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红】实用性防范邪教指南
他本在五个小时前就该死掉的。下午一点钟,海鸥无所事事,掺杂浮沫的潮水冲刷着消波块,那一刻,在命运的时间轴上,梅迪奇就已经变成了亡魂。乌洛琉斯在他熄灭烟时发现征兆,“预言,全部以回环的形式存在。”他这样告诉梅迪奇,“它们叠在一起,就像年轮一样。”自出生起他就看着这样的景象,从不知晓孤立的人是什么样子,事物在他眼中都被粘上了一圈圈重影,现在的,过去的,将来的,它们手拉着手,影影绰绰,摩肩擦踵,梅迪奇也是如此,过去的梅迪奇漾在情潮中,现在的梅迪奇晕在烟圈里——然后按灭了烟,那个动作被无限地放慢,七个呼吸之后开始断片,...
他本在五个小时前就该死掉的。下午一点钟,海鸥无所事事,掺杂浮沫的潮水冲刷着消波块,那一刻,在命运的时间轴上,梅迪奇就已经变成了亡魂。乌洛琉斯在他熄灭烟时发现征兆,“预言,全部以回环的形式存在。”他这样告诉梅迪奇,“它们叠在一起,就像年轮一样。”自出生起他就看着这样的景象,从不知晓孤立的人是什么样子,事物在他眼中都被粘上了一圈圈重影,现在的,过去的,将来的,它们手拉着手,影影绰绰,摩肩擦踵,梅迪奇也是如此,过去的梅迪奇漾在情潮中,现在的梅迪奇晕在烟圈里——然后按灭了烟,那个动作被无限地放慢,七个呼吸之后开始断片,就像突然失帧的电影,往后重影们便消失,悄无声息融在空气里,落下一个孤零零的梅迪奇。乌洛琉斯第一次见到如此清晰的人像,心中十分怪异,只感到一阵恍惚,像长久以来生活在船上的人突然踏足土地。他抓紧了梅迪奇,“我感到眩晕,”他说,梅迪奇便去开了窗,“你准是闻不了烟味儿。”
“我不记得我捅了他几下,”事件发生后,亚利斯塔在供述中这样描述:“但他当时的表情很像高潮。”
这桩极其残忍的杀人案发生后,警方在嫌疑人家中搜寻到一本日记,除却时间向后推移5小时之外,细节无一不精准,证据无一不清晰,几乎可以用作案情报告。然而官司打了又打,案件却迟迟没有结论,人们这才发觉为死人盖上棺材仍是件非常棘手的事。
“我当时没想过他会死,”亚利斯塔,这位能言巧辩的律师一脸无辜地说,出于既定的程序,警员不得不再次询问一遍:“你是说,在你挥刀砍向受害者的颈动脉,分尸并食用其器官,这一整个计划实施的过程中,都没考虑过受害者死亡的情况出现吗。”
“是的。”嫌疑人亚利斯塔语气坚定,倘若不是那些恐怖的日记和照片,绝不会有人疑心他杀人:那是一张相当恭敬的面孔,带着精英阶层的傲慢得体,只适宜作为杰出代表出现在新闻案件里。
在以自己为主角的凶杀案开庭前,亚利斯塔曾替很多人辩护,他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因此战果卓群。出席自己的审判时,他头脑无比清醒,思维无比活跃,几乎怀疑先前的那些案件都是为这一刻做出的预演。他曾经的受理人中有一位老嫖客,或者人们更愿意称他为浪子。“世界上只有两种妓丨女,”浪子说,“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婊丨子。”
“男人从‘母亲’那里获取到安慰,”他对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这么说,与此同时大着舌头,眼神飘忽,整个人醉成一团无用的废屑。他说那些任求任取的柔软身体足以安抚所有的伤痕,只要依偎在她们的怀里,金钱、权力和欲望所带来的疲惫便一扫而空,心情平和如同回到母亲的子宫,“人们会爱上自己出生时的那条河流,”老浪子说,“而她们是那条河的支流。”
梅迪奇是断断做不成母亲的,亚利斯塔满怀探究望向他的小腹,试图用肉眼看到肌层的内里——通过梅迪奇的甬道连接着的那个地方。他确信他有子宫,因为他们曾进行过几次宫丨交,亚利斯塔怀疑精丨子是否可以在那儿着床——招来梅迪奇的嘲笑。笑是他的常态,一些人用笑来表达爱,一些人用笑来讨好,梅迪奇则习惯用笑来讽刺和伤害,他向来是刻薄的,不幸在于他有一张极好的脸。“婊子们都很美丽,然而那是引诱你上钩的陷阱,”老浪子说。
