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良堂贺岁】《野心》大结局
二人并肩走出厅堂,瞧见影壁后的几棵月季树已有一人来高,正是花季,花朵儿殷红如盏,开得格外旺盛。
孟孟停下脚步,久久地望着那怒放的月季,面容闪过一丝忧伤:“我走了那么久吗?花儿都开得这样好了……”
周九良去握孟孟的手,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那一点生疏在他们二人之间,无色无嗅,却又分明如幕如遮,叫他二人始终保持着一分距离。
周九良张了张唇,诸多言辞在心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能说什么呢?说你不必惧我,我还是那个周九良,你凶也凶得、骂也骂得,打也打得的周九良;说那是咱们商量好的一出戏,每一句话都不是真心,你不要记着那些伤人的话;说以后哪怕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再叫你受半点委屈,假的也不行;说你回来了...
二人并肩走出厅堂,瞧见影壁后的几棵月季树已有一人来高,正是花季,花朵儿殷红如盏,开得格外旺盛。
孟孟停下脚步,久久地望着那怒放的月季,面容闪过一丝忧伤:“我走了那么久吗?花儿都开得这样好了……”
周九良去握孟孟的手,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那一点生疏在他们二人之间,无色无嗅,却又分明如幕如遮,叫他二人始终保持着一分距离。
周九良张了张唇,诸多言辞在心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能说什么呢?说你不必惧我,我还是那个周九良,你凶也凶得、骂也骂得,打也打得的周九良;说那是咱们商量好的一出戏,每一句话都不是真心,你不要记着那些伤人的话;说以后哪怕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再叫你受半点委屈,假的也不行;说你回来了,春天才有春天的样子,活着才有活着的滋味儿。
周九良觉得不妥,这些话说出来没有分量,倒像是哄着人家随口说过便作数的。他瞧一眼月季,掐了一朵簪在孟孟鬓边,语气里有忐忑,和刚才凌厉决然的态度大相径庭,活生生一个惹了老婆生气又不知道怎么讨好才能和好如初的愣头丈夫:“那朵桃花簪子还在老地方,不知道你还喜欢不喜欢。”
“不喜欢。”孟孟微微垂着眸子,不去看周九良也不去摸鬓边的月季。细密的睫毛筛过阳光,在脸颊上留下一点阴影,饶是那时周九良怒斥他,要他不许带走周家一针一线的伤痕。
“那便丢掉,你不喜欢的,不必留着。”周九良干脆道。
“那……”孟孟的眸子扬起来,在周九良的鼻尖上轻轻一点,“我若是不喜欢你呢?”
周九良皱眉,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似的啧一声:“倒也不是不能丢,就是万一被旁人捡走了……”
孟孟扭头就走:“不要了。”
“别不要啊!”周九良急忙去追,“你得要,你得捡回来呀!”
孟孟扭过脸瞧他,下巴微微抬起来,又娇又恼:“凭什么呀?”
“刚拜的堂……”周九良又去握人家的小手,不小心用劲儿大了些,叫人家皱着眉嘶一声,唬得他紧忙去看,“抻着伤口了?哪儿疼啊?”
“不跟你说。”孟孟的嘴微微抿着,眼皮垂下去,又缓缓掀起来,朝周九良凝神一望,秋波如聚,柔情似水,竟瞧得周九良惊心动魄。
周九良久久地望着他,猛地凑过去啃人家一口。
“哎呀!干什嘛!”孟孟捂着脸对他怒目,“要脸不要脸!”
周九良露出一个傻子才会有的笑容,直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你说的,有媳妇儿在身边,谁还要脸呐,那玩意儿能当媳妇儿使呀?”
孟孟觉得他不能跟一个傻子计较,遂转过脸不去理他。他心里当真没有芥蒂吗?许是有的。
回想那一日,周九良如何用双手捧着他泪水纵横的脸孔,那么严肃地对他说:“孟孟,你信我吗?”他懵懵懂懂地点头,又不知所措地听周九良飞快地,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事情的始末和未来的计划都欠奉,只是一遍一遍重复,要他信他,末了,周九良温热的唇紧紧贴在他的额头,语气那么张皇,那么急促,甚至来不及深思熟虑,只飞快地说:“你只要信我,一切都交给我……”
孟孟猜想,那将是殊死一战,与周九良,与周家,与孟孟本人,都是铁马金戈中的尘埃,成败生死,恐怕只是一念之间。没有犹豫的机会,没有盘桓的空隙,他只得点头,把一场荒谬的戏唱下去。
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可面对周九良反面无情的残酷,还是瑟瑟。那种恐惧似乎在梦里演练过,以至于现实太过荒唐,一度以为是造梦。可反过来想,会不会那些旖旎缱绻不分你我的好才是一场大梦呢?梦里有幸遇良人,琴瑟和鸣,鸳鸯交颈,海誓山盟。如今梦醒,山是山,水是水,他是骗人钱财的江湖骗子,他是大户人家矜贵的公子,被厌弃,被逐出家门才是人间最合理的剧情。于是泪水和萧索都顺理成章,于是被辜负的痛苦与失去一切的幻灭感劈头盖脸。每一日每一日,他都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度过,是梦吧?是该醒过来了吧?直到周九良在钱家哪一场闹剧中堵住他,借着说话的一瞬间,往他的手里塞了几只盘尼西林。
周九良的语气冷冷的,态度冷冷的,说出来的话更是扎人心肺的寒凉,可那几支细长的玻璃瓶却是温热的,它们紧贴着周九良的手掌心,又被他轻轻巧巧地塞到孟孟的手掌心里,那一点温热流转过去,将他从冰冷的梦境中拽出来,告诉他,人间尚且安稳,周九良一直都在。
孟孟想到这里,忍不住去握周九良的手指,那一点怯生生的担忧和恐惧掩藏的不算很好。周九良立刻握他的手,并且没有松开的意思。
周九良何尝不忧心。一面要稳住沈家,一面要去查沈家的过去,还要兼顾孟孟的安全,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找出沈家安插在周家的眼线,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来用。可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沈家打算杀孟孟灭口。
周九良终究棋差一着。
孟孟是怎么被人五花大绑甩在荒郊野地,又是怎么匍匐着找到一簇铁篱笆,拼着划烂手腕子的劲儿磨开了牛皮绳子,他都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夜色正浓的时候,瞧见一个小叫花子摸进了他的屋子,撑着一口气倒在他的面前。
周九良不愿意再想,他觉得自己荒唐,滑稽,愚蠢,但是比懊悔更多的,是命悬一线的后怕,他抱着孟孟不肯松开半点,如毕生至宝,失而复得。
周九良正色道:“今儿是个好日子,适合买簪花。”
“买什么簪花呀?”孟孟莫名其妙的,“要那么些花儿干什么?”
“你得要啊,要一屋子,见天儿换着戴,每天难为我,叫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周九良的胳膊绕过来,热乎乎地搂着孟孟的腰,像是真瞧见了那熨帖的日子,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到八十那年,我还给你戴簪花。”
“那不成老妖精了?”孟孟笑一声,浅浅。
“怎么会,你即便老去,也是从容。”周九良说得动容,又去说,“挑完簪花再去挑糖,专挑洋人卖的那种,你没吃过的。”
孟孟忽然想起之前那些被糖和蜜包裹的好日子,那时的周九良就喜欢领着他到处买糖吃,他吃过的软绵绵的,里头有馅儿的糖,还有略带苦味儿的,里面有酒的糖,洋人可真会琢磨,一个糖能弄出那么多花样来:“那行,买那个有玻璃纸包着的。”
周九良手上用力,把人往自己怀里顺一顺,点头点得极认真:“买!”
“还有那种奶糖。软的。”
“买!”
孟孟露出一点笑容,天真无邪,那些混乱的,潮湿的,布满阴霾的苦日子终究到了头,是时候吃颗糖了。说起糖,他又想起文林给他的小糖包,四五粒糖块儿,支撑着他从荒郊野岭跑回竹篾镇,跑回周家,叫他不至于在疼痛和缺氧中昏厥过去。
“哟,对了。”孟孟转过脸,望着周九良,语气有些抱歉,“我把咱们干儿子的金菩萨当了,咱们得买一个还人家。”
周九良笑一声,屈起手指刮一刮孟孟的鼻尖:“你以为表弟把金菩萨卖给了谁?”
孟孟惊讶道:“你呀?你和他说好的?”
周九良摇摇头:“他不知道是我,我们也没有说好,倒是那天在路上遇见,他对我冷淡得很。”
孟孟叹口气:“他恼你把我休出家门。”
周九良感慨一声:“我也恼自己。”
周九良的拇指轻轻擦过孟孟的手心,语气那么干涩,又那么忐忑:“是不是吓坏了?”
孟孟点点头,又摇摇头:“许是有的,不过不打紧,都过去了。”
“怎么不打紧?分明是连我都不信了。”周九良叹一口气,语气沉沉,“不信是应当的,要你再信我,就得凭我的本事了。”
“你倒是个本事大的。”孟孟笑一声,“连爹妈都被你说服了。”
周九良摇摇头:“也没有说服,是他们自己看开了。”
任凭什么千金小姐,有多温良贤淑,有多蕙质兰心,总归知人知面不知心。倒是这个小骗子,一路磕磕绊绊,扶持着周九良一路走来,不离不弃,不曾有过半点儿二心。
“可是,我终究不能给周家……”孟孟艰涩地开口,那点灰心在眼角眉梢,衬得盛放正艳的月季都显得黯然。
“你喜欢文林吗?”周九良的嗓音淡淡的,带一丝轻松,似乎真的没有负担。
“喜欢是喜欢……”孟孟不肯说下去,周九良却不在意,“喜欢就好,我也喜欢这孩子,聪明,孝顺,是可造之才。”
孟孟知道周九良的意思,文林既然是干儿子,过继过来养着也不是不可以,可大户人家,没有自己的子嗣,真的甘心吗?
周九良并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只是去说这几日他跑了那些地方,见过多少人:“前些日子,我找了马镇长,托他的福,找到了沈沅君的婚书,又知道了胡家一家五口陆续死去的事儿。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你没有沈家毒杀胡家的证据?”孟孟问他。
“嗨,人都死了两年了,再要开棺验尸哪儿有那么容易。”周九良拍拍孟孟的手背,继续说,“不过,沈家的确是漂洋过海地做药品生意,下药的事儿八九不离十。”
“真是胡家虐待沅君,她才毒杀那一家五口的吗?”孟孟又问。
“我跑了几家银庄,查了查沈家这些年账务变动,大致能推断他们仓促嫁女,大约就是为了资金转动,这才找到了胡家。可真正叫他们翻身的,不是胡家给的聘礼,是沅君丧夫之后带回来的巨额遗产。”周九良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当初知道事实的震惊已经过去,只留下不堪的唏嘘,在回忆中尚且温暖的少年脸上,“最近一年,沈家的开支巨大,欠银庄不少钱。”
“他们想要故技重施……”孟孟低喃道,“胡家可以不明不白地死,周家也可以……”
“你在这里,叫一切都变得难办起来。”周九良接着说。
“所以沈沅君不惜做平妻也要嫁进周家。”孟孟又说。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周九良摇摇头,“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在他们眼里,你离开周家,倒是少了一样麻烦。可是你差到了阆苑镇,他们便要动手了。”
“可是这谎撒的太随意了,阆苑镇真有钱家,你要是有心去打听,不是也会被揭穿?”孟孟皱眉。
“嗯,会被揭穿,可只能证明有人撒谎,不能证明撒谎的人与沈家有关。他们可以推说是你之前骗钱结了仇家,人家上门报复。那时候你已经死了,真相如何,早就没有意义了。”周九良笑一笑,“说不定,在我生出这个念头之前,我就死了。”
孟孟长长叹一口气:“蛇蝎心肠。”
“是啊,我和爹妈谈起的时候出一了身冷汗。”周九良摇摇头,“人心之恶,远胜鬼神。”
孟孟停下来,抬头去看天际浮云悠闲,日头正好,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我是拿了家里的钱,包括娘给你攒下的大黄鱼,我也拿了……这事儿不光彩,我不敢同你讲。”
“赌坊从咱爹这里骗走的钱,包括之前的八百大洋,我都拿回来了。”周九良像是说一件小事那样说下去,“至此,再没有什么事,叫你在周家觉得问心有愧,低人一等了。”
孟孟一惊,是幅度很小的一惊,从他大大的眸子里折射出来,满满的,都是感激:“你……”
“你我是夫妻,本当如此。”周九良说完,又扶他一把,“慢点儿走。”
孟孟抿一抿唇,说:“你这样,我倒不知该怎么报答。”
“报答?”周九良嘶一声,回头打量他媳妇儿,“这么生分了吗?”
孟孟捏着衣角,嗫喏一句:“那你说怎么才算不生分?”
“搂着我啃两口,快。”周九良指指自己的脸蛋子。
“我去你的吧!”孟孟嗔他一句,松开他的手,顾着自己往前跑。
周九良没有追,只在阳光底下咧着嘴乐,又喊一声:“慢点儿,你再卡倒了!”
——完——
【良堂贺岁】《野心》第三十八章
第二日新妇见公婆。周九良换一身缎子面长衫,垂着眸子先行半步,身后跟着俏丽新娘,一身红衣裙似火一般自肩头倾泻而下。她垂着面孔,跟紧周九良的步子,走得那么坚定。
沈家和周家仅仅一院之隔,老两口早早和周家老爷夫人坐在一处,吃茶唠嗑儿,不亦乐乎。这会儿听见动静,知道是小两口起了,脸上挂着喜色,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齐朝门口张望。
“孩儿给爹娘、叔婶请安。”周九良站在门口作揖。
沈家老爷子啧一声,含笑带嗔:“这孩子,怎么叫大人的?昨儿改口费没给足是怎么地?”
沈家夫人很是开心,只打圆场道:“哎呀,这么多年喊下来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也是有的。再喊一次就是了。”
周九良提高嗓音:“周九良给沈...
第二日新妇见公婆。周九良换一身缎子面长衫,垂着眸子先行半步,身后跟着俏丽新娘,一身红衣裙似火一般自肩头倾泻而下。她垂着面孔,跟紧周九良的步子,走得那么坚定。
沈家和周家仅仅一院之隔,老两口早早和周家老爷夫人坐在一处,吃茶唠嗑儿,不亦乐乎。这会儿听见动静,知道是小两口起了,脸上挂着喜色,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齐朝门口张望。
“孩儿给爹娘、叔婶请安。”周九良站在门口作揖。
沈家老爷子啧一声,含笑带嗔:“这孩子,怎么叫大人的?昨儿改口费没给足是怎么地?”
沈家夫人很是开心,只打圆场道:“哎呀,这么多年喊下来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也是有的。再喊一次就是了。”
周九良提高嗓音:“周九良给沈叔,沈婶请安。”
沈家夫妻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纷纷扭头去看周家老两口。
周老爷和周夫人神色如常,好像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儿。很快有仆人端来媳妇儿茶,等着新人上前奉茶。
周九良终于进了厅堂,他身后的新娘子垂着脸跟着进门。双双跪在堂前:“儿子,儿媳,给爹娘请安。”
新媳妇儿终于扬起脸,一头珠翠衬得小脸儿越发圆润光洁,一点黛色眼影,沉沉的,越发显得双眸秋水分明,一开一合剪不断理还乱。
分明是孟孟。
沈家夫妻倒抽一口冷气,实在是坐不住,扭头去问周老爷:“这这这,这是唱哪一出啊?怎么、怎么会是她?”
周老爷没有答话,附身接过媳妇儿奉的茶抿一口,又递一封红包给孟孟:“还是喝媳妇儿奉的茶熨帖。”
孟孟收了红包,又给婆婆奉茶。周夫人脸上带一点笑,很微妙,像是羞赧,又像是无奈,她愣了一会儿,还是接过茶饮了,又递一封红包给孟孟:“难为你了。”
沈家夫妻怎么也坐不住了。沈老爷把手边的茶碗一顿,转脸去问周老爷:“老周,这就不地道了,昨儿大红花轿从我们沈家出的门,我们大好的闺女儿嫁给你们周家,她人呢?啊?”
沈夫人也慌了神:“周家姐姐,这婚书也写了,嫁妆也陪了,我们女儿嫁给周家,怎么转眼变了人呢?”
周老爷咂一咂嘴,微微皱眉,沉吟片刻还是说道:“有些事儿,哥哥嫂子,怕是比我清楚。”
沈家夫妻变了脸色,互相对视一眼,把一肚子牢骚忍了忍。
周夫人叹口气,把孟孟和九良搀起来,面孔对着两个孩子,话却是对着沈家说的:“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好,急着嫁女儿是没错,找个好人家也没错,可处心积虑拆散人家小两口,可就造了孽了。”
沈家夫人没忍住,接过话头去说:“什么处心积虑呀?周家姐姐,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是,我们家沅君没出息,上杆子要嫁给九良。可扪心自问,我们沈家没有亏待过周家,你们不允,我们就厚着脸皮当做无事发生。眼下喜事儿办了,街坊四邻请了,你们又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没有把沈家放在眼里了?”
“婶子,这话得问您了。”周九良轻轻扬起眉眼,朝沈家夫人投去锋利的一瞥,“沅君刻意隐瞒已婚之实醮夫再嫁,沈家可曾告知于我?沐君设计陷害我妻污他不洁欲置他于死地,沈家可曾告知于我?”
安静,极安静。
四月春光极暖,照耀着大堂外郁郁葱葱的月季,几朵花苞盛放,嫣红如血。几只小鸟落在树叶上,啾鸣不已,太阳底下无新事,不过尔虞我诈。
沈老爷面颊上有汗,掏出手绢儿擦了擦额角,强撑道:“胡说八道!”
“别说叔叔不信,我都不信。”周九良背着手立在堂中,神色清冷,语气沉沉,“沐君,沅君,于我与亲生兄妹无疑,却设下如此圈套,不惜自身重创也要唱完这出苦肉计……沈叔叔,您教儿不严呐。”
“侄儿,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呐,我们沐君是为了谁受那么重的伤,遭那么大的罪呀!”沈夫人用衣袖遮脸,轻轻抽泣一声。
“为我。”周九良点点头,又说道,“他安排的那几位弓箭手,倒是准头好的,指哪儿打哪儿。不过。”
周九良笑一声,冷冷:“只远走高飞这一项,差了点儿。”
周老爷咳嗽一声,立刻有仆从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了大堂。
那五大三粗的汉子,用眼睛瞧着便知道是混迹江湖的贼子,浑身一股子草莽气,到了这时候还拿鼻孔瞧人,根本不把在坐的几位放在眼里,嘴里依旧是叫嚣: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爷爷瞧不上你们这些小把戏,但凡你弄不死爷爷,爷爷保管叫你一家死绝了。
周九良转过脸去,神色和嗓音都淡淡的:“放心,我一定会弄死你的。”
这两个大汉一怔,倒是少有人家把话说得那么绝,草莽贼寇,向来是有团伙的,这户人家什么来头,不怕被团伙盯上了报复吗?
周九良冷哼一声:“别琢磨了,你们那些烂番薯臭鸟蛋的把兄弟们早就被抓了壮丁,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眼下就别惦记着报复了,问你什么答什么,少吃苦头才是真的。”
这两个汉子心里直犯嘀咕,心说这少爷什么来路呀?这尼玛今儿交代在这里了?不能够吧?虽然人终归一死,也没有这么便宜就死了的说法吧?
周九良不给他们犹豫的机会,上前盯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是谁,指使你们对着我的轿子射箭的,又是谁,喊你们绑架我夫人的。”
二人嘴唇蠕动,最终偏过脸不说话。
周九良点点头,说一声好:“我给你们两条路选。要么去衙门里受刑,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大多是腰斩。放心吧,我送你们一程,不熬足两个时辰死不了。要么,我给你俩找个干妈——竹篾镇干皮肉生意的老妈子多半没孩儿养老,怪可怜劲儿的,你们俩从人家裤裆子底下钻过去,再世为人,侍奉老母,我便让你们夹着尾巴活。”
好家伙,一听这话,两个大汉差点儿把牙齿咬碎了,合着不说实话,要么人家串通衙门给他俩来个腰斩,要么从老妓裤裆子底下钻过去证明自己是狗娘养的——这事儿办下了,命是能保住,以后可再没有颜面混迹江湖,只能算是个孬种。
沈家夫妻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这一切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的样子,可惜不太成功,那股子如坐针毡的劲儿,叫孟孟隔着老远都察觉到了。只是这俩汉子一时不说真相,他们便能支撑一时。
孟孟转过脸去看周九良,语气很温和:“我从前和我爹走南闯北,见识过腰斩,那大活人剥了衣裳,像条鱼似的搁在狗头铡上,两个壮汉使着一人多长的大铡刀猛地铡下去,腔子破开了,肠子肚子一地都是,血哗哗往外处飚,可人还活着,下半身能踢腿,上半身能往前爬,嘴里还嚷着呢……”
孟孟转过去,那么精致的一张脸上露出一点狰狞的笑容:“我招了, 我什么都招了,把我缝回去我还能活……”
“也是想瞎了心了,缝回去有什么用,缝到一半就得死了。命都没了,招了又有什么用处。”周九良背着手站着,不咸不淡地说一句,“你是见过世面的,我倒是没亲眼见过,想来今年秋天,我也能亲眼看看腰斩是怎么回事儿。”
“是一个姓沈的公子喊我们办事。”一个大汉不情不愿地说。
“办得什么事儿?”孟孟紧接着他的话往下问,语气凌厉,“你给我说清楚了!”
另一个大汉一跺脚,也招了:“在街头冲着两顶轿子射冷箭,去阆苑镇路上埋伏着掳人,都是他吩咐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事儿是我做的。要杀就杀,别弄些埋汰人的活儿。”
周九良沉默片刻,挥手叫人把这俩大汉带下去,又回头去看沈家夫妻:“叔叔,婶子,这俩人是不是冤枉沐君了?要不要请沐君来瞧瞧?”
沈家夫妻脸拉老长,半晌说一句要见沅君。
“自然是要见的,我也想见见她。”周九良点点头,又冲外头吩咐一声。
片刻之后,一个小丫鬟跟着另一位新娘子打扮的姑娘进了厅堂。
沈沅君是美的,穿了嫁衣的沈沅君便更美些。
那凤冠霞帔如火,在她身上,在她眼底燃烧,她那么平静地走进来,甚至不忘给周家老两口和自己的爹娘行礼。
“沅君啊,你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姑娘。”周夫人嗓音发涩,忍了忍才继续说下去,“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回家回家!”沈老爷挥挥大手,“至此我们沈家不会再踏入你们周家的大门儿,以后一刀两断!”
“哟,叔叔不着急走啊。”周九良拦住沈老爷的去路,语气恭敬,可眼神冰冷,“我还记着沐君是如何泼我夫人脏水,叫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也亏得拙荆心宽,不曾寻短见。眼下沅君的事儿,我还没有问清楚呢,别一会儿冤枉了她,叫她想不开呀。”
沈家老爷的脸色极难看,周九良说得好听,别冤枉了沅君,实际上就是要趁着两家大人都在,一层一层扒掉沈家的画皮。
是人是鬼,一看便知。
周九良回头去看沅君,眼神浅浅的,再也盛不下以往的情谊:“沅君故去的丈夫姓胡,是吗?”
沅君垂着眸子,那么鲜活浓郁的新娘妆,熬了一个晚上,透露出衰败的灰,她却依旧身量挺拔,不肯服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九良点点头,语气感慨:“你说你不曾婚配,只为了儿时一句玩笑话,便守在深闺,待嫁于我。可婚书历历在目,明明在你十六岁就嫁与胡家做了少奶奶,两年以后胡少爷病逝,你便携了胡家的家产回了沈家。”
周九良从仆从手里拿起婚书丢在沅君面前:“你以为烧了你那份婚书便死无对证了?当地衙门有存档,婚书还有一份。”
沅君想要说什么,周九良竖起手指抵在唇前:“你想说这玩意儿可以作假是吗?我让你瞧瞧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带上来!”
仆从又领着两个人进了厅堂,这是两个大嫂子,面面相觑,一个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悠脸色刷刷白,另一个瞧什么都新鲜,一眼看到孟孟,唬一声:“这位娘子好眼熟!”
“如何眼熟,大嫂且说。”周九良背着手问。
那大嫂子笑起来:“前些日子遇见过这位娘子,打听我们阆苑镇钱家少奶奶的事儿,我就直说了。”
“他怎么问的,大嫂如何说的?不妨说给我听听。”周九良在她面前站定。
“嗨,就是问我们钱家的少奶奶是不是不在家。她是不在家,生了孩子回娘家小住了。至于这位娘子说的,什么、什么钱家少奶奶另嫁周家,就不知道是谁睁眼说的瞎话了。”大嫂笑一笑,见在场所有人都绷着脸,又小心翼翼地把笑容收回去,“哟,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周九良指着孟孟又问另一个大嫂,“来吧,把你的瞎话再说一遍。他是谁?”
那大嫂子心虚得很,立刻跪倒,语气匆匆:“回老爷的话,我不认识这位娘子。我家孩子病了,有人给了我一点银钱,要我去做个证,我就……我是鬼迷了心了,老爷看在我家孩子病着的份上,就不要计较了吧……那钱!我原样奉还!”
