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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C无差/待授翻】两极差异 Polar Opposites 9

摘要:

加比(加百列)和别小卜(别西卜)是两位不幸的动物园实习管理员,一直在试图拆散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一只北极熊和一只企鹅,他们从未放弃过进入对方园区的尝试。

预警:垃圾上司组(别西卜无性别),CAC无差

 

章节索引:1 2 3 4 5 6 7 8 9 10

Chapter 9

      加百列做了个深呼吸,抱紧胸前的盒子,把手放在门上。他希望别西卜也在这里,但她从说要找人来维修开始就再没出现过。可能还在说服维修人员来这儿做点儿什么吧。...

摘要:

加比(加百列)和别小卜(别西卜)是两位不幸的动物园实习管理员,一直在试图拆散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一只北极熊和一只企鹅,他们从未放弃过进入对方园区的尝试。

预警:垃圾上司组(别西卜无性别),CAC无差

 

章节索引:1 2 3 4 5 6 7 8 9 10

Chapter 9

      加百列做了个深呼吸,抱紧胸前的盒子,把手放在门上。他希望别西卜也在这里,但她从说要找人来维修开始就再没出现过。可能还在说服维修人员来这儿做点儿什么吧。那群混球。

      但是加百列一个人能做到的。他会做到的。

      他挺直背,推开园区的门。他清清嗓子,把盒子打开——盒子里满满的都是天使蛋糕*

*:天使蛋糕(angel cake或angel food cake)于19世纪在美国开始流行起来,跟巧克力恶魔蛋糕(chocolate Devil's food cake)相对。当时发明了泡打粉(baking powder),因此有许多新发明的蛋糕,天使蛋糕和巧克力恶魔蛋糕就是同时期出现的。


(图片来源b站 @元气八眉菌《这蛋糕,叫奶油核弹不过分吧?》)

      “亚茨拉斐尔,”他叫道,又往园区中心走了两步,“我拿来你最爱吃的啦。”

      北极熊不在。他从园区间的玻璃那里眯眼偷窥,强烈地吞咽了一下。亚茨拉斐尔还在企鹅园区里,很可能已经睡着了。克劳利靠在他的熊脖子上睡觉。

      他小心地接近另一间园区,敲了敲有机玻璃:“亚茨拉斐尔!我给你带天使蛋糕来了。”

      本来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北极熊闻声立刻抬头,假如一只动物会因为高兴而睁大眼睛的话,亚茨拉斐尔的确是这么做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亚茨拉斐尔立刻潜入水中,连克劳利在后面不满大叫都顾不上了。

      加百列发现他从他身后的池子里美熊出浴,一只爪子抓住蛋糕拖到胸前,把蛋糕吃得到处都是。

      一开始亚茨拉斐尔趴在地上,舔吃着被他弄散的蛋糕碎屑,但他很快就把地上剩下的蛋糕残余暴风吸入完毕了。然后他开始舔加百列。亚茨拉斐尔的熊鼻子很大,在他舔加百列衣服上的蛋糕屑的时候,牙齿擦过加百列的衣服。然后擦过他的脖子。操,这太吓人了。熊的口气真难闻。

      一只小小的企鹅鳍拍到了加百列脸上。克劳利正在扇他耳光,把奶油弄得他满身衣服都是。他为什么要来这儿工作来着?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加百列左边传来,那是专属别小卜拉长的腔调:“你最好给我让开,呆子。”

      然后加百列看见了亚茨拉斐尔脖子上的麻醉飞镖。他小小尖叫了一声,闪身躲开,亚茨拉斐尔当即晕倒了,倒在一地糖霜和蛋糕屑上面,那本来是一块完整的天使蛋糕的。

      克劳利叫得那么大声,加百列不得不捂住耳朵。企鹅扑到他身上,一边扇他巴掌一边用喙啄他,一边嘎嘎大叫……正当加百列以为今天他会失去一个眼珠子的时候,别西卜大网一挥,把那只心烦意乱的企鹅兜了起来。

      “维修队在路上了。我们只要在他们工作的时候控制住他俩就好。”别西卜解释说,克劳利在网子里不断扑腾大叫,别西卜冲他皱起眉头。

      加百列不禁开始想他能否说服他父母让他留在英国继续这份实习工作。他应该听他爸爸的话回去参加他往年都会参加的夏令营的。

      但你想要这份工作,他提醒他自己。

      但他现在全身都是天使蛋糕还有北极熊的口水,所以他很难记得这一点。

      别西卜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做了个鬼脸:“去洗洗吧。我会处理好这儿的。”

      加百列用橡皮管里的水冲洗着自己,这时,别西卜忽然出现了,靠在他们给企鹅洗澡的池子边上看着他。

      “干什么?”加百列没好气地问,因为浑身上下很不暖和而发脾气。很湿,很冷。还黏糊糊的。“克劳利呢?”

      “园长派别的同事去管他了。很显然现在的情况不是一个实习生能掌控的。职权范围之类的狗屎。”别小卜说,抱起手臂,眼光瞟向一边。

      这时加百列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浑身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要是比西卜没像现在这么脸红耳热的,他肯定会轻松得多。

      别小卜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呲出一口白牙,预备好了和任何人任何事打上一架。加百列莽了上去。

      “只是因为因为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不是因为不管你找的什么狗屁借口。”加百列大声说,觉得洪亮的声音会让别小卜泄气,“我他妈的想约你出去。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亲你。我还想和你在车里做爱还有一起吃午餐还有别的电影里才有的傻事。这很傻,但我是认真的。”

      别西卜脸都皱到一起了,这实在很可爱。义愤填膺的生气小团子。神奇的、小小的别小卜。

      “这蠢透了。”

      加百列伸出双手表示恳求。“你那时回吻了我所以我知道你不是全觉得我很恶心。”

      别西卜白眼都翻上天了,她咕哝了一声,承认说:“我的确不完全觉得你很恶心。”

      加百列眉开眼笑,愈发确定他会打赢这一仗。终于。“我们下班后让我带你去吃晚饭吧。或者吃冰激凌。或者随便吃什么。”

      别西卜肩膀缩起来,她扬起下巴。“行,但你最好换好衣服。要是你全身都是北极熊的口水味,我可不会跟你约会。”

      加百列大松一口气。他微笑起来。“没问题。”

      园区那边又传来一阵喧闹声,他们一齐转身去看。别西卜叹了口气。“这些破事没完了是吧?”

      加百列抓起一条平时拿来擦干企鹅的毛巾,抹了把脸。“事实上,我有个好主意。”


下篇就完结了!٩(˃̶͈̀௰˂̶͈́)و

天使蛋糕看起来好好吃啊……顺带推荐元气八眉菌的视频,他是个语气温柔节奏轻快的up主,很可爱的八字眉大男孩,他房间特别好看呜呜!每次做的美食也很棒!好了广告结束(可惜没人给我付钱),馒头真的好想好想尝一尝像洁白云朵一样的天使蛋糕哇🤤

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二十四)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我早说过,小孩子就是麻烦。”天启四骑士之一的“饥荒”抱怨道。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这个小孩子就是敌基督,我们必须服侍他。”另一位骑士“污染”说。


饥荒的牙齿在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擦响,好像他恨不得把什么东西咬碎,“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小孩子来当敌基督?为什么一定要在他十一岁时开启末日?他们就不能等他再长大点吗?”


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只有上帝知晓。四位骑士一齐陷入沉默,无可奈何地注视着王座上昏睡不醒的亚当·扬。他眼睛微阖,大半个身子已经滑到座椅下面,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面名为阿莱夫...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我早说过,小孩子就是麻烦。”天启四骑士之一的“饥荒”抱怨道。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这个小孩子就是敌基督,我们必须服侍他。”另一位骑士“污染”说。


饥荒的牙齿在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擦响,好像他恨不得把什么东西咬碎,“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小孩子来当敌基督?为什么一定要在他十一岁时开启末日?他们就不能等他再长大点吗?”


谁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只有上帝知晓。四位骑士一齐陷入沉默,无可奈何地注视着王座上昏睡不醒的亚当·扬。他眼睛微阖,大半个身子已经滑到座椅下面,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面名为阿莱夫的银色镜子。


“谁有办法把他的灵魂从镜子里弄出来?”红发的“战争”问。


骑士们都把目光投向“死亡”,但他们除了死亡眼窝里的空虚和牙床上的衰败之外什么也没得到。


“我们没办法打破镜子上的封印,因为有天使的力量在维持它。”污染说。


“麻烦,太麻烦了。”战争的耐心正在飞速流失,“我不想跟小孩子打哪怕一秒钟的交道,这个敌基督对我们毫无帮助,反而拖累了我们的工作。”


“说到天使,我有一个问题。”饥荒压低了声音,“末日是天使和恶魔之间的争斗,对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含糊地说可能是这样吧。


“那么,参与这一场争斗,对我们四个而言有什么好处?”饥荒问道。


“我们会收获很多祭品。”战争说,用舌尖舔舐着白森森的牙齿,“鲜血,哭嚎,伤痛,人类的性命。”


“还有被辐射和毒药污染的土地。”污染补充道。


“但是这些都不会持续太久。”饥荒说,“当末日结束,天堂或地狱一方取得胜利,他们就会按照自己的秩序管理人间,再把我们踢到一边,跟以前一模一样。”


骑士们再一次沉默,用犹疑不定的眼神看着彼此。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事实上这个问题太值得一想了,天启四骑士受召唤而来,开启末日,那然后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我敢肯定,那群白翅膀的家伙不会喜欢漂满塑料袋的海洋的。”污染嘟囔道。


“先等一下。”战争说,把背上的剑抽了出来。她朝着大门的方向走了几步,铁靴子重重跺着地面,满是警告与威胁,“看来有人躲在那边啊,调皮的小家伙们,为什么不出来呢?”


敌基督的宫殿宽广开阔,用光亮闪闪的金属铸成,墙壁仿佛流动的水银,柱子如同抛光的镜面,站在宫殿里,你能从四面八方看到你倒映出来的影子。


战争就是因为看到了地板上晃动的倒影,才发现已有人闯进了宫殿里。她把剑在手里转了转,露出一个猩红的微笑,她永远在期待祭品,期待痛苦与残杀。


抢先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的是一个男人,个头高高大大,长相却有些呆笨,大概由于是近视眼,他的眼神总显得茫然无措。他看着战争,张了张嘴,含混地说了几句,像是出于礼貌而勉为其难地打了个招呼。


这不是全部,有两个女人紧跟在他身后。她们脸上被血污和烟尘弄得脏兮兮的,看不清模样,不过战争能感知到她们身上的生命力,所以她知道其中一个女人更年轻些,另一个更年长。她们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眼睛在一绺绺打结的头发下闪闪发光,仿佛两头伤痕累累却战意十足的母狮。


“你还在跟着我们啊,玛利亚·扬。”战争说。


“他们是谁?”污染问。


“敌基督的母亲,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凡人。”战争把剑扛到肩膀上,对这几个人类发出一声嗤笑,“你们来找亚当·扬?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呢,他是敌基督,不是人类的儿子,他只能给你们带来毁灭。”


“是‘你们’给人类带来毁灭,我儿子绝不会做这种事。”玛利亚·扬低声咆哮,“现在从我儿子身边滚开,马上!”


死亡忽然动了一下,它像一片轻飘飘的灰烬那样升上了半空,袍子的下摆翻卷流动。它朝那几个人类飘过去,居高临下地悬浮在他们头顶,枯槁的面容上毫无表情,没有谁知道它到底想要干什么,连污染、饥荒和战争都难以揣测它的心意。


玛利亚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一步,站到死亡面前,把牛顿和安纳瑟玛都护在自己身后,“你想怎么样?”她厉声喝问。


死亡俯下了身,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因为有冰冷的气流从它衣袍里涌出来,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深渊。它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玛利亚、牛顿和安纳瑟玛,像要吞噬他们的灵魂。


“你在看什么?”战争问。


“看他们的生命还有多长。”死亡回答。


“他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他们不属于我,至少现在还不属于。”死亡沙哑地说,“他们可能会活很久,活到末日之后。”


另外三位骑士对死亡的话感到困惑不解。“我以为,他们到这儿来就是送死的。”战争说。


“让开吧,让他们到敌基督那儿去。”死亡说,“我们不能今天就取他们的性命。”


天启骑士们都还没有动,玛利亚已经冲了出去,越过死亡,跑向亚当。她的腿受伤了,中途跌了一跤,牛顿和安纳瑟玛急忙追上去扶她起来。战争惊愕地看着这三个人类从她面前走过,手里的剑却无法挥出去——死亡居然为他们放行了?他们闯进了敌基督的宫殿,如果敌基督真有传说中那样凶残,他们怎么可能活下来?


三个人一起走到敌基督的王座前,玛利亚焦急地一把将亚当·扬揽进自己怀里,喊着他的名字试图让他苏醒过来,安纳瑟玛却注意到他手里的阿莱夫,“玛利亚,他醒不过来的,因为他的灵魂在这个镜子里。”女巫轻声说。


玛利亚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在镜子里?怎么可能?”


“这个镜子是天使的东西,当你看它太久的时候,灵魂就会被吸进去。”安纳瑟玛解释道,“加百列想要用这个困住敌基督的灵魂,所以通过梦境把镜子送到亚当手里。现在他,还有另外几个天使和恶魔,肯定都在镜子里跟敌基督战斗。”


“那……那我也需要进到这个镜子里吗?”玛利亚摆弄着镜子,眉头越皱越紧,“用不用把它打碎?”


“这东西不可能被打碎……”


三个人类忧心忡忡地讨论着,并没有注意到天启四骑士也围拢过来注视着他们。十四双眼睛的视线都聚集在这面小小的阿莱夫上,等着看它会把世界的命运带向何方。


玛利亚深吸了一口气,把镜子端端正正的摆在自己面前,目不转睛地盯住它,一团团银白色的光被反射到她脸上,跳动着仿佛活跃的鱼,“好奇怪,镜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我的影子。”


安纳瑟玛伸手盖住镜面,“一旦阿莱夫映出你的影子,你的灵魂就要被吸进去了。”


“我也没别的办法,不是吗?”玛利亚握着安纳瑟玛的手腕,把她的手移开了,“让我试试吧。”


安纳瑟玛不安地和牛顿对视着,两个人都觉得玛利亚这样太冒险了,让自己的灵魂也吸进阿莱夫里有什么用呢?但是他们也没有理由阻止玛利亚,毕竟亚当是她的孩子,一位母亲在绝望时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做得出来。


女巫叹了口气,放开了手,把头转向一边。


玛利亚看着镜子,全神贯注,几乎不敢眨眼睛,镜面上银光粼粼,倏然一闪,又一闪,在这光芒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但玛利亚看不清楚。


过了很久之后,一张脸出现在镜子里。


玛利亚屏住呼吸,仔仔细细打量这张脸——她惊讶地发现这就是自己的脸,橄榄色皮肤,金色头发,鼻子、嘴唇、下颌也都同她一模一样,唯一一点细微的差别是,镜子里这张脸的眼睛是紫色的,仿佛闪耀的紫色星辰,玛利亚还没见过哪个人类有紫色的眼睛。


镜子里紫色眼睛的“玛利亚”朝她笑了笑——连笑容的弧度和酒窝的位置都跟玛利亚完全相同——然后,镜子里的“玛利亚”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玛利亚一开始没有明白这个镜像在做什么,直到对方又指向眼睛,玛利亚才猜到她大概在示意自己去看这里。玛利亚没有多想,立刻把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镜子里玛利亚的眼睛上。


在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仿佛是被关在玻璃球里的玩具小人儿。这很难发现,必须非常、非常仔细地观察。玛利亚贴近镜子,拼命盯着镜像“玛利亚”的眼珠,目光紧紧锁住那个晃动不止的小小人影。


她看清了,这个人影就是亚当·扬。


“亚当!亚当!”她高声叫起来,“妈妈在这儿!看这边,亚当!”


她的声音高亢尖利,把天启四骑士都吓了一跳,战争霍地抽出剑来对准了她,饥荒警觉地龇出尖牙,牛顿毫不退让地站在他们面前,把两个女人都挡在身后……但玛利亚对这场骚乱浑然不觉,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只看到亚当,那个被困在紫色眼珠里的亚当。她叫他的名字,求他快出来,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这些呼唤和哀求是不是都传进了阿莱夫里,但渐渐的,亚当徘徊的身影不再显得慌乱无措,他站住了,好像在倾听,向四周看看,好像在寻找。


“亚当,从那里出来吧。”玛利亚说,“我们回家。”


亚当把头慢慢转向这边,他和母亲的目光隔着镜子交汇。


男孩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节,从唇形来看,他说的是“妈妈”。


玛利亚使劲点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流了下来,“是我,是我,亚当,我们要回家了。”


男孩朝她跑过来——就在这一瞬间,镜子里那个紫色眼睛的玛利亚消失了,再没有紫色的牢笼可以困住亚当了,他用尽全力奔跑,跑得很快,直扑向银闪闪的镜面。


一道光从镜子里飞出来,落到了玛利亚怀里那具正在沉睡的男孩的躯体上。


玛利亚、安纳瑟玛和牛顿惊喜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彼此,他们猜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却又怕这不是真的。


很幸运,他们的希望并没有落空——亚当·扬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二十三)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本文故事独立于主线,可以看作是一个介绍地狱的小番外)


风吹来枯叶燃烧的气味,火将树木的一生化为空气中干焦呛人的颗粒。别西卜对这种气味熟悉到近乎厌倦,因为地狱里时时处处都有东西在焚烧,既然来了人间,她更想闻到咕嘟咕嘟冒泡的沼泽、被尸体滋养的泥土和覆盖着苔藓的腐木——不过,就算是魔王,也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更别提还在身负业务指标的情况下。


别西卜是来替撒旦争取人类的灵魂的,是为了让人间有更多恶意和欲望的,所以哪里有人类聚集,她就得去哪里,小心浇灌深埋人们心底的邪恶种子,让它悄悄生根发芽,直到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本文故事独立于主线,可以看作是一个介绍地狱的小番外)


风吹来枯叶燃烧的气味,火将树木的一生化为空气中干焦呛人的颗粒。别西卜对这种气味熟悉到近乎厌倦,因为地狱里时时处处都有东西在焚烧,既然来了人间,她更想闻到咕嘟咕嘟冒泡的沼泽、被尸体滋养的泥土和覆盖着苔藓的腐木——不过,就算是魔王,也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更别提还在身负业务指标的情况下。


别西卜是来替撒旦争取人类的灵魂的,是为了让人间有更多恶意和欲望的,所以哪里有人类聚集,她就得去哪里,小心浇灌深埋人们心底的邪恶种子,让它悄悄生根发芽,直到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人的整个灵魂,拖进地狱深渊里去。


现在,这个部落的人正举行祭祀仪式。


在森林中央,有一大片被开辟出来的空地,地面经过特意打扫,平平整整,没有杂草和碎石。空地上燃着篝火,像一条红通通的舌头在空中舔舐,又像一袭鲜艳舞裙潇洒地飞旋招摇。部落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篝火边,人头攒动,声浪起伏,衣袖扑簌,身影憧憧。他们都披着自己所能猎获的最好的兽皮,脖子上、手腕上丁零当啷地戴着成串的兽牙,裸露在麻衣之外的身体部位则用沥青和炭灰描上狰狞的图腾。仪式还未到时辰,气氛却在等待中愈发兴奋和躁动,噼噼剥剥的微响填充了空地的缝隙,是爆裂的木柴,是膨胀的血管,是滚动的砂石,是活跃的骨关节。


别西卜正聚精会神地思索该如何引诱这群人堕入罪恶时,她头顶上满天的茂盛树叶忽然同时抖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了。凌驾在这阵颤栗之上的是一个深沉广厚的声音,“背叛了上帝的人,为何还在阳光下行走?”


别西卜对这声质问的回应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洋洋地问道:“那么,忠于上帝的人,为何不待在舒服的天堂,反而要来肮脏丑陋的人间?”


“因为我听见人类的祈祷。”


她没有转身,但她知道加百列正从她背后走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一寸寸缩短。对于加百列,她不需要用到眼睛,只要当她觉得体内涌起一阵隐秘的悸动时、心脏像柔弱的羽毛一样摇摆不定时,她就知道肯定是加百列在她附近。


“他们是在向我祈祷,加百列,你打错了主意。”


她听见加百列低低的笑声,“祭祀仪式还没有开始,你就这么确定?”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别西卜很喜欢听加百列的声音,他有时候会把尾音拖得长长的,缓缓地流淌,听起来柔和又厚软,你甚至能枕着他的声音入睡。


所以别西卜很想引逗着他多说几句话。


“敢不敢跟我打赌?看看他们到底向谁祈祷?”别西卜抬手指着篝火前喧嚷热闹的人群,“主管祭祀的巫师很快就要来了,那时候我们就知道谁的判断是正确的。”


加百列却闷声不吭了。


别西卜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便说:“怎么,你不敢跟我打赌?还是,你害怕跟恶魔打赌会让你堕天?”


“不要随便揣测!”加百列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上帝没有说过与恶魔打赌会让天使堕落,我为什么要害怕?”


“但上帝也没有说过向她提问题会让天使堕落,不是吗?”别西卜低声道。


飘落的树叶从他们两个中间飞过,沉默地打着旋儿。很多话语也在他们心里打着旋儿,字句与思绪一样混乱而破碎,有太多想问,但又有太多禁区。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加百列问,语气听起来颇费踌躇。


别西卜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她不是故意搪塞,实在是,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早在伊甸园建成之前,天使们已经把那些要放进园里的生物都设计好了。这些蹦蹦跳跳的活物被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空间里,这个空间看起来像是一片荒芜的灰黄色平原,天使们称之为“牧场”。


别西卜对这些活物非常好奇,她之前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上帝和天使,但现在上帝突然决定应当有更多东西出现,而且他们也和天使一样有思想和爱憎的能力,尽管是非常低等的思想和浅薄的爱憎。


她常常在创造星系的工作完成后,来“牧场”观赏这些活蹦乱跳的小生物,有一次,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从“牧场”里抓了一匹马出来,然后躲到僻静处,毫无心理负担地剖开了马的肚子。她着迷地看着内脏抽搐跳跃,看着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淌,看着乱蹬乱踢的马蹄渐渐陷入静止,她很想知道,在这样一个脆弱的生物体内,包含有多少上帝的成分?


遗憾的是,她还没能研究清楚,路西法就来了。“晨星”光芒璀璨地降临到她面前,三对彰显荣耀的翅膀过于明亮,几乎让人无法正视。别西卜因为惊讶而忘记销毁罪证,但路西法也没有斥责她,反而以一种过分专注的神情看着那匹被开膛破肚的马,好像要从里面寻求某种答案。


“真是无聊,对吧?”路西法说。


别西卜捻了一下手指,搓掉了残存的血肉,把那东西毁尸灭迹,“天使长也会关心别的天使是否无聊?先声明一下,我已经完成了工作,这是我的业余时间。”


“所以就来这里破坏别人的工作成果?”


别西卜满不在乎,“这些东西本来就有生有死,我只不过让他们多了一种死去的方式。”


路西法的眼睛是蓝色的,每当他困惑的时候,这双蓝色的眼睛就仿佛是大海上笼罩了一层迷蒙的雾气。“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为什么一定会死?”他轻声道。


别西卜哑然失笑,在她看来,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问,“因为我们规定他们必有一死。”


“对,但是为什么有这样的规定?‘死亡’并非必不可少的配置,我们天使就不会死。”


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别西卜挠了挠头,尽力让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清楚一些,“他们——这些尘世的生命,脆弱、无用又愚蠢,怎么能跟我们相比?他们是我们创造的,天生就比我们低等。”


“他们是我们创造的,天生就比我们低等。”路西法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好像要从里面品尝出更多不同寻常的意思来,“我们是‘她’创造的,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比‘她’低等?”


日后,无论多少次回忆起这句话,别西卜都会觉得无比钦佩,忍不住要大加赞赏:看吧,路西法这种领头的天使,想法就是跟大家不一样,思维就是特别清新出奇,在他之前,有谁想过“我们为什么比不上耶和华”这种问题?


“只有上帝是‘全知全能’,我们不是,所以我们确实低她一等。”别西卜坦然回答,并没有觉得困扰,“这值得庆幸,我们不必像她一样操心整个宇宙的事。”


很显然,路西法并不享受这种“庆幸”,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上帝真的是全知全能,那她能不能创造出和她一样全知全能的存在?”


“呃,这个嘛……”


“如果她能,那为什么不这么做?”


这些问题让别西卜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从不擅长解决这类问题。


路西法嘲讽地笑了一下,“看看这些小东西,活着就是为了跑向死亡,真可悲,对不对?不知道在‘她’眼里,我们是不是也同样可悲?”


别西卜只好说:“这些问题,我怎么回答呢?毕竟连我自己也是‘可悲’中的一员。你直接去问上帝好了,她那么宠爱你,一定会给你个答案的。”


当然,别西卜后来知道,那个答案并没有让路西法满意。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因为部落的巫师正向祭坛走去。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脸上画满青黑色的花纹,头顶戴着一对枝叉繁茂的鹿角。她的衣袍很长,洁白如雪,垂到地面上,仿佛挺拔的白桦。领口、肩膀、腰间挂着大大小小的铃铛,随着她的步调,就有细碎活泼的铃声洒满草地。她所过之处,人们纷纷伸出手,低头敬拜,似乎在祈求来自巫师的祝福。


“要开始了。”别西卜说。她注意到加百列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她身边,不过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尺来宽的距离。


曾经他们亲密无间,最喜欢互相陪伴,加百列为别西卜梳理过羽毛,也在她偷懒时替她完成工作,别西卜则会帮加百列摆平那些最不守规矩的天使,用言语,或者用拳头——每到这种情况她总是避免让加百列知道。然而现在,他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却还要彼此远离,冷淡相对,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别?