“好了,别想这么扫兴的事了,”梅迪奇说。然后他们亲吻,旅店的窗台上放着一盆捕蝇草,一种长在热带雨林里的植物,而这块位于高纬度地区的窗台显然不是适宜它生存的环境,因此它看起来很沮丧。“婊丨子!她们是一群贱人!”老浪子说,由于疾病和药品,他的谩骂含糊不清,“她们既不可爱也不可信,她们索取却不依赖,毫无牵挂因此吝啬于爱,当你向她们讨要时,能赔给你的也就是一条烂命。”
他之所以成为亚利斯塔的受理人,是因为他掐死了一个想要偷他钱的妓丨女——亚利斯塔先前没什么名气的时候,就指望着这些人渣赚钱,然而待他声名鹊起,便摇身一变,变成品行和职业素养都堪称一流的图铎律师了。诉讼结束后亚利斯塔就没见过那位浪子,可能在某个冬季喝醉了酒,而后冻死在了大街上。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认为从镇中心开始,沿着道路一直前往码头,说不定还能找到这位的冰雕,不过他只是想想,却并未实施。
“镇上只有一条道路,”亚利斯塔说,“从港口开始,向内绕圈,在镇中心结束,从天空向下俯视,整个城市就像一个螺旋。”
“真是奇怪的布局,”梅迪奇说,“这么说来,你们只有一条街。”
“是的,门牌号一直排到四千多,”亚利斯塔笑了笑,继续问,“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呢?这里的风景可不怎么美丽。”
“来谈业务,”梅迪奇说,低领口的衬衣使他锁骨下的倒十字纹身若隐若现,“有人从我们手里买命。”
“你们是杀手?这可不适合告诉一个陌生人,”亚利斯塔挑起眉,“如果你因此被指控,可以来找我辩护。”
“我会考虑的,”梅迪奇笑了,“不过我们干的并不是那种行当,本公司提供医疗服务——你是本地人?”
“不算是,不过,我有时候会幻想自己在这里长大……”
两声长鸣笛盖住了他的话语,港口的人流骚乱起来,一艘客船即将靠岸。
亚利斯塔自然而然地继续道:“这儿很小,镇民大都互相认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到处看看。”
案件进展很慢,死者的社会关系一团乱麻,目击证人在自家窗外的枯树枝上,发现一只不请自来的报丧鸟,一开始他以为它衔着瓶盖,随后才发现那是一颗眼球。乌洛琉斯什么都不肯说,秉持缄口不语这一优秀美德,好在亚利斯塔替他摆脱了嫌疑。警方顺着线索寻到律师的公寓,还未开门便闻到浓得呛鼻的血腥味,浴室的地板与墙壁上尽是干涸的血迹,警官找到亚利斯塔的时候,他连身上的血迹也未洗去,面前摆着过去的案件记录,像一只海鸥摊开的尸体。亚利斯塔的过去同样是一团迷雾,不过有传言他是杀了人才躲到这里来。
孕育,在童年的课堂上,他第一次了解这个词的含义。让我们来举一些例子吧,孩童们依次站起,母猫生出了小猫,青蛙生出了蝌蚪,刺毛虫生出了蝴蝶——“不,那不是出生,”亲切而温柔的女声纠正他,“在这之中并没有新生命的诞生,那不是出生,那只是蝶变。”……他在芝加哥所犯下的罪行已经是他抛在身后的茧,即使要舍去一切,一路逃亡来弗拉斯港,这座靠近北冰洋的异国边陲小镇,他也从未后悔将利刃插进那个男人的胸膛,自此后,他再也没有过失眠的夜晚。亚利斯塔爱他的姓氏,每每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种潜移默化教养下的得意便油然而生,然而他深深厌恶将这个姓氏带给他的人,因此从不为他在地狱受苦的灵魂祷告。
在弗拉斯港的生活乏善可陈。这个曾经作为工业港出名的城市,如今只剩下空城废墟和铁皮 骨架,鲜少出现的年轻人也大都穿着朋克服饰,过着颓废且毫无希望的生活。亚利斯塔几乎是以备战的态度耐心等待,他有种预感,幽灵迟早会追上来,对此他怀抱忐忑的热忱,期待着那天的到来。
脚印,他想,我忘了擦掉阳台上的脚印。
夜里,一股陌生的惶然感袭击了他,亚利斯塔拉开阳台的门,屋外,月华温柔地落在柏叶上,落下细碎的影子,梅迪奇抓着阳台边缘的黄铜栏杆,似乎想要藉此爬到上一层去。“你好呀,我忘了带钥匙。”梅迪奇翻了上来,白衬衫被扯开大半,脸上没有一丝被撞破的尴尬,他朝亚利斯塔打招呼:“——你出来看风景吗?”
