:此地以西,山川峡谷,是为周原,周天子历代先祖皆葬于此,今日亦然。文王大业未成,病故而去,于是葬于此地,与父兄相伴。武王伐纣,三年未到,便匆匆去世,后亦埋骨周原,他的所有兄弟姐妹,后来也都前赴后继,伴他左右,亲密无间。

那是一同进行一场稍有不慎一步踏错就一切毁灭粉身碎骨的伟大事业的战友,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他们从同样的地方来,最终也会去到同样的地方。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一同长眠,好似众星捧月,辰宿列张。不再孤独。


——除了文王的父亲与武王的长兄。


文王之父牵扯入商王室内乱,因此故于殷都,人尽皆知。


于是,褒姒问,武王的长兄,去了哪里?

墙答,商纣王残暴,戕害无辜者。他惨死在了朝歌城里。



亲历的逝者伤痕累累,无法愈合,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斗转星移,万物更迭,他们的后人,却会逐渐忘记曾经的痛。


他们遗忘了商人血腥杀祭的文明,也遗忘了紧密无间的曾经。


子继父业,兄终弟及,不忘悲痛,德行兼备,于是功臣名就,得以千古。


而后人数祖忘典,于是将要灭亡。


天子不遵礼制,终日淫乐,酗酒成性,忘记了先祖曾因前朝纵酒丧国,而定下的严苛的禁酒之令。

他失了德。


于是诸侯也将要忘记牧野的誓言。



背盟毁约。


不远了。



而她也不会再有故乡可回。



清晨,美人遥望东方,地平线上,一轮太阳初生,照亮黑暗。


大厦将塌,所以灯火辉煌,夜夜笙歌至天明。


而岁星当空。



在同一片夜幕下的另一端。


远方。

北境。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胡人铁马,蠢蠢欲动,风声鹤唳,直指中原。



新的轮回,也要开始了。



而那首长久的吟唱着徘徊在破晓黎明东方既白的天空下绵延不绝的歌谣,终于,也悠悠转转,唱到了最后一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完。」







面向秋野

是这样的,鄙人太想看各种各样的鸟图了,所以仿照网上流行的狗狗问卷,做了个以鸟类为主题的绘画问卷。

图一是我自己试着填出的表格,图二是表格底图,请各位自取。祝大家作画愉快!(*^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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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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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故友

关于两位逝世兰台的后续

怎么说呢,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只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两位之中,尤其是我的表妹,她与我说过很多有关《墨魂》的事情。她病中的日子,我也去体验过这个游戏。很感动。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她将墨痕斋视为自己的家。

现在她不在了,留下的文字被大家看到。感谢大家。

原本想过要不要发出这篇文章,因为在想,究竟是让她们的故事就停留在那里,还是说让他们的故事更加完整。几经思考,我选择了后者。

这篇文章是记录她们生前的故事,一些小片段。

片段是以我的视角记录的。




她的朋友残疾之后,两个人经常一个推着另一个在楼下狂奔。

还有开玩笑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秋天的怀念》里面的那句‘北海的菊花开了,我......

怎么说呢,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只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两位之中,尤其是我的表妹,她与我说过很多有关《墨魂》的事情。她病中的日子,我也去体验过这个游戏。很感动。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她将墨痕斋视为自己的家。

现在她不在了,留下的文字被大家看到。感谢大家。

原本想过要不要发出这篇文章,因为在想,究竟是让她们的故事就停留在那里,还是说让他们的故事更加完整。几经思考,我选择了后者。

这篇文章是记录她们生前的故事,一些小片段。

片段是以我的视角记录的。




她的朋友残疾之后,两个人经常一个推着另一个在楼下狂奔。

还有开玩笑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秋天的怀念》里面的那句‘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你去看看吧’?你要不要去?”她的朋友点了点头。

可惜,她们两个身体都不好了。

不过最后还是去看花了,不过去的不是北海,看的也不是菊花。


突然的一天,她的朋友的身体突然就垮掉了。

表妹坐在床边,抓着她的手。“我跟你说,家里这些药啊,设备什么的都是给我准备的,你可不能用,听见没有?”

“那我可得赶紧用了,我用了你就没的用了。”

“你要是不在了,我一本书都不会给你烧的。到时候让你什么的没得看。”

“那时候,我大抵是已经踏上蓝桥春雪了。到时候我身边都是墨魂,大概是用不上这些书了。”

“你当了兰台,那我是什么?墨痕斋不是只有一个兰台吗?”

“嗯……我想你可以试试把之前我口述的文章发出去,你表哥肯定会看的。说不定看的人多了,你会成为墨魂也说不定。”

“去你的。”

“到时候,你可得告诉我。我亲自骑驴寻你怎么样?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要去哪,单抽出奇迹啊……”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了很久。再开口,就是她的朋友的最后一句话。

“到时候,我还得派你去工坊,天天让你给我打工……”

仪器的声音响起,宣告了生命的结束。

“我去给你打工,谁带你去看北海的菊花。”


她的朋友去世后,表妹亲自去找了距离北海还算比较近的花店,买了两支菊花。

她的朋友坟前摆上了两支菊花,我们还烧了一点诗(表妹在宣纸上手写的)给她。


表妹去世的也很突然,但我也有这个准备。

“表哥。这回我也走了。”

“嗯。”

“记得给她常带菊花。”

“好。”

“我要去墨痕斋,推着她,带她看看墨痕斋的花了。”

“她会很高兴的。”

“当然,她很喜欢花的。”

“嗯。”

“北海的菊花啊……我和她都想去看看啊……什么时候能去看看……”

同样的仪器声音响起。

她们就这样离开了。

怀念故友

纪念墨痕斋

前言: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得了重病,以后离不开轮椅,所以很难过,最近总是胡思乱想,所以有些想他们了。

我没有什么优秀的文笔,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想法或许不会和其他兰台一样。这篇文章的初衷不是想让大家代入自己,因为我是个病人。我只是想要感叹一下生活。

因为是重病,在轮椅上,文章是我口述朋友代打。


我不是兰台。

我一直都清楚。


得知墨魂停服的消息,我静静地看着手机上的文字,随后关掉了手机。

我很茫然。

之后呢?我该怎么样呢?似乎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我茫然地活着。


我开始频繁的去图书馆。可惜,图书馆的书架没有编号,只是平常地排列着。我也找不到书架中夹着的诗稿。

我到......