“谁给你的钱?”孟孟垂着脸望着她。
那大嫂子显然很为难,只把眼珠轻轻朝着沅君一瞥,又低头去说请求宽恕的话。
孟孟挥手叫他们都下去,他径直走到沅君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妹妹好巧的心思。”
沈沅君轻轻吸气,面上的妆容掩盖不住面上青灰的颜色,瞧着越发肮脏:“女子本弱,倒也并非我甘愿,不过是为了后半生有靠罢了。”
“嗯。”周九良点点头,“若单为了后生有靠,醮夫再嫁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儿。”
他走到沈沅君面前,语气那么轻,又那么嫌恶:“你告诉我,胡少爷是怎么死的?”
堂良 常青
一个小故事~
放心可食
………………
01
午后下了场太阳雨,把古老的青砖墙表面淋湿了便走。
阳光在爬山虎上撒了层金色的碎钻,毛绒绒的蒲公英立在墙角,古巷里充斥着雨后的泥土气息和各种植物的芬芳。
有人将伞收起来在门口抖了抖,才推开老店铺的门。
铃铛叮当一声,老式皮沙发上看报纸的人站起身来,“您好,来做什么?要求职,宴会,还是出席什么重要场合?”
来人轻轻笑了一下,苹果肌微微鼓起,“结婚用。”
“那真是顶顶重要的场合。”
他拿起木匣子中的皮尺,让人把外套脱了搭在沙发背上。皮尺一展,数值在他心里已经清清楚楚。
“...
一个小故事~
放心可食
………………
01
午后下了场太阳雨,把古老的青砖墙表面淋湿了便走。
阳光在爬山虎上撒了层金色的碎钻,毛绒绒的蒲公英立在墙角,古巷里充斥着雨后的泥土气息和各种植物的芬芳。
有人将伞收起来在门口抖了抖,才推开老店铺的门。
铃铛叮当一声,老式皮沙发上看报纸的人站起身来,“您好,来做什么?要求职,宴会,还是出席什么重要场合?”
来人轻轻笑了一下,苹果肌微微鼓起,“结婚用。”
“那真是顶顶重要的场合。”
他拿起木匣子中的皮尺,让人把外套脱了搭在沙发背上。皮尺一展,数值在他心里已经清清楚楚。
“您的身材真好,典型的衣服架子。选选料子吧?”
“嗨,这我不太懂,您给推荐一下?”
他又扭头看了看,心里说这人的眼睛真是好看。
最后订了套丝绸单扣的西装,左肩上有珠绣的云纹。
那人的眼睛里都溢满了喜悦,亮晶晶像台灯底下那个淘回来的水晶球,“我来对地方了,您给设计的真好。”
他心里笑了笑,原以为这是个有主意的,没想到都是听他的订下了这套衣服。虽然这么腹诽着,他还是没忍住朝他眼睛多瞧了两眼。
生动,活泼,漂亮的一双眼。
“您满意就行,本店是先付30%定金,请问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我拿了现金来的……诶?差了50……”
“没事儿,一点半点的,这么着就行。”
“那怎么行,我,我明天给您送过来。”
“打版那天来吧,正好先看看效果。”
那人又笑起来,忙不迭的点头,“好嘞”。说完还站在那儿,似乎有点迟疑,半晌才开口,“怎么称呼您呢?”
他顿了一下,习惯性的摸了摸兜,随后才转身在柜台的匣子里翻了一通,递过去张名片。
“周九良,叫我周师傅就行。”
02
他睡眠质量不错,但醒的也早。
翻身时木板床吱呀一声,睁开眼从窗帘缝隙里透过一丝天光,他披上外套起来。
昨天赶了一天,直到半夜,衣服将将可以收尾。
小徒弟听到动静,从另一个屋子开门出来,还睡意朦胧的揉着眼睛,“师父,您又起这么早啊,为这套西装,您都熬了好几个夜了,这么着急吗?”
其实倒也不急,只不过他好不容易碰到个如此“标致的模特”,按他的尺寸做出来的衣服肯定也好看,他总想快一点,看看成品会是什么样。
他们这行靠的都是手艺,每当作品完成时,都是他最骄傲和最满足的时刻。
“这不是还得改动几遭,不能误了人家大事。”
03
那人说他叫孟鹤堂,是做茶叶生意的。每次来的时候也带茶叶。衣服来回改动了三次,孟鹤堂看不出什么,只是周九良精益求精,说要给他做一套最完美的西装。
成品敲定,熨烫整齐,一身手工定制西装穿到了孟鹤堂身上,他现在镜子前,脸上的期许和紧张交织,往周九良那边看。
“您穿西装真精神”,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您本来长的就精神,这一打扮,绝对是最帅气的新郎。”
孟鹤堂似是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抿着唇笑,“真的?”
“我见过多少顾客了,您还不相信我的眼光嘛。”
“相信,相信”,他从包里找了找,拿出一张请帖来,大红烫金的请帖,打开来是竖着的两行字,“众所周知,山海可证。”
没有署名,但附上了地址和日期。
“您帮我出力这么多,我想请您也来。”他又站在那,有些迟疑,“不知道方不方便?”
周九良答应的很爽快,“好,我一定去道喜!”
04
徒弟爱热闹,和他一起来的。他本是守时的人,却没想到孟鹤堂的宾客要更为守时,他们到的时候,酒席上几乎坐满,徒弟拉着他兜兜转转,才在中间台的左下角找到座位。
满场热热闹闹,大家都互相打招呼寒暄,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竟也不尴尬。好歹是来参加重要场合,他今天穿了件中式盘扣唐装,坐在那喝茶,品了一口,就尝出是孟鹤堂自己的茶叶。
周九良环视一圈,发现场地都是中式布置,最吸引他的,就是台上两边摆的两人金桔。金灿灿,亮盈盈的结的茂密。
司仪率先出现在台上,两个笑眯眯的小眼睛倒是很喜庆,架着方眼眶的脸圆乎乎的。眼神经过他的时候,还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周九良回之一个微笑,紧接着音乐声响起来,周九良往那红地毯的尽头看去。
孟鹤堂穿着那身西装,一步一步,走的稳稳当当。
他在台前站定,接过话筒,低头缓了几口气,开口时声音还有些颤抖。
“今天,感谢大家,来参加我和周九良的金婚典礼。”
05
诶?
周九良有点木然的转过头,想问问他的小徒弟自己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结果发现小徒弟哭的满脸是泪,一边哭一边疯狂的点头。
“师父,您去吧,别让孟叔等太久了。是您,就是您的金婚典礼。”
06
他第一次记不得回家的车站,在街上被找到时,把孟鹤堂吓坏了。
他不愿意去医院,孟鹤堂也不愿意,他们都辛苦半辈子,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孟鹤堂几乎不错眼的守在他身边。
可总有疏漏的时候。
再找到他时,发现他睡在曾经的铺子里,铺子早已经给了徒弟两口子经营。但周九良总记得,有个人要找他做西装,说是很重要,他便总待在铺子里。
没办法,徒弟收拾了屋子,陪着他一块住,孟鹤堂也上了年纪,又为周九良的事操心,整个人憔悴不少。
小徒弟看着两个老人实在不忍,“孟叔,您回家好好休息吧,师父的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您老这么熬着也不是办法,既然他想待在这,我陪着照顾也好。”
孟鹤堂看着拿着尺子在案板上划线记录的周九良。想起他那时候,听朋友介绍进了这家店门。那时他要去谈一笔生意,谈下来的话公司就能成立,他要为这个重要场合做一套西装。
“好好,我带了现金……”,翻钱包数钱的时候,他又悄悄看了眼认真比对尺码的周九良。
他把那张钱往里塞了塞。
“呃,少了50……”
“没事儿,先这么着就行。”
“那不行,我再给您送来。”
不怎么聪明的理由,只是能多来一趟也是好的。
07
“九良,如果你想起来了,那今天,就是我们的金婚典礼。”
“没想起来的话也没有关系,那今天就是我们的结婚典礼。”
“如果你有顾及,可以先不回家里住。不过我们结婚了,总是要住在一起,我可以陪你去店里住。你想做衣服,就继续做,我在门口支个摊子,过来过去的都可以喝杯茶水。”
“如果你想听,这五十多年的故事,我慢慢讲给你听。”
从小徒弟手中接过那封大红请帖,“你若是愿意,就在上面,写下咱俩的名字。”
他珍重的,宝贝的捧起那双手,轻轻吻了下他的指节。
“你永远站在我最重要的位置,周宝宝,和孟哥回家吧。”
May the love never end.
………………
除了06里有回忆,其他都是年老时的状态。
但01里的孟哥很精神很漂亮。
是因为在周宝宝眼中,一直如此。
有点迟到的小甜饼~
【良堂贺岁】《野心》第三十六章
刘贵在孟孟那里碰了好大一个钉子,接连几天气得吃不下睡不香的,今儿好容易逮到机会去相好家里困觉,被那小妖精从头到尾捋了几遍,身子骨都酥了,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这才舒坦些,叼着牙签儿,哼着小曲儿回了赌坊。
几个手下跑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刘贵那满脸的横肉抖三抖,压低嗓音问:“确定是周家那个傻子?”
手下一拍巴掌,苦着脸说:“掌柜的,他没说自己是周家少爷,但是几个见过的人都说是他。”
刘贵哼一声,正一正衣领,昂首挺胸地往赌坊里头去。
赌场里最好的一间包间,站着两个伺候茶水的小厮,不知见了什么,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战战兢兢地望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
刘贵的视线扫过去,瞧见一个年轻人,...
刘贵在孟孟那里碰了好大一个钉子,接连几天气得吃不下睡不香的,今儿好容易逮到机会去相好家里困觉,被那小妖精从头到尾捋了几遍,身子骨都酥了,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这才舒坦些,叼着牙签儿,哼着小曲儿回了赌坊。
几个手下跑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刘贵那满脸的横肉抖三抖,压低嗓音问:“确定是周家那个傻子?”
手下一拍巴掌,苦着脸说:“掌柜的,他没说自己是周家少爷,但是几个见过的人都说是他。”
刘贵哼一声,正一正衣领,昂首挺胸地往赌坊里头去。
赌场里最好的一间包间,站着两个伺候茶水的小厮,不知见了什么,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战战兢兢地望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
刘贵的视线扫过去,瞧见一个年轻人,一头卷毛儿,眉眼安定,气度深不可测,一身衣裳样式简单,质料却矜贵,手指间把玩一片牌九,听见刘掌柜进门,眼皮子也不抬,语气冷漠:“你是刘掌柜?”
“阁下是?”刘贵不动声色地反问。
来人不说自己是谁,也不说来这里为了什么,倒是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儿:“听闻刘掌柜与马镇长相熟?我记得马镇长前些年娶了一个小妾,千娇百媚,色艺双绝,马镇长很是欢心,私下里会友都带着她。”
刘贵的脸色不太好看。
“后来突然有一天,她不见了,好像整个竹篾镇没有过这样一个大活人似的。”来人说完,终于抬眼瞧了刘贵一眼,目光锋锐,嘴角微微弯起,却没有半点儿笑的意思,“旁人不知道有没有,刘掌柜大抵是知道的。”
刘贵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马镇长这个妾他当然知道,这女子是他花高价儿从扬州买回来的艺伎,献给马镇长做妾,这才有了他这暗地里的买卖。也正是靠着这层关系,他在竹篾镇要账,不用给谁脸面。谁知道这女子心眼儿多,居然和马镇长的秘书勾搭上了,被抓一个正着。这事儿吧,怎么说也怪不到刘贵头上,可是马镇长膈应,已经半年多没给他见面献殷勤的机会了。这档子事儿怎么会给这小子知道?他那会儿不是个傻子吗?
“有事儿说事儿,讲那些不相干的传言作甚!”刘贵语气生硬。
来人点点头,随手把牌九丢回到桌子上,啪啦一声响,那么漫不经心,又那么鄙夷不屑。根本没有半点儿把刘贵放在眼里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刘贵气得直吸气,一张面孔垮下来,黑如锅底。这下他相信来人就是周家的少爷周九良,这欠儿登的样子跟他那个婆娘他妈的一模一样,简直能把人气死。
周九良手指交握,搁在自己膝头,姿态极放松,却散发出石裂山崩一般的压力,朝着刘贵无声推进:“听说有人打算把我的人弄去窑子卖身。我来瞧瞧,是谁那么大的势力,敢在我头上动土。”
刘贵分明是被这气势压住了,满脸横肉耷拉下来,额头竟然有汗,细密。周九良讲那些不相干的传言的用意他想明白了。他是在说你刘贵的底细他摸清楚了,背后的确有人,可那人避讳着你呢,眼下周家想要你生你便生,想要你死,你就得痛快地死。
“周少爷,这事儿属实是误会、误会。”刘贵拍着心口去说,“咱可没有为难您的人半分,老太爷也客客气气请回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周九良双手交叉,轻轻抵在下颚,一点笑容自嘴角慢慢漾起,那笑容几近朴实,毫无城府,不见芥蒂,似乎是高兴。惹得刘掌柜也一起赔笑,笑容干巴巴的,直笑得心惊肉跳。
周九良笑了一会儿,抬起眼去看刘掌柜的脸孔,笑容如潮水褪去,露出一丝不加压抑的狰狞:“晚了。”
孟孟把盘尼西林给老头儿用上了,当天热度便退了些,人瞧着也有了点儿血气。他伺候老头儿喝了一点稀粥,看老头那遭罪的样子,有些话也问不出口。
老头儿一下子老了许多,那双滴溜溜转悠的眼睛像是被雾蒙住了,浑浊而迟钝,挣扎着说:“乖儿,快走,竹篾镇留不得,周家留不得……”
孟孟去问缘由,老头儿哎呦哎呦喘不上气儿,一会儿又昏睡过去。
瞧这样子,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的,老头儿很难缓过来。
孟孟心里有疑问,既然不能从爹这里找到答案,那就从阆苑镇的钱家找找答案吧。
阆苑镇离竹篾镇有十几里地儿,孟孟安置了老爹,请客栈小儿代为照顾一二,自己租了头驴骑着,朝着阆苑镇去了。
此时春色正浓,沿途都是好风景,不知名的野花在道路两边招摇,漫山遍野都是深深浅浅的绿,间或夹杂些许明亮的红黄,被阳光一照,新鲜得很。
一声呼哨从林间传出来,惊动鸟雀扑棱棱飞上天。孟孟转头去看,却没有找到人影。何曾几时,周九良也喜欢在寂静之处打一个响亮的呼哨,傻呵呵的笑容挂在他脸上,隐藏一颗清醒的灵魂,借着这一声呼哨,传遍山川大地。
孟孟去想他的傻子,又去想他的夫君,想那个皮贴皮肉贴肉好过的男人,想得心里坠着疼,那种疼痛几乎摧毁了他的神志,叫他忍不住想破罐子破摔,干脆折回去,带着老头儿离开竹篾镇,远走高飞算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咬一咬唇,还是催着驴往前走。
即使要走,也不能带着一身冤屈走。周家可以冤枉他,他不能冤枉自己。究竟是谁在背后作梗,怎么作的梗,他都要查分明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阆苑镇不大,孟孟走了一段时间,找到一个大姐打听钱家的事儿。
那大姐穿一身蓝花布外套,头发梳理的很整齐,一张脸孔圆润润的,瞧着很亲切,见孟孟问她便一一答了:“是的,我们这里是有个钱家。”
“我听说这家的少奶奶跑了,有这事儿吗?”孟孟递给大姐一把毛嗑儿,眼神间都是好奇。
大姐惊讶地看一眼孟孟:“谁胡乱嚼舌头呀?那钱家少奶奶刚生完孩子,前阵子回的娘家,怎么是跑了呢?”
孟孟也做惊讶状:“真的呀?那是谁说的闲话哟,都传到竹篾镇周家了。说周家少奶奶就是钱家的少奶奶,跑路再嫁的。”
大姐笑出声:“这瞎话传的,也不怕把人笑死,周家是什么人家,谁不知道呀,还能娶个二道媳妇儿?不瞒妹妹说,阆苑镇就那么大,谁都沾亲带故,你随便问问谁都知道钱家的少奶奶是钱少爷打小儿认识的青梅竹马,哪儿来那么些没影儿的事儿呀,真是笑死人了。”
孟孟明亮的眸子黯淡一分:“青梅竹马呀……”
是啊,世间良缘,无非青梅竹马,一见钟情。他和周九良哪样都不占着,是在特殊时期捆绑在一道儿的夫妻,是一条船上呆过,一根绳儿上拴过的同伙儿,走不到头儿,也不是什么想象不到的事儿。
他竭力吸气,语气淡淡的:“那真好。”
孟孟仰头看一眼天空,见云色浅薄,阳光温柔,仿佛天底下清清白白,哪里会有什么冤屈。有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孟孟转过身,慢慢地往回去,大姐在身后喊他:“姑娘,钱家往那头走。”
孟孟没有答,他去了钱家又能做什么呢?去问你们家是不是有恶仆,跑到竹篾镇去嚼舌头,现在想来,当然是没有。那起子腌臜货不知道是谁从哪里找来诬陷他的,眼下想要再寻回来,怕是不能了。
他骑着小毛驴儿,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灰心的,即使真的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能揪着那帮人找到周家吵架吗?吵赢了又怎么样?他已然是弃妇,洗刷了冤屈,也回不到纯洁无瑕的当初。事情能弄明白是非曲直,碎成一地的人心呢?能拼回去吗?
他知道这一切有幕后的推手,从周九良遇刺,到他爹忽然被赌坊扣住,再到栽赃他的钱家“仆从”,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环,卡在他的咽喉,叫他百口莫辩。理由呢?原因呢?谁要这么大动干戈跟他一个小骗子过不去?不值当啊……或许,他们针对的并不是孟鹤堂这个人,而是周家少奶奶这个位置。会是沈沅君吗?她为了得到少奶奶的位置,不惜送自己的哥哥去死?说不通啊,那背后的人攒那么大一场戏,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只顾着埋头走他的路,不曾留意道路两边细碎的窸窣声,等驴子忽然一个绊倒,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半晌发不出动静来。
他瞧见树丛里有人,蒙着脸猫着腰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东西,好像是毛巾和绳子。
孟孟想,他许是知道的太多了,有人要杀人灭口。
他奋力挣扎起来,顺着大道玩命儿往前跑。身后几个人无声追赶,步子极快,好像野兽追踪猎物,不肯给他一丝侥幸。
背后有风,无声,孟孟的脊梁一阵一阵发白毛汗,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他从柿子树上跳下来,老大的狼狗撵他,也是如今这般心惊肉跳,也是如今这般命悬一线,那时是谁从天而降救了他?孟孟跑得心脏发疼,喉咙里拉风箱一般喘,在那只手抓住他后颈的一瞬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九良——九良救我——”
【良堂贺岁】《野心》第三十五章
老头儿被人用门板儿搭着送出来,脸色蜡黄,气息奄奄,见了孟孟,喊了一声乖儿,随即昏死过去。
孟孟找了一家客栈,雇人把老头儿抬进去歇着,自己又去了一趟表弟家,把剩下的银钱和首饰都归还了。
“嫂嫂接下来怎么打算?”表弟追问道。
孟孟垂着眸子摇摇头。
“不如就在我们家住下吧,有事儿从长计议,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表弟媳说道。
只一眼就知道她是真心,那么实诚,那么熨帖,近乎憨厚的待人好。孟孟忍不住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又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平白叫人说闲话,你们的恩德我记着,以后的路,要靠我自己走了。”
“嫂子你说什么呀,什么恩德不恩德的,你是孩子的干娘,住自己干儿子家谁能说闲话?你一个妇道人......
老头儿被人用门板儿搭着送出来,脸色蜡黄,气息奄奄,见了孟孟,喊了一声乖儿,随即昏死过去。
孟孟找了一家客栈,雇人把老头儿抬进去歇着,自己又去了一趟表弟家,把剩下的银钱和首饰都归还了。
“嫂嫂接下来怎么打算?”表弟追问道。
孟孟垂着眸子摇摇头。
“不如就在我们家住下吧,有事儿从长计议,日子总是能过下去的。”表弟媳说道。
只一眼就知道她是真心,那么实诚,那么熨帖,近乎憨厚的待人好。孟孟忍不住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又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平白叫人说闲话,你们的恩德我记着,以后的路,要靠我自己走了。”
“嫂子你说什么呀,什么恩德不恩德的,你是孩子的干娘,住自己干儿子家谁能说闲话?你一个妇道人家,自己怎么生活呀。”表弟媳忍不住发愁。
“怎么不能生活,以前也是那么过的。”孟孟笑一笑,说,“我不能留下来,偶尔伸一次手还能说是昔日情分,时日久了,周家那边你们不好交代的。”
表弟和表弟媳还是担忧,把孟孟归还的银钱又塞给他,叫他当个盘缠。孟孟不肯,说钱多了打眼,反而危险,只留了两三个大洋。
“嫂嫂有什么不便,可以差人来知会一声。”表弟轻声说,“嫂嫂不嫌弃,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干娘,你带着吧。”文林把他的小纸包拿出来,塞到孟孟手里,“不开心的时候就吃一颗,孩儿想干娘开开心心的。”
孟孟张了张唇,那么多酸楚在喉头,挤压得呼吸都困难,最终俯下身,抱住文林,用力亲一亲他的小脸蛋。
小客栈条件差,大通铺的被窝里都是跳蚤,包间相对清爽一点儿,可也有限。眼下不比在周家,样样矜贵,只能对付着落脚。孟孟换下了一身湘绣褂子,卖了几个银钱,给老爹请了大夫来瞧。赌场那地儿哪里是人呆的,受了伤只给一块破布胡乱摁着,创口发黑发肿,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偶尔说胡话,只喊孟孟:乖儿,快走。
孟孟心里疼得紧,心说你都这样了,咱们怎么走啊,走去哪儿啊?
许是年纪大了,老头儿少有清醒的时候,高烧不退,多少药一贴一贴喝下去,杯水车薪,难见起效。孟孟坐立不安,拦着大夫不让走,叫他想办法救人。大夫捋着花白的胡子发愁,最后倒是想了主意,他把孟孟让到一旁,低声说:“洋人医院有西药,盘尼西林,能治你爹的病,就是那玩意儿不好采,有钱也不见得买得到。”
孟孟谢过大夫,在客栈陈旧的床沿旁坐下来,轻轻握着他爹滚烫的手腕,心里去想,他要到哪里去弄盘尼西林。
竹篾镇没有洋人开的医馆,那得是大城市才会有的地儿,不过西药还是有的,他问过大夫了,整个竹篾镇有能耐弄到西药的,除了周家,还有沈家以及钱家。
周家和沈家孟孟是去不了了,钱家呢?是什么人?
孟孟换了一身粗布衣裳,用条头巾把头发包了,打扮成个大嫂子的样子,出门打听钱家的位置。
有那些个大嫂子,为人热情,听说孟孟找钱家,领着他走了一条街,远远地一指,说:“门口有俩蔫巴巴石狮子的就是。”
这话叫人听了发笑,哪有人家在门口放俩蔫巴巴的石狮子呀?孟孟顺着大嫂子的指引往前又走了一段。定睛一瞧,嗬!还真是蔫巴巴的。不知道是不是主人家贪便宜,那俩石狮子吧,实在是偷工减料,眉目不清,鬃毛敷衍,好大脑袋耷拉着,跟霜打茄子一个样。可好歹是石狮子,也算是比旁人阔的一个标志。
孟孟歪着脑袋,瞧着那户人家打开门,走出来一位摇头晃脑的先生,心里骂一句独木桥上遇仇人——冤家路窄。这位可是老熟人了,孟孟和他爹刚到竹篾镇哭着卖身葬父的受害人,大黄牙。
这怎么恁啊?这家伙别说买药了,遇上都得绕着路走,省得人家抓他去报官呐。话又说回来了,孟孟躲得了,他爹怎么躲?没有西药,这老头儿怕是抗不过去的。别说是冤家,前面就算是有刀山,那孟孟也得咬着牙爬一爬。
孟孟想了想,又折回去,找了家估衣店,买一身浅粉色的偏襟上衣,回客栈收拾好了,再一次来到钱家。
她也不着急叩门,只在门口石狮子边坐着,一双手环着膝盖,眼神淡淡的,是一个极有教养的姑娘才会有的温顺和内敛。
很快有人上前和他搭话,问他是哪里人,怎么在钱家大门口坐着。起初孟孟不肯说,架不住三姑六婶磨,便说自己是钱家的外室,一个多月不见当家的,吃穿用度够不上,只得来家里找人。
好家伙满街的大嫂子轰隆一声炸了,急忙去拍钱家的门,幸灾乐祸地喊钱夫人别数钱了,出来瞧瞧吧,如夫人上门来了。
钱家的夫人精瘦精瘦的,穿一身绿旗袍站着,远瞧着活像一根甘蔗,一双眼睛斜挑着向上,嘴唇极薄,一瞅就是不好相与的妇人。听见有人在院子外乱喊,打开门朝外瞧。大婶子立刻围上去,添油加醋那么说,钱夫人越听越气,一双眼睛几乎倒竖,瞪着孟孟的面皮,恨不得把他的脸给撕了:“小蹄子,你还真是不怕死啊,敢找到家里来!”