“睡不着,出来看看。”亚利斯塔道,而后沉默地望着梅迪奇,似乎在等待他说些什么。
梅迪奇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果然开口:“我们刚刚结束聚会。”
“半夜里的聚会?”亚利斯塔问。
要谨慎,亚利斯塔提醒自己,不要中了他的陷阱——一个陌生人,一个婊丨子——最好的选择就是装做什么也没看见,而后离开,然而他过分在意梅迪奇锁骨下的倒十字纹身,或者还有其他东西,因此未能及时移动脚步,只能听梅迪奇为他介绍他们的聚会。幽灵追上了他。“神赐予我们享乐的权力,肉体之中有纯粹的欢愉。”梅迪奇向他靠了过来,夜色之中他们变得轻盈,几乎没有重量和体型,在风的推动下穿过阳台、客厅一直到图铎的卧室,梅迪奇为向他展示那个女性的器官,低低的笑声无异于魔鬼的引诱,“如果这不是神给我们的礼物……”
“婊丨子,”老嫖客说,“她们身上什么也不会诞生,那些东西给她们是浪费。”
白白地付出……亚利斯塔深表赞同,给他尊敬,他还以讽刺,给他怜悯,他还以蔑视,一件血本无归的事情,最愚蠢的投资人也不会在梅迪奇身上付出感情,然而幻想总是不切实际——梅迪奇总能孕育个什么出来吧。亚利斯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人影:他的嘴唇,他被情丨欲氤氲的眼睛,他身上的气味,他脖颈间的红痕,嘶哑的声音,手腕上被皮带压出的纹路,以及为自己展示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器官……一条条线缠住梅迪奇,结成厚厚的茧,一只怪物在他身上缓慢形成。母亲,母亲,亚利斯塔对梅迪奇有一种近乎荒诞的设想,他像他在芝加哥看到过的那些女人,婊子,婊子,母亲,母亲,母亲,人们会爱上自己出生时的那条河流……带不同男人回家的女人和被掐死的女人是同一个,被掐死的女人又和仪式上的人是同一个,或许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亚利斯塔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真话或者谎言已经不重要,幻影,迷醉,狂乱。被戏耍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我忘了擦掉阳台上的脚印。”他想,“否则当天我就可以杀死他。”
“他的供词不成立。”
单向玻璃外,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后,警员制止了亚利斯塔进一步的陈述——这人真应该去做精神鉴定,然而亚利斯塔拒绝了。“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他说。
“现有的材料中没有发现宗教的痕迹,”负责勘探现场的警员说,“我们怀疑嫌疑人犯了癔症。”亚利斯塔所说的,怎么擦也擦不去的脚印,经查看也并未找到,一些人认为这是他继承自父亲的精神疾病——数年来亚利斯塔都不曾更换姓氏,警方很快从教宗中调取到他的家庭信息:出身于曾经的名门望族,父亲不幸患有精神病,而后更是沾染上毒瘾,一次杀妻未遂后他畏罪潜逃,最后被人们在一个破旧的公寓找到了尸体,胸膛上插着一把水果刀,或许是在某次药物带来的狂乱后失足跌倒所致。有这样一位父亲,亚利斯塔如今的癔症也就有迹可循、不足为奇了——而另一些人觉得他在装疯卖傻以逃避应受的刑罚:图铎毕竟是律师,而且还是个聪明人,他们这种人最会钻法律的空子。
“好吧,”审讯他的警员逐渐开始不耐烦,“那据你所说,这是你们第一次上床?”