前言: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得了重病,以后离不开轮椅,所以很难过,最近总是胡思乱想,所以有些想他们了。

我没有什么优秀的文笔,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想法或许不会和其他兰台一样。这篇文章的初衷不是想让大家代入自己,因为我是个病人。我只是想要感叹一下生活。

因为是重病,在轮椅上,文章是我口述朋友代打。


我不是兰台。

我一直都清楚。


得知墨魂停服的消息,我静静地看着手机上的文字,随后关掉了手机。

我很茫然。

之后呢?我该怎么样呢?似乎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我茫然地活着。


我开始频繁的去图书馆。可惜,图书馆的书架没有编号,只是平常地排列着。我也找不到书架中夹着的诗稿。

我到不了墨痕斋。

既然如此,那我就读遍我所能读的文章。

因为我想离他们再近一点。


我没考上大学,但我依然可以追求那个目标,我依然可以成为优秀的人。

我在不停地奔跑。        

我在追逐。

我想成为兰台。

但我终究不会成为兰台。


自卑吗?我想是的。

我没在任何地方得到过认可,除了墨痕斋。

可我找不到了。

我找不到墨痕斋了。


飞来横祸,我成为了残疾人。

因为做什么都很疲累,我几乎不再出门。

坐在轮椅上裹着毛毯,倒是也能睡一觉。


从第一次走进墨痕斋,我就在读书。

直到现在,墨痕斋不在了,我也在读书。

我或许可以成为兰台了。


我的朋友和我说,“你已经是很优秀的兰台了。他们会为你骄傲的。”

真的吗?

那太好了。


我是兰台。

可我找不到家了。


后记:我是她代打的朋友,也是承认她是优秀兰台的那位朋友。

她现在不在了。她去世了。

她一辈子没对什么东西有过眷恋,除了墨痕斋。

因为墨痕斋在她眼里是家,墨魂们是家人。

这些日子她经历了很多事。她很坚强,没被打倒。

在我心里,她确实已经是很优秀的兰台了。

虽然她一直没认可自己,直到最后才认可,但她确实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了。

我想,如果墨魂们知道,会很欣慰吧。

在我心里,她一直都很安静。但她确实越来越有墨魂们的样子了。


兰台们,希望你们始终坚信,墨魂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也是最优秀的兰台。


这篇文章是她纪念她的家与家人的,现在也是我来纪念故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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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长夜将尽

司马师和司马昭的故事。

——·——·——


司马懿哆哆嗦嗦地喝了一碗汤,然后哆哆嗦嗦地咳嗽出大半碗。侍女上前小心地擦拭老太傅花白胡子和前襟上的污渍,一旁的司马师与司马昭一言不发,宛如两座眉眼锋利的门神。


李胜见状纵使难掩嘲弄与喜色,也不由得感慨咨嗟:当初南征北战荡平辽东的舞阳侯,现在也终于一只脚踏进坟墓了,实在是——


可喜可贺啊。


他与司马家兄弟客套几句,借口临行事忙匆匆告辞,司马师和司马昭自然懂得,神色恭敬而冷淡地将他送至大门外,并肩看着牛车渐渐远去。


司马昭问:兄长,父亲是不是演得过了?


司马师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露出一丝模糊...

司马师和司马昭的故事。

——·——·——


司马懿哆哆嗦嗦地喝了一碗汤,然后哆哆嗦嗦地咳嗽出大半碗。侍女上前小心地擦拭老太傅花白胡子和前襟上的污渍,一旁的司马师与司马昭一言不发,宛如两座眉眼锋利的门神。


李胜见状纵使难掩嘲弄与喜色,也不由得感慨咨嗟:当初南征北战荡平辽东的舞阳侯,现在也终于一只脚踏进坟墓了,实在是——


可喜可贺啊。


他与司马家兄弟客套几句,借口临行事忙匆匆告辞,司马师和司马昭自然懂得,神色恭敬而冷淡地将他送至大门外,并肩看着牛车渐渐远去。


司马昭问:兄长,父亲是不是演得过了?


司马师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露出一丝模糊的冷笑来。他讥讽道:过什么?这才是他们想看的,巴不得父亲再凄惨一些呢,走吧,回去。


冬风刮去了华盖般的翠叶,此刻小径两旁的杨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树下的土窝里还留着一些昨日的残雪。司马昭沉默地跟在司马师后面,心不在焉,冷不防一下子撞在司马师后背上。


疼——司马昭只来得及哀嚎一声,就忙不迭捂住又酸又疼的鼻子蹲在地上,眼泪无法自控地往下掉。


你说你这……当爹的人了,还不看路!司马师虎着脸训了两句,蹲下查看司马昭的伤势。看到弟弟悬胆一般的鼻子还高高地挺立着,这才放下心。


谁让你突然停下的,司马昭忍不住抱怨,胡乱擦了擦眼泪拉着哥哥站起身。司马师听了只觉得好笑:你自己不看路还赖我?


