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Hinachyan Hinachyan 的推荐 hinachyan.lofter.com
misoo

保姆级同人本出本指南+ 特别指南:一人搞定骑马钉本 & 合志主催二三事

目录:第一章,出本前Q&A;第二章,准备及下印:印厂和代理推荐及注意事项、本子常见规格和工艺、约稿渠道及注意事项、打样;第三章,贩售:宣传和印调、预售/通贩/余量注意事项、场贩、售后事项。


1.出本前

1.1 什么程度可以出本?

只要你想,肯花钱花精力,就可以出。

印量越大,成本越低。印量不够,为爱发电。

1.2 出本需要准备什么?

第一,钱!根据本子的规格和印量,需要的成本从几百到上万不等,请合理估量自己的经济实力。

第二,精力!出本是一个很耗费精力的事,不仅要自己写稿,还要协调staff,联系印厂和代理,进行本子宣传等等……需要花很多时间和心思...

目录:第一章,出本前Q&A;第二章,准备及下印:印厂和代理推荐及注意事项、本子常见规格和工艺、约稿渠道及注意事项、打样;第三章,贩售:宣传和印调、预售/通贩/余量注意事项、场贩、售后事项。


1.出本前

1.1 什么程度可以出本?

只要你想,肯花钱花精力,就可以出。

印量越大,成本越低。印量不够,为爱发电。

1.2 出本需要准备什么?

第一,钱!根据本子的规格和印量,需要的成本从几百到上万不等,请合理估量自己的经济实力。

第二,精力!出本是一个很耗费精力的事,不仅要自己写稿,还要协调staff,联系印厂和代理,进行本子宣传等等……需要花很多时间和心思。如果是初高中的小朋友建议缓缓……

第三,胆子!众所周知现在大环境收紧,出本可能面临各种风险,要做好心理准备。

1.3 可能承担的风险

第一,可能被举报。同人本作为灰色地带,基本还是民不举官不究,但如果被举报就凉了……

建议:控制印量,用“赠品”方式卖本,加强审核,有颜色本低调行事。

第二,本子可能翻车。比如出现印刷不清晰、裁切错误、色差大等等问题。

建议:找口碑好的印厂;注意出血和颜色格式(彩色印刷用cmyk格式);打样打样打样。

第三,本子印多了卖不完垫桌脚。

建议:事先印调,估算印量,最好开预售。


2.准备及下印

2.1 印厂和代理

2.1.1 印厂

印厂渠道基本分为:

(1)淘宝快印:容易找,不看内容,但需求不对口,质量不保证,翻车几率大,不提供代理,如果是上机印刷的淘宝店成本会很高。

(2)线下打印店:容易找,方便,不看内容,但需求不对口,质量不保证。可以印无料。

(3)线下印厂:可以实时跟进,去厂里沟通需求,靠谱,但是难找,我至今没接触过。

(4)同人本工作室:印量要求低,同人本经验丰富,多数提供代理,可能会稍贵。商业流程不规范(不签合同不知道工厂),可能翻车。

选择时可以货比三家,对比价格,各家印刷会有价格差异,工艺价格差异也大。(同样面积的烫银,我曾经在A厂开机200块,二刷在B厂开机600块。)

2.1.2 代理

代理业务:帮忙开贩售链接、打包发货、负责客服和售后等等

代理费用:总销售额的5%-15%不等;也有直接以运费抵代理费,卖家不需要自己出代理费的代理(比如鲸鱼组)

代理的好处:方便!!真的方便!!做客服真的会气死自己!打包发货真的会让人头秃!!一般来说建议新手选择代理,非常省事

代理的坏处:增加成本。如果是数量较少的本子可以选择自己发货。


2.2 本子规格和工艺

2.2.1.规格

最常见的小说本规格是A5,标准是148mm*210mm(出血3mm),或者140mm*210mm(出血3mm),封面尺寸根据有无勒口和书脊厚度有所不同

也有B6、B5、A4规格,具体可以咨询印厂

2.2.2.纸张

小说本内页纸通常是80g/100g道林,质感好点(贵点)可以用欧维斯,彩插一般是铜版纸,贵点可以用高阶映画

封面用纸多种多样,最常用是铜版纸,其他可分为特种纸和覆膜。特种纸包括超感纸、珠光纸、蛋壳纸、星河纸等等等等,可以根据效果询问印厂建议,也可以购买纸样(下里巴人or九分半or牛奶星都有比较便宜的纸样)。覆膜一般有哑膜、亮膜、触感膜、镭射膜等等。

2.2.3.装订

少于36p,建议用骑马订(价格便宜,页数一定要是4的倍数)

页数较多,一般用胶装,或线装(这个比较贵)

还有硬壳精装等,具体咨询印厂

2.2.4.工艺

工艺也是多种多样,而且大多数需要开机费(不管你印一本还是一百本只要做这个工艺就先拿几百块钱),所以,贵!建议印量多才用!当然富婆随意。

常见工艺有

(1)烫色(烫金烫银烫红烫蓝烫镭射等等)

(2)凹凸

(3)uv

(4)镂空

等等等等……


一句话!本子下印的所有相关问题大胆咨询印厂!有些印厂有的特种纸/工艺没有!可以要印厂推荐合适的特种纸或工艺!


2.3 文手/画手约稿

2.3.1 约稿渠道:

1.圈内可接稿的文手/画手。这个要自己关注询问。

2.文手:微博@同人菜市场

3.画手:微博@绘画约稿情报君/米画师/闲鱼……

4.找朋友py


2.3.2 约稿注意事项

1.询问太太能否接稿时,不要单问一条“在吗”就等回复,尽量在第一条事先说明:

(1)约稿原作及cp

(2)约稿用途:私稿or无料or商稿,封面or插图or g图,是否买断,是否有样刊

(3)约稿要求:

说明截稿日期(考虑到有可能拖稿,以及排版打样印刷时间,建议最好比预计出货时间早一个半月以上);

图要求几人/是否有背景/风格……;

文要求尺度/风格/篇幅……

(4)约稿预算

2.确定可以约稿后,再次确认:

(1)此次约稿为买断不允许发布or允许画手/文手本人自行发布or由金主发布;何时可以解禁发布

(2)付款形式为确定价格付清or看盈利分成

(3)是否需要定金,在什么阶段需要打多少定金

(4)图稿的尺寸、出血及格式(cmyk)


2.4 封设/排版/校对约稿

2.4.1 约稿渠道

  1. 微博@二次元排版印刷交流平台

  2. 关注lofter #封面设计 #平面设计 #内页排版 tag,发作品的大部分都会接稿

  3. 朋友py!


2.4.2 约稿注意事项

说明原作及cp、截稿日期、预算、要求,询问排单、是否需要定金

约稿要求一般封设、排版会自己提供模板,以下供参考:

1.封设约稿要求:

(1)纯设or带图设计(一般纯设价格比带图设计贵)

(2)尺寸:(包括是否有勒口、书脊宽度)

(3)有无特殊工艺(特殊工艺一般需要分图层)

(4)刊名:

(5)cp:

(6)作者:

(7)设计风格:(简洁or华丽or小清新,主要色调,设计元素……)

(8)参考风格:(需要事先询问封设是否介意;一些封设不喜欢用别人作品为例)

2.排版约稿要求:

(1)尺寸:

(2)刊名:

(3)作者&原作&cp:

(4)字数:

(5)STAFF表:

(6)扉页/目录/章节页/页眉页脚设计要求:

(7)设计风格:

3.校对约稿要求:

(1)原作&cp:

(2)尺度:

(3)字数:


2.5 打样

印刷面临着纸张印刷效果达不到预期/出血裁剪误差/彩图色差/黑白图印糊等等等等非常多的挑战,直接印大货翻车可能性大,重印成本非常高。所以需要在印大货前先印一本进行打样,如果没达到预期还需要多次打样。

下印大货前最好预留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打样,打样时间一般为3-7天,还要加上运输时间。

需要开机的特殊工艺不能打样,除非你给的真的太多了。

打样需要检查:

纸张:特种纸印刷是否是需要的效果;内页透不透,能不能接受

色差:色差!色差!色差!根据印厂机器不同可能偏红偏紫偏黄偏蓝什么都有,一定一定要好好检查矫正

黑白图,大面积黑色是否漏墨透墨,灰色是否会糊,网点有没有花

排版和内容有无出现差错


3.贩售

3.1 宣传和印调

3.1.1 宣传

宣传一般发布于微博/lof等平台,本宣长条可以约排版做,一般需要写明信息:

1. 原作 & cp & 尺度

2. 本子标题,本子价格,贩卖时间

3. 本子规格(尺寸,页数,工艺)

4. 参本人员

5. 封面/ 插图/ 周边 展示

6. 试阅


3.1.2 印调

由于印刷数量不同会影响本子价格,建议定价开售前先进行印量调查。

印调的重点是:不 要 相 信 印 调

一般来说印调数目砍半会接近真实销量,不要相信动动手就能投票的读者,会变得不幸


3.2 预售&通贩&余量

1. 预售:

指下印前开链接,让买家付完全款、确定售出数额后再下印。一般限时不限量,建议预售周期为一周至一个月。

优点:卖多少印多少,不会糊墙;有资金垫付印刷成本

缺点:发货周期长,有可能出现退款

2. 通贩:

指下印本子后再进行售卖。一般限量。

优点:发货周期短

缺点:印多了可能卖不完糊墙;需要自己先垫付印刷成本

3. 余量:

指预售or通贩or场贩发货完成后,处理剩余的本子。


3.3 场贩

场贩,指漫展现场(cp,only等)售卖。

场贩注意事项:

1. 联系摊主寄售(自己开摊在这里略过不讲,太麻烦了)。一般在漫展群或本圈作品/cp群可以联系摊主,或者微博求。部分需要出寄售费(5-15%左右)。

2. 一定一定一定要提前印,防止赶不上展。

大型漫展(比如cp)前半个月内很多印厂都会爆单,一定要预留好时间。

3. 提前检查场贩商品瑕疵。

4. 送摊:

一些印厂提供大型漫展送摊服务,可以到场馆领。优点是方便快速省运费,缺点是难找、不能提前检查瑕疵、印厂可能翻车赶不上。


3.4 售后

本子售后主要是解决印刷瑕疵、快递撞角、丢件等问题,建议:

1. 下印时多印5%左右做售后备用

2. 发货前检查瑕疵降低售后率,发现瑕疵可以联系印厂补偿和重做

3. 快递最好用泡泡纸/泡泡袋/飞机盒妥善包装



【特别指南】一人搞定骑马钉本

0. 说明

骑马钉:通常指的是“铁丝平钉”,而且使用的不是预先制作好的钉书钉,在生产的过程中机器从卷成一卷的金属线上切下一段,把它钉入纸张中,并在纸张的另一侧将铁丝弯曲固定。(摘自百度百科)

骑马钉本价格便宜,是同人女做低成本无料&小料的绝佳选择。需要注意的是骑马钉本页数(指单面p数)需是4的倍数,一般做36p以下。


1. 写稿

写稿注意字数,正常排版1w字≈20p,排得很紧凑的话也可以做到1w/10p。


2.校对

找朋友看or约校对,一般会有比较便宜的校对一校5-10r/k这样。


3.排版

一般使用Indesign排版,小白可以跟着这个教程走:

https://afanvera.lofter.com/post/112bb7_14f56ea 

非常详细,手把手教,跟着走就能自己排出简单的本子。


4.封面

一般使用ps制作。

注意尺寸、出血、cmyk格式。

ps教程很难三言两语概括,如果ps苦手预算又少的无料,可以选择直接用word打上标题。(无料还要什么自行车!)


5.印刷:

骑马钉一般用于低成本无料,因此提供一些低成本建议:

(1)内页可用80g/100g道林

(2)封面纸可使用:①与内页相同的道林纸(价格最低);②铜版纸(印刷色彩靠谱,价格较低);③牛皮纸(价格较低,在只有字或线条的情况下能增加质感);④其他特种纸(价格稍高)

(3)特别注意:封面也算在骑马钉p数中


6.发货

自己发货如果量大会非常麻烦,建议还是找代理。

我没有自己发货过,以下来自于朋友经验:

(1)包装:

本子建议用塑封袋+泡泡纸+飞机盒包装,小薄本用塑封袋+泡泡袋也可以。不用飞机盒有一定压折风险。

(2)快递:

可以用菜鸟/千牛/风速打单,方便下单和填单。

量大可以跟快递小哥讲价看运费能不能便宜。



【特别指南】合志主催二三事


  1. 说明

合志:指非个人志,通常收录多个文手、画手的作品。


  1. 主催责任

(1)制定主题、死线

(2)招募人员,进行多方人员沟通,督促人员完成稿件

(3)处理宣传、下印及贩售事宜

(4)垫付钱款

所以主催需要:钱、耐心、时间、责任感。建议具有一定经济能力、一定出本经验、一定空闲时间的成年人担任。


  1. 流程

(1)制定主题:

此合志收录稿件需要基于哪一作品、哪一cp、围绕哪一主题;在招募和宣传时紧扣主题。

(2)制定死线(截止日期):

死线要有四条:

① 文手、画手截稿死线:做好文手画手绝对会有人死线蹦迪并交不上稿的准备,通知文手画手的死线时间要比预期最晚交稿死线早半个月至一个月。最好比校对、排版档期早半个月;

② 校对、排版死线:在截稿后进行,需要约好档期,让校对、排版能有效衔接。在有效衔接情况下,校对、排版时间一般需要一至两周。最好比下印死线早十天左右;

③ 下印死线:校对、排版、封设全部完成后的最后下印时间。考虑到打样问题,最好多预留半个月,比发货死线早半个月到一个月;

④ 发货死线:给买家发货的最晚时间。延期可能会造成退款和投诉。最好比下印死线晚一个月左右。

*** 场贩死线请比场贩时间提前最少三天,或者跟有滑铲送摊服务的印厂合作。

举个例子:

我要在12.11漫展出合志。

发货死线:12.11;下印死线:12.1(考虑到cp前会大爆单,建议11月底下印);校对、排版死线:11.10;文手、画手通知截稿死线:10.15

(3)招募人员:

招募人员的方式一般可分为:

①审核制:发布招募,说明主题、死线、稿酬,在报名人员中审核筛选。

需要:建群,在规定时间内招纳人员进群;邀请靠谱审核人员,最好是圈内有名气、质量好、让人心服口服的老师;将审核通过人员拉入小群,通知具体事项。

优点:可选人员多,都愿意参本。

缺点:质量良莠不齐;审核制如果不能服人,容易产生矛盾。

②约稿制:单独向看中的文手、画手发送约稿。约稿注意事项见上文。

优点:质量保证,矛盾少。

缺点:难以找到可约稿老师,可能会被拒绝。

(4)进行多方人员沟通

非!常!重!要!!!

主催的意义在于:催!

①联系文画手(见上招募人员)并督促交稿。即使给了明确死线,文手和画手都非常可能(绝对会有人)交不上稿。要定期提醒参本人员,特别是死线前一周加强提醒。但是不要太过烦人,把握好度。

②联系封设、校对、排版。封设可以确定概念后最先做,如果是带图封设,要督促封面画手早点交稿,给封设留足时间;校对排版的档期要对上,校对完马上交给排版。

③联系印厂、代理,对比多方印厂和代理的靠谱性和实惠型。

④对买家负责,及时回复买家疑问,及时发货。

(5)处理宣传。下印及贩售事宜。具体见上文。

(6)垫付全款:

非!常!重!要!

从文手画手封设排版校对的稿费、到下印费用、代理费用、邮费,都需要主催个人进行垫付,请准备好至少四位数充足资金。

RENE

半山壹号 Ep.10

架空都市 / 爱情友情群像 / 职场精英 / 翻译官 X 策展人 
主线810,支线611和59

*BGM:

Thirteen Senses - A Strange Encounter 

Keane - The Starting Line 


27 请回答2016

张嘉元这两日去了一趟家具店,二月初邻近东方龙历新年,等到月中28A应该就修复完毕了,新的家具和软装基本安装完毕,他...

架空都市 / 爱情友情群像 / 职场精英 / 翻译官 X 策展人 
主线810,支线611和59

*BGM:

Thirteen Senses - A Strange Encounter 

Keane - The Starting Line 


27 请回答2016

张嘉元这两日去了一趟家具店,二月初邻近东方龙历新年,等到月中28A应该就修复完毕了,新的家具和软装基本安装完毕,他心里还是有些期待的。张嘉元回到半山壹号的时候,周柯宇刚进家门,时间并非一直都那么凑巧,是张嘉元主动告诉周柯宇他今天的安排,就像翻译官最近每天都事无巨细地报备一样,周柯宇因此就早些回来了。

一个在酒桌游戏上说自己从未表白的过的人,在图兰这个暖冬,把过去二十四年缺失的表白都快说尽了。原来周柯宇喜欢一个人是这么个样子,行为偶尔幼稚,态度愈发粘人,会最直白地对一个人好,把张嘉元灼得心慌意乱。

命运有时候格外诙谐,暗恋这座过山车,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弯道是怎样的角度。


物业说张嘉元有一个包裹,周柯宇递了一把剪刀,张嘉元打开一看,才发现是Daniel Arsham团队给他寄来的沙漏,那场大火把周柯宇的沙漏也熏黑了,张嘉元把那个沙漏丢在了父母家的储藏室里。张嘉元这会取出支架和底座,才发现这是一个定制版的,是独一无二属于张嘉元的,底座还有刻字,沙漏里面的细节也有一些不同,细砂不再是灰色,而是像宇宙星河一样散发着蓝紫色的细闪。

张嘉元拿到手上就非常喜欢,他转过头,问周柯宇,“不会是你找纽约团队定制的吧?”

周柯宇摇摇头,还真不是他。

于是张嘉元给纽约那边打了一通电话,Daniel Arsham的团队说是一个叫AK的人在感恩节的那场大火之后给他们发送了一封邮件希望可以定制这个沙漏, Daniel Arsham认识张嘉元,果断答应了。

纽约那边还说原本买家希望是1月初能收到的,不过他们那边耽误了,拖到了二月份,张嘉元谢过,一边琢磨一边笑,“柯宇,你说,这不会是鸭鸭给我的生日礼物吧。”刘彰这个完美主义强迫症,周柯宇那个沙漏少一个支架,他倒也放在心上,说好生日礼物张嘉元没份的,真是死鸭子嘴硬。

“先搁你屋子里吧,我的28A还有半个月就能搬回去了。”张嘉元把沙漏递给了周柯宇,周柯宇接过放在了客厅的立柜上。

“你晚上吃什么?”张嘉元站在门外,他从来踏进过周柯宇的房门,他觉得这就是他现在的一个防线,还在守着,虽然守得挺辛苦的,形同自虐。

“冰箱里有些吃的,要不在家做一点?”周柯宇拽着张嘉元衣服往里面拉,意思很明显。

元哥才不上当,“周柯宇,你会做饭?你也就是烧个水,煮个面的水平吧。”

“这都被你发现了。”翻译官得意地笑,“你会不就行了。”

“你倒是想得挺美。”张嘉元扭头就撤,“出去吃,给你一分钟去拿外套。”


 

周柯宇和张嘉元准备去钢琴湾找家餐馆解决晚餐,没想到从电梯下来的时候,看到了刘女士和建筑师坐在门厅的沙发上,刘彰打了个招呼,“张嘉元,刚要给你打电话呢。”

张嘉元一愣,“爸,你过来干什么?”