“是的,而第二次是在一周后。”亚利斯塔平静道。
他没办法不注意到梅迪奇,一天之中他第三次看见他,每一次都比先前更加惹人瞩目,梅迪奇坐在酒馆吧台前,像张捕蝇纸一样留住过往的视线,而他的目光却像亚利斯塔投来。“如果这不是他的蓄意布局……”图铎想,“恐怕我会被当做那个心怀不轨的人。”
亚利斯塔抬手喝下杯中的酒,朝梅迪奇走了过去。
“你的头发,真是晃眼。”顶着周围人各样的眼光,他神色自如坐在了梅迪奇身旁,“你一定是很好跟踪的那种目标。”
“哈,那你试试看!”梅迪奇端着酒杯,眉眼间有些醉意,他偏头看向亚利斯塔,目中露出得意之色:“我被你发现是因为我想被你发现。”
“哦?”
“你知道吗?”梅迪奇的目光搭在他身上,“有些地方,愿意接客的人家会在门口亮起红灯。”
像被湿毛巾捂住了口鼻,亚利斯塔感到周身黏连的情意,迷乱的红光,炫目的红光!不可明说的憎恶与亲切又缠上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梅迪奇挑衅地同他对视:“你想吻我吗?”
没有人让步,他们挨得那么近,仿佛声音是靠接触传过去的,吐息也清晰可闻。
“那个跟你一起来的人,”亚利斯塔说,“他是你的情人?”
梅迪奇懒懒地笑,“我们只是朋友。”
“你和他上床。”亚利斯塔说。
“对,我和朋友上床。”梅迪奇坦然自若,并不羞赧也不以此为耻,仿佛他同人做爱是将恩泽撒遍人间,“你想当我的情人吗?”他接着说。
“我想吻你。”亚利斯塔道。
亚利斯塔冲洗掉浴缸上的粘液和精丨斑,把润滑油和保险套一一归位,性丨事结束后的整理清洁工作总是他来做,梅迪奇是不耐烦收拾残局的,性丨爱结束简单清理下自己便径自睡去,有时连清理也懒得清理,反正有人会帮他做。亚利斯塔站在水池旁,为刷子涂上清洁剂,这时一双手从身后环了上来。“亲爱的……”亚利斯塔抬起头,镜子中一张死人的面孔看着他,披散的红发像亮起的红灯。
“梅迪奇?”他问,但他清楚这并不是他,梅迪奇此刻还在卧室睡着,恬静但鲜活。
无机质的黑色瞳孔却给了他确认的答案,“是呀,我是!”