钱夫人一捋袖子,上去骂街:“下贱的东西,谁给你脸了,做那皮肉营生还敢上人家家门口吆喝,老娘不打断你的腿!”
孟孟闻言,也不争辩,只说:“大娘子骂我也没有用,事儿是老爷做下的,和我一个女子有什么干系?左右我怀了老爷的孩子,您认不认,我都是钱家的人了。”
听热闹的人又是嗡一声,啧啧啧不绝于耳,一半骂钱老爷作孽,一半惋惜孟孟想不开,那么水灵一个大姑娘,跟谁不好,要去跟姓钱的这个半老头儿,现在没进门就有了身孕,这钱夫人还能给她好脸?
果然,钱夫人又是叫又是骂,又是要请娘家人出来做主,要把屋里的死鬼千刀万剐,这个找上门来的狐狸精也别想跑了,一并捆了沉塘去,叫他们死也死在一块儿,做个亡命鸳鸯。
那场面多滑稽,比戏台上的大戏都热闹,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听到兴头上恨不得鼓掌叫好。
钱先生在外头办了点事儿,转回宅子,发现好多人围着瞧热闹,人声鼎沸的,他还揣着袖子问呢:“什么事儿啊?哪家打起来了?”
看客吃吃笑,喊他:“钱先生,别问了,你家如夫人找上门儿来了,你屋里的正骂街呢。”
钱先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夫人?什么如夫人?就他家那个母老虎,他能有什么如夫人?听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只是不信。把人扒拉开了往前头挤一挤,定睛一瞧,嘿,还真是他媳妇儿骂街嘿。嗯?那如夫人是?钱先生龇着他的大黄牙,眯着眼往旁边一瞅。这姑娘长得,啧啧啧啧,又勾勾又丢丢的,真好看啊,这好看的姑娘能是他相好?做梦都不带这么做的,一定是他媳妇儿作妖,找事儿埋汰他呢……不对啊,这个姑娘瞅着眼熟啊……这不是!这不是卖身葬父的骗子嘛!钱先生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孟孟!”
钱夫人的叫骂戛然而止,一双斜眼调过去,死死盯着钱先生,怒火满格,眼看就要放大招。孟孟赶在钱夫人发作之前跑过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含着泪,轻轻喊一声:“郎君为我做主……”
钱先生麻了。
他做什么主做主,他现在恨不得自己已经作古,好过被媳妇儿当街扒皮:“你不要乱说,我怎么是你的郎君了?”
孟孟眼里的泪泫然:“是了,是孟孟看错人了,郎君要人家的时候千好万好,不要人家了,叫人家不要乱说话。”
钱夫人气得直哆嗦,转着圈找趁手的兵器,有那个看热闹的,抓起一把搂树叶用的九齿耙递给她,别看钱夫人瘦,那浑身是筋肉,好家伙,九齿耙舞得虎虎生风,照着钱先生玩命儿招呼。
钱先生吱哇乱叫,一面蹦跶一面辩解:“你别听她的,她就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
孟孟眼睛瞧着,一滴一滴的泪落下来,哭得无声,哭得心碎。几个大嫂子看不过去,又去劝她,男人都是这个死样子,就不该信男人的话,你就是太年轻,不听老人言,这不是,吃了大亏了吧?没事儿没事儿,嫂子认识几个郎中,有那堕胎的方子,你把身子养好了,找个好男人嫁了,安分过日子。
钱先生听了一耳朵,顾不上躲老婆打,一双眼睛瞪得跟个鸡蛋似的,黄牙伸出口外,直嚷嚷:“你怀了?你怀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是连手都没有摸上啊!”
孟孟也不分辩,只是站在那里掉眼泪。
钱夫人越听越不像话,揍了钱先生几下,指着孟孟问:“到底是不是你的妾?是不是你的种?”
钱先生带着哭腔梗着脖子说:“不是!就是街上的骗子,骗了我两块大洋一个金戒指!”
钱夫人顺一口气,点点头,继续揍男人:“两块大洋一个金戒指人家就跟你,你挺有能耐啊!”
钱先生暗自叫苦,他现在是出了泥坑又掉进粪坑,洗也洗不干净了。
孟孟垂着泪,上前一步,说得那么心灰意冷:“我原本以为后半生有靠,哪里想到郎君无情,不肯认我,罢了。只当我瞎了眼,看错了人。我也不要你银钱,只问你要一副药方,把你的骨血还给你便是。”
钱夫人伸手拽过孟孟递过去的药方扫一眼,见都是堕胎用的猛药,心里想这小蹄子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倒是省了她来料理,孩子打了也就断了他俩的来往,以后也清净些。
钱先生咧嘴龇牙喊冤枉,喊得痛彻心扉的,干嚎半晌,捶足顿胸,直说是老天不开眼,他没做下这档子事儿,分明孟孟就是个骗子。
这话说得连街坊都听不下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汰钱先生,说人家一个好好的大姑娘,不图钱不图身份的,骗你什么了?一贴堕胎药吗?那得是多作践自己才能干出这事儿来,分明是有人敢做不敢当,不肯承认自己偷偷纳妾,假模假样地说自己冤枉,真不是男人,更不是东西。
钱夫人在气头上,差人去自家药铺里抓了药,又拿了两支盘尼西林摔给孟孟:“自己解决清爽,不要逼老娘动手。”
孟孟接过药,又回头看一眼钱先生,语气那么遗憾:“郎君,今生无缘,下辈子,也不要再见了罢。”
钱先生能说什么,只剩下干嚎了。
孟孟握着两只盘尼西林,心里突突直跳。这两支药来的不光彩,可他分明是顾不上光彩不光彩的——爹的命悬在那里,他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孟孟勾着头匆匆穿过人群,往回走,那么多目光望向他,或是打量或是同情或是轻贱,那些目光叫他脸上发烫。做了周家那么久的少奶奶,何曾有人敢用轻贱的眼神看他?他也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屏住呼吸,竭力演出一个被自家男人抛弃的苦命女子模样,又伤心,又失望,眼瞅着所有的希望化作泡影,却也不肯纠缠,只得故作坚强地离开。其实不用演,那心境,他再熟悉不过。
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孟孟心烦意乱地抬头一瞟,猛地瞅见周九良的脸。那么端端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孟孟想过他们之间的相遇,或许是在多年以后,或许是在南柯一梦。彼时什么心思,有多感慨或荒诞,不过一笑。而眼下,现在,孟孟瞧见周九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瞧见那双狭长的眸子望着他,冷淡,失望,不置一词。孟孟只觉得自己像在冬日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雪水。
他自己都羞于面对的不光彩,就这样平铺直叙地摆在周九良眼前,叫他瞧见他是怎么行骗的,叫他瞧见他是怎么作贱自己去换一支药的。
孟孟含在眼里的泪,真情实感地落下来,在他冰冷的脸上。
他吸一吸鼻子,别开脸,拔腿就跑。
周九良忽然握住孟孟的胳膊,那么用力,捏得他生疼生疼。
周九良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前不远还在唱大戏的夫妻两口子身上,嘴唇抿着,半晌才冷冷地说:“今儿天好,我出来走走,本想去戏园子看戏,却不曾想,瞧见这一处好戏。比那戏园子演的可精彩多了。”
他终于把目光落在孟孟身上,生疏,冷淡,憎恶:“你还真是不挑食。”
孟孟哽咽一声,倔强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周九良的手里抽出来,埋头就跑。他那仿若金光不坏的躯壳裂开,终于露出里面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柔软,如此鲜血淋漓。
是,他轻贱,他不值钱,他不像某个少爷一样高高在上,他要生活,要生存。谁不想站着活,谁不想要尊严。
不是局中人,谁知道那坎坷生活的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谁能判断,或者定论?
眼泪落下,如暴雨倾盆。
周九良没有回头,没有拦着,他只是望着钱家夫妻大吵大闹,撕扯到力竭,俩人瞪着对方,一句一句说狠话,好像两只好斗的公鸡,一地鸡毛两败俱伤,拼得你死我活也要有一个交代,谁都不肯在这场荒诞的婚姻里退场服输。
周九良忽然觉得,他们这样也很好。
仆从上前一步,低声问:“少爷,我们接着去哪儿?要不要去追少奶……她?”
周九良看一眼仆从,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才来周家不久,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儿束手无策,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周九良低声道。
“少爷,您一个人行动我们不好交代,老爷说……”
“我说,你们回去。”周九良提高一点嗓音。
他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黑脸,他只是平常地去说一件事,几个仆从却分明觉得后背一阵寒凉,只好答应着转回周家。
【良堂贺岁】《野心》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
孟孟坐在镜子前,望见镜子里的人憔悴衰败,眼底似深潭,一点光芒都不见,那么鲜活水灵的年纪,瞧着竟是老了。
怎么能不老呢?短短一天,世界在他眼前变了模样,狰狞、惨淡,无路可退。可他分明是要活下去的,非但要活,还要救他的爹。眼下没有周家做靠山,没有多余的银钱做底气,他有的仅仅是他自己,他长年累月跑江湖积攒下的经验,以及周九良手把手教给他的处变不惊,深谋远虑。
他在心中打了一次腹稿,依旧觉得底气不足,忍不住气馁。在一场实力悬殊,后无援手的战争中,他有几成胜算?若是不能说服赌坊,他和他爹的下场是什么?毫无预兆地,周九良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神色严肃,嗓音平淡地说:“这是知识,多看多......
第二天一早。
孟孟坐在镜子前,望见镜子里的人憔悴衰败,眼底似深潭,一点光芒都不见,那么鲜活水灵的年纪,瞧着竟是老了。
怎么能不老呢?短短一天,世界在他眼前变了模样,狰狞、惨淡,无路可退。可他分明是要活下去的,非但要活,还要救他的爹。眼下没有周家做靠山,没有多余的银钱做底气,他有的仅仅是他自己,他长年累月跑江湖积攒下的经验,以及周九良手把手教给他的处变不惊,深谋远虑。
他在心中打了一次腹稿,依旧觉得底气不足,忍不住气馁。在一场实力悬殊,后无援手的战争中,他有几成胜算?若是不能说服赌坊,他和他爹的下场是什么?毫无预兆地,周九良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神色严肃,嗓音平淡地说:“这是知识,多看多学,日后遇见难处,你就比旁人多一条出路。”
可当初说得那么好,他周九良就是他的后盾,是他的出路,是他的归宿。转眼间变了颜色,成了他难以愈合的一处伤疤,贯穿心口,痛彻心扉,不知哪辈子才能愈合。
孟孟吸一口气,用冷毛巾敷一敷眼睛,打开脂粉盒子,取一点粉在手心里搓匀了,一点一点敷在脸上。胭脂微红,眉黛如雾,一点唇脂艳若桃花,满眸秋水,剪不断理还乱。
他垂眸,闭目,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按捺住了,一点一点吸气,屏住,而后眼开一线,目光锋锐,坚定,沉着。是日日操持一个庞大家庭少奶奶该有的利落与气度。
“嫂嫂,金佛换了一百八十块大洋,我给您凑个整,这里是两百块大洋,您看够不够。”表弟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门。
孟孟望着镜中的自己,冷淡,决然,破釜沉舟:“够了。”
竹篾镇大大小小的赌场有十来个,再穷的地儿都不妨碍人好赌的天性,一根小黄鱼不嫌多,几枚大子儿不嫌少。有那个失心疯的,老婆孩子也往赌桌上搁,输得红眼的,剁了手指也要续上下一局。一个大夜熬下来,你就瞧吧,一个个被赌场吸干了精气的幽魂晃晃悠悠地,围着赌桌迟迟不肯离去,躯壳肮脏颓败,充满各式各样的臭味儿,脸色和地下刚挖出来的死尸似的,唯独一双眼睛放着精光,等着那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下一把,他们相信,下一把能翻身。
孟孟走进这家赌场,在无数赌鬼之中穿梭,目不斜视,脊背挺直,直直走到柜台前,轻蔑道:“叫你们当家的出来,就说周家的少奶奶找上门儿来了。”
赌坊有那么一间小屋子,常常是用来关赌鬼的,他们在这里剁下无数根手指,写下无数张借据,毁掉了无数家庭。这屋子逼仄,昏暗,充满了烟酒血腥与常年少有洗换的人本身的臭味儿,被煤油灯一照,那气味几乎有型,熏得人眼睛作疼。
孟孟坦然地坐在一张不算干净的椅子上,手腕搁在膝盖上,姿态放松,下巴微抬,瞧着一众赌坊打手跟瞧蚂蚁似的,目光冷淡,不屑。
那些大汉自然是不爽的,他们在赌场横行,谁见了不得好言好语,巴结着喊一声哥哥,这个小娘皮坐在这里,看他们的眼神跟瞧见路边的野狗似的,当真是放肆。
偏偏这小娘皮是有放肆的资本的,他是周家的少奶奶,竹篾镇跺一跺脚地皮都要跟着抖三抖的人物,得罪他没有好果子吃,纵使不满,这些人也只得忍着。
“哟,少奶奶亲自来了?这点儿小事,少奶奶差人跑一趟也就是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咧着一嘴黄牙从门里走进来,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堆笑,眼神却冷冷,一看就是江湖里跌打滚爬的滚刀肉,不好相与的主。
他在孟孟面前的桌子后头坐下来,一抖衣袖,脸上的笑容淡下去:“鄙姓刘,单名一个贵字,不知周家少奶奶亲临鄙舍,有何贵干?”
“就不要兜圈子了。”孟孟从小包里拿出红布搁在桌子上,面上一点表情都无,“人呢?”
刘贵皱着眉,装模作样地摆弄红布,细细去看布里包着的断指,嘬一嘬牙花子,显得很为难:“哟,不瞒少奶奶说,我们这地儿是非多,天天见着这玩意儿,不知少奶奶问的,是哪一位呀?”
他那双三角眼扬起来,紧紧盯着孟孟,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情绪。
孟孟冷冷地垂着眸子,任由他去看。他知道这些人惯用的伎俩,要抓人弱点,威逼利诱,哀求无用,哭泣无用,他们那蛇蝎心肠,哪里有仁慈二字。但凡露出一丝焦虑,后来的事儿就不用谈了,他将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天青绿的绣鞋微微晃一晃,又去看自己修剪圆润的手指甲:“刘掌柜真是贵人多忘事儿,昨儿派人去周家传的信,今儿就不认得了?”
刘贵嘴角一挑,半晌啊了一声,拍拍自己油光铮亮的大脑门儿,笑嘻嘻地说:“下面人倒是提过一嘴,有这事儿,有这事儿。”
说有这事儿,刘贵又不去细说,只哼一曲戏腔,悠然自得。
孟孟毫不催促,坦然地坐着,竟然听得很认真。好像被捉的不是他爹,少了手指的是街上随便哪个老头儿一样。
刘贵哼了一会儿,见孟孟不搭茬,面上滴水不漏,小小年纪居然能拿出当家做主的气派来,心里知道今儿遇见一个硬茬子,这事儿怕是难办了。心里嘀咕着,脸上却不肯露出半点端倪,刘贵啧一声,沉声去说:“自古愿赌服输,少奶奶屋里的老太爷的确是输了钱,我们的人也告知了数量,不知少奶奶是否带了银钱来赎人?”
孟孟哼笑一声,姿态更放松些,半点不见焦虑懊恼,只冷冷地去说:“自古以来?自古以来我就没听说过赌钱能赌出去半座城的,你们赌坊好胃口呀,明着和周家叫板儿是不是?”
刘贵脸色微妙地变了变,很快又笑起来:“嗨,老太爷上我们这儿耍是瞧得起我们,我们哪里敢怠慢,当然是陪他玩儿尽兴,怎么能说是叫板儿呢?竹篾镇那户商家敢和周家叫板儿,嫌自己死的不够早啊!”
孟孟笑容不变,眼神更冷淡些:“哟,您还知道竹篾镇周家呢?我以为竹篾镇要改姓刘了呢。”
刘贵笑容一顿,很快又缓和语气:“少奶奶说笑,周家以生意闻名,我们也是做生意的,虽说靠运气吃饭,可该多少就是多少,做生意讲究诚信,少奶奶不会不知道吧?”
“那我可就得问问了,您开口就是天价儿,又跟我谈诚信,怎么,诚信长在刘掌柜嘴上?碰一碰就是钱?”孟孟轻笑一声,满眼滑稽,“刘掌柜,我时间矜贵,没空和您唠瞎话儿逗闷子,您开的价儿我们不认,这买卖,做不成。”
这话在刘贵意料之中,他当然知道这个价儿是杀猪价,慢说是周家,就算是把城里的土皇帝拉来,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可做赌坊生意的惯来贪婪,又仗着自己明里暗里的势力撑腰,能多一个子儿都是好的,哪里肯轻易降价,这套说辞可是熟烂于心:“少奶奶有顾虑我们也清楚,可老太爷耍的时候没有留手,字据也是他亲自签的,少奶奶说不行,怕我们也难办啊。”
刘贵叹口气,又说:“老爷子年岁大了,身子虽说还硬朗,就是不知道能经得起几天送信儿。”
这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然是威胁,是明晃晃的敲诈,可孟孟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人活在世,自己捅的篓子自然要自己兜着,我们做儿女的,能有多大能力尽多大孝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您要是觉得每天请他送一回信不麻烦,那您请便。我代表周家知会您一声,这个数目周家不会出,您的好意……”
孟孟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锁定刘贵那张大脸,锋锐刻骨,带着一丝如火的憎恶,从红唇中轻轻吐露出来:“周家一辈子铭记在心。”
他说完,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雪山崩塌那么寒凉,叫人见了忍不住打一个哆嗦。刘贵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难看,他听懂了,要么说一个活人能办到的数目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么直接弄死老头儿,等着被周家报复。这小娘皮果然不是一般人。当然了,一般人也没有那个狠心嫁一个傻子,还要把偌大一个家操持起来,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竹篾镇关于这位少奶奶的传言可太多了。如今见着,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有话慢慢说,不急一时片刻的。”刘贵的口气软下来,退让的意思明显,他们做这行的,自然也知道掂量,什么是烫手的山芋,什么是好拿捏的柿子,眼前放一块烙铁,你叫他赤手去拿,他也不傻。眼下只考虑把人稳住了,怎么能榨出多一点的银钱了事。偏偏这时,一个赌场跑腿的进来,在刘贵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刘贵的脸色变了,先是惊讶,随即一抹得意在嘴角,挑成一个叫人心惊的弧度:“哟,您看这街坊嚼舌头的劲儿,都嚼到我耳边来了,少奶奶,我怎么听说,您被周家休了呢?”
孟孟心里一紧,面上却不为所动,甚至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分毫:“哟,您可真是神通广大,这事儿还能传到您这儿来?”
刘贵一听这话,心里道一声好险,差点儿被这小娘皮诈了,遂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这周家还能有心思搭理我吗?”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孟孟甚至更放松些,一点惊恐都不见。
“孟姑娘,直说吧,你爹欠我们的钱,你打算怎么还?”见孟孟没了靠山,和寻常只会哭的女子便没有什么两样了,即使拿不出那么些银钱,也构不成什么威胁,再不必客客气气地给她好脸色看。刘贵那张满是横肉的脸顿时垮下去,目光沉沉,活生生一只野兽,要择人而噬的贪婪凶悍,朝着孟孟推压而来。
“既然刘掌柜说是生意,刘掌柜诚心说一个数字,我听听。”孟孟眼底不见畏惧,更不见心慌,他只气定神闲,迎着刘贵那双被赌和酒色沤透的浑浊眼珠子望着。
“我们也不是不近人情,没有了周家的靠山,你们父女日子也不好过,那就打个折,十根大黄鱼吧。”刘贵曲起手指敲一敲桌面。
孟孟笑一笑,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您要是说句人话,我还凑活听听,您要是放屁呀,我转身就走,总之是还不上,眼不见心不烦。”
刘贵变了脸,狠狠拍一把桌面:“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儿,信不信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天天接客还钱?”
孟孟的笑容渐渐加深,那是一种极疯狂的笑法,不畏生也不怕死,叫人见了心里突突跳:“刘掌柜好手段,可你别忘了,无论如何我曾是周家的少奶奶,周九良的妻子。你敢动我一下,可是扇了周家的脸,作践了周家的名声,你以为周家能坐视不管?”
他笑一声,那么清脆,像是当真听见了笑话:“是不是周老爷示人的态度太过温润谦虚,叫你们忘了商场是怎么个厮杀法,他能在今天的位置,可不是好脾气换来的。”
刘贵站起来在这逼仄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儿,肥胖的脸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来,他显然沉不住气了,这个小娘皮他妈的属朝天椒的,当真又辣又呛。活该被休出门!可他说得没错儿,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周家和他之间的事情,以周家的势力,绝不会允许曾经的少奶奶沦落到窑子里做皮肉生意,到时候撕扯起来,他的赌坊绝对是周家的出气筒。眼下的确是没有好办法了,少奶奶虽然被休,周家也不能肆意得罪,买卖眼看要赔本,只得榨出多少是多少。刘贵一跺脚:“一根大黄鱼,人你带走。”
孟孟掏出手绢儿轻轻拍打拍打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言不发。好像没听见似的。
刘贵望天,心里一阵一阵恼火,他又低头说:“二百大洋,不然,这老爷子,您也别想见着了。”
孟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刘贵心里直冒火,见过划价的,都是家属苦苦哀求,哪里见过这路的,只得叫人把门拦住了,不许孟孟走。
“刘掌柜,您说的价儿小女子出不起,徒有孝心,奈何没有银钱,只能提前回家给我那短命的爹烧点儿纸,父女一场,尽尽心吧。”孟孟说得那么遗憾,又那么随意,好像这个爹他是真不在乎的。
刘掌柜琢磨着,这小娘皮狠是真狠,倒像是能干出不顾他爹死活的事儿来。本来这路撒泼的主顾,他们也是有法子的,要么把女人卖了,要么日日上门骚扰,叫你不拿钱过不下去日子。可眼下周家的身份在这里,不好拿捏,若是真把这小娘皮扣了,难保周家不会迁怒与他。他是开赌场的,又不是开菜市场的,真杀老头儿有什么用?要钱才是正事儿:“你今儿来,是逛街呀,还是消遣我呀?你这个爹,在我这儿一通赌,输了天大一笔钱,欠债还钱,你就这么溜我呀?”
孟孟看他一眼:“五十大洋,你要就收着,赌坊做的就是无本买卖,要多少是多呀?”
刘贵气得牙痒痒,龇着牙强忍着说:“一百!”
孟孟扭头就走。
刘贵那个气啊,怎么堂堂赌场弄得想市井大嫂子卖衣裳一样,漫天要价,看心情还价。可那老头儿既然不是周家的亲家,自然也不值钱了,五十大洋真真不少了。
他皱着眉,满脸横肉绷着,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终于摆摆手:“人你带走。”
孟孟一颗绷紧到极致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暗道一声侥幸,又去想《孙子兵法》真不是白看的,这一出空城计,他也唱下来了。
侥幸不是心脏问题,最近事情太多,身体也不好,暂时无法正常更新,手里还有这点内容,胡乱修改修改,大家凑合着看吧,等我工作、家里的事儿都告一个段落再继续。
【良堂贺岁】《野心》第三十章
高能预警,非战斗人员请火速撤离
“沐君!”周九良进得沈沐君的屋子,仆人们便知趣地退下。房间里燃了熏香,依旧难掩血腥气味浅浅。沐君趴在床上,脊背包裹着干净的棉纱布,不知道换过多少道了,依旧有血色浸透棉纱布,鲜红,缓慢,他的面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脸庞黑红黑红的,眉头皱着,半晌才睁开眼,瞧见周九良,一点笑容竭力爬上嘴角,最终还是无力为继,碎在唇纹深处:“九良……”
他竭力朝周九良伸出手,周九良急忙握住他的手,触手滚烫无力,深知这凶险只能说刚刚过去,尚未到松口气的地步,只皱眉去说:“哥哥还烧着,当好好休息。我就在这里不走,有什么事儿,待你睡醒了再与我说。”
沈沐君艰难地摇摇头,呼吸困顿,...