话音未落,刘女士就把张嘉元拉到身边来,用力地抱紧了他,“元元,阿姨一直还没有当面谢谢你。”

刘彰插着兜,他推了推眼镜,站在身后说,“我妈说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聚聚。”万人迷的群里,其他几个人其实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就知道AK家里的困难过去了,然后常规引战张嘉元的大喇叭在群里喊了三遍“元哥,永远的神”,张嘉元在群里回道“鸭鸭免礼”,这事情就翻篇了。虽然张嘉元什么都没说,但林墨大概猜到了。

“我正准备和周柯宇出去糊弄一顿呢。”

“一起吃,我们长辈请客,你们不都是同学和好朋友吗?”建筑师冷着张脸,瞅了眼张嘉元,表情一言难尽,总归不是欣赏“别人家孩子”时那副欣慰的表情。

张嘉元他爸完全管不住自己这儿子,初中皮的不行经常被喊家长俨然一个多动症晚期,高中进入青春期在家里每天关着门不知道在做些啥,到了大学读了一年建筑就换了专业去意大利,也不和家里好好商量。建筑师总觉得张嘉元这家伙沉不下心来,会的东西不少,就怕是个半吊子,但是这几年这小子倒也歪歪扭扭地过得挺好。这小子艺术嗅觉方面确实有点鬼才,建筑师不得不承认,但行为举止还是不着调,房子不小心烧了,上亿的名画说卖就卖,二十几岁没见谈过恋爱果然性向不正常,虽然眼前这个对象比较顺眼,但也都是一样大的男孩子,建筑师还没有开放到这个地步。

“对对,阿姨请你们吃,这次真的要谢谢嘉元和柯宇。”刘女士招呼着小辈。

“你去吗?”张嘉元转身询问周柯宇,眼镜一眨一眨的,他以为周柯宇第一次见他爸,肯定尴尬。

准确捕捉了这个画面的建筑师直觉非常刺眼,嫌弃地说,“张嘉元,我都说了一起去,你还磨蹭什么?”

元哥一番壮举,在他父亲面前仍旧家庭地位不稳。

“在你爸面前还装啥呢,别瞒了!我都知道了,你什么事情我是管得了的,随你去了。”


张嘉元他爸的一番话说得张嘉元一头雾水,刘彰作为知情人之一,赶紧凑到张嘉元耳边,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周柯宇已经晋升了“别人家孩子”这一序列,并且在他爸面前大方出柜。翻译官这个人吧,惯例体面内敛,可是骨子里要是叛逆起来,当真是底气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

张嘉元听完后就炸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周柯宇一眼,直接给了周柯宇一记重拳,“靠,周柯宇!你和我爸说你暗恋我?”

周柯宇惊得后退了一步,没收了张嘉元的拳头,哎,这人吧最近开始变得有点凶,立刻安抚道,“我现在是明恋你啊,我都和我家人坦白了。”

难怪这段时间张嘉元在家里,他爸妈经常问些奇怪的话,张嘉元抿着嘴,大庭广众之下他需要矜持一点,“爸,周柯宇瞎说啊,你别信他,这人就是一个全球流浪汉,不定居图兰的,我们好多年没见了,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建筑师瞥了一眼自己儿子,根本不信,这段时间张嘉元在家,他默默观察好久了,完全就是谈恋爱的状态,“我当然不信你,周柯宇会暗恋你?我估计是你暗恋人家,追的人家。”

知子莫若父,一句无心之言把张嘉元堵死。

反正元哥面子不值钱,从小到大都这样。

张嘉元体面地微笑,“您…不愧是我亲爹,张师傅,还是你最了解你儿子。”


 

农历新年一过就是情人节,正好是个周末,刘彰之前接触过一个公司是做游艇租赁的,老板说情人节要是有需求,提前给他预留了一艘游艇,于是最近加班有所减少的金融狗在群里给大家offer了这个选项,反正万人迷群里现在都是名义上的单身狗,情人节一起出海吧!

他刚发完这条邀请,Patrick速度表示支持,Nine也回了一个好的,刘彰圈了林墨,问林医生有何打算,林医生说那天正巧是图兰一中的Open Day,林医生要作为毕业生代表返校与学生家长进行交流,估计要晚点到。周柯宇直接私聊了刘彰,问AK是不是脑子迷糊了,刘彰这才想起来,内心一句“卧槽”,他这位纽约大学学弟在情人节是有其他安排的,他给搅合了。

免费的游艇还是要享受的,Edward作为了一个品酒师和美食家,说他包办游艇上的美食和酒水,Nine转达了Edward的好意。Chester十分喜欢图兰,这位纽约男孩一直没肯走,成天粘在Patrick周围,自然跟着上了游艇,周柯宇察觉到了Nine和Patrick之间微妙的平衡,又变成了一个仔细观察的局外人。

几个人中午一过就登上了游艇,周柯宇和刘彰商量好了,他们晚些时候靠岸去图兰一中接林墨,顺便拐走一无所知的张嘉元,然后就把这个游艇留给Nine和Patrick,当然还有他们各自的“备胎”。

 

Edward正在舱内倒酒,他准备了不少精美的小食。其他人这会都坐在甲板上,Chester是个阳光大男孩,大双眼皮笑起来特别可爱,刘彰问他,“你是不是也混血啊?”

“对啊,四分之一,我奶奶是浪漫的法国人,Patrick也是混血哦!”

周柯宇的这位纽约朋友是个性情中人,自从踏上游艇,三句话不离Patrick。Patrick这会举着相机随拍,周柯宇坐在张嘉元身边,靠在这人肩上,向摄影师挥手,“Patrick,这边!”

Patrick本来就觉得这两人登对,赶紧抓拍了几张,镜头里的翻译官整个人都倒在张嘉元身上,对着镜头比了一个小树杈。镜头又转向了刘彰,AK挡住自己的脸,喊道,“哥就不拍了啊!哥不上镜。”


其实拍的是刘彰旁边的Nine。

Nine今天穿得随意,微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五官精致可爱,正坐在甲板上低头看手机,并没有放声大笑,不笑的Nine总是有些冷峻,这个人的反差就像那组摄影照片,天使的正面和背面一样。

Patrick笑了,举着相机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看一个人,这是作为摄影师的特权。

Chester这时举起自己手机,让大家看他的手机桌面,“好不好看?我在Patrick的摄影棚拍的!还没有给这组照片取名字呢。”

Nine抬头瞥了一眼,“Patrick不都是想好主题才拍照的吗?”

“我突袭的啦,求着他给我拍的。”Chester向来没什么心眼。

“哦,你们先玩,我去看看Edward准备的怎么样了。”Nine撅着嘴,瞧了一眼德国人,就给Edward帮忙去了。

 

Edward准备的小食和酒品质绝佳,只是tapas、冷肉、奶酪块还有酒精这些东西,这会大家并没有什么胃口。张嘉元和刘彰这会只想吃垃圾食品,喝点带气饮料,Chester更是直呼,“我要汉堡!我想念纽约的Shake Shack了!”

图兰刚开了一家,德国人变魔术一样,这会献宝地拎着两个袋子过来,“碳酸饮料,薯条,还有汉堡!”

“OMG, Patrick!I love you!”Chester从甲板上跳下来,就差抱紧Patrick献吻了。

Edward有些尴尬,他的酒和食物从来都是需要排队预约的,每一个食材都是从顶级的地方进口而来,今天这款酒更是尽显品味,想必会让Nine的朋友们大开眼界。

可是眼前三个人埋头啃汉堡,并不十分买账。

Nine还是颇给Edward面子的,毕竟新加坡人崇尚高级料理,他和周柯宇拿了几份小食,为Edward点赞,复杂的分子料理层次丰富,内有乾坤,Edward精心准备了很久,生蚝什么时候送到,火腿的厚度,都有明确的要求,Edward从来都是一本按部就班的高级美食教科书。

但是眼下双层芝士牛肉汉堡更让这群人快乐,Patrick经过汉堡店的时候正好自己馋了,快乐有时候就是这么出其不意的。

张嘉元也尝了一口Edward的小食,不过他挑食,咬了一口不喜欢,直接丢给了周柯宇,“你吃。”

周柯宇举起自己盘子,“放我盘里。”

结果每种小食都尝了一遍的元哥,翻译官的盘子倒是越来越满,越堆越高,刚挽尊完毕的Edward脸色有些难堪,张嘉元心中窃笑,他得给德国人报个仇,他和Patrick可是审美伙伴,自信的新加坡人凭什么对大家的口味如此笃定。

刘彰消灭了一个汉堡,正满足地喝着可乐,肥宅快乐水直接上头。周柯宇凑过脑袋表示想吃薯条,Chester把薯条递过去,周柯宇偏过头,朝着张嘉元说,“你的,喂我一口。”

张嘉元很自然地伸过手,看在翻译官当了垃圾桶的份上。

不过周柯宇吃个薯条,还让他擦嘴角的番茄酱!

刘彰看了下手表,给周柯宇一个眼神,示意该走了。周柯宇心里有数,他在Nine身边耳语了几句,意思就是过会游艇靠岸,他们去接完林墨就不回到船上了,这艘游艇今晚属于剩下的四个人。

末了,周柯宇还说。

Chester的爸妈下了最后通牒,纽约男孩明天的飞机,必须滚回纽约。

 


林墨从图兰一中出来的时候,居然穿着校服,刘彰今天一身嘻哈打扮,戴着个毛线帽,此刻插兜站在校门口,跟个混混似的,而且,这会又管不住自己那张臭嘴了,“林墨,你装嫩骗女高中生呐?”

林墨翻了他一眼,对着张嘉元说,“张嘉元,你就该让他淹死。”

张嘉元一副“说得对”的表情,不过图兰一中在市中心,张嘉元印象里只来过一次。一中是公立名校,最有名的就是校门口的那面荣誉墙,刻着历届本校高考前十名的学生名字。

刘彰眯着眼睛,看到了林墨的名字,“哎呦,我们林医生,原来不是那届第一名啊。”

周柯宇实在看不下去,刘彰对图兰一中十分感兴趣,跟个狗仔一样,拿着手机不停拍照,于是周柯宇按着车喇叭,说道,“AK,喜欢他就欺负他,惹对方生气自己就很开心,现在高中生都不这么玩了。”

绝杀。


刘彰识趣地闭嘴,钻进了周柯宇的车里,对着副驾驶的张嘉元提醒道,“张嘉元!我告诉你周柯宇就是个狼人,你这个平民注意自保,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可能隔夜就被刀了。”

“哦,你是预言家啊?我凭什么信你啊。”张嘉元不以为然。

“那我要当女巫!我一瓶毒药先送走预言家。”林墨坐在刘彰旁边,他买了一中这边学生最喜欢的奶茶,偶尔也喝点高中生的快乐水。

张嘉元挑了一杯香芋味道的,“我在这挑明了,我是猎人,他要刀我,我就带走他。”

周柯宇发动了车,默默点评道,“这么好,可以和你一起挂。”

……

上天啊,Patrick能不能过来客串一下丘比特,收了他们吧。


张嘉元语塞,他现在被周柯宇拿捏的死死的。刘彰捂着脸,听不下去,“走吧,赶紧出发,这会不好开。”

“码头不是不远吗?”张嘉元扭过头问。

“游艇留给Nine和Patrick了,我们去图兰国高!”刘彰和张嘉元都好几年没回去过了,周柯宇也算和国高有缘分。

张嘉元一愣,不过林墨也支持这个提议,“让我瞻仰下私立名校的荣誉榜到底有没有某人的名字。”

“我们学校没有荣誉榜这种打鸡血的东西好吧?!”刘彰不服,“国高向来崇尚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和你们一中这种考试学校不一样。”

“哎哟,AK,那你怎么顺利毕业的啊?”林墨一瓶毒药丢过去。

张嘉元连上了周柯宇的车载蓝牙,“柯宇,放一首道歉信听听,让鸭鸭闭嘴。”

 

周柯宇嘴角挂着笑容,他打开了车窗,张嘉元此时撑在车窗边,刘彰在车后座不停地叨叨,他们四个人在夜里驶过了图兰大桥,穿过了海滨大道,是时过境迁,青春仍旧没有悄悄溜走的模样。

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图兰国际中学到了。

这熟悉的画面,张嘉元的情绪就上来了,其实周柯宇也是一样,只不过翻译官只在这里交流了三个月,就匆匆飞回了纽约。

“进的去吗?”张嘉元问刘彰。

刘彰示意进的去,“学生还没有开学,正门如果进不去,还有侧门,再不济还可以翻墙。”

“所以,鸭鸭,到底谁是校霸?为什么你可以把老师唬得这么好,还混到了学生会组织部长的位置?”

“那是哥的口才好!”刘彰指着门口霸气的校徽,拽着林墨,“走,带你长长见识。”

林墨真是不想和他计较,他又不是没来过。国高的占地面积比一中大多了,毕竟一中在主城区,以教学楼为主,国高有着标准的400米跑道的体育场,有室内篮球和网球场,还有一片樱花树,只不过2月什么樱花都看不见。

刘彰和张嘉元不是一个年级,以前那会,张嘉元是初中部冉冉升起的校霸,刘彰已经在高中部混得风生水起了,周柯宇跟在几个人身后,他看着张嘉元的后脑勺,时光仿佛重叠在一起,只是他们都没能再穿上高中的校服。

刘彰去了他自己高二的教室,高三的时候他很早就拿到了纽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基本都不去学校了,高二那年相对辛苦一点,刘彰在黑板上画了一道几何题,“算出这个小三角的面积,只给画一道线!”

林墨拿起马克笔,线都没画,几秒钟就给了一个答案,“你能不能出一道稍微符合你段位的题目,还是你都还给老师了?”


楼下就是高一,下楼的时候刘彰扭过头问,“周柯宇的位置是不是从来都是最后一排垃圾箱或者水房旁边,专门负责帮老师关后门?”

“喂,不准说我们柯宇高啊,又想被刀啊!”张嘉元踹了刘彰一脚。

张嘉元和周柯宇那会不同班,元哥的位置就在8班倒数第二排靠窗户的座位,周柯宇走到张嘉元身边,看向窗外,还真的是可以看见樱花的。

“张嘉元这位置是景观位,肯定上课总走神。”刘彰笑着说。

张嘉元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前这台课桌很新,早不是七年前他的那台课桌了,他的课桌上都是他的简笔画,抽屉里暗藏玄机,现在他长个了,腿塞进课桌里都别扭。

他们都长大了。

 


图兰国高走了一圈,还碰到了几对偷偷约会的高中生情侣。刘彰说去礼堂看看吧,张嘉元心里一沉,往事当真历历在目。

周柯宇在身后突然问道,“张嘉元,那天你为什么没有穿校服?”

张嘉元走在前面,高高举起手上快喝完了的香芋奶茶,“被一个女同学洒了一身奶茶,没衣服换了。”

原来如此,以前他忘记问这个问题了。

“国高的礼堂还挺气派。”林墨走了进去,到底是比一中贵气。

“那可不,这礼堂的讲台,可是我和张嘉元最熟悉的地方。”刘彰指着前方那个一米高的讲台,确实太熟悉了。

张嘉元自然知道刘彰什么意思,有人因为是荣誉学生,所以常常上台领奖,而有的人因为说小话打抱不平被拎到台上罚站。张嘉元心态好得很,反正站在台上,无论什么原因,都是被台下这些庸庸众生仰望的存在。

就在彼此交谈之际,礼堂的灯突然灭了。

 


一台放映机立在最后,闪着白晃晃的灯光,张嘉元突然在礼堂的大幕上,看到了自己的钢笔素描,是旧时光的模样。

一张一张地切换,是他的「时间沙漏」,这些美术作品,像一部少年心事的哑剧。

有的很跳跃,有的很细致,有一张爱因斯坦画得特别好。

还有春天的落樱满天,校门口的夕阳西下,和一颗漫游在宇宙里孤独的地球。

礼堂很安静,安静到呼吸声都可以听见,然后一段忧郁的声音响起,张嘉元在周柯宇的车里听过这首歌,是一个英伦摇滚乐队Thirteen Senses,歌名叫「A Strange Encounter」,一段陌生的邂逅。

「So the distance between us can keep us alive…

   Are we only a few lonely hearts killing time in an empty jar

    … Are we ever apart?」

这首歌的曲调和氛围让张嘉元的眼眶泛起雾气。

刘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礼堂里甚至有回声,大喇叭在远处说,“元哥,这么会画画?早知道美术作业找你顶包了。”

林墨站在门口,刚是他去关的灯,这会他狠狠踹了一脚刘彰,示意AK闭麦。

 

张嘉元站在礼堂中央,这些东西唤起了他的旧回忆,这份「时间沙漏」里,不仅有周柯宇,还有他年少时期的棱角。那些棱角现在还在,只不过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与他的血肉共存。

周柯宇站在张嘉元的身后,他的声音虽然温柔却有力量,充当了这段哑剧的解说。翻译官表白了很多次,但今晚不是表白,他的一字一句,是自己的心事,是周柯宇的世界,他想说给张嘉元听,以前他就是说的太少了。

翻译官刚开场,张嘉元就共情了。


“张嘉元,希望你不要生气,我私自把这些作品放映了出来,不过这里没有外人。策展人,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职业,原来这是一个呈现他人艺术作品的策划人。你在运营你的公共号,我今天看了,一个月已经有十万人注册了,这个成绩挺不错的吧?你还在准备新的一年第一个独立个展,送给门口的那位朋友,你对别人总是一腔热忱的。”


“费尽心力展现别人世界的策展人。张嘉元,你自己的人生展览呢?原来你一直藏着,只给我看过。”


“我呢,从小就可以看到纽约的中央公园,我总是平平稳稳地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做什么事情都不是很着急,但是每一步我都想的很清楚,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我并没有走过什么弯路,这也不失为一种成功。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不喜欢什么人。但我心里一直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我焦急地期盼着,什么事情,什么人,可以打破我生活里的平衡,让我疯狂地喜欢上,这可能是我内心的叛逆吧。喝醉的感觉我没有体会过,飙车超速的感觉我也没有尝试过,如果周柯宇失恋了,那也不失为一次特殊的经历吧?”


“这段时间我经常在夜里问自己一个问题。图兰国高我们错过了,意大利我们也错过了,如果去年我没有来到图兰工作,是不是这辈子我们都错过了?还好,我们挺有缘分的,在这里重新遇到了,在二十四岁这个年纪。”


“有点晚是吧,我也觉得太晚了。”

“后来我安慰自己,也许,现在这是刚刚好。”


张嘉元心里的那座围墙,周柯宇拆得很慢,小心翼翼的,但润物细无声,翻译官一直是这样一个稳妥又聪明的人,他的耐心很好,性格不张扬,越品越沉溺。

张嘉元连自己都没有这么完整地沿着过去的时间线仔细欣赏他的「时间沙漏」。刘彰戳着林墨,小声问道,“周柯宇和张嘉元在那里演哑剧呢?结束了吗?歌都放完了。”

林墨以为他足够了解张嘉元了,发现其实他也只知道这个人的一部分,而周柯宇也是一样,他就像是一座沉默的火山。人性的潜能,总是分裂着并拥有无限可能的。林墨笑着说,“AK,开灯吧。” 

“啪嗒”一声,礼堂的灯就亮了。张嘉元直觉刺眼,他的声音有点鼻音,朝着门口大喊,“谁开的灯啊!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林墨大声回道,“AK开的!”