“亲爱的,”他又叫他,“来做我的情人吧,我唯一的情人,至死不渝。”
“真的是唯一吗?”亚利斯塔问,“你的情人那么多。”
“现在不一样了,已经没人爱我了——没有人会爱一具尸体。”
“我就会爱。”亚利斯塔说。
“对,”幽魂笑起来,“你会爱,只有你爱,来当我的情人吧,我唯一的情人,至死不渝。吻一吻我吧,快点儿。”
“我已经吻过你了。”亚利斯塔说。
“那不是我,我只是被困在那个身体里了,”幽魂说,“那不过是一个茧,等着你来帮我破开。”
“死亡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忙,即使你是基督徒……”亚利斯塔松开环在颈间的手,转过身,不再通过镜子,而是直接看着幽灵,凝望他:“人迟早都要死的。”
“我当然会死,可那时候我都老啦!”幽魂似乎颇为愤慨,“你能想象吗?一个白发苍苍的梅迪奇?我想永远年轻。”
见他不为所动,幽魂又道,“我就要走了,”他蛊惑般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的行动?那个行李箱?那张票?我就要从港口离开,再也不回来这个地方,再也遇不到你了。”
“帮帮我吧。”梅迪奇说。
“帮我找一个人,”梅迪奇说,“我们在这里的主事消失了。”
自从被图铎撞破夜间的聚会后,他就再也不在他面前伪装,也懒得假借医疗公司的托词,而是明目张胆地做他的邪教行当。亚利斯塔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一点也不想替一个邪教徒鞍前马后,只是敷衍地说有空会留意,专注于从梅迪奇手上拿回他的文件。梅迪奇看出来他的了无兴趣,并不在意,只是若有所指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
梅迪奇坐在他办公的桌面上,散漫随意,居高临下,鲜红的发丝落进黑色毛衣宽松的领口,锁骨下的倒十字纹身若隐若现、令人晕眩,亚利斯塔移开目光。“这个主事和你也有些关系呢!”梅迪奇说。
“那就更不应该拜托我了,”亚利斯塔低头整理文件,“调查案件总会从死者身边的人入手,事情开始之前,我不想惹上其他麻烦。”
“事情?什么事情?”梅迪奇跳下桌子,有些警惕地发问:“你打算做什么?”
图铎后知后觉抬起眼——他又一次混淆了幻觉和现实,然而不露声色、颇为无奈地回应:“我在为你准备惊喜。”
“哦?那还真是巧,”梅迪奇道,“我给你也准备了一份惊喜——你想参加我们的聚会吗?”
灯,到处都是灯,他好像一下跌进了灯的国度。上周参观完聚会后亚利斯塔便一病不起,整日整夜陷在幻梦之中。梅迪奇来看过他几次(出乎意料地,他照顾人的手法还说得过去,图铎本以为他来只会使自己雪上加霜),嘲笑他“竟被一个赤裸的女人吓破了胆”。实际上亚利斯塔惊骇的是她手中捧着的红色彩灯,灯把她的脸映成红色,灯把她的发映成红色,婊子,婊子,婊子……聚会还未开始亚利斯塔便飞也似地逃了,梅迪奇没有跟上来,他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也不了解聚会的意义,但毫无疑问,它具有淫丨秽性质。亚利斯塔想像那个画面,梅迪奇举起红灯,人群得到了指引,蝗虫一般朝着某个点涌去,噪点,音乐,狂乱地爱欲,梅迪奇的同伴站在他身边,他会吻他吗?他会回吻他吗?
“母亲是另一种女人。”老嫖客说,“她们从来任取任求,无私奉献,她们愿意并想给人新生,哪怕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
老嫖客抱着他的酒瓶,又饮下一口。弗拉斯港的冬天分外寒冷,居无定所之人只能依靠这等外物汲取些许暖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相当于他自己的性命。
但他还是要死了,亚利斯塔冷眼看着他 想。这个人把房子抵押以付清高昂的律师费,而在弗拉斯港,流浪汉活不过一个冬天。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直接认罪?”确凿的证据曾让亚利斯塔也有些焦头烂额:“起码那样你还会有免费的住房和吃喝。
“不!这不一样,”嫖客说,“我绝不可能认罪……我要让她白白去死——她这一条贱命——别想因为自己的死给我带来一丁点罪!”