高能预警,非战斗人员请火速撤离
“沐君!”周九良进得沈沐君的屋子,仆人们便知趣地退下。房间里燃了熏香,依旧难掩血腥气味浅浅。沐君趴在床上,脊背包裹着干净的棉纱布,不知道换过多少道了,依旧有血色浸透棉纱布,鲜红,缓慢,他的面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脸庞黑红黑红的,眉头皱着,半晌才睁开眼,瞧见周九良,一点笑容竭力爬上嘴角,最终还是无力为继,碎在唇纹深处:“九良……”
他竭力朝周九良伸出手,周九良急忙握住他的手,触手滚烫无力,深知这凶险只能说刚刚过去,尚未到松口气的地步,只皱眉去说:“哥哥还烧着,当好好休息。我就在这里不走,有什么事儿,待你睡醒了再与我说。”
沈沐君艰难地摇摇头,呼吸困顿,强忍疼痛,半晌才说:“九良,我以为我要死了……”
“哥哥说什么丧气话,只是皮外伤,很快就能好。”周九良急忙宽慰他。
沈沐君缓了缓,吃力地说道:“九良……有件事儿,我瞒你良久,原本打算烂死心头,带进棺材里。可我中箭的一刹那,总想亲口说与你听,好叫你……好叫你原谅我……”
“我们哥俩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哥哥说什么呢?”周九良握着沐君滚烫乏力的手,呼吸间都是不安。
那种不安是有灵魂的,从他的小腿一直盘绕到脖颈,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周九良不知道沐君要对他说什么,可他本能地嗅到一股腐朽的气味,是经久不衰的绝望酝酿出的气味。此刻,盘亘在沈沐君眼底。
沐君干裂的唇蠕动着,半晌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有泪,自他空旷的眸子里涌出,他吸一口气,嗓音嘶哑,满是绝望:“孟孟……孟孟曾经是、是我的妻子……”
周九良脑子嗡一声,呼吸和心跳都停滞,眼前一阵一阵发花,他怔愣了半晌,忽然露出一点笑容,仓促,僵硬:“哥哥说什么呢……”
沐君闭上眼,泪水沿着他的面颊濡湿枕头:“孟孟是我瞒着家里人,倾尽积蓄娶回来的妻子……”
“不可能!”周九良立刻截住沐君的话,“沐君,你烧糊涂了,你绝不可能娶孟孟。”
沐君轻笑一声,自顾自说下去:“孟孟多漂亮啊……好像我娘年轻时的模样……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一身孝服,在街头卖身葬父……那么多人瞧着,看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我见犹怜……我走南闯北,见过这骗术,知道他是骗子……可我还是掏钱了……九良,我第一眼,就爱上他了……”
周九良久久地沉默下去。
沐君断断续续地说:“我接……接他和他爹回自己的宅子,叫他们……有落脚之处,再不必……闯荡江湖。他说……他倾心于我……愿意以身相许……”
“别说了。”周九良冷冷地打断沈沐君,“沐君,你在发梦呢。”
“我没有。”沈沐君呢喃一声。
“不知道哥哥从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当做真事儿说给我听。”周九良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都寒凉,只因是沈沐君,所以缓和口气竭力叫自己不发火,“人人传说孟孟做过一段时间的江湖骗子,哥哥是不是听信了?”
沈沐君遗憾地闭一闭眼:“你当是谣言?”
周九良垂眸,语气更坚定一点:“是与不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他现在是我的妻子,哥哥不应该在我面前说这些。”
“你不信我?”沈沐君叹息一般呢喃。
“这本是我和孟孟之间的秘密,可哥哥硬要说孟孟嫁与你,我便不得不告诉哥哥,孟孟他其实……”周九良的声音冷硬且理智,一字一句都清晰。
“是个男孩儿……”沈沐君笑起来,那么苍白,那么无力,“你是不是想说……孟孟不是姑娘?”
周九良呼吸一窒。
沈沐君的笑容变得极苦涩,那是揉和心碎与痛苦之后的绝望,搅拌一点往事带不走的灰,风干之后出现在沈沐君的面孔之上:“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原本不叫孟孟,他叫孟鹤堂……只是出门在外,以孟孟为花名,行走江湖……”
周九良屏住呼吸,忽然觉得手指麻木,浑身动弹不得。这屋子烧了炉子,炖了中药,空气那么浑浊,那么热,那么苦涩,叫他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沈沐君握紧周九良的手,神情痛苦,却依旧说下去:“我爱他,无可救药……无法自拔……他要月亮,我便去摘月亮,他要星星,我便去摘星星,只求他一笑……只求他也爱我……”
言辞那么炙热,是在烈火中燃烧过、绽放过、永生过的情谊,在此刻衰败成灰:“我那么爱他……他却不爱我,他要的不是沈沐君这个人……是沈沐君的家财,是数不尽的金银……”
沈沐君哀哀哭泣,又用力握住周九良的手指:“是我情愿的……我甘愿奉上我的所有,只求他长久留在我身边……可是九良,他不爱我……他从未爱过我……”
一阵微妙而厚重的沉默填满整个房间,周九良的手指僵在沈沐君滚烫的掌心里,手心向上,如一个无声的祈求,整个人惴惴然,不得言语。
周九良木然地听沈沐君去说和孟孟相处的细节,说孟孟如何温柔,又是如何泼辣,说他聪明机灵善于心算,又稚嫩活泼喜爱吃糖,说他过日子是一把好手,只是稍不顺心便要哭鼻子,说他做的饭好吃,却马马虎虎爱丢三落四,说他任性跋扈,又柔情似水,叫人甘愿为他生,为他死。周九良仿佛透过沈沐君的言辞,见到孟孟活泼泼水灵灵地站在他俩身前,满是柔情的面庞仰着,像一阵春风吹过第一朵桃花的花蕊。
“他爱银钱,想尽名目要钱,他的父亲……更是敲骨吸髓,撒手赌钱,无底洞一般地赌下去,连我……连我都填不上那么大的窟窿……”哪刻骨的哀恸耗尽了沈沐君的体力,他勉力呼吸,半晌才缓过来,轻声说下去,“可孟孟求我,他跪着求我,手里捧着他爹血淋淋的小手指,说我若不救他……他只能陪着父亲一死……以尽孝道……九良,我把我的私宅卖了,换做银钱交给孟孟,叫他去救父亲……我心甘情愿甚至满心欢喜,只等孟孟回来,我便要带着他回家见父母,告诉二老……我已婚娶,孟孟便是我一生的良人……”
沈沐君忽然笑起来,从咽喉深处发出古怪的嗬嗬声,干燥,痛苦:“可我再也没有等到孟孟回来……由不得我不信,孟孟就是骗了我,骗走了我能给的所有……九良,你知道你拉着他的手,对我说,他是你的妻子……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周九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觉得晌午那根迟迟不来的羽箭终于破空,端端正正地射在他的心口,笔直,穿透。
“你我是兄弟,是挚友,是一生难觅的情谊……我不该瞒着你……”沈沐君依旧沉浸在痛苦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在二人头顶缭绕不止,“可我说不出口啊……时至今日,我都没有恨过他……我心里……我心里……”
泪水浑浊,夹杂不可告人的刻骨之痛,沈沐君竭力握紧周九良的手,语气那么荒凉:“九良,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不是我不愿……是我不知如何开口……你若是信得过哥哥……切记,要留一个心眼儿……不要走了哥哥的老路……如若他改了……一心一意待你,也请你不要厌弃他……那不是他的错……是自小……没有人……好好地教导他……”
周九良一点一点,把自己被沈沐君捏得发白的手指抽出来。他面色犹如死灰,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剖白里,他精疲力竭。
起身,离开。
沈沐君喊了一声“周九良”。嗓音那么痛,带着穿透肺腑的寒凉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恨意,消散在冰冷的夜色里。
夜色真冷啊,冷彻心扉,凝结滚烫鲜血,叫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刀子切割喉咙的锋锐感。身子已然麻木,只凭着一口气茫然地向前。
“回来啦。”一点声音在冰冷的夜色里,透着暖光,朝周九良靠近,“沐君和你说了什么?”
周九良的脑子里瞬息转过许多画面,没由来的,都是孟孟和沈沐君在一起的样子,他是不是也喊过沈沐君一句冤家,是不是也掏心掏肺地待沈沐君好过,要沈沐君在这步田地还要挖空心思去替他开脱?
是吗?
孟孟,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还是说,爱,只是你谋生的手段?
周九良没有看孟孟,避开他伸向他的手,在二人交汇的那一刹那加快脚步,独自往前走。
孟孟在原地怔愣一瞬,很快追了上去:“九良,你等等我。”
他捉住周九良的衣袖,轻轻扯一扯,含娇带嗔地说话:“你干嘛呀。”
周九良终于抬眸去看孟孟,月色微凉,照耀在他圆润的面庞上,照得他眸色亮晶晶的,既天真又担忧,满满的,装得都是周九良。
“孟孟。”周九良吸一口气,嗓音很轻,去问一件不相干的事儿,“你一直叫这个名字吗?”
孟孟莫名其妙,见周九良问了便老老实实地答:“原本也不叫孟孟,就是出门在外,我爹爱那么喊我,喊顺了,就一直这么喊了。”
“那你原本,叫什么?”周九良的嗓音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勉强。
“我叫孟鹤堂啊。”孟孟笑一笑,很羞赧,“是不是不如孟孟好听?”
周九良的呼吸凝滞,久久地望着孟孟,眼珠都不错一下。
“又怎么啦?”孟孟歪着脑袋瞧着周九良,眼神很不解,“今天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吓坏了?晚点儿我帮你收收惊吧,拿碗米搁在枕头旁边儿,乡下孩子受了惊吓都是这么办的。睡一觉就好了。”
孟孟说的那么自然,那么天经地义,好像他从未想过要隐瞒周九良什么,也从未对他有过二心,依旧是那个热热乎乎知冷知暖的小孟孟。
“回吧。”周九良点点头,像是乏透了,再没有精力去诉说,去追问,去分辨。他径直往前,不肯停留,也没有再给孟孟一个眼神。
孟孟小心翼翼地跟在周九良身后,忐忑地去想周九良究竟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和他说,怎么就绷着一张脸走得飞快,是在发脾气吗?谁惹他生气?是沈沐君吗?不至于吧?那是沈沅君?她与他说了什么?
孟孟冥思苦想,怎么也没能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交握着一双手,皱着眉跟着周九良回家。
周九良没有给孟孟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一个解释,他甚至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一头扎进了周老爷的书房,这是他俩成亲以来从未有过的状况。
孟孟嗅到一股不吉的气味,又没有人能帮他分析,给他拿主意。只得一个人枯坐在屋子里,捏着手指忐忑,一盏油灯熬着,从月夜熬到天明,堪堪熄灭。鸡鸣声起,几个老妈子轻手轻脚地收拾院子,嘀嘀咕咕地去说昨天发生的事儿太吓人,万幸有沈家的公子爷护着,自家少爷才没有事儿。说罢又去张罗热水吃食,过一会儿便要来请少爷少奶奶起床。
她们不知道,少爷这一夜都没有回来。
【良堂贺岁】《野心》第二十八章
沈家在周家结结实实地住了半个月,自家的宅子才翻修好,举家搬回去住,说是搬回去,两家的院子是连着的,推门进出和自家一样。
沅君常常跟着沐君一道邀九良去喝酒赏花,却不曾喊孟孟一起,那种刻意的生疏感很别扭。好像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忽然嚼出一粒沙子将人硌住那种不适。
周九良偏要带着孟孟去,那种疏离感便越发浓稠,闹得大家都不自在,之后周九良便去的少了,非要去也不再强行带着孟孟。
沅君从不掩饰自己的周九良的情谊,喜欢得明目张胆,就差没有把那一层窗户纸捅破,周九良就算再迟钝,也瞧出端倪,竭力避讳着,少有见她的时候。
“不是事儿啊。”周九良在私下里和孟孟嘀咕,“喊你给人家寻摸一个女婿,你到底有没有上心啊...
沈家在周家结结实实地住了半个月,自家的宅子才翻修好,举家搬回去住,说是搬回去,两家的院子是连着的,推门进出和自家一样。
沅君常常跟着沐君一道邀九良去喝酒赏花,却不曾喊孟孟一起,那种刻意的生疏感很别扭。好像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忽然嚼出一粒沙子将人硌住那种不适。
周九良偏要带着孟孟去,那种疏离感便越发浓稠,闹得大家都不自在,之后周九良便去的少了,非要去也不再强行带着孟孟。
沅君从不掩饰自己的周九良的情谊,喜欢得明目张胆,就差没有把那一层窗户纸捅破,周九良就算再迟钝,也瞧出端倪,竭力避讳着,少有见她的时候。
“不是事儿啊。”周九良在私下里和孟孟嘀咕,“喊你给人家寻摸一个女婿,你到底有没有上心啊?”
孟孟把手里的毛笔一摔,白周九良一眼:“那女婿是蘑菇呀?漫山遍野都是啊?沈家是什么人家,多高门槛儿,是等闲人能跨的吗?竹篾镇是大,光棍是多,可除了周家,谁敢高攀沈家?是,有那个不自量力的,上门就被沈沐君揍了,你不在场是怎么地?”
周九良直挠头,一双眼睛眯起来,显得更小些:“你骂我也没用啊,那也不怨我呀!”
“就怨你!”孟孟拍他一把,“就怨你!”
周九良握孟孟的手腕,把人摁住了:“怨我怨我,都怨我行了吧?那我不是你相公啊,你不得给我排忧解难啊?”
孟孟那小白眼翻得,心说就这路糟心货,他是怎么上了人家的贼船的?这咋还下不来了呢?
“哎呀,只是沅君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周九良把孟孟搂在怀里,嗓音里有愁绪,“就怕大人掺和进来,那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孟孟更愁一点,沅君再撒娇撒痴,再恃宠而骄,她也是正经的大家小姐,是和周家门当户对的矜贵千金,不像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骗子。但凡周九良不是傻子,无论哪家大人都会选沈沐君而不是孟孟。事到如今,孟孟也只是占了先机而已,若是家大人做主,娥皇女英也好,停妻再娶也罢,都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孟孟不露痕迹地叹息,把面颊搁在周九良肩上。许多话在胸口盘旋,却难以一一诉之于口。
那件事是周夫人先开的口。她找到孟孟,拉他的手,和从前一般温润宽厚,她说:“媳妇啊,为娘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你别怪为娘。”
她说:“九良的确是和沅君有婚约在先,他俩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只因为九良这病耽误了,不敢耽搁人家千金的大好青春,只得搁置不提,谁料沅君情痴,等到今日未曾婚配,实在是我们对人家不住。”
孟孟听着,面孔微微低垂,一点光落在他的面庞上,抚摸他苍凉的唇:“我嫁九良的时候,他就是个傻子,我的青春便能耽搁了吗?”
周夫人悻悻的:“为娘不是那个意思。”
孟孟眨一眨眼,语气冷淡:“什么意思,娘您直说吧。”
周夫人很是为难,她怎么不知道周九良和孟孟情谊深厚,又是新婚,谁能乐意这个时候旁人插一脚进来。可那不是别人,是沈家的女儿,她爹是周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挚友,是周老爷一辈子的兄弟,人家娘亲不计较九良已娶,愿意遂了女儿的心意,叫周夫人怎好一口回绝。
“媳妇啊,你嫁到周家,为娘待你怎样?可曾为难过你半点?”周夫人推心置腹,语气愁苦,“要不是这事儿赶上了,娘也不忍心叫你受委屈。”
孟孟不语。他能说什么呢,不忍心不也是在这里说要娶沅君进门,二女共事一夫吗?
孟孟笑起来,那么苍白的一个笑容,连春日的阳光都无法温暖,他说的那么轻,又那么不容辩驳:“娘,我是乘着八抬大轿进的周家,是周九良明媒正娶的妻子,沅君要进门可以,要么做妾,要么休了我再娶,您问问九良的意思吧。”
周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想着这个媳妇儿是厉害,敢这么和婆婆叫板呢,不愧是大街上卖艺行骗混饭吃的,当真是缺少教化。
她沉了脸,转身走了,姿态和步伐都显得极恼火。
“娘,您喊我?”周九良抬眼瞧一瞧周夫人的脸色,心里忐忑,面上挂着笑容去说话,“我瞧着娘今儿的妆化得好极了,差点儿问是哪里来的姑娘,怎么和我娘长得那么像。”
“呸!就你油嘴滑舌!”周夫人瞪她的宝贝儿子一眼,她满肚子的恼火,这个小鬼还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周九良笑呵呵地蹲在娘脚边,胳膊架在膝盖上,那么轻松地说:“说说吧,谁惹娘不顺心,我去弄死他!”
周夫人拍他一把:“给我好好坐着,你一赖地我就觉得那些噩梦的日子又回来了,莫不是要气死我!”
周九良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坐好,上半身前倾,面容专注,去听他娘训话。
“我告诉你,你自小和沅君是有婚约的,要不是你胡搞八搞那个样子,我说什么也要把沅君娶回来,那才是真正少奶奶呢!哪里像家里这个,敢和婆婆叫板,给婆婆气受。”周夫人想起孟孟那张倔强的脸孔,气得呼吸都不畅快。
周九良的脸色一沉,眉目垂下去,又轻轻抬起来:“孟孟顶撞您,是他的不是,我回去定然要与他说。不过,沅君和我的婚约,一无文书,二无见证,只是儿时戏言,做不得真。”
周夫人哪里听不出周九良的言外之意,板着脸说:“是,一无文书二无见证,可沅君那孩子等了你十年,熬到如今人人叫她一声老姑娘。老周家有愧与沈家,不能叫人戳脊梁骨!”
周九良抿唇不语。
“这亲事自有家大人操持,你只需照办,无需多言!”周夫人拍着桌子说话。
“娘,娶沅君进门,这怎么令啊?孟孟进门在先,是我妻子,沅君呢?堂堂沈家小姐,进周家做妾?这就对得起沈家了?”周九良摇头,“荒谬。”
“怎么不能令?二女共事一夫也不是没有,周家自然不会亏待沈家。”周夫人抖着手绢,说得那么豪迈,“大家的小姐才衬得起周家呢。”
“不亏待沈家,就亏待孟孟,是吗?”周九良一字一句,说得清冷,“娘,您忘了那段难日子,孟孟是怎么撑起场面来,叫您的傻儿子在族亲前体体面面的?您忘了孟孟是怎么犯险,一一除却周家心腹大患的?需要的时候是您的好儿媳,不需要了,叫他受委屈。娘,周家是那么不讲情谊的人家吗?”
周夫人语塞。
周九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孟孟顶撞您,我必定要叫他来赔礼认错。可您叫我另娶,那是万万不能。”
掌灯时分,周家老爷夫人坐在一起,垂眸去看跪在堂下的小夫妻。
“顶撞娘亲是孟孟的不是,孟孟给爹娘赔礼,还请爹娘宽恕则个。”孟孟垂着脸,语气淡淡的,没有了那股子冲劲,说什么都显得心气儿不足,“千不该万不该,是孟孟的错,娘亲注意身子,莫要生气了罢。”
周老爷和周夫人对视一眼,一点心思传过去,又转回来,最终周老爷点了点头:“都起来吧。”
二人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面孔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是孟孟的手指收紧,把一点抵触捏在掌心里,捏出许多月牙形的印记。
“这事儿呢,的确是要和你们商量。”周老爷咳嗽一声,慢慢地说,“沅君至今未嫁,我们也属实没有料到,这事儿的确是家大人思虑不足。可是两家的情谊摆在这里,这么些年从未红过脸。这一次,你们婶子提起这桩婚事,只说自家丫头犯浑,定要嫁与九良,这么些年没有松过口,如今也不肯回转心思,她膝下就这一个姑娘,偏疼得很,不忍拂逆,央求周家圆了女儿的心愿。九良,若你在爹的位置,该何去何从?”
周九良闭着眼,听见周老爷喊他,这才眼睁一线,慢慢去说:“若您只有一个傻儿子,您该如何应对?”
周老爷有些恼火,还是压着性子去说:“自然不能叫旁人的女儿上门受苦。”
“是了,不该叫旁人的女儿进周家门嫁一个傻子,日日吃苦。”周九良点头赞同,“可孟孟嫁了,这苦他吃了,日日照看一个傻子,成为整个竹篾镇的笑柄。如今您知道不该叫千金小姐受这份委屈,那孟孟呢?吃了嫁傻子的苦,还要忍二女共侍一夫的辱,您考虑过他吗?沅君妹妹于我和亲姊妹无异,我亦不忍她不明不白地嫁入周家,做个如夫人,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该有自己的如意郎君。爹,恕儿子难从此命。”
周老爷重重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语气更重些:“是你不肯,还是孟孟不肯?”
“是我。”孟孟平静地说,“我不肯。”
他扬起脸来,语气坚定:“我是贫贱家门出身,是沦落街头行骗为生,是不足以和大户人家小姐相提并论。可是老爷,我已经嫁与九良,是周家明媒正娶的儿媳,我若不允,无论哪家小姐都不能披红挂彩从周家大门进来。”
周夫人听不得这番话,拍着桌子起身,哆哆嗦嗦地指一指孟孟:“你还知道你是周家的儿媳,你婆婆还活着呢,你当我做不了你的主?你以为停妻再娶这几个字能拿捏周家?笑话!我当家的时候,你还在地里和泥呢!”
“娘亲莫要动怒。”周九良缓和口气,又去劝说亲娘,“这事儿不是孟孟不允,是我不允。”
“沅君哪里配不上你?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周夫人瞪眼,那一抹慈眉善目的和蔼如雾散去,显露出一个妇道人家当家做主时该有的凶悍和独断。
“正是我知道沅君的好,才不允此事。”周九良微微抬眼,和亲娘顶撞,“她凭什么嫁一个有妇之夫?她凭什么受委屈?您睁眼瞧着,我和孟孟之间能容得下第三个人吗?”
“容不容得下不试过怎能知道?”周老爷叱一声。
周九良抬眼去看他爹,眼神锋锐,又化成一点笑容讥诮:“就像家里的姨娘,是吗?”
周老爷的脸色很不好看。周家是有三房姨娘,也貌美,也年轻,是周夫人张罗给周老爷纳下的。只因九良痴傻,上不得台面,周夫人除了九良再未生养,只得出此下策,盼着妾室能替周家开枝散叶,有个一儿半女也是好的。谁知道几年过去,那三个妾室一点动静都无。老爷本就克己守礼,少有走动,家里便当她们隐形,仆人怠慢,零用拮据,虽然不曾吃半点苦,却也实打实不快活的。
“您觉得,沅君进家门,过姨娘的日子,对她好是不好?”周九良直盯盯地瞅着周老爷,一点退缩的意思都不存在。
“你为何苛待沅君?叫她过得不自在?”周老爷又叱一句,底气却不如方才充沛。
“因为我不能苛待孟孟,叫他不自在!”周九良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好像您永远不会苛待我娘一样。”
周老爷泄了气,这小王八蛋活脱脱像他,一根筋轴到底,认准了的东西九头牛都拽不回来,真是把他气死。可他也的确无法反驳九良,事实如此,强扭的瓜不甜,好像家里养着的几房妾室,他是真真不喜。
周老爷摆摆手,一点儿心气都提不起来:“罢了罢了。”
周夫人犹自不肯,揪着周老爷的袖子:“不成,你再去说!”
周老爷苦笑一声,拍拍自家夫人的手背:“我再娶一个回来你乐意吗?”
周夫人正在气头上,听闻此言差点儿气死,也不管孩子在不在场,伸手去拧周老爷:“娶呀,你娶呀!我给你张罗,长房都让给她!”
周老爷讨饶,又缓了嗓音去劝自家娘子:“都是一样的,你不自在,九良也不自在,总不能成全了旁人女儿,委屈自家儿子吧?”
周夫人像是被点醒了,在这一刻恍然。是了,沈沅君是沈家的掌上明珠,那周九良还是她的宝贝疙瘩呢,沈沅君不该辜负,她儿子怎么就要委屈求全了?这个犊子就是稀罕孟孟,恨不得跟孟孟长在一起,叫他再娶一个,日日举案齐眉,怕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周夫人想明白了,面色不再那么恼火,一股疲倦便涌上来,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们两个赶紧滚,现在就滚,这把我气得。”
孟孟还想说什么,周九良握他的手,给他使眼色。孟孟只好上前,把个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拿出来,垂着眼泪去喊娘。
周夫人也见不得孟孟掉眼泪,是啊,媳妇儿那是真凶,可也是真对九良好,娶个媳妇儿不就是为了向着儿子嘛,没有那么凶的孟孟,哪里有她傻儿子的好日子过。要不是她执意再娶一个,孟孟素日里也是娘亲长娘亲短,真真热乎的一个孩子,怎么会顶撞她。想到这里,只得好言好语去哄孟孟,说是娘亲糊涂,没有想明白,叫他受委屈。
堂良 虚焦04
主编堂x总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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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诶,不是我说,你再往外头歪点,就掉水里了。”
张九泰没好气的扬了一下手里的木桨,水花溅到刘筱亭脸上,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张九泰。
“干嘛呀,刚才要不是你捣乱,我肯定不让九良跟主编一船。”
“人家许颖都没说什么呢,你跟着瞎搅和什么?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孟主编要跟周总监一个船就是居心叵测?”
刘筱亭恨铁不成钢的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许颖挨着周九良坐,我看主编就不是脸色了,他不先提跟周九良一起,万一周九良和许颖坐一船怎么办?啧,这木船就能坐两个人,我有预感,要出事儿。”
张九泰面上认真的点点...
主编堂x总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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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诶,不是我说,你再往外头歪点,就掉水里了。”
张九泰没好气的扬了一下手里的木桨,水花溅到刘筱亭脸上,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张九泰。
“干嘛呀,刚才要不是你捣乱,我肯定不让九良跟主编一船。”
“人家许颖都没说什么呢,你跟着瞎搅和什么?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孟主编要跟周总监一个船就是居心叵测?”