就赖你!司马昭冷哼,哼完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这是不高兴了,司马师想。司马昭从小就被父母和他惯得无法无天,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谁的面子也敢落。司马师因为先前李胜前恭后倨的态度,此刻心里也憋着火,懒得哄他,一甩手自顾自往前走。不过走出十几步,身后立刻响起噔噔噔的跑动声,司马昭笑嘻嘻地追上来,拉着他的手,强行把自己的手指与他的交错相扣。


兄长,我跟你并排走,这样就撞不上了。


看着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的司马昭,司马师冷冰冰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点真心实意的笑。


李公昭何必欺凌至此……司马昭的嘴闲不住,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嘟哝,他知道李胜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司马师也知道,司马懿也知道,他甚至用精妙绝伦的演技为即将远行的荆州刺史呈现了一出好戏。但这并不代表司马昭不生气,事实上,他已经气了很多年了——从司马懿被架空开始。


司马师不置一词,唯有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冷酷。


司马昭骂了几句,最后突然轻轻叹息一声,他拉着司马师的手,手心里沁出薄薄的汗。三十八岁的议郎脸上有着本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迷茫与不安,他凑在司马师耳边低声说:阿兄,我这几天心里总不踏实,不会出事吧。


司马师眼里闪过一道暗光,他用力握了握司马昭的手道:能出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司马昭低着头踢飞一粒小石子,无精打采。可是曹昭伯为什么要派李胜过来刺探父亲情形?就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将死?


司马师静默数息,最后意味深长:是啊,就为了看看父亲是否将死。


兄弟俩一时相对无言,最后是司马昭垂下头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打破寂静,司马师感觉着手心里司马昭的汗水,没再说什么。



这几日司马昭心里总是沉甸甸的,眉间一片愁云惨雾。王元姬一边为他戴冠,一边温柔地拂过他的鬓侧。


子上有心事?


心事自然是有,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自然无从与发妻诉说。于是司马昭只是摇摇头,拉过王元姬柔荑似的素手,在她掌心轻轻地亲了亲。


新年伊始,正月中没什么波澜,明日曹爽奉天子车架携百官谒拜高平陵,不关他们司马家的事情。得闲的司马昭推开窗户,清晨天光尚暗昧,北风夹着细雪扑面而来。


真冷啊。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雪天里可以做的风雅之事,想来想去,觉得什么煎茶论道都无聊极了,最好玩的还是砸开冰窟窿捞鱼——


洛水结冰了吗?


要是结冰了,叫上兄长,叫上阿炎,叫上阿干,再带十几个仆从,轻裘快马,也是乐事。想到此,司马昭心头阴霾一扫而空。他兴冲冲地招呼王元姬,快快,找出兄长为我猎得的那袭狐裘来,我要和兄长出门!


屋里因为司马昭的一时兴起立刻有条不紊地忙起来,找裘衣的找裘衣,收拾渔具的收拾渔具,备食盒的备食盒。还未等司马昭将狐裘披上,门外一个老仆恭恭敬敬地道:大公子请您过去。


这天都还没亮……


司马昭有些疑惑,招呼侍女们停下手上的动作,跟着老仆往司马师的书房走。


司马昭问:兄长用过朝食了?


这大半年司马懿演行将就木演上了瘾,动辄声称自己快要死了吃不下饭,兄弟俩大部分时间只好自己解决。


老仆答:等您一起去呢。


刺骨寒风中,司马昭的脚步立刻轻快起来。


他和司马师住的极近,不一会儿就推门而入。司马师斜倚在胡床上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案几上是胡饼、炙牛肉、粟粥和葵羹,司马昭想,老一套,兄长总是老一套。嘴上说着嫌弃,手却飞速抓过筷子,埋头坐在司马师对面老实吃饭。


今日你不要出门了。


半口胡饼还在嘴里,司马昭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司马师。


怎么了?我还想和你一起去洛水钓鱼呢。


没什么,司马师摇摇头,天寒地冻,钓什么鱼。


就是天寒地冻鱼才往外蹦……司马昭忍不住腹诽,可是司马师不容分辩的冷脸就在眼前,他疯了才会反驳他的大兄。游乐的兴头被打消,先前那重阴霾静悄悄地重又笼罩住司马昭。


阿兄……


他的声音犹疑,眼里也漫上一丝不安。


司马师将自己碟中的胡饼掰下一半给他,冷冰冰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阿昭不想和我雪中练剑吗?


司马昭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也笑得畅快:那自然好啦!


兄弟俩的剑法师承一父,招数上没有太大差距,比剑比的不过是气力与心境。司马昭潇洒飘忽,司马师沉静凌厉,细小的雪片落在交错的剑锋上,倏尔被斩成更破碎的冰晶。辗转几十余招,寒芒突绽,司马昭猝然趔趄,司马师的剑光从他颈侧一闪而过。


输了输了,我输了。司马昭跳出圈子,随手把剑往地上一掷,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懊丧。


又发脾气,从小到大,难道还没输习惯?司马师今日情绪不错,一边调笑一边将司马昭的剑捡起,细细擦拭后,才交给一旁侍奉的仆从。


这种事还能习惯?司马昭随口道。他身上蒸腾出一股热气,亵衣被汗水打湿紧贴在后背上,忍不住一阵难受,只想赶快回房换一身干松的新衣。司马昭擦擦额上的汗珠,冲司马师说兄长,我回去沐浴了。


司马师点点头道好,下午来陪我下棋吧。



顶着一头湿漉漉长发的司马昭在棋盘上把司马师杀了个昏天地暗,看着连连皱眉的胞兄,总算得意洋洋地出了一口气。


司马师笑叹着将棋子收拾好,招呼侍女上来为二公子擦头发。


司马昭懒洋洋地看着司马师忙碌,心里美得不得了,嘴上还不饶人:兄长棋艺再不精进,以后连阿炎也下不过了。司马师懒得和他打嘴仗,只说是是是,阿炎得了你真传,以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把我这个世父压在地上打。