刘彰真是腹背受敌,不过周柯宇的情人节计划这是什么玩意?刘彰其实没太看懂,他就是觉得元哥画画那是真牛逼,不亏是建筑师的儿子,天赋在那里。



于是刘彰大步流星跑上了讲台,“喂,周柯宇,模拟一下我们元哥当年第三次罚站的场景啊,我都无缘得见!”

林墨捂着脸,心想这人真是没救了,有些方面真是没情调的一骑绝尘。

周柯宇已经是扫雷高手了,这是不是个雷,他还真的没把握,于是翻译官结结巴巴,“我…记不得了。”

“别撒谎啊!”

“鸭鸭,得了,我来给你复盘。”张嘉元把林墨喊过来,让他站在自己右后方,“林墨站在周柯宇前面,然后你主动拍拍我说小话。”

刘彰学起了年级主任,“377号,张嘉元,上台来念一遍安全须知。是这样吗?”

张嘉元跑到了讲台,有模有样地说着胡言乱语,“我念完了,还不让我走,一直让我站在这里,大会结束拍照我才下去。你说冤不冤?!”

刘彰笑得不行,张嘉元这人吧,有时候是挺倒霉的。张嘉元指着林墨,“该上来罚站的是你啊,墨墨!”

林墨看向别处,“我可没有找你说话哦,不要诬赖我。”

“哈哈,林墨演得挺像。”

“张嘉元,这是你和周柯宇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吗?”林墨问道。

张嘉元走下台,“是的吧。”

“不是的,在游泳馆就认识你了,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说话的地方。”周柯宇纠正道,这是张嘉元不知道的谜题。

刘彰站在讲台上,“行了,行了,散会了,高一的兔崽子们,赶快给我滚去学习,别给我大庭广众谈恋爱啊!”

 


张嘉元此时此刻站在周柯宇前面,留给了翻译官一个可爱的后脑勺。

偌大的会堂,只有彼时377号的张嘉元,和身后两排397号的周柯宇。

翻译官拍了拍前面人的肩,张嘉元猜到了,以前也是这样。

“张嘉元?”

“嗯?”

“……你是不是头疼?”

一切都是回忆里的模样,不过这句话不再是伤心的旧事,已经彻底翻篇了,张嘉元现在内心轻松无比,这么多年后,他比以前要拥有得更多,他始终在往更好的方向迈进,和时间的轨迹平行,他相信周柯宇也一样。张嘉元还记得高中那会和周柯宇之后的对话,他们从这个礼堂出去的时候,成为了秘密的朋友。虽然之后的过程很是酸涩,但是他不太后悔认识周柯宇。

 

此刻,张嘉元大方地转过头来,记忆里的台词他还没有对完呢。

可是,早有准备的翻译官却微微低头,吻住了这人的嘴角,蜻蜓点水,可惜没有偷袭得很准。同样的场景,未必是一样的结局,眼前这个人,也确实比高一的时候高了不少。

围墙最后的一块砖,周柯宇拆得利落。


377号,张嘉元,请回答2016。

397号,周柯宇,请回答2016。


翻译官说,“张嘉元,我们本应该早恋的。”

 


28 恋爱习题

一晚上都没太明白周柯宇到底在玩什么仪式的刘彰,在这最后一刻,着实明白了,是周公子的情人节乐趣,不过自从上次目睹周柯宇和张嘉元他爸坦白,刘彰觉得什么都不稀奇。

不过,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搞上的?刘彰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刘彰选择询问一旁聪明的林医生,林医生实在不想和白痴啰嗦,冷不丁地问AK你真的在纽约交过女朋友吗?你被分手过多少次啊,真的会有人喜欢你吗?

戳人伤疤林医生从来都是稳准狠。


四个人回到了半山壹号,时间有点晚了,林墨住在工作室里也方便,就没打算回海对岸,刘彰说今晚不加班,这会不困想找人聊天,不当电灯泡这点自觉刘彰还是有的,所以只能厚着脸皮到12D去充值月卡了。

张嘉元送周柯宇到了28B门口,下周张嘉元就可以搬回来住了,虽然建筑师建议他房子可以多吹吹。这会他还得开车回爸妈家,他其实有点疲了。不过张嘉元跟着周柯宇进了电梯间,上了顶楼,成年人举手投足之间的暧昧都是一些暗示,可不像高中生那么纯情。

眼神游戏根本满足不了内心的冲动。

周柯宇歪着头,饶有意味地看着张嘉元,“要不,你来按密码?”

张嘉元侧身靠在门边,顾左右而言他,“我得回去了,我爸妈还在家等我呢。”

“情人节,你爸妈还等你,你多大了啊?”

 

密码是张嘉元生日,周柯宇推开了门,张嘉元还是站在门边,他低着头笑,此刻他的心跳得有点快。

不过一本正经的翻译官进屋脱了鞋,人就没了声音,门却还是敞着,像是无声的邀请,又或是一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张嘉元才不上钩,虽然他心痒得很,人倒是吹着口哨按向了电梯的按钮。

周柯宇只是进门找了双新的拖鞋,谁知道张嘉元这就准备溜了,几个大步就把人拉了回来,今晚不会让他走了。张嘉元将鞋子踢到角落,28B的房门“啪”得合上,翻译官一挥手就关上了客厅所有的光源。


270°的落地窗内,只留有光怪陆离的图兰那抹绚烂的夜色。

他们吻得激烈,从门廊辗转到客厅,最后倒在翻译官的沙发上,一摞的英文材料散落了一地。然后,张嘉元在一片迷离中看到了周柯宇书桌前的台灯。

心想下次要买一盏更合适的送他,可惜他现在根本无法思考。


后半夜,周柯宇洗完澡,就套了一条睡裤,正蹲在地上收拾他那一摞稿件,他和张嘉元这夜实在是有些疯。张嘉元此刻懒得穿周柯宇的衣服,他裹在一个薄被里,坐在周柯宇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出神。

周柯宇,你会在图兰停留多久?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张嘉元没问出口,他不喜欢扫兴,享受当下就好。

 


正午时分,张嘉元还没睡醒,周柯宇是被一通电话给震醒的,他揉了揉太阳穴,坐起来翻了一遍微信记录,结果看到了16D重新招租的消息,周柯宇圈了Patrick,“你不租了?”

Patrick一会就回了,“3月初要去南美两个月,自然摄影,跟着一个大咖一起去的,我想学点新技术。等我回来,打算换一个经济一点的房子。”

周柯宇表示理解,Patrick这个想法与张嘉元说过,时尚圈的审美这些年同质化得可以,他和张嘉元在搞公众号的时候,Patrick给张嘉元看了一场1980年代的香奈儿走秀, Inès de la Fressang这个又瘦又高的法国女人在T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走秀,自然率性,风情万种。Patrick说这个法国女人不仅是老佛爷的缪斯,也是他最喜欢的模特之一。与众不同的时尚圈这些年也有些江郎才尽,一个时髦的单品出来各大品牌争相效仿,女模毫无个性,别说为衣服加分了,连长相都快分不清了。

Patrick在标新立异的时尚圈里担心自己的路越走越窄,大自然才是永远与众不同的,哪怕是今日与明日,光线的角度可能都不一样。

德国人成为了万人迷群里第一个离开半山壹号的人,当然他仍旧长居图兰,但是总归不太习惯16D换一个人。

这时,Nine在群里转发了一份邀请函,Nine的堂姐这个月底结婚,嫁了一个事业上的伙伴,是个沙滩婚礼,Nine不仅是伴郎,也负责整个婚宴的餐饮,他邀请万人迷的朋友们一起参加。

周柯宇低着头在张嘉元的脸颊肉上啄了一口,才舍得把人摇醒,“Nine的堂姐要结婚了,婚礼你有空去吗?Patrick要去南美两个月,我们要不要送他一下?”

张嘉元有点起床气,他身子都要散架了,蒙着被子,“张嘉元现在无法思考,还没有充满电。”

“哦,这样啊,那就都听我的了啊。”周柯宇一脸坏笑。

 


Nine堂姐的婚礼在2月28日,就在钢琴湾的浅滩上,是个露天婚礼派对。Nine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燕尾服,打着领结,笑眯眯地招待客人。万人迷群里的伙伴们都来捧场,他们一起买了一份礼物,送给了Nine的堂姐。五个人里只有Patrick穿了一件花衬衫和白西装,刘彰扭头和林墨说,“德国人这打扮喧宾夺主啊,穿得比新郎还帅?”

“他穿你这身也比新郎帅。”林墨奔去了餐饮区,大喇叭跟在后面聒噪得不行。

刘彰这会正在各种点评参加婚礼的宾客,“Edward也来了,当然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

“他今天好像要在婚礼结束后向Nine求婚。”林墨拿了一杯饮料,“我刚才无意间看到了他和他的朋友正在确认流程,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方盒子,我猜是对戒吧。”

“我靠,真的?Nine不是说他们并没有开始试用期吗?难道试用期只是Nine针对Patrick的测试?”

“我不清楚,但是Nine是个成熟的人,他做任何决定,不需要我们指手画脚。”林墨端着一盘食物,找了一块人少的地方,看着沙滩和大海,心情颇为不错,和刘彰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几个月前,和Nine在这片沙滩上奔跑的还是Patrick。


Nine陪在堂姐身边,他的堂姐结婚后就会转变为家庭主妇,新郎是一个所有条件都非常合适的人,恋爱半年谈及婚姻,两个人都没有犹豫。Nine其实察觉到了Edward今天有所计划,他从没给过新加坡人任何准确的答案,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更没有试用期,但他们日常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平静也非常舒适。

另一位伴郎过来替了Nine,Nine走去了沙拉区,Patrick正往盘子里堆食物,Nine打了个招呼,“下周你要去南美了?新的房子找好了吗?”

Patrick点了点头,“4月底回来,房子还没有开始找,等从南美回来再说吧,行李我放朋友家。你不是一直说我花钱没计划?以后我要是经常外拍,确实可以换个便宜点的房子。”

“Nine Bar的服务生说你很久没有去那里点青木瓜沙拉了。哦对了,我收到了你的小费,从小费的金额上来看,你还是花钱没啥计划。”

“青木瓜沙拉我会做了,我还学会了冬阴功,做饭还挺有趣的,而且在你的食谱基础上,我还加了点新奇的配料,味道很惊艳,下次有机会我做给你吃!”Patrick笑了笑,他对Nine还是很热情的,但同时他也很识趣,从来不会真的让Nine为难。


Patrick没想占用Nine的时间,他端着盘子去找周柯宇和张嘉元了,虽然今天德国人穿得格外显眼,但他并没有任何哗众取宠的意思,Patrick只是在任何场合下都不会把事情考虑得太复杂。

Nine看着Patrick的背影,他简单收拾了一下餐饮区,这算是他这些年做餐饮管理的职业病了,看到摆放不整齐的餐盘,他随手就会给整理好。Edward最近推荐了一本食谱给Nine,全是米其林大厨的心得秘籍,Nine有天和Edward在他的餐吧里试了一道菜,他们配合的很好,这道菜工序特别复杂,即将成功之际,Nine却拿错了最后的酱汁,Edward皱着眉有点责怪Nine的粗心,端着盘子扔进了空空如也的垃圾箱里,Nine调侃Edward你这标准像是地狱厨房里的Gordan Ramsey。

Nine那一瞬间其实有点生气,他伸出手指沾了一下酱料,这个错误的选择,味道却十分惊艳,Nine睁大了眼睛,他让Edward尝一尝,Edward看着垃圾桶,他摇头拒绝。

恋爱,甚至是婚姻,人与人之间的契约关系,也许有最完美和最合适的公式,按部就班地照着食谱去做,答案必定不会出错,就像他的堂姐和即将宣誓的姐夫。可是,无可挑剔的Edward永远不会知道Nine指尖的味道,那是极其富有想象力的体验。

于是Nine一个人又在厨房里做了一遍,他这次故意用错了酱汁。如果这盘菜端给德国人,德国人才不会知道食谱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只会特别捧场地说怎么这么好吃。

惊喜这件事没有公式,因为必须要在预期之外。

Patrick是Nine交往过的第二个泰国人,第一个人不谈了,那是个人渣。虽然Patrick勉强也算是个德国人,拿到Nine的联系方式Patrick就花了很大的功夫。这段试用期仅维持了三十三天的关系里,Nine对Patrick总是强势又娇蛮,但Patrick一直是甘之如饴的样子。

摄影师其实是个工作上很有想法不乐意妥协的人,但是生活里他的原则向来很有弹性,也很包容。

 

Nine堂姐的婚礼在一片祝福声中礼毕,时至傍晚,新郎和新娘在人群中跳舞,驻唱连唱了几首歌,主持人准备邀请在座的宾客有没有愿意上台来用歌声送祝福的。

为了不冷场,主持人直接点了名,抽中了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位白西装。

张嘉元坐在一旁,吹着口哨,“Patrick!别吃了,你被幸福砸中了!”

“Patrick唱歌怎么样啊?”刘彰问林墨,林医生说不论唱的怎么样,反正这场合一定不适合AK的说唱。

周柯宇拉着张嘉元的手站了起来,人群里已经开始给Patrick鼓掌了。Patrick有些为难,不过几秒钟他就说服自己了,他自己献丑没啥事,别因为他氛围冷场就好,Patrick掏出手机,递给了现场乐队,“这首歌可以吗?有点小众。”

乐队点点头,给他比了一个OK。

Nine站在新娘身边,看着被鲜花和灯光簇拥的Patrick。


“我这首歌,是Keane的「The Starting Line」,婚姻也是人生另一段的起跑线,祝这对新人幸福,也祝新娘的弟弟,小九,永远幸福快乐!”

「This town was a lovers stage

……

You fear for what we havebecome

The ground is uneven

You stumble from day to day

You tread where its easy

……

Drag your heart up to the starting line」

这首歌很适合Patrick的嗓音,唱得刘彰都动容了。Patrick唱完了歌就匆匆将话筒交给了主持人,主持人说在这个特别的夜晚,今天的仪式还有一个惊喜环节。

宾客面面相觑,Edward捧着一束玫瑰花走上了台,清了清嗓子。


周柯宇从背后搂紧了张嘉元,两个人站在人群里左晃右晃,翻译官凑到张嘉元的耳边说,“你说这个新加坡人在搞什么名堂?”

“献丑。”张嘉元冷哼一声,“林墨刚和我说,他好像要和Nine求婚。” 

灯光聚焦在了Edward身上,新加坡人穿得非常得体,黑色西装搭配领带,他捧着一大束花,早和主持人对好了流程,新娘和新郎也知道他要向Nine求婚。今天的日子很巧,也是新加坡人的生日,他要让自己圆满一点。

Edward清了清嗓子,看向了人群里的Nine,“Nine,认识你四个月了,我们都是在图兰扎根的移民,在这个国家站稳脚跟,吃了不少苦。我在新加坡的时候也遇到过跟你一样的事情,所以我相信只有我们能够理解彼此。现在的我们都很热爱美食和美酒,热爱生活。第一次在酒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张嘉元扭头问周柯宇,“Nine遇到过什么事情?”

周柯宇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张嘉元,“我觉得Edward这个人,自负的同时也很自卑,他提了不少次Nine的过去,好像觉得他们现在的人生得来不易,Nine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在观察人这方面,张嘉元挺信周柯宇的,周柯宇又说,“其实Patrick和我也都知道Nine以前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也从没向他提过,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包容。而不是一遍遍提示你过去有多惨,现在有多好,我不认为Edward很适合Nine。”

“你又不是Nine,别替他做主。不过我肯定是支持Patrick的。”张嘉元也在一旁看戏。

Edward看着Nine,继续说道,“Nine,你是一个很耀眼的人,自信又可爱,总是很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喜好,你喜欢的口味,你对未来的蓝图,拥有我不曾有过的勇气,我也在被你鼓舞着。你说你不喜欢泰国人,你看,我并不是。你说你希望未来的伴侣可以支持你的事业,你看,我能做到。你出的答卷,我应该可以得到满分。今天,在你姐姐的婚礼上,我想郑重地向你申请,能够在未来成为你的同性伴侣。”

Edward说完,就把Nine从人群里牵了出来,他还准备了对戒。

 

Patrick握紧着拳,他看到Nine和Edward在一起,总是难过的,谁没有一点占有欲。但是他并不想让Nine为难,Nine是个成年人,不是死缠烂打就可以追到手的,从泰国人切换成德国人很容易,但是他变不成Edward。所以德国人只能逃到南美去捕捉空中的飞鸟,海里的鲸吞,总之,电影里的主人公幸福的在一起,他向来都愿意选择祝福,毕竟他不是主角,人群里,他只是一个看客。

食色性也的时尚圈里俊男美女数不胜数,会做青木瓜沙拉的小九哥哥是他迄今为止最有感觉的一个人,Nine的双面性是那么独特。虽然Patrick还不是非常理解婚姻,但是他已经学懂了餐饮管理的初级知识。

也许几年后,摄影师也会想要一纸契约关系,谁知道呢。

 

Nine接过这束玫瑰花,他微微一笑,内心却并不十分触动,他只是觉得眼下这个局面有点棘手。如果说中学时代的泼油漆事件给他带来什么阴影的话,他觉得并不是性向歧视亦或是校园霸凌,而是他其实不太喜欢被这么人多盯着看!

“Nine,Say YES!”

Edward的朋友在一旁起哄,乐队很配合地演奏起求婚歌曲。新娘直接将捧花递给了Nine,人群里祝福的居多。

Nine示意歌曲暂停,他向大家表示感谢,“今天,台下有我的朋友,我的家人,谢谢你们喜欢今天的食物,也谢谢你们包容我的口味,我的性向。今年我二十七岁了,我们这个圈子,有个稳定的伴侣其实挺难的。我的爱情观很霸道,也很自私,什么都想要。交往这件事,我也不太愿意去冒险,所以我想和一个最了解我的人在一起。”

“我现在想出一道题,答对的人就是最了解我的人。Edward,你应该可以得到满分的,对吧?”Nine眨了眨眼。

Edward示意没问题,如果这是Nine需要的仪式感的话。


人群里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张嘉元举起了手,“Nine,我要是也答对了,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周柯宇赶紧把张嘉元的手拽了下来,“张嘉元,想造反啊,你是谁的人?”

张嘉元吐了吐舌头,瞬间就乖了。

想造反的还有一位,“喂,我替德国人报个名啊!”刘彰把Patrick推到前排,“前男友也可以参加的吧!”

Edward不介意他的求婚有这些插曲,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朋友,但这样只会让Patrick难堪,Nine的家庭已经接纳了他,Patrick已经是过去式了。

“AK,我没有那么了解Nine。”没有举着镜头的德国人并不十分有自信。

 

“那么,听好了,谁答对,我就和谁在一起!”

“我的题目很简单,我的中文名叫高卿尘,英文名叫Nine,其实我还有第三个姓名,那才是我真实的姓名,虽然这些年我从未提起过,谁能读出来告诉我?”

Edward一愣,除了Nine的家人,在场的人不会有人知道Nine的泰国名字,因为他从不以过去示人,过去那么难堪,正因为如此,Nine也不交泰国男朋友。泰文,新加坡人根本看不懂。

“我的泰文名,谁能读出来告诉我!”