刘筱亭恨铁不成钢的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许颖挨着周九良坐,我看主编就不是脸色了,他不先提跟周九良一起,万一周九良和许颖坐一船怎么办?啧,这木船就能坐两个人,我有预感,要出事儿。”
张九泰面上认真的点点头,实则在他说话期间一直暗悄悄把船往远处划。刘筱亭哪都好,就是爱操闲心。好不容易N·S组织一次团建,他好不容易找机会跟刘筱亭单独待会儿,可不想光听他说这些了。
“我说,你怎么也应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天天八卦主编的事,我们编辑部就没有八卦听么?”
刘筱亭的注意力成功被引了过来,“你们编辑部能有什么八卦?”
“我看起来不像有八卦的样儿么?”
刘筱亭上下扫他一眼,然后冷哼一声,“张编辑做这行就对了,不然怎么把您的一系列风流史编纂成册呢,要把您的八卦都知道了,我大脑内存都用不过来。从进公司之前,张主编和前公司的助理就有点说不清楚吧,到了公司之后…”
张九泰:要不然你还是说主编的八卦好了……
“前公司那助理,那是给我的任务让我带他来着,我们那是纯洁的师徒关系好不,去年过年,人还给我拜年呢”
“给你拜年,有红包吗?”
张九泰:???我想说的是这个吗?
“……怎么,要是有红包,刘秘书给我拜年吗?”
“考虑考虑。”
张九泰朝他勾了勾手,等刘筱亭凑近后在他耳边低语,“拜年上我家去,我给刘秘书包个大礼。”
刘筱亭也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张编辑…”
“嗯?”
“皮痒了吧”
说完刘筱亭抄起木桨朝他泼水,“不给你来点真的真以为二嫂子是个娘们!”
作为主编也是有一点小权力的。
比如组织团建其实是私心里为了霸占某位总监的周六日时间。
孟鹤堂觉得,他不能跟周九良再打太极了。
指望着周九良朝他迈一步是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他们也算是共同渡过了许多风雨,好不容易稳定了些。孟鹤堂想,我得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不远不近?笑话。
于是某位主编第三次进错了民宿的卧室门,晃进周总监房间,笑的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您这回又是什么事?是卧室网又断了,找消食片,还是遥控器没电?”
孟鹤堂自然的往他床边一坐,“有点饿,看看你这有没有什么夜宵吃。”
周九良默默移了移,用身体挡住桌子。心想孟鹤堂难不成在他卧室装了摄像头,不然怎么外卖刚送到,包装还没打开这人就来了。
然后孟鹤堂歪头往他身后探了探,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把包装上的店名念了出来。眼看躲不过,周九良叹了口气,“得,您来的正好,凑活吃口?”
能从周九良这个小吃货里讨到吃的也真不容易,孟鹤堂满意的勾起唇,挪到门口拎过刚带来的啤酒,“鉴于周总监吃独食的行为不好宣扬,就不叫别人来了,咱俩解决吧?”
“是是是,感谢孟主编包庇,还要麻烦您配合销赃。”
周九良打开包装,香味溢出后就已经无心和孟鹤堂逗嘴了。但吃着吃着,他又咂么出不对来。
“话说回来,你饿了不应该叫刘筱亭么?回头好好算算,他这秘书的活儿我帮他干了多少,工资是不得发我一半?”
孟鹤堂:算盘声打的太大了吧…
“你真敢开口,一下黑人家一半儿。”
孟鹤堂想了想,然后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不过这顿可以从他工资扣。”
其实孟主编也不至于小十年的时间都没好开口。
说起来他就要在心里默默流泪。
唉,我说了的。
可是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周九良抬手叫停,“您再说下去,咱们合作都没法继续了。”
然后孟鹤堂只能装作是开玩笑般撞了一下他的肩,说哥逗你呢怎么突然这么认真。
但现在不一样了。
孟鹤堂挪着小步往周九良那边迈了一步,他没躲,又迈了一步,他又没躲。
孟鹤堂心里盘算着,这次你不能再跟我装路人了,是你那破旧的感情接收器没有及时发出预警,就不能怪我突击,到时候如果你要推开我,我就抱着咱俩一起死。
孟主编摇动手里的木桨,同船渡的下一步,那就应该是共枕眠。
时间的计算方法也该改一改,谁说同船渡和共枕眠不能同时发生了。
不远处刘筱亭还在拿着桨和张九泰玩闹,他泼水越欢,张九泰的骚话的越不住嘴的往外蹦。刘筱亭一张脸又气又羞身上又累,刚要骂他,突然间开始奋力拿着木桨往一边划,同船的张九泰险些没坐稳。
“我去,祖宗,不至于吓成这样吧,再说船就这么大你再使劲你能游哪去你…”
扬起的水花溅到他们俩脸上,刘筱亭回头大喊,“闭嘴!不好了!孟主编和周总监落水啦!来人啊!救人啊!!!”
…………………
孟主编:嘴让谁咬的呀?
周总监:你真想听吗?
孟主编:我能咬一口吗?
周总监:你猜呢?
【良堂贺岁】《野心》第二十七章
“喝死你拉倒,你怎么那么能呢?”孟孟骂骂咧咧地半抱着周九良踉踉跄跄地进屋,“我不去找你你不回来呗!喝到天亮呗!”
周九良把脑袋搁在孟孟肩膀头子上,心里美滋滋地听媳妇儿骂街:“你凭什么不去找我?不是你亲相公啊?”
孟孟架着他往炕上挪,听他顶嘴更是生气:“爱谁相公谁相公,谁要谁捡走。”
周九良一把握住孟孟的手腕,那么用力,捏得孟孟吃痛,又去骂他:“别撒酒疯啊,不然我揍你。”
周九良定定地望着孟孟,嗓音那么轻:“再说一次,你要不要我?”
孟孟懒得搭理酒鬼,挣脱出手腕,把他平平展展铺在炕上,替他盖上被子,叫他闭嘴,闭眼,睡觉。
周九良还是问他:“你要不要我?”
孟孟骂他:“我不要你我费那...
“喝死你拉倒,你怎么那么能呢?”孟孟骂骂咧咧地半抱着周九良踉踉跄跄地进屋,“我不去找你你不回来呗!喝到天亮呗!”
周九良把脑袋搁在孟孟肩膀头子上,心里美滋滋地听媳妇儿骂街:“你凭什么不去找我?不是你亲相公啊?”
孟孟架着他往炕上挪,听他顶嘴更是生气:“爱谁相公谁相公,谁要谁捡走。”
周九良一把握住孟孟的手腕,那么用力,捏得孟孟吃痛,又去骂他:“别撒酒疯啊,不然我揍你。”
周九良定定地望着孟孟,嗓音那么轻:“再说一次,你要不要我?”
孟孟懒得搭理酒鬼,挣脱出手腕,把他平平展展铺在炕上,替他盖上被子,叫他闭嘴,闭眼,睡觉。
周九良还是问他:“你要不要我?”
孟孟骂他:“我不要你我费那么大劲儿把你弄回来,周九良你知道你多重吗?跟头死猪一样!”
周九良满意了,长叹一声,侧着脸躺好:“我睡一会儿,今儿大约要去街上接沅君妹妹,顺便给你买两身衣裳,你挑那个喜庆的。”
“多喜庆呀?挑个灯笼那样的?”孟孟瞪他一眼。
周九良乐啊,脑子里去想孟孟穿成个灯笼是什么样子,闹得梦里都是孟孟,一个个红火火胖乎乎圆滚滚的,碰撞弹跳着,又笑又闹又骂街,把他整个梦都装满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夫人就差人来喊周九良夫妻俩赶紧出门去迎沈家的小姐沈沅君。周九良喝得实在有点儿多,扶着脑袋说:“孟孟,我脑瓜子蹦着疼……”
“该,再喝多点儿呗,喝死了就不疼了。”孟孟骂道。
“啧,有没有好话啊一大早的。”周九良把脑袋搁在孟孟怀里,咕哝一声。
孟孟搂住周九良的脑袋,轻轻地给他揉额头,额角,太阳穴,一路到眼眶鼻梁,一点点按过去,手势那么体贴,那么温存,是一个人毫无保留爱另一个人才有的姿态。
周九良嗅到孟孟身上的气味,满心欢喜,他想,和沈沐君不同,他的快活,他的自在,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在孟孟这里,在他温暖的唇上,在他轻盈的指尖,在他清澈的眼底。
“孟孟……”周九良闭着眼,轻声地说话。
“嗯。”孟孟的目光落在周九良的面孔上,那么多温柔,从眼角一路倾泻到周九良的面孔上,沿着他的轮廓转折,延展,满满都是爱意。
待周夫人再一次差人来催,俩人才着急忙慌地起来,收拾妥帖了出门去迎沈家的小姐。
马车行走缓慢,自镇子主街到周家大街那短短的半里路,有人已经等不及,从马车里跑出来,一路向着众人跑来,几个丫鬟紧赶慢赶,又是喊又是招手,无奈这小姐跑得实在是快,在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准确地扎进周九良怀里:“九良哥!”
周九良张着双手,脑仁儿疼得要命,怀里扎个哭唧唧的姑娘,心里暗自叫苦:“哎哟,还小呢?大姑娘啦,哥哥背不动啦。”
“沅君,成何体统!”沈叔低低叱一句。
沈沅君这才松了手,擦擦眼角的泪,勉力拉出笑容来,给周老爷周夫人行礼:“沈沅君见过周伯伯周伯母。”
“哎呀,沅君都这么大了……”周夫人急忙拉过沅君的手细细打量,“是大姑娘咯,这生得真俊俏,走在大街上我可认不出来,以为是哪家的府里的千金呢!”
沅君笑一笑,嗓音又甜又润:“我认得周伯母,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周夫人乐得不行:“这孩子,就是嘴甜,哪能一样,那不是老了嘛。”
沅君摇头,瞅周九良一眼,眼神里分明是有光闪耀,极亮:“我九良哥才老呢,怎么长得呀,这着急!”
大家都去笑,可不是嘛,周九良那样貌比同龄人可老成多了,瞅着都不像年轻人。只有孟孟没有笑,他回头去看周九良,见他望着沅君,眼神宽容,是在看自家最调皮的小妹妹才会有的无奈和满足。孟孟的心一跳,莫名地去想他爹说过的话,娥皇女英。眼下是不是,女英来了?他转过目光去看沈沅君。
标准的大家小姐,鹅蛋脸,杏眼,粉腮,身量纤瘦窈窕,穿一身藕色长裙,站在那里端得风摆杨柳,翩然宛然。在这男女严重失衡的竹篾镇无疑亮得人睁不开眼,多少眼睛瞅着,又在望见她一身珠翠玲珑的时候汤汤褪去——大户人家的千金,看一眼都折寿,还想着娶来做媳妇儿,做梦还差不多。
沈沅君和周老爷周夫人说了两句话,又转到孟孟面前行礼:“这位是姐姐罢。”
孟孟转过脸来,面带笑容,语气亲热,叫人挑不出错处来:“姐姐不敢当,若是从九良这里论,妹妹当喊我一声嫂子。”
那一瞬间,分明是有火光,在二人眼中闪过。
“嗯,喊嫂子规矩,喊姐姐亲热,都可以。”周九良去握孟孟的手,语气随意,“别站在外面说话了,进屋吧,一路过来辛苦了,哥哥给沅君妹妹接风。”
周九良让过爹娘沈叔,又让过沐君沅君,自己落后一步和孟孟说话:“怎么不高兴?”
孟孟瞧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周九良的手里挣出来。
周九良抿一抿唇,再一次握住孟孟的手,说:“沅君和我一起长大,真和妹妹是一样的,我也和沐君说了,趁这个机会,给沅君找个如意郎君,这事儿你做嫂子的,可得上心。”
孟孟听完,瞧周九良的眼神便更加锋利些,心说这个人是不是装傻子时间长了,假戏真做了?瞎子都能瞧出来沅君这是来跟他抢相公的哩,就周九良这个傻子张罗把人家嫁出去,人家肯同意才有鬼呢。
你说就这路的榆木疙瘩,孟孟是怎么猪油蒙了心就喜欢上了呢?
周九良瞧着孟孟瞪他,心里还挺美,这不是吃醋是什么你说说,嘿,媳妇儿吃醋的样子真美,不那么凶就更美了嘿。
他左右瞧瞧,见旁人都热络地和沈沅君说话,没有人朝他这边张望,回头就亲孟孟一口。
孟孟那个气啊,揪着九良就是一顿拍打。周九良照着他以往傻子的样儿,缩着脖子哎哟哎哟,心里美得都快化了。
“咳咳!”周老爷一声咳嗽。小两口回头一瞧,两家子人都停下来,瞧着他俩抿着嘴儿乐。
周九良急忙把脊背挺直,正一正领口,眼观鼻鼻观心,孟孟最后一下打没收住,还是拍在周九良的肩膀头上,只得佯装帮他拍灰尘,多掸几下作数。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他们都是般配的,这是一种感觉,难以用语言表述,他们明明是不同的,性格,样貌,出身,经历,可他们站在一起,偏偏有一种天造地设的完整感,完整到缺了谁都显得遗憾的地步。
家长们自然转过脸去哈哈哈,小夫妻嘛,偶尔耍闹也不用上纲上线,由得他们闹就是了。只有沅君和沐君多瞧了他们二人一眼,眼神都显得古怪,说不上是不甘,还是失落。
“错了错了,怎么还揪耳朵呢!”周九良龇牙咧嘴地被自家媳妇儿掐着耳朵在屋里溜了一圈儿,疼得直哼哼,“我错啦我错啦,撒手,不然我还手了啊!”
“你还手啊,叫我瞧瞧你怎么打老婆的。”孟孟松手,对他怒目。
周九良揉着耳朵啊哟哟,又要拿好话去哄媳妇儿:“瞎说的,怎么能打老婆呢,再说我也打不过泼妇呀……”
孟孟又要去揪周九良的耳朵,周九良拿手捂着,忙不迭地说:“没有没有,我们孟孟那叫一个贤惠,怎么会是泼妇,你听岔了。”
孟孟唬他一眼作数,又把白日里写了一半的账本拿出来瞧着。说是看账本,心思又不在那上头,手底下把账目翻得哗啦啦响,一个字都瞧不进去。
周九良见孟孟沉着脸,又去说好话:“甩了一天脸子了,还生气呢?别呀,叫人想亲一口都下不了嘴。”
孟孟觉得这个人就离谱,谁要他亲呀,遂把个账本翻得更响些。
周九良坐在桌子上,舔一舔下唇,歪着脑袋去看他媳妇儿:“还吃醋呢?人家沅君可是在饭桌上给你赔礼道歉了,你那笑的,我都不敢看,恁凶呢?”
“沅君不凶,沅君脾气可好了,你找她去吧。”孟孟想起沅君那张面孔就来气,好端端的大家小姐,哪儿就鬼迷了心要在周九良这棵树上吊死。她哪里是道歉,那话说的:沅君把九良哥哥当自家人,想着嫂子就是姐姐,这才脱口而出的,并非有意。
什么意思,意思是她和九良是一家人哩,眼下不是,嫁进来也就是了。娥皇女英,可不是姐姐和妹妹嘛,人家一步到位,还顾及着先来后到,哪怕比孟孟大两岁都甘心做妹妹呢,真真是叫人挑不出错来。
要是单沅君一个人有这念头也就罢了,偏偏几个家长意味深长地眉来眼去,当真觉得他看不出来嘛。
孟孟合上账本,只觉得心里一口恶气憋着,无处可发。
周九良瞧着媳妇儿那是真动气,只好把玩笑收起来,去哄媳妇儿,话没说上两句,沐君在院子外嚷嚷:“九良,九良,快出来快!”
周九良叹口气,拍拍孟孟的手背,应着声往外走。
孟孟跟着追出去,却瞧见院子的灯光朦胧,沐君勾着周九良肩膀,周九良揽着沐君的脊背,两个大男人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同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语速飞快,嗓音分明是快活。
孟孟想,或许这就叫狐朋狗友,臭味相投。他好像在那一瞬间明白那些大嫂子为什么要骂家里老爷们儿不安分,日日寻着朋友出去耍闹,一点不把心思放在家里。
那老爷们儿是真能耍啊,喝酒划拳,一闹一宿,闹完了回家里造,又是吐又是发酒疯,可不是得把人气死。
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周九良苦了那么些年,还不许有个朋友说说话吗。孟孟合上门,自顾自坐在桌边,不知怎地,觉得没落。这种情绪没有根由,却难以驱散。他去想沅君这次来,是不是奔着周九良这个人。他听着周夫人话里话外地夸沅君,又是说小时候她和九良怎么好,又是说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就是得体,不知弦外之音是不是要留下沅君。
他摇摇头,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枯坐一会儿,忽然弯腰去看床下,那坛青梅酒好端端地放着,红纸鲜艳,坛身饱满,那是属于他的盼头。他想,周九良会喜欢的。
【良堂】《野心》第二十六章
周九良没有那么多时间揣摩孟孟的心事,该上门的族亲都想了法子,削尖脑袋往周家跑,一个个乌眼儿鸡似的盯着周家,盯着周九良,去看什么样的大罗神仙能把一个傻子治好了。周九良少有露面的时候,大多是周老爷和族亲谈的风生水起,言辞之间都是对神佛的向往,回来的那批人撇着嘴摇头,说周家的傻子治好没有不知道,老爷子看起来反正是往魔怔的地儿走了。
周九良暗中观察着,列了一个名单,长长的一串人名写在洁白的宣纸上,像一团猜不到谜底的繁复谜题。要解开的谜语众多,其中一个是孟孟爹的不告而别。
周家对亲家忽然而然的离去很不解,是招待不周,还是思乡情切?怎的没有半点征兆,问了孟孟也是垂眸不答,神情和态度都低靡,瞧着叫人心生...
周九良没有那么多时间揣摩孟孟的心事,该上门的族亲都想了法子,削尖脑袋往周家跑,一个个乌眼儿鸡似的盯着周家,盯着周九良,去看什么样的大罗神仙能把一个傻子治好了。周九良少有露面的时候,大多是周老爷和族亲谈的风生水起,言辞之间都是对神佛的向往,回来的那批人撇着嘴摇头,说周家的傻子治好没有不知道,老爷子看起来反正是往魔怔的地儿走了。
周九良暗中观察着,列了一个名单,长长的一串人名写在洁白的宣纸上,像一团猜不到谜底的繁复谜题。要解开的谜语众多,其中一个是孟孟爹的不告而别。
周家对亲家忽然而然的离去很不解,是招待不周,还是思乡情切?怎的没有半点征兆,问了孟孟也是垂眸不答,神情和态度都低靡,瞧着叫人心生怜悯。
周老爷知道孟孟爹的老底儿,想他或许是自在惯了,不喜被拘着的日子,或许之前还顾及女婿痴傻,需要帮衬则个。现在眼瞧着女婿能干,两口子感情不错,也便撒开手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了吧。他只交代了孟孟两句,说那院子留着,万一亲家回来养老,便要他住着。
周九良对此不置一词,不是他不想知道,只是觉得孟孟有难处。他想多给孟孟一点时间,叫他消化,接受,再讲给他听。周九良始终不觉得孟孟与他之间会有什么秘密,当两个人皮贴皮肉贴肉地好过,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
孟孟爹走了以后,孟孟便比之前少了些活泼,人前依旧是周家少奶奶,端庄果断,办事利落,人后常常自己一坐就是一晌午,直到周九良回来才拿出笑脸来迎,言辞里有天真,是周九良喜爱的模样。
下人提着青梅回来的时候,孟孟正在帮周九良誊抄账目,听说采到了梅子,两眼都放出光来,丢下毛笔去瞧。一小包青梅,包在包袱裹儿里,连着枝叶,蔫头耷拉脑袋的。
“怎么不水灵呀?”孟孟咕哝一句。
“哎呀少奶奶,这是多远的地儿采来的呀,能这样已经不错了。”下人去劝孟孟,“好在是泡酒用,不那么新鲜也不打紧。”
孟孟心说是,总之是泡酒用的,不用那么仔细。他亲手洗过青梅,一枚一枚挑拣过去,把坏的,有虫眼儿的丢掉,真正能用的,不过十一二枚。正好够酿一小坛子酒。
初春的日头照耀下来,照见孟孟捧着一只褐色陶土小坛子,用新鲜黄泥封了口,再贴上红纸,用麻绳捆了,搁在床下。
他忙活完,把一手泥蹭在围裙上,又叮嘱下人:“不许和人说啊,少爷知道了就不稀罕了。”
下人一味去笑,那笑容多宽容,分明是见到一对小夫妻甜蜜蜜的小心思,藏着掖着不给对方知道:“好,谁都不说,少奶奶可别忘了呀,藏久了就不中吃了。”
“说什么悄悄话呢?”周九良的嗓音在院门口响起,他瞅一眼孟孟,直摇头,“在家玩泥巴呢?”
孟孟把他的爪子藏起来:“嗯,就等你给我和泥了,你和不和?”
周九良伸手擦去孟孟下巴尖儿上的一点黄泥,语气那么纵容:“和,怎么不和。先撒尿还是先和泥,你指个道道来。”
孟孟嫌弃地避开周九良的手:“我都多余搭理你。”
周九良只是笑,又拉着孟孟的手腕喊他去洗手,洗干净了才能吃糖呢。
辟谷一月余的时候,周家又来了客人。周老爷亲自去迎,又差人去喊周九良夫妻俩速去。
孟孟急急忙忙往脑袋上扎了一朵簪花,又抚平衣袖上的皱褶,一面走一面问九良:“是谁来了?”
周九良脸色轻松,轻声与他说:“是沈叔一家。他和我爹是发小,之前我爹在外地做生意也是两家一起相互照应,他的儿子沈沐君和我是把兄弟,说起来,他是周家最亲近的人,也是我爹唯一的挚友。”
孟孟哦了一声,又问:“那我俩成亲的时候怎么没见他来呀?”
周九良点点头:“我爹发了请帖,沈叔正在海上,事后差人送了大礼,听说最近刚刚回来,辗转来看咱们。”
他微微停了停,感慨道:“上一次见沈叔和我那兄弟,我还不是个傻子呢。”
孟孟笑一声,轻轻去拍他:“万幸,现在也不傻,赶紧吧,别让人等咱们,不礼貌。”
周九良握着孟孟的手,与他一道往前厅赶。
大厅里一片热闹,周老爷少有那么高兴的时候,顾不上一家之主的做派,只搂着挚友开怀,两颗花白的头颅靠在一起,竟然也有少年人的俏皮和热烈。
“好家伙,你一上海就不知道年月了,我以为得买艘船去海上看你呢,你还知道回来呀?”周老爷大声说道,“这老东西,真硬朗,海风没把你腌成咸肉啊?”
沈老爷只是笑,黝黑的脸盘子布满海风与阳光留下的深刻痕迹,那么粗犷的一个汉子,竟然眼角也有泪:“都是你个老小子,不来救我,差点儿死在海上,妈的,想死老子了!”
周九良一拢双手,作揖道:“沈叔!”
沈叔尚来不及招呼,一声呼和插进来,惊喜,快活,满足:“弟弟!”
周九良转脸去看,望见一个高挑结实的青年,黢黑英俊,牙齿洁白,面孔上都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又带一丝克制的拘谨,把一点激动压下来,止不住地搓手。周九良面上也有笑,嗓音那么动容:“哥哥!”
“哎呀,小时候光着屁股打架的嘛,现在怎么不亲热呢?”沈叔拍自己儿子一把,“沐君,上,揍他!”
周老爷冲着周九良一努嘴:“别打输了!”
两位少爷只是笑,上前把手握在一起,用力拍一拍彼此的肩膀,笑容中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十年不见了哥哥。”
“哎,是啊,我跟着爹东奔西跑,少有停留的时候。”沈沐君摇摇头,又去看周九良身后的孟孟,目光一顿,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分明是惊讶至极,又很快克制,问道,“这位是……”
“孟孟,喊哥哥。”周九良回头给孟孟使一个眼色,“和自家哥哥是一样的。”
孟孟垂眸上前,道一个万福:“见过哥哥。”
“啊,弟妹啊。”沈沐君极不自然地后退一步,目光左右摇摆,似乎有心事,微妙地压在眼底。
孟孟疑惑的瞅一眼沈沐君,想要问一句,却被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握住手:“哎呀,这是九良的媳妇儿吧?哎哟,瞧着就有福气。”老太太拍着他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容,可细细看去,这笑容底下总是有一点失意的,不知从何而来,却又真真切切地摆在面上。她回头去和周夫人说一句好福气,又把手上戴着的佛珠串取下来,套在孟孟手腕上,“头一次见面,没有拿得出手的礼,莫要见怪。”
孟孟瞅一眼就知道那佛珠是日日摩挲祈福过的莹润光泽,不光木质珍贵,更贵重的怕是这份虔诚的心思,他急忙婉拒:“婶儿,万万使不得。”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是周家的儿媳,和我的儿媳那是一样一样的。”沈夫人语气那么感慨,又轻轻去摸孟孟的面庞,回头与周夫人说,“竟然有几分像我年轻的时候。”
周夫人也笑:“是吗?我有时候也觉着像,怕是有缘分的。”
长辈寒暄,沈沐君便多瞧了孟孟一眼,那一眼蕴藏的东西很复杂,好像是疑惑,又好像是不信。
“哥哥怎么了?”周九良问一句。
“没有没有。”沈沐君笑一声,语气有些迟疑,很快又恢复如初,“只是随我爹出门的时候,你我才十岁出头,眼下你都有家室了……这日子过得……”
“哟,尚未听得哥哥的好消息,是忙碌生意没有娶亲吗?”周九良拉着沈沐君坐下来,给他递一碗茶。
沈沐君沉默片刻,笑道:“没有遇见合适的,就没有张罗。”
周九良啊一声,说:“哥哥一表人才,什么佳人觅不得,只放手去寻便是。到时候弟弟来讨一碗酒喝,还请哥哥千万不要安排在海上呀。”
沈沐君笑起来,牙齿洁白齐整,用手去捏周九良的肩膀,极亲热:“喝酒还要等到那时候!就今晚,不醉不归。”
周九良爽快地答应了,又回头去看俩老头。好么,就这说话间,俩老头抱着哭上了。两位夫人急忙上前去劝,捡了好话去说,好歹俩老爷把眼泪止住了,有手拉着手扬言今天非得喝到对方在地上爬为止。把夫人唬得直拍巴掌。
孟孟少有见得如此深浓的情谊,不由得也笑,回头去拍周九良的胳膊,说:“老爷说要把沈叔灌得尿裤子。”
周九良哼一声,说:“你瞅着,我还要把哥哥喝到尿裤子呢!”