我只不过是翅膀变黑了而已,我仍然是我啊。别西卜心想。


“路西法不只是问了问题。”加百列说,仍旧注视着前方,没有把一丝一毫的目光分给别西卜。


没错,他还想赶走上帝,自己再把世界重塑,但这个想法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还没来得及实现,我们就从天上掉下去了。别西卜心想。


在堕天之前,别西卜脑海里从未有过“下”这个概念。


整个宇宙都属于上帝和天使,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尽头,没有上下左右的区别,全都是广袤的空间里缀满闪亮亮的星球。没有天使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离开这个地方,在他们看来,这里就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那样,是不可能被分割掉的。


所以,堕天刚刚发生时,别西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下落。她身边围绕的云层突然裂开了,随着风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是冰冷的虚空,像刀尖一样切割着她的翅膀和四肢。她感觉到头晕,并且在强烈的眩晕中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星辰,都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光斑,眼前的宇宙威严而冷漠,仿佛决然离去的背影。她什么都抓不住,所有的东西都在急着抛弃她。


这时她明白了,所谓“下”,就是远离天堂的方向。


她拼命扇动自己的翅膀,却依然无法获得上升的力量,相反,这种挣扎反而让她的状况更加糟糕——她烧了起来,火苗从摩擦最剧烈的地方腾起,顺着羽骨向上蔓延、旺盛生长,一瞬间就把她包裹进了烈焰的核心。


她落进深渊里时还在燃烧,和其他堕落的天使一起,他们身上的火焰照亮了无底深坑,让原本平静的湖水沸腾。


她从水里爬起来,血淋淋的,像一具焦黑的骨架,像一个迷茫的幽魂。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身边环绕着很多巨大而恐怖的怪物,他们的躯体奇形怪状,眼睛鲜红如血,尖锐的爪子仿佛破空的闪电。这些怪物都在低吼或嚎叫,声音充满悲伤、痛苦和懊恼,让别西卜也忍不住共鸣起来。为什么这些怪物让她感到如此亲切和熟悉?为什么她能听懂他们不成话语的诉说?为什么他们正朝她聚拢而来?


她低下头,从黝黑的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有着血红眼睛的怪物,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巴,发出痛苦的吼叫。


巫师走上了祭坛,高高举起手里的鼓。鼓面上同样描绘着威猛的图腾,花纹仿佛交错的牙齿,一络络垂下的流苏如同狮子的鬃毛。人群开始尖叫,吵嚷推搡,挥舞手臂,跳跃耸动,大地也跟着一起颤抖,整座森林似乎都在摇晃着下沉。


“看他们的样子,就非常适合地狱。”别西卜说。


“当初创造世界的时候,我不记得有哪个地方叫做‘地狱’。”加百列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怎么找到它的?”


“一个好天使,可以对地狱感到好奇吗?上帝会不会因此怀疑你的忠心?”别西卜讥讽道,顺便瞟了加百列一眼,满意地看到他脸色大变、五官错位,像吞了一颗酸涩的果子。


“你想错了。”她说,“是因为有了我们,所以才有了地狱。”


并非地狱接纳了堕天使,而是堕天使创造了地狱。


他们落进了一个深坑,只是一个普通的深坑而已,里面有水,有石头,两侧是镜子一样光滑陡峭的崖壁。或许这个地方本来可以让凡间生物们繁衍生息,然而堕天使身上的火焰和烟尘令湖水沸腾,他们的怒吼和哀嚎让地表扭曲变形。深渊陷得更深,远离天空、云层和星辰,远离将有无数生命来来去去的大地与海洋,它在鲜血、烈火和黑暗中下沉,在仇恨、怨憎和愤怒中下沉,它决定背弃上帝创造的世界,并送上恶毒的诅咒和一口硫磺浓痰。堕天使们用自己的力量重新塑造了这个地方,之后他们为了确定各自的地位而大战一场,用尽全力互相撞击,留下了更多可怕的遗迹——恶魔们流出的血成了血池,剥落的鳞甲和尖牙成了坑底的尖刺,在山谷间回荡的呼啸和吼叫形成了风洞和冰窟……


这个地方最终成了“地狱”。又或者说,每个恶魔身上都有地狱的一部分,他们集聚之处就是地狱。


“这不对。”加百列说,“如果地狱是你们创造的,为什么人类的灵魂会落进去?”


他盯着别西卜,紫色的眼睛亮得像磨光的匕首,咄咄逼人,要从别西卜身体里掏出什么东西来一般。别西卜知道,他想掏出来的那东西是“真话”,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欺骗了。


蝇王不禁微笑:奇怪啊,加百列,如果你当真对恶魔不屑一顾,为什么这么在意我有没有对你说真话?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就好好看看你面前的这群人。”她说。


巫师开始唱歌,当她抛出自己声音的一刹那,天空也被惊动,就像马匹被鞭子猛甩了一下。歌声里没有清晰的词句,她像笛子一样长吟,或者像哨子一样尖啸,把人的心催得波涛汹涌。与这声音相和的是她手里的鼓,节奏强烈,每一下都硬得像敲在骨头上。这些声音像风一样扫过丛林,给自己开辟出一处空旷的场域,在这空旷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有的只是歌与鼓,一切都在歌与鼓的声音里融化。


起初,人们跟随她吟唱,歌声像火一样把血液暖热。渐渐的,有人跳起舞来,围绕着篝火,肆意挥舞手臂,猛烈跺脚,最后,整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都加入了这场狂热的舞蹈,头发飘舞飞扬,衣袖旋转如风,脚步惊雷震动。他们高呼、歌唱、喊叫,声音随着篝火的烈焰一起上升、上升,到达无法触摸的高处,传向看不见的远方,进入灵魂的最深处。


“你听到他们祈祷了吗?他们祈祷时叫了谁的名字?”别西卜问。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摇了摇头。那些人只是在狂呼乱喊,根本没法分辨他们到底向哪一位神祈祷。


“他们不在乎谁是他们的神,加百列。在神庙里崇拜你,还是崇拜我,对他们而言都毫无分别。”别西卜说,一步步向加百列走近,“你们天堂太在乎人类的态度了,而我们地狱只看重一件事——人类的愿望。说得更直接一点,人类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愿望。”


面对逼近过来的别西卜,加百列本想往后退,但他发现自己背后是一株大树,已经无路可退,所以他只能靠在树上,并努力保持身为天使长的严肃,“你们打算满足他们的愿望?”


“我们要做的,就是诱惑人类产生愿望、追逐愿望,直到他们陷得太深,再也没办法回头,只好往下扑通一跳,跳进地狱里去。”


别西卜走到加百列身前,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超过半指,近得足以听清楚两具躯体里的心跳。


“太过强烈的愿望,会把人拽下地狱的。”别西卜仰起脸,对加百列微微一笑,“所以要小心啊,加百列,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二十二)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提示:这一章里对上帝有非常另类的描述,如果是信教比较严格的小伙伴可以选择跳过。


亚当·扬,这个名字简洁又好记,读起来节奏轻快,每个字母都活泼地啄你的嘴唇。你会觉得,一个在草地上跑跑跳跳、无忧无虑的金发少年就该叫这样的名字,他向未来奔去,身边永远有阳光和鸟鸣。这个名字是崭新的、快活的、蓬勃向上的,你绝不可能把它跟某些古老的、拗口的、满载鲜血与仇恨的名字混淆起来。


但是敌基督确实听到有人对他说:“我的孩子,路西法。”


为什么是路西法?


这个声音似乎有特殊的力量,在它响起来的一瞬间,喧嚣...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提示:这一章里对上帝有非常另类的描述,如果是信教比较严格的小伙伴可以选择跳过。


亚当·扬,这个名字简洁又好记,读起来节奏轻快,每个字母都活泼地啄你的嘴唇。你会觉得,一个在草地上跑跑跳跳、无忧无虑的金发少年就该叫这样的名字,他向未来奔去,身边永远有阳光和鸟鸣。这个名字是崭新的、快活的、蓬勃向上的,你绝不可能把它跟某些古老的、拗口的、满载鲜血与仇恨的名字混淆起来。


但是敌基督确实听到有人对他说:“我的孩子,路西法。”


为什么是路西法?


这个声音似乎有特殊的力量,在它响起来的一瞬间,喧嚣沉淀下去,动荡迅速平息,敌基督像是从奔腾咆哮的大瀑布里骤然落进了一片宁静的湖,有个饱满柔软的东西接住了他的身体,团团簇拥着他。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厚厚的雪白云层上,天空是夜晚即将降临时的蓝紫色,华美细腻得仿佛天鹅绒,有几颗星星微微闪烁,调皮地冲他眨眼,如果它们可以做表情,那一定是正捂着嘴促狭地笑。


他活动了一下腿关节,慢慢坐起来。云层在他面前铺开,奶油一般蓬松轻盈,连绵不断。在一大朵隆起的云团上,坐着另一个小小的人影,亚当只能看得出那是个女孩子,因为她穿着裙子,身材纤细,金色头发垂落在胸前。


敌基督朝对方走过去,云在他脚底起起伏伏,好像游乐场里的气球床。“你是谁?”他试探着问。


那女孩从云团上跳下来,也走向亚当。等他们之间的距离足以看清彼此的容貌后,亚当顿时因为太过吃惊而怔住了。


亚当曾经看过自己母亲学生时代的照片,那时候玛利亚是拉拉队队长,橄榄色的腰和腿充满猎豹一般的力量感。她的脸颊小巧玲珑,但笑容很大,和汗水、白牙一起灿烂闪光,淡绿色的眼睛里盛得下世界上所有欢乐。看到她,你会感觉到活力,你会喜欢她,忍不住想要和她一起笑。


而这个女孩和年轻的玛利亚一模一样。


她也在冲着亚当微笑。


亚当警觉地退后一步,“你到底是谁?”


“你不该忘记我的,路西法,更不要说你现在就是在我的眼睛里。”女孩歪了歪头,注视着敌基督,好像在揣测他的想法。直到这时候,亚当才发现她的眼珠是紫色的,和加百列完全一样。


之前,亚当在加百列的眼睛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一瞬间他的灵魂也就被封印在了那双眼睛里。加百列是“上帝之眼”,那么这个女孩其实是……


“耶和华?”亚当更加惊讶了,因为他没有从这个女孩身上感觉到任何力量,也不像那几个天使和恶魔有汹涌的气场,她普普通通的,跟凡人毫无差别。


不过还有一个更加令他困扰的问题。“你叫我什么?我不是路西法,你认错了。”


女孩的神情里露出一丝狡黠,好似她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你当然是。你是路西法在人间的延伸,就像基督是我在人间的延伸一样。”


“胡说八道!谁都知道你喜欢胡说八道,要不然怎么骗来信徒?”敌基督烦躁地吼道,“说不定你只是加百列造出来的幻象,我干嘛要跟你白费力气?”


他转身就要走。


“你在自己头脑里能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对吧?他说他就是你,而且教你怎么战斗。”那女孩平静地说。


亚当站住了,但没有回头。他觉得浑身都在发热,血液里有东西在翻涌。


“别西卜杀了你很多次——说实话我也很欣赏她的战斗技巧——但每一次你都能复活,别西卜说这是因为‘你只有一部分在这里’,记得吗?”


燃烧,每一根神经都在劈劈啪啪地燃烧,还有无数憎恨、厌恶的情绪火上浇油。


“闭嘴!”他大叫。


“你是路西法在人间的那部分,他的力量、灵魂和思想也在你体内,所以你能听到他的声音——虽然你和他都没有意识到你们之间的联系,这就像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另一棵树……”


“闭嘴!”亚当霍然回身,怒视着上帝。他讨厌她的话语,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伪善的笑容,为什么她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她难道不知道所有矛盾和纷争其实都因她而起?


“你在生气。”上帝说,“六千年以前你就在生气,到今天还没有结束。”


敌基督嗤笑了一声,缓缓向上帝逼近,“因为你做的事情不可原谅。你创造了生命,却又让他们受苦。你要他们信仰你,却又不回应祈祷;你从来不解释,却又不允许提问。”


敌基督的皮肤完全变成了红色,像龙鳞一样片片皲裂开来,火光在裂缝中闪烁,仿佛急欲喷薄的熔岩。他的额头上长出弯弯曲曲的角,背上张开夜幕一般的黑色翅膀,明亮的群星在他阴影笼罩下惊慌失措地逃开,原本雪白的云层也变得晦暗阴沉、躁怒翻滚。


“你有什么资格说‘路西法’这个名字?你没有资格说任何一个恶魔的名字!”敌基督的声音同疾风一起呼啸,“是你舍弃了我们!你驱逐了我们!我们也不再需要你,你就跟你的世界一起毁灭好了!”


风猛烈地涌向上帝,让她像一片单薄的船帆那样摇摇摆摆。黑暗从下往上蒸腾,尽情吞咽,把天地都吞进它黯淡无光的腹腔里,一切都黑不见形,耶和华的金发和眼睛成了唯一发亮的东西。


她的叹息被风撕碎了。


“路西法,你一直不明白。”她说。


“明白什么?”敌基督低哑地吼道。


上帝向敌基督走过去,伸出手,好像要拥抱他,又好像要告诉他,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都没关系的。


“我从来没有舍弃你们。”


“撒谎!”


“我和你们在一起,你们却没有看见我。”


随着这句话,就在敌基督面前,就在他视线清楚可及的范围内,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上帝的容貌在改变——一对犄角冲破了她额头的皮肤,血淋淋地挺立而起。她的脸变得扭曲,绽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流淌出血和脓液,就跟地狱里伤痕累累的恶魔们一样。她坦然张开的手臂上出现了鳞片和尖利的爪子,粗糙、怪异、幽幽发亮。还有一对翅膀,从她肩胛下伸出来,又宽阔又结实,覆盖着黑漆漆的羽毛,没有一丁点白色。


敌基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所知的一切都在面前被打碎,根深蒂固的观念也被颠覆。他想要往后退,但他无论如何没办法指挥自己的脚,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视网膜上落满了耶和华可怖的身影。


他听到上帝说:


“你们堕天时,我也在下落。你们燃烧时,我也……”


她的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


“身在其中。”


一簇簇火焰从耶和华身上腾起,像是同时绽放了很多很多明亮的花,它们红色、橘色和蓝色的花瓣迅速舒展开来,伸得长长的,与临近的火花们汇合在一起,顺着耶和华的身体蔓延生长。黑暗也无法减损火焰的光芒,相反,火光正在焚烧黑暗,红灼灼的烈焰直刺进黑暗的心脏中去,快得就像阳光破开浓雾。


当上帝的面容完全消融于火焰时,敌基督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他一片空白的头脑无法思考,身体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驱使着,朝这个燃烧的人形扑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自己并不想看到这样的耶和华,他没想让她这么做,他只是想听见一个答案而已……


然而他抓在手里的只有灰烬。


火熄灭了,除了空气中纷飞的火星和灰尘,没有什么留下来,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云还是白色,天空还是蓝紫色,群星灿烁,一齐沉默地注视着孤零零的亚当。


他忽然没了力气,一下子跌倒在软蓬蓬的云上,那些愤怒、憎恨、不平之类的情绪,那些让人冲动狂热、斗志昂扬的情绪都消失了,随着熄灭的火焰、飞远的尘埃一起消失了。某些沉重压抑的负担也被解除了,一层僵硬的壳悄然剥落,乱七八糟的纠缠也被割断——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他,是别的什么人强加给他的,现在它们都不复存在,他心里很空很静,可以装得下很多东西,可以装得下这个充满缺陷的世界,可以装得下遗憾无穷的过去和不尽完美的未来。


他觉得,之前那些好像变成了一场闹剧,天启、决战、新世界……这些说法非常可笑,被这些说法困住的他也非常可笑。世界从来都是新的,改变一直都在发生。毁灭一个世界再建立另一个世界,并不意味着你能和过去一刀两断,一切都是相连的,毁灭和创造也只不过是无数变化中的一种。


他想要回家了。


他想要见到妈妈、爸爸,想要见到狗狗,可是他们在哪儿呢?他自己像是恍恍惚惚地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把他们弄丢了。


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回去,他现在依然在“上帝之眼”里面。加百列用了自己全部力量来封印他,是绝不可能让他轻易跑出去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离现实世界有多远。镜子反射镜子,梦中之梦。


他向四周眺望,只有连绵无尽的白云与他默然相对。他抬头去看天空,天上有数不完的星星,它们闪烁着,垂下怜悯的目光,但没有哪一颗星星能告诉他该如何回家。


作者的废话:

《道成肉身》写到这里终于快要写完了,写长篇真的太难了,我已崩塌、崩溃、瘫成一坨……最开始只打算写个五六章的小短篇,然后一列大纲才发现起码要十几章,那时我还天真地觉得“怎么样也不会比《未知计划》更长了吧”,但事实证明,完全可以更长,越写越长,长得遥遥无期……

不知道自己写得是否足够清楚,表达是否足够充分,所以如果小伙伴们有哪里不太明白,或者觉得有哪个情节模糊不清,就可以在评论区写下疑问,或者把问题私信给我也行,我会另开一帖统一解答。非常感谢一直追文的小伙伴,谢谢你们不嫌弃我!



 

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十九)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狗狗!”


一声呼唤落进他耳朵里,像只跳蚤似的令人着恼。他带着被吵醒的烦躁翻了个身,把头埋到胳膊底下去,似乎这样就能离深沉的睡梦更近,离现实更远。


“狗狗!”喊声更大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记打在他脑袋上的巴掌。他从地上跳起来,一腔怨气如同满膛沉甸甸的子弹,当即对准了罪魁祸首大肆倾泻——他朝那个把他叫醒的少年龇出尖牙,汪汪大叫,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金发碧眼的少年蹲在他面前,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阳光在少年鼻尖和唇角跳跃,镀一层金边,轮廓深刻端庄,可以媲美油画中的神祗。


“别叫了,笨狗狗。”这少年摸了摸他...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狗狗!”


一声呼唤落进他耳朵里,像只跳蚤似的令人着恼。他带着被吵醒的烦躁翻了个身,把头埋到胳膊底下去,似乎这样就能离深沉的睡梦更近,离现实更远。


“狗狗!”喊声更大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记打在他脑袋上的巴掌。他从地上跳起来,一腔怨气如同满膛沉甸甸的子弹,当即对准了罪魁祸首大肆倾泻——他朝那个把他叫醒的少年龇出尖牙,汪汪大叫,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金发碧眼的少年蹲在他面前,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阳光在少年鼻尖和唇角跳跃,镀一层金边,轮廓深刻端庄,可以媲美油画中的神祗。


“别叫了,笨狗狗。”这少年摸了摸他的头顶,“开饭了,你想饿肚子吗?”


他不叫了,想了一想,确实感觉腹中空空,于是连忙又摆起尾巴来。


少年站起身朝院落中央的白色房子走去,狗狗跟在后面,一蹦三跳地越过台阶。这栋设计精巧的房子共有三层,一楼有客厅、厨房和餐厅,他们进门时,一个穿着浅绿色围裙的女人正在准备早餐,她金色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挽起来,仿佛一顶明灿灿的王冠。


“亚当,去洗手!”女人一边往薄烤饼上挤枫糖浆,一边命令道。


亚当,这个名字好熟悉,熟悉到让狗狗觉得这个名字是自己的。他欢快地汪了一声,迈开四条短短的腿,吧嗒吧嗒地朝那个女人跑过去,然而他还没有跑到门口,后颈就被一只手抓住了。


“狗不能进厨房,妈会生气的。”少年说着,把狗狗丢回地上。


狗狗疑惑了一下,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不被允许进厨房了,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似乎一直是进出自如的……他正思索着,那个女人已经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把装满食物的盘子放在桌子上,“开饭了,亚当,不要跟狗玩了。”


狗狗发现,她口中的“亚当”显然是那名金发少年,他和她也很相像,眉眼如出一辙,显然是母子。


那我是谁呢?我是“狗狗”,但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应该被叫做“亚当”?


亚当洗手回来,迫不及待地去拿薄烤饼。狗狗也被那香味和色泽吸引,后腿一蹬就跳上了椅子,伸长了脖子想从盘子里叼一块,那个女人看见了立刻大叫起来:“下去!下去!”


她一手抓住了狗狗的背部,把他拎起来往地上摔去。狗狗脑袋着地,一团金星在眼前爆炸,头骨痛得快要裂开。委屈、困惑、惊慌之类的情绪在他震荡不止的头脑里晃来晃去,仿佛一杯在调酒师手里颠来倒去的鸡尾酒,最终混合出的产物是——愤怒。


他站起来,对着餐桌旁的女人和少年发出愤怒的低吼,在这两个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纵身一跳,蹿上桌子,先一口咬住那个女人的脖子,尖牙合拢,用力一扭,撕开了她的喉咙。从伤口里喷出来的血还没有落地,他就又冲到那个少年面前,敏捷出击,也以同样的方式把他咬死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狗狗舔了舔牙齿上的血,觉得心满意足。


他站在桌子上,像个登基的国王一般傲然环视,目光掠过洁净的地板、阳光明亮的前厅、桌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假花,还有一面靠在墙边的镜子。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个十来岁的金发少年,呆愣愣地站在桌子上,嘴上和手上都沾着鲜血,衣衫灰尘扑扑,像在地上爬过。


这个镜像让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对,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什么狗狗,我才是亚当·扬,是敌基督,世界未来的主人。


可是,我怎么会以为自己是狗呢,难道陷进幻觉里了吗?


亚当又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自己进入了阿莱夫,打败了亚茨拉斐尔、克罗利和别西卜,最后遇见了加百列,或许就是他制造了这场幻境,让亚当以为自己是狗狗。


但我已经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既然这样,梦也该醒了吧?他想。


这时,周围的一切景象突然开始粉碎、溃散、崩塌。墙壁和天花板变得稀薄直至透明,沙发和桌椅像融化的巧克力般瘫软在地,那两具尸体则成了被风侵蚀的盐柱,颗粒簌簌下落。就在亚当的注视下,整个幻境渐渐化为乌有,另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显现出来。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坐在冷冰冰的王座上,手里拿着一面银色的镜子。


亚当迷惑地抬起头,四下环顾,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大厅,钢铁铸成的墙壁和柱子绵延不绝,在寂静里空虚地闪闪发亮。高耸得连目光都难以穷尽的穹顶上漏下了一缕阳光,顺着地板上的花纹弯弯曲曲地蔓延,这些花纹都在诉说同一个故事:敌基督统治了世界。


哦,我从“阿莱夫”里出来了。亚当想,这里是我的宫殿,我就是在这里拿到了阿莱夫,又被它吸进幻境里去的。“战争”说得对,我不该注视阿莱夫太久。


他丢下镜子,从高耸的王座上跳下来,向宫殿外面走去。他急于知道末日到底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一切都还在按照计划发展吗?


在门口,他遇到了战争。


“您去哪儿?”火红的骑士问。


“外面怎么样了?”他不耐烦地反问。


“已经结束了呀!”战争惊讶地说,“天使和恶魔同归于尽,人间也毁灭了,现在只剩下我们。”


结束了?这么简单?亚当转头向外面跑去,不顾战争在他身后高声叫喊。他冲出了大门,飞上天空,从高处俯瞰人间。


人间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只剩下灰蒙蒙的废墟,烂砖碎瓦,断壁残垣,整个地球都成了巨大的坟场,死去的天使和恶魔陈尸其间,他们的骸骨倒成了这颗星球上最后的也是最宏伟的奇观。亚当看到那些高耸入云的肢体,看到那些海洋般深广的眼窝,看到那些未曾烧尽的、覆盖千顷之地的羽毛。它们全部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与尘土一同消亡——天使与恶魔终于在死后达成了和解。


“您现在是世界的王。”战争在他耳边说道。


亚当吓了一跳,遽然转头,他根本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那现在要怎么样?”他不满地嚷道。


“当然是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战争恭恭敬敬地说。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亚当在嘴里品咂着这句话,却怎么也嚼不出个滋味。这都是真的吗?世界是我的,我果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不,不对。他对自己说,天使和恶魔都死掉了,但是还有上帝……她也死了吗,还是藏起来了呢?


“你们看见过上帝吗?”他问。


“没有,据说连天使都找不到她了……”


没等战争说完,亚当已冲向了天空更高处,把地球远远甩在身后。他不停地向上飞、向上飞,星辰从他身边凋落,漆黑的太空像不断被扯下的幕布,人们都说天堂位于七重天的顶端,没有边界,辉煌耀眼,亚当相信自己只要一直往上飞就能看到它。


穿过一层厚厚的云朵之后,一大片明亮的金色光芒跳进他眼睛里,像火焰一样灼痛了他的视觉神经。亚当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住眼,从指缝间窥探这团光芒的真实面目。


他看见了天堂,一座矗立在天之顶巅的金色宫殿——这必然是天堂,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它一样。


这座金色宫殿有高高的尖顶,和一排又一排交错的巨大柱子。墙壁上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因为这些墙壁并非实体,它们是炽烈灿烂的光,你可以从光芒的任何一处穿过去。


亚当没有犹豫,抬腿走进了天堂里面,熟稔得就像他已来过很多次——实际上,他心里真的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非常了解这个地方,而且很久很久以前就了解了。


尘世变成了荒芜的废墟和凄凉的墓园,但天堂还是那么光彩夺目,每一尊雕塑、每一件陈设、每一朵鲜花都崭新闪亮,整整齐齐,像是从未被人动过。


这里也安静得仿佛无人存在。


“喂!上帝!耶和华!”亚当大喊道,“别躲藏了!你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创造的世界毁灭了!你难道一点也不在意吗?”