闻言司马昭爆发出一阵大笑,司马师看着他前仰后合的样子,眼神柔和又无奈。


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明天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眼看司马昭理好长发束好冠,司马师好整以暇地起身道,走吧,去看看父亲。


今晚的司马懿精神抖擞,也不再装什么枯木朽株,一口气吃了两碗饭,一粒米都没掉出来。司马昭看得连连咋舌,心想父亲可真是廉颇虽老,比壮年的儿子还要能吃。


待父子三人一起放下象牙箸,司马懿招招手,婢女们上来收拾好案几,尽皆垂首退下,屋内骤然只剩姓司马的三个男人,一排烛火在角落里飘摇,将太傅衰老纹皱的侧脸映得有些发红。


司马懿悠悠地说道,你们三叔半个时辰后就到了。


司马师面色如常,司马昭却一挑眉毛,忍不住扭头去往窗外如墨的夜色,不知道同样已是古稀之年的司马孚大晚上的过来要做什么。他等待着司马懿的解释,然而老太傅的下一句话却是——


明日曹爽和皇帝要领兵出城了。


扑通。


司马昭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隐隐约约能够预感到父亲接下来将要说的内容,这几日侵蚀他理智的阴翳终于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司马昭下意识地去看身侧的长兄,司马师的脸如冬日中的洛水一般宁静肃杀,唇角却有一丝淡淡的笑。


司马昭惊诧,为何兄长发笑?


唉……司马懿长长地叹息一声,不知所叹为何。他浑浊的眼里没有半分异样,有的只是闲庭信步般的自得,就仿佛……仿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曹家三兄弟随天子出行,洛阳城里兵力空虚,司马懿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明日,让他们死。


父亲!


司马昭腾地站起身,眼睛瞪得通红:这也太荒唐了!我们哪有兵!


坐下!


发出怒喝的不是被质疑的司马懿,而是先前一直一声不响的司马师。司马昭猛地扭头,指着兄长大吼:阿兄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不劝劝父亲?你这是——


他猝然停住。


你这是……早、早就……知道了吗?司马昭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艰难。电光石火之间,他几乎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送别李胜时司马师的语焉不详,家中这几日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为何今天司马师又练剑又下棋不让自己出门,甚至司马懿今晚多吃的那一碗饭……


司马昭暴跳如雷:你们,你们两个人怎么能——


坐下!司马师的斥责愈发严厉,怒火上头的司马昭哪里听得进去,气急拔腿就要走。司马师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狠狠将人拽翻在地,未及司马昭反应过来,铁钳一样的大手已经按住他的脖颈,让司马昭丝毫也动弹不得。


原来兄长和他比剑时还是收了力气的,被摁在地上的司马昭悲哀地想。


司马懿仿佛没看到长子与次子之间的闹剧一般,和蔼地回答司马昭刚刚的质问:怎么能说我们没有兵?阿昭放心,我与蒋子通素来情好,再者,你以为你兄长之前三年的中护军是白当的吗?


原来是从当上中护军的那一刻就开始部署了,司马昭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神放空。


而且,司马懿继续补充,你兄长还有三千死士散在民间呢……不,已经在集结的路上了。


原来背着自己养了死士,司马师可真是了不起。


兄长按在司马昭后颈上的手宛如一柄刀,他只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如死了。



少说什么死不死的,司马师剪掉灯花,淡淡地说。


司马懿将明日如何进兵如何布防安排得明明白白:司马师与司马孚屯兵司马门,司马昭包围二宫,待郭太后诏书一下,曹家兄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一切准备妥当,司马孚留在司马懿处,司马师则把司马昭领回自己房里。


司马昭冷笑:哪有明日谋反今日才知道的?准备不足,我死了也是活该。


司马师直接一脚踹过来,骨碌碌滚到地上的司马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气得浑身发抖。


你踢我?你瞒了我这么久,你还踢我!司马子元——你他妈不是东西!司马昭破口大骂,骂到最后声音里满是哭腔。


司马师冷冷地低头看着他,眼中是压抑的风暴。


屋内响起司马昭委屈至极的啜泣声。


直到司马昭哭得头昏脑胀,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方洁白的锦帕。


擦擦,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掉眼泪。


司马昭一言不发地接过来,用力搓着脸,力气之大让司马师怀疑他和自己的脸有仇。司马师面如寒霜,心里实则五味杂陈。也不是要故意瞒着司马昭,但为了成事,不得不瞒,毕竟他这个弟弟实在是……


司马师心底叹了一口气,拉着司马昭的手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没拽动。


司马师看着司马昭别别扭扭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


不起来是吧?不起来今晚你在地上睡吧。


司马昭不情不愿地放狠话:我今晚当然要回房去睡!我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连造反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我才不和你一间房!


就这样还想提前知道兵变的事……司马师无奈地说,三叔难道不是父亲的亲弟弟?他可比你还晚知道半个时辰呢。


司马昭耷拉着脑袋,心想那还不是因为父亲饭吃得太快,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司马师轻而易举地将他拉起来,亲手为二公子解下发冠,服侍他宽衣。


兄长温热的手在身上起伏穿梭,司马昭的邪火渐渐消散。他抓过司马师剑茧丛生的右掌在手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拨弄,弄来弄去,只剩认命的苦笑。


罢了,骨肉至亲,生什么气呢。别说今夜告诉他,就是明天清晨告诉他,他也要和父兄一起赴险。


兄长……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元姬和阿炎,毕竟明日……


司马师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他的左手覆在司马昭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他明白司马昭的意思,毕竟明日事若不济,再和妻子相见就是洛阳东市了。


虽然司马懿已经尽可能地将有限的兵力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曹家兄弟耕耘日久党羽众多,更何况还有天子傍身。其实司马懿也在赌,赌人心所向,赌曹爽胆识,赌天命何在。明日但凡有个闪失,司马家上上下下,都得为他们父子的野心陪葬。


我都知道,但兹事体大,司马师声音低沉,不见他们,心无牵挂,反倒更好。


司马昭一下子明白司马师为什么今夜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为什么院中寂静如斯,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他握着兄长的右手,沉默片刻,说了声好。


司马师露出一个笑:夜深了,我们该睡了。


司马昭大惊失色,这怎么还能睡得着?