孟孟唬他一眼,指尖轻轻戳他脑门儿:“就你能,那不得悠着点儿喝。”
周九良咬着嘴唇乐,他喜欢孟孟管着他,喜欢他那把家虎的厉害样子,喜欢他言辞之间透露出的体贴和亲热劲儿,这才是亲媳妇儿该做的事儿呢。
“哟,弟妹够厉害的,你行不行?”沈沐君碰碰周九良的胳膊,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
“行不行的,不得喝上了才知道吗?”周九良起身,握着沈沐君的手,拉着他往院子里走,“我喝酒去了。”
后一句话是对着孟孟说的,周九良没有回头,却依旧感受到孟孟在他身后剜他一眼,可凶,可招人稀罕,于是嘴角的笑容更深一点,忽略了沈沐君极不自然的一个回眸。
孟孟正巧接上沈沐君的眼神,那是一个非常古怪的神情,怎么说呢?好像是打量一件物件,判断他价值几何,眼神过于锐利,针一般扎在他身上,扎得他浑身不适。
孟孟不那么喜欢沈沐君,就是从这一个眼神开始。
这一顿大酒,老爷和少爷都喝多了,老爷在上手屋喝,少爷就在院子里搭了桌子喝。从暮色乍起一路喝到后半夜。一点虫鸣清脆,映透月色凉薄。喝到兴头上,周九良举起手里的酒杯,冲着月亮喊:“举杯邀明月……”
沈沐君笑出声来,他大大咧咧地摊在椅子上,也望着月亮:“小时候咱俩是不是、是不是拿盆在水里捞月亮来着?”
周九良也笑:“捞,拿几个盆捞,捞出来还分呢,你一个,我一个,沅君一个。”
周九良的笑容顿了顿,忽然扭头去问:“沅君妹妹呢?是不是出嫁了?怎么没有知会我呀?”
沈沐君又笑一声,语气便不那么快活,趁着酒兴去说:“那不是得问你吗?”
周九良嘶一声,勉强坐正了:“怎么问我呀?”
沈沐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眼底的光黯淡一分:“你和沅君有婚约啊,她等着心心念念的九良哥哥上门提亲呢,一等,就等成了老姑娘。”
周九良的酒都醒了,挺起脊背,语气那么严肃:“哥哥,这事儿可不能玩笑,我什么时候和沅君妹妹有婚约,我怎么不知道?”
沈沐君笑一笑,那么没落:“许是周伯伯没有和你说罢,等你成婚的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沅君大病一场,问我:九良哥哥怎么不来提亲,怎么就换了旁的新娘。”
周九良张口结舌,半晌才隐约想明白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许是他们三人从小一道长大,家里人随口定了娃娃亲,可自从周九良傻了以后,周夫人便断了娶沈家小姐的念头——人家好端端的千金大小姐,怎么会嫁来周家跟个傻子受一辈子的苦?这婚事提起来岂不是自寻难堪?怕不是两家要从此断了交情。自此便不再提起,权当没有这么一回事儿,只待周九良娶了孟孟,便是尘埃落定,再不回首。怎成想沅君一直未嫁,算算年龄,已然是19的年纪,在16,7岁便抱着孩子当娘亲的时代,着实是耽误了。
周九良稳了稳心神,低声去说:“婚约的事儿,我确实不知情。这几年我病了,神志不清,许是这层关系,父母也没有提起婚约的事。”
“病了,怎么会病的?”沈沐君吃了一惊,“兄弟,你怎么了?”
周九良含糊几句,只说自己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镇上都喊他傻子,也是最近才慢慢好转,认得人,识得物件儿。
沈沐君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说:“好转就好,好转就好,旁的都是次要的。”
他举起酒杯,语气感慨:“不知道咱们兄弟俩分开十载,你吃了那么多苦,哥哥敬你一杯。”
周九良毫不含糊,举起酒杯饮了,又说:“沅君妹妹,现在何处啊?”
沈沐君嘶哈一声,说道:“她去以前手帕交的姐妹家探视,还有半日也该到竹篾镇了。”
周九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好啊,我也多年没见着妹妹了,让她来家里小住,我和孟孟也好替她寻个如意郎君。”
沈沐君但笑不语,只去握周九良的手,说弟弟啊,那么多年生意闯荡,海浪滔天,也有生死一线间,也有醉生梦死时,可我只在这一刻,和你一起看着家乡的月亮,才是快活的。
“好像咱们小时候,每日玩闹,不曾有半点心事。”沈沐君笑一笑,说,“九良,长大,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
周九良没有应和,只反复咀嚼沈沐君的话。
【良堂贺岁】《野心》第二十五章
周九良端坐,直到夕阳西下,孟孟的身影跃在青苔之上,叫那抹青绿色突然活泼起来,带着春天该有的蓬勃,静静蔓延。
孟孟疑惑地瞧一眼面色沉凝的周九良,难得地露出一丝怯意:“怎么啦?”
周九良抬起眼皮,久久地望着孟孟,他想说你去哪儿了,又想说你拿那么些钱做什么,他有些微怒意在胸膛,却又发现这些愤怒在孟孟无辜且忐忑的神情下无以为继。那一刹那,周九良才真正知道,他心中恼火的,不甘的,并非那些消失的银钱,他真正在意的,是孟孟还会不会回来,是孟孟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周九良摇摇头,只问孟孟:“这个点儿才回来,不饿吗?”
孟孟哦一声,把一双手在裙子上搓了搓,说:“我给你煮饭吧?”
周九良大摇其头:“折寿。...
周九良端坐,直到夕阳西下,孟孟的身影跃在青苔之上,叫那抹青绿色突然活泼起来,带着春天该有的蓬勃,静静蔓延。
孟孟疑惑地瞧一眼面色沉凝的周九良,难得地露出一丝怯意:“怎么啦?”
周九良抬起眼皮,久久地望着孟孟,他想说你去哪儿了,又想说你拿那么些钱做什么,他有些微怒意在胸膛,却又发现这些愤怒在孟孟无辜且忐忑的神情下无以为继。那一刹那,周九良才真正知道,他心中恼火的,不甘的,并非那些消失的银钱,他真正在意的,是孟孟还会不会回来,是孟孟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周九良摇摇头,只问孟孟:“这个点儿才回来,不饿吗?”
孟孟哦一声,把一双手在裙子上搓了搓,说:“我给你煮饭吧?”
周九良大摇其头:“折寿。”
孟孟笑出声来,慢慢地蹲下去,把胳膊架在周九良的膝头,佯装生气:“不爱吃就说不爱吃,说什么折寿,真会埋汰人。”
他那么天真地仰着脸,嘴唇噘起,目光清透地望着周九良,毫不掩饰心中的爱慕与欢喜,把一点埋怨说得跟撒娇也似。
周九良久久地望着孟孟,伸手摸一摸他的面颊。孟孟有些不安,又问一句:“你怎么啦?”
“我饿了。”周九良说完,拉着孟孟一道去吃饭,席间只说生意上的琐碎,又去说这几日有几个族叔上门,得留意起来。
孟孟皱着眉,细细听完,又出主意怎么进一步套人家老底儿。一字一句都是贴心,都站在周九良的角度筹谋,无半点私心。
周九良握孟孟的手指,一根一根摩挲过去,说:“孟孟,日子长着呢,不急着一日两日,咱们商量着,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说对吗?”
孟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颤,只一瞬间,又是笑靥如花,他说:“是,咱们慢慢想辙,我就不信了,咱俩还弄不过几个脏心烂肺的东西。”
周九良点点头,又说:“我爹说的是,做人和做生意是一样的,心思得正,步子要端,不能只瞧着眼前的蝇头小利,错了主意。”
孟孟一点一点收起笑意,嗓音轻轻的,说:“九良,你想说什么?”
周九良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钥匙递给孟孟:“拿去买簪花。”
孟孟接过钥匙,长久没有说话。
周九良搂孟孟的肩,语气那么轻松:“天儿热了,我想着,咱们夏天去一趟城里,最好去坐一坐船,我好久好久,没有出过门儿了。”
孟孟手指收拢,那枚铜制的钥匙他见过,是周夫人给周九良攒的一些银钱,平日里没有人去动,只日复一日地攒着,数量之大,足够一大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上几辈子。
孟孟想要说什么,可是周九良继续说下去,嗓音又轻又慢,像是描绘一场心事:“我听爹说,城里有一种梅子酒,春天酿了,到了夏天暑气正浓的时候拿出来,冰在井里,喝一口塞神仙。”
他笑一声:“只听说,倒是没有尝过。孟孟,咱们找个机会去城里,一起喝一碗吧。”
孟孟局促地笑一声:“梅子酒倒不是稀奇的东西,就是咱们这边不产青梅,不得酿。你要是想喝,我就想办法给你酿。咱们不用去城里,在家里也是可以喝的。”
周九良咂咂嘴,说:“好啊,好。”好像他真的喝上了似的,那么满足,那么心平气和。
日头照常升起,周九良不比往常装疯卖傻的时候,早早就起床去给父母请安,照例和周老爷叙话,一时半刻回转不来。
孟孟捏着周九良给他的钥匙开了库门,取了两根金条在手里掂量掂量,黄澄澄的金条,刻着银庄的字号,那个年代,一两重的金条叫小黄鱼,十两重的叫大黄鱼,当时一根大黄鱼可以换三百块大洋,是可以换城里一座洋楼的价钱。孟孟抿一抿唇,把这两条大黄鱼揣进袖子里,关上库门,又转去偏院寻他爹。
孟孟他爹挺滋润的,几日里又胖了不少,穿戴都讲究,架子也端着,瞧着跟个员外似的,也弄一个笼子养鸟。孟孟来的时候,他正吹着口哨逗鸟儿呢。
“爹。”孟孟垂着眼睛,站在树下的阴影里,整个人都绷紧,“欠赌坊的账我替你还清了,以后再有,我便不管了。”
老头儿的口哨声稍停,整个人一怔,目光惊讶地拂过孟孟的眉眼:“八百大洋,你还真还上了?”
“不然呢?等赌坊上门来弄死你吗?”孟孟咬着牙,胸膛起伏,眸色如火,“爹,一把年纪了,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你当真不知道?”
老头儿目光不错地盯着孟孟,半晌笑一笑:“行嘞,跟爹走吧,周家,你待不下去了。”
老头儿笑起来,随意把鸟笼搁在院子的石头桌子上,拍拍手,说:“就怕你水当尿裤掰扯不清楚。这下好了,赶紧走,别一会儿叫人查到账了。”
孟孟的唇微微颤抖,一点呼吸那么浅,叫他眼前一阵一阵发晕:“周家不会查我,那钱是周九良默许我拿的。”
老头儿脸上的喜色淡下去,不时牙疼似的抽一口凉气,摇摇头:“你还真跟他过日子呀?”
孟孟转开眼,去看树下一块浓痰结成的痂。这个院子处处清爽,落叶都瞧不见一片,都是下人精心收拾的,只这块痰渍落在这里,叫人联想起肮脏,低贱,粗俗,与整个院子格格不入。
“儿啊,我是你爹,不会想着害你。”老头儿缓和口气,幽幽地说,“你和他不合适,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不合适?”孟孟脱口而出。
老头儿只是摇头:“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少爷,远了不说,至少在这个镇子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有旁人顺着他,少有他顺着旁人的。你呢,你是个跟着爹闯荡的江湖骗子,慢说你是男人,就算你是女儿身,在这深宅大院里,想要端坐主母的位置,也是一厢情愿。”
老头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先前周家捧着你,是因为他们问心有愧。少爷是个傻子,得有个媳妇儿当家做主,把脸面撑起来,他们有求与你,自然是千好万好。眼下,少爷是少爷,才高八斗,风度翩然,他家里会瞧得上你?”
老头笑一声,拍拍孟孟的肩膀,手势那么无奈:“你瞧着吧,过些时日,你还是不能生养,那便有的是大家小姐纷至沓来。一开始或许是娥皇女英,接下来便以你无所出为由,赏你做妾,等我那好女婿见识过了女人,有了娃娃,他还会想到你?笑话。到了那个时候,你的痴情,你的真心,真真连鞋底的泥灰都不如,谁都能踩上一脚。”
“周九良不是那样的人!”孟孟分辩道。
“你吃过几碗饭?见过多少男人?”老头子眯起眼,回头去看他的儿,“漫说这大户人家的少爷,就是穷鬼,也有二心呢。孩儿啊,人心不可揣测,也经不起揣测,知道吗?”
他背着手,慢慢地说:“你爹我赌了一辈子,都是为了自己快活,唯独这一次,是为了你。我输一个痛快,输一个落魄,叫你偷了金银去还,断了你的后路,好无牵无挂地跟我走啊!”
老头轻轻叹气:“走吧,趁现在,还没有到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时候,趁早走,别犹豫,别回头,别叫自己落到不堪的地步。”
孟孟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他爹,久到好像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脑子里都是周九良的声音,说:孟孟,如果我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你还会喜欢我吗?说:孟孟,我要给你买一屋子的簪花。说:但凡我有一口气在,谁都不能在我面前动你一根手指头。
孟孟轻轻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把两条大黄鱼拿出来,递给他爹,语气那么潮湿,那么无奈:“爹,孩儿不孝。”
老头儿怔愣一瞬,说:“你还是要选他?”
孟孟的眼圈红了:“爹,你赌了一辈子,输多赢少,却仍相信下一把。我这一辈子,就赌这么一次,我赌周九良待我是真心。”
老头儿没有接金条,他站在那里,随着呼吸,挺直的脊背一点一点,佝偻下去,好像在这一瞬间老了许多:“儿啊,哪有人上杆子找苦头吃的哟!”
“爹,我长大了,自己的路要自己走,是吃苦还是受罪,我都认了。”孟孟吸一吸鼻子,把一点泪忍回去,再一次把两根金条递给老头儿,“你是过惯了自由日子的,我不绑着你,这些算是盘缠,你拿着,千万不要去赌了。”
老头儿眼巴巴地望着孟孟,嗓音哑了,那么焦灼,那么心痛:“儿啊,我的儿啊,你这是拿着钱替周家买我的孩儿啊!你要爹怎么办?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我想着抱孙子呢!我想着享你的福呢!”
孟孟只是说:“孩儿不孝,对不住爹。”
他把金条塞到老头儿怀里,转身跑出院外,任凭他爹一声一声喊,喊得那么动容,喊得带着哭腔,也不肯回头。
周九良正替他爹誊一份账目,忽然大门哗啦啦一声响,孟孟磕磕绊绊地跑到他身前,抱着他的肩膀就哭。他哭起来无声,却叫人分明从他脸上瞧见了伤痛,刻骨。
“哎哟,这是谁给你气受了?”周九良搂着孟孟的肩膀,曲起手指去擦他脸颊的泪,语气那么心痛,“快把我愁死了,你倒是说话呀!”
孟孟不说话,只是眼里两把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坠,坠到周九良的心坎儿里,疼得他坐卧不安的。他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个晌午,孟孟抱着怎样孤注一掷的心,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压在了赌台上。
“说话。”周九良托着孟孟的脸,叫他扬起头来看着自己,他那么严肃地望着孟孟的泪眼,几近恼火地大声说,“有事儿说事儿,折磨我干什么!”
孟孟那一双大眼睛噙着泪,越发明亮,越发通透,他望着周九良,半晌吸一吸鼻子,说:“九良,你要是不要我了,提前和我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
周九良猝不及防,眯起眼睛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孟孟摇摇头,说得那么灰心:“你当我瞎说吧,就是瞎说的。”
周九良觉得荒唐:“好端端的,说这么丧气的话,谁不要你啊?哪点儿让你觉得,周九良会不要你啊?谁给你说这闲话了?”
孟孟摇摇头,把面孔搁在周九良的怀里,身体蜷缩起来,蜷成叫人怜悯的小小一团,周九良抚摸他的肩膀,轻轻:“不许胡思乱想,没影儿的事儿你也拿出来冤枉我。”
孟孟偎在周九良的怀里,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又熟悉又安心,叫他一颗潮湿的心渐渐安定,很多话他无从说起,好比他那个不安排理出牌的爹,好比他为什么要偷家里的银钱首饰,好比他做了主,用两根金条把自己卖给了周家,卖给了周九良。他不愿意细说这些事,不愿意让周九良知道他进周家的动机原本是行骗,不愿意让周九良知道他爹一直算计他,算计周家。那些事实好像衣服上的补丁,刺眼,穷酸,无论多巧的手补缀过,都显得陈旧不堪,上不得台面。
周九良的手指抚摸孟孟的面颊,一点微凉的泪浸湿他的手指,他忽然觉得自己无能,猜不透孟孟所想,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哭泣,只是坐在这里,比一个傻子聪明不了多少。
【堂良】衣不如新61
周九良醒的时候,房间已经没有人了。
旁边的枕头下面压了把匕首。
这匕首虽通体漆黑、看似其貌不扬,实则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但总归还是会有不怕死的,敢拿着脖子往上撞。
疯子。
他用手摩挲了一下刀柄上的花纹,才收起来,起身穿衣。
目光在架子上那件大红喜服上流连了片刻,才拿了自己惯常穿的青衣换上,只是领子愈发拉高了几分。
然后推开了房门。
今日倒是不再下雨了,不过还是阴阴的,看起来没有要出太阳的意思。
院子里空荡荡的,他四处看了一下,才抬步走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曹亮来了一趟,送了封信过来。
周九良把信封撕开,细细的看了两遍,然后...
周九良醒的时候,房间已经没有人了。
旁边的枕头下面压了把匕首。
这匕首虽通体漆黑、看似其貌不扬,实则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但总归还是会有不怕死的,敢拿着脖子往上撞。
疯子。
他用手摩挲了一下刀柄上的花纹,才收起来,起身穿衣。
目光在架子上那件大红喜服上流连了片刻,才拿了自己惯常穿的青衣换上,只是领子愈发拉高了几分。
然后推开了房门。
今日倒是不再下雨了,不过还是阴阴的,看起来没有要出太阳的意思。
院子里空荡荡的,他四处看了一下,才抬步走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曹亮来了一趟,送了封信过来。
周九良把信封撕开,细细的看了两遍,然后点了火,直接烧掉了。
曹亮还惦记着前两天的事,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周大人,您的伤怎么样了?”
周九良挑了下眉:“你四哥骂你了?”
“肯骂我还好了”曹亮苦着脸,“信都不给我寄了。”
曹亮的身世,说来也颇为坎坷,他的生父,乃是曹家的一个家仆,为人忠诚,做事也尽心,发妻离世后,儿子便一直由他母亲养着,后来,老母亲病逝,便打算将儿子带回来亲自教养,谁知接了儿子回来的路上,却为山贼所劫。
曹将军本就是个脾气火爆的,得知消息后,气的亲自带兵端了贼窝,可人也早已丧命了,只在柴房里,找到了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曹将军念他忠心,又深觉幼子可怜,便收了他的孩子为义子,养在了府里。
曹家世代为武将,重情重义、为人开明,曹夫人原是江湖女子,性格更是不拘小节,多年下来,早已亲如一家。
曹家重武,从曹将军到下头两位公子,俱是武艺高强、一身本事,偏生那位四公子,虽然聪慧过人,却是个喜文不喜武的,曹夫人从前就曾经打趣过,说比起小四,曹亮的性子倒是还要多像曹家人几分。
他于练武一途也确是极有天分,那身武艺和本事,虽然泰半承袭于曹将军以及上头的两个哥哥,却还要更进一步。
可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只是不知怎么的,见到他那个出了名的好脾气,总是笑脸待人的四哥,却总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周九良见他垂头丧气,也不禁有些好笑:“除了这封信,你没收到别的东西?”
“那倒不是,快过年了,收到了米面粮油,还有好些我爱吃的点心……”
他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您是说……”
曹家那位四公子,如今的小侯爷,并未与他的父兄一般走从军之路,甚至这些年来,似乎也无有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的意愿,反倒是对经商一道颇为沉迷。
朝中对此,也是说法不一,有的认为他不思进取,身为曹家后人,却不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实在叫人痛心,也有感慨于曹家几乎灭门的惨烈的,认为求个平安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这位四公子,却似乎都未放在心上,他于经商一道颇有天赋,多年下来,积累竟颇为可观。
曹亮吃了定心丸,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问他:“周大人在哪里过年?”
“今日便启程回清平县了。”
离过年已经不到十日了。
若想赶在年前到,势必得赶路才行。
曹亮想起他还受着伤,便提议道:“周大人不如和我们一起过年……”
周九良摇了摇头:“不行,容易叫人起疑……”
即便没有人跟着,若是这样长的时间不见人,势必也是要打草惊蛇的。
曹亮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厉害之处,便不再提及此事了,只道:“那我送您出城吧。”
曹亮本来也是要走的,有一段是顺路的,周九良就也没有反对。
他是开朗的性子,也不大拘小节,这会儿心头的石头落了,便不消停,不时拿几件趣事出来说,倒是多了几分热闹气。
走出大门的时候,曹亮却突然停了下来,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原本放松的脸色也骤然严肃起来。
周九良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曹亮皱了下眉:“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周九良顿了一下,才道:“是吗?”
曹亮又凝神听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好像又没有了,可能是我弄错了。”
周九良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袖口。
曹亮的功夫,他是知道的,若是他都听不出来……
孟鹤堂倒是个大方的,什么人都舍得给。
他两一起出了门。
临近年节,虽然年头不好,街上也比往常要热闹几分,然而人最多的,却是城门口,不知怎么的,竟有很多人在排队。
曹亮上前看了一眼:“好像是有人在施粥……”
周九良点了下头。
正好有个拿了粥回来的老翁带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走过来,曹亮把他拦了下来:“老人家,请问这是哪家在施粥啊?”
“是京城那位孟大人,听说,是大义灭亲啊……”
周九良愣了一下。
旁边又有排着队的人接话,他说,孟大人其实也不容易,他是个孝子,可惜双亲都不在了,那日在府衙前,捆了他那个养母时,眼眶都含泪了,可是律法为大,他那养母平素仗势欺人、坏事干的太多了,属实是辜负了他。
又有人应和,说孟大人属实是刚正不阿、心怀百姓,悉数没收的财产最后都用来施粥了,说是想让百姓过个好年。
周九良勾了下嘴角,也跟着应了一声。
他抬步打算走,就感觉衣角被什么踩住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老伯旁边的小姑娘。
他俯下身去,正要提醒一声,就见那女孩儿用力踩了他一脚,然后把手背在后面退了几步,藏在了那老伯的身后,神色警惕的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
那老伯显然也没反应过来,把女孩儿揪出来,轻轻拍了下她的头以示教训,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他:“这孩子一年到头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东西,当谁都要抢,您见谅……”
周九良这才发现,她手里确实拿了包什么东西。
老伯给他解释:“这也是孟大人,说是过年了,家里有孩子的,都可以去领一包糖,添点喜气……”
是香甜的桂花糖,用红纸包着,添福添喜。
周九良顿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爷孙两走远了,都还站在原地不动。
曹亮喊了他好几声:“周大人?”
“没事,走吧……”
……
孟大人来时阵仗颇大,回去时却是轻装简从,谁也不知他走到哪了。
周大人倒是赶在过年当天下午,回到了清平县。
他也没差人报信,进门时小凡不可置信似的狠狠擦了下眼睛,继而扯着嗓子道:“红袖姐姐,大人回来了……”
周九良:“……”
红袖正在厨房里忙活,平素厨房里其实是有人的,只是今天过年,周九良不在,她见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便按照往年的惯例,给大家发了赏钱、放了假,让他们回去过年了。
她大约是在包饺子,出来时手上还沾着面粉:“大人……”
周九良就点了下头,露出点笑意来:“辛苦了。”
穆师爷倒是吃晚饭的时候才姗姗来迟,见到他也不奇怪,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而后啧了一声:“看来是没用到,药还我。”
周九良:“……”
小凡自然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的,只听到了药,就忍不住皱了下眉,急道:“什么药?难道大人又病了?”