亚利斯塔耸耸肩,反正都是这人自己的选择,他没那个义务拦着别人去死。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照片,这些案情记录,以及死者身上的倒十字纹身,母亲,母亲……如今已过去了一年。亚利斯塔曾为他免除了牢狱之灾,托这一笔横财才得以在弗拉斯港立足 ,如今居然还能正巧参观到这位热心朋友的死状,真是缘分不浅。
嫖客喝得烂醉,最初他没认出亚利斯塔来,又或许他早把这位律师忘在了脑后?……他对见到的所有人都说他那一套理论,然而鲜少有人听他的胡言乱语,或许是亚利斯塔站的太久,嫖客疑惑地抬起头,慢慢地,他咧开嘴笑了,“我记得你,我给你看过她的照片——她真美啊……”嫖客在笑,因长感冒变得嘶哑的喉咙发出赫赫的声音,几乎要断了气。风声像一个老人的呜咽。“最后是我赢了,是吧?我白赚了她的命,我从她身上夺取的唯一一样东西……罗珊、罗珊、罗珊……”
亚利斯塔审视他,慢慢回忆起了那个妓女的名字,和她并不算出彩的面容。嫖客极尽伸展着身体,在濒死前感到烈火焚烧,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咽了气,亚利斯塔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他为幽灵讲了这个故事,“人们会爱自己出生时的那条河流,”亚利斯塔说,“然后爱那条河的支流。”
幽灵咯咯地笑,“可怜的小亚利,可怜的小亚利,你出生的那条河是何等的地狱景象!不然你怎么会爱上我?”
这或许是约会……亚利斯塔想。今夜没有月光,人群只有黑和红两种色彩,迷乱、狂热、拥挤。红光,无尽的红光,梅迪奇牵着他从这些人中穿过,亚利斯塔麻木地跟着,他觉得自己被那双手扼住,不得不走向一条他曾无比抗拒的道路——又或许相反,那双手将他解放了。亚利斯塔对外界的反应变得迟钝,然而思维却越发活跃,脑中涌现数个极有创造力的死亡,和实施这些死亡的理由……她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一次次无视他的需要,他的期冀,他的哀求,他的爱——他的恨!“你要吻我吗?”梅迪奇笑嘻嘻地问……不,不,我要杀了你——但他吻上去。
“你要走吗?”亚利斯塔问,“你要抛下我吗?”
“抛下?”梅迪奇转过头看向他,表情疑惑,“你自己长了腿,又不是我的行李,还需要我打包带着吗?你为什么不自己跟着我。”
“我走不了,”亚利斯塔说,“我杀了父亲,你记不记得?你记不记得我们……”
梅迪奇更加纳闷儿地打断他:“你都已经要杀我了,还怕坐牢?”
红灯又亮起了几盏,推啊,推啊,亚利斯塔跟着人群念那些古怪的祈祷词,举起又放下手臂,舞蹈,舞蹈,舞蹈…………坐牢?那有什么好恐惧的,他把许许多多的人拦在监狱门前,也曾把许许多多的人送进监狱,他是一定要杀梅迪奇的——“他应该杀了你,他真应该杀了你的。”他听见自己愤怒的控诉。梅迪奇笑,那是母亲的笑,梅迪奇吻她,那是母亲的吻,婊子,婊子,婊子,“现在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在那里你会获得新生。”
撒旦徒!你要把我变成什么样?你想把我的灵魂卖给谁?!男人亲昵地、疯狂地扼上母亲的脖颈,她极力喘息着,面孔因充血而变红,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可怖的疤痕,锁骨处的倒十字纹身随着胸膛起伏,然而她在笑:这是你的荣幸!母亲,母亲……“我知道她要杀我了,”老嫖客说,“我碍了她的事,我每天都去找她,缠得她不胜其烦……她就要杀我了,她就要杀我了……这个婊子,她想把自己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她是要我死!这个婊子,婊子,婊子,母亲……”