司马师没有看到弟弟复杂的眼神,只是吹熄蜡烛,在黑暗中牵着司马昭的手,将他引到榻上。正月的深夜寒气袭人,纵然门窗紧闭,司马昭依然觉得周身发冷。身旁的司马师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悠长,似乎睡着了。


司马昭眨着眼睛,心乱如麻。他也想睡,明日不知是何等的恶战,自然今夜养精蓄锐最好。


可就是睡不着。


只要闭上眼,脑海里便全是血淋淋的尸体,耳边便全是鼓噪的喊杀。司马昭越想越怕,越想越气:掉脑袋的事情,司马师怎么还好意思睡觉?


他心中骂骂咧咧地翻身。


阿昭?


司马师冷不丁叫他一声,司马昭讶异地扭头,心头不免又有点得意:原来司马师也无法入睡。


兄长何事?


想起一件事来叮嘱你,你是领兵打仗的人,嘴上要注意一些,别动不动提死字。


司马昭想起刚刚方才司马师踹自己的那一脚,悻悻地哦了声。


好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随着司马师话音落下,房间再度归于寂静与黑暗。司马昭无声地出了一口气,胳膊微微动了动,想去握司马师的手。兄长现在一定也很紧张吧,就算沉毅有大略,就算在禁军中安插亲信,就算阴养死士三千,兄长也才四十岁,从前又因为浮华牵累多年不得出仕,更兼为母亲守孝在家,此时此刻他必然需要自己宽慰一二。唉,他现在这般心境,也没什么本事去宽慰兄长,不过是兄弟俩互相……


司马昭耳边响起阵阵的轻鼾。


还真睡着了?


司马昭不敢置信,在黑夜里愤愤地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


【全文完】


破念‖破碎执念

自警||莫因其他而忘记最初的热爱

算是自警吧。

一般吃的都是比较冷的cp,大流cp吃,但是不产。偶尔也会遇到相当的cp。一样冷,一样在互相割着大腿肉。
所以对于冷圈cp的的太太们我相当尊重和敬佩,无论人气多少都因为对自己喜欢的cp的一种热爱而坚持着。或许有的时候热度不超过十,也许浏览量寥寥无几,他们依然在产粮。
所以我最近看到部分关于cp的攀比,或者自以为是的想法的情况给自己一个警示。

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对方cp争抢什么,也没有打算让很多人接受冷cp,你吃了我就很开心,不次也没有什么。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自己的cp热度增加自然开心,偶尔发现对方cp热度相当高也会有一时难过,但是,只能这样说,我希望,也必须要求自己产粮的时候不求...

算是自警吧。

一般吃的都是比较冷的cp,大流cp吃,但是不产。偶尔也会遇到相当的cp。一样冷,一样在互相割着大腿肉。
所以对于冷圈cp的的太太们我相当尊重和敬佩,无论人气多少都因为对自己喜欢的cp的一种热爱而坚持着。或许有的时候热度不超过十,也许浏览量寥寥无几,他们依然在产粮。
所以我最近看到部分关于cp的攀比,或者自以为是的想法的情况给自己一个警示。

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对方cp争抢什么,也没有打算让很多人接受冷cp,你吃了我就很开心,不次也没有什么。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自己的cp热度增加自然开心,偶尔发现对方cp热度相当高也会有一时难过,但是,只能这样说,我希望,也必须要求自己产粮的时候不求速度,不求篇幅,不为了争抢对对方cp多一些粮而放低产粮的质量。

首先,明白自己写的人物的性格。
自己吃的cp就要对这个cp负责,虽然说什么同人必定或多或少会ooc,虽然是一千个读者一千个莎士比亚。
但是一个自傲而张扬的人,被逼着干了一些自己不想干的事情,却写成抖s这样的,或者应该霸气冷静的,写出来变成了一个只会咋咋呼呼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的话,那就不是一千个读者一前个哈姆雷特了。 那就是ooc还没有自知之明了。
写东西前,先明确自己写的这个人物是怎么样的,是什么样子的性格,不是你想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适合不适合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其次,写一篇文请把他的看点写出来了。
最近零零碎碎的看了看那个cp,为了追求高产,可容纳的吸引人的剧情反而几乎没有了,更多的是不知道一点含义的搞笑或者是随手可来的一些几乎找不到精彩的,或是感人的情节。
营养成分很少,如果真的有什么值得看的,恐怕就是你这个cp了。
所以,给自己做一个警示,即使产量出奇的低,也不要去产那些没有多少看点,没有情绪波动的粮食出来,这是对自己cp的一种不尊重。

最后,放平心态,无论对方的cp如何,无论对方cp闹腾,起码做到不去评论不太喜欢的cp 也不去说自己真的吃不了,真的抗不住这个cp什么的话。
没有人强迫你去吃,人家的cp更不需要你这种不次的人去抗,别把自己放的那么高位。
同处一个圈子,圈地自萌,没必要去黑别人的cp 也没必要为了竞争而让自己喜欢的cp变得没有营养,这样只会拉低自己cp的热度,而做不到自己的cp越来越好。
以上作为破念的自我警示。