周九良:“……”
穆楚明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就说你是笨蛋……”
“你说什么,讨厌鬼……”
又开始了。
几个除了这里没什么地方可去的人,竟然也并不冷清。
晚饭颇为丰盛,除了各式各样的菜,还下了两盘饺子。
红袖手巧又有心,桌上每人都有一道家乡菜。
小凡到底是孩子,又在长身体,吃到最后,撑得肚皮都圆了,才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筷子,叹息道:“可惜孟大人不在。”
这话一出,桌上都静了一下。
红袖神色复杂,穆楚明挑了下眉,反倒是周九良神色没怎么变。
穆楚明看了他一眼,便嗤了一声:“他这个年,估计要在路上过了吧。”
从江州到京城,少说也要半个多月,本朝从腊月二十八到元月初六,是官员的休沐时间,正月初七,就正式上朝了。
孟鹤堂赶在这时候回京城,多半也是因为这个。
吃完饭惯例是要守岁的,周九良回房间换了件衣服,就听窗外传来了什么响动。
打开门一看,竟是有人在放焰火。
小凡站在院子里,正捂着耳朵笑的灿烂:“孟大人说,送您的新年礼物。”
他仰头看了一眼,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天空绽放,而后又纷纷坠落。
他愣了一下,就见一侍从行色匆匆的闯了进来,便忍不住皱了下眉:“怎么了?”
“大人,孟大人的马车在路上侧翻,掉进山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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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破烂回来啦🙈
孟总欠的烟花,让孟大人先还上~
【堂良】衣不如新46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细小的尘土在空气里漂浮。
周九良抬头,看了眼木制的横梁,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神色:“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蜚短流长,人言可畏。
究竟也没人知道,哪根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鹤堂偏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略嫌冷清的半张侧脸。
他其实一直觉得,周九良是并不适合做官的,这个人有太多不可逾越的原则,不知变通,又过于认死理,更重要的是,他太心软了,为官者,最忌心思太重,这才多大的事,不过是这世道下万千苦难的一隅,置身事外便是了,但他做不到,即使见过再多惨剧,他仍旧是无法全无动容的。
但他似乎又是最适合做官的,因为这些偏又打不倒他,不能叫他颓废...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细小的尘土在空气里漂浮。
周九良抬头,看了眼木制的横梁,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神色:“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蜚短流长,人言可畏。
究竟也没人知道,哪根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鹤堂偏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略嫌冷清的半张侧脸。
他其实一直觉得,周九良是并不适合做官的,这个人有太多不可逾越的原则,不知变通,又过于认死理,更重要的是,他太心软了,为官者,最忌心思太重,这才多大的事,不过是这世道下万千苦难的一隅,置身事外便是了,但他做不到,即使见过再多惨剧,他仍旧是无法全无动容的。
但他似乎又是最适合做官的,因为这些偏又打不倒他,不能叫他颓废不前,此心不改,便是百折不回。
他并不囿于此,他也是最快往前走的,就像他没能救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若是太平盛世,他或许真的会是一个大有一番作为的好官,为生者谋福祉,为死者申冤。
就像不过片刻,他已然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继续道:“若香迎果真是上吊自杀,试想,郑屠夫回来,看见挂在房梁上的尸体,会有什么反应?”
孟鹤堂嗤了一声:“至多不过是无用的惊慌或后悔罢了。”
周九良摇了下头:“或许,还有仇恨……”
人便是这样,惯于将自己的不如意怪罪到别人身上,却不会思考自己的错处。
“他对香迎未必不曾有过真的感情,他二人相识,据传是某次香迎去庙中求签,回来的途中遭遇了抢劫的贼人,郑屠夫不仅救了她,还将崴了脚的她背回了天香楼。”
第二日他去送了自己亲自去山上采来的草药,第三日他送了一盅排骨汤,第四日……
孟鹤堂道:“可是他并不信她。”
周九良点了下头:“直到香迎‘以死明志’。”
多可笑的事,活着的时候没有信任,却要来相信什么“以死明志”。
孟鹤堂看了眼他有些开裂的嘴皮,叫人拿了个水袋过来:“你的意思是,这或许才是尸体出现在大街上的原因。”
若香迎果真没有把张泽昀供出来,郑屠夫就是想借官府的手查出这个“奸夫”。
周九良道:“是也不是,按郑屠夫的性子,或许并没有这个脑子。”
孟鹤堂眯了下眼睛:“但换成另一个人,一切就说得通了。”
周九良道:“当日我带人来搜查,家中值钱的细软全都不见了,唯有那只凤蝶鎏金簪,因为被香迎藏的太隐蔽,留在了现场。”
香迎曾是天香楼的花魁,即使大部分积蓄都用来赎身了,几件值钱的首饰总还是有的,相较之下,那只簪子并不如何贵重,却被她那样细细的收着。
孟鹤堂把水袋打开递给他:“这说明,她应该是很看重那只簪子的。”
周九良接过来喝了一口,递还给他:“如此,香迎有孕之事,若是有谁会知道,恐怕并不难猜了。”
可是,公之于众的目的呢?她究竟是想说给谁听?
孟鹤堂就着他喝水的地方也喝了一口,到底是惦记着他的伤,见他额角都沁出了微微的汗意,嘴唇也有些发白,哪还管的了这些:“案子之后再说,你先坐一会儿。”
周九良只得依言坐了下来,他脑子里还在思考案子的事,眼神却突然看着某个地方不动了。
孟鹤堂顺着的目光看过去,也顿了一下,而后指着下面道:“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块玉佩。
而且是块好玉,玉质清透,雕工严谨。
周九良摩挲着玉佩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鹤堂看他神色有异,奇道:“你认识?”
周九良没答。
孟鹤堂眯了下眼睛。
周九良把那玉收了起来:“上次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这块玉。”
当日那样细致的搜查,连那只簪子都找到了,不可能是没看见。
既然不是没看见,那只能是……
“你的意思是,难道后来还有人来过?”
周九良却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抓着他的腕子道:“我想起一件事,之前楚明和我说过,香迎的脖子上,有两道不同程度的勒痕,初时我们只以为,是凶手杀人时因为挣扎出了什么意外,但现在看来,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我们可能有一个误区,这家中细软全都不见了,之前我们只以为是郑屠夫畏罪潜逃带走的,但是,如果不是呢?”
孟鹤堂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来人,去城中的各大当铺看看,最近有没有人去当了什么值钱的首饰。”
……
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
孟鹤堂抓着他的手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一下。
周九良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就见他挑了下眉:“我背你出去怎么样?”
周九良:“……”
周大人显然不打算理他。
孟鹤堂托着下巴:“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你说,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我在外面看见了蛤蟆……”
周九良神色立刻就变了,直接往后面退了一步。
孟鹤堂笑起来。
他托着人的膝弯把人稳稳背起来,嘴上也不消停,问他:“疼不疼?”
周九良懒得应他。
不过在孟鹤堂这儿,他不应倒反而是应了,便忍不住有些没好气:“你是真不消停,养伤也不老实。”
周九良打了个呵欠:“哪里有青蛙,你是不是骗我的?”
“骗你干什么?回头我就捉一只放你院子里去。”
周大人觉得他有些幼稚:“你可以试试。”
孟大人觉得此计说不定还真可行,说不好得整天挂在他身上,嘴上却道:“小时候你也背过我。”
他刚认识周九良那会儿,长的又瘦又小,虽然比他还大两岁,但胳膊腿都跟竹竿似的,有时候会故意犯欠,挂在他脖子上晃荡耍赖让他背自己。
其实只是想看他无可奈何的妥协的样子而已。
周九良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场景,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怔忡:“你信我吗?”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
然后他听见孟鹤堂想也没想的应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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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去踢一jio😂
悄悄坠落 中上
•先婚后爱
正文
隔天两人都要去上班,不可避免的要碰到一起。在保姆阿姨的照顾下周九良单方面吃完了一顿食不下咽的早饭。问孟鹤堂?整个期间跟木偶似的,除了张嘴没有任何动静。
一开始周九良还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随口说了两句,结果只换来对方一句冷淡的嗯。
热脸贴冷屁股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反正他不干。
孟鹤堂出门早,周九良又故意磨叽了会儿才出发,没想到那人竟然在门口等着,身后跟着一时让人不清楚是保镖还是秘书的季风。想到早饭的不快,周九良没半点好脸色:“让让,我要上班了。”
孟鹤堂不但没让反而说:“我送你。”
周九良正想说鬼才要坐他那辆富人车去当公司的八卦中心...
•先婚后爱
正文
隔天两人都要去上班,不可避免的要碰到一起。在保姆阿姨的照顾下周九良单方面吃完了一顿食不下咽的早饭。问孟鹤堂?整个期间跟木偶似的,除了张嘴没有任何动静。
一开始周九良还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随口说了两句,结果只换来对方一句冷淡的嗯。
热脸贴冷屁股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反正他不干。
孟鹤堂出门早,周九良又故意磨叽了会儿才出发,没想到那人竟然在门口等着,身后跟着一时让人不清楚是保镖还是秘书的季风。想到早饭的不快,周九良没半点好脸色:“让让,我要上班了。”
孟鹤堂不但没让反而说:“我送你。”
周九良正想说鬼才要坐他那辆富人车去当公司的八卦中心,结果一偏头就看见季风身边停着的一辆大众。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答应孟鹤堂的要求。想送他上班然后再一步步掌握主导权控制他?算盘打得外国友人都听见了。
“不用,我身上有腿,手里有钱,不会因为没人送就死在半路上。”说完更是不客气地撞过去,把挡在斜前方的碍事鬼撞开。
季风一惊,马上冲过去扶住自家总裁,见他没事又赶紧松开手,急忙问:“孟总,您没事吧?”
孟鹤堂摇了摇头,阳光这么一打竟照出他脸上细小的汗珠。男人眼中满是不解,回头问季秘书:“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这……”季风也很为难。其实吧,就总裁结婚当天的表现要不是他了解本人应该也会觉得很讨厌。
“没事,你说吧。”
季风在车上原原本本的将结婚期间发生的事以及周九良家里的现状说出,紧接着又从周九良的视角出发看待问题,那原因立马就清晰了。
孟鹤堂思付了一阵:“所以我在他眼里是一个十恶不赦、虚伪、仗势欺人的有钱人?”
“差不多吧。”总不好在这种时候夸总裁总结的非常正确吧。
进了办公室季风送来医药箱,孟鹤堂只是扫了一眼:“先开会。”季风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如果有任何不适千万不要隐瞒,老爷和夫人会担心。”
“知道了。”孟鹤堂确实没感受到太难受。刚碰上的时候是有点疼,按照以往经验来看应该只是发青,没什么大事。
一件孟鹤堂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事却在快下班时引起了麻烦,四五个医护人员直接冲进了他的办公室。孟鹤堂没兴趣面对他们的大惊小怪,越过人群去找自己的秘书:“你告诉了我母亲?”一米八几的男人连忙低头,恭敬地说:“是,刚才夫人打电话过来询问你和周先生住在一起的情况。”
汇报完季风不敢再多说,就要以为被放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上方传来的警告:“下不为例。”没有波澜的语气反倒让人感到背后发冷,此刻他就是悬崖峭壁上的野草,四面八方都是狂风,他只能小心翼翼的在夹缝中生存。
好在狂风也会有消停的一刻。
“出去吧。”
一系列数字的检查,他像是件即将要拿去展览的珍惜品,被小心地褪下衣物,在他们看到肩膀上的一块青紫后表情严重得像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孟鹤堂习惯了这些大惊小怪的表情,一点小碰撞而已,他又不会死。
简单的处理后,白主任略带责备地看他:“小孟,虽说你的凝血功能障碍属于轻微级别,但鉴于你爷爷和太祖父都曾有过同样的病氏,以后你还是要多加小心,以免病情恶化。”
孟鹤堂整了整衣服,好心提醒这位健忘主任:“白叔,我记得我二十岁那年您就说过我的情况控制得非常好,根本不会有恶化的可能。”
“是吗?”刚还严肃的主任忽然就变了脸,前后诧异令人咋舌,“哎呀,这都是你妈让我说得,还不是担心你不爱惜自己身体。但我可没有故意吓唬你啊,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年又金贵养着,就算病情不要紧但受伤了肯定比一般人要麻烦。”说完又怕孟鹤堂不放在心上,又唠回老两口身上,“你爸妈年纪大了,你要真出点什么事让他们怎么办?”
这个孟鹤堂也知道,如果他生在普通人家兴许根本得不到这样的医治,但如果真是那样,也许他会是一个健康的人也说不定。
白主任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说晚上要带老婆孩子吃火锅去,顺便八卦了两句孟鹤堂的婚姻,再以过来人的经验传授了一些婚姻之道。
等孟鹤堂回去已经是八点半,周九良早吃完了晚饭,这会儿正在看电视节目,听到开门声头也没回:“饭在厨房,我在公司吃了,你自己吃吧,”
“好,谢谢。”
大概是因为今天被折腾累了,再加上肩膀的确有点不舒服,孟鹤堂没吃两口就上楼了。走之前跟周九良打了招呼,不过对方一心扑在电视上并没有听到他说话。
孟鹤堂躺在卧室还能听见楼下电视的声音,很吵但又莫名让人觉得安心,难道这就是家的感觉?好像还不错,孟鹤堂抿了抿唇角,埋进棉被里睡沉了。
九点二十九分周九良关掉电视,按照约定轻手轻脚地离开。走到一半儿觉得饿了,悄悄转回厨房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下什么饭菜。等看到后周九良不禁探头看向二楼,孟鹤堂刚才真的吃饭了吗?除了鱼汤少了一点,其余的好像都没动。
有钱人真不懂得珍惜粮食,像他这样的社畜只能随便吃吃外卖。周九良越想越不平,带着打工人的不甘把这点饭菜全吃了。
饭后一个满足的嗝儿,爽!
一顿好饭瞬间扫平了周九良今天上班的疲惫。早上去公司费尽口舌才让八卦同事相信来接他的有钱人其实是一个洗车的,那天刚好送客户,顺便来接他。
十点睡觉对周九良来说太早了,只能无聊地躺在床上刷视频,笑也不敢笑得太大声,谁让他现在寄人篱下呢。老头今天说公司的麻烦已经被解决了,现在彗星正要告那家公司,想到这周九良又把音量键往下按了按。
老头再三嘱咐让他和孟鹤堂多培养感情,搞得跟送去和亲似的,真够怪异的。
搞好关系……啧,好麻烦。
周九良放下手机平躺着想这件事,想来想去都觉得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他和孟鹤堂压根不是一路人。
隔天周九良特意早起半小时,随手抓了俩包子就出门上班去了。让他和孟鹤堂再像昨天那样吃饭,想都别想。
等孟鹤堂下来客厅只有保姆阿姨一人,“孟先生早,周先生已经去上班了。”孟鹤堂听后也没说什么,坐回自己的位置安静地吃早饭,看来季风那天的推论没错,周九良对他的讨厌程度相当严重。
或许,自己应该对他更关心一些。
周九良是这家公司的策划文案人员,今天提前去公司也不全是为了躲避孟鹤堂,来了直奔会议室开会。最近刚跟了个活动,经历了一周的磨难,策划案总算是过了,接下来又是新一轮的磨难。
从会议室出来,周九良就收到了孟鹤堂发来的微信。
【明天有空吗?有空的话方便跟我回趟老宅吗?】
能没空吗,明天可是周末。周九良咬着牙回复有,真是个大尾巴狼,还故意问得这么客气。
很快又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我今天会早点下班,回来跟你说下家里情况。】
周九良盯着手机看了半分钟,暗骂:该死的豪门,老头就真的没有别的儿子了吗?私生子也行啊!
正骂着小陈他们部门刚打鸡血回来,一把揽住在走神的周九良:“嘛呢?想谁呢这么出神?”
周九良收了手机:“有钱人。”小陈惊叹了两声:“哟,你终于要奋发了?”周九良无情地推开他要击掌的手:“不,我还是喜欢当咸鱼。”
胸无大志的周九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子,不过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你上周不是跟对象见父母了吗,怎么样?”小陈四下看了看,抬起手把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差点。”
周九良忽然明白过来,他和小陈完全不是一回事,首先这个“差点”就不可能发生在孟家,再者他似乎也不用特别争取好感。这么一想周九良心里敞亮多了,拍了拍小陈的肩膀鼓励他加油干,争取年底娶上媳妇。
等周九良下班回家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上沙发前的男人。见他回来孟鹤堂放下了手里的平板,站起身欢迎:“你回来了。”
“嗯。”周九良随手把包扔在沙发上,腿刚想翘起来就想到了约法三章,马上在半道换了方向。伸展双腿,整个人以一种几乎躺平的邋遢姿势面对孟鹤堂。
孟鹤堂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想把腿给他推回去。结果只是刚碰到,对方就跟触电似地蹦起来,大声呵斥:“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一瞬间周九良脑子里浮现出无数剧情,但无论哪个都让他很不爽。别以为有了婚姻关系就可以让他妥协,休想!
“抱歉。”孟鹤堂收回了手,“我只是想提醒你坐好,我父母不太喜欢这种过于随意的姿态,”
周九良听了就差把无语写脸上:“所以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和你们家相当的名门贵族?我这样的肯定不入你父母的眼,还是说你和家里有什么矛盾,和我结婚是为了宣告自己迟来的叛逆?”
孟鹤堂没有和他斗嘴:“你说过需要你配合要提前一天通知,我做到了我应该做的。”周九良不情愿地坐正:“行了吧?满意了没,孟总?”
孟鹤堂没在意他语调中的讽刺,继续说:“我父母思想比较老派,喜欢安静,所以明天吃饭的时候你不用担心,他们不会问你什么。”
周九良琢磨了一下,还有食不言的规矩?难怪他那天早上不说话。
唠唠叨叨结束都快九点了,孟鹤堂看了眼时间:“吃饭吧,剩下的也没什么了,明天去了我会注意。”周九良打了个哈欠,一听他这话就差把不满写脸上:“还没什么?你都说了两个多小时了,你们家该不会是皇宫吧?”
孟鹤堂被他夸张的形容逗笑:“没那么夸张。”他是因为有些担心才说了那么多,现在看来好像起了反作用。
饭桌上两人再没什么交集。回来就被拉着聊了两个多小时,周九良是真饿了,风卷残云地吃完,转头各自回房。
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周九良总是梦到自己因为表现差劲被孟家羞辱,再然后孟鹤堂对他也很不好,一再用老头的公司威胁他。正当周九良要跟他鱼死网破的时候,梦醒了。
“艹!”大早上骂出第一句脏话,怎么刚轮到他奋起反抗就醒了?
大早上的失利间接性导致周九良没什么精神,连带着没注意到孟鹤堂多次投来的目光,以及一再暗示司机放慢车速。周九良什么也不知道,迷迷糊糊进了梦乡准备再去战个彻底。
睡着的人到底有没有战斗外人不得而知,但现实中,周九良在一个拐弯中突然倒头砸在了孟鹤堂身上。“啪嗒”一声,是手机掉落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声难耐的闷哼。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了,想到自家总裁这个特殊的身子连忙停车:“孟总,要不将周先生叫醒吧?”孟鹤堂制止了司机的动作:“不用。”
司机不好违背总裁的意思,一路上没少看后视镜,生怕孟鹤堂哪个不舒服让他忽视了。再看那个靠着他们总裁睡得正香的男人,不由地感叹爱情真奇妙,孟总的忍受力都提高了。
周九良睡醒车子刚好停下,发现自己靠在那人身上,迅速起身,假装不知道地伸了个懒腰:“到了啊,走吧。”
周九良先下了车,孟鹤堂一时半会都没有动,就算不是被砸得难受,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司机会意,马上过去搀扶,尽量让自己的力气放轻,孟鹤堂注意到后反过来安慰他:“白叔都说没事了,不用这么小心。”
司机连连点头,用了点力气将孟鹤堂拉出来。周九良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不满的情绪又多了几分,下个车派头还挺大。
“走吧,孟总。”
“稍等。”孟鹤堂拿出一个小盒子,“手给我。”
“搞什么?”周九良不情愿地伸手,随后就看到孟鹤堂拿出一个戒指往他手上戴。本来周九良是想拒绝的,但看到那人认真的神色又憋回去了。
算了,再配合他一次吧。
越靠近别墅周九良心里越别扭,恨不得马上掉头就走,但一想到老头的公司又只能忍住。
“不用紧张,我父母不会为难你。”
“谁紧张了?!”被戳中痛处的人立即跳脚抗议。
正说着家里阿姨过来接,一开门就笑着说:“可算是回来了,快进来吧,老爷和夫人都等着呢。”孟鹤堂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李婶,两人聊了两句目光齐齐落在周九良身上。
看什么?周九良很不爽地瞪回去。
李婶像是没注意到似的,一个劲儿夸周九良长得周正,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本人听后,默默收敛了眼神。
进门后和周九良想得场面不太 一样,没有衣着华贵的夫妇,也没有压人一等的高阶层氛围。这种感觉就像是走进了舒适安静的农场,空气中是浓郁的花香和茶叶的味道,农场主穿着方便得体的衣服冲他们微笑。不得不说,孟鹤堂父母给周九良感觉很不错,就像第一次见到孟鹤堂那样,至少他们身上没有富豪那种令人厌恶的感觉。
但很快,周九良又变得不自在起来。不是讨厌,是一种自己无法融入的无力感,好像无论他怎么表现都不会给孟鹤堂带来什么益处。
进门后一家人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周九良学着孟鹤堂的样子打招呼。孟妈妈过来问周九良喜欢喝什么,周九良想也没想回答了可乐,但谁知道这么大一个家竟然连瓶可乐都没有,搞得周九良更不自在,干干巴巴地说:“我喝水也行。”之后就是准备午饭,孟鹤堂被叫去书房谈工作,周九良在楼下硬着头皮对付孟妈妈。
这时候周九良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不是一个圈子不要强行融入,否则只会搞得自己一身臭。
等孟妈妈离开,周九良也松了一口气,放松从进门起就一直过度挺直的后背,这简直比熬夜加班还累。
“周先生,喝点这个吧。”
如果不是他出现幻觉的话,那应该是可乐!周九良马上接过来,冰凉的可乐慰藉了他那颗疲惫不已的心:“谢谢,还麻烦您亲自去买一趟。”李婶一愣,转而明白了什么,指了指楼上悄声说:“是少爷让人去买的。”
“啊,这样。”没想到孟鹤堂会给他买可乐。周九良没再多想,三两口喝完了可乐将瓶子还给李婶,“麻烦您帮我扔一下,别让伯父伯母看见了。”周九良下意识以为是孟鹤堂父母不让他喝,所以家里才不会出现这种饮料。
李婶忍着笑答应了,配合周九良的指示悄声走掉。
吃午饭期间确实和孟鹤堂说得一样,饭桌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说话。周九良偷偷观察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吃饭都是慢条斯理的,很优雅很美观,但周九良却有点想念老头在饭桌上吹牛的习惯。
孟鹤堂最先注意到周九良的动作慢了下来,往常在家他一向吃饭很快,看来是家里的环境让他不舒服了。
周九良正闷着碗上就多了一块糖醋肉,伴随着温和的嗓音:“尝尝这个,很好吃。”
周九良猛地抬头,第一时间去看孟鹤堂父母,见他们没有什么不满才吃下那块肉。第一句之后似乎打开了孟鹤堂的话匣子,他的问题越来越多。
“好吃吗?”
“那个鱼要吃吗?”
“喜欢哪个记下来,回去让阿姨做给你吃。”
“待会儿还想喝可乐吗?”
周九良一边看着孟宏的脸色一边冲孟鹤堂挤眉弄眼。大哥,安静会儿吧!食不言的规矩是放屁呢?
周九良生怕这样下去孟宏会拍案而起,然后让他们滚出去,之后说不定还要孟鹤堂跟他离婚,停止这种扶贫工作。为了可怜的老头周九良决心牺牲自己,手在饭桌下使劲儿捏了一把孟鹤堂的手臂,这种提示他总该明白了吧?
下一秒,饭桌上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概是突然的安静反倒让人奇怪,孟妈妈望向这边:“怎么了?不舒服?”就连孟宏也抬眸看过来,周九良赶紧在桌下紧紧握住孟鹤堂的手腕,把话题接过来:“没有,就是觉得吃饭要安静点。”
孟妈妈先是一愣,随后想到了什么,笑着说:“没关系,不用在意那么多,你们年轻人多聊聊,热热闹闹的也挺好。”说着看向一旁沉着脸的孟宏,“你说是不是?”
孟宏的目光在两人脸扫过:“嗯,随意,不用拘束。”
话是这么说但周九良丝毫不敢随意,所以在孟鹤堂又要开口的时候毫不客气地重复自己刚才的警告。孟鹤堂只是皱了皱眉,抽回左手后没再开口,这顿饭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等到晚上睡觉,周九良已经累得没有半点精神了,他这一整天除了要保持端正的姿态,还要应对长辈的“关心”,姑且称为关心吧。周九良用尽了力气才回答出所有问题。这当中也要感谢孟鹤堂,好多他不懂的地方都是对方接过去。
其中还有两人第一次换了称呼,不是疏远的周先生,而是九良。周九良听见他叫自己名字,也把孟鹤堂的全名收回去,自然地叫起孟哥。
从今天的表现来看,孟鹤堂为人还行,能处。
所以周九良很大方地把先洗澡的权利让给了孟鹤堂。
孟鹤堂走近浴室脱掉上衣,清晰可见手臂上多处青色痕迹,估计又要好几天才能消下去。孟鹤堂洗完出来就看见周九良已经铺好了两床被子,看到他后表情有些微妙:“条件有限,你睡觉应该老实吧?”