周柯宇瞬间明白了,翻译官会心一笑,“张嘉元,Nine的泰国名字可长了,不是泰国人,绝对读不出来。”

人群里,突然有个声音轻轻地说道,“是Kornchid Boonsathitpakdee。”


Patrick鼻子泛酸,隔着人群,他和Nine的眼神对视,这位酒吧老板不仅告诉了他青木瓜沙拉的配方,也给了他恋爱习题的小抄。

Nine根本没有退货,他才是被选择的那个人,Nine从来都勇敢并且坚强,永远热爱生活里的惊喜。

“是Kornchid Boonsathitpakdee!”Patrick笑眯了眼,大声喊道,泰国人这个悲剧的配角身份,才是Patrick的一道外挂。


“是Nine Kornchid Boonsathitpakdee。”Patrick笑起来,眼睛就像天空里这轮弯月。

“小九,I love you!”

 “I love you 9000!”

人群里,Patrick把Nine高高抱起,转了两圈,Nine放声大笑吵着要下来。

德国人这身白西装当真喧宾夺主。


TBC


请回答2016 应该是全文我最喜欢的一节了,因为很喜欢请回答1988,也很喜欢是枝裕和的电影,也比较喜欢看纪录片。所以可能我就是喜欢比较细腻平淡的东西?倒是基本不看美剧、内娱电视剧和国内大部分综艺节目的。

810的剧情没有刻意增加任何冲突、误会、甚至是狗血这些元素,仅仅是一个错位暗恋的故事,漫长且温吞(挺担心大家会觉得好无聊看不下去这样TT)。我本身不是一个很擅长制造矛盾或者写虐恋的人(归根究底是我的思维理解不了),又对很多设定有严重洁癖。希望文章里2016年开启的时间沙漏,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回到什么时候。简单地喜欢一个人,暗恋也好,失恋也罢,可能是二十几岁之后都难觅的情感了。还剩下一章,810还有些遗憾没能填满,希望这次轮到沉默了七年的张元去奔赴我们的翻译官。


59的故事基本完结了,他们两个好像是巨蟹和天秤吧。 这个设定还是挺有意思的,不接受泰国人从来不是Nine的标签,一个强大又可爱的移民,一个开了很多餐馆热爱美食和惊喜的人,Edward不会有胜算的,他们骨子里不是一类人,虽然看上去很适配。感情中难免会有既要又要还要的时候,结婚这种契约关系,可能随着年龄到了,适合的人的有了,自然而然就会有这个想法。生活原则这件事也向来是有弹性的。全文都在当德国人的Pat其实泰国人这个身份才是Nine给你的恋爱小抄,我们都要坦诚地面对真实的自己。虽然不够了解这对cp,但有按照我粗略的理解去描述他们,希望喜欢hhxc的小伙伴看得开心,大结局还有一些碎片情节,不过最后一章基本属于611和我的810。


Ep.11 The End 预告(应该可以提前更,周五晚7-8pm)

29 墨色流光

30 亲爱的翻译官

00 Ending Is Beginning




乙女病的春天

【食物语乙女】悍匪.上

*下篇点这里
*旧事。
*手无寸铁国文老师×柔弱易折硬核娇花。
*披民国皮的恋爱文!!!
*有私设,时间线模糊。暂时没分章,建议手机用户最好留起码二十分钟的阅读时间,不然重新翻页得累死。

  

  

  

[楔子]

  

  

  五四运动爆发后,青年们爆发出巨大的学习热情。

  于是,在去往上课的途中,同时兼任几家学校国文老师的白蔡,就遇到了这么一个求知者。

  “白老师,这,这位是我的表妹,她慕名而来……”

  白蔡:“为何不去女校?”

  男学生表情不太自然,磕磕绊绊地想着解释,很快被“表妹”抢了台词。

  “表妹”把他挤到一边:“您就是白老师!我对您仰慕已久...

*下篇点这里
*旧事。
*手无寸铁国文老师×柔弱易折硬核娇花。
*披民国皮的恋爱文!!!
*有私设,时间线模糊。暂时没分章,建议手机用户最好留起码二十分钟的阅读时间,不然重新翻页得累死。

  

  

  

[楔子]

  

  

  五四运动爆发后,青年们爆发出巨大的学习热情。

  于是,在去往上课的途中,同时兼任几家学校国文老师的白蔡,就遇到了这么一个求知者。

  “白老师,这,这位是我的表妹,她慕名而来……”

  白蔡:“为何不去女校?”

  男学生表情不太自然,磕磕绊绊地想着解释,很快被“表妹”抢了台词。

  “表妹”把他挤到一边:“您就是白老师!我对您仰慕已久,淇生表哥早就跟我说过您,果真仪表堂堂……”

  手被一撞,她连忙反应过来改口:“我是说,学识渊博,在别的学校还未开放招收女子先例时,您就已经敢为人先,实在令人钦慕佩服之至。小女子不才,不知有无机会聆听老师慧言。”

  总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白蔡说:“过奖,苏同学,看来在你心目中,我的脸比文化水准更佳。”

  苏淇生有苦不能言。

  上课预备铃作响,白蔡看了看表:“不过既然是来旁听的,那就好好听,希望你有所收获。”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一定会好好上课,一个字都不漏听!”

  白蔡点头,转身朝教室走去:“那就一起走吧。”

  她积极地跟上去,走到半路回过头,朝苏淇生勾勾手指,语带威胁。

  “走啊,表哥。”

  

  

  

[壹:青城山下一娇花]

  

  

  文学系苏淇生带了个小表妹来旁听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专业。

  校外人旁听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是这小表妹如花似玉,——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所有文学系单身男生的心声,于是开始频繁骚扰起苏淇生,一口一个大舅子。

  苏淇生苦笑不已。

  他哪来的什么表妹,几天前,他因为学考失利独自去青城山散心,却不想被绑匪劫持进土匪寨,差点做了压寨夫人。

  那寨子里的军师看上去瘦削斯文,生的一副文人雅相。

  “于军师,这是刚才山上捡的,您瞧这细皮嫩肉,给大当家的做媳妇如何?”

  姓于的军师摇着手里那把像盘子一样的圆扇,冷笑:“哼,不过尔尔。”

  然后,一个双马尾模样娇俏的小姑娘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往朝门放的老虎皮椅子上大马金刀地一坐。

  “憨刘,别说这个就是你给我找的好看媳妇儿?”

  她勾起苏淇生的下巴,咂摸了会儿,对那个军师说:“什么眼光,这长得也就还成吧,没太极你好看。”

  原来是个看脸的。

  他刚要松口气,又听她说:“反正男人拉了灯都一样,将就娶了得了。”

  黑脸的不止苏淇生,还有于太极:“这如何能将就?”

  为了清白,苏淇生喊出了他生平中最有水平的一句话。

  “别,别娶我,我长得丑,我国文老师白蔡先生,他——盛世美颜啊!”

  ……

  于是,两人就暂时以表兄妹相称,好歹让苏淇生下了山。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女土匪果然一眼看上国文老师。

  实在太对不起老师了——苏淇生内心愧疚不已。他打算采用拖延战术保证老师安全,但实在不敢,也不想跟“表妹”硬杠——毕竟“表妹”对他有救命之恩。

  被绑上山前,苏淇生倒霉地遇见了一只饿虎,是“表妹”和那军师及时出现,他眼睁睁地看着个头还没他肩高的小女子唰地一刀砍下虎头。

  然后就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总之,既要保住国文老师,又不能和土匪头子硬来。

  苏淇生酝酿好一番话语,刚打算说,却见人主动靠近笑的不怀好意:“表哥,你说这小白菜喜欢什么啊?”

  小白菜。

  哦,苏淇生反应过来:“……你是说,白蔡老师?”

  “不然呢?”她不耐烦道:“他喜欢啥子类型?”

  居然没打算强买强卖!苏淇生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咳了声道:“你知道的,老师嘛,自然都喜欢这个温柔斯文,友爱和善的学生。”

  “这讲的不就是我嘛!”她大喜。

  “……”你怕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继续说。”

  苏淇生道:“老师最喜欢勤恳好学,努力上进的学生,他很欣赏有思想的人。”

  “这简单。”她想明白了:“记住,以后我就是你的表妹,娇花。”

  

  

  ***

  

  

  连听了几天课,每节课娇花都在后面打呵欠,听课还没打死老虎容易,但是硬生生撑着没睡,——危机四伏,觊觎这颗小白菜的可不止一个。

  台上的白蔡从古典文学讲到文艺复兴,每个字分开都听得懂,合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有谁能谈一谈《纯粹理性批判》的核心思想?”白蔡说。

  台下举手的人寥寥无几,娇花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松了口气,还是有人举手,白蔡点了名:“沈碧薇同学,请说。”

  沈碧薇站起来:“康德感兴趣的,是在认知过程中的秩序问题……”

  随着她的侃侃而谈,白蔡眼中流露出赞许满意,下课之后,沈碧薇抱着书跟他去了办公室。

  “又是碧薇呢。”有学生说:“她肯定喜欢白老师,要是白老师也喜欢她怎么办?”

  其余女生驳道:“别忘了还有隔壁女校的那位秋筠师姐呢!她可是白老师第一位得意门生!……唉,不过又怎样呢,反正不管哪一个咱们都比不过。”

  “说的也是,只有她们那么优秀才配得上老师吧。”

  ……

  她脑袋里响起警报。

  娘的,好容易看中的媳妇,可不能长翅膀飞了。

  

  

  为了避免国文老师被迫害,下了课,苏淇生只得向这位姑奶奶灌输自由恋爱的道理,避免她一时兴起把人直接带回山寨。

  “用你啰嗦。”她挥挥手,拿书打开:“讲讲。”

  没想到说服她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苏淇生欣喜若狂,又听她道:“小白菜喜欢啥子,就给我讲啥子。”

  苏淇生:“白老师喜欢的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以及著名俄国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

  这一讲直到唇干口燥,苏淇生停下来喝口水,顺便检验教学成果。

  “刚才说的可都记住了?”

  她点头,张口就卡了壳。

  “谢……什么希金来着?”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

  “哦对对对!就是这个,还有什么亚历德林的。”

  “……是亚历山大。”

  苏淇生崩溃:“还有德国著名诗人荷尔什么……?”

  “……荷尔林?”

  “……”

  名字都记不住,更不要说其他东西了,苏淇生不敢对祖宗发火,正打算重讲,忽然见她表情一变,简直比唱戏变脸的还要快:“人,要诗意地栖居。”

  “啊?”

  话题突然一跳,他脑回路实在没能及时连上。

  “在谈荷尔德林?”

  白蔡夹着两本书从身后走来,苏淇生登时紧张不已。

  “老师?”她对白蔡的突然出现似乎感到有些吃惊,但还是大大方方站起来:“是的,我欣赏荷尔德林,喜欢他身处深渊仍然歌颂自由的不屈……”

  等等,喜欢?可你刚才不是还连他名字都记不住吗?苏淇生一愣一愣。

  “而且,他让我联想到自身。”

  她轻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实不相瞒,白老师,我家里的人想把我卖给村头恶霸换大洋给弟弟娶媳妇儿,多亏表哥帮忙我才得了自由。趁此机会我想多学点东西,多了解外面的世界……”

  等等!苏淇生看傻了眼:你明明是个土匪头子,什么时候变成被恶霸强抢的民女了?恶霸又不是活腻了!

  “……虽说些许识得几个字,也读过两三本书,可到底还是笨,很多新社会的东西看了也不太明白。”

  娇花擦擦眼角,一双大眼饱含着对知识纯挚的渴望:“如果有不会的地方,我可以请教白老师吗?”

  “当然,”白蔡看了她一眼:“不过我只是个国文老师,除了知识,也教不了你太多别的东西。”

  “现在,我要去图书馆,你们可以一起过来。”

  她惊喜地笑起来:“那真是太谢谢白老师了!不过哥哥他还有事,就只能我跟老师一起去图书馆了。”

  嗯?苏淇生下意识开口:“我没——”

  “没时间!我知道哥哥没时间的,”娇花转过头,把手搁在脖子上一划拉,目光威胁,声音却简直柔的能掐出水来:“请不用担心我,好吗?”

  苏淇生吓得咽了咽口水,呆愣愣的:“哦好,好……”

  他默默看着两人走远。

  “……好无耻。”

  

  

  想象中的你侬我侬一对一授课——根本就是在做梦。

  白蔡把她带到了图书馆:“想看什么样的书?”

  “纯粹理性批判……”

  “哦?”他似笑非笑:“可你在我上这节课的时候睡得很香。”

  她怀疑这棵小白菜是在讽刺自己,但没有证据。

  “我是说,这样的书不太合胃口,这几日晚上学习久了些,白天就有些没撑住。”她话锋急转,能屈能伸:“难得来图书馆,我自己去看看,不麻烦老师了。”

  过了会儿娇花果然捧了几本书回来,白蔡有些意外,——她选的是农林畜牧类的实用工具书。

  他离开座位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把几本书递给娇花。

  “这几本书更适合。”

  随手翻翻,同样是工具书,上面的知识显然要更详细。于是娇花看白蔡的眼神也就更满意了:不愧是她看中的人,这么的聪明,这么贴心。

  白蔡被她的眼神看得有点瘆得慌,不慎说了句让自己接下来一直后悔出口的话:“不会就问。”

  “这个我不懂。”她飞快说。

  “……”

  话头一打开,随后,娇花就时不时地凑过来:“老师,这个不太懂。”

  “拿过来。”

  “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看看。”

  “老师……”

  不知道到底回答了多少个问题,白蔡停下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他不傻,自然看得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有什么不会的?”

  “总的来说就两个不会,”她一脸无辜地眨眨眼:“这里不会,那里不会,老师该不会嫌我问烦了吧?”

  “呵,”他缓缓笑出声:“怎么会?为学生解惑,是老师的职责。”

  像掉进蜂蜜坛子里的狗熊,她声音又甜又腻,暗示意味明显:“那,就请老师再给我讲讲,种猪的交配和繁殖……”

  “那么,我们首先来了解一下猪的种类。”白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知从哪抽出了厚厚一摞书:“在此之前,先把这些看完,我会做个小型抽查测验。”

  她笑意僵在脸上。

  ……

  看着桌上埋头苦写的女子,白蔡感到十分欣慰。

  “啊……”他望着窗外轻声感叹:“手无寸铁的国文老师,只有薄薄的书,薄薄的纸,还有笨蛋的学生。”

  

  

  图书馆教学就这么进行了下去。

  被教的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读书,至于教书的白蔡,一开始不过是为了接招,——因敌手太狡诈,更遑论对人心的把控实在炉火纯青,每每快踩底线时又及时缩回试探触角,让人一口气梗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不知这苏淇生表妹如何生就的一副七窍玲珑心,兵不血刃的交锋中,纵他千帆历尽,实际也不过堪堪应付而已。

  可是到后来,却已然教出了趣味。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也是一个但凡投入就能尽情的学生。

  只要是老师,对这种学生,总是要多照顾那么点的。

  他边看着对方奋笔疾书边想。

  ……

  对于娇花对国文老师热情非常这件事,本校同学并不意外,大概是因为白老师人格魅力本就不容忽视,追随者众多,再多一个也不出奇。

  只是男学生们叹息伤感又少个了一美女可追,——没谁能和白老师相提并论,就连望其项背也不容易做到。

  女学生们也不在意多个“情敌”,——有胆量追求老师的毕竟少数,就算是表露最为明显的沈碧薇和秋筠也很是婉约隐晦,那么多女子都没能征服白老师这朵高岭之花,突然出现了娇花这么一号大胆活泼的女子,她们倒是佩服大于排斥的。

  很快学生们就没心思八卦了,数日后的测验忽至,所有人都参与了考试,考完哀声一片,成绩很快就出来了,娇花哼着歌撞上苏淇生。

  苏淇生瞪大眼睛:“这么高兴,该不会是有进展了?”

  “有,你看——”她扬起手中的试卷,上面的分数高的吓人。

  “好厉害!”

  苏淇生左右翻了翻试卷,随口道:“老师那边呢?”

  空气猝不及防地安静了下来。

  两人抬头,默默对视片刻,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娇花:“……”

  她下山是来泡他的!不是特意来提高成绩的!

  

  

  ***

  

  

  苏淇生为自己的钱包默哀三秒钟。

  为了让发现自己被白老师套路的大姑奶奶能消消气,他不得不狠下心贡献出小金库带她逛街。

  不过,苏淇生也发现自己倒没之前那么害怕她了,毕竟除一开始差点绑他当压寨夫人以外,对方也没做过分的事,况且娇花于他还有救命的恩情。

  再说,从外表看,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你看我做什么?”发现他的目光,娇花叼着糖葫芦歪头看回来。

  苏淇生大着胆子问:“表妹,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这么小啊。

  “你……为什么会当那个啊?”他不敢说出土匪两个字。

  她也没暴跳如雷,而是问他:

  “你为什么是学生呢?”

  “这个……”苏淇生想了想:“因为到了合适的年龄,所以就入学了吧。”

  “我也一样,因为到了合适年龄,所以就当了土匪。”

  “啊?”

  “不明白么。”

  她脸上的笑有点嘲讽,苏淇生被看得窘迫脸红,惴惴不安。

  “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回,娇花没再叫他表哥。

  “小少爷,不是每个人到了饭点,都有饭吃的。”

  

  

  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这么冷了下去,娇花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苏淇生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唉,嘴贱什么?

  他沮丧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后面,一不留神,就跟人撞了个正着。

  “抱歉……”

  话刚出口,苏淇生就被来人狠踹一脚,咚的一声跪到地上,痛的身体蜷缩在一起,那人浑身煞气,面目凶狠。

  四周本就不多的人惊叫一声吓得跑走,苏淇生痛得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那人抬脚朝他踩下。

  男人惨叫一声,身体撞上青石墙,他凶神恶煞地抬起头,眼前是个叼着糖葫芦的小姑娘。

  “娇,娇花快走……”苏淇生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

  娇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哼了一声,慢悠悠走到那男人身边,抬脚勾起他的下巴,眯起眼睛:“哟,有点眼熟。”

  那男人狠狠咬着牙:“千万别叫你八爷逮着机会干死你!”

  她也不生气,脸上挂着笑,蹲下去抓住人头颅往青石板上往后磕去,直把人撞得头昏眼花,鼻血横流,又抬起脚朝他的胯部用力一踩。

  娇花捂着耳朵,懒洋洋道:“你他妈倒是干啊。”

  同为男子,男人的惨叫声让苏淇生感同身受地反射性捂住自己,这是他第一次直观深刻认识到娇花是……土匪。

  横的遇上更横的,只有死的份儿。

  那他怂点儿挺好的,怂能保命!苏淇生庆幸地想。

  她吃掉签子上最后一颗糖山楂,木签子尖尖的头抵在对方脖子上磨了两下,嘴里低声数落:“您也是,不爱长脑子,也不想想,正常人瞧见您跑都来不及,我手上要没点儿真章,哪敢跟您对上啊。”

  那人痛的连气都喘不匀。

  她笑起来,伸手在壮汉脸上清脆响亮地拍了两声,温言细语的:“下辈子,长点眼力劲儿,啊。”

  “娇花等等——”苏淇生突然开口。

  “等什么?”她不耐烦,余光一瞥,看见熟悉的人影,当即立断把手里的木签子一扔,迅速揪着对方的衣服站起来,抓着他的一只手卡在自己脖子上,扯开嗓子凄厉地尖叫:“啊!救命啊!”

  壮汉懵了:“你——”

  娇花颤抖:“你,你要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做什么!”