喊声远远地扩散出去,了无回音。


这种沉默让亚当感到愤怒,他不喜欢被这样对待——当你声嘶力竭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时,对方却对你置之不理。“耶和华!”他大叫大嚷,一脚踢翻了一张桌子,“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他大步疾走,在那些金碧辉煌的陈设之间转来转去,像一阵愤怒的旋风。“你有没有看到人间变成什么样子?天使和人类都死光了,他们临死前一定哀求过你,你有没有听到?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受难,自己却躲藏起来,一声都不吭,这就是你宠爱孩子的方式?”


“耶!和!华!”亚当咚咚地猛踹支撑宫殿的柱子,天花板因此摇摇欲坠,“混蛋!懦夫!你喜欢折磨你的造物,对不对?一些天使问了一个小小的问题,你就被惹怒了,可你从没说过不允许提问!你把他们从天上推下去,他们燃烧时都还叫着你的名字,那时候你在哪儿!他们在硫磺池里向你呼救,那时候你又在哪儿!”


亚当的声音仿佛崩裂的山石,轰轰烈烈地滚下山坡,想要砸出个惊天动地,然而,它们落进了不见底的深渊,在那无穷无尽的坠落中,巨石和羽毛并无差别,都没有引起丝毫回响。


“为什么抛弃信奉你的人!”他冲进一个又一个房间,朝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大吼,朝着沉默光鲜的摆设大吼,朝着从墙壁反弹而来的回声大吼,“你要求你的造物尊敬你,可是他们遭受苦难时你在哪儿?你躲起来了!看着他们痛苦、哭泣、挣扎,你却舒舒服服地待在天堂!”


“回答我,耶和华!现在世界毁灭了,你还不打算救它吗?”


他停下来,喘一口气,等待自己的质问扩张到四面八方,等待那个人会有所回应。


但依然,什么都没有。


“你躲着吧!”亚当恼恨地说,“躲起来,看我怎么砸碎你的天堂!”


他抬起手,正要聚集力量,却突然发现,在前方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人影。


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不过亚当已经认定了那就是上帝,毕竟,在这里还能有谁呢?


他激动起来,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连他也说不清这种感受——好奇,仇恨,或者只是想要挑衅?他兴冲冲地朝那个人影跑过去,令他大喜过望的是,那人影也在向他接近。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了,亚当已经能看清对方的一些特征,比如身高、发色还有衣着……


他踉跄了一下,站住了。


对面那个人,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短袖上衣和牛仔裤,头发亮如赤金,分明就是亚当自己。


怎么会有另外一个我?亚当有些紧张起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对面赫然立着一面镜子,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刚才是因为离得太远,他没能看清楚,竟错把自己的镜像当成了上帝。


亚当觉得好笑,却又无比恼怒,因为他再一次被人戏弄了,而戏弄他的这个人,还躲藏在不知什么地方。


他抬起拳头,对准了那面镜子狠狠打上去。这一拳是为了发泄怒火,所以几乎动用了全部力量,像洪水一般倾注到镜子上。


然而,镜子里面那个影像并没有随之动作,只是呆呆地立着,一对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地望着镜子外面的亚当。这当然很怪异,但亚当已经来不及收回自己的拳头了。


拳头砸中了镜子,砰一声,光洁明亮的镜面裂成了千万片,镜子里的亚当也粉身碎骨了,玻璃稀里哗啦地掉落在地上,如同一尾尾濒死的银鱼。


亚当惶惑地后退一步,盯着镜子破碎后露出的黑色空洞。寒森森的黑暗从这个洞口里向外蔓延,浓墨重彩,阴沉逼人,把整座天堂都染成一片漆黑。


“你杀了你自己,亚当·扬。”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


亚当认出这是“死亡”的声音。


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九)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当天使、恶魔、人类齐聚一堂时,你很难期望他们能达成一致意见,毕竟,他们之间的分歧是造成现如今天堂、地狱、人间三分天下的根本原因。


安纳瑟玛·仪祁不愿向母亲询问玛利亚家在澳大利亚的住址,因为预言书里没有指示她做这件事;加百列坚持要弄清楚敌基督的下落,知己知彼,争取信息优势;别西卜则觉得知与不知都无所谓,对她而言都没什么差别。他们把一个下午的时间花费在争论上,等安纳瑟玛终于同意去给母亲打电话时,夜幕已然降临,距离敌基督的生日又近了一天。


安纳瑟玛在屋里和大西洋彼岸的母亲交谈,加百列和别西卜则走到院...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当天使、恶魔、人类齐聚一堂时,你很难期望他们能达成一致意见,毕竟,他们之间的分歧是造成现如今天堂、地狱、人间三分天下的根本原因。


安纳瑟玛·仪祁不愿向母亲询问玛利亚家在澳大利亚的住址,因为预言书里没有指示她做这件事;加百列坚持要弄清楚敌基督的下落,知己知彼,争取信息优势;别西卜则觉得知与不知都无所谓,对她而言都没什么差别。他们把一个下午的时间花费在争论上,等安纳瑟玛终于同意去给母亲打电话时,夜幕已然降临,距离敌基督的生日又近了一天。


安纳瑟玛在屋里和大西洋彼岸的母亲交谈,加百列和别西卜则走到院子外,沿着绿茵相夹的小路散步。


“我想,我们都学到了些东西。”加百列说。他很自然地牵起别西卜的手,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来一场决战没什么意义。”别西卜说出自己的心得,“杀光了天使,我们就得派一部分恶魔去做天使的工作,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加百列点头表示同意,“约书亚说,天使和恶魔都是一样的,说实话,有些天使的行径跟恶魔毫无差别,靠他们可没法把人间变成更好的地方。”


别西卜在他掌心捏了一下,“你自己也很有恶魔的天赋,还记得你是怎么惩罚尼康·谢瓦斯特的吗?”


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他们共享很多秘密,就像一起亲手埋藏起来的珍宝。


别西卜提到的尼康·谢瓦斯特是个左撇子画家,加百列化身鹿形,启示他必须终生用右手画画。尼康·谢瓦斯特遵命改用右手后,创作的画举世无双,无数人慕名而来。画家渐渐得意忘形,又把画笔换回了左手上。对这种背叛行为,加百列没有惩罚谢瓦斯特本人,而是令方圆百里内的画师都拥有了高超的画技,他们的作品与谢瓦斯特的同样优秀,既不比他好一分,也不比他差一毫,如此一来,尼康·谢瓦斯特就平凡无奇了。他叹息道:“既有我,何必还有众多画师?”就此折断了画笔,再也不画画了。


当时别西卜听说了这件事后,很为加百列的惩罚方式所折服,并且恼怒自己麾下的恶魔竟没有一个想出这么巧妙的折磨人的办法。


“我的蠢材同事让我讨厌,我却视他们为友军,你让我高兴,我却视你为敌人……这太傻了,我以前怎么就没想明白呢?”别西卜抬头望着加百列的眼睛,放任自己沉迷于这片美丽的紫色湖泊。如果开战了,这双眼睛还会如此闪耀吗?它们会不会成为其他恶魔的战利品啊?


“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不应该发生。”加百列说。


“说的对。”别西卜连连点头。


加百列笑了,轻声道:“既然这样,我们可以……”


“阻止天启!”


“私奔吧!”


这两句话同时从两张嘴里跳出来,在空气中尴尬地撞在一起。“阻止天启”是加百列说的,而“私奔吧”是别西卜的提议。


加百列迷茫地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私奔呀,听说这种戏码在人类中非常流行,我觉得它也很符合眼下的状况。”别西卜笃定地说,“管他什么世界末日,谁想打架就让他们去打吧,我们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加百列想说人类发明“私奔”是用来对抗他们自己的另一项发明“婚姻”的,而这两种制度没有哪个符合眼下的状况。然而别西卜看起来那么兴致勃勃,他真不忍心打断她。


“克罗利给我推荐过一部戏剧,就是讲私奔的,名字好像叫《克罗利与朱丽叶》?哦,不对,叫《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的主题是:如果你不想接受别人安排给你的事,那你就赶快私奔吧。”


加百列想起来亚茨拉斐尔也向他提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去看了,但是他对里面人类孱弱的挣扎和痛苦毫无感觉,也就谈不上什么印象,而且他觉得主题可能不是别西卜所说的那样。


“克罗利喜欢这种东西吗?”他问道。


“人类很喜欢,但克罗利不喜欢,他说就是因为不喜欢才推荐给我的。”


加百列哑然失笑,“太过分了,他总是这样吗?”


“没错,有一次他还试图在地狱推行《劳工保护法》,结果被我踢进硫磺池里好好洗了个澡。”别西卜把手一挥,表示这些都不值一提,“跑题了,总之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这个宇宙大得很,我们肯定能找到安身之所,远离上帝安排的这场闹剧。”


“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论跑到哪儿,他们都能找到我们。”


别西卜嘻嘻笑着,往前一扑,把加百列箍进自己怀里,“你不敢?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除了路西法和米迦勒,我对付其他恶魔和天使都不在话下,再说了,他俩肯定忙着打个你死我活。”


加百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别西卜,逃跑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谁说要解决问题?我们应该回避问题,减少麻烦。”


“这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末日会波及所有的天使和恶魔。他们以为自己在为伟大事业献身,实际上他们的牺牲白白浪费了,想象中更美好的世界——或者对你们来说,更邪恶的世界——根本不会到来,至少不会通过战争到来。”


“每个人都只能顾得上他自己,我为什么要关心别的天使和恶魔怎么样?”别西卜嚷道,感觉自己是在跟一块顽石对话。


“因为是你在管理地狱。恶魔们仰望你,追随你,不是为了让你在末日时抛弃他们溜之大吉的。我对天使们来说也是一样。”


别西卜叹了口气,“我可没有你这种虚无的责任感,恶魔追随我只是因为他们不敢反抗我。再说了,阻止天启根本就不可能!它六千年前就已经被决定了,那本该死的预言书也说它必定发生!”


“那只是一本书而已。”加百列冷静地说,“你完全可以当作没看见。”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做这种白费力气又捞不着好处的事情?”别西卜坚守着最后一块阵地,实际上她的防线已经开始动摇了。


“因为,首先,它一点不费力……”


加百列的语调中有什么东西让别西卜都觉得不寒而栗,她盯着加百列的眼睛,从他冷酷决绝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个答案。


加百列想杀掉敌基督,可是,杀死路西法的孩子?别西卜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做到,她还不想跟路西法结仇,至少现在不想。


“你动手,我可以装作没看见。”她说。


“同意。”加百列很爽快地应承下来。别西卜觉得不可理解:他以为杀掉那个刚出生就拥有一堆头衔的小怪物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吗?还是说,天使们的头脑如此简单直白,只要是他们想到的,就会立马执行,根本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安纳瑟玛家。加百列看起来踌躇满志,别西卜却感觉自己麻烦缠身——阻止末日?这可真是个大难题,你怎么把“大战一场”这个念头从成千上万天使和恶魔的头脑中抹去?即是首席天使和地狱主管联手也不成啊。


在这栋临时租住的房子前,安纳瑟玛把一张纸条交给他们,上面写着玛利亚·伊斯曼和那个孩子的地址。


“他们住在澳大利亚的玛卡瓦卡。”安纳瑟玛说,看起来有点身心俱疲,“如果你们去了那里要打听的话,最好不要说‘玛利亚·伊斯曼’这个名字,因为她早就结婚了,现在叫‘玛利亚·扬’,她丈夫是个作家,也和她一起经营牧场。”


“那个孩子叫……”加百列问。


“亚当·扬。”安纳瑟玛不住地叹气,“我还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母亲,如果她知道自己朋友家的小孩就是毁灭世界的敌基督……”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仪祁小姐。”加百列说,“还有,那条给你的消息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蹲尾区雅各比街11号,36B房间。祝你们成功会面。”


安纳瑟玛说了声“谢谢”,做好了告别的准备。实际上,她巴不得赶快把天使和恶魔送走,这两个生物太诡异了,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会隐约觉得他们好像并不在你眼前,其真实的躯体延伸到无边无际的宇宙深处。而且他们散发出可怕的能量场,让安纳瑟玛的经纬仪和钟摆颤抖不止,和他们在一起,不亚于坐在十吨炸药上。


“你们接下来要回天堂和地狱了吗?”安纳瑟玛随口说道,这只是人们在临别时的客套话,为避免尴尬而闲聊。


谁知那个恶魔竟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不,我们要去拯救世界,你可以提前说声谢谢。”


“什……什么?”


但不会有人回答安纳瑟玛了,加百列和别西卜的身影化为两道光束,直冲入夜空中去了。


这个时候,在玛卡瓦卡的牧场上,敌基督——人称“诸王毁灭者、深渊天使、此界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君王”,而其母亲和继父更愿意叫“亚当·扬”的那个金发少年,正小心翼翼地往画布上添最后一笔,白色翅膀上的金边,黑色翅膀上的火光,他画了一对天使和恶魔。


玛利亚从门外走进来,月光在她肩头和手臂上发亮,仿佛披了一层银纱,“亚当,你该上床睡觉了。”


“白天,我做了一个梦。”亚当说,端详着颜料未干的画布,“梦见末日……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在打斗,他们好像彼此喜欢,可打起来恨不得一下把对方杀死。后来他们从我梦中离开了,去了哪儿呢?”


他凝神沉思的模样非常美,会令顶级的画家和雕刻师惊叹。看着他,你就能明白为什么路西法曾在天堂最受宠爱。


玛利亚忽然觉得冷,身上起了一层栗。这是亚当第二次梦见世界末日,对于他们家来说不是个好兆头。


“忘了这个梦,想点开心的事吧。”玛利亚努力维持着微笑,装作若无其事,“你的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亚当搅动着画盘里的颜料,好好想了一会儿,“我想要一条牧羊犬。”


“我们已经有很多牧羊犬了。”玛利亚惊讶地说。


“但它们都更听你的话,我想要一条只属于我的狗,最好是边牧,绝顶聪明,皮毛是黑白的,个头不要太大,灵巧敏捷,还能追兔子……”


门口传来一声欢快的狗叫。


注释:

画家尼康·谢瓦斯特的故事出自《哈扎尔词典》,原著中另有深意。

 

 

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一)

Summary: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不要召唤恶魔!”


当詹姆森·哈克打开这本据说记载了召唤恶魔全部所需咒语的《虚镜真言》时,他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句话,张牙舞爪,笔墨淋漓,霸占了首页整版。


詹姆森被弄糊涂了,为什么一本教人如何召唤恶魔的书,会一开头就说“不要召唤恶魔”?他匆匆翻到第二页,发现了答案,用隽秀小字写成:


“不要召唤恶魔,因为它们不仅会让你一无所有,还会让你什么都不想要。”


这算什么话!詹姆森·哈克哑然失笑。他的确已经一无所有,为了买到《虚镜真言》,他踏遍千山,无数次被骗,早就倾家荡产了,最后终...


Summary: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不要召唤恶魔!”


当詹姆森·哈克打开这本据说记载了召唤恶魔全部所需咒语的《虚镜真言》时,他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句话,张牙舞爪,笔墨淋漓,霸占了首页整版。


詹姆森被弄糊涂了,为什么一本教人如何召唤恶魔的书,会一开头就说“不要召唤恶魔”?他匆匆翻到第二页,发现了答案,用隽秀小字写成:


“不要召唤恶魔,因为它们不仅会让你一无所有,还会让你什么都不想要。”


这算什么话!詹姆森·哈克哑然失笑。他的确已经一无所有,为了买到《虚镜真言》,他踏遍千山,无数次被骗,早就倾家荡产了,最后终于从一个二手书商那里搞到了真品,还是赊账的。


什么都没有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他一点没犹豫,直接把书翻到第二十页,这儿写着地狱里仅次于撒旦的那位大恶魔的召唤方式:一长串拉丁文咒语,再辅以奇特而残忍的祭品,比如一罐鸽子头,十对在夜间出生的牛犊的眼球,两张从活狐狸身上剥下的皮,等等。


詹姆森有点庆幸自己是在一处荒僻的树林里举行这场黑暗仪式的,如果是在家里,那么祭品腥臭的味道五天内都不会散去。


他举起双手,高声召唤:“伟大而恐怖的蝇王别西卜!您是死亡的主人,毁灭的信使,如您听闻,请现身于卑微乞求您的仆人面前!詹姆森·哈克无路可走,只有仰仗您的恩典……”


应他所说,大地剧烈震颤,寸寸崩裂,被深不见底的沟壑一分为二。泥土翻腾,飞上天空,抛落如雨,一个黑黢黢的巨大物体从深渊中升起,六条锯齿般的毛腿将周围树林夷为平地。这东西长着红彤彤的双眼,海中灯塔也没有它这么亮。背上有一对嗡嗡振动的翅膀,世界上最大的飞机与之相比都会逊色。


詹姆森·哈克自以为做好了目睹任何鬼怪的准备,不过当这地狱生物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觉得灵魂像被强力碾过一般,神不能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人啊。”一个沙哑且充满厌倦的女声说道,“你要求什么?”


詹姆森·哈克循声望去,才发觉原来这破土而出的巨大怪物,还驮载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她在怪物背上盘腿而坐,穿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西装,如果不是那顶苍蝇帽子和一条橘色长绶带,她就跟普通上班族差不多。


“您……您是……”


“别西卜。”她说,神情和语调都显得百无聊赖,“你要什么,快说吧。”


詹姆森·哈克激动得快要晕过去,支撑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的就是那个迫切的愿望,“我要当首相!”


“哪一国?泰国,还是毛里求斯?”


哎呀,你可真是太粗心了,得明明白白地告诉魔王大人呀!詹姆森一边自责,一边大呼:“英国!我要当英国的首相!”


“你不是当首相的料。”别西卜恹恹道。


詹姆森怔住了,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热情亢奋的神经上劈劈啪啪绽开了无数裂纹。


“那……那我适合干什么?”他呆愣愣地道。


怪物背上的女人瞥了他一眼,随即挪开了视线,就像珠宝商人丢弃一块成色极差的玉石。


“什么都不适合,你就是块废料。当然,‘首相’这个头衔也很可笑,你们人类发明了它,用它来欺骗自己说‘哦,我还是有点用处的’。可你们的用处只是成为蛆虫的肥料,据我所知,蛆虫并不觉得首相或国王更好吃。”


蝇王的话不是在詹姆森·哈克耳边响起的,而是一字一句凿进他灵魂里去的。你生而为人,本就无用,注定活成个笑话……无数声音在詹姆森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团一团的,挤走了所有的梦想,吸干了最后一滴野心……


泪水从眼眶里泉涌而出,可詹姆森没有任何感觉,唯一能感到的就是空虚,没有丝毫光亮的空虚。他仿佛在幽黑无物中下坠,掌心被冰冷的气流割破,却什么都抓不到……


“我能去干什么呢?”他垂头跪地,喃喃说道。


“你们以为自己会有所成就,实际上并非如此。”别西卜教诲道,“你们肉身易朽,精神健忘,无论做过什么都会被时间冲淡。吃喝拉撒才是你们人类存活于世的唯一证明。”


“我明白了。”詹姆森·哈克说,“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奢望,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他站起身,拖着步子,慢慢走进夜色中去。


“这能为我主撒旦争取到更多灵魂吗?”别西卜的那只苍蝇坐骑问道。


“失去了希望的灵魂肯定要下地狱。”别西卜说,其实她自己无精打采的眼皮和过度下垂的嘴角已经完美诠释了什么是“失去希望”。


她用脚跟踢了踢巨型苍蝇的脑袋,这怪物立即倒退着爬回地底里去,不料才爬了一半她又喝道:“停下!”


苍蝇蜷缩着不动了,翅膀紧张地微微颤抖,迟钝如它,也能感觉到身边亮起了一簇圣洁白光,仿佛一排排旋转的利剑。


别西卜转头盯着发光的地方,“加百列。”


圣光渐渐淡了,天使长加百列站在地壑边缘,双手抱怀,以极不赞成的眼神打量着别西卜。为了在人间入乡随俗,他也穿着西装,而且是银白色的,像天堂一样洁净闪亮。


“工作愉快。”天使长点头致意,“还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足够好的解释。”


“什么?”


加百列抬起手,冲别西卜敲了敲自己手腕上的表,“现在已经九点半了,我记得我们约好了七点在塔桥下见面,并且你要把敌基督交给我,毕竟,为了实现我主不可言喻的伟大计划,天堂和地狱需共同作出努力,不对么?”


可是,显然别西卜手里什么都没有,更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敌基督。


“哦,好吧,敌基督不见了。”别西卜拖着长调说,“那个女的带着他跑了。”


“那个女的?”加百列有些迷惑,不过下一秒就反应过来,蝇王指的是敌基督的母亲,那个把撒旦之种怀胎十月的女人。


只是,天使长一时还无法接受,会有人用如此平淡的语气来描述这件事。


“敌基督不见了!”他用加重音重复了一次,试图唤起别西卜对这件事的重视,“你是说,你的人找不到他?”


别西卜耸了耸肩,“是啊,那个女的不想我们把孩子带走,我猜她这种想法影响了胎儿……敌基督可以张开保护性屏障,躲避超自然力的窥探。只要他不想被发现,那谁也发现不了他,这个你知道吧?”


加百列摇晃了一下,仿佛站不稳,这对意志坚强的天使长来说可不常见。


“然后呢?”他咬牙切齿地笑道,这个紧绷绷的笑容几乎要把他的脸颊撕裂了,“然后你就继续工作,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是啊,不然还能怎么办?”别西卜在坐骑头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想找到他是不可能的,他可以彻底屏蔽掉我们,这是本能性的,不需要意识就可以做到。”


加百列瞪视着她,那对紫色眼睛大得可怕,亮灼灼的,如同有无数颗星球在熊熊燃烧。


如果是其他天使,看到这样的加百列,肯定会吓得跑出一万光年之外。


然而别西卜仍旧面无表情,事实上,她非常平静,这种情绪甚至影响了她座下的苍蝇,它已经睡着了并且开始冒巨型鼻涕泡了。


“不可能没有一点线索。”加百列道,每个字都像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


“困难总比办法多。”别西卜说。


加百列盯了她一会儿,像看到了毕生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去找他。”天使长断然道。


“嘿,你认真的吗?”别西卜难得地挑了挑眉毛,因为平时这两条粗眉只会懒懒地躺在眼眶上,“听好了,只要他真是敌基督,那他无论在哪儿都是敌基督。”


“但这与计划不符!”加百列陡然提高了声音,“一切都必须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你们交出敌基督,我们把他送给人类收养,等他长大了,就召唤四骑士,开启末日之战……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蝇王叹了口气,“你非要这样?回你的办公室,安安稳稳喝几口圣水不好吗?我再说一遍,敌基督不想被找到,那我们绝不可能找到他。”


“在我这儿没什么不可能。”加百列信心十足地宣告道,“既已谋定,我必做成!”


或许天使的思维就是这么直线条,有计划就一定要遵照执行,如果偏离了既定方向就要把它拗回来。又或许只有加百列才对此深信不疑,鉴于以往他总能让事情按计划发生,所以他完全有资格说这句话。


“这是我听过的最傻瓜的言论。”别西卜踢了大苍蝇一脚,让它惊醒过来。“走了。”她命令道,指挥苍蝇掉头向地底爬去。


“你们真打算放手?”加百列执著地追问,试图让恶魔在这最后一刻幡然醒悟。


“拜托,地狱已经提供了一个孩子了,还想要我们怎么样呢?”别西卜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再见吧,祝你倒霉。”


“再见,祝你好运。”加百列回礼道。


巨大的怪物载着恶魔爬进了深渊,大地重新合拢,不留一丝缝隙。明日人们看到完好无损的地面时,肯定会奇怪这儿的树木怎么都折断,说不定还会把它列为本世纪十大未解之谜。


加百列站在夜风中,正想把刚刚被恶魔搅乱的思绪整理一下,不料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叫起来,刺耳得像在呼喊救火。加百列不喜欢这个铃声,可他还没学会怎么让手机自动采用他喜欢的歌。


他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个长长的名字时,才猛然想起来,他今晚应该把敌基督带给亚茨拉斐尔的,以后权天使会负责办理送养事宜。


而这个“应该”被该死的恶魔打破了!加百列一边愤慨,一边狠狠摁下接听键。


“晚上好,加百列。”亚茨拉斐尔谨小慎微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你那边顺利吗?快十点了,你一直没有来,所以……”


亚茨拉斐尔语调发颤,以加百列对他的了解,这表示“我有麻烦了”。


“唔,没问题。”加百列含糊道,“什么事?”


“啊,是这样,米迦勒和圣德芬都在我的书店里……我们都在等,等那个孩子。”提到另外两位天使的名字时,亚茨拉斐尔显得很不自然。


加百列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亚茨拉斐尔畏惧米迦勒,又与圣德芬不和,可以想象这三个天使齐聚一堂会是什么效果。但这时候怎么顾得上他!敌基督都还没有着落呢!