热,热,眩晕。亚利斯塔想要呕吐,到处都是红光,幽灵追上了他,幽灵改变了他。他被一种力量推动着去谋划……那不是出生,只是蝶变,轻柔的女声在他耳旁道,与此同时爱情和杀意在心中怦然萌发着,比那一盆捕蝇草更生机勃勃——他被一种浓烈的爱意判了刑!……亚利斯塔从迷乱的梦境中醒来,幽灵坐在他的床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你做了噩梦。”他说。
亚利斯塔看着他,他现在能分清幻觉和实体了,似乎越往后,幽灵面上的死人青黑就会更严重一些。他问:“梅迪奇什么时候离开的?”喉咙有些干哑,兴许是刚睡醒的缘故。
“我不知道,或许半小时前?”幽灵道,“你好些了吗?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等我完成计划。”亚利斯塔道。
幽灵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了,他建议图铎多做几套备选方案:“猎物警惕又狡猾……筹码总是不够多。”
亚利斯塔伏案写自己的计划,这是他给梅迪奇的死亡邀请,子弹已经上膛,这一张网要细细地织,唯一值得惧怕的是梅迪奇发觉在他动手之前。
“我并非找不到他的踪迹,”亚利斯塔说,“这座城市有五千所房子,其中仅有十一家旅店,三所舞厅,八个酒馆,我大可一个个找过去,他总不会出现在其他地方。”可梅迪奇是相当优秀的猎人,这样的人懂得如何追踪,更懂得如何隐藏踪迹,再反过来布置陷阱。亚利斯塔在五千幢房子间寻找:绿色的、黑色的、红色的屋顶,黄色的、橙色的、粉色的墙壁,走道变得宽敞,之后又忽然拥挤……亚利斯塔的步伐变得犹豫,有时他觉得梅迪奇在他前头,有时又觉得他已经被自己甩在身后,到处都是梅迪奇的气息,仿佛紧挨着亚利斯塔脚步的一个幽魂寸步不移。
“探戈,”亚利斯塔说,“我像在同一个看不见的人跳探戈。”他猜自己已经被梅迪奇发现,因此疑神疑鬼起来。“镇中心只有一条路,是这里唯一的通道。”港口上,他这样对梅迪奇说。那条路就像一条盘旋着的蛇,入口是其口,末端是其尾,口衔着尾,他在其中旋转,旋转,迷失,迷失,那条蛇把梅迪奇藏起来了。仪式已经开始了,梅迪奇和他的同伴登上舞台,他们做过吗?亚利斯塔仿佛跌进了他们狂乱的派对,人群在亲吻,灯光把每一个人都照成红发,梅迪奇,梅迪奇。红发男人半张的口像一个陷阱,他们十指相扣,该死的婊子,他们一定给他下了诅咒,他再也出不去了。这就是他想要的吗?我不应该来的。不依不饶的幽魂追上了他,不依不饶的幽魂嘲笑着他。这下我迷路了,他想,五千所房子形成迷宫,他再不能辨认哪一处是来路,哪一处是去路了。
“然后呢?最后你使用了什么手段追踪到受害者?又用出于什么心态残忍地将人分尸?”
昏昏欲睡的警官努力提起精神,他们已在这里陪了亚利斯塔两天一夜,听他看似条理分明吐字清晰,内容却颠三倒四满是臆想的胡言乱语。如今总算要说到案件相关的内容,抛在一旁的笔也重新被拾了起来。
“残忍?”亚利斯塔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恰恰相反,这是我对他的拯救。”
年轻的警员听不下去他的辩驳:“你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亚利斯塔说,用那种诚恳的,仿佛真的希望有人能理解他的语气:“我救出了一个幽灵。”
“如果你想要靠装疯卖傻脱罪,那就应该听从我们的建议,申请去做精神鉴定。”坐在正对面的警官不耐地摆了摆手,“继续讲吧,你做了什么找到他?偶遇?蹲守?定位器?”