  这一声吼出去,两人都被她的无耻给震惊了。

  壮汉目露凶光,抓住机会,忍着剧痛顺势就要收紧手上的力道把她脖子掐断:“老子宰了你这个小婊……”

  话还没说完,不知从哪飞来的轻飘飘的纸张,犹如利刃,轻而易举地划破了壮汉的衣服,脸庞,身体。

  他惨叫着松开手,看向来人。

  一个带着银框眼镜的,身穿浅色服饰的文人,模样清瘦斯文。

  “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真是棒极了。”他怒极反笑。

  “白,白老师?”苏淇生怔怔。

  壮汉反应过来,捂着下身扭头就跑,命都不要似的。

  “这就结束了?”白蔡手里拿着一本书,摇头叹息:“竟然连国文老师一根娇柔的小拇指都抵不过。”

  “……”您管这叫娇柔的小拇指。

  白蔡朝苏淇生看过来:“你打算旁观吗?”

  苏淇生:“……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样子。”

  白蔡皱眉:“我也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国文老师。”

  苏淇生看了看旁边被书本砸出凹痕的青石板,默默地闭上了嘴。

  一回头,又差点被梨花带雨的女子吓了一大跳。

  “老师!”娇花虚伪地抽抽噎噎,以灵敏的身姿绕过苏淇生趁机钻进白蔡怀抱:“他为什么要欺负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呢?”

  白蔡身体僵了片刻,最终抬起手,在她背上安抚地轻拍了两下。

  这一刻,苏淇生面无表情,和逃走的壮汉难得共鸣心声:

  ——老子信了你的邪!

  

  

  被后赶来的巡警进行完例行检查后,苏淇生非常知趣地找理由走了。

  娇花泪眼盈眶:“白老师,这次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这救命之恩我是一定要还的。”

  “哦,”他淡淡道:“你打算怎么还?”

  “不如以身相许……”

  “嗯?”

  “啊我是说,不管老师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当然,想对我做点什么也可以。”

  白蔡终于抬眼,语意里无端流露出些许暧昧:“真的什么都可以?”

  “是的!禽兽的事也可以!”她义正词严:“请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

  他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不必。”

  白蔡语气平平:“若你真想报答,就请你做完这十套考卷,好好学习,就是对老师最大的回报。”

  娇花:“………”

  这男人简直禽兽不如!!!

  

  

  ***

  

  

  时代的特殊性,使得大学学科的课程涉猎极广。

  学生要学习众多技能,除了上课,学生还需学习手工、游戏、农事和生理卫生不等,川城苏家的名号好用,苏淇生直接帮娇花弄成了个暂读生。

  “但是我也不会帮你作弊的!”苏淇生郑重声明。

  学校里要举行综合评分,除了成绩还要考察各项生活技能以及常识,还有几场必选的体育比赛。

  “作弊?”

  她边拍大腿眼泪都笑出来了:“就这还需要作弊?”

  苏淇生不服气:“你可别看低我们的考试啊,除了沈碧薇,很少有人能拿到很好的成绩的。”

  沈碧薇这个名字,娇花有点印象。

  “瓜子脸长发大眼的那个?”

  而且和小白菜一样,都喜欢那个姓康名德的——她耿耿于怀着呢。

  “对。”苏淇生说,一见娇花脸上露出的危险的表情就有点紧张:“你,你可别对人家下手啊!”

  “放百个心吧,我是无耻,但不下流,”她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指甲盖,朝他嫣然一笑:“横竖能赢,搞她做什么。”

  

  

  苏淇生原以为娇花吹牛,结果没想到不仅不是吹牛,而且还是谦虚。

  游戏,农事,还好理解,毕竟强悍的体力摆在那儿,光是耗就能活活把人耗死,但是杂学,矿物,……这些偏门的东西她居然知道的比他们这些学过的还多,只是在形体,音乐上落后沈碧薇不少。

  这也没办法,——毕竟于太极的音乐造诣不怎么高。

  虽说川城沈家也是大户,和大家闺秀相比这些东西,输也不算丢脸,可是谁让她们是情敌呢?

  娇花呵了声,看向不远处的沈碧薇。

  对方也看过来。

  ……

  “碧薇,你在看什么呢?”沈碧薇的同伴奇怪。

  “没什么。”沈碧薇扎起头发走向赛场,平静道:“我先。”

  

  

  体育比赛一项沈碧薇选的是网球,巧不巧合的,刚好对上娇花。

  光是站在场外,旁观的人都感受到两个女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苏淇生紧张不已:网球可是洋人运动,这几年才进成都,虽然说现在的学校都有了网球场,可娇花都没学过,万一光头这姑奶奶指不定就得发火了。

  他偷偷转头,站在旁边观赛的白老师一脸平静。

  真是蓝颜祸水不自知啊。

  裁判哨声一响,比赛激烈地开始,和想象中各分千秋的情况不一样,还没过多久比分就陷入一边倒的情况,——沈碧薇足足输了快十分。

  娇花握紧球拍,没安好心道:“要不休息会儿?”

  “再来……”沈碧薇喘着粗气,握着拍子的手有点颤。

  除了一开始先手得的几分,苏淇生的表妹也一如想象中的对网球生涩,可很快,形势就颠倒过来,她居然连对方哪怕一个球也接不到了!

  这结果谁都没想到,大家只知苏表妹家境一般,估计也没机会玩贵族运动,只能感叹天赋如此。

  其实倒也不全是天赋,网球这运动传入川省不过几年,可传入中国已有几十年,于太极便是其中翘楚。

  他原本就是林公“回报”洋人嘲讽轻蔑的产物,自然更愿师夷长技以制夷,只是碍于自己体能运动天赋一般,便将所有的技巧都教授给娇花。

  没想到竟终有场合用上了。

  

  

  体力力量拼不过,沈碧薇紧咬牙关,努力把差距赶上。

  紧要关头,她眼前却突然一花,听对面人道:

  “你没机会了。”

  沈碧薇很快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两人之间明明只差一分,可接下来无论如何努力,她每上一分,对方也跟着上一分,上两分,对方也上两分。

  这一分的差距,从赛中一直保持到了赛事结束。

  朋友连忙安慰,沈碧薇转过头,白老师身边果然多了个身影。

  观赛者纷纷为沈碧薇扼腕。

  “沈碧薇就差一点,多可惜。”

  “比赛也有运气成分……”

  ……

  苏淇生:呸,这货太贱了,以为他看不出来她故意压着人打吗?

  

  

  赢了比赛心情相当好,可对上白蔡洞若观火的眼神,她还是微有心虚。

  “老师就不为人家高兴下的吗?”她委委屈屈。

  “棒极了。”他平淡道。

  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讽刺。

  娇花顿了顿:“老师,难道你不希望我赢啊?”

  “谁赢都好,”白蔡说:“不管是谁,赢的都是我的学生。”

  “哦。”她笑了声:“是么。”

  不知为何,比起他素日总批评她的嬉皮笑脸,他更不喜欢她脸上出现的这种笑,沉声道:“和输赢相比,初心更重要,过强好胜心会影响享受比赛乐趣。”

  “可是,老师就是我的初心,老师就是我赢比赛的动力。”

  她摊手,笑的狡黠:“如果要怪就怪老师好了。”

  “无理取闹。”

  国文老师的斥责明显色厉内荏:“你的脸不当建墙材料倒可惜了。”

  “谢谢老师夸我!”她选择性过滤他话里别的意思。

  不远处沈碧薇猛然回头。

  白蔡看着娇花,讽刺到嘴边转了三转,最后又吞了下去。

  算了。对方大概属猪,专门克他这颗白菜的。

  “赢得不错。”白蔡叹了口气,眼底笑意隐约:“但不能骄傲。”

  

  

  综合考试完毕例行公开评分,白蔡是评分老师,沈碧薇把表递给他,柔声道:“碧是‘中有月影弄碧荷’的碧,薇是‘薇蕨纵多师莫踏’的薇。”

  下面响起起哄声。

  就算不是日日相见的师生,也不必刻意自我介绍,沈碧薇此举,不过是想在白蔡心中再加深点印象。

  以民国的风气,虽师生恋仍有点诟病,却也有不少人推崇,若是男未婚女未嫁、你情我愿的,旁的人也只好嘴上谴责几句,到底无甚指摘。

  白蔡点点头,把表填完还给她:“名字不错。”

  懒得制止台下的喧哗,他一抬眼看到接着的学生,神经开始抽痛。

  “我叫娇花,别写错了,”对方装模作样地诵道:“娇是娇娇的娇,花呢……”

  “……我知道。”

  她仿佛听不见白蔡无奈的声音,眨了眨眼睛,话里颇有暗示意味:“是‘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花。”

  “……”

  白蔡无话可说,——她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

  娇花不依不饶:“白老师,我的名字怎么样?是不是人如其名!”

  知道今天不说个好对方是绝对不肯罢休的了,说反话她也绝对当成好话听。白蔡被迫上贼船,叹气道:“是。”

  台下的人还在热情探讨着老师和校花的八卦,没人注意两人在台上的话,沈碧薇听着四面八方来声,指甲掐入掌心,转身静静下了台。

  ……

  目睹全场的苏淇生机械鼓掌。

  很好,他的表妹不仅在众目睽睽下公然调戏了柔弱的国文老师,还把毒舌的国文老师说的毫无还嘴之力,……不知道这件事可不可以载入校史?

  

  ***

  

  

  考完之后本校学生习惯带上家酿小吃互品一番,就像英式的茶话会,促进沟通感情。教室的课桌被拼到一起当成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吃的喝的。

  娇花:“我不喝。”

  “喝一点点嘛,大家都喝的。”苏淇生已经有点上头。

  “我酒品不好。”她犹豫道。

  山寨里的人说的,自己倒是没印象,因为都喝断片了嘛。

  苏淇生不信:“能有多不好?还能把大家伙打一顿不成?”

  “那倒不会……”

  “那不就得了!”喝醉之后苏淇生胆子也大了:“娇娇!喝一杯!”

  班上的学生都起哄:“来一个!”

  喝就喝,娇花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把杯底空给人看。

  “好!”

  “再来一杯!”

  一杯接一杯,不过两三杯清酒下肚,她意识开始模糊,一转头,在坐身旁的女生脸上亲了口。

  女生吓得花容失色:“……娇花同学?”

  她咯咯笑起来,将正好路过的女生拉进怀里,吧唧又是一大口。

  众人皆惊。

  “啊啊啊!!快抓住她!!!”

  ……

  白蔡赶到时,教室早已天翻地覆。

  男学生们都瑟瑟发抖围在一处,剩下的就是累得急赤白眼的女学生们,和被她们围在中间的娇花。

  谁也没想到,娇花的酒量竟然那么差,更没想到的是,喝醉了的娇花居然还会到处乱亲人。

  听了苏淇生解释,他没好气道:“你们真是一帮天才。”

  “还好吧。”苏淇生不好意思。

  “难不成你以为我在夸你?”

  白蔡冷哼一声,径直向圈子中心的女子走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脖子上一砍,接住倒下的人。

  学生们都战战兢兢。

  “我送她解酒。”他意外地没生气:“你们自己把握分寸。”

  等老师走后,教室里又慢慢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大家惊魂未定谈起刚才的事情,一时又觉得好笑。

  沈碧薇定定地看着门口,模样有些魂不守舍。

  “碧薇,你怎么了?”第一个被亲的女学生关心同学。

  她起身匆匆离开:“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去外面透个气。”

  

  

  校医暂时不在办公室内,白蔡把她放在床上,警惕她的随时动作。

  “不要动。”

  娇花看他。

  白蔡打着手势:“不要动,就这样……好,乖孩子。”

  她乖乖坐着不动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她:“这是奖励的咖啡糖。来,握手。”

  握手。

  “左手。”

  左手。

  “Good girl。”

  他夸奖,又拿出一颗糖:“来,这回换右手试试……啊,棒极了,看来《训狗法》果然可以用在你身上。”

  娇花乖乖吃着糖,安静不说话的样子很能哄人,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点都看不出满肚子坏水。

  他忽然失笑:“还真是……”

  人如其名。

  醉太久容易头疼,白蔡想去找醒酒药,却不想刚起身就拉住。

  “别走。”娇花忽然开口,声音很清醒:“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回过头,蓦然有点忐忑。

  “……说什么?”

  她深沉道:“以前我叫怂怂,现在我叫从从,因为你偷走了我的心心。”

  “……”

  白蔡嘴角抽动,麻木着脸听她继续深情地道:“花花世界,我只认一个神,那就是你的眼神。”

  ……这让他怎么接?

  “我想问你一条路。”她突然以标准身姿坐好认真道。

  白蔡:“什么路?”

  “去你心里的路。”

  “不好意思,此路不通。”他面无表情:“请绕行。”

  

  

  醒酒药过期,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醉意自然过去。

  白蔡坐在床边,忽然想起那天看到娇花一脚踢飞壮汉的情景。她以为瞒过了他,但实际没有。

  他看得出来,普通人,就算腿有力气,也踢不出那个功夫。

  白蔡看着她,缓声开口:“娇花。”

  “叫我娇娇。”她不高兴。

  他张了张口,有些不太熟悉地叫道:“……娇娇。”

  “什么事?”

  “谁教你的那些杂学?”

  “太极啊。”

  “太极是谁?”

  “我的军师啊!”

  “你又是谁?”

  “我?”她忽然瞪大眼睛,捻起兰花指开嗓:“我本是——青城山下一娇花!”

  青城山?那不是土匪窝子吗,他道:“不知令尊从何业?”

  “土匪。”

  白蔡不动声色:“你呢?”

  “我女承父业。”她打了个酒嗝儿:“也是土匪。”

  “那你为什么来上课?”

  “什么?土匪就不能上课了,你以为我想上课啊,我告诉你,其实我想上的是——教国文的那颗小白菜!我要问他……”她贼兮兮地靠近,左右打量无人才小声道:“愿不愿意做我的压寨夫人。”

  说完,她扯着他的领子往下一拽,踮起脚尖,吻上他。

  

  

  男人眼睛骤然睁大。

  咖啡的香味带着强烈的侵袭之意,从唇齿间传了过来。

  应该推开她的,他身体僵硬着——肢体迟迟没能接受到大脑指令,也许是因为咖啡因麻痹心脏,又或许是因为……他只是一颗柔弱无助的白菜而已。

  面对土匪的攻击,根本无力抵抗。

  ……

  粗暴地亲完,罪魁祸首一屁股坐回去,不负责任地打了个呵欠,就这么坐在床上……睡着了。

  停滞半晌,白蔡猛地回过神,触电似的后退,神情狼狈而错愕。

  不远教室里传来的嘈杂声依旧不绝,学生们嬉闹着,没人靠近这里,房间显得尤为安静。

  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跳犹如擂鼓。

  糖什么味道?什么牌子?外面的声音是风声鸟叫……还是东西落地或匆匆的脚步声,已经通通记不清了。

  

  

  ***

  

  

  睁开眼睛,四周装潢陌生。娇花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外头天蒙蒙亮。

  她在房间里转了圈,房里的布置简单又雅致,实木书架上塞满了书,桌上摊开的课本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醒了吗?”有人敲响房门。

  这人声音……她下意识答了是,白蔡推门进房间。

  他把手里杯子递去,可半天也没人接,叹了口气:“希望我的床还没有降低人智商的功能。”

  “啊……”娇花终于反应过来,接过杯子也不管里面是什么就一饮而尽:“我怎么会在你的床上?”

  “你喝醉了。”他答非所问。

  喝醉了,昨天发生了什么确实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贼兮兮地凑近。

  压低嗓音:“那……”

  白蔡打断她:“我什么也没对你做。”

  “不是,”她说:“我是想问我有没有对老师做什么。”

  “……没有。”

  “那就好,”娇花有点遗憾地虚伪道,突然又发现新大陆:“老师,你嘴怎么啦,怎么有点红红的?”

  白蔡:“被蚊子咬的。”

  “那得是多大一只蚊子啊。”她感叹。

  “是啊。”他似笑非笑:“确实是只吸血母蚊子。”

  

  

  娇花才发现白蔡住的是小独栋,也不知道一个国文老师哪来那么多钱,底蕴比那些地主财主不知厚到哪去,更不要提品味,房子里几乎都是书,各式各样的书,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

  看中的媳妇儿比想象中的有钱,她有点小压力。

  白蔡:“喜欢童话?”

  “嗯?”

  “你在这本书面前停了很久。”

  白蔡把书拿了下来,递给她:“《域外故事集》,虽然有些佶屈聱牙,不过还算不错的译本,看过么。”

  “小时候听过。”

  “不是要被家里人卖给恶霸吗?”他漫不经意地提起她说过的话。

  既是要被卖,她必然是被家中不喜的,又哪有什么机会听外国书呢。

  “什么?”娇花一愣,反应过来忙点头:“是。”

  他直直地望进她眼里:“是吗?你真的确定?”

  话里有若隐若无的刺探,仔细去听,又好像是错觉。

  娇花抿了抿唇。

  过了会儿,耸耸肩笑道,“是啊,我骗你做什么。”

  她语气轻描淡写:“我爹他,毕生都想要个儿子,可就是生不出来。我呢,是家里第二个,我娘本想把我扔进水里溺死,后来被奶奶拦住了。”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白蔡一时之间愣住,听她继续说:

  “你以为是因为疼爱我吗,不是的,她只是觉得丫头片子不值钱,留在家里可以帮忙做家事,养大以后还可以卖了,给未来的孙子换点儿聘礼,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留了一条命下来。”

  “可也就是一条命了,记事不久我就开始做家事,什么都做,同样年龄,别的小孩可以踢毽子,翻花绳,我却只能倒马桶,洗尿壶,稍微慢点就会被毒打一顿。”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学会了看人眼色,夹缝里求生的本事。

  世上哪有什么生来早熟啊,不过都是世事所迫,如果有选择的话,她宁愿做个快乐的蠢货。

  “后来果然有了个儿子,家里真是高兴的不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紧着他来,他有零花,有糕点,有特意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图书,……什么都有。”

  她平淡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至于安乐王子,就是我在弟弟的故事书里读到的第一个故事。”

  

  

  书是贵重东西,弟弟的书本更是家里的宝贝,从不许人碰。她也想看,可不识字儿,于是偷偷摸摸躲在学堂外学,在沙子上描红自学了大半本三字经,跟着念拗口的文言文,私塾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看见。

  好不容易等到家里的人外出拜年,她偷偷去翻弟弟的书,费了老大劲儿地理解上面的文言。

  ——“城市中心屹立着一座美丽的雕像,是安乐王子的雕像,他浑身都镶金嵌玉,看上去安乐至极,似乎永远不会悲伤。”

  ——“一只滞留南飞的燕子停在王子雕像脚下,感受到雕像流下来的眼泪才知王子并不快乐,他生前寻欢作乐从未感受过悲伤,死后却看见了百姓的苦难。”

  ——“王子恳求小燕子将他身上的金银珠宝啄下,衔去给那些穷苦的人们。有了金钱,穷人们终于不再为生活所迫,王子雕像却因为失了珠宝装饰越来越简陋。”

  读得正起劲儿时,家里人却突然地提早回来了。

  “脏兮兮的狗爪子也敢碰弟弟的书!”满脸镌刻皱纹的女人狠狠的一扫帚拍了下来:“不知廉耻的东西!”