加百列强行抑制住长吁短叹的冲动,尽量把声调放平和,“很好,你和米迦勒、圣德芬也很久没见面了,难得有这种机会可以亲密地叙旧,不是吗?我马上就过去。”


他挂断了电话,又花费了一分钟诅咒恶魔们,不过,说实话,他们都掉到世界最底层了,还有什么诅咒能对他们起效?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对米迦勒他们解释,这件工作搞砸了,他没法拿出一个敌基督。


等等,承认失败?不,他可是加百列,怎么会失败?现在只不过因为那愚蠢的恶魔造成了一点纰漏,正是需要他拿出才智和手段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的时候。他完全能做到,最后整件事还是会完美无缺、精彩落幕。


既然亚茨拉斐尔他们要一个孩子,那就给他们一个孩子好了,人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婴儿诞生,他完全可以抱来一个,先把敌基督的空缺补上。


加百列对自己点了点头,却又迟疑了一下:这样算不算撒谎呢?不,当然不算。天使长从不撒谎,所以这绝对不是谎言,只不过是为了让事情回归正轨而采取的特殊措施罢了。


这么想着,加百列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又斗志昂扬起来了。正好,他想起这附近就有一家妇产医院,毫无疑问,这是上帝为他提供的便利。


他在心中把上帝赞颂了一番之后,就立刻朝着那家医院进发了。


十点半整,一身华贵西装的天使长出现在亚茨拉斐尔二手书店的门口,手里拎着一个藤条筐。


亚茨拉斐尔开了门。这位权天使长着一头奶油色鬈发,大而无辜的眼睛,还有翘翘的鼻尖和下巴,这令他看起来和油画上的小天使一模一样,没有谁比他更像天使,尤其是,当与米迦勒和圣德芬做对比的时候。


他看着那个筐子,倒吸了一口气,“噢,这就是……”


“敌基督。”加百列替他说完,把藤条筐往前一递,亚茨拉斐尔赶紧稳稳接住。这时米迦勒和圣德芬也围拢过来,三双眼睛一起期待地盯着这个筐子,好像里面装着全世界的珍宝。


不过,也差不多了,只不过是用来毁灭全世界的。


加百列一把抽掉了藤条筐上的盖子,“看吧,这就是敌基督本人,绝对没错,不用怀疑,我可是加百列,怎么可能出错呢?”


筐底,一个小小的婴孩正在酣睡。他那么粉嫩,那么柔软,仿佛花蕊中央的一滴露珠。


“太可爱了。”亚茨拉斐尔抱着筐子喜滋滋地说,完全忘了这是神之大敌,“我给他准备了奶粉,让我们……”


另一个刀片般的声音响起来,把他打断了。


“在我看来,他一点儿也不像敌基督。”米迦勒说,紧盯着加百列,“他就是个普通的孩子。”



再遇

第五日·完好无缺(一)

《九日谭》第五日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文中没有真实历史人物。


01·


别西卜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无聊”淹没。反抗上帝,总体来说是件激动人心的事,地狱建成时恶魔们的争权夺利之战也同样让她兴奋——别西卜亲手打败了一万个恶魔,用牙齿撕裂它们的身躯,饱尝鲜血,咀嚼快感,并因此赢得了仅次于路西法的位置。可是,在这之后……


在这之后,她成了“地狱总管”,名义上,她可以指挥地狱里每个恶魔,但实际上,是他们都认为自己有权利向她抱怨:“别西卜殿下,奇迹额度太少了,我们不可能完成工作。”“再多发几具躯体吧,这东西脆弱得只够用一次!”……在这些恼人的工作之外,她得到...


《九日谭》第五日的故事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文中没有真实历史人物。


01·


别西卜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无聊”淹没。反抗上帝,总体来说是件激动人心的事,地狱建成时恶魔们的争权夺利之战也同样让她兴奋——别西卜亲手打败了一万个恶魔,用牙齿撕裂它们的身躯,饱尝鲜血,咀嚼快感,并因此赢得了仅次于路西法的位置。可是,在这之后……


在这之后,她成了“地狱总管”,名义上,她可以指挥地狱里每个恶魔,但实际上,是他们都认为自己有权利向她抱怨:“别西卜殿下,奇迹额度太少了,我们不可能完成工作。”“再多发几具躯体吧,这东西脆弱得只够用一次!”……在这些恼人的工作之外,她得到了什么呢?一群只会偷懒和推卸责任的下属,还有雪片般飞来的废话连篇的文书。


别西卜坐在数不清的报告、请示和总结中间,把它们挨个拿起来批阅,准许或否决,要不就亲自修改。白花花的纸片堆积起来足以压垮高山,整个地狱的事务都记录在这些臃肿的文字里,可在别西卜看来,它们都只是一堆垃圾,充满了一戳就破的谎言、毫无益处的奉承和别有用心的劝告。她不得不把大量时间浪费在处理公文上,可是这些文件也像岁月一样厚重,几乎不见减少。


而克罗利还要往这堆垃圾里再添上自己的一份。


红头发的恶魔踏进了别西卜的办公室,他看起来倒是非常光鲜,像一枚刚从铸币场里蹦出来的崭新硬币。看看那花褶精致的衬衫,宝石璀璨的袖口,漆黑发亮的长筒靴……他要花费多少心思来打理它们?他的工作报告每次都写得最好,你如果真相信那上面一连串的鬼话,肯定会认定他立下了不世出的奇功,但别西卜从来都不相信。克罗利,谎言大师,自作聪明的窃贼。如此注重自己的衣着,别西卜敢打赌,他一定是没怎么被工作折磨过。


这次无论他拿来什么,我一定给他驳回去。别西卜心想。


克罗利走到别西卜的办公桌前,略显夸张地鞠了个躬,然后才把一个信封呈递到暴食恶魔面前。


“这是什么?”别西卜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一份请柬。”克罗利简短地说,“邀请您去参加婚礼。”


她几乎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伊甸之蛇脸上的神情表明他也同样困惑。有谁会邀请恶魔去参加婚礼?为什么信寄给了克罗利?别西卜拿起信封,满心疑虑,但这时她瞥见了寄信人的姓氏——曼诺克斯。一切疑问顿时烟消云散。


罗伊·曼诺克斯。这不就是她自己亲手选择的那个人类吗?她保证他获得胜利和荣誉,让他成为一个战争英雄,尽管整个美国都被内战弄得一团糟,但罗伊·曼诺克斯无疑是个赢家,赢家应有尽有。


克罗利还在旁边探头探脑,显然对信的内容非常好奇。“你可以走了。”别西卜说,“顺便,去物资申领处拿一样你想要的东西吧,我都会批准的。”


“这是对我送信的奖赏吗?”


“是对你没有偷偷看信的奖赏,现在滚吧。”


克罗利走后,别西卜立刻扯开了信封,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啪嗒”一下落在桌面上。她急匆匆把它展开,动作有点粗暴,信纸被撕裂了好几处。


这上面说:


“亲爱的朋友,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马上就要结婚了!婚礼仪式将在我家乡的教堂举行,时间是十月五日,无论你多么忙,请一定来参加吧!”


别西卜看得哈哈大笑,人类喜欢把自己当作世界中心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她接着读下去:


“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你准会大吃一惊的,因为我有充分的信心可以说,我已经恢复完整,不会再被过去的阴影纠缠。等结完婚,我就会拥有一位可爱的妻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幸福的家庭,生活重新回到了正确的轨迹上,正像你告诉我的那样——无论曾经失去过什么,我总能在别处找到补偿。”


02.


别西卜差不多快忘了第一次看见罗伊·曼诺克斯是什么时候——按照人类的计时方式,那大概是公元1862年9月的某一天,她降临到凯拓克廷山谷,打算寻找一个合乎心意的傀儡。不久前联邦军和邦联军曾在附近展开了一场血战,他们都想夺取南山山脉上的高坡阵地,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以双方各自损失了几千人而告终,现在军队都已撤走,只留下惨烈的现场——炸弹犁过了每一寸地面,岩石和树干上布满弹痕,土壤里浸透了死亡的气味。


凯拓克廷山谷里有一幢木屋,北方联邦军的伤兵被安置在那里接受治疗,又或者,只是延长了他们痛苦的死亡过程。这些伤兵哀嚎不断,声音像悲伤的飞鸟一样在屋顶上盘旋,别西卜循着哀鸣走了过去,因为她喜欢品尝人类的痛苦,对她而言就像是吃糖块一样。


木屋有两层高,还附带一间小小的马厩,以前是家旅店,一楼充当酒馆,二楼则是铺着干草的卧房,现在它被临时征用,两层楼里处处是伤兵和医护,屋子充满汗味、伤口腐烂的臭味和嗡嗡作响的大团苍蝇,躺在里面就跟躺在裹尸布里差不多,所以腿脚还能动的人都跑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


别西卜就站在山丘上审视着这群人,看看哪一个更适合为她执行地狱对于人间的计划。伤兵们在草地上缓缓移动,垂着头,拖着不灵便的腿,像是被露水打湿的蚂蚁,他们中没有一个能让别西卜满意。


木屋前长着两棵大橡树,一只小狗突然从马厩里跑出来,欢快地冲进树下的阴影里,它汪汪大叫,显得很兴奋,在树荫下滚来滚去,直到这时,别西卜才发现,原来橡树下还坐着一个伤兵,就是他在逗弄这条小狗。他倚靠在橡树高高隆起的根部,几乎快要和这株植物融为一体了,小狗在他身边吠叫、蹦跳,仿佛是在与隐形的鬼魂玩耍。


别西卜盯着他看——按照人类的标准,他算得上英俊,头发是金褐色,鼻梁高而纤细,眼睛仿佛清晨的海水。他腿上缠着脏兮兮的纱布,军服也很破旧,不过脸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似乎这场战争也没能让他忘了修饰仪表。现在他正把那条小狗抱到膝盖上,小狗只有两三个月大,毛绒绒地团缩在他一只手的掌心里,被他放下来后,又在他两腿之间打滚,小小的身体上沾满落叶。


别西卜没有把目光移开。她隐隐觉得自己就应该选择这个人,他身上有种能够吸引恶魔的特质,尽管她还没看出来那是什么。


年轻的伤兵和小狗玩了一会儿,这时一个护士来到屋门口,嚷着要那些在外面游荡的人们都回去,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回走,那个年轻人也站起身来,小狗从他膝盖上滑落,不满地哼叫着,伸出嘴去咬他的裤脚。


那个伤兵抖了抖腿,把小狗甩开,但小狗不肯放弃,依旧在他脚边缠来缠去。小狗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不会轻易放走任何一个玩伴的。


年轻人站住了,低头盯着小狗,他们的身影都落在别西卜眼睛里。


他从腰间掏出枪来,对着小狗的脑袋开了一枪。


突兀的枪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他们还以为是有敌军来袭,纷纷拿起离自己最近的武器。一阵慌乱后,人们才意识到,没有什么敌军,只是一个年轻人对一条小狗发动了战争。


大家都惊讶地望着那个伤兵,草地上安静得可怕,在人们火焰一样灼亮的注视下,年轻人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近屋子里去了。


人群中响起咒骂声,而暴食恶魔微微发笑。


她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


那是一个灵魂里有空洞的人,正等着用什么东西去填补自己已经失去的那部分。这种人最容易被引诱,为了消除灵魂的缺憾,他们可以不顾一切,跳下深渊。


别西卜心满意足地朝山下走去。


03.


气味。


如果一定要给“神圣”一个嗅觉上的定义,那么大多数天使的气味闻起来像是皂碱,要不就像是抹了药膏的纱布,但加百列不是这样,他的气味是雷电过后空气里清爽的味道,当然,并不是说这种气味就会让恶魔喜欢,但至少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别西卜就是通过气味寻找加百列的,她有成千上万只苍蝇作密探,只要加百列出现在人间,苍蝇们一定能感觉得到,只不过她没想到这气味带着自己来到了巴黎著名的裁缝街,难道天使要在这里施展什么奇迹?一条本来就不算宽阔的小街,被马车挤得更窄,污泥从铺路石板的缝隙里溢出来,两边的门店里都是忙忙碌碌的学徒和堆得乱七八糟的布料,而人类就在这种地方创造他们所谓的“时尚”,别西卜冷笑了一下,推开一家裁缝铺的门走了进去。


店里一个裁缝学徒听见门铃响,立刻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转过身来,当然,这又矮又暗的裁缝铺也确实像个兔子窝。他连忙殷勤地跑到别西卜面前,想施展一番他从师傅那儿学来的揽客技巧,然而别西卜挥了一下手,这个学徒的身体顿时变得像稀奶油一样松软。他摔倒在地时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扑”、“扑”,比一滴眼泪砸到地板上的动静大不了多少,因为他的骨肉都被恶魔的力量蛀空了。


解决了这个小麻烦之后,别西卜好整以暇地打量起裁缝铺来。一楼是堆到天花板的城墙一般的布料,它们厚重的身躯几乎挤走了所有空气,却是把灰尘积淀了下来。在房间尽头有一座梯子通向二楼,通常,那些比较尊贵的客人会被邀请登上梯子,到更加宽敞更加安静的二楼房间里商谈衣服的款式。阳光从高高的窗户上洒落下来,而楼梯就矗立在这道明亮的光芒里,螺旋向上、向上,仿佛一条通往天堂的金光大道。


呵,天堂,别西卜在想到这个词时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


“别西卜。”加百列的声音从恶魔头顶飘下来,不出所料,他就在二楼,说不定手边还放着一沓衣服的设计图纸。


“既然你知道我在这儿,那我就省了问候吧。”别西卜说,“快下来,本王要告诉你一件相当重大的事情。”


其实她完全可以踏着楼梯走上去——为什么不呢?大概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座被阳光镀了金的梯子,另外,在她隐秘的内心深处,她真的很想看到加百列走下来的样子。


他从光辉灿烂的高处,一步步向下、向下,走到阴暗污秽之地的那种样子。


别西卜得意地看着加百列真的从楼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天使似乎很平静,脸上没有一贯的傲慢和嘲讽的神色,眼神也不像平时那么严厉,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


“我需要一张教堂的入场券。”恶魔直截了当地说。


“教堂的入场券。”对方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只不过是以更阴沉的语调。


“是有哪个字让你听不懂吗?没错,我要去教堂,所以赶快给我弄一张入场券,别问东问西的。”


“除了天堂,我还真不知道你有哪里去不了,别西卜。”


“别犯傻,加百列。”她拖长了调子说,“我当然能直接走进教堂,但这么做的话……你不会不明白后果的。”


“这么做的话,教堂就会被你的力量污染。”


“没错,它就再也不能给你们的信徒提供庇护了,所以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给我一张入场券,好让我们双方都容易点呢?”


加百列没有让步,“你去教堂干什么?”


“你一定要知道吗?太好奇可是会惹麻烦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知道,入场券一旦被使用,我们就能知道它的使用地点,所以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好让我们双方都容易点呢?”


“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别西卜摆了摆手,“我要去参加人类的婚礼。”


加百列扬起一边眉毛,盯着别西卜看了好一会儿,好像他打算找出什么破绽来似的。


“什么样的人会邀请恶魔参加自己的婚礼?”他问。


“是啊,什么样的人呢?你去了就知道了。”别西卜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加百列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她,“这是一个邀请吗?”


别西卜没作声,却转身大步向屋外走去,推开门的一瞬间,她微微偏过头,丢下一句话来——


“你自己决定。”


TBC

再遇

【上司组】九日谭(四)

不好意思,这篇拖得太久了。还没有看过开头的小伙伴请看这里《序章》 


第四日的事件是天文学家开普勒的母亲卡塔琳娜·开普勒被指控为女巫并受审的故事。开普勒所处的时代,巫术与科学并存,科学家也是占星师,人们向往智慧,热于探索,却又对女性严加苛责,动辄指责她们为女巫。开普勒发现了行星运行的定律,被称为“为星空立法的人”,但是面临自己母亲被诬陷为女巫的案件,他也曾束手无策。

开普勒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创作了《梦境》这一科幻小说,讲述精灵带着母亲和他一起去月球探险的故事。开普勒的母亲作为女巫受审后,这篇小说给案件带来了不利影响,但开普勒不肯就此屈服,母亲的案件结束后,他将《...

不好意思,这篇拖得太久了。还没有看过开头的小伙伴请看这里《序章》 


第四日的事件是天文学家开普勒的母亲卡塔琳娜·开普勒被指控为女巫并受审的故事。开普勒所处的时代,巫术与科学并存,科学家也是占星师,人们向往智慧,热于探索,却又对女性严加苛责,动辄指责她们为女巫。开普勒发现了行星运行的定律,被称为“为星空立法的人”,但是面临自己母亲被诬陷为女巫的案件,他也曾束手无策。

开普勒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创作了《梦境》这一科幻小说,讲述精灵带着母亲和他一起去月球探险的故事。开普勒的母亲作为女巫受审后,这篇小说给案件带来了不利影响,但开普勒不肯就此屈服,母亲的案件结束后,他将《梦境》完善并发表。本文中一些章节即摘取了《梦境》的片段作为开头,并沿用了《梦境》里的设定——开普勒的母亲可以用草药治病,还遇到了可以带她飞往月球的精灵。


第四日·来自月球的精灵


01. 

“在我小时候,母亲常常牵着我的手,或是把我放在她肩膀上,带我登上赫克拉火山的矮坡。尤其是在圣约翰节前后,那时没有黑夜,二十四小时都能见到太阳。母亲行过许多仪式,采集了一些草药后将它们带回家熬煎。她用山羊皮缝制一些小袋子,往里面装了药草后带到附近港口去卖给那些船长们。她就是靠这谋生的。”——《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1576年7月,符腾堡公国的莱昂贝格小镇。

夜空晴朗,月明无星,卡塔琳娜·开普勒走在去往森林的小路上。她很小心,眼睛睁得大大的,警惕着任何一个看起来像人的阴影,随时准备躲藏起来。这正是宵禁时刻,她不该这样孤身一人偷偷摸摸地跑进森林里去,如果被巡夜士兵发现,她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名誉也会就此败坏,毕竟,一个农妇不老老实实在家看守孩子,却在深夜里到处乱走,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她会被怀疑与别的男人私通,或者更糟糕,被指控为女巫。

卡塔琳娜·开普勒像母猫那样躲躲闪闪地走着,还要紧紧护住自己怀里的羊皮袋子,不能让里面的东西过早见光。她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采集到这些草药,必须在适当的时刻、适当的地点把它们摆在月光下,不能迟,也不能晚。

森林里很安静,所有的声音似乎被茂密的树冠和覆满落叶的土地吸进去了。偶尔有猫头鹰低沉的鸣叫在枝桠间慢悠悠地回荡,这让卡塔琳娜更安心了些,因为巡夜的哨兵是不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她的步子越迈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森林腹地就在眼前了,那是一片被树木围绕起来的平坦空地,不受阻碍地承接了全部月光。卡塔琳娜曾无数次来过这里,把她的草药一束束摊开,让叶片和花苞饱食月亮柔和的银色光辉,她相信就像阳光能让草木蓬勃生长,月光也能让草药具有更加神奇的力量。

卡塔琳娜兴冲冲地奔到那片草地上,跪坐下去,把皮袋打开,抓出一大把晒干的草药……

然后她的呼吸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

因为她突然发现一个人就坐在她对面。

草药从她僵硬的手指间飘落下来。我怎么会没看到呢?她想,这地方明明什么遮挡都没有,这样一个大活人,我怎么会没看到呢!

那个人也抬起头来看着她,他们目光相接时,那人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就像灰绿色的水面骤然被搅乱了。

“开……开普勒夫人!”那人惊叫出声,“你怎么会来这儿!”

卡塔琳娜·开普勒认得这个细柔的嗓音,也随即认出了他是谁——这人名叫亚茨拉斐尔,一周前刚刚搬到莱昂贝格小镇的,是贝塞尔家族请来的家庭教师。这个长着一头银白色鬈发、笑容可掬的年轻人非常讨大家喜欢,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穿得整齐干净,对每个人都送上亲切得体的问候。当他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你简直觉得自己是被深爱着的。卡塔琳娜常常能看到老老少少围聚在他身边,听他讲解圣经,比镇上的老牧师更加广得人心。

但此时此刻,亚茨拉斐尔的优雅作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坐在地上,衣服撕破了,脸上血迹斑斑,眼眶又青又肿。卡塔琳娜甚至看到一条伤口从耳后延伸到肩膀,血肉红渍渍地翻出来,像是被尖利的爪子狠狠抓了一下。

他怎么会受伤?他来这儿干什么?一瞬间涌进脑海里的问题太多,卡塔琳娜也没有任何经验能帮她应付眼下奇怪的场面,她只是下意识地爬起身来,被怜悯的心情驱使着向那银发的年轻人走过去,“你伤得不轻,让我看看。”她记得羊皮袋子里就有能愈合伤口、减轻疼痛的草药,至少先给他敷上,让他有力气走回家去。

正当她朝亚茨拉斐尔走过去的时候,一声低语从草丛里冒出来:“女巫……肮脏,恶毒……”

卡塔琳娜被这咒骂刺了一下,僵在了原地,却还有更多的刺从四面八方飞来,仿佛无数人躲在草丛里窃窃私语:“你是女巫……该死,该死……有罪的人……”

亚茨拉斐尔明显也听到了这些窸窸窣窣、小兽磨牙般的说话声,“走,开普勒夫人!快走!”他胡乱挥动着双臂,极力想摸到什么东西好支撑他站起身来,“他们冲你来的!”

冲我来的?

卡塔琳娜困惑地看着他。

风向变了,原本柔和流动的风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如同空气中甩动着千万条铁索。风声尖啸,朝卡塔琳娜横扫而去,轻易就划开了她的衣裙,在她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伤口,接下来就要把她开膛破肚……

亚茨拉斐尔抢先一步扑到她身前,手臂一挥,把那些来势汹汹的风挡了回去。气流鼓噪着退缩到空地边缘,渐渐平息下来,不过尖利的风尾还是在亚茨拉斐尔手上割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是怎么了?卡塔琳娜怔怔地看着亚茨拉斐尔的后背,头脑完全陷入停滞。她既感觉不到伤痛,也想不起来要逃跑。

在他们对面,草丛里跳出两团阴影,在空地上哗啦一下直竖起来,冲着亚茨拉斐尔和卡塔琳娜咆哮低吼。这两团东西像是……像是什么呢?人类世界少有这么可怕的东西,如果勉强用语言描述,那就是浸泡了半个月的浮尸,或者长年无人打扫的茅房,其本身正在腐烂溃败、膨胀分解,但另有密密麻麻的新生命,比如蛆虫、菌丝、霉斑之类,在它们身上寄生、繁殖,让死亡和新生形成了诡异的大共荣。

卡塔琳娜现在看着的就是这样的怪物,它们的外形与人体近似,身上却布满疮瘢、水泡和裂痕,这些疮瘢、水泡和裂痕里又长着一只只眼睛、一张张嘴巴。在这两具简直是由肉瘤、眼球和牙齿堆砌起来的躯体上,还各长着一对蝙蝠状的翅膀,在风中危险地扇动着。

“女巫……要杀掉……”一个怪物沙哑地说。卡塔琳娜却没看清楚它的发声器官在哪里。

“保护女巫的人……都是……罪人……”另一个怪物附和。它长长的爪子不停地抓挠着空气,像是十把翻飞的镰刀。毫无疑问,亚茨拉斐尔身上的伤痕就是它造成的。

卡塔琳娜·开普勒心里骤然一紧:它怎么会知道我家里藏着女巫?

亚茨拉斐尔张开双臂,把卡塔琳娜严严护在自己背后。“你们没有资格判人有罪。”这年轻人说,声音仍然轻柔和缓,却因为呛血而像掺杂了无数沙砾,“即使你们是恶魔,也不能随意伤害人类,地球上的事务是克罗利专管的。”

这句话把那两个怪物激怒了。“我们不是恶魔!”其中一只吼叫着,振动翅膀高飞起来,利爪对准亚茨拉斐尔头顶猛劈而下。

亚茨拉斐尔不能躲——因为他要庇护卡塔琳娜——他只能伸出手接住这狠狠一击,再扭住怪物的手腕把它甩到一边。可是这时另一只怪物也扑过来了,一口咬在亚茨拉斐尔腿上,卡塔琳娜眼睁睁地看着怪物的尖牙穿透了亚茨拉斐尔的大腿,鲜血飞起几尺高,空气中满是甜腥的味道,仿佛开满了血红色的花。

亚茨拉斐尔咒骂着,一拳捶碎了怪物的左眼,“要是有炎剑就好了……”他咬牙道。

卡塔琳娜不知道炎剑是什么,也来不及想,因为她在尖叫求援,她以为自己叫出了声,但其实大脑早就失去了对嘴唇的控制力,她只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尖叫着:

谁来帮帮忙!救命救命救命——

“你的炎剑去了哪儿,亚茨拉斐尔?”一个声音问。

月光更亮了一些,整片空地都银闪闪的,明如白昼。

虽然受了很重的伤,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亚茨拉斐尔还是立刻站得笔直,“加百列?”他喜悦又有些畏缩地说。

今晚卡塔琳娜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完全无法理解,也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一座白色的教堂正缓缓从天而降。

这座教堂过于宏伟,镇上的教堂与之相比就像是峻岭旁的小山丘。它通体发着白光,仿佛是用纯银和玉石铸成。那些尖尖的拱顶如同林立的剑戟,一直刺到月亮里去。当教堂终于从空中落到地面上时,卡塔琳娜还以为它会把周围的树木压垮,然而令人惊奇的是,整座教堂轻轻松松就穿过了那些茂密的枝叶与树杈,完全不受物质实体的阻碍——因为这白色的教堂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尘世的东西没办法触及到它。

“失礼了,请跟我走,夫人。”亚茨拉斐尔抓住卡塔琳娜的手臂,拉着她向教堂跑去,同时那两扇宽阔的玉色大门也对他们轰然敞开。

“这教堂是怎么回事!”卡塔琳娜尖叫道。她被恐惧钉在原地,多亏有亚茨拉斐尔拖着才能勉强向前走。

“哪里有什么教堂?”亚茨拉斐尔困惑不解,“这是加百列,天使长加百列!”

他不明白人类的视野是怎样的。身为天使的亚茨拉斐尔当然能看清加百列真实的模样,但卡塔琳娜是人类,无法全部理解天使的样貌,或者说,她的眼睛和大脑没有能力处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只能把加百列无比复杂精妙的形态做简化处理,并与头脑中储存的既有认知进行匹配,最后匹配得到的最为相近的形状是教堂,所以卡塔琳娜看到加百列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教堂。

亚茨拉斐尔扯着她冲进教堂里面,跨过那些长长的台阶后,亚茨拉斐尔大舒了一口气,松开卡塔琳娜,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血迹,“谢谢你,加百列。”他仰头对高得吓人的穹顶说道。

这座教堂沉默着没有回答,唯独四壁窗户上的紫色玻璃稍微闪烁了一下。不过卡塔琳娜没注意到这一变化,她紧张地抓住了亚茨拉斐尔的衣袖,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门外,那两个可怕的怪物正扇动着翅膀朝他们飞过来,巨大的爪子就要碰到教堂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了!