“我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找上了我。”亚利斯塔的目光从墙壁上落回桌面,淡淡道。
母亲死后亚利斯塔便患上不知名的精神疾病,却也使他像鲨鱼一样能清晰定位数公里外的猎物,然而这次,感官却失了灵。那条蛇把梅迪奇藏起来了,常人无法窥见的那个世界中,梅迪奇本该像黑白世界中的红点一样醒目,如今那红点却像瘟疫一般向整个城市扩散,红光,到处都是红光,隐藏城市阴影下的庞大怪物睁开了眼睛,几千台摄像头亮起红灯,梅迪奇缘何到处都是了?如果亚利斯塔问了乌洛琉斯,那准能得到答案。
“因为命运是一个圆环。”五个小时前拉住梅迪奇时,乌洛琉斯这样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什么?你又听到了什么?等你聚拢,梅迪奇。哈?好吧,你总在说这些怪话——不过,我倒是不介意让他多等几个钟。城市的水循环系统安稳运作着,过滤,喷洒,蒸发,若隐若现的气流流淌在高楼的上空,梅迪奇,可以开始了,梅迪奇,可以开始了……亚利斯塔忽地抬头,如一头被惊动的猛兽,身体因为兴奋战栗不已,肾上腺素催动全身的血液涌动,几乎要沸腾。梅迪奇搭在他背上的手像一杆摇桨,晃荡着,有时在背后留下划痕,他说着什么,他尖叫,或者大笑,他的红发像亮起的红灯、致自己于死地的红灯。像船只看到灯塔,亚利斯塔透过时间和空间的重重迷雾,看破了预言者设下的弥障,他望见了梅迪奇,如同在人群中寻找到命中注定的伴侣,红发天使暴露了自己,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漆黑的舞台上他只看得到他,枪支与靶心间牵起一根红线,一条笔直的道路出现在他眼前。
幽灵在他耳边呢喃:“我被你发现 ,是因为我想被你发现……”
梅迪奇亮起了红灯,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亚利斯塔握着外衣下的枪,英雄史诗一般光打在他头顶,尘埃落定地、醍醐灌顶地,亚利斯塔明悟——梅迪奇想被他发现,梅迪奇想被他杀死……不是他要杀死梅迪奇,而是梅迪奇选了他作为凶手,做一个执行人,做一个拯救者,做一个牺牲品,做一只羔羊,他霎时间明白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谁放出诱饵,谁走进陷阱……散发着甜美气味的果实,毫无自觉亮着的红色诱虫灯……亚利斯塔的视线中出现一条笔直的,清晰的道路,他怀抱着笃定的,似乎从出生就铭刻在心头的疑问,一步步踏上高台。
那么现在,撒旦的信徒,请回答我,你要把我的灵魂卖给谁?
“我当然可以做他的引导人,”梅迪奇无所谓道,“我就适合做这个,不是吗?尤其是他本身就已经在坠落的边缘,只需要轻轻一推……”
“一切小心。”乌洛琉斯说。
道路的末端,螺旋道路最中心的一所房子里,亚利斯塔精心地处理自己的战利品。他首先切下他的腿,能自由行走,不被约束的腿,他挖出他的心脏,从不被谁打动,冷酷的一颗心,细腻的皮肤像柔软的绢纸,血管则像柳树的枝条,无形的东西被释放出来,在打破了一个口子之后,流水争先恐后地涌向四面八方。亚利斯塔试图用双手将它们拢起,却只使自己沾染上一身的血。拢不起来,他徒劳地想。然而气息并未离开他,而是在他周身汇聚,他心满意足躺在血泊之中,静静地等待着。血好像永远也流不尽,它流进下水道,通过水循环系统输送进家家户户的自来水管中,淋在墙壁上,洒在街上,浇进花池里,这座拥有五千所房子的小镇任何一处地方都能发生鲁米诺反应,梅迪奇的气味于是到处都是了。
“这就是我对他的拯救。”亚利斯塔总结陈词,他向警员身后的幽灵点头致意,红恶灵靠在审讯室的墙壁上,没有理会他,眼中不再有引诱、蛊惑和情意,只阴冷地看着他。两天过去,新生的幽魂已然明白自己的理智在逐渐流失,此后不得不靠一遍遍杀死自己来获得延续。
“因为命运是一个回环。”乌洛琉斯说。再毫无头绪的线也会有起因,实际上,这是一个答案,但那时他们尚且不知问题是什么。梅迪奇的手伸出窗外,掸了掸烟灰,谈话也因此终止。黑白世界里,红色的LED流水灯闪烁不停,而后逐一熄灭。梅迪奇拉开来时的那道窄门,风感知到什么似的,立刻循着气味吹了过来,拉扯着他的头发,把他身上的死人气都吹散了;屋外是血色的残阳,被偌大的门栏分割,只留下鲜红的一道,打在他脸上,气候舒适,景色宜人,两千颗罗望子树排列整齐,如同站立的士兵,梅迪奇于是眯起眼睛欣赏了一会儿。亚利斯塔至少说了一件错事,这儿的风景其实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