孟鹤堂点头,走到床的一边,拉起被子钻进去,然后冲站在另一边的周九良眨眼,表示自己的睡觉很安静。
“……”靠,为什么会觉得他好乖?周九良赶紧扼杀了这个恐怖的想法,拿了睡衣急匆匆去洗澡。
等他出来孟鹤堂已经睡了,周九良蹑手蹑脚地靠近,确认孟鹤堂是真的睡着后轻轻爬上床,刚盖上被子躺下就听到身旁的人哼了一声。
吓得周九良立马绷紧了身体,以为是他吵醒了孟鹤堂。结果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下文,敢情他是在做梦。
周九良放下心,重新躺回床上,还没等背过身去又听孟鹤堂说了一句。这次就在耳边所以很清晰,周九良听到他在说疼。
这是做噩梦了?
“孟鹤堂,醒醒,孟鹤堂……”周九良叫了几声看见孟鹤堂慢悠悠睁开了眼,没两下又闭上了,之后更清楚地说了声疼。
“疼什么啊?”周九良闹不懂,犹豫着要不要彻底叫醒孟鹤堂,突然间感觉有一只手探进他的被窝抓住了他的衣袖。
靠!睡着了还耍流氓!
周九良挣扎了两下反而引起孟鹤堂更多不满,两只手都越线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就在周九良以为他会做什么的时候,手臂上传来一阵力度轻柔的按摩,再然后孟鹤堂就收回动作转过身睡觉了。
这一晚周九良想破了脑袋都没想明白,孟鹤堂为什么睡着睡着要给他来两下按摩?这都是什么怪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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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的孟总回答不上来,只能用行动表示:你捏得很痛。
周哥:他给我按摩干什么?
渡今宵05
………………
重生+追妻
………………
接到栾云平电话的时候周九良还有点莫名,他本来好好的把车从地库里开出来,靠边上临时接了个所里的电话,结果被后边的车直接顶了上来。对方酒驾,油给的猛转弯又急,瞬间的冲击力让周九良直接晕了过去。
他手机上所有联系人都是名字,唯独栾云平,当初为了避免招摇存了个“栾哥”,昏迷时候旁人给栾云平打了电话,可那时候他在台上演出,等打过去的时候周九良已经醒了。
“哪个医院?现在觉得怎么样?我现在过去。”
“没什么事儿了栾哥,你不用来”,周九良看了眼快挂完的水,心想着栾云平一个公众人物,不适...
………………
重生+追妻
………………
接到栾云平电话的时候周九良还有点莫名,他本来好好的把车从地库里开出来,靠边上临时接了个所里的电话,结果被后边的车直接顶了上来。对方酒驾,油给的猛转弯又急,瞬间的冲击力让周九良直接晕了过去。
他手机上所有联系人都是名字,唯独栾云平,当初为了避免招摇存了个“栾哥”,昏迷时候旁人给栾云平打了电话,可那时候他在台上演出,等打过去的时候周九良已经醒了。
“哪个医院?现在觉得怎么样?我现在过去。”
“没什么事儿了栾哥,你不用来”,周九良看了眼快挂完的水,心想着栾云平一个公众人物,不适合来这样人员密集的地方,恐怕给他添麻烦,“真的栾哥,我马上输完液了,没什么事了”
“那行,你过十五分钟到东门这边,我打上车了,过去接你。”
“不用……”
“车上保险了吗?”
“啊?上了”
“嗯,好,你不用管了,回头我去看一眼,把医生叮嘱的好好记下来,我打的车,牌号690。”
没等周九良拒绝,栾云平已经挂了电话,他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发了会儿呆,轻轻抿了下唇。
从毕业后便一个人离开家来了北京,他们所里那年只录了三个人,另两个长期外派,其余的人又都年长于他。平时吃的是单位食堂,住的是职工宿舍,虽然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几年,周九良确实没有什么朋友的。
出了这样的事故他自然不会告诉父母让他们担心,但除了自己消化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而栾云平的突然出现,似乎是忽然降落的一个惊喜盒子,里面是他从没想过的plan C,周九良走到窗子边上看向那个路口,心里萌生出了隐隐的期待。
“腿怎么了?”
栾云平一见到他就注意到了周九良腿上绑的一段纱布,“没什么大事儿,卡了一下”
“诊断结果呢?给我看看”,原本周九良要比栾云平小上几岁,这回出事了看小孩儿还是孤身一人,便忍不住拿起了一副大家长的架势,总要好好确认下才会安心。
“轻微脑震荡……怎么这就让你出院了,不用留下观察吗?”
“不用的栾哥,我血压心率什么的都正常,就是猛地一下晕过去了,很快就醒了,没有住院的必要。哦对了,栾哥你前边路口把我放下吧,我的车送去修了,我得去走下手续。”
“你这一瘸一拐的怎么行,我帮你去吧,去年我也修车来着,流程熟,办起来也快。”
“太麻烦您了,我自己就行……诶?”
“帽子借我用用。”
没等周九良说完,栾云平已经先一步下了车,司机师傅把空调温度调整了一下,没有太凉,从后视镜看他,“小伙子,你就安心坐着吧,我看你哥哥挺关心你的,办事肯定也靠谱,你身上有伤就别挪动了”
“他不是我哥……”
司机师傅闻言挑了下眉,眼中的笑意又浓厚了一些,多了几分了然,“哦哦,不错的这小伙子。”
周九良:…………
过一会儿栾云平跑了过来,将一些列单子整理好收起来,然后报了个地址。
“前几天见你住的那片我记得是老小区吧,都没装电梯,而且晚上路灯照明也不好,不然这些天你就在我家。离你单位也不远。”
“不用了栾哥……我真没什么事的,怎么能去您家里打扰呢”
周九良语气里明显的慌乱,倒是让栾云平正经看向了他,说来他们认识也不过个把月,确实没有到可以让对方随意住到家里的地步,但让周九良这么回去,他总觉得不放心。于是他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明天下午的飞机,这回专场就不请你去了。家里养的花鸟虫鱼正愁着没人照顾,我正琢磨着要找谁,现在倒是凑巧了,诶,你可得把我那些花花草草照顾好了啊”
孟鹤堂下班的时候正好赶上晚高峰,两小孩儿要请吃饭,他因为下午秦霄贤的一句玩笑弄得心里烦乱,没有胃口便拒绝了。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孟鹤堂自己都不太确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只是每每夜幕降临,自己躺在清冷的屋子里时,想起周九良这个名字来心口仍旧会隐隐作痛。
他在尝试着接受独自活在一个没有周九良的世界,可秦霄贤的一句话似乎将这些无处安放的情感挑出一个缺口,肆无忌惮的从心口溢了出来。
车开到一处4S店外,孟鹤堂倚在靠背上等红绿灯,恍惚想起上一世似乎也是这个时候,周九良提新车不久便出现了剐蹭,气鼓鼓的又送回4S店里,被孟鹤堂拿两顿驴肉火烧加烧烤才哄好。
那时周九良把腮帮子塞的鼓鼓的,和孟鹤堂控诉对方的恶劣行径,“我就好好的停在那!结果他一过来就把我屁股给刮了,简直是不可饶恕!”
“你人没事就好,车该修去修,他们该赔得赔,别气了啊,再加两个火烧?”
“三个!”
鸣笛声响起,孟鹤堂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把车转弯到了4S店。开到门口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既然都到了,那就下去转转吧。
已经是快要下班的时间,店里几乎没什么人了,见孟鹤堂进来估摸着这个时候来也不是什么正经想买车的人,象征性的问了一句便自顾自去忙了。
“诶,今天送修的牌号是****对吧”
“是,有个尾灯没货,跟上海那边调的原装……”
孟鹤堂怔在原地。
多好笑啊,生活就是这样,当你决定要放下的时候,他又会放出不容忽视的蛛丝马迹,非要吊着人的胃口却迟迟不愿满足。
店员有点惊讶的看着抓着自己胳膊这个人,本来要发火,帽檐下半张侧脸却让他有点不确定的问了一句,“您是孟老师?”
“你刚才说,送修的车是什么牌子?”
店员有些犹豫,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是,是一辆,白色高尔夫?”
“是,您怎么知道?”
“车主是谁?”
“这,不太方便吧孟老师,是您家里的人吗?您先坐下歇歇,我给您倒点水。”
孟鹤堂粗喘着,心脏像是要从胸口跃出来,如果周九良真的不存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但他明白继续下去对方也不会告诉他车主的信息,栾云平不知在忙什么,一连几个电话都没有接。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来不及和端着水回来的店员打招呼便跑了出去。
“旋儿,你在哪呢,我有事问你。”
秦霄贤战战兢兢的坐在楼下的咖啡厅里等孟鹤堂,脑子里飞快的过了一遍这几天自己的表现,上次迟到的钱扣过了,查作业是一周前,藏东西被发现了?不对啊,也没藏过孟哥的东西,难不成是谁做了坏事嫁祸到他头上?张九泰弄坏了更衣室的锁,难道是他?
在等孟鹤堂的十几分钟里,秦霄贤好好的回忆了一番那天张九泰和刘筱亭弄坏门锁的事,笃定了不是自己犯错后轻松了许多,抖着腿往窗外巴望。
但是没想到孟鹤堂风尘仆仆的坐下,气都没喘匀,兜头便来了一句,“栾哥手机里的‘航’是谁?”
秦霄贤差点要到自己舌头,心想着他们平日里开玩笑的嗑栾堂居然嗑到正主头上了?孟鹤堂这番样子在秦霄贤眼中就是兴师问罪,难不成栾哥他俩还真有一腿?
“咳,内个,孟哥,你先冷静冷静,我那时跟栾哥开玩笑呢”
“那是不是有,是哪个字?”
“就是……存了一个远航的航……我就调侃了他一句……”
孟鹤堂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你知道的,栾哥最近的消息,都和我说说。”
秦霄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觉得孟鹤堂此时的神情着实有些吓人,通红的双眼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似乎他不说出些什么能立刻跳起来将他揍一顿。
“没……没什么了,我们平时私下也就开开玩笑,栾哥您们俩说的挺少的,也没什么八卦……诶,对了,前几天好像有人在超话里发偶遇栾哥吃豆腐脑,我找找啊”
“喏,你看看,我们还说栾哥真是接地气,吃一碗豆腐脑乐得跟什么似的,看样子是个苍蝇饭馆,回头可以问问他在哪里……”
后边秦霄贤说的什么孟鹤堂已经听不见了,他死死攥着手机屏幕,像是要把它盯出个洞来。照片从门外照的,栾云平面对着门口,笑的很是开怀,对面的人背对着拍摄的方向,因为滤镜的原因还有些模糊。
但即便是个背影,也足够了。
孟鹤堂痴痴的看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悬在那模糊的人影上,生怕一碰便消失不见了。
就算将他化成灰,也绝不会认错。
“九良。”
………………
正主干活我发追妻😎
就是这么叛逆🐶🐶🐶
【良堂】《乌夜啼——解红》第二十六章
次日清晨,天色变了,一场大雨在墨云中酝酿,杂风无序,拂过院子,扯下一地落红。
不知为何,惜花总是听见窗外有揉搓麻将牌发出的哗啦啦声响,四双鲜嫩的小手伸出去,在翠绿色的牌上拂过来拂过去,有调笑,有嘲讽,涂了蔻丹的修长手指夹一支细细的烟,一点微沙的嗓音去唱一曲姑苏小曲儿,唱词旖旎,唱曲的人却满脸的嘲讽。
与其说惜花不喜欢牌局,倒不如说惜花不喜欢打牌的人,那些姨太太一个个都是被命运碾压过可怜女子,碾得她们万劫不复,她们哭泣,抱怨,怨恨得发疯,可就是不尝试站起来,只在这泥泞的坑里越陷越深。
惜花劝说过锦月,不要和这帮醉生梦死的姨太太交往过密,她们的人生已经肉眼可见的枯萎,凋零,沤烂在酒精和牌桌上...
次日清晨,天色变了,一场大雨在墨云中酝酿,杂风无序,拂过院子,扯下一地落红。
不知为何,惜花总是听见窗外有揉搓麻将牌发出的哗啦啦声响,四双鲜嫩的小手伸出去,在翠绿色的牌上拂过来拂过去,有调笑,有嘲讽,涂了蔻丹的修长手指夹一支细细的烟,一点微沙的嗓音去唱一曲姑苏小曲儿,唱词旖旎,唱曲的人却满脸的嘲讽。
与其说惜花不喜欢牌局,倒不如说惜花不喜欢打牌的人,那些姨太太一个个都是被命运碾压过可怜女子,碾得她们万劫不复,她们哭泣,抱怨,怨恨得发疯,可就是不尝试站起来,只在这泥泞的坑里越陷越深。
惜花劝说过锦月,不要和这帮醉生梦死的姨太太交往过密,她们的人生已经肉眼可见的枯萎,凋零,沤烂在酒精和牌桌上,却又要用胭脂妆点出盛世太平,扮出一副人上人的嘴脸来自欺欺人。这起子货哪里是好相与的,分明是自己深陷泥泞,又见不得旁人清白自在,要拖旁人下水。
锦月垂眸听着,眉梢和唇角的纹路显示她心事重重,却不肯吐露半分。
“师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惜花跺一跺脚,恼了。
锦月恍然地看她一眼,慌忙露出一点笑容来。那是多勉强的笑容,从满心满眼的苦涩中生生挤出来,宽慰自己的小师妹:“听了,听了。”
惜花苦笑,锦月分明是什么都没有听,她现在想要的便是醉生梦死,便是浑浊泥泞,最好能没了顶,死了便什么都不必想了。惜花含一点叹息,又去想那叫锦月伤心的男人。他知晓这世上有一人为了他肝肠寸断吗?知晓又如何,不过是一声罪过。生是罪过,死是罪过,有情便是罪上加罪,恨不得五花大绑沉入阿鼻地狱才算清净。
惜花怜惜地去抚锦月的面庞,感受那凝脂肌肤下若有似无的荒凉和心痛:“师姐,你信命吗?我是信的,在山海深处遇到的人,终究是要还给山海的。他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旁人,他只是他。像山也好,像水也好,唯独不像良人。”
锦月抬起眼去看天花板,她不愿意眼泪流下来,当着惜花的面。她应当永远都是惜花的好师姐,庆云堂艳绝四方的台柱子,而不是掩面而泣的小女子。
唯独在他面前,她才做得了小女子,一个叫延卿的小女子,可以羞赧,可以无措,自然也可以哭泣。她的泪水那么迅猛,好像开春山野化冻。一点灯盏的火光映在她的泪眼里,映出许多倒映,他在倒映中朝她走来,一双满是虔诚香火气味的手朝她探过来,不知是要为她擦泪,还是要为她擦汗。她用两只手抓住那手掌,贴在唇上,她哭得越发用力,几近嚎啕。而他只是无措地站在那里,低声说:“罪过。”
锦月用力眨一眨眼,把无尽的苦涩吞回去,露出一点荒芜的笑容去和惜花说话:“哪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只是逼着自己不去想罢了。想来也是可笑,万般人眼里,我万般模样,人人都喜我貌美,唯独在他眼里,这如花的美貌,一文不值。”
“无情便是无情,师姐错付罢了。”惜花低声说,“若在我眼里,你就是你,美与不美,我都是欢喜的。”
锦月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柔光,那么怜惜:“又说痴话,师姐是你夫君吗?还是说,你想做师姐的夫君?”
惜花握她的手腕,嗓音那么急切:“有何不可?”
锦月只是摇头,她那么温存地望着惜花,眼神几近怜悯:“痴子,师姐是师姐,可以护你疼你,却不能做你的良人。”
“就因为他是不是?”惜花呼吸急促,一字一句都刻骨,“你把压襟赠与他了是不是?”
锦月捂一捂旗袍前襟空荡荡的扣袢,语气那么淡:“既然这一世无缘做夫妻,也由不得我不信来生,若是真有来生,我当早早去寻他。”
惜花方才知道什么是痛,倒不是被心上人回绝的惨淡,而是心上人在你的眼前,对着另一个人心碎成灰。
惜花反反复复去想那日锦月出门的样子,依旧淡淡的,穿一身苍青色旗袍,提着一只手袋,低声和她说晚上要回来赶晚场的。惜花想要挽留,却最终没有开口。假使一个人消沉到了极点,有一桩事儿能做也是好的,总比闷在心里无处发泄来得通透些。
谁知这一别,便是永久。惜花咬着手指,无声流泪。
如此睁眼便是一夜,惜花流尽了泪水,哭遍了神佛,却再也唤不回她的师姐。她哭得那么辛苦,血热了又凉下去,整个人被泪水浸透了,泡发了,好像河里飘着的浮嚢。惨淡的痛渗透过去,滚烫的恨便浮了上来,将她每一条脉络都灼透了,烙伤了,恨得她咬碎一口银牙,恨不能择人而噬。她坐起来,满腹怒火追着她,烧灼她,叫她口渴难耐,伸手去抓桌面上的茶盏,却又空空如也。
惜花吸一口气,强自冷静下来,提起茶壶出门去煮一口水来喝。只一回头,昏暗中见到一个人抱膝蜷缩在楼梯口。惜花惊了一跳,细细一瞧,是孟鹤堂:“你怎么蹲在这儿啊?”
孟鹤堂的眸子直愣愣地望着一处,头发蓬乱,旗袍的扣袢少了几枚,脖颈处几枚红痕鲜艳,无需多言便叫人心知肚明,他遭遇了什么。
“这是怎么了……是谁干的!”茶壶落地,发出好大一声响。惜花急忙去拉孟鹤堂起身,嗓音哑得不行,“你说话呀!”
孟鹤堂的目光缓缓地转过来,平日里娇俏灵动的眸子死掉一般嵌在满是红血丝的眼眶里,良久目光才找到焦点:“惜花……”
“是我,你怎么……是谁干的?”惜花握紧他的手腕,语气那么冲,“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骗我……”孟鹤堂的目光直愣愣的,万念俱灰又不肯置信,喃喃道,“为什么要骗我……惜花,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嗓音那么惨淡,泪水如珠,一枚一枚从他苍白的面孔上滑落:“我听说有人家要送小狗,便带着小春去挑小狗。那家好多大嫂子,一个个慈眉善目能说会道,她们哄我喝酒,我推脱不过,只饮了一小口,喝了不过片刻,看人便都是重影,不知怎么的,大嫂子不见了……他就……”
孟鹤堂捂住脸,一点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漏出来,滴落在地上,粘稠如沥青。
惜花死死盯着孟鹤堂不放,许多往事的碎片在她的脑海里叠加,拼凑,成型,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厉声问:“你说,有人打着送小狗的幌子哄你去,接着有人灌你酒,最后……是不是那个姓周的?”
孟鹤堂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颤,眸子里一点生气都没有:“我以为双瑞不会伙着猫拐说假话,我信了,相信双瑞姨奶奶家要送小狗……我明知道猫拐心里除了银钱什么都没有……我偏偏信了……”
惜花的肩膀激烈地颤抖,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不可解的谜题。
惜花犹记得锦月眼角眉梢淡淡的愁,她回眸瞧见惜花,落寞地笑一笑,自此转身再未归来。原是她也受了骗,落到设好的局里,好似一只飞蛾落入到早早布下的天罗地网,挣脱不得。
锦月说:“我既不喜欢康少爷,也不喜欢赵司令,可我拦不住他们要在后台铺满花儿,要把沉香佛珠套在我的手腕上。你知道吗,一脚踏在鲜花上是什么感觉?冰冷柔滑的花瓣擦着脚腕,叫我毛骨悚然。还有那串沉香,本是好东西,偏是屠户一般的赵司令送来的,我瞧着,倒像一把杀猪刀。”
锦月说:“是,我是认识了几个姨太太,她们本也不是坏人,她们只是苦命人,苦命人和苦命人,总是能说上话的。”
锦月说:“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赵司令的姨太太,我只是去烧香罢了,正巧与她们同路,说了几句话罢了。”
锦月说:“我倒是喜欢她们泼皮无赖破落户的样子,想骂就骂了,想疯就疯了,口无遮拦,心无城府,说话不用费劲儿,不用前思后想。”
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哪里上山拜佛就遇到兴趣相投的赵司令的姨太太,哪里有那么多共鸣体己话能说,分明是有人把锦月的喜好一一卖了,好叫人投其所好,在庙里等着锦月自投罗网。惜花蹲在那里,整个人都燃起无名的火焰,要将她从里到外都焚尽了:“猫拐……猫拐!”
那一声嘶嚎扯裂了喉头,浸润血腥无算,蔓延到空气中去,要将这庆云堂都沤透了,染遍了。惜花不要命地嘶嚷,一声一声泣血,勾连无数遗憾与惨痛。
惜花跌跌撞撞地从二楼一路跑到院子里,嘶哑的嗓音如闷雷滚过天际:“猫拐!你给我滚出来!”
这一嗓子惊动树上停留的鸟雀,也惊动院子里酣睡未醒的人们,几位演员从侧面耳房里走出来,面带疑惑地去看惜花。
他们并不劝解,也不言语,只是在远处安静地观望,一双双眼睛里除了好奇,还有心虚,至于心虚什么,大约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猫拐从柴房旁的小屋子里慢慢悠悠地走出来,两颗衣扣扣错了,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个高壮的身影弯腰驼背飞快地从他身后的门里溜了出去。
惜花不管那些,只几步上前,尖尖的手指戳向猫拐的眉心,声色俱厉:“你是不是把我师姐卖了?”
一句诘问将平静的院子点燃,那些默然观望的人忽然骚动起来,一个个低声交头接耳,好像一只打翻的蜂巢,嗡鸣不止。
猫拐站在那里,没有惊慌或者害怕的意思。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眉眼尚未长开,身量羸弱,乍一看和街头来回奔跑戏耍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副神情叫人不适。那是极度厌恶的情绪,从他的眼神,嘴角,捏紧的手指,微微垮塌的脊梁上传递出来。仿佛这世界,这山河,这行走的人群,乃至弥散的空气都是他厌恶的对象。
惜花喘息着,一张脸上半点血色都无,杏眼圆睁死死盯着猫拐不放,嗓音嘶哑如同鬼魅:“猫拐,你怕不怕报应?”
这话从惜花的嘴里说出来,并非憎恶或者诅咒,更像是一句普通的问话,是期待一个回应的疑问,好像她真的要得到一个答案似的。
猫拐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去,冷冷地抬起眼皮,满脸的讥诮:“我还怕什么报应,我本身就是报应。”
惜花的透着血色的目光从他脸皮上刮过,锋利如匕首:“我要你一句话。”
她闭一闭眼,诸多苦难在她惨淡的面孔上掠过,激起一片绝望的愤怒,最终咆哮出声:“你是不是卖了我师姐!”
猫拐迎着惜花的怒火背着手站着,丝毫歉意与内疚都无,连语气都那么无所谓:“我卖的东西太多,记不住。”
惜花的肩背颤抖,呼吸越发急促,那是一个人被生活毒打到了绝境的崩溃,什么都顾不得了:“你以为,你赚的那些脏钱能换成药治好你的病吗?我告诉你,没有用。花再多钱,吃再多药,都没有用,那是命里定下的,你注定就是下水道里的老鼠,永远登不得台,永远成不了角儿!”
猫拐的脸色顿时变了,愤怒如烟花炸裂在他瘦弱的胸膛,叫血液哗啦啦涌到喉头和太阳穴,下一秒几乎就要突破皮肉,猛烈地喷发出来。他扬起脸,牙冠紧咬,眼神阴鸷如蛇:“贱货,闭上你的臭嘴!”
惜花笑起来,咯咯咯,呵呵呵,哈哈哈,眼神空洞无一物,又很快被强烈的恨意填满,于是一字一句都如同诅咒,要插上羽翅,刺破九天:“十年了,足足十年,你比我年长五岁,却还是这幅小鬼的模样,你不会真以为洋人的药会有用吧?我告你,你就是个废人,知道吗?这一辈子都是个废人,废——人!”
猫拐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惜花笑个不停的脸,无根烈火火在其中燃烧,直要将天地都化为灰烬:“至少,我还活着。我活着一天,就有一天希望,有的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是白搭。”
惜花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张脸发青发灰,诸多不堪回首的痛在其上轮番上演。她分明是记得的,那漫舞缭绕的纸钱灰烬,那一蓬蓬燃至尽头却支棱着不肯倒下的香火,那一口口刷着红漆结着白绸的棺材,那一点若有似无的哭泣。她分明记得那棺材盖子异常沉重,她的指甲掰出血来才将那沉重的棺木移开两寸。不久前还替她绞脸、为她贴发片的师姐,总是疼她护她的师姐,相依为命的师姐,就这样仰面躺在棺木中,衣衫不整,腹上一个大洞,鲜血遍地,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