“关门!”卡塔琳娜惊恐叫嚷,“快关门!求求你——”

一根银白色的尖刺从台阶上猝然弹出,贯穿了怪物的胸膛。接着还有第二根尖刺,第三根,第四根……这座教堂周身冒出数十根尖刺,横七竖八地扎进两只怪物身体里,让它们无法动弹,就像陷入荆棘中的飞虫。

一只怪物勉强抬起头,隔着重重尖刺看向卡塔琳娜。“女巫……下次一定杀了你……”它含糊不清地说,血顺着牙缝一滴滴淌下来。

“还有你们……庇护女巫的人……会被主惩罚……”

它们的身体化作了黑雾,高高飘起来,在空气中扩散开,渐渐变得稀薄,直至消失不见。

卡塔琳娜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它们回地狱去了。”亚茨拉斐尔低声道。

这时,教堂也开始向内塌缩,墙壁、穹顶和地板都被中央的祭坛吸收了进去,又凝聚成一个人体的形状。当教堂彻底消失时,这个人的四肢和五官也变得清晰了。

他身材很高,半低下头来微微眯眼打量卡塔琳娜的模样十分威严,令人生畏。好像自带光源一样,他散发出淡淡的白光,与月色融为一体。

卡塔琳娜目瞪口呆:我的天哪这到底是什么!教堂变成了人?我肯定在做噩梦,快点醒来吧我已经受够了……

就在她大脑一团浆糊地胡思乱想时,这个男人开口了:“你是女巫?”

这个称呼让卡塔琳娜感觉自己被狠狠扎了一下。“不,我不是!我是个医生!”她大声反驳,满脸涨得通红。

亚茨拉斐尔也替她辩解:“她不是女巫,我向你发誓,加百列,她不懂巫术,只是……”

男人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眼珠很大,在月光中闪耀着奇异的蓝紫色,视线像钢钉一样有穿透力,直直楔进人灵魂里去。卡塔琳娜忍不住颤抖起来,她觉得对方看到了她一生的经历,正如读一本敞开的书……

“卡塔琳娜·开普勒。”那男人说,“如果你不是女巫,为什么要在家里窝藏一个女巫?”

卡塔琳娜脸色苍白,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自己,好像这样就能稍微获得一点安全感。“我说了,我是……是医生。你才是巫师吧?要不就是魔鬼!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事?”

“卡塔琳娜!”亚茨拉斐尔吃了一惊,出声阻止。

那男人哑然失笑,眉毛高高挑起来。“你说我是魔鬼?”他的笑容越来越大,简直就像一轮弦月在瞬间变成了满月一般。卡塔琳娜更加觉得毛骨悚然,因为与其说这个男子是个活人,不如说他是一种自然现象,一种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自然现象。

而且这个自然现象还正在变得越发奇特。

从他背后,缓缓打开了三对翅膀——一开始卡塔琳娜都没意识到那是翅膀,因为它们太白太亮,喷涌而出的光仿佛潮水,一瞬间就把森林里的一切形状淹没了,卡塔琳娜觉得自己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景物被撕裂,现实世界被打破,另外一个空间暴露出来……然后光不那么强了,这三对翅膀的形状才清晰起来,羽毛丰厚,洁白无瑕,翼角高耸,强壮有力。

天使,这是天使。卡塔琳娜意识到,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她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说不清楚这是激动、恐惧还是崇拜。

“您是……”她迟疑地问。

“加百列。”天使回答,嘴角还留着一丝笑容,“卡塔琳娜·开普勒,你应当知道我的名,所以在我面前不必隐瞒,为什么你要收留女巫?”

回答的时候要跪着还是站着?卡塔琳娜晕乎乎地想,但答案已经从她嘴里溜出来了,自然得就好像水会顺着河道流淌,“因为有人追捕她,被抓到,她就得死。”

她会被酷刑折磨,会被鞭子和铁钉撕扯得破破烂烂,痛苦煎熬到最后一刻才能被送去处死,这里的人通常会用火刑,或者绞刑,因为他们喜欢看女人挣扎抽搐的躯体……

“开普勒夫人的品行一向很好。”亚茨拉斐尔说,“我可以保证她的虔诚,但是那两个恶魔认定了她是女巫,想要杀死她。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发誓我一直在盯着地狱的动向,克罗利应该和它们无关,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恶魔热衷于猎杀女巫,它们已经亲手杀死了十几个……”

加百列把手一摆,亚茨拉斐尔立刻噤声不言。

“她不懂巫术,但她家里那个是货真价实的女巫,恶魔们认为她跟女巫有牵连。”加百列说。

“我这么做,错了吗,天使?”卡塔琳娜急切地问,“很多人说女巫该死,可我不这么想!耶稣基督说,要爱你的邻居,也要爱你的仇敌!我们要做撒玛利亚人,不对吗?我家里的那个女巫,她年纪很大了,就我所知,她没有害过人,她还帮助过很多人,但如果地方官拷问她,她一定会被屈打成招然后判死罪的!告诉我,天使,上帝是不是爱着一切人?既然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那么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不对的!自相残杀才是这世上最严重的罪!”

她把这一大串话抛向天使,就像丢出去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积压了很久了,如果可能,她想亲口问问上帝。

她注视着天使,等待他的裁决。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天使没有立即回答,相反,他后退了一步,那双大大的紫色眼睛里露出迷惑的神色来。

“自相残杀才是最严重的的罪。”加百列喃喃重复道,“是谁告诉你的?”

“自己想出来的。”卡塔琳娜小声说,“你觉得是这样吗?”

加百列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卡塔琳娜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是“你这么做不对”还是“我也不知道。”

“恶魔为什么要杀女巫?我们要怎么办?”亚茨拉斐尔轻声问。

加百列皱了皱眉,似乎在深思熟虑。过了几秒钟,他开口道:“回天堂去吧,亚茨拉斐尔。”

亚茨拉斐尔被吓住了,“可是……我不明白……这儿还有很多事情,我还答应做一年的家庭教师……”

“你真的该把炎剑找出来了。”加百列打断了他的话。


02. 

天色阴沉,乌云已经在空中盘踞了一整天,或许会有一场夏日暴雨,人们正忙着把晾晒的衣服和粮食收进屋里。

别西卜用脚尖敲打着地面,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愈发不耐烦。她与加百列约定在这里见面,可是对方又一次姗姗来迟。天使们如此缺乏时间观念,弄得别西卜都想放弃这次会面、掉头一走了之了。

自从她和加百列上次在草原上相见后,已经过去了整整325年,所以这次算得上“久别重逢”,可是别西卜一点都不期待见到那家伙傲慢自大的蠢脸。

她知道加百列会说什么事,而这件事偏偏是她不愿意提起的。

厚重的云层中猛然劈下一道闪电,落到别西卜面前。光柱嘶嘶作响,无数电流疯狂流窜,如果在场的是个普通的人类,他的眼睛早就被这电光烤瞎了。

但蝇王只是无动于衷地直视着闪电,用她那成千上百双眼睛。

电光消失了,加百列出现在地面上。他显得很不悦,眉心皱出三条深深的沟壑,嘴唇抿得几乎看不见了。别西卜一向知道,加百列表情越少就代表他越生气,而他现在几乎是个冷酷的雕塑了。

“有事吗?”别西卜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她可没有什么义务去安抚一个天使的脾气。

“昨天,有两个恶魔打伤了我手下的天使。”加百列朝别西卜走近,他比蝇王高得多,带着天然的压迫感,“你们违反了协议。”

他所说的协议是天堂和地狱之间签订的有关插手人间事务的和平约定。该隐事件发生后,天堂和地狱一致同意,禁止天使和恶魔直接大动干戈,双方各自只派出一名观察者,维持他们在人间的势力平衡。天堂派出了亚茨拉斐尔,地狱派出了克罗利,他们两个到目前为止的业绩都还不错,既为己方夺得了人心,又避免了大规模冲突。

而恶魔袭击亚茨拉斐尔,无疑是对协议的违背。

别西卜扯了扯嘴角,显得毫不在意,“希望你的小胖子没有伤得太重。”

“你们那边做什么打算?”加百列压抑着怒气问道。

“你想要我们怎么做?”别西卜摊开手,“派一个使节团给那个天使道歉吗?如果你只有这个要求,我还是可以向撒旦请示一下的。”

“别装模作样,恶魔,我问的是你们那边还想不想履行协议!”

“呵,只是死了几个女巫而已,我还以为你们会为信仰被拯救而感到高兴呢。”

“胡扯!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不停地杀人,还对天使动手……把协议破坏得一条不剩!”加百列俯身逼近别西卜,视线凶猛地攫住她,“你们想再来一场大战?别做梦了,你们会比上次输得更惨……”

话音戛然而止,他整个身体向后飞出,砰一下砸到了树上。别西卜一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狠狠摁进树干里去,并满意地看着天使艰难挣扎,那张英俊的脸扭曲变形。

“炽天使加百列。”她冷冰冰地说,继续加重手上的蛮力,“现在知道谁会输了吗?你比我差得远。”

加百列嘴角渗出血丝,眼球像濒死的鱼一样暴凸出来……她现在可以杀了他,如果她动手的话……她可以把他那个除了漂亮就一无是处的脑袋扯下来……

然而,加百列倏地从她面前消失了。

别西卜愣了一下,可就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她本能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目光所及,只是一片漆黑的虚空。她又去找自己的腿,仍是只看到无尽深渊般的黑暗。

现在她只剩了一颗脑袋,在这里漂浮着。

别西卜顿时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加百列把人类世界的空间分割开了!她的身体原本处于同一层空间内,结果现在空间被加百列打碎,她的手脚、躯干也随之分散到了不同的空间碎片上!她这颗脑袋与其他部位之间不知道隔了多少光年呢!

当然,她不会死,如果时间充足一点,她就能一一找回那些散落各处的器官零件,然后再把自己拼凑完整,可是加百列绝不会等个几小时才动手反击的,要是他现在照着她这颗孤立无援的脑袋来上一拳……

“嘶哈——加百列,你花里胡哨的把戏还真多啊。”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隔着好几重位面,“不过,对——我——没——用!”

“克罗利!你这——”加百列愤怒地咆哮道,却又被什么东西打断了。

克罗利?别西卜有点吃惊,他在什么地方?

还没等她想明白,脑袋就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了一下,又像是嗖一下被吸进了漩涡,之后一大堆东西向她涌来,紧紧黏合在她身上——是她的四肢和躯体!它们又回来了!

啪哒一下,她的脑袋落到了自己脖腔上。她抬手摸了摸,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克罗利。”她转头看着那晃晃荡荡走过来的红发恶魔,“你怎么做到的?你不可能找得那么快……”

克罗利勾起嘴角,毫不掩饰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从一千万个空间里找回你碎成一千万块的身体?这不可能,所以我压根儿没有找。我用的方法很简单——我只要想象出一个完整的你就好了。”

想象力,这就是克罗利的力量,从上帝那里得来的独一无二的天赋。别西卜不太清楚想象力这玩意儿怎么运作,但她也不会愚蠢地对此加以轻视。地狱里其他恶魔也这么认为,所以他们很少去招惹克罗利。

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和加百列会面的地方,只不过加百列不见了。

“他走了,他知道自己赢不了。”克罗利耸耸肩,“虽然这样,他可把我吓得不轻,他的雷电差点打瞎我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脸,那儿有一条淡淡的银色伤痕。

“谁要你过来。”别西卜没好气地说。

克罗利瞪大了眼睛,金色瞳仁犹如暗火,“呵,这么说,我今天算是学到了新的一课:如果你的上司遇险,千万不要出手相救,这样等她死了还能给你腾个位子。”

别西卜真的很想把克罗利的舌头扯出来,好让他别整天口无遮拦地乱说话。不过她攥了攥拳,强忍住这股冲动,毕竟克罗利帮了她。

“请别在意,蝇王殿下,我们都知道加百列的力量远远不如你。”克罗利由衷地说,“只不过他比你狡猾一点。”

别西卜哼了一声,“我想,他还是不如你狡猾吧?”

克罗利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幸运的是,我用我的狡猾为你效力,殿下。”

这句话听上去非常悦耳,不过没有谁会傻到去测试它的真假。别西卜转过身,抬腿要走,“你不用呆在人间了,那边已经召回了天使,说不定要开战了。”

或许会是堕天以来最大的战争,或许会是最后一场战争。

“你为什么不告诉加百列,这件事不是你决定的?”克罗利在她背后低声道,“你根本不同意把那些恶魔放到人间,是利维坦对撒旦说……”

“没有区别,克罗利,没有任何区别,你到现在了还想不明白吗?”别西卜说,“你和地狱已经脱不开关系了——地狱决定做的事,就是你决定做的事。”


03.

“母亲说,现在她随时死去都不怕了,因为她留下了一个儿子,他将继承她的知识——这是她唯一拥有的财产。”——《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被卡塔琳娜收留的女巫在离开她家之前,为表示感激而测算了一下卡塔琳娜未来的命运。女巫对占卜的结果感到忧心忡忡,便如此告知卡塔琳娜道:

“你将遭遇不幸,但也会经历了不起的事情。”

卡塔琳娜听了,只是付之一笑:“你说错了,我每天都在‘遭遇不幸’。”

生活从未对卡塔琳娜宽容,她的丈夫游手好闲,很少安分在家,1584年更是抛弃妻儿一走了之,从此杳无音讯。卡塔琳娜独自一人要种田耕地、照料孩子和老人、为周围人看病诊治,勉强撑起整个家庭。她育有七个孩子,有三个夭折了,活下来的只有大儿子约翰内斯、二儿子海因里希、大女儿玛格丽特和小儿子克里斯托夫。

偶尔,卡塔琳娜从繁重生计的间隙抬起头、喘口气时,也会忍不住去想:那件了不起的事情是什么呢?我已经见过天使了,还会有比那更惊人的吗?

那个奇异的夜晚之后,又过去了19年。卡塔琳娜还是会时不时带着草药到树林里去。只有在这种深夜,她才能不受打扰地好好欣赏月亮。独自坐在空地上被寂静环绕时,她甚至会有种错觉,觉得月亮是为她一个人亮起的。

卡塔琳娜的48岁生日和任何平常的一天并无不同,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无用的仪式上,大儿子约翰内斯离家求学去了,她自己要照料两个孩子、年迈的父亲和田里的庄稼。等忙忙碌碌地度过白天后,她躺在床上,才头昏脑胀地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满月明亮,柔和的银光铺满天地。

这是她可以一人独享的月亮。

卡塔琳娜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家门,悄悄溜进森林里去了。

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一只脚刚刚踏进空地,突然就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卡塔琳娜·开普勒,看来你完全没有吸取教训。”

“啊!”卡塔琳娜吓得大叫起来,急遽跳到一边。她仓惶四顾,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是听错了吗?不对,那个声音太清楚了,清楚到在她体内激起一层又一层回声。

啪嗒,一滴液体落在她鼻梁上,仿佛刀尖冰凉地划过。

难道是……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散发着淡淡银光的身影漂浮在她头顶上空。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在不停地滴下液体。

她惊得后退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天使。”她喃喃道。

而且是那个很可怕的天使——加百列,他看着你时那种尊贵骄矜的神气,好像随时能从你头顶上一脚踩过去!卡塔琳娜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因为她以前从图画里看到的加百列,分明是温柔和善的女子或少年模样,根本没想到真实的加百列会是个凶巴巴的男人啊!

加百列慢慢降落到卡塔琳娜面前,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他手里的那个东西——是一颗脑袋,像是牛头,还有一对长长的犄角,但是这个牛头上长了两张嘴,嘴里还布满獠牙……

卡塔琳娜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可这个加百列居然还把这怪物的脑袋朝她丢过去,“这些东西一直跟着你,你知不知道?”

牛头沉重地砸在卡塔琳娜脚前的地面上,溅起点点泥土,噼里啪啦落到她的裙子上。卡塔琳娜忙不迭地向一侧跳开,躲避那颗牛头上可怕的两张大嘴和暴怒睁圆的眼睛。

地狱里才有这种生物,卡塔琳娜想象中的魔鬼就是这副模样。

“它们……它们为什么跟着我?”她颤颤地小声问。

天使歪着头打量她,神情显得饶有兴味,“你身上有种东西,吸引着它们过来。去年,我杀了一个,再前一年,我杀了三个,之前你搬到乡下经营旅馆,它们也跟了去。当然,它们一直在跟踪并陷害女巫,可你又不是女巫。”

卡塔琳娜紧紧抱怀,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我身上吸引它们的东西……是好的,还是坏的?”

“善吸引恶,卡塔琳娜。魔鬼热衷于破坏纯善,看到清澈的水都忍不住想去把它搅浑。”加百列微笑着回答。只有在这时,卡塔琳娜才觉得他略微有点像图画上慈爱的天使,但这笑容仍然很刺眼,因为其中饱含屈尊绛贵之意,加百列好像把他的微笑当作天使对人类的无上嘉奖。

“它是魔鬼吗?”卡塔琳娜指了指地上那颗奇形怪状的牛头。

加百列摇了摇头,“他曾经是个人类。人类的灵魂既不能变成天使也不能变成魔鬼,但魔鬼给了他扭曲的力量,把他变成了这样。”

“他死后下了地狱,才会落到魔鬼手里吧?真可怜。”

天使有点不以为然,“他生前是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让·莱·麦特,处死过很多女巫。”

“你说他是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那肯定也是个修士了。”卡塔琳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对着那颗巨大的头颅左右端详,“魔鬼怎么能把一个修士的灵魂变成怪物?修士们不是都会上天堂的吗?”

加百列嗤笑了一声,挑眉看着卡塔琳娜,却什么都没说,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卡塔琳娜被他盯得如同芒刺在背,只好低下头,胡乱嘟囔了几句。

“别再来这儿了,你总是一个人夜里跑出来,这真的很像女巫,而这些怪物对女巫特别感兴趣。”天使告诫道。

卡塔琳娜没有抬头,但声音提高了,“可我是医生!我得给人治病,把草药放在月光下可以促进疗效!”

“医生?卡塔琳娜,你去过医学院吗?”加百列发笑着反问道,笑容里有点讥讽也有点怜悯。卡塔琳娜气恼地别过头去,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他一定清楚她根本没上过什么学,也不识得几个字。

不过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急需向天使求教。

“最近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了。”卡塔琳娜忍不住叹气,“收上来的粮食太少,大家都饿肚子,冬天又太冷,我听说有人在自己家就被冻死了。我也给人接生,但死胎越来越多,生下来的也没有奶水吃……天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因为你们的守望天使亚茨拉斐尔走了。”加百列毫不动容地说,“近期大概都要这样了,你们忍耐一下吧。”

“上帝保佑!多久才能结束啊?还会死很多人吗?”卡塔琳娜急急问道。

她焦躁的语气和迫切的态度似乎令加百列不悦,大天使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地狱里的魔鬼又在觊觎天上的位置,这些罪人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应受的惩罚。我们一定会将他们清除干净,但在完全的胜利来临之前,你们都要为我主的荣光服务,这本就是考验你们忠心的时刻,所以不要这样大惊小怪!”

卡塔琳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魔鬼把修士的灵魂变成了怪物,还放他们到人间捣乱,所以天使只有打败魔鬼,才能真正结束这场灾难。可是,加百列的话听起来让她觉得,天使们丝毫不在意人类所经受的痛苦,如果可以打败魔鬼,那么天使根本不介意拿人类当代价。

天使的主要任务不应该是引导人类吗,怎么现在他们只关心能不能赢过恶魔呢?

“你这样说,好像这场战争的输赢很重要,比人间更重要。”卡塔琳娜说道。

“人类世界还不存在的时候,这场战争就已经开始了,卡塔琳娜。”加百列说,语气又傲慢又理所当然,“你们最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失败的一方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就像他。”天使朝地上那颗断头扬了扬下巴。

堕天的故事是真的。卡塔琳娜怔怔地想,有一半的天使被赶出天堂,从此世界一分为二,各自为界。

她又好奇又激动,这种感觉就像平时她和邻居坐在一起说长道短,突然得知她们耳濡目染的一则传闻终于被证实了一般。

“一些天使变成了魔鬼,去了地狱,而你们留在天堂,对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留下’,是我们‘守卫’了天堂。”加百列纠正她,气宇昂扬地宣布,“我们赢了,执行了我主的意志;恶魔们失败了,获得的惩罚就是永远失去荣光与尊严。你应该庆幸赢家是我们,不然谁晓得这个世界会堕落成什么样子!”

他结束了这一段慷慨陈词,却没有收获预期的感激和掌声,对面的卡塔琳娜只有一脸困惑。

“怎么了,你没明白?”他问。

“你说,你们赢了。”卡塔琳娜眨了眨眼,迟疑着说道,“那我能不能问问,你们到底赢得了什么呢,除了损失了一半的兄弟姐妹以外?”


04.

黑暗议会一共七名成员,各自有各自的头衔。路西法掌管傲慢之罪,别西卜掌管暴食之罪,利维坦掌管嫉妒之罪,萨麦尔掌管愤怒之罪,贝利亚掌管懒惰之罪,玛门掌管贪婪之罪,阿斯蒙蒂斯掌管淫欲之罪。

他们都是最有力量和见识的大魔王,所以每一个都认为自己的观点最有价值,不仅发言时滔滔不绝,还要开展无休无止的辩论,这就导致会议的时间非常长,长到令人昏昏欲睡,一觉醒来不知过了几番春秋。

别西卜的耐心正像沙漏一般飞快流逝,可她插不上什么话,因为本次议题是评判利维坦的功绩,当初就是他建议把那些修士的灵魂变成扭曲的怪物,再放到人间去传播仇恨、偏见与残忍的。

“他们做的非常好,不仅仅杀掉了很多女巫,还在人类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利维坦宣称,“现在各地都在审判异端和巫术,人人喜欢诬陷别人、折磨无辜者、杀害自己的同类……”

“是吗,这点程度的罪恶,就足以把人类拉到我们这边了吗?”萨麦尔质问。

“教堂和神职人员本来是天堂在人间的阵营,如果连他们也变得残忍无知,那不就证明人们正远离天堂吗?”

别西卜没有听他们就这些细枝末节进行的争吵,她正试图回忆利维坦是怎么把这个愚蠢至极的想法一步步付诸实践的。

起初,是有两个修士下了地狱,当恶魔们打算例行公事地处理他们时,却遭到了激烈的抵抗。

这两个修士根本不认为自己应该下地狱。

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坚定的战士,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捍卫信仰、扫除邪恶的事业中。他们的意志毫不动摇,他们的心灵纯洁不然,他们的举止无可挑剔——换言之,他们应该上天堂,沐浴在上帝的恩宠中。

他们俩的名字,一个是海因里希·克拉马,另一个是约翰·司布伦格。这两人一生都痴迷于破解巫术,并写出了一本关于如何鉴别、抓捕和拷问女巫的书,名为《女巫之锤》。

克拉马和司布伦格坚信,这本著作为后世消灭邪恶巫术指明了方向,是永垂不朽的功绩,足以让他们获得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了。因此,尽管他们发现自己最终身处地狱,却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现实。这两个人的灵魂嘲笑并斥责恶魔们,说这只是上帝对他们的试炼,等通过试炼,他们就能升入天堂。

别西卜并没有把这两个疯子修士放在心上,她打算把他们直接丢到火坑里,让他们尝尝被硫磺灼烧的滋味,迟早他们会在痛苦中清醒过来,明白自己与天堂无缘。然而,掌管“嫉妒”的魔王利维坦想出了个新点子,他决定把自己的力量赐予给这两个修士,好让他们的灵魂能够重归人间。

“没错,这就是上帝对你们的试炼,现在去和女巫们战斗吧,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利维坦怂恿道。

魔王把自己的力量直接注入海因里希·克拉马和约翰·司布伦格的灵魂,这两个获得魔力的人类因此变成了怪物——他们保留了人类的轮廓,但身上长出了无数眼球和嘴巴,还有了一对蝙蝠状的翅膀。

别西卜其实挺想告诉这两个灵魂:去镜子那儿照一照,你们这幅模样根本与天堂不搭边嘛!可是人类一旦陷入执念,就成了聋子和瞎子,无法对现实状况作出正确评估。海因里希·克拉马和约翰·司布伦格也是如此,尽管容貌扭曲又恐怖,他们却为自己获得的力量感到狂喜,并急不可待地冲到人间去执行他们“为主而战”的光荣使命了。

他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伤了权天使亚茨拉斐尔,引得加百列大发雷霆。然后他们开始在人心里散播混乱和猜疑,带动一波又一波捕杀女巫的潮流。

路西法对这种状况竟然颇为满意,他授意利维坦,找来更多修士或主教的灵魂,制造出更多的怪物,进一步扩大人间的黑暗。这些灵魂全都又疯狂又偏执,行地狱之事,却仍自诩为正义之师。

“利维坦,我来问你,如果天堂那边决定反击,我们怎么应对?你准备好了吗?”别西卜在黑暗议会上如此提问。

“实际上,天堂已经有所行动。”掌管“淫欲”的阿斯蒙蒂斯补充道,“加百列代替亚茨拉斐尔,亲自在人间驻守了十九年。我们派去人间的修士灵魂,被他清除得差不多了。”

路西法抬了抬手,其他恶魔立刻安静下来,“有一点很奇怪,你们谁注意到了。”

阿斯蒙蒂斯抢着回答:“加百列是独自行动,天堂没有派其他天使来,他也一直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路西法略微点一点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没有上报给天使议会。”

“也就是说,天堂那边其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加百列打算自己私下处理掉?”阿斯蒙蒂斯有点惊讶,“为什么啊?”