不妄意评论别人的cp,不幼稚的攀比热度导致质量下降,对自己喜欢的cp负责,对自己的文负责。
尊重别人的cp,也是对自己cp的尊重,也是对这个作品的尊重。
   

                                                               ——2017.9.27
                                                                      破念||破碎执念

岩隈609

关于水浒性别观的问题……。

对于这个一直想说:警惕小文人的女性主义陷阱。

提出水浒仇女论的早期重要学者夏某先生,因为好汉不好色,就上升到水浒厌女。而这一观点居然得到很多当代文学批评家认同,认为水浒里爱情描写少就是蔑视女性、封建局限的体现。就很离谱。

(我倒是觉得写武侠必有儿女情才是现代人的局限性。)

水浒的性别观,前几天和朋友们讨论过,“好就好在一视同仁”:杀淫妇,但也没放过西门庆裴如海等荡子;有孙二娘这一恶女,也有同样开酒店的朱贵李立(对孙二娘的刻画比朱贵李立笔墨还多些);扈三娘的身不由己和被迫妥协,与秦明朱仝卢俊义境遇也相近。而顾大嫂,一个市井出身的有勇力而无美貌的妇人作为英雄形象出现在明初(十四世纪)的作品里......

对于这个一直想说:警惕小文人的女性主义陷阱。

提出水浒仇女论的早期重要学者夏某先生,因为好汉不好色,就上升到水浒厌女。而这一观点居然得到很多当代文学批评家认同,认为水浒里爱情描写少就是蔑视女性、封建局限的体现。就很离谱。

(我倒是觉得写武侠必有儿女情才是现代人的局限性。)

水浒的性别观,前几天和朋友们讨论过,“好就好在一视同仁”:杀淫妇,但也没放过西门庆裴如海等荡子;有孙二娘这一恶女,也有同样开酒店的朱贵李立(对孙二娘的刻画比朱贵李立笔墨还多些);扈三娘的身不由己和被迫妥协,与秦明朱仝卢俊义境遇也相近。而顾大嫂,一个市井出身的有勇力而无美貌的妇人作为英雄形象出现在明初(十四世纪)的作品里,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先锋意识。

然而我还真见过因为孙二娘顾大嫂相貌不好(只是凶了点胖了点,根本没有写得很丑,比写阮氏三雄李逵宣赞甚至鲁智深要客气多了)而因此指责水浒对女性有偏见的。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谁对女性有偏见:相貌不美的女性不配以正面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了吗?

  

至于从“水浒多恶女”上升到“厌女/仇女”的这回事,只能说,天天喊着“我们的文化体系里缺乏女性的反派”,却对着孙二娘潘金莲重拳出击。我是服的。

↑ 这一点被一位姐反驳过,她说那潘金莲孙二娘在大众印象里又不是什么有魅力的角色。

……实际上潘金莲和孙二娘的角色魅力就戏曲改编出的繁多版本就可见一斑。潘金莲是个可怜可恨的形象,受到不公的待遇又用陷害无辜的方式追求自己的欢愉,本身就是个“因果鲜明形象立体的反派”。至于孙二娘,一直以来就不是什么负面形象,也就清代有人用母夜叉当作调侃悍妇的词,但也从未把孙二娘当作丑角。“不是什么有魅力的角色”这种观点的产生,本来就是现代男凝的结果。


在“性别观”方面批评家有一个狡猾的陷阱,就是对“厌淫”和“厌女”的恶意混淆。水浒对偷情男女的鄙夷和敌视很明显,然而这一鄙夷和敌视是不分性别的。至于对“被迫失身”的女性诸如金翠莲刘小姐还有蜈蚣岭上的女子,都是充分信任积极解救别无杂念的态度,甚至不会落入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俗套去。一些文学批评家从水浒对偷情妇女行使暴力的情节上升到仇女,又将顾大嫂孙二娘这类女性称为“男性化的女性”或是“不是纯粹的女性”,这些批评家究竟把“女性”当做了什么?

然而他们在面对拳打镇关西这一积极救助受害人的故事时,反倒嫌鲁提辖举止暴力,怕造成不良影响,甚至不少人说出镇关西虽有错也罪不至死这样的话来。让我们猜猜这些满口女性主义的批评家真正面对底层失身妇女时又会是什么态度?

  

  

  

“水浒对女性不友好,女人不会喜欢水浒传”在当代几乎成为一种普遍的认识。

然而上世纪中前期无论中外的女性前辈们,张爱玲三毛赛珍珠等等,都对水浒评价很高。

我的评价是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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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浔阳客

张横和张顺的故事,央视98版《水浒传》同人。

——·——·——


      他给他系上了范阳笠,说保重。


      他的手指头又粗又笨,汗水打湿了绳带,系了几下才系上。他没催他,他们身后的梁山弟兄也都没催他。


      他其实想和他说,兄弟,还是我去吧,但他没有说。


      当日先锋想和方腊议和,...

张横和张顺的故事,央视98版《水浒传》同人。

——·——·——


      他给他系上了范阳笠,说保重。


      他的手指头又粗又笨,汗水打湿了绳带,系了几下才系上。他没催他,他们身后的梁山弟兄也都没催他。


      他其实想和他说,兄弟,还是我去吧,但他没有说。


      当日先锋想和方腊议和,他的兄弟主动请缨道,大哥,我愿冒死前往杭州,用这条命报答梁山兄弟的情义。他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心忽地不知道该怎么跳。他站起来说,我和我兄弟一起去。


      先锋不同意,军令如山,他便没能陪他一起去。后来想想,大家都知道,去是就送死,何必再搭一个。他也知道是送死,问他能不能不去,问了很多次,他都不同意,于是他就不再说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听过许多回,他想,方腊也总该听过吧?