  ……

  再后来,村头屠夫想找童养媳,他已经虐死好几个,还想再找一个,接着就看中了才几岁的她。

  许诺的聘礼是半扇猪腿,而弟弟哭嚷着想吃猪肉。

  没有人在意她是否恐惧厌恶着男人下流的眼神。

  ……

  娇花平静地结束叙述:“烂命虽不值钱,却还是可以换条猪腿回来的,看,这就是生命的价格。”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乱世命贱,猪腿比人命更奢侈。

  尽管后来很多事随时间淡去,可她还记得那天竹条和扫帚交替着挥舞的晚上,自己不是因为被打而嗷嗷直哭,而是为一无所有的安乐王子流泪。

  不知道最后,牺牲所有的安乐王子和他的小燕子,怎么样了。

  

  

  钟声沉沉。

  那么难熬的过去,说出来,原来也不过一盏茶。

  白蔡紧皱着眉头,压抑怒气斥道:“此种行径——不堪为人!”

  国文老师向来云淡风轻,从不动怒,情绪外露的时候很少见。

  娇花看向白蔡,短暂地诧异了一瞬后便笑得若无其事:“我想知道,王子最后和小燕子的结局。”

  白蔡顿了顿,十分自然地道:“当然,市长为他建造了新的雕像,还在雕像的手心里做了一个燕子窝。”

  “是么。”

  她道:“国文老师也骗人吗?”

  手上已然翻到故事最末的一页。

  ——“燕子迟迟没去南方过冬,终于冻死在雕像脚下,失去装饰的王子雕像被市长嫌弃,放进炉子里融了。”

  白蔡:“……但故事最后,他们被上帝选入了天堂。”

  她不屑地笑了声:“如果是你,你会在意死后的哀荣?”

  当然不。

  博文广识的国文老师第一次有些词穷,他也觉得这结局太过理想主义。

  “我倒觉得故事说的有道理,这世上的真心都是用来糟践的。”她平静地下了盖棺定论,眼底藏着阴鸷:“若我是王子,我就一个子儿也不给,付出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到最后,一个记住他、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可见人被吸干骨血之后就没有价值了,还不如当初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你太过偏激了。”

  “不偏僻的好下场通常就是被扔进炉子里融掉。”

  白蔡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顺手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容我指出,你应该对娇弱的国文老师再温柔点。”

  人在聊天的时候,不管别人送什么都会下意识接过。于是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淡淡的酒味儿又开始上头,隐约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娇娇?”

  他试探地喊了一句。

  “嗯?”她眨眨眼。

  再喂一口。

  她的神情有些娇憨起来,酒精作用下,清透的眼神也开始涣散,嘴里也乱七八糟地讲起了胡话。

  “……小白菜,一银圆四斤。”

  “我没那么便宜。”白蔡表情严肃起来,趁她酒醉后意识不清,迅速问道:“你后来,……有没有回去过?”

  娇花似笑非笑:“干嘛问的这么委婉啊,你就是,想问我有没有杀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东西对不对?”

  “……是。”

  “我当然有——”她打了个嗝。他的心猛然沉下,紧接着,又听见慢半拍的回答:“这么想过。”

  那时本来是想杀了他们的。

  没能力反抗的时候,个人仇恨是无力的情绪,当她摸打滚爬终于成了青城山的土匪头子,再回去俯瞰从前伤过自己的人,突然就觉得没了意思。

  曾经高高在上殴打她的人,如今成了脚下的蝼蚁,一个个的头磕的比唱曲的快板还要响亮。

  “求祖宗奶奶饶命!”一向狠毒的父母跪在地上不停痛哭。

  她听着求饶声,没觉得爽快,反而烦躁无比,最后举起火把烧掉房子,火骤然把过往烧得一干二净。

  ——还是留了那家人的命。

  临走时在村口的路边见到了私塾老师,娇花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对方看见她就吓得转身就跑。

  她本来只是想说声谢谢。

  ……

  酒精让逻辑也变得紊乱,白蔡听着她东说一句,西说一句。

  “我这个人啊,睚眦必较的,所以很多人都怕我。”

  “怕我也没什么不好的。”她说:“就是有时候会有点寂寞。”

 

  

  白蔡原以为,在仇恨和贫穷苦难里诞生的娇花会偏执的一条路走到黑。可她到底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爱,远大于恨。

  她说自己性格睚眦必较,可其实却是恨也计较,爱也计较。

  他担心她眼中的黑暗,却忘了有阴影的地方同样也有光。

  “辛苦了。”白蔡轻声说。

  “不辛苦啊。”

  她笑呵呵地摇头:“有的人吧,生来得天独厚,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是因为老天欠了他们的。可老天不欠我,我也不稀罕他施舍,我想要什么,我自己有手,我自己去争取。”

  “娇娇。”他叫了声。

  她应声抬头。

  那双清澈的瞳里倒映出一张脸,白蔡认真看着,他想,这样的角度,刚好可以吻到额头的。

  “你想要吻我吗?”小醉鬼说,眼睛亮晶晶的。

  “如果是呢。”

  “只准小白菜亲我。”她说。

  白蔡低下头。

  她眼睛颜色极沉,他却控制不住地想到D.H.劳伦斯的《意大利的黄昏》。

  ——晨光闪烁在天边,成了一道鱼肚白。山脊某处,朝阳闪烁着金光,仿佛要把山上的一片树林融化了。这光芒精彩夺目,放射出炽热而耀眼的光芒。

  胸膛里的心跳有些失控,他觉得,他这颗老白菜,大概快被拱成功了。

  

  

  ***

  

  

  彻底清醒后已经是下午,娇花醒来怒不可遏,——白蔡居然敢把她故意灌醉。

  花了点时间,娇花终于找到白蔡,这厮不知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总能在快被找到的时候又突然消失,好不容易才把他成功堵在楼梯口。

  借着楼梯台阶产生的身高差,她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撑在墙壁上。

  “找我有事?”他十分坦然无辜,仰头看着她。

  “你是第一个敢灌醉我的人,”她冷道,手指轻轻绕起了他的头发:“恭喜你,你这个小白菜,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白蔡偏过头叹气,气息似乎不经意间的拂过了她的手背:“如你所言,我只是一棵白菜罢了,哪里敢呢。”

  “你——”女子触电似的收回手,咬牙切齿怒道:“分明就是故意把我灌醉!”

  白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无奈道:“这是误会,我入睡前有喝一杯清酒助眠的习惯,所以会放一杯酒在床头,不小心拿给你,是我的错。”

  “哦?你以为我会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脑袋上写着傻子两个字吗?”

  “这个,”他实事求是道:“脑袋上倒是没写。”

  别的地方可不一定——她听懂了他的话外音,恨恨地往他脚上一跺,白蔡动也没动任她踩,她反倒没了气,瞪了他一眼,头别到另一边。

  白蔡:“为何如此动怒?”

  “把我灌醉是想知道什么?”她冷道:“你又知道了什么?”

  “啊,凶巴巴的。”

  他突然上前一步,低下头,下巴几乎要挨上她的头顶,这么近的距离让娇花有些不适应,他的鼻息还有身上的淡淡的香气笼罩过来,令人无处可逃。

  “想知道你对我说了什么吗?”国文老师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娇弱的学生,似乎永远游刃有余。

  她抬起头,额头猛然擦过他的唇,一时僵住。

  “……什么?”

  “你说,”他缓缓移开唇,嗓音低哑如沙,气息拂过耳朵尖儿:“……想看我在你面前挥汗如雨的样子。”

  她倒吸一口冷气,耳朵根开始红:“是,是这样吗?”

  “是啊。”

  白蔡无奈地看她一眼:“既然是学生的要求,那么老师该满足,来,跟我一起走,刚好没有人……”

  她脑子有点放空,无意识跟随对方步调走进旁边无人的房子里。

  “乖孩子。”他转过身,对她的服从满意地笑着:“即便是柔弱的国文老师,也不会让你失望。”

  ……

  “老师好厉害!”

  “再重一点就能上天了吧?”

  “不愧是白老师!就是感觉力道是不是得再轻点儿……?毕竟不是很结实,很容易弄坏掉的。”

  白蔡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忍住力道放慢速度。

  “204……215……236……”

  “快到了快到了!”

  娇花面无表情道:“248,249,250,好了,到了。”

  白蔡停下来擦擦汗。

  女学生们捧脸尖叫:“不到三分钟就踢满了250个毽子!老师好厉害!”

  呵,嘴上说什么“不会让学生失望”、“让你见见挥汗如雨的样子”,实际上却把她骗去体育室扛器材当劳力使,娇花怒道:“我觉得我才像个二百五。”

  “虽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白蔡:“但是太过谦虚也不好。”

  “就算你是老师,我也很想揍你一顿。”

  “暴力是体力和欲望过剩的结晶,一起来做点有益身心的运动可以适当疏解心情,体育竞技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手里拿着个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朝她递出来。

  “试试。”

  这场面有些滑稽,娇花忍不住笑起来,接过毽子。

  毽子毛茸茸的手感很生疏,小时候那家人不准玩,后来忙着打地盘没空玩,再后来,也就没想过这件事儿了。

  不过虽然没有玩过,但天生的运动天赋让她毫不露怯,不仅很快地掌握了踢毽子的方法,还摸索出了花式玩法,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女学生们惊呼连连,沈碧薇站着朝两人方向看了会儿,急促地呼吸着,手紧攥成拳转身离开。

  等停下来的时候,白蔡:“你聪明的令人吃惊。”

  “我应该反着听吗?”

  “不。”他说:“我只是在说实话,感觉如何?”

  她摇头:“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

  “是吗。”他难得有些怅然。

  也是。

  错过的事情终究是错过了,手里的毽子也不是数年前的那个。

  “不过,”她笑起来,笑着笑了,就笑出了眼泪:“我很开心。”

  

  

  ***

  

  

  体育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女生那边忽然说有人不太舒服,白蔡赶过去,沈碧薇脸色苍白地蹲在地上。

  “老师,碧薇胃不舒服。”学生说。

  白蔡让其他学生继续上课,把沈碧薇送回教室,去办公室拿出常备药箱里放的胃药让就水送服。

  沈碧薇喝下热水后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白蔡嘱道:“胃不好,素日少用些凉性瓜果,多喝热水。”

  “谢谢老师。”

  她苍白的脸浮起些微红晕,双手紧握着杯子:“白老师,我,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呢?”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

  白蔡:“不过,我也有权利和自由选择不回答。”

  “白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沈碧薇脱口而出,眼中有着强烈的执拗,似乎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白蔡默然。

  她不死心:“是活泼大胆热情奔放野如烈马,还是知书达理温柔内敛静如处子?是什么样子的?”

  “沈同学。”

  白蔡开口,冰冷的镜片后是慎重严肃:“首先,这是我个人的私事。”

  “我只是想知道……”

  “知道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他平静地反问。

  沈碧薇从未有过如此窘迫,她红着双眼抬头,目光坚定:“至少我有了方向,老师连努力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所谓喜欢,是喜欢一个人从而喜欢上她的性格,喜欢是具象的,对个体的情感,而不是因为某一相同特质才倾心。若有,那也只能称之为欣赏。”

  他静静看着她:“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沈碧薇抱头崩溃,突然站起来,和他对视:“老师就是喜欢上了娇花,我说的对吗?”

  没等他回答,沈碧薇直接转过身冲出了教室,她从未跑得这么快,头也不回地冲到了正在操场上喝水的娇花面前,她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其他的人都愣了愣。

  “碧薇,你不是身体不舒……”

  沈碧薇没管旁边的人,只看着娇花:“我有话想对你说。”

  娇花停下来:“说呗。”

  “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我们不熟,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说吧。”

  白蔡赶过来:“沈碧……”

  “我们来打个赌。”沈碧薇快他一步迅速开口。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娇花说。

  “你懂什么叫皮格马利翁效应吗?”

  她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沈碧薇迭声问道:“你知道什么叫精神分析引论吗?你看过文心雕龙吗?你读得懂纯粹理性批判吗?你知道谁是弗洛伊德吗?你喜欢莎翁的十四行诗吗?”

  周围的学生已经围拢了过来,满脸雾水地看着两人。

  娇花挑眉:“现在不懂,未免我以后还不懂啊,我是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啊,不知道学吗?”

  沈碧薇怜悯道:“你并不喜欢这些吧,不说能否读懂,就算你为了老师去学,可那算什么?你并非真心喜爱这些知识,而是为了男人去接触,这太荒谬了,一个独立的女子,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连共同语言都没有,多可怜啊。”

  娇花笑:“所以你的意思是,白蔡应该喜欢的是你这种独立的女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碧薇滞住,把头别到一边。

  “你是这个意思。”

  沈碧薇皱眉:“你以为我什么意思?”

  娇花:“我就是觉得你有意思。”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跟你意思意思。”

  “好啊,那你意思啊。”

  “好啊,那就意思。”娇花嫣然一笑。

  周围围观的学生已经看得合不拢嘴,面对两个女人的针锋相对,白蔡第一次感觉头有点炸。

  他出声:“听我说一句……”

  声音完全被两个女人压了下去。

  娇花踱步到沈碧薇面前,竖起一根手指:“首先,第一个。”

  “白蔡他不是个东西。”

  白蔡:“……”虽然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觉得她在借机骂人。

  娇花:“他是一个人,他喜欢什么,他不喜欢什么,那都是他的事,别的人无权置喙,更别提帮他决定该做什么,该喜欢什么,该讨厌什么。”

  “知道人怎么才能活得长点吗?”她话锋一转。

  沈碧薇不接话。

  “不多管闲事,少假公济私。”

  “你——”

  娇花迅速打断她:“再者。”

  “按照你的说法,如果非得读书多的才能喜欢读书人,那杀猪的是不是也只能喜欢杀猪的?唱大戏的也只能喜欢唱大戏的?可是知识并不等同于道德,也不等同修养,这分明是两码事。”

  周围的人静静听着。

  “再说了。”

  她斜睨了沈碧薇一眼,语气淡淡的:“我喜欢他,想变成更好的人,跟他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追求进步,非得跟男女有关吗?”

  旁观的学生们彼此对视,纷纷附和。沈碧薇抿了抿唇。

  娇花笑了声:“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沈同学了。”

  “请说。”

  “既然你说皮革玛丽翁,还有那个什么……纯粹理性批判,想必自己都是知道的,对吗?”

  “我十三岁时已读过……”

  “十三岁啊。”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沈碧薇感觉到了一种羞辱:“我以为你是打娘胎里就知道了呢。”

  沈碧薇淡声道:“当然是读书读到的,有谁生而知之?”

  娇花冷笑:“既然不是打娘胎就知道,那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也知道自己不是生而知之,你天生就家境好,有机会给你识字儿,还给你勇气在这里瞧不起我这个家境困苦的野丫头。”

  沈碧薇睁大了眼睛:她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对方是在故意曲解歪理!

  大学里主张平等自由,比起重视物质条件的社会人士,直白而冲动的学生们则显得纯粹得多,并且天然具有一种侠客似的打抱不平的少年意气,不同常人一样嫌贫爱富,反而更能怜贫惜弱。

  因此有学生道:“大家都是学生,只有先知和后知的分别,应该互相帮助才对,有什么好轻视的?”

  “对啊!”

  “家境这种东西没什么好炫耀的吧?”

  沈碧薇张了张口,想反驳却也不知从何驳起。

  先发制人,据理力争,占据道德高点。最后——胡搅蛮缠。白蔡感叹:这个霸王也不知道长了多少个心眼。

  火候烧的差不多,娇花开口:“既然你向我提出赌约,不答应,好像也是有点不太给面子。”

  沈碧薇转头看她。

  “所以我答应。”娇花:“不过,赌什么由我来定。”

  沈碧薇:“那么赌注——”

  “无需赌注。”

  她说:“反正你会输给我。”

  ……

  放狠话一时爽,学起来吃力。

  她把头埋进书里,一转头看见旁边课桌上高高的一摞书就感到一阵绝望。赌约就是由白蔡划定范围,不拘天文地理人文道理,题目就从里面出,谁做的多,错的少,分数高便算是赢了局。

  白蔡把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语气不咸不淡:“既然下了战书就要全力以赴,这是对自己和对对手的尊重。”

  “这么多的书,这考试范围划了跟没划一样啊!”她发出抗议。

  苏淇生紧紧张张地在两人边上坐着,实在忍不住了才说:“可是这些,碧薇同学她都知道啊。”

  “她都知道?”娇花瞪大眼。

  “嗯!”苏淇生:“她们家是苏家的世交,家教向来都很严,本来不许女子外出抛头露面学习,为沈伯父心疼女儿才松口,可也要求必须门门第一……”

  娇花忽然凑近他,眨眨眼:“人家都沈同学沈同学的,就你一个碧薇同学,表情还这么心疼,你是不是喜欢沈碧薇啊?”

  “我,我没有!”

  “没……没有。”

  他捂住脸:“唔,没有。”

  “……”

  算了,不跟傻子说话。

  还在想着,脑袋上又挨了一记,白蔡把书推过来:“与其打别的主意,还是好好的把眼前的书看完。”

  “看不完怎么办呢?”

  “非灵长类生物阅读这些书确实会有一定困难,你是哺乳纲偶蹄目吗。”

  “你才是猪!”

  苏淇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突然觉得有点撑。

  “我去散散步,妹妹就拜托给老师您了,”苏淇生摸着胃困惑:“我可能今天有点……消化不良?”

  

  

  少了一个电灯泡,该读的书还是要读,她捧着书,转头朝教室的窗外看去,操场上有人在运动,也可听见读书声朗朗,隔壁有人在搞音乐,明明吵吵闹闹的,却给人一种现世安稳之感。

  沈碧薇说她是为了白菜附庸风雅,可沈碧薇不懂她。

  当年那个冬夜里也只能抱着一床破棉被的小女孩,她在饿肚子的时候心里面想的是什么呢?

  ——想吃一顿饱饭。

  ——有一床自己的铺盖。

  ——想看书。

  无非如此罢了。

  “在看什么?”白蔡又翻了一页书,他好像没有看她,却又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回过神:“有各地的奇闻怪谈,比如说这个什么千纸鹤,据说只要叠上一千个个就能够实现一个愿望。”

  “哦?你在暗示娇弱的国文老师给你叠纸鹤吗?”

  “你都娇弱了,暗示有用吗?”她翻了个白眼,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有地图上说,在离中国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生活着很多其他的人,就像洋人不是黑发黑眼,那里也生活着其他的动物,比如说这个星鼻鼹鼠,鼻子像星星一样,可惜看不到是什么样子。”

  白蔡:“如果喜欢这个,本土也有很多有意思的生物。”

  “例如?”

  “例如八目鳗,通常叫七鳃鳗,分布于黑龙江、乌苏里江等北部河流中。”他边说着,随手抽过一张纸折叠,很快折成形:“看,这是星鼻鼹鼠,这是八目鳗。”

  两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很快出现在面前,她咬了咬唇,接过折纸,一点点摩挲过纸上的纹路。

  “是不是觉得长得很奇怪?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界的本身是宽容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生物。”

  “不是——”

  她捏着折纸,迟疑了一声:“这个是给我的吗?”

  “嗯?”白蔡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

  她轻描淡写。

  “你喜欢可以留下,但这不是礼物。”白蔡说:“礼物不能如此轻率。”

  娇花愣了愣,慢慢扬起唇角,笑的浅浅淡淡:“谢谢。”

  白蔡沉声道:“可你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像在开心。”

  “是吗?”她很平静地说:“大概是因为我突然明白,沈碧薇的话也有道理。”

  国文老师修长白皙的手顿了顿,手上的一页迟迟没翻过去。

  “比如?”