“因为加百列爱上了人类女子吧。”利维坦淡淡地说。

喀嚓——

别西卜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折断了。

路西法嗤笑了一声,“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心啊。”

会议的气氛马上热络了很多,大恶魔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和喜好飞短流长的村妇并无太多差别:“这女人是谁?”“是不是长得很好看?”“放屁,夏娃的女儿能好看到哪里去!”“你别放假消息啊,利维坦!”

利维坦一拍桌子,怒道:“我亲眼所见!那个女的叫卡塔琳娜·开普勒,娘家姓古尔登曼,你们自己可以去查!”

“那你说说,你怎么知道加百列喜欢她?”阿斯蒙蒂斯起哄道。别西卜真的很像把他一拳揍进地心里去。

“克拉马和司布伦格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加百列从天而降,救了她一命。我后来派到人间去的那些修士的灵魂,也总是追着她不放,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认定了这个女的,就像苍蝇叮着蛋……”他唾沫横飞地说下去,完全忽视了别西卜恶狠狠的瞪视,“加百列暗中保护她,把那些想要害她的怪物全都杀掉了。有一次,加百列可能有点不耐烦了吧,他就问卡塔琳娜:‘你为什么总是晚上出来?’卡塔琳娜回答他说:‘我喜欢看月亮,森林里的空地是看月亮最好的地方’。加百列说:‘我带你到月亮上去看一看,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自己跑进森林里,太危险了’……”

他还没有说完,其他大恶魔就开始哄笑不止,又是拍手又是怪叫,议事厅里乱成一团。

“所以加百列真的带她到月亮上去了?”阿斯蒙蒂斯抓着利维坦的胳膊乱摇,神情急不可耐。

“当然是真的啊!”利维坦说得斩钉截铁,“他就张开翅膀,抱着那个女的,飞到月亮上去了。说实话我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天使谈起恋爱来也这么没品位……”

天使长加百列,爱上了人类的女子,和她一起到月亮上幽会。就算天堂不知道这件事,明天它也一定会成为地狱头条。

别西卜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没有参与这场讨论。她哗哗地翻动着自己面前的羊皮卷,好像在批阅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05. 

“母亲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精灵存在于我们的国度中……他们中有九位主要精灵,其中一位我尤其熟悉。他最高雅,最温和,需用二十一道魔符才能召来。无论我想要去哪里,他都能瞬间带我抵达,如果我因畏惧而不敢前往那些地方,他就能给我带来大量有关它们的信息,让我如同身临其境。”——《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月亮上并没有光。

卡塔琳娜站在月球上,所见只是贫瘠的荒原和纵横起伏的丘壑,不过又与她熟知的乡间田野不同,那儿是完全被人类驯服了的土地,熟软温顺,任凭耕作,而这里的旷野从未被活物染指,蛮荒而孤独,形貌冷峭,自成一体,隔绝世外,对一切不闻不问。

“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但……真的太美了。”卡塔琳娜向加百列称赞道。

那天使就在她身后,三对羽翼完全打开,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界出小小一方空间。天使曾告诫她,不可以从他翅膀之下走出去,否则她会死掉,月球可不欢迎外来客。

自从上一次卡塔琳娜对加百列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抛掉对月亮迷恋后,这位天使立即提出了一个令卡塔琳娜大吃一惊的建议:他会带她到月球上去,让她亲眼看一看这个珍珠般的银色天体,但卡塔琳娜要答应,从此以后,她不会再一个人偷偷跑到森林空地上去了。

卡塔琳娜喜出望外,自然满口答应。她亲眼看着天使背后伸出六只巨大无比的翅膀,然后还在她发呆的时候,自己已经落入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掌中。加百列用手扶住她的腰,把她朝自己怀里拉近。卡塔琳娜面对着天使宽阔的胸膛有点不知所措,只好靠数他衣领上的花褶来转移注意力。她想起经文里所说的天使降临人间的故事,人类见到天使时,表现得都很平常,就像见到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可卡塔琳娜认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天使会让人感觉不舒服,因为他们的力量是倾轧性的,仿佛汹涌的洪流,即使他们只是静静站在你面前,你都会受到冲击。

卡塔琳娜紧张得心脏乱跳,突然间,那六只翅膀同时扇动了一下,飓风随即呼啸而至,吹得她睁不开眼睛。风剧烈地冲刷着她的皮肤和躯体,卡塔琳娜都开始担心等自己到了月球上,就会只剩下一具骨架了。

但下一个瞬间,风又停止了,她的双脚重新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月球,灰色、空旷、冷漠。

“这是上帝造出来的吧?”她惊叹着问。

“是我。”加百列说。

“所以,这是你的星,你的地盘?”卡塔琳娜蹲下身去摸月球上的土,又硬又粗糙,留给她掌心一道长长的划痕。

“是的,所以放心好了,在这里,你说的话只有我能听到。”

这句话让卡塔琳娜吃了一惊,她猝然转过头来看着加百列。

天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两只光芒璀璨的紫色眼睛还在她头顶闪耀,视线仿佛是有实体的,带着冰冷的棱角,把她从头顶骨到脚底板都刺了个通透。“卡塔琳娜·开普勒,我来问你,而你要说真话:为什么你觉得把恶魔驱逐出天堂,是我们的损失?”

卡塔琳娜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加百列在问什么。之前,加百列曾说堕天之战中,天使们取得了胜利,卡塔琳娜当时却反问他:你们到底赢得了什么呢,除了损失了一半的兄弟姐妹以外?

“你就是想问这件事?”卡塔琳娜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根本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这个想法一下子就跳出来了。嗯,这么说吧……你们驱逐了堕天使,可天堂还是那个天堂,没有扩大也没有缩小,你们肯定没拿到什么战利品,你身上也没有因此多长几个翅膀,对吧?所以你们什么也没赢得啊,反倒是天堂里的天使数量少了。”

说完,卡塔琳娜偷瞥了一眼加百列的脸色,看他并没有勃然大怒,才悄悄松一口气,嘟囔道:“你真奇怪,这么在意这件事吗?而且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凡人呢?我只知道怎么干农活,这些经书里的事,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加百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要审判她的灵魂。“上帝说,我应该好好看一看你们。”他歪了歪头,显得有些困惑,“或许她在说,即使人类这样微弱的智慧之火,也有些许可取之处?”

卡塔琳娜有些意外,难道这个天使指望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启示吗?

“原来你想知道我对堕天的看法。”她捻着手心里一颗沙砾,笑了笑,“不过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问问上帝呢,祂肯定能给你最正确的答案。”

“但我也在问你,卡塔琳娜。”

一座顺着水流漂来的冰山,不管你如何呼喊、哀求,它都无动于衷地朝你撞来。这就是卡塔琳娜听到加百列的语气后产生的感受。

“好吧,请不要因为我说错了就惩罚我……”卡塔琳娜绞尽脑汁思索着,“嗯……那些修士到处追杀女巫,因为他们觉得女巫和大多数人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就是有害。他们只盯着这一丁点儿的‘不一样’,心里满是仇恨,把上帝有关友爱、宽容的教诲都忘记了,我想,这就是修士们的灵魂被扭曲得如此可怕的原因。”

她把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好好放在嘴里咀嚼了一番。如果能够直言不讳,她想认真告诉加百列,你们和魔鬼们之间相互争斗,哪怕把人间搅得一团乱也在所不惜,这样难道不是犯了跟那些修士们相同的错误吗?天使和魔鬼,都盯着对方身上跟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却忘了你们同出一源的事实,你们把天堂分裂了还不够,现在又要来分裂人间了。

只不过,卡塔琳娜并不敢真的这么说。月球冰冷的灰尘厚厚地堆在脚下,她如果不够小心,可能也会被加百列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天使和堕天使当然是不同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否认你们之间的差异,但是……”她小声说,“但是,为了解决这点差异,就一定要让对立的一方完全消失吗?”

天使的翅膀向四面八方沉默地张开着,太安静了,太不正常了,简直像是第一道雷电劈过后,所有生物都在惊吓中一动不动的那种安静一样。

卡塔琳娜有点害怕了。

她很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局面。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她嗫嚅着说,“就算你们一定要争,可不可以……不要把人们都卷进去?镇子上死了太多人了,我每天都听到有人在哭……”

然而她这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立刻被戳破了。

“你已经卷进来了,卡塔琳娜。”加百列说,“你已经卷进来了,没有谁可以站在岸上。”


06. 

“我毫不迟疑地赞同她将那位精灵老师请来……春天已经来了,太阳一落下地平线,一轮蛾眉月就连同金牛宫中的土星一起当空照耀起来。母亲离开我来到一个最近的十字路口,发出了高声的呼喊,表达她的请求。做完那些仪式后她回来了,伸开右手掌示意我不可出声。我们于是相互依靠着并排坐下,把衣服盖在头上。”——《梦境》,约翰尼斯·开普勒。


1621年8月初,居格林根小镇。

约翰尼斯·开普勒抱着一卷辩护材料,急匆匆地赶到小镇上唯一的监狱里去。那座监狱是一幢灰扑扑的石砌建筑,隐藏在同样灰扑扑的民宅之间,如果不是里面经常传出悲惨的嚎叫,你甚至都不会多看它一眼。

这个不起眼的东西现在成了开普勒的噩梦。

从去年九月份开始,约翰尼斯·开普勒无数次来到监狱,受尽狱卒的呵斥和冷眼,可他还得笑脸相迎,因为他的母亲卡塔琳娜·开普勒被指控为女巫,关押在这里。

八月的太阳在他头顶喷射着恶毒的烈焰。开普勒穿的尖头皮靴在碎石路上直打滑,双脚又酸又痛,他站住了,鼻尖滴下来的汗水啪嗒啪嗒地打湿了辩护词。望着那几条在白亮亮的日光中蜿蜒的道路,他突然忘记了自己该走到哪里去,但走到哪里还有什么关系吗?世上没有不受苦的路。有几个本地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光鲜体面的绅士为什么要在路中央发呆。

一切开始于六年之前。1615年夏天,卡塔琳娜的邻居、一个叫厄休拉的女人告诉地方长官,卡塔琳娜用巫术把她弄成了跛子。偏偏这位长官对抓捕女巫一事分外热衷,他在任期间,一共以“施行巫术”的罪名处决了九名女性,对于卡塔琳娜,他当然也不会手软。在六年的时间里,开普勒和弟弟妹妹想尽办法证明母亲的清白,但这位长官同样不依不饶,经过无数次审讯、开庭和听证会后,他终于把卡塔琳娜送进了监狱。

开普勒原本住在林茨,离居格林根有千里之遥,而且他还担任着一所大学的教职,可母亲如果真的被判有罪,就要被烧死或砍头,开普勒只能变卖了一部分家产,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又是坐船又是坐马车,总算赶到了居格林根。他决心用自己的全部学识和智力——说不定还有尊严,他已经向管理此地的公爵写了好几封求情信——来保护自己的母亲,就像小时候母亲保护他那样。

想到这些,开普勒就又恢复了一点勇气和力量,能支撑着自己走到监狱那儿去了。

踏进监狱大门之前,他先默念了几遍上帝保佑。狱卒站在旁边看着他,默不作声,不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的。

“我来找我的母亲卡塔琳娜,谢谢。”开普勒说。其实这句话没什么必要,狱卒早已认识了他,不过他觉得这样比较礼貌,

“有人来探望她。”狱卒小声说,怕惊动什么似的。

“谁?”开普勒有点吃惊,因为母亲在居格林根并没有亲戚,就算有,这种时候也只会躲得远远的。

狱卒摇了摇头,露出一点畏惧的神色,开普勒不知道这个人害怕的是什么,他越来越困惑了。

他穿过狭窄阴暗的走廊,极力忽视两边牢房里犯人们的叫嚷和呻吟。这些乱糟糟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母亲的说话声:

“不,我不出去。”她很执拗,“这样问题根本没有被解决……”

“你有更好的办法?”另一个声音反问道。

开普勒吓了一跳,他看到一个身材很高的男人正站在牢门前,隔着栅栏跟卡塔琳娜说话。那人一身衣服都是雪白的,在这昏暗的牢房里简直就像月光一样耀眼。

开普勒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卡塔琳娜和那个人也转过头来看他。像是一直都认识他似的,那男人开口道:“约翰尼斯,你来告诉你的母亲,现在怎么做才是最明智的。”

开普勒看到了他的眼睛。

“天哪。”这是开普勒仅能说出口的词了。他手里那卷厚厚的辩护词“扑通”一下掉在地上。

以前,母亲就经常跟他说,她见过一位紫色眼睛的天使。开普勒那时候已经很有怀疑精神,并不相信母亲所说的,只把这些当作一个迷信的乡下老妇人的胡言乱语,但现在,他亲眼看到了,人间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睛。

“是真的。”开普勒说,都没察觉到眼泪正从自己脸颊上滑落,“妈说的是真的,天哪,太好了,我还以为她……精神错乱了……”

“你以为的可能是对的。”那个天使说,脸色不悦,“你的母亲现在就能离开这儿,可她不肯。”

开普勒疑惑地转向母亲,这才发现她那间牢房的门是敞开着的,她脚上的锁链也不见了——这一定是天使做的,天使是来拯救她的。只要母亲愿意,可以立刻跨出牢狱,回到自由的世界里去。

“为什么不走,妈?”开普勒也着急起来,“再过几天,就要召开最后一次庭审,如果我们又输了的话……”

“我现在从这儿走出去,就成了逃犯。”卡塔琳娜说,“不,我要让大家都听听我的道理,他们都得知道我是清白的。”

“怎么证明你的清白呢?”开普勒大声道,“他们说,你用巫术害得很多人生病,实际上我们家乡那儿就是有很多人生病。他们说你窝藏过一个女巫,我知道这是真的,不过我勉强能辩解说,你不知道那是个女巫。他们说你曾经想要拿我外祖父的头骨来做酒杯,这是千真万确的,有守墓人作证,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吧,妈,我该怎么办?”

卡塔琳娜露出悲伤的神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但她还是咬着牙说:“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也没有使用过巫术,所以我没必要像个胆小鬼似的逃走。”

开普勒望着母亲,有点无可奈何。卡塔琳娜今年已经74岁了,她的脸晒得黑黑的,五官蜷缩在皱纹里,像一朵枯萎的雏菊。她的腰背因为长年劳作而弯曲,再加上几个月都待在监狱里受折磨,整个人显得矮小又瘦弱。开普勒用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抱起来,强行带她离开,可他不敢这么做,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母亲那具小小身体里蕴藏的能量。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就是凭借这样的意志力,她才独自一人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

天使也劝说道:“你想向人类的理性证明,你是无辜的,但这很难实现,因为审判你的那些人受了恶魔的影响,他们的思维被扭曲了,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成了天使与恶魔战争的一部分吗?”卡塔琳娜问。

“恶魔们一直都没有放过你。”天使回答,“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遇到的那两个怪物吗?他们原本是修士,海因里希·克拉马和约翰·司布伦格,非常仇恨女巫。恶魔利用这种仇恨,把他们的灵魂变成丑陋的怪物,来人间挑起对立和纷争。这两个人试图杀了你,没有成功,眼下他们正诱惑法官判定你有罪!”

“那么,让他们停止,加百列!”卡塔琳娜恳求道,“你是最强大的天使,一定有办法结束这一切吧?天堂和地狱已经分裂了,不要再让人间也分裂,救救我们吧!”

开普勒心惊胆战地看着母亲与天使争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的腿发软了。

卡塔琳娜走回牢房的角落里,在一块平整的地面上坐了下来。她朝加百列笑了笑,“就算最后会被烧死,我也要留下我的名字,这样很多年以后,人们就会知道那时他们犯了错。”

“可是,妈……”

“祝你好运,卡塔琳娜。”加百列说。

他发着光的身影渐渐变淡了,几乎成了透明的。开普勒大叫着冲过去,想要留住加百列,可是等他把手伸出去时,加百列已经消失不见,他扑了个空,留在他掌心里的,只有一缕微弱的光。

然而很快,这仅剩的光也熄灭了。

1621年9月28日,人们对卡塔琳娜进行了最后一次审讯。她被押着走出监狱,前往市政厅。在那里,面对着满屋子奇形怪状的刑具,她也毫不恐惧,而是平静地跪下来,向上帝请求力量。

她说:“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圣灵与我同在。”


07.

隔着地狱火焰的光与烟,别西卜望向宝座上的路西法。

她垂下自己的翅膀表示恭顺。只有遇到非常棘手的事情,路西法才会单独召见她,而这种时候,路西法的脾气通常不会太好。

路西法摆了一下手,示意蝇王不用拘泥于礼节。别西卜揣摩着他的脸色,觉得这次应该没有那么糟糕,才很谨慎地走过去,靠近了他。

“我收到一封来自天堂的信。”路西法说,“加百列写的。”

假如别西卜有心脏,这时候就会停跳了。“哦,因为什么事?”她强装镇定地问。

“他请求我们,暂停向人间派遣修士们的灵魂,简而言之,不要再追杀女巫了。”

加百列一定不会用“请求”这个词。别西卜心想。

路西法接着道:“而且,就这件事,他打算来地狱跟我们和谈。”

“他自己?来这儿?”别西卜问。

“对,只有他一个。”

别西卜浑身都在发抖——加百列到地狱里来?带着他那一圈闪亮的天使光环?开玩笑!那样他将比黑夜里的灯塔还要显眼,所有的恶魔都会想要扑上去,把他圣洁的翅膀撕个粉碎!加百列这个蠢才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看不出这其中的危险吗!

不过这些不能让路西法知道,所以她实际说出口的是:“天堂里的那帮家伙又自作聪明了,他们肯定在玩什么花招。”

“如果我们同意这场和谈……”路西法说得很慢,别西卜看得出他在把心里的无数个想法反复衡量,“加百列会是自堕天之后,第一个来地狱的天使。”

千万不能来地狱。别西卜在心里对加百列说,你不知道有多少恶魔想要把你当作他们的战利品。亲手杀死天使长,这是值得恶魔们永远吹嘘的事情,他们愿意用尽一切办法,只要能取你的性命。

我绝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他声称是为了谈判,但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别西卜说。

“我想他是为了那个叫卡塔琳娜的人类。她被当作女巫关起来了,很可能被判有罪。”路西法说。

“我听说了。”别西卜面无表情地说,“大家都猜测他和那个女子有特殊的关系。”

“不过,或许是为了卡塔琳娜那个了不起的儿子。”

别西卜点点头,“我知道他,约翰尼斯·开普勒。他认为宇宙是上帝用多维立体几何和物理创造出来的一个精密仪器,它所有的运转都是遵循规则的。”

“开普勒已经发现了不少这个仪器的‘运行规则’了。”路西法说,“这里面一定有卡塔琳娜言传身教的成果,这样一个人本该是我们争取的对象,本该是。”

“但如果我们让那些人烧死卡塔琳娜,开普勒也就决不肯站到我们这一边了吧?”别西卜耸了耸肩,“我一开始就不同意利维坦的计划,到目前为止,虽然那些修士们疯狂的灵魂杀死了很多女巫,但我们在人间的事业并没有多大进展,也并没有让更多人类投身地狱。”

“看来利维坦的计划内外受敌,你作为同僚不支持他,外面还有天使给他捣乱。”路西法笑了一下,盯着别西卜的目光却变得凶狠,“你与加百列打交道的时间最长,你觉得他有多大决心来阻止这场女巫狩猎?”

“天使都是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只要是认定的事情就绝不会变。”别西卜说,“加百列已经做好为此一死的准备了,我的主人,不然他不会要亲身下地狱来谈判。”

“难道我们能允许‘全知之眼’进入地狱吗?”路西法问。

“加百列看到的一切,上帝也都会看到。”别西卜答道。

路西法沉默不语,别西卜耐着性子在一旁等待,但其实她焦躁得恨不得大吼大叫。

时间好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我们不必回信。”路西法说,“没必要特地回复一个天使,但我们同时也要把派到人间的修士灵魂召回来,这件事就这么结束。”

别西卜一下子觉得轻松起来,她很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

“我明白。”她说。

“我不希望利维坦再参与这件事,从现在开始由你接手。”

“是。”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把快活的情绪表露在语气里。

1621年10月初,卡塔琳娜·开普勒被判无罪,长达14个月的牢狱生活终于结束。她搬家到一个名叫罗斯瓦尔登的小村庄,和自己的女儿住在一起。

第二年4月13日那天晚上,卡塔琳娜从睡梦中醒来,周围很安静,也没有一丝雾气,明亮的月光洒满大地,仿佛洗得非常洁净的银纱。

她觉得无比惬意,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等把胳膊放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皮肤上的皱纹全都不见了,光滑得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

只不过,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奇怪,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也知道它来临时会是什么模样。卡塔琳娜轻巧地站起来,把自己那具干瘪的肉身留在床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我要到月亮上去了。”她喃喃自语。

窗外,月光铺成了一条亮晶晶的路,通往夜空温柔的怀抱。这个世界凝视着她的背影,安静地说了再见。


THE END

🌕水之虚空🌑
yet the war was...

yet the war was smothered.

  做了意义不明的怪饭…情人节兼迎财神快乐✨

  图中有些细节是我刻意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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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意义不明的怪饭…情人节兼迎财神快乐✨

  图中有些细节是我刻意设置

🌕水之虚空🌑

画了点我20年那会就想画的…是兆头第一季的老别穿helltaker老别的西装,某大天使也换了衣服不过是凑数的(那个二季别的动作是helltaker别西卜的但是我画完才意识到我左右方向画反了👉👈)

  图二三是之前摸的对比和🐟

  

  

画了点我20年那会就想画的…是兆头第一季的老别穿helltaker老别的西装,某大天使也换了衣服不过是凑数的(那个二季别的动作是helltaker别西卜的但是我画完才意识到我左右方向画反了👉👈)

  图二三是之前摸的对比和🐟

  

  

一群树
终于有时间摸长发加百列了

终于有时间摸长发加百列了

终于有时间摸长发加百列了

Sushisama
上司组立绘来袭! 写了几个分镜...

上司组立绘来袭!

写了几个分镜可以开搞了,争取明天发第一话🥳

上司组立绘来袭!

写了几个分镜可以开搞了,争取明天发第一话🥳

Sushisama
搞了个AU设定的短篇漫画,先画...

搞了个AU设定的短篇漫画,先画一张试试

搞了个AU设定的短篇漫画,先画一张试试

绝望的甲鱼

【未授翻/上司组】An Infernal Affair(下)

机翻,有错误欢迎指出

上篇在这里:(上) 

ao3原作者:allewyn

  Chapter 5

  约定见面的那一天,别西卜像以前一样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等待加百列。她远远发现了他,然后看着他慢慢跑近。她仍然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笑;不过这行为对人类来说一定很正常,因为经过的路人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

  加百列走到长凳前放慢了脚步,环顾四周确保他们没有被发现,然后坐下。直到那时,他才看了她一眼。在现在的人类形态下,他的眼睛是普通的深棕色而不是紫色,但它们仍然很引人注意。别西卜发现自己在想,人类是否会觉得他有吸引力。其他天使呢?其他恶魔?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出现,”加...

机翻,有错误欢迎指出

上篇在这里:(上) 

ao3原作者:allewyn

  Chapter 5

  约定见面的那一天,别西卜像以前一样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等待加百列。她远远发现了他,然后看着他慢慢跑近。她仍然觉得他看起来很可笑;不过这行为对人类来说一定很正常,因为经过的路人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

  加百列走到长凳前放慢了脚步,环顾四周确保他们没有被发现,然后坐下。直到那时,他才看了她一眼。在现在的人类形态下,他的眼睛是普通的深棕色而不是紫色,但它们仍然很引人注意。别西卜发现自己在想,人类是否会觉得他有吸引力。其他天使呢?其他恶魔?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出现,”加百列对她说,“我从来不知道恶魔会信守诺言。”

  “这件事很重要,我不能掉以轻心。”别西卜打量着他,然后轻蔑地说,“你浑身是汗。你故意做让你处于这种状态的活动?”

  加百列嘲讽一笑回答说:“不要假装你会被一点汗水困扰。我见过你这样的人。”

  “他们都比你更令人愉快,”别西卜反驳说,“够了,你开始监视了吗?”

  “是的。你呢?”

  她点点头:“你的叛逆天使过着极其无聊的生活。他昨天一整天都没有走出他的书店。”

  “他真的对那些书非常着迷。我早该知道他会惹麻烦,就凭他对世俗物质的执着。”加百列沉思着,“多么不称职的一个天使。不管怎样,你有没有到店里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别西卜盯着大天使:“当然没!他会认出我的,即使是人形。”

  加百列恼怒地翻了个白眼:“你可以伪装自己!你可以看起来像你想要的任何人,不是吗?”

  “我不喜欢改变我的外貌,”别西卜嘀咕着说,“况且你们天使能感受到邪恶。”

  加百列打消了这种顾虑:“亚茨拉斐尔在克劳利身边呆了这么久,可能对此已经麻木了。此外,他不是很善于观察。至于你的外表,你可以不改变太多。”他扫了一眼别西卜,建议道,“买些新衣服,丢掉帽子——”

  “我昨天没戴帽子!”

  “——或者去理发。还得让自己变高点。”

  “请,把自己变矮一点!”别西卜受够了他的批评,恶狠狠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顺便换换你的衣服——你现在穿的衬衫还带着翅膀!你不比我更容易融入。”

  “我只是提出一些建议。”加百列傲慢地回答。别西卜气到要冒烟,抱着臂把脸转向一边,以防看上去和摸上去一样红。

  她说:“别管你的建议,我们赶紧把这事做完。我告诉了你我的观察,所以你的报告呢?你监视克劳利的时候他都做了什么?”