      那一日天青水碧,大家都站在湖边,扑面而来的是湿濛濛的雾。


      西湖的水当真是好水,没有半点江上风浪。他架着一叶尖尖的小船,两条长长的竹蒿左右划过水面,背影在雾气里愈来愈小。


      他在涌金门下,高喊我是宋军来使,无人应他。他在水这头听得心焦,想着,我隔得这么远都听见了,你们怎么听不见?快给我兄弟开门啊!


      他等不到闸门开启,便取过竹竿,用力一撑,跳到水门上,往城楼爬。


      他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看到他把信叼在嘴里,一手一脚地向上攀,他想,怎么办,水门离城楼有一大块距离,攀到顶他也上不去,可如何是好?


      他刚才攀爬到一半,城楼上那个叫方貌的,就挥挥手,做了一个放箭的姿势。


      他不明白,那天西湖之上明明是大雾弥弥,为什么他还是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


      他看到他先是中了两支箭,手松开,整个人砸进水里,而后像一条鱼一样,被城头射出来的系着长绳的鱼叉从水底钩起,狠狠地拍在水门上,灰银色的钩子从他胸膛和肚腹穿出来,一晃一晃地吊着他。然后是四面八方飞来的箭,一支支地飞进他的身体里,把他钉在涌金门上。


      一支箭过来,他的身体就抽动一下。后来箭插的太多,他就看不见他的动作,也可能是他再没有动作了。


      他倒是没有见到他的血,因为他穿了一身枣红色皂袍。


      他先瞧见的是那顶范阳笠,从他的头上掉下来,在风里飘,然后跌在水面上。


      后来他终于瞧见他的血了,他的血也淅淅沥沥地在风里飘,然后跌在水面上。


      他听见自己一声声地叫兄弟,他记得自己死命地往涌金门的方向扑过去。可是好多人来抱住他,搂住他,箍住他,他怎么也挣不开,他除了叫兄弟什么也做不了。他叫着叫着,喷出一口血来。



      后来攻破杭州城时,他杀得天昏地暗,手里拿着雪花镔铁刀,方腊军一捧一捧的血被他劈出来,像个屠夫。


      忠君,爱国,功名,利禄,他都忘了,他只记得他要杀方貌。


      那个当初在杭州城轻轻摆下手就杀了他兄弟的方貌,在一片嘶喊惨叫声中,骑在马上落荒而逃。他把刀狠狠地掷出去,噗呲一声就贯穿了凶手的身体,轻而易举。


      就像涌金门外的那一支支箭,轻而易举地插进他兄弟的身体一样。


      他咣当一声倒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笑。


      他们大概是打胜了——惨胜,也是胜吧。


      可是他得了瘟疫,病得爬不起来,不能跟着仅剩的二三十个弟兄到东京去领封赏。他也不稀罕,东京,鸟地方,鸟官家,鸟功名,有什么好。


      要说好,杭州算好的。可是第一等好,还是浔阳江边,小孤山下。


      可是他回不去浔阳江,也回不去小孤山,只能留在杭州城养病。一开始还是养病,后来流水价的药喝下去也不见好,他明白,病是养不成了,捱日子吧。


      战火明明已经将杭州城的生机摧毁,可是幸存的人们却又偏偏硬要再好好活。他眠宿养病的那家客店,常有伶仃的歌女于酒饭时进来,在楼下唱曲谋生。


      歌声伴着弦板声传到他的耳朵里,有一次,他听到那歌女唱什么凤拨鵾弦鸣夜永,直疑人在浔阳。


      他听不懂前头那些凤拨鵾弦,只听得浔阳两个字,心口就好像有火在烧,又好像有冰在化。


      瘟疫让他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明,他昏的时候梦见他,醒的时候就咀嚼歌女唱的半懂不懂的词。


      渐渐他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想,不能总这样自己琢磨,于是请店家邀那歌女上楼来。


      歌女年纪还小,白白的脸,白白的手,抱着琵琶。她坐在病床前,怯怯地从头给他唱到尾,一遍一遍。可他还是听不懂,听不懂什么轻云薄雾,金泥花面。


      他只听明白直疑人在浔阳。


      他说,哦,原来唱的是疑心那个人在浔阳。



      后来他在杭州城中病死。


【全文完】


叶落知秋

【苏靖/殊琰】当阿诚穿越成靖王的时候,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85.

半夜悄悄更新

算是复健 太久没写正经文写得不是很有手感......以后再改吧.jpg

  

〖265〗

  

一时间,会客厅静得只余呼吸声。


“五哥......是你明白的太迟了。”半晌,萧景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盘旋,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猜,我是什么时候明白他的呢?”


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他没有用上敬称。萧景桓眼皮一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小时候就不说了罢,这么大人了锱铢必较总没意思。”萧景琰甚至还有心情朝他笑了笑,但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定然能发觉那眼角眉梢的冷意,“就说赤焰之后,他对我有功不赏,无罪却罚,在城门外罚跪三...

半夜悄悄更新

算是复健 太久没写正经文写得不是很有手感......以后再改吧.jpg

  

〖265〗

  

一时间,会客厅静得只余呼吸声。


“五哥......是你明白的太迟了。”半晌,萧景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盘旋,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你猜,我是什么时候明白他的呢?”