  “比如……”她笑笑:“我生来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整天汲汲营营忙着生存,不像你们,懂什么十四行诗,皮格马利翁,知道八目鳗、星鼻鼹鼠长什么样子。”

  她笑容里微显难堪:“就像现在,我所渴求的知识,努力想读的书,对你们来说,是早就已经看过的东西。”

  不知不觉,膝盖上的布料已被捏得有些发皱。

  原来,对沈碧薇说的那些话,终归……不是完全不在意的。

  半晌,白蔡轻声道:“追逐梦想,本就是追逐自己的厄运。”

  她微微睁大眼。

  他把手里的书倒过来,推到她面前:“人往往不是自己渴望成为的人,而是不得不成为的人。”

  “可是,有梦想,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她怔怔着,过了会儿才掩饰性地匆匆低下头去,泛黄的书签上,金钩银划的字骨骼分明,刚劲有力。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日子像沙漏里的沙流了过去。

  一切似乎跟从前一样,可是又好像有哪里跟从前不一样。

  娇花满肚子的旧闻知识都是军师于太极教的,只是他身上旧时代的气息浓了些,到底对新文化了解不多。

  “这个荷尔德林……”

  “你不是很了解他吗?还能随口朗诵‘人,要诗意的栖居’。”白蔡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然后绘声绘色模仿她初次见面为惹他注意时做作的语气。

  她有点尴尬:“哼。”

  闷骚男人坏的很。

  白蔡站起来:“要和我一起感受荷尔德林的思想吗?”

  “怎么感受?”

  “和我一样,不穿鞋,毫无束缚地踏在土地上,回到人最初始的状态。”

  “光脚?”大大咧咧的厚脸皮也脸红了:“这个,这么感受啊。”

  白蔡像发现了新大陆,颇为新奇地打量:“原来你也会害羞?”

  这是什么话!

  她瞪了他一眼,一咬牙蹬掉了鞋子,然后在他略显诧异的眼神中——赤着脚踩上他的宽大脚背。

  “……干什么?”面不改色的国文老师声音有些不稳。

  “感受荷尔德林思想。”她扶住他的腰,毫不掩饰:“我不方便,踩在地上着凉了,你负责啊。”

  他无语了片刻,却一动也不动。

  踩在脚背上的那双小脚温温热热的,秀气漂亮,指甲透出健康的淡粉色,小巧的不可思议,好像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整个的握在手心里。

  白蔡的气息错乱了一瞬,被她敏锐地捕捉到:“老师,我没感受到荷尔德林的思想,但好像感觉到你对我不太好的思想。”

  她那只手作怪地钻进了他的手里,他想推开,却又握紧。

  白蔡曾经从未有过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想握一个女人的手,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暖暖她。

  白蔡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学生,你到底打算对我这个柔弱的国文老师做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忽然挣脱了他,接着又环上了他的腰。

  “老师,你腰好细。”她比了比,然后松开手朝他笑嘻嘻。

  隔壁的音乐教室正在演奏《惊愕》,不期然而起的变奏把他从震愣中惊醒过来,恍然间低下头。

  带着凉意的风偷偷推开窗户钻进教室,将课桌上的一摞摞纸张吹的飘了起来,白纸羽毛似的在房间内肆意地上下迭飞,宛如一只只雪色的蝴蝶,两人就这样默默地伫立在这场初冬的大雪中。

  她穿的很薄,却一点也不冷,——因为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进了温热的怀抱。

  哗啦啦的纸页翻飞间,女孩踮起脚尖,淡淡的呼吸拂过眼镜下俊逸的脸庞:“老师,现在……你是我的共犯了。”

  白蔡低下头,两人逐渐挨近的侧脸隐没在翩翩飞舞的白蝴蝶之间。

  “是啊。”他含糊不清道。

  谁也不记得去关窗了。

  

  

  

[贰:恰同学少年]

  

  

  这是1919年的四川。

  天冷的人哆嗦,卖报的小童清晨扬着清脆的嗓音在街口叫卖,他们这些心眼多的小人儿总是习惯把热点当成卖点和噱头,叫的哗众取宠。 

  “一个铜板看——日本人又寻隙滋事打砸杀人咯!”

  于是路人们纷纷驻足,飞快地从身上掏出铜板,把报纸买下。

  一张张报纸散出去,不一会儿怒骂声和哭叫声四起,人们时而聚集在一处,时而又散开,像惶惶不安的鸟群。

  苏淇生买了张报纸,一边叼着烧卖,一边往教室里冲。

  教室里早已经坐满了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沉重的哀戚,有悲愤,如同火山中正在酝酿的岩浆。

  “真是可怜——那些人怎么可以无耻成那个样子!”

  “领土不容侵犯!如此狼子野心强盗行径理当天诛!”

  苏淇生放下烧卖,打开报纸读过上面的铅体字。

  “妈的!”他气血上涌。

  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上课,可是教书的无心教书,上课的也无心听课。无论是教者还是被教者,都在凛冽的冷风中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如今的季节,是真正的寒冬了。

  娇花从座位上起身将大开的窗户关上,凛凛寒风终于被隔绝在外,手却不小心被窗边割了。

  “哎呀,妹妹,你流血了!”苏淇生连忙拿纱布包扎:“那窗户从前就刮伤过人,所以开着一直没人动。”

  “不想吹冷风总得有人去把它关上,流血是必要的。”她无所谓道。

  

  

  下午上课的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里,可是手里却空空如也,没有教材,没有教案,试卷也没有。

  不像是来上课的。

  “白老师,这节课是要改上自习吗?”有人问道。

  更有悲观者道:“白老师,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课吗?”

  白蔡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报纸,打开,贴在黑板上。

  他的手撑在桌上,看着台下的一个个的学生,他们的脸上有的挂着愤怒,——那是对敌人的控诉;有的眼眶发红,是对祖国遭遇的感同身受;更多的是茫然,一个个如同离群的惊弓之鸟,迷失的羔羊,对国家也对自己今后的命运感到一片茫然。

  天黑了,该如何往下走,该如何走出去囹圄,所有人束手无策。

  “想必诸位今日都已经看过了这张报纸,也读过了这条新闻。”

  白蔡开口:“所以,今天的课大概是上不了了。”

  “那今天上什么?”

  他说:“今天,我想和你们谈谈。”

  白蔡转过身,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几个字。

  ——论中国之未来。

  

  

  台下沉默着,良久,才有学生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学生周山以为,如今山河面临沦陷之危机,台江同胞们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等却仍坐在教室里……实在惭愧。”

  “再者,今有台江之事,焉知他日无我川省之事?唇亡齿寒,同胞之今日,亦是吾等之他日。中国的未来到底何处可见?谁才能带给中国未来——?!”

  “是啊!”

  “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不能等死!”

  学生们激烈地讨论起来,一时之间两极分化的厉害,一些人大声诵着少年中国说,一心一意认为:“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很快就有人驳了回来:“光是嘴上说说就行了?难不成上战场也用少年中国说去堵敌人炮眼吗?”

  “总比我们在这干坐着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吧?!”

  ……

  几派意见吵吵嚷嚷混作了一团,互相斥着“懦夫”、“莽汉”。

  深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学生,他们并非冲动,也非畏惧,——到底都是少年啊,一腔热血坚定又单纯的可笑可敬可爱,尚未深入面对过血淋淋的社会,还不知该如何同黑沉沉的枪杆大炮的威胁对抗。

  “白老师,您是一定有办法的吧!”嘈乱声中,忽然有人开口。

  这一句话仿佛定山石,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向台上的白蔡。

  对于学生来说,白蔡从来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他能带给他们学识,也必然能给他们指明前路。

  “抱歉。”

  然而白蔡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的情绪没有太大起伏,有人不满,白蔡对那人淡淡道:“蒋勋,在国家危亡面前,个人的情绪是无用的。”

  “那难道——我们就这样等着被人抽筋扒皮么?!”

  蒋勋悲愤且颓然。

  苏淇生叹道:“若是连老师都无法,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百无一用是书生,拿得起笔杆子却拿不起枪杆子,还能为国家,为同胞做些什么?”

  这次,白蔡答得不慢。

  “做三件事。”

  周山道:“学生不解,不知这三件是哪三件事?”

  他说:“这三件事便是‘能做的事’,‘该做的事’,‘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学生不明白。”蒋勋道。

  白蔡:“在路边看到迷路的孩童,把他扶起来送到警署去,看见乞讨的穷人,给他一点平等的帮助,这便是能做的事;在家敬爱父母长辈,关心后辈,在外对工作学习尽职尽责,这便是该做的事。”

  “你们切莫小瞧这些事,大事原是小事构成的,若是农人不下田,你们吃不到新臼的稻米;商人不出市,你们买不了油盐酱醋;若是工人不做工,你们也无衣可穿,若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不上课,在座的诸位现在也无谓坐在这里。”

  “对于整个国家机器而言,个人或许只是渺小甚至可忽略的零件,可是组成机器运转枢纽的,正是这些零件。没有这些零件,我们的社会,国家就无法正常运转。若想要有所为,我们不仅要做能做的,该做的,还要做好能做的,该做的,这已有其二。”

  苏淇生道:“那第三,何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白蔡沉默片刻。

  终于,他出声道:“……我并不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是否正确。”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诸君,何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突然拔高了声音,迅速走入教室中间,融入到所有学生里。

  娇花等待着,冥冥之中,所有人都等着那句话。

  “是人哪怕明知会死,会牺牲,可还是要义无反顾去做的事。”他说:“既知死,仍舍生,取义。”

  

  

  那话太过沉重,掷地有声,以至于久久无人出言。

  白蔡:“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其中必有勇士,不惧流血,也不畏牺牲,但是,人的性命是宝贵的,我们万万不该,也不能做无谓、盲目的牺牲。”

  “大家要想清楚身上背负的职责,不要凭一腔孤勇莽撞为事,规划好现在和将来,才能担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蒋勋道:“我明白了。”

  他容易激动却并不激进,听了白蔡的话也冷静下来。

  思索片刻,蒋勋道:“国难当头,我想成为军人,应该先努力考上黄埔军校。”

  沈碧薇:“我想成为一名国文老师,教书育人,我会好好读书,把老师传给我的信念继续传给以后的学生。”

  周山道:“我想同鲁先生一样,用笔杆子作战……”

  “还有我……”

  教室里很快又进入了第二次的讨论,这次不再是激烈的,焦躁的,而是平和的,理智的。不是所有人都有崇高的理想,可是所有人都开始寻找起自己的定位,给未来和理想画蓝图。

  “各位请记得。”白蔡朗声道:“个人力量单薄,一根英雄的脊梁撑不起整个中国,再聪明、强大的人也不能。”

  “可是,我们还有数数万万的普通人,大家一齐伸手,纵是天塌了,也撑得住。”

  世上虽有英雄,更多的却是普通人,若英雄是国家的脊梁,那么这些普通人,就是国家的骨,肉,魂。

  中国人的魂——是永远不灭的,也永远杀不死。

  

  

  所有人都投入讨论里,外面天色暗去也无人在意。

  再冷的天也浇不息他们的热情,再饥肠辘辘的感觉也没能让他们离开探讨一步,渴了便喝杯冷水继续说。温饱固然重要,可对这群年轻人而言,人生在世,除了吃饱穿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直到夜色昏昏,白蔡不得不打断,做个总结:“你们近日忙于考试,想必还没机会看新青年罢。”

  学生纷纷点头。

  “如此,我便写与你们看。”他说。

  说完,便拿起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

  他的字很夺目,因为有骨头,有棱角,无端透出一种凌厉和锋芒来,像是要直插入喉的利刃。

  苏淇生坐在前排,便将黑板上的字大声地念与其他人听:“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声音在宽敞的教室里回响着,沉重地落在每个人心上。

  “……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这熟悉的口吻、这犀利的笔触,这,这分明就是——苏淇生睁大了眼睛。

  学生们默默听着,嘴中念着,思索着,很快便激动着,大叫着。

  蒋勋拍案而起:“这必是鲁先生大作,我竟还未拜读!”

  “果然振聋发聩!”

  激烈又振奋的讴歌化作暖流,注入血液让人心口发烫。

  苏淇生怔怔看着,忽然笑了:“白老师说的对,鲁先生说的也对,我们当不了英雄,但可以当萤火虫,一只萤火发一点光,咱们有这么多人呐,有这么多的萤火,怕什么?——相信一定可以把黑夜燃起来!”

  “是啊!”

  “咱们也可以发热发光!”

  ……

  在黑夜中,已有无数伟大的先行者用自己的思想、躯体为后来者们照明前路,使之不再黑暗。

  或许这光芒现在还很渺茫,微弱,却已经给人带来了希望,——就像被压在石块底下的种子,纵不见天日也要努力生长,最终穿破石层,得窥天光!

  众人看着已经夜去的天色,忽然振奋而澎湃,有什么浓郁的、充沛的情感压抑在了心里面,快要喷薄而出。

  “诸位。”白蔡转过身来,向着所有的人认真道:“大家说的没错,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因此你们,——便是中国新的脊梁,只要有你们在,这便不会是我的《最后一课》,也不会是你们的。”

  学生们安静地听着。

  他们的老师走下讲台,郑重地看着所有的学生,少年少女们似乎有所感觉,也纷纷站了起来。

  “白老师……”

  “同学们。”

  白蔡一排排看过去,表情庄重而肃穆:“中国的未来——”

  他深深地弯下腰。

  “就拜托你们了。”

  

  

  同样的场景也许还发生在其他地方,于是工人开始罢工,学校开始罢课……一个又一个人走上街,为同胞摇旗呐喊。

  “抵制日货,国人有责!”

  “还我河山!中国——一点也不能少!”

  巡警们围堵着,驱赶着,可是无论怎么样做,都阻挡不住游行者们的脚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人才辈出,百花齐放,也是一个最糟糕的时代,愚者坠入更深的深渊;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德先生和赛先生已前来拜访,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前朝遗老和军阀们还残念着封建王朝旧制……这是黎明的前夜,这是黑暗的凌晨,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生长着野草的莽原中,有星星之火正在成型。

  火光星星点点,再到条条线线,最后汇聚成江河海洋。

  娇花打了个呵欠,同班的周山、蒋勋、苏淇生举旗,喊着口号,一个个地从面前经了过去。

  “我们先走一步了!”他们大声说着,走向夜的深处:

  “驱逐日寇,复我中华!”

  “宁为爱国死,不为苟且生!”

  ……

  娇花说:“大晚上搞游行,黑灯瞎火的,也真不怕摔了。”

  白蔡道:“不怕摔,如竟没有炬火,他们便是光,既然可以照亮别人,摔倒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就是你的学生啊。”

  她忍不住失笑,举起火把也汇入了人流当中。

  “算了,我去给他们照个明。不说了,他们都已经走了,苏淇生,等等!”

  “你也是我的学生。”白蔡低声道。

  接着便也笑着跟上她。

 

  

  

[叁:风雨欲来风满楼]

  

  

  苏淇生这几天不太对劲。

  自游行那日过后,他的情绪不高,声音低沉,俊逸的眉眼总耷拉着。

  打了几声招呼半天也没回应,娇花不耐烦了,直接照脑袋上来了一下。

  “哎哟!”他捂着头叫唤,手忙脚乱地抱紧了怀里宝贝的不得了的盒子:“是谁?是谁这么坏!”

  一转头看见是“表妹”,汹汹气势顿时塌了半截。

  苏淇生小声嘟囔:“干嘛打我。”

  她也懒得多说,便开门见山:“怎么啦?一副被人戴了绿帽子的样子。”

  “……”

  苏淇生:“没有,就是心情不好,人一个月总有几天……哎哟哟痛痛痛!祖宗奶奶你干嘛又打我?!”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她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知道了。”他低下头。

  一时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口,却不是说自己。

  他问:“娇娇,你的心愿是什么?就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得到什么?想去做些什么事?”

  娇花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移开头去。

  “心愿?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困了有床睡,算吗。”

  “能实现的不算。”

  她说:“是么,可是这些事,在几年前还实现不了呢。”

  苏淇生抿唇不语。

  娇花淡淡道:“你们这些温室里养大的,遇上个什么事便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实际上还早着呢,等尝过饿了吃不上饭,困了也不敢睡的滋味时,就算不得什么了。天底下最难的事不过是活着,再难一点,就是活出个人样来。你有多难啊?”

  明明半是数落,半是鄙视,苏淇生却恍然有了轻松之感。

  “我想从军。”他说。

  “为什么?”

  “男儿就该保家卫国上前线!我愿为国家战死沙场。”

  “那就去啊。”

  “可是家里怎么办?苏家只我一个男人,父亲年纪大了,妹妹小得很,未来得靠我这个兄长。”

  “还有吗?”

  “而且,”他有些难以启齿:“家里长辈都骂我疯了,在家里继承家业不比什么都好,当兵的没出息。”

  他期冀地看着娇花,希望能从经验丰富的妹妹身上得到帮助。

  然而对方却看中了他抱着的盒子:“你怀里拿的是什么?”

  苏淇生低头恍然:“啊?这个是今天在陶艺社亲手做的杯子,第一次做出来成品!……我给你看看。”

  苏淇生兴冲冲地把陶瓷杯取出来。

  平心而论,做的一般,但耐不住是亲手做的,总有点特殊感情。

  娇花接过杯子把玩,苏淇生提醒道:“别摔碎了啊。”

  “哦。”

  她应了一句,手一翻,那土瓷的杯子就从手心里滑落。

  苏淇生慌忙去接,错了一步,只接了一手空。

  杯子还在娇花手里,——她先撒了手,又翻了个花手去接,拿着杯子在苏淇生面前晃了几晃。他差点脱口而出一个“你是不是有病”,好在吞了进去,他把杯子拿回来,一言不发地装回盒子。

  “紧张吗?”她说:“刚才看到杯子要碎的时候,紧张吗。”

  “当然了!”

  她不当一回事:“不过就是个不值钱的杯子嘛,碎就碎了,大不了换一个就是,有什么好紧张的啊。”

  苏淇生生气了:“这是不值钱,可对我来说这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就算换一个也不是这一个了。”

  “这不就得了吗。”她说。

  “嗯?”

  他愣住。

  娇花道:“你的杯子值不值钱,和你喜不喜欢它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想法也是,别人觉得有没有出息和你想不想做,原本也不该有什么联系。”

  她拍了拍苏淇生的肩膀:“杯子是只有一个,碎了就没了,不过还有其他杯子,也可以替换。”

  苏淇生摇头:“我只想要我的杯子,可以吗?”

  “可以啊。”

  “真的?!”

  娇花泼他冷水:“不过一码归一码,别忘了,你今天能读书、穿衣、写字是受谁的供养。该还的债记得还,别头脑不清醒,活到最后负债累累。”

  苏淇生冷静下来,认真想了会。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努力去尽自己的职责,也让家人看到我的决心,……谢谢你,妹妹。”

  

  

  在这之后,他们又随意地交谈了几句,然后便分开了。

  那时他们不知道,这次的分别,是一段足够漫长的岁月。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即便过了很多年,苏淇生也一直都没忘记,那天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他,说:“淇生,其实这样的心愿,我也有的。”

  什么心愿?