  加百列耸耸肩承认道:“不多。他那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公寓里。不过他去了电影院。”

  “情理之中。你跟着他进去了吗?”他没有回答。别西卜再次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看到加百列坐立不安的样子她觉得好笑。她问,“怎么样,嗯?”

  “行了,没,我没进去!出于和你同样的原因!”加百列终于承认,“另外,我不知道那地方是干什么的!”

  别西卜叹了口气解释道:“人们通常在那里看电影。它也很受一些恶魔的欢迎——我听说那是个诱惑的好地方。这就是你害怕进去的原因?”

  加百列说:“害怕?呵呵!就好像我一个大天使会被诱惑似的。我只是觉得克劳利可能会认出或者感知到我。"

  “去理个发就好了。”别西卜讥讽地说。加百列瞪了她一眼。

  “别管那个了。告诉我,是什么让电影院成为诱惑的好地方?这可能很重要。”

  “你从来没去过?”

  “我可没时间去做人类这些无意义的消遣,”大天使宣称,“去过?”

  别西卜嘀咕道:“不,我在地球上的时间很少,诱惑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根据其他恶魔的报告,他们可以在一个地方涵盖七宗罪中的三个——懒惰、暴食和色欲。”

  “懒惰,我相信,整天坐在那里看电影,”加百列笑着说,“那另外两个呢?”

  “人们喜欢在看电影的时候吃不健康的食物,电影院会卖很多。”别西卜解释说,“至于色欲,在黑暗中人们会坐得很近。你可以想象有时会发生什么。”

  加百列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别西卜改了口:“好吧,也许不能。"

  “嗯,”大天使皱着眉头喃喃道,“也许我应该调查一下这家电影院。不然我这边可能会错过拯救灵魂的好机会,更别说克劳利在里面会干些什么。”

  “如果他很有诱惑力,那他就不会公开这样做。他已经完全从地狱之书里消失了。”别西卜告诉他。

  “哦?”加百列抬起完美的眉毛,“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亚茨拉斐尔身上。”

  “是的,不过我相信普遍共识是我们假装克劳利从未被驱逐。大衮仍然保持着他的记录。但除此之外……”别西卜声音逐渐减弱,耸了耸肩。

  “他可能是自由职业者,”加百列说,“或者他可能完全是在做别的事情——据我们所知,他正在做好事。不管是哪种情况,下次我都会跟着他。”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别西卜,“也许我应该先练习一下……进去看看是什么样的,这样我就能知道该如何避免引人注意。”

  别西卜谨慎地点点头;她不喜欢他盯着她看的样子。突然,加百列向她竖起一根手指,宣布:“你跟我来。”

  “什么?为什么?”别西卜问道。

  “因为你比我更需要练习融入。我已经定期来到地球有一段时间了,”加百列回答说,“另外,亚茨拉斐尔某天很可能也会去电影院,所以你应该做好准备。”

  别西卜瞪着他,但是加百列确实说对了一部分。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似乎经常在一起,所以有理由认为他们会一起去看电影。如果别西卜和加百列不得不跟踪他们进入电影院,他们先练习可能真的会更好——即使加百列会惹她生气,也得跟他试试,总比不做好。毕竟加百列在地球上的时间确实比她多得多。

  加百列以为她的犹豫是拒绝,叹了口气:“看,我会和你做个交易。如果你丢了帽子和……那些,我就去换掉衣服。”他向别西卜胸前佩戴的饰带和奖章挥了挥手。

  “好吧,”别西卜最终同意了,“你先。”

  加百列动了下身体,一件薰衣草色的外套取代了他的跑步服。“好些了吗?”他问。

  “不错。”别西卜摘下她的苍蝇帽,打个响指把它和制服一起送走了;然后她开始扣衬衣外面的短衫。虽然她一点也不在乎加百列对她的看法,但还是低声说:“我呢?”

  “再像人类点会更好。”大天使说。别西卜从纽扣上抬起眼,他仍在专注地看着她。

  “什么?”她大声说,“我不会改变自己其它任何方面,所以忘了它吧。”

  加百列眯起眼睛,然后仔细观察了她的神情,他说:“我真的冒犯了你,是不是?”

  “你的存在让我不快。”别西卜断然回答。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加百列叹了口气:“对不起,好吗?我真的只是想提些建议。我无意伤害你。”

  一开始,别西卜被大天使加百列为某事道歉的事实惊得沉默。最后她小声说:“你没有伤害我,你只不过是在侮辱我。但……谢谢你的道歉。我也很抱歉对你恶语相向。”她在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中结束了谈话,并且对自己很没有把握。恶魔不应该像大天使一样道歉。

  加百列点点头对她笑了笑。这个笑很微弱,但它是真实的,不是讽刺或居高临下的。这让别西卜感到奇怪,温暖而振动,就像加百列道歉时那样。这种感觉在她脑海里敲响了一千次警钟——离产生好感太近了,离成为朋友太近了。差点就掉进了曾经困住叛徒的陷阱。

  然而她以嘴角微微上扬作为回应,尽管她试图阻止了。

  Chapter 6

  他和别西卜走进影院大厅,加百列厌恶地环顾四周。大厅并不拥挤,但在大天使看来,那里有足够多长相普通的人。有人已经成双成对地排好了队,有些还牵着手。

  加百列俯身,小声对别西卜说:“看来有些人来到这里是作为他们求爱仪式的一部分。”

  “我也听说了。也许我们应该模仿他们,以便更好地融入。”别西卜咕哝着回答。她仔细观察着附近排队买票的一对情侣,朝他们点点头,“那两个人似乎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跟着他们。”

  “等一下,”加百列开始抗议,“我想这不是你说了算——”当他感觉到别西卜抓住了他的手,他陷入了惊讶的沉默。她拉着他走向长队,加百列最终还是勇敢地跟了上去。他们前面的两个人也牵着手,但加百列怀疑那位女士的手没有别西卜的有力。至少,她的伴侣看起来没有任何痛苦。不像加百列。

  “放手!”他嘶声道。别西卜瞪着他,指着那对夫妇紧握的手。无视掉那些,加百列设法撬开了她的手。他甩了甩抽筋的手指,而别西卜皱着眉看向别处,好像她被冒犯了。

  他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听着,我不反对牵手——不反对模仿人类。只是别握太紧,好不好?”别西卜没有回应。加百列小心翼翼地再次牵住她的手。别西卜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回握,这次没有太用力。

  “像这样?”她含糊不清地说,仍然没有看着他。

  “是的,很好——非常好。”加百列低声说。尴尬之余,他又看了一眼别西卜,很高兴地看到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她的手握在他手里的感觉,不管她是不是恶魔。天使通常很少与任何人有身体接触,加百列不记得他上次接触另一个人裸露的皮肤是什么时候了。别西卜的掌心有些粗糙,但手背出奇的光滑,摸上去冰凉。不管地狱王子的手有多用力,但在被他的手握住时,显得很脆弱。

  当加百列把注意力从别西卜的手上移开,他们前面的那对情侣已经排到了队伍的最前端。别西卜专注地听着他们在购买电影票时与收银员的对话,还有一种叫做“爆米花”的食物和两杯饮料。

  这对情侣拿着他们买的东西离开,别西卜把加百列拉到柜台前,订了同一部电影的票,而且——让加百列非常厌恶的是——同样的爆米花和饮料。别西卜说完后,收银员满怀期待地转向加百列,让大天使怀疑别西卜是否忽略了流程中的某个环节。

  是忘了。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别西卜告诉他:“付钱,加百列。”

  从来没有带过现金的加百列开始抗议:“但是我没有——”别西卜踢了踢他的腿。同时,她给了收银员一个放心含义的微笑。如果是这样,那就太不可信了,年轻人紧张地瞥了她一眼。

  “加百列——”别西卜开口了。他叹了口气:“好吧。”他放开别西卜的手,伸手去拿他奇迹般地放进裤子口袋里的钱。这肯定会被归类为一个“无聊”的奇迹,但加百列认为这比在公众面前,在人类面前与别西卜打架的破坏性更小。他向收银员付了钱,拿走了票和一杯饮料;别西卜拿起另一杯和爆米花,指着他们那部电影的影厅。

  “那边。”她说。

  他们离开柜台,加百列抱怨:“你为什么要买食物?”

  “我告诉过你,人类一边看电影一边吃东西。”别西卜用说教的口吻解释道。

  “保持我的身体纯洁。我不吃人类的食物。”加百列回敬说。别西卜停下脚步,打量着他。

  她说:“你这个天使太虚荣了。这就是你跑步原因,为了净化……这个?”她对着他的身体上下做手势。

  “这不是虚荣,是保持我的物质形态,”加百列反驳道,“如果它出了什么问题,重新换一个形体需要大量的文书工作。”

  “嗯。”别西卜说。

  “而且对自己的外表感到自豪并没有什么错,”他补充道,“不是无意义的清高,它——它可以反映一个公司的良好形象。公司形象,你懂的。”

  “嗯。”别西卜说,“不管怎样,如果你不能在保持魅力的情况下吃东西的话——”

  “我没说那个——”

  “——那你就别吃了。但是这次行动是你的主意,所以你应该学着更好融入的。”别西卜向影厅走去,留下加百列跟在后面,对她的背影怒目而视。

  影厅里面灯光昏暗,观众稀少。别西卜认出了她一直跟着的那对情侣,坐在前排,而他们在后面几排的座位。加百列挤过去,坐到别西卜左边的位子上。虽然座位对他来说显得太小,但对别西卜则有足够的空间;她的脚几乎没有碰到地板。甚至她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爆米花袋放在大腿和座位扶手之间。然后她低头往里面看。

  “我要吃点这个。”她说。

  “你这样做…”加百列喃喃自语。他一时心烦意乱,试图找到他刚刚注意到的一种奇怪但不难闻的气味的来源。是别西卜吗?也不像。事实上,她通常闻起来不像任何东西(这对加百列来说是一种解脱,考虑到会吸引苍蝇的人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加百列凑近嗅了嗅,意识到别西卜不是气味的来源——爆米花才是。而且闻起来很好。比大多数天堂食物好得多,当然;好到让加百列觉得……有点饿。

  荒谬!他嘲笑自己。它不可能好吃,也不可能有任何营养。尽管如此,他还是密切观察着别西卜用手指夹起一粒爆米花,研究了一番,然后送到唇边。张开口,把爆米花放在舌头上,闭上嘴。咀嚼,吞咽,舔嘴唇。

  然后她转向他:“你在看什么?”

  加百列从她的嘴唇看向她的眼睛,问道:“怎么样?它尝起来像什么?很恐怖?”

  “嗯。不。是……”别西卜又吃了一块,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是一种短暂的、无味的盐和黄油。又松脆又油腻……”她一下子又吃了三块,嘴里塞满了爆米花:“真好吃。”

  “啊,听起来很糟糕。”加百列喃喃自语。他知道盐的味道,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它在上帝的谕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你们是世上的盐”*等等——但是他不确定“黄油”的概念,或者一种食物如何能同时具有两种相反的质地。“松脆”听起来令人倒胃口,但“油腻”听起来更糟糕。

  此时别西卜正将一把爆米花铲进嘴里。

  加百列鄙夷地问她:“你要把这一整包全部吃完吗?”

  “可能吧。”

  “至少不要满嘴食物说话,真恶心!”加百列骂道。别西卜瞪着他,但在再次开口前咽下了爆米花。

  她把爆米花袋子举到他们之间的扶手上,命令道:“别抱怨了,快尝尝。不会让你失望。”加百列不信任地看着袋子。别西卜补充道:“尝起来和闻起来一样——非常好。”

  加百列承认:“它闻起来确实有点吸引人,但是——等一下。”他停下来,看着别西卜,甚至比看着爆米花还要不信任,“你是在诱惑我吗?”

  “呃,我告诉过你诱惑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别西卜咕哝着,尽管她在说话的时候看向了别处,“而且即使是对天使来说,吃东西也算不上罪过。”

  令人恼火的是,她是对的:从来没有人真的禁止加百列吃世俗的食物。只要他没有到暴食的地步,就真的没问题……而且以别西卜吃东西的方式,不会剩下来足够的爆米花让他暴饮暴食的,无论如何。

  事实上,我会让免于犯罪!加百列决定了。吃一整袋当然可以算作暴食,但如果我吃掉一些,她就做不到了。这实际上使他有义务去吃爆米花——为了阻止地狱王子犯下一项大罪而做出的小小牺牲!

  “好吧,我会吃掉一个爆米花,”加百列勉强同意了,“但只是为了模仿人类。不是因为你的引诱。”别西卜看了他一眼,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块,仔细看了看,然后慢慢地放进嘴里。

  味道好极了。

  别西卜对这种味道的描述很有道理。加百列可以尝到盐和一种美味的截然不同的味道,这一定是“黄油”。而且它脆的,他咬了一口后发现,但黄油部分是软的,就像别西卜说的那样。人类究竟是如何制造出这种东西的?

  我还错过了什么?加百列在阻止自己之前忍不住想。

  “怎么样?”几秒钟后,别西卜问。她完全明白了他脸上的表情,微微笑了笑,“你喜欢,是不是?”

  加百列立即感到内疚。她是对的:他不仅打破了自己的饮食规则,还很享受。他不断提醒自己这样做是有正当原因的。别西卜仍然带着可爱的、沾沾自喜的、认为自己诱惑成功的微笑,但实际上是阻挠了她。

  没什么好内疚的,加百列告诉自己。我应该为此得到嘉奖!

  当他伸手去拿更多的爆米花时,他大声地告诉别西卜:“这是可以忍受的。”

  Chapter 7

  别西卜很快发现了吃东西的一个副作用:它会让人感到口渴。她把嘴放在饮料吸管的末端吸了一口,事实证明有点太用力了。她的嘴里塞满了人类喝的东西,一种非常甜的、起泡的、冰冷的东西。当饮料刺激到牙齿时,她感到前额一阵剧痛。别西卜瑟缩了一下,但她吞咽后疼痛消退。残留在她嘴里的甜味让她渴望更多爆米花的咸味。

  “难怪人类这么容易暴饮暴食,”她喃喃自语,“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嗯?”加百列嘴里塞满了爆米花,忙着把手尽可能地伸进袋子里。

  “我——啊,在你吃完之前把你的脏手拿开!”别西卜抓住加百列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袋子里拽出来,这样她就能拿到更多的爆米花了,“我说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爆米花让你口渴,饮料让你饥饿。这是一种巧妙的永久诱惑的方法。”

  “渴?这样吗?”加百列揉了揉他的喉咙。

  “喝点那个。”别西卜指着他的饮料,放在加百列左边的杯架上。他皱了皱眉,但随后又把它拿起来。别西卜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吸着吸管。

  “这个……太甜了,“大天使咽下后抱怨道,“我觉得我的牙齿快要开始腐烂了。”

  别西卜告诉他:“我想我们会对此感到厌倦的。但至少人类似乎很喜欢。”她指了指前面几排的那对情侣。女性很快就喝完了饮料,而男性则在吃他夹在中间的袋子里的爆米花。在别西卜和加百列的注视下,男人递给女人一块爆米花,然后在她开口时喂给她。

  别西卜皱着鼻子问道:“这是求爱仪式的一部分吗?人类太奇怪了。”

  加百列解释说:“我认为他试图象征性地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如果她选择他作为配偶,他可以供养她。”

  “他们是人,不是鸟!”别西卜厉声说道,“看,现在她在喂他吃东西。”

  “好吧,不知道——哦,电影一定要开始了,”加百列说。电影院的灯光突然变暗,前面的屏幕亮了起来。

  他似乎比别西卜对这部电影更感兴趣;他甚至忘记了剩下的爆米花。电影开始时,别西卜无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抬头看着屏幕,但这并不是她所期望的:非常激烈,非常短暂。它由大约两分钟的人们在汽车里互相追逐组成,就是这样。她开始向加百列抱怨,但后来另一个电影开始了。这次别西卜更仔细地观察,然后意识到这只是一部尚未上映的电影的广告。

  在三个这样的广告之后,真正的电影终于开始了。原来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详细讲述了一个年轻人类女性追求爱情的过程。别西卜讨厌它,但加百列似乎很感兴趣;她抬头看他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别西卜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吃掉了剩下的爆米花,把袋子扔在地板上,然后又看了看加百列。

  大天使在嘲笑电影女主交男朋友的白痴计划,别西卜做了个鬼脸,心想:他真是一个傻瓜同时,她也被加百列现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表现吸引了。在她看来,他的笑声常常是虚伪的,不是贬低就是高人一等,而且他似乎总是紧张不安。不过现在,他的笑声听起来是真诚的;他放松地坐在座位上,好像很舒服。

  他很享受,别西卜意识到,也许是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鬼知道她都多久没有享受过什么东西了。

  她肯定不喜欢这部电影,不管加百列有多喜欢。别西卜厌恶地瞥了一眼屏幕,然后将注意力转向她一直在看的那对人类情侣。男性人类已经把他的手臂放在女性的肩膀上,她靠在他身上。他不时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显然,人类求爱的一部分包括持续的身体接触。

  我们也该这么做吗?别西卜想知道。她再次看向加百列,怀疑她是否能够把手臂搭在他肩上。靠在他身上似乎更容易,但这样做的想法让她感到烦躁。仅仅握着他的手就已经够尴尬的了。

  别西卜看着他,加百列皱起了眉头,然后向她俯下身。别西卜紧张起来,但他并没触碰到她,只是朝面前这对人类情侣摇了摇手指。

  “他们在干什么?”他低声说。

  她又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已经不看电影了;相反,他们面对着对方,似乎把他们的嘴锁在了一起。

  “又一个求爱仪式,”别西卜小声对加百列说,“我猜他们把这个叫做‘初吻’。”

  加百列又研究了他们几秒钟;然后喃喃地说:“哦,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接吻。相当奇特的做法,不是吗?”

  “的确如此。”别西卜附和道。她把目光从那对越来越热情的人类情侣身上移开,最后又看向了加百列。他也在盯着她。

  “你认为我们应该,呃……学习如何做到这个吗?”他问。

  “我……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大多数人都不会到处接吻的。这可能并不是特别重要。”

  “但我们是在模仿人类求爱,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可能会显得很奇怪。”加百列争辩道。别西卜仍然犹豫着。亲吻加百列的想法激起了她的兴趣,但同时也让她紧张。她看了一眼他的嘴,然后咬着唇。

  “我想我们可以试试,”她最终同意了,然后朝那对情侣伸出手指,“但只是稍微试试,不像那样。我不想你的蠢脸蹭到我的脸上。”

  “哼,我也不会喜欢这个。”加百列反驳道。他们怒视着对方,然后加百列转过身面对别西卜。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又看了一眼那对情侣,调整了一下。他的手几乎完全覆盖了她狭窄的肩膀,别西卜甚至可以透过布料感受到他触摸的温暖。当加百列再次看向她,眼中的怒气已经消退,只显出一丝淡紫色的光芒。这一切——他的手,他的眼,他们接吻的想法——都让她感到奇怪的颤抖。

  别西卜转向大天使,靠了过来;加百列低下头。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把唇贴上他的。就在那一秒钟,别西卜感到一阵震动,就像几天前加百列治好她头痛时一样,她吃惊地把身体往后缩了几英寸。

  加百列也屏住了呼吸,但随后他抬起手,一只放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只托住她的下巴。别西卜歪着头迎合他的触碰,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手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感觉更温暖,她喜欢那种感觉。

  我喜欢,她想,然后马上纠正自己:不,不是——这只是我的肉体反应。如果我和其他人这样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即使加百列把她拉得更近而她心甘情愿地过来,即使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再次去吻他,别西卜向自己保证这没有任何意义。

  加百列比以前更加坚定地贴在她的唇,刚刚够她感觉到他的舌尖碰到她的下唇。别西卜觉得自己嗡嗡作响,就像她所有的苍蝇都被困在她的胸部,拍打着翅膀发出蜂鸣。她未经思考就本能地伸出舌头回应。

  “嗯。”加百列哼了一声。这个声音吓别西卜一跳,打断亲吻并缩了回去。两个人都睁开眼,互相凝视着对方。加百列的眼睛发出如此强烈的明亮的紫色,别西卜担心它们会引起人类的注意。

  “我——我想这就够了。”别西卜低声说。她转过身蜷缩在座位上,盯着电影屏幕,但其实并没有看进去。她一部分并不想停止亲吻加百列,但另一部分,坦率地说,害怕。她感觉到的所有新鲜事物都让她不知所措。

  人类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东西?她感到惊讶。就像爆米花和饮料一样,接吻似乎是一项永久诱惑的发明: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

  END.

  ——————————

  *你们是世上的盐: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如何才能再咸呢?

绝望的甲鱼

【未授翻/上司组】An Infernal Affair(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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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七章,大约两万字,分成上下篇发

ao3原作者:allewyn

Summary:地狱大公别西卜和大天使长加百列达成了一个秘密休战协议,以决定如何处理叛徒克劳利和亚茨拉斐尔的问题。

  Chapter 1

  世界末日两天后,大天使加百列在晨跑时,差点没注意到一个小身影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跑过去,然后放慢了速度,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看到了一个人。加百列折回长椅,再次看了看,坐在那里的是蝇王。她交叉抱着双臂,膝盖分开,苍白的脸上固定着一个无聊的表情。现在加百列想起来,好像每次见到别西卜她都显得很无聊,这或许得有一千多年了—...

机翻,有错误欢迎指出

全文共七章,大约两万字,分成上下篇发

ao3原作者:allewyn

Summary:地狱大公别西卜和大天使长加百列达成了一个秘密休战协议,以决定如何处理叛徒克劳利和亚茨拉斐尔的问题。

  Chapter 1

  世界末日两天后,大天使加百列在晨跑时,差点没注意到一个小身影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跑过去,然后放慢了速度,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看到了一个人。加百列折回长椅,再次看了看,坐在那里的是蝇王。她交叉抱着双臂,膝盖分开,苍白的脸上固定着一个无聊的表情。现在加百列想起来,好像每次见到别西卜她都显得很无聊,这或许得有一千多年了——至少到前天一直是这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加百列说。

  别西卜看也没看他:“坐下。我和你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讨论。”

  “以防你不知道,我很忙。”加百列不屑地说,仍然保持着慢跑的姿势。别西卜终于把她冰蓝色的眼睛扫向他,她的嘴角抽动着一丝淡淡的嘲笑。

  “‘恶人虽没有人追赶,仍然逃跑’,”别西卜嘲弄着大天使,“《圣经·箴言》第28章第1节。”然后,她似乎又把他当成了一个令人厌烦的东西而不予理睬,把目光转向了面前空荡荡的小路。

  “这句话指的是逃离敌人,不是这种跑步,”加百列小声说。尽管如此,他还是停止了慢跑,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

  “这有什么不同吗?不管怎样,你看起来都很可笑。”她说。

  加百列很生气;如果有人看起来很可笑,他想,那肯定就是地狱王子穿着带网眼的外套,帽子上还有一只巨大的苍蝇。

  “我通过锻炼来保持身体健康,”他傲慢地回答道,“你应该试试,让自己进入状态。”

  “我已经有了一个形体。”别西卜指着她的身体说。无论她什么时候说话,听起来都像是一位大学教授在给一群特别乏味的学生讲课。加百列觉得这既讽刺又气人。

  “没关系,自我完善显然是一个超出恶魔理解的概念,”他反驳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应该先打电话给我的办公室预约。”加百列在附近保留了一间私人办公室,作为他必须处理世俗事务——或恶魔——时的工作基地。他和别西卜已经在那里见过一次面,当时他们计划分别惩罚变节的天使亚茨拉斐尔和恶魔克劳利。他们定了一个交换条件——圣水换业火。加百列有点惊讶别西卜竟然遵守了协议中她的那部分。

  别西卜说:“没有时间了——事情很紧急。关于我们一个共同的问题。”

  加百列举起手来阻止她:“如果你指的是伟大计划,我这边正在处理。”

  他所说的“处理”,实际上是指他们完全不知所措,因为全能的上帝仍然不和任何人讲话,也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以防它会变得更糟。事实上,加百列下来跑步只是为了分散天堂里所有人的目光给带来的压力。他看起来胸有成竹好像早就有了答案,但其实他跟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该干什么。当然,别西卜不需要知道这些。

  “我不是指大计划。我指的是关于叛徒的共同问题。”别西卜在“叛徒”的词末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加百列想知道她的厌倦是不是假装的。她可能和他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们怎么了?”加百列小心翼翼地问道,“天使亚茨拉斐尔已经……处理好了。仅仅是你的一方不能控制好你们的恶魔,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我的问题。”

  “呵呵,”别西卜身体前倾,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手在腿间晃来晃去,“是的,我想米迦勒已经向你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当然。一个对圣水免疫的恶魔,对你来说多尴尬啊。”加百列幸灾乐祸。当别西卜转过头盯着他时,他的笑容消失了,上扬的嘴角立刻严肃地撇下来。她盯着他,看了很长很令人不舒服的一段时间,然后才再次开口。

  “我敢打赌,你‘处理’你任性的天使也有类似的结果,”别西卜指责道,“即使我派来送地狱火的恶魔没看到。”

  “没有——根本就没有!”加百列抗议道。他是个糟糕的说谎者。当然,通常他都不需要撒谎,因为他总是正确的。直到最近,他似乎在很多事情上都错了,而且不得不对面前这位一直盯着他看的恶魔大公隐瞒这个事实。别西卜的眼睛对于一个魔鬼来说是相当漂亮的,但这也使得她的凝视更加令人不安。

  最后,加百列嘀咕着说:“好吧,假设我对处分结果并不完全满意。但那是我们内部的事务,为什么我们会有‘共同的问题’?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一个脱离我们控制的恶魔,也是一个脱离你们控制的恶魔,”别西卜说,“你的天使也一样。另外,众所周知,他们在……”她停下来,在说完之前沮丧地闭上了眼睛,“交往。”

  “是的。”加百列做了个鬼脸。

  别西卜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他们齐心协力,成功阻止了世界末日。他们在一起还可能会做些什么呢?”