或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他没有用上敬称。萧景桓眼皮一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小时候就不说了罢,这么大人了锱铢必较总没意思。”萧景琰甚至还有心情朝他笑了笑,但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定然能发觉那眼角眉梢的冷意,“就说赤焰之后,他对我有功不赏,无罪却罚,在城门外罚跪三天是家常便饭,不要说在我重伤之际命我即刻回京——”

有次他肋下被长剑捅了个对穿,血还没能止住,而他名义上的父亲却勒令他千里迢迢回京,只为护送邻国进贡的骏马。

——或者说,警告他即刻归还兵符,不得有任何拖延。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但那一来一回几乎要了他的命。


萧景琰原以为这些事情早就烂在了他心里——这么多年以来,沉浸在宏大的痛苦中,他从未找到机会为了自己委屈一回。而此时,在不适合的时间和地点,面对一个不合适的人——

  

或许,也没有那么不合适。毕竟那匹马,可是誉王的爱骑。


“——而这些,有不少源于五哥你的一时兴起。”他略显讽刺地笑了:“你以为我不明白他没有心,也压根不会认错吗?”


萧景桓深色木然地坐在那里,他的脊背仍然笔挺,却像是在瞬息之间苍老了十岁:“...那么,我们的诉求是一样的。”


“萧景桓,你还是不明白。”萧景琰捏紧了拳头,指尖血色全消,“不是我想要他活着。”


萧景桓抬头看他。


“他必须活着承受这一切——”这句话萧景琰几乎是吼出来的,在那一瞬间他尝到了铁锈的味道,“这都是他的造的业,也是他应得的果!”



〖266〗


“这不像你。”阿诚突然说。


“哪点不像?”萧景琰靠在回廊的侧壁上闭目养神。出门前他差点在萧景桓的面前咳出一口血来,靠毅力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这些天来,他总算明白小殊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本以为你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阿诚试图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什么威逼利诱都用上了。”


“萧景桓只是想要报复,那就让他报复好了。”萧景琰神色漠然,“还有什么比知道他最爱的儿子想要杀了他更让人心痛的呢?”


“比如他看中的继承人想要逼宫让他下罪己诏?”阿诚说。


“也许吧。”萧景琰不置可否。他把萧景桓给的白色瓷瓶收好——说来也好笑,他曾经生杀予夺的父皇的性命,此时全系于这一个小小的瓷瓶。


“他没有再要求什么倒是奇怪。”阿诚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奇,“我还以为他会用解药要挟你放过他什么的。”


“我不是父皇,他当然知道这点。”萧景琰恢复了一些力气,撑着墙壁站了起来,“不过,他后半辈子也别想去哪了。”


削珠幽禁,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仁慈的事情。


“但是...”阿诚有些忧心,“已经好几天过去了,这解药还有效吗?”


“我不知道。”萧景琰攥紧了衣袖,他刚才那么激动,想必影响到了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了吧。


“.....我不知道。”他说。


〖267〗


服下了解药之后,梁帝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太医把了把脉,说约摸三日之内能醒。


“只是....”太医已然年迈,捻着胡须道,“滑族之毒诡谲蹊跷,又过了这些时日,醒来也.......”


他顿了顿,话留了三分。萧景琰也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并不追问。


他挥挥手让太医下去,便来到偏殿着手开始处理这几天积压的奏折。一不留神,就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


“你真不去找他?”阿诚揶揄道。


“这我哪敢啊。”萧景琰站了起来,动了动因久坐而酸痛的脊背,苦笑道。小殊此刻定是气坏了,怎么着也得晾他十天半个月。


“我上次不是教你了嘛。”阿诚在意念中翻了个白眼,“这种紧要关头可禁不起你俩折腾。听我的,快去找他,他骂你,你就哭。”


“有什么好哭的?”萧景琰不以为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他们年少的时候曾发誓要以天下为己任——如今却是萧景琰先食言了。


“你真麻烦。”阿诚嫌弃道,他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只见一名宫女进了内殿,向他微微一福身:“启禀殿下,苏先生求见。”


萧景琰瞬间如遭雷劈。在转过无数念头之后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快请。”



梅长苏看着脸色红润了许多,如果忽视他冷得可以掉冰碴子的神色。


宫女给他搬来了座位,而梅长苏就站在那里,也不坐下,也不说话,搞得萧景琰如坐针毡。


“....小殊。”他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硬生生地将两人的距离维持得既不会太冒犯也没有太疏远。


“蔺晨被我抓住,饿了两天,什么都招供了。”梅长苏开口了,神色冷淡,“他说他有办法把你身上的蛊取出来。这两天你随我走一趟。”


“我不同意。”萧景琰想也没想就反驳道,“他肯定是骗你的。”


“是啊。”梅长苏冷笑,“他是骗我的,你也是骗我的。这么大的事情,你们都瞒着我。好,好,真好啊。”


“不瞒着你你又不会同意。”萧景琰低声嘟囔了一句,引来梅长苏的眼刀:“你说什么?”


“我说,跟你说你又不会同意。”萧景琰大声重复了一遍,颇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


“萧景琰,你是不是疯了?”梅长苏觉得这人简直不可以理喻,但毕竟是在宫里,生怕隔墙有耳,他还是把自己的声音压的很低,“你是一国的储君,大梁未来的君主,你怎么敢把自己的命分给什么....一个谋士?”


“谋士?”萧景琰本来还准备认个错了事,听到这句瞬间气血上涌,“你怎么敢说自己只是个谋士?”


“景琰。”梅长苏揉了揉眉心,缓和了语气,“不管是我,你的近臣,还是你的兄弟姐妹.....在你登上了那个位置之后,这所有的人对于你来说,与谋士无异。”


高处不胜寒。那个地方永远只容得下一个人。


“小殊,你错了。”萧景琰坚定地摇摇头,“我若无情无义,与父皇又有何区别?不管你说什么,这蛊我是不可能取出来的。”


“你——”梅长苏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也顾不上这宫里里里外外都是耳目了:


“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是你为什么偏偏没有脑子!”


TBC.


终于把这句话骂了出来(bushi)

爽到谁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