  加百列皱起了眉头;他从来没真正想过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在按照他们的要求独自留下后会继续成为一个问题。他不愿意承认别西卜在任何事情上都胜过他,但她可能是对的。

  他问:“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共同,处理这个问题?”

  别西卜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然后快速点了点头。苍蝇帽子上的翅膀抖动了两下。

  加百列想了想。他这边没人知道他在和别西卜合作,他认为她那边也会保密。如果他们之间的合作能让加百列避免潜在的麻烦,那他认为这还不错。挺不错

  “我可能会后悔,但没关系,”加百列最终同意了,“不过我们不能在这里继续谈了——我们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你已经在吸引苍蝇了。”他赶走了面前一只嗡嗡叫的小飞虫,以证明他的说法。这只苍蝇朝别西卜飞去,落在了她的头发上。当加百列向前探身去拍打它时,别西卜拍开了他的手。

  “把你的手拿开,大天使。”当加百列揉着他的手瞪向别西卜时,她咆哮道,“我们要在哪里见面?你的办公室?”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能在一小时内准备好吗?”

  别西卜再次点了点头:“我会带过来恶魔克劳利的文件。你也应该把那个天使的拿来。我们对他俩的了解越多,评估就越全面。”

  加百列站起来说:“好吧。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继续去完成我的跑步计划了。”别西卜移开了视线,摆出一副对他的虚荣心无限蔑视的姿态;然后消失在一道绿光中。被冒犯了。加百列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这些。没有人。但他还是很快从空荡荡的长椅旁边跑开了。

  Chapter 2

  后来,加百列在办公室等待别西卜到来时,他试图回忆她在堕天之前的样子。他想,她是一个天使。她淡蓝色的眼睛会闪闪发光吗?她的皮肤会有金色斑痕吗?她的头发会更整洁点吗?太久了,他记不起来了,他很难想象她会是天上的人。尤其是涉及苍蝇。

  令他惊讶的是,几分钟后别西卜真的带着一群苍蝇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用的是完全恶魔的形态,痂疖覆盖了她的额头,脖子,和大部分的左半边脸。她突然出现在加百列宽大办公桌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腿上放着一个厚文件夹,几只苍蝇正懒洋洋地在封皮上爬动。

  “能不能请你先打发掉这些……虫子?”加百列有些厌恶地问道。别西卜从她乌黑的眉毛下直直地盯着他;然后打了个响指,往下边指了指。所有的苍蝇都顺从地飞到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而且好像钻进去消失了。

  “谢谢你。”大天使不情愿地小声说。他已经换下了他的跑步装备,穿上了他最喜欢的大衣和围巾。他整了下围巾,然后把手伸向自己的文件夹。这是桌子光滑表面上唯一的东西。别西卜低头瞥了一眼,然后又看向加百列。

  “这是那个天使的文件?”加百列点点头。别西卜把她的椅子向前挪了挪,直到她能够到书桌,然后把她的文件夹也放在上面。加百列伸手去拿,但她紧紧抓着不放。

  “我们交换,”别西卜命令道,“克劳利的资料不能和你一起离开这个房间。”

  加百列瞪着眼睛,要求道:“弄清楚一件事,你没资格给下命令。还是把这个留给你的恶魔手下吧。”

  “省着点吧你,你周围都是一群假惺惺的马屁精!”别西卜一只手指着天花板厉声说,“这里的规则不是你制定的。”

  “你也一样!”加百列指着别西卜仍然抓着的那份文件,“你还想不想让我现在看了?”

  “当然,除非你愿意让我拿走那个——”她指向加百列的文件夹,“——带到地狱!”

  “不可能!我冒着让一群恶魔看到这些信息的风险!”加百列抱怨道,“还有,你可能会弄脏它。苍蝇粪便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加百列认为,甚至可以说是希望,她会发脾气;但是别西卜只是用一种从来没有人敢对大天使用过的轻蔑目光看着他。

  她用令他抓狂的教授般的枯燥声音再次说道:“好吧,我们现场交换着看。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些资料从大衮那里拿走,我不会让它们离开我的视线。”

  别西卜慢慢地将克劳利的文件滑过桌子的一半,她的手掌仍然压在上面。加百列更加缓慢地将亚茨拉斐尔的文件推向恶魔王子。他们每个人都把空着的手放在对方的文件上,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交易?”加百列问。

  “交易。”别西卜说。他们抢走了对方的文件,紧抓着坐了回去。别西卜低头瞥了一眼天使的文件夹,露出一丝贪婪的微笑。加百列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得到地狱的文件感到同样兴奋。据他所知天堂里还没其他人有这个机会。

  加百列靠在椅子上,开始翻阅恶魔克劳利的档案。他的和亚茨拉斐尔的一样博杂,最显著的不同是克劳利发给上级的关于他自己和他的伟大成就的所有记录。尽管加百列觉得亚茨拉斐尔很讨厌,但至少他没有自吹自擂,也没有产生这么多不必要的文书工作。

  文件的另一部分是关于克劳利和那个天使的交易。大多数资料都是最近的——事实上是在过去的一周内——这让加百列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地狱和天堂一样不知道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是朋友。双方都没有想到最坏的情况,他们一直在一起工作——

  ——反抗我们,加百列咬着牙想。我们所有人,地狱和天堂。谁也没猜到。他瞪着膝盖上的文件,怒气使他几乎看不到它了。整个情况令人愤怒,更糟糕的是,这很让人难堪。加百列被骗了。亚茨拉斐尔曾经看着加百列的脸,拒绝承认在过去的六千年里他一直在和一个恶魔交流。不,不只是交流——交往

  因为加百列过度沉浸在自己的愤怒情绪中,所以别西卜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她说:“我们似乎已经有了很多相同的想法。”

  “什么?哦……是的。”加百列看着她。这位蝇王翘着腿在转她的椅子,其中一只脚蹬着地面,推动着自己前进。

  “叛徒似乎在做一些相同的事情,”别西卜继续说道。她最后用力一蹬,旋转着,直到椅子停下来,正对着加百列,“承担彼此的工作。一起工作,而不是互相对抗。”她的嗡嗡声更大了,跟随着怒气在增长。

  “我知道。”加百列说。他仔细观察了她皱着眉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只是为了确定,“你的人知道多久了?”

  别西卜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停了一会儿,回答道:“不久。就几天。他…骗了我们。你们呢?”

  “一样。”加百列呼出一口长气,用指尖按摩太阳穴,“我只是——我不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怎么都错过了预兆?”

  “嗯,是的,那个,但是——一个天使一个恶魔成了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大天使呻吟着。

  “没有足够的严密监管,”别西卜立即回答。她用手指敲着放在膝盖上的文件夹,“我们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太久了。我们——我应该跟进的。”

  像往常一样,别西卜似乎对这一切都很厌烦,但是当加百列仔细观察她时,他疑心其实是别的什么东西:别西卜很疲倦。考虑到他俩的处境差不多,也许她和他一样累。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恶魔王子竟然有共同之处时,加百列决定同情一下她,建立一些融洽的关系可能对他有利。人际关系。交往,他想了想,然后把这个烦人的想法扔了。

  他大声说:“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从这些记录来看,克劳利在成为叛徒之前,似乎为你做了很多事。”

  “我一直在调查这些。他在撒谎。”别西卜沮丧地说。

  “这不就是恶魔应该做的吗?”加百列安慰道。

  “对撒谎不是!”别西卜又把她的椅子转过去,背对着加百列,继续说,“我们都疏忽了,现在我们手上有一对无赖。克劳利——他不再是恶魔了。他变得太像个人类了。而且好像某些天使的特质……不知道为什么传染给了他。”她叹了口气,低下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加百列,“你的天使呢?他也这样?”

  加百列表示同意:“是的。就像他变得……有一半像魔鬼。”

  “你担心吗?”

  想起亚茨拉斐尔是如何夸张地向他喷火,加百列不假思索地承认:“我有点害怕。”然后他立刻后悔了,但别西卜只是点点头。

  “我也是。”她低声说道。加百列可以看到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短暂的、悲哀的微笑;然后她转过头去。加百列发现这个微笑很迷人,也许是因为这是一种罕见的迹象:一个恶魔表现出了同理心。

  把克劳利的文件交还给别西卜之前他想,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是个恶魔,不能相信她

  加百列提醒自己。

  Chapter 3

  别西卜读完天使亚茨拉斐尔的档案后,感觉头疼得厉害。一部分是因为文件的糟糕状况——所有的东西都乱七八糟,有些材料是重复的,甚至是多重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太安静了。她已经习惯了在地狱里工作,在那里周围总是有嗡嗡的噪音。总是有噪音,无论是来自受折磨的灵魂或其他恶魔的工作,还是她的下属想引起她的注意。当然,还有她的苍蝇。

  在加百列的办公室里……什么都没有,这让她有点紧张。就连大天使也很安静,除了他翻阅文件时发出的微弱沙沙声。以前别西卜遇到加百列的时候,他总是会说很多,而且声音很大。她没想到他能保持沉默这么久。

  别西卜合上文件夹,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她瞥了一眼加百列,他也已经把克劳利的文件放在一边,正盯着几乎占据了他办公室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别西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眯起眼睛看着俯瞰伦敦的明亮窗户。阳光使她的头疼得更厉害了,她眨了眨眼。

  “你看完了吗?”别西卜把椅子转回来问加百列。

  “嗯?看完了。”大天使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的文件夹上,“你呢?”

  别西卜点点头,滑着她的椅子来到办公桌前,把亚茨拉斐尔的资料推到加百列前面。加百列也把克劳利的文件还给了别西卜。

  “你怎么看?”加百列问。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居然首先询问她的意见。别西卜在回答之前咬着唇思考了一会儿。

  “呃……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她承认,“我是说,直到上周发生了那些事儿。你的天使和我们的恶魔在试图让我们相信他们一直在迷惑对方时显得相当细心。但是他们并没有造成太大的麻烦——”

  加百列哼了一声打断她:“直到他们毁了世界末日!伟大计划!”

  别西卜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说:“我是说以前。我的意思是我想的太糟了。”当她再次睁开眼,加百列正皱着眉头,微微发光的紫罗兰色的眼睛盯着她。她也凝视着他。

  他最后瞥了一眼别西卜,低声说:“我想你是对的。不过他们仍然需要监视。”

  “看情况吧。”别西卜把手按在疼痛的额头上,“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被监视了。鬼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当然!我会派一队精挑细选的天使——”

  “不行!”别西卜呻吟着,“你们天使很不擅长融入社会。派恶魔去会更好——”

  

  “我们不擅长融入社会?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穿的什么!反正我肯定不会听信来自于恶魔的情报的——”

  “你以为你刚才在看什么?”别西卜咆哮道,然后因为头部的新一轮疼痛倒抽了口凉气。加百列看着她,又皱起眉。

  “你怎么了?”他问。

  “被你气得头疼。”别西卜说。

  加百列没有反驳,而是笑了笑。

  “就这些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俯在桌子上,向她伸出右手。别西卜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并迅速远离办公桌。别西卜猜加百列是想做出安慰的表情——虽然在她看来特别虚伪——并招手示意她上前。

  “不不,你放心,”他用哄人的语气说,“我能让它变好。”

  别西卜斜眼看着他,然后慢慢向前移动——不是说她信任或相信加百列,而是他激起了她的好奇心。鬼知道(或者应该说“天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当别西卜靠得足够近时,加百列拂开她额头上的碎发,将两个指尖按在她的皮肤上,就在眉毛之间的痂上面。她感到一阵细微的振动。

  别西卜有些惊讶。加百列给了她一个很讨厌的假笑,然后坐了回去。

  “头痛好了,是不是?”加百列有点洋洋得意地问她。

  “你做了什么?”别西卜把手贴在前额上,那里还残留着他的触碰带来的微弱感觉。

  加百列耸了耸肩然后说:“我是一个大天使。治愈是拉斐尔的专长,但我也不是做不到。”

  “甚至是为了一个恶魔……为了我?”她喃喃自语。

  加百列又耸耸肩,看起来有些尴尬,嘴里嘟囔着:“我们还有工作要做。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们在争论谁该监视叛徒,”别西卜指出,“我认为我们所能达成的一致意见就是我们达不成一致意见。"

  “嗯,是的。”加百列用手指敲着桌子,看向别西卜,“你知道,也许这里有一个明显的解决方案。你刚刚说叛徒们一起工作,而不是互相对抗。”

  “是的,所以…?”加百列还没来得及说完,别西卜就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我们应该合作?让天使和恶魔一起去监视?”她发出刺耳的笑声。“太荒谬了,他们会把对方给灭了。”

  “我没听见你想出了更好的方案,”加百列生气地反驳道,“肯定有人易于相处。”

  “是啊,他们就是——克劳利和亚茨拉斐尔。让我们一团乱的原因。”别西卜说。她回头看了看加百列,他正眯着发亮的眼睛注视着她。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比加百列的方案更加荒谬,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真正奏效的方法。

  “我们呢?”她问。

  加百列抬起眉毛:“我们?"

  “我们监视。”

  大天使皱起眉头问道:“你不是认真的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我在上界真的很重要——”他向上指着,“我没时间浪费在这里。”

  “我和你一样忙,”别西卜回答道,“所以这不会是一场无休止的监视,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我们分开去监视。克劳利很有可能发现我,天使也会注意到你——所以我们交换。”

  “你看着亚茨拉斐尔,我看着克劳利?我想这有点道理,”加百列不情愿地承认,“然后呢?我们必须互相通报情况。所以我们又得见面?”

  “应该吧。”

  加百列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那望着外面。别西卜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转过头。

  “好吧,”大天使同意了,“至少我们得试试。但我想我们最好保守这个秘密,你说呢?如果我们的总部发现我们在一起工作……”他不必说完这句话,别西卜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是的,这样最好。”别西卜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万一有紧急情况,我们需要能够不通过官方渠道取得联系。”当他们交换号码时,别西卜突然感觉有些不安。

  我们自己就像叛徒一样,她想,看着加百列把她的手机号输入到一个光滑的紫色金属手机里。我只是为了更大的邪恶才和他合作……但克劳利和天使可能也是这样开始的。他们先是一起工作,然后——然后变成了朋友。她不自觉地皱起了鼻子。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加百列把手机装回口袋,“几天后?”

  别西卜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对。两天后我们在今天早上见面的地方见。没人追你还在跑的时候我会等着你的。”她假笑了一下。加百列虽然翻了个白眼,但也笑了笑。

  “一言为定,”他说着伸出了手。别西卜的小手几乎被整个覆盖了。但她用力握了握。

  Chapter 4

  作者注:对于本章中的天使信息,我参考了Gustav Davidson的《天使词典》和Rosa Grigori的《艺术中的天使与魔鬼》,当然还有《圣经》,特别是以西结书第1章和第10章。*

  别西卜回到地狱,把克劳利的档案还给大衮。文件之主的办公室很昏暗,日光灯忽明忽灭,里面堆满了纸盒和文件夹。大衮坐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腿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盒子。当别西卜在一群苍蝇的陪同下走进来时,她才从工作中抬起头来。

  “哦,你把文件拿回来了!”大衮微笑着,露出她锋利的牙齿,然后把打开的盒子从膝盖转移到地板上。她把克劳利的文件夹紧紧抱在怀里,“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不尽然。”别西卜说。大衮正走向角落里的一堆盒子,但她停了下来,关切地回头看着别西卜。

  “哦,亲爱的。有什么资料……缺失了吗?”对于一个恶魔来说,大衮的声音是相当柔和的,即使是在她担心什么的时候。她的语气与别西卜刺耳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别西卜把手背在身后,摇晃着踮了下脚,然后想起她看过的天使档案的状态,决定应该表扬一下大衮,“你在保持记录方面做得非常出色,一如既往。一切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谢谢您,我的主人。”大衮再次微笑着回答。考虑到大衮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别西卜从没让大衮在独处时叫她的头衔;大衮现在几乎是开玩笑地这么做了。虽然世界末日仍没有到来,但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所有的文书工作。

  大衮继续走到箱子堆前,打开了最上面的那个。她回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问你到底在找什么?可能别的文件里有。”

  “我怀疑,”别西卜说,同时绞尽脑汁;她没想到大衮会问她这个。“我在找,呃……任何我们可以用来对付克劳利的弱点。但是就像他说的——如果他能在圣水中洗澡,他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不能冒险挑战他。”

  大衮把克劳利的文件夹塞进盒子盖好,然后摊开双手,过了一会儿,她问道:“那个天使呢?”

  别西卜首先想到的是加百列,她怀疑地看了一眼大衮的背影:“什么天使?”

  “克劳利的朋友,”大衮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继续说道,“从掌握的信息来看,他们似乎非常亲密。那天使就成了弱点,不是吗?” 

  这个发现相当敏锐,别西卜希望大衮是对的。但是她不能告诉大衮为什么这个想法行不通——亚茨拉斐尔表现出了和克劳利一样的反常行为,他同样危险。大衮肯定会问别西卜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的,而别西卜不能告诉她。哦,我今天见到了大天使加百列,顺便说一句,他读了你那份珍贵档案里的所有内容。

  “很有可能……我会考虑的。”别西卜最终说道。

  “你想要天使亚茨拉斐尔的资料吗?”大衮问道,蓝色的眼睛充满希望。

  别西卜盯着她:“你…有天使的资料?”

  大衮咧嘴一笑,这次露出了她所有的尖牙:“我有一切东西的资料。”

  “好吧,如果是那样的话,请给我吧。”别西卜说。她怀疑它是否能像天堂里关于亚茨拉斐尔的文件一样完整,但看看也无妨。当大衮兴高采烈地开始搬动箱子挖掘文件时,别西卜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告诉大衮:“把你关于大天使的文件也给我。”

  “大天使?嗯,好吧。”大衮咕哝道。她打开靠墙放着的一个盒子,拿出一个细长的文件夹;然后,她飞快地穿过房间,在一堆文件里翻找。她似乎知道每一份文件的确切存放位置,尽管别西卜无法理解她的系统。

  别西卜不止一次地想到,她堕天之后,天堂就失去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一旦我们失去她就完了——没有人能从这混乱中清醒过来。

  几分钟后,大衮向别西卜展示了一叠文件夹。别西卜感谢她,并答应当天晚些时候归还;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和大衮的没有太大的不同,稍微大一点,但是同样昏暗和杂乱。别西卜坐在她的办公椅上,整理着大衮给她的资料。她从那堆东西中抽出两个,其余的原封不动地扔在桌子上。

  她先浏览了亚茨拉斐尔的档案。正如她所料,并不复杂,不过她仍然对大衮在这方面的工作印象深刻。对天使没有什么新的了解,很快她就把他的资料扔到桌子上的文件堆里。剩下的是真正让她感兴趣的文件——加百列的。

  别西卜想尽可能地了解他的一切,以便为和他一起工作做好准备。她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别西卜打开文件夹,看向第一栏,碰巧是一张加百列的照片,英俊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迷人的紫色眼睛闪着光。几只苍蝇落在了照片上,别西卜暗自发笑,然后轻轻地拂去它们,翻到下一页。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看完了整个文件,和亚茨拉斐尔的一样,她并没有从中得到太多东西,除了一件有趣的事:加百列有过一次麻烦,因为没有完全按照指定的那样服从全能的上帝的命令。不幸的是,并没有记载这条诫命是什么,也没有记载加百列在被短期惩罚锁在天堂之外后是如何赎罪的。

  所以你有一次差点堕落,别西卜对这条信息幸灾乐祸。我会记住的。

  ——

  与此同时,加百列也看到了别西卜的档案。在归还亚茨拉斐尔的资料后,他借走了她的那份,带着同样的想法试图更多地了解,给自己一些对付她的筹码。关于别西卜的大部分信息都是关于她堕天之前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些后来的观察被胡乱塞在其中。

  她曾经的名字是巴力西卜,加百列记得她是一个小天使。撒旦反叛的时候,巴力西卜选择了站在他的那一边,因此,他和她以及其他追随者们一同被逐出了天堂。在这些资料中,加百列偶然间发现了一件让他停下来的东西:她的证件照。

  尽管人类自文艺复兴以来就经常描绘基路伯(“像长翅膀的小猪!”一个小天使厌恶地说道),但事实上真正的基路伯是一种惊人的存在。尽管身份证照片模糊不清,只显示了她肩部以上的部分,加百列还是能看出巴力西卜也不例外。宏伟的超自然生物体。

  她有六个翅膀,照片中只有两个在身后展示出来,白色羽毛充满了光泽。她苍白的皮肤上确实有金色的斑点——加百列意识到,现在那些地方都生了痂和疖子。头发还是一样蓬乱,灰蓝色的眼睛也没变。

  但是还有其他的眼睛。巴力西卜全身都是,发光的红色小眼睛依偎在翅膀的羽毛里,从她的喉咙延伸至锁骨,在皮肤上的金色斑块中窥视,像王冠上的珠宝一样在前额排列。总共有数百只眼睛,似乎在盯着照片外的加百列。巴力西卜很美——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是的,但还是很美。

  他最终读完资料,把照片放在一边。这些都让他印象深刻。巴力西卜曾担任一座神殿的守护者,她的记录堪称楷模:总是准时,从未漏掉一天,严格执行命令。当然,直到叛乱。

  为什么?加百列想知道。他再次拿起她的照片。为什么你要放弃一切?你从圣殿之主变成蝇王——为了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蓝色的眼睛——加百列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表情,一个他在那天早上看到过的眼神:厌倦。

  加百列缓缓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不完全是嘲讽的微笑。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你反叛是因为你无聊

     TBC.

  ——————————

  *原句:What in Hell (or would it be “what in Heaven”?) did he think was going to happen?  

  *《圣经》中关于基路伯的大致描述:我又观看,见基路伯旁边有四个轮子,这基路伯旁有一个轮子,那基路伯旁有一个轮子,每基路伯都是如此;……他们全身,连背带手和翅膀,并轮周围,都满了眼睛。这四个基路伯的轮子都是如此。…基路伯各有四脸:第一是基路伯的脸,第二是人的脸,第三是狮子的脸,第四是鹰的脸。…这是我在迦巴鲁河边所见以色列  神荣耀以下的活物,我就知道他们是基路伯。各有四个脸面,四个翅膀,翅膀以下有人手的样式。至于他们脸的模样,并身体的形像,是我从前在迦巴鲁河边所看见的。他们俱各直往前行。

  

嗡嗡苍蝇猫
爱来自半人马α星 太久没画这俩...

爱来自半人马α星


太久没画这俩老东西了手有点生

怎么亲亲都不给过 挡了

爱来自半人马α星


太久没画这俩老东西了手有点生

怎么亲亲都不给过 挡了

Arabesque

【翻译】【搬运】关于好兆头中角色性别、表面性别特征的讨论与作者本人的回复

前几天在汤不热上看到这篇关于GO中角色与表象性别特征的po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今天看到Neil Gaiman本人转发确认了,决定搬运过来,希望能对大家写文的思路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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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来自critical-gemini-hero

你们知道吗,关于好兆头,有一点没有得到应得的赞誉?那就是这部剧没有—一次都没有—用人们的外在性别表征开玩笑。

Crowley穿着女装去应聘Warlock的保姆?这段剧情的拍摄手法、表演方式以及剧本编排都没有以此取乐。她美极了,我喜欢那顶帽子!


“污染”的人称代词是Ta(they/them),快递员也用没有性别偏向的尊称...

前几天在汤不热上看到这篇关于GO中角色与表象性别特征的po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今天看到Neil Gaiman本人转发确认了,决定搬运过来,希望能对大家写文的思路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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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来自critical-gemini-hero

你们知道吗,关于好兆头,有一点没有得到应得的赞誉?那就是这部剧没有—一次都没有—用人们的外在性别表征开玩笑。

Crowley穿着女装去应聘Warlock的保姆?这段剧情的拍摄手法、表演方式以及剧本编排都没有以此取乐。她美极了,我喜欢那顶帽子!


“污染”的人称代词是Ta(they/them),快递员也用没有性别偏向的尊称Sir来称呼Ta?这有什么可笑的?这很高贵。


大天使Michael——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男性用名——由女演员来扮演?没有人质疑过。


Beelzebub大人看起来男女莫辨?魔王收获的只有敬畏。


Aziraphale与Tracy夫人共享一副躯体?Crowley认出了他的天使,毫无疑问地全盘接受。他对裙子的评价也没错,那确实很适合Aziraphale!


Crowley那纯粹的、未经雕琢的非二元性别/流动性别特质?太他妈有魅力了!谁会取笑这个恶魔的风格?就像有人曾跟我说过的一样,完全可以换成Tilda Swinton来扮演Crowley,毫无违和感。多么标志性的人物!


好兆头是我看过的第一个完全规避了恐跨性别者(transphobia)的热门剧,而他们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这样做;更惊喜的是,他们甚至对传统二元性别论说了“操你的”。如果这世界上最大的二元对立双方—天堂和地狱—都不在意这件事,为什么你还要在意?


Neil Gaiman本人转发了这篇文章,说道:

谢谢你!这正是我们想要传达的!我不确定我们是否总能达到这个目标,或者应该说,人们通常看不到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当我看到推特上有少数人把Crowley当保姆这件事看成一个恐跨性别的“女装大佬”笑话时我很难过。)

至于我们的天使和恶魔,在试镜时对于同一角色我们给予男女演员的机会是绝对平等的,最终人选的标准是最契合角色的那个人。

最后,能不能给我一个wahoo,为我们的大天使Uriel扮演者Gloria Obianyo?


原po链接:https://neil-gaiman.tumblr.com/post/185890709621/critical-gemini-hero-you-know-what-good-om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