  苏淇生慢慢停下来,回头,女子就站在不远处,用很轻很轻,轻飘飘的,随时会被吹散的声音说:

  “我希望有一天,所有人饿了都有饭吃,渴了有水喝,困了有床睡,可以不用每天在生死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可以不活得朝不保夕,可以不用卖儿鬻女,可以不用每天害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像你一样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有人爱着我,我也爱着他,我们可以不用分开。”

  明明语气那样平静。

  可苏淇生觉得,她好像哭了。

  ……

  送走了苏淇生,娇花回过头,对着一棵大榕树道:“出来。”

  树后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人,身着民国文士长袍,手持羽扇,面容秀丽,即便被发现也面无愧色。

  “太极,我不记得你从前有偷听的习惯。”她说。

  “人都是会变的,你应当要用发展的目光看我。”军师摇着扇子道:“况且,我早已预料到你会经过此地,算不得偷听。”

  两人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山上还好吗?熊十八那家伙有没有故意添乱子?”她说。

  熊十八是青城山原来的土匪头子,生性凶残,因斩了十八个人头便自称熊十八,被娇花踹下位置后一直不服得很,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搞点事。

  太极道:“有本策士在,哪怕他是那孙悟空,本策士便是那如来佛,量他如何也翻不出佛祖掌心。”

  她点点头。

  “太极,你要见见白——”

  “不了。”他飞快打断,把黑色的冰冷武器塞给她:“把这个拿上作不时之需,弹药还是满的,最近山下不太平,康海八那个丧尽天良的,又改名换姓毁了山下几个姑娘清白,咱们的人去晚一步,叫他给逃了。”

  “上回我和他交过手,娘的,就是个废物渣滓。”

  “不管什么时候都绝不可轻视敌人。”他看着她:“再者,我身为你的策士却不在你身边,总归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

  娇花有些无措,隐隐约约的,想逃避这个问题。

  最后说:“大概……要不了多久了。”

  “放心,”军师顿了顿,到嗓子眼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我此次下山不为别的,就看看你,再顺便去趟集市给山上那些小家伙捎带点吃的。”

  “既然见完了你,这就该走了。”

  

  

  ***

  

  

  傍晚的时候,白蔡迎来一位访客。

  对方手里抱着一本书:“白老师,秋筠来打扰您了。”

  “请进吧。”白蔡说。

  他的态度堪称温和,面对这一位得意女弟子的诚恳和战战兢兢,又难免想起了另一位无比嚣张的态度。

  唉,女人和女人,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差距呢。

  他伸手关门,又忽然地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树林。树叶被风吹得乱响,那里什么都没有,空无一人。

  似乎是……食魂的气息。

  “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他关上门。

  

  

  秋筠拿的书是《玩偶之家》,白蔡之前答应过一起探讨娜拉出走的问题,两人讨论进了正轨,直到入了夜,天色已晚,白蔡觉出有些不妥。

  “我送你回去吧。”白蔡说。

  下午发现的人影还是让人警惕,不知对方是否奔自己而来,或者对学生下手。

  可是这行为在秋筠的眼里就有了点别样的意味。

  “老师,”她突然间有了勇气:“我有东西想给您。”

  “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却对上一双亮的惊人的眼,从前他不明白,可现在,那里面的情感他太熟悉,——在他自己的眼睛里出现过,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秋筠。”

  白蔡打断她,打开抽屉:“我刚好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秋筠愣了:“是什么?”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糖,递到了对方手中,语焉不详:“喜糖。”

  秋筠登时踉跄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喘了几口气,唇角才勉强的勾了上去:“这,这样啊……那就恭喜老师了,到时候我一定来拜见师母。”

  他愣了愣,笑得由衷,温声道谢:“那我就替她谢过你了。”

  之后,白蔡没再多说,也没有刻意挑起话题,直至把人送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道才转身离开。

  秋筠大概会难过阵子吧,他想,可是吃点糖,心情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快到家门口时,白蔡停住。

  空气中弥漫着极其不祥的味道,无数奇形怪状的食魇将楼房包围住,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来。

  ……

  秋筠没有急着回家。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拿着手里的糖盒,心里苦涩得发紧。

  之前也猜测过会不会是白蔡看出她心思所以特意编出借口,可他脸上的笑容是真的,那是真正从眼底透露出来的欢欣,也是骗不了人的。

  街边的店都打烊了,秋筠正打算回去,却刚巧遇上熟人。

  “秋筠师姐,这么晚还没回家?”

  沈碧薇着一身小洋装,衬得身姿窈窕,花容月貌,论学识修养也门门不差。虽身在女校,可秋筠听到的关于白蔡和沈碧薇的绯闻也没断过。

  这样的女子,配老师也使得了。

  秋筠克制着心里的苦涩,强打起精神打招呼:“恭喜你了,沈小姐。”

  沈碧薇愣住,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恭喜什么?”

  “怎么,”秋筠一时有些失语:“老师竟没跟你求婚么?”

  

  

  

[肆:当时只道是寻常]

  

  

  早上起来时天色阴阴的,苏淇生心里总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是有什么要发生了吗?他想了很久,想起这两天大概就是沈碧薇和娇花约定好的比赛时间了。

  平心而论,他的这个便宜妹妹确实聪明非凡,灵气堪比白老师,可是到底差在那十数年的积累,沈碧薇也不是蠢人,自幼便有小谢道韫之称,思维敏捷,才学兼优,赢面几乎可想而知。

  想起沈碧薇,他笑容多了几分苦涩。

  自古专情多伤情,他和她,都是太过执拗之人。

  

  

  到学校时,不少人都围着一处,中国人爱热闹的本性发作,他挤进去,看见了娇花,班上的同学,还有一个男人。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而人群里沸沸扬扬的几声“土匪”、“杀人”则更加加剧这种不安。

  “大家可不要被这个女人骗了!”男人大声说。

  “这女人是青城山上的土匪头子!”

  娇花背对着他,苏淇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那男人穿着粗布大褂,模样尖酸刻薄,那相貌分明是——上回在街上无缘无故踢他一下的男人!

  “好啊!”

  苏淇生气冲冲:“你上回在大街上无缘无故踢我一脚,差点把我踢成骨折,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那男子表情滞了一瞬,又提高了嗓门把他的声音压下去:“我那是不小心,你现在跳出来难道是想帮土匪打遮掩吗?那会在街上我就看到你俩走在一起,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啊!”

  说着,便把矛头指向了她。

  “青城山只有一个女土匪,为了上位杀了多少人,随便在山下找个人来,就绝对认得出她这张脸!我辛辛苦苦终于找到你这个凶手,今天你可别想逃!”

  “张家山还没十八的张狗儿,被你一刀砍下了脑袋……”

  “槐树沟子里的刘家媳妇,被你摁进水里溺死……”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听的人背后直起冷汗。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离娇花站远了一步,苏淇生看着她,想听她解释。

  可她却什么也没说。

  对方是有备而来,今天这一场戏,势必要唱到底。

  原来,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出什么事了?”

  人群忽然让开,比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出中间的人,白蔡走过来:“未经允许,校外人士不得擅闯,你——”

  白蔡神色忽然冷下来:“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那男人看见白蔡,眼中露出一抹怯意,忽而又硬下心肠:“你!你和这个女土匪也是一伙的!你们在街上搂——”

  “砰——!”

  忽然而起的枪声几乎让整个学校顷刻之间就安静下来,男子瞪着鞋前的枪眼儿,腿一软就想走。

  她放下枪。

  “真的是土匪!”

  “她,她手里有枪啊!”

  人群轰轰嚷嚷,面色惊惧地看着他们朝夕相处的同学。

  白蔡似乎没有察觉这枪声似的,只对着那男人缓声道:“康海八,你居然也敢到学校里来。”

  康海八,苏淇生浑身冷汗:这可是纵横这一地区的匪徒!滥杀无数,奸淫掳掠,不知害了多少人。

  人群更加沸腾起来,陈海八矢口否认:“你平白无故给人泼什么污水!”

  “右脸有斑,左腿有痣,出门右拐的警署里还贴着你的通缉令。”白蔡叹了口气:“要我送你亲自去对比吗?”

  “你、你,”康海八“你”了好几声,一口咬死他们两人奸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帮这女土匪说话!皇天老爷在上,我说的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真话,天地可鉴的!”

  哪怕周围的学生相信老师,可是对他这么肯定的语气也不仅有些怀疑起来。

  “难道是真的?”

  “我看不好说……”

  沈碧薇冒出冷汗,厉声道:“你这人胡扯什么!怎随意掰扯别人?”

  康海八嘴一张,又低下头去,不知骂骂咧咧什么。

  白蔡始终平静,他向来如此,不管什么时候,就算做出重大决定也是同样的,不易被人看透的表情:“我……”

  从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娇花突然开口了。

  “他说的没错。”

  苏淇生吃惊地看去。

  她脸上带着另一种生人莫近的神色,冷淡的,轻蔑的:“我就是土匪啊,至于他说的那些人,也确实是我杀的。瞒了大家这么久,特别是老师……”

  沈碧薇抿了抿唇,别过头。

  娇花顿了顿,玩味似的笑了:“把国文老师当傻子这么久,还真是对不住啊。”

  白蔡闭上眼睛。

  “你终于承认了!”

  康海八脸上露出得逞的笑,似乎已经看到了一堆白花花的大洋在朝他招手。

  下一刻,苏淇生看见娇花径直走到陈海八面前,干脆利落地将康海八的膝盖踢折,把枪支塞进他嘴里。

  学生哗然,甚至有惊慌叫出声的。

  康海八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似乎不敢相信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她笑:“上回没杀了你,是我的错,我这个人,有个优点,那就是同样的错误,从来不会再犯第二次。”

  康海八脸上终于露出恐惧悔恨的神色,嘴里拼命地呜呜呜,涎水顺着嘴角淌下,生怕下一枪就被子弹穿了脑子。

  “这事应该交给警署去……”有不知情的人试图劝说。

  她把枪抽回来。

  康海八粗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放松,只听一声枪响,停了一两秒,身下忽然传来极度的剧痛。

  旁观的人都吓得大惊失色,他们或许听过枪声,却极少没有离枪击声这么近,只看到康海八的裤子血糊成一片,他痛的在地上打滚惨叫哀嚎。

  白蔡轻声道:“为什么?”

  “没为什么。”她答非所问:“非要讲个原因,就是他弄脏了我的枪。”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又是砰的一声,枪口漫出硝烟。康海八应声倒地,眼睛大大地睁着。

  周围惊叫声四起。

  她轻声地笑起来:“看在同窗一场,今日放过你们。”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人群下意识地让开道,谁也不敢开口多说一句话,更别提去阻拦。

  人们默默看着她走到尽头,最后一刻,又忽然回首。

  上课铃已响,可没人进教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她有些削瘦,从外表上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悍匪的模样,反而异样娇弱,身影单薄的仿佛一触即倒。

  所有人的脸,她一一扫了过去,神色似乎没有变化,只是微微颤动的睫毛透露内心的一点波动,也许是茫然,也许是无助,也许是别的什么。

  一种难以言述的孤寂感袭上心头。

  “我和你们……”

  她看着教学楼,低声喃喃道:“本该是一样的。”

  到底是哪错了。

  

   

  “娇娇!”

  于静默之中,忽然有人开口。

  苏淇生鼓足勇气:“我,我相信你的,你不要走……”

  其他人眼神惊愕地看苏淇生,他却依旧执拗地站着。

  “淇生,”沈碧薇沉声道:“你疯了吗?伯父会打死你的。”

  苏淇生声音有点抖:“我,我不管,娇娇是我妹妹。”

  而他口中的妹妹低低地笑了声。

  “妹妹?……你还真是我见过的傻子里最瓜的一个。”

  苏淇生抿着唇。

  她挑起眉,像在看什么新鲜物事一样看着他:“这些天我下山故意冒充远亲骗你,本来是为了狠削苏家一顿,不过看在你这狗腿子当的还不错的份上,我就讲点江湖义气,放过你们苏家这块肥肉了。”

  “别说了!”

  苏淇生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冰冷冷的枪口抵上。

  “别碰我。”

  她用枪托慢慢移开了他的手,脸上笑的轻佻:“我啊,还是习惯做个土匪,这世道,做个欺人的人,总比被人欺的好,你以后,会明白的。”

  “这些天你被我花掉的钱,就当是上这一课的学费吧。”

  说罢往后退转身,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人群这才围上来,说的骂的哭的,还有不少对苏淇生恨铁不成钢的。

  “你就是太单纯了,太单纯才会被骗,还好没大事……”

  “没关系的,当长个教训。”

  苏淇生低着头没说话。

  

  

  他分明看见她的嘴唇动了的。

  她说:“淇生,谢谢你。”

  

  

  

[伍:凌波不过横塘路]

  

  

  学校里的事似乎一夜之间就传的到处都是了,没过多久就已经发酵的不行,康海八到底小有声名,死了也算大快人心,几乎还上了本城报纸。

  不过土匪杀土匪,传出去不过黑吃黑,学校正常上课受到不小干扰,许多人开始质疑起学校来。

  苏淇生烦躁的很。

  家里人知道了学校里的事,要揍他,他愣是硬着脖子不服输,要不是祖母,估计现在就得躺床上了。

  沈苏两家世交,沈碧薇自然也知道了他的事,于是上课途中碰上便开口问道:“你还在想什么?”

  “娇娇。”

  “想她?”

  “还有老师,哪怕他没表现出来,可我想白老师应该是喜欢……”

  “淇生。”沈碧薇打断他:“这些话,还是不要随便说了,不管什么原因,和土匪扯上关系,你觉得外人会怎么看白老师?就算你不在意,你引狼入室的行为,又让别人怎么看你们苏家?”

  他哑口无言。

  沈碧薇:“你已经不小了,做事当考虑全面些,别总是这样。”

  两人无言地走进教室。

  直到分开时,苏淇生突然说:“白老师不会在意外人看法的!”

  说完扭头就走。

  沈碧薇怔怔站了会儿,慢慢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节课是国文课,上课铃一响,白蔡走进教室,样子跟平常没什么区别,上课还是一贯得认真详尽。

  好像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并没有影响。

  沈碧薇难得上课走神:或许,他没有那么在意。

  下课铃响的时候,很少拖堂的白蔡并没有走下讲台,他没动,学生们自然也不敢随便乱走。

  白蔡开口道:“我有两件事,想同大家说一说。”

  沈碧薇定定地看着他。

  白蔡:“若一人仗自身之势之力,污数名女子清白,使其或跳河自杀,或悬梁自尽,诸位以为此事如何?”

  “若有一女子,重男轻女,不仅亲手将所诞三女浸于夜桶中溺死,还偷去别家男婴称为己有,此后又贩卖人婴,坏人天伦,其罪又该当如何?”

  “若……”

  他一直说了下去,台下的学生越听越愤怒不已。

  “这罪过简直罄竹难书!”

  “理该当诛!”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简直闻所未闻啊!”

  能上学上课的,家境最差也能温饱,他们毕业后也依然可在乱世里寻得自己的锦绣未来,许多人,尚未有机会见过这社会最为黑暗的一面。

  白蔡沉声开口。

  “第一个人,是张家山的张狗儿。”

  讨论声忽然慢慢安静。

  “第二个,想必大家也知道了,”他说:“是槐树沟子里的刘家媳妇。”

  第三个。

  第四个。

  第……

  他说的每个人,都是那日陈海八当众说出来的指控,可每个人,手上无一例外都沾了别人的命。

  白蔡淡淡道:“我非为她开解,社会当以法度为重,任何人都没资格‘替天行道’,我只想同大家说,世上没有绝对好人和恶人,世无完人,我亦如此。”

  他仍然不赞成娇花的做法,却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没有学生开口说话,他们并非不懂得黑白善恶,只是因为太坚持非黑即白,一时间陷入困惑。

  沉默片刻,白蔡继续道:“我要告诉大家第二件事。”

  “从今日起,我将自请离职。”

  学生哗然,像炸开了锅。

  “白老师!您别走!您是不是生气外边那些流言?!”

  “老师您不能走!”

  白蔡:“我若再久留,只怕会牵连到学校声誉。”

  有学生激动道:“都怪那些人,说您和土匪勾结,还说您喜欢,喜欢娇花,……可是您曾经不是告诉过我们吗?生而为人,问心无愧即可,不必在意他人如何言说——”

  “可我问心有愧。”他说。

  那学生哽住。

  教室里眨眼之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郑重的语气又缓缓重复了一遍:“我问心有愧。”

  

  

  买好车票,卖掉房子,不过几天白蔡就已经了清了过去。

  临走时,白蔡拿起了窗台上的折纸,下意识地折了几个星鼻鼹鼠,几个鼹鼠排排坐在窗前,鼻子像一颗颗星星,就像于太极找他的那个夜晚的天空,那时的天上也挂着这样多的星星。

  那晚,他的住宅被食魇包围,可是无需他动手,食魇便被住宅地面忽然启动的阵法吞噬消灭。

  ——有人在帮他。

  紧接着,便见到一个相貌昳丽的少年不紧不慢地从阵法中走出来。

  对方的气息,俨然就是这几日附近徘徊的食魂。

  白蔡:“阁下是?”

  “青城山山匪军师,于太极。”他说:“与阁下一样,亦是食魂。”

  

  

  中华菜肴数万,以食化魂者不在少数,只是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也算是稀缺难得之事,只不过,两个食魂都没有太多的同类相见之喜悦。

  白蔡泡了两杯清茶,茶过一旬,于太极开门见山:“白先生可知道,为何自己会招来如此多食魇?”

  国文老师当然不是真的无所不知的。

  “还请赐教。”

  于太极淡声道:“食魂者,其以食化形,貌类人,不得与人通。违者,自有天罚,免坏人伦。”

  “是么。”

  “是啊。”

  于太极不紧不慢摇着扇子:“今晚的事就是警示,白先生是聪明人,想必,自然无需我多言。”

  白蔡默然无声。

  于太极笑道:“纵使白先生能力过人,能以一挡百,但倘若有一日,敌者数千,数万时又该当如何呢?到那时,先生还能护得住娇娇吗?”

  白蔡面无表情道:“于先生不愧是林公之策士,总知哪里最能戳人痛处。”

  “戳人痛处?白先生,还望记住,你我二人都不是人。”

  他说:“就算先生不在意莫须有之天罚,可是敢问先生,以国内如今之时局,先生愿意为娇娇放弃国文老师之职,此后便随她一同上山吗?”

  答案显而易见。

  分明新年采摘的碧螺春,可白蔡觉得,今年的茶叶分外清苦。

  “林公之策士是大才之人,先生隐于山林不觉得可惜么。”他涩声道。

  太极说:“我知道白先生想的什么,不如听我说个故事。”

  “愿闻高见。”

  顿了片刻,太极开口道:“娇娇还很小的时候,我便认识她了。”

  

  

  ***

  

  

  于太极本身,为林则徐所创菜肴太极芋泥所化,林公死后便四下游走,直到有日不慎跌入河流昏沉晕去,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口深井里。

  井下别藏有一番天地,隔开了水,世间污浊,井水倒很干净,碧甃也雅致,想出去爬井梯就可以,他不耐同俗人打交道,就干脆待在井里。

  井边环境还算安静,除了每天有个小姑娘来井边打水,隔着井水,总能在她的身上看见各种伤痕。从那些井边跑过的孩童嘴里,太极得知她没有名字,别人都叫她“赔钱货”,于是便对她多了分怜悯。

  随后他便知道,自己的这几分怜悯,完全是多余的。

  个头还没树苗高的小姑娘并不总是打完水就走,有的时候,也停在井边对井口说几声悄悄话。

  “死老太婆子又拿竹条抽我,竹条都给打裂了,也不让我吃饭,原因居然是因为今天烧饭多放了根柴火。”

  太极皱眉。

  又听见她道:“幸好往饭里吐了口水,他们爱吃就吃呗。”

  “……”

  他对自己说:深井中听这些家长里短也算娱乐了。

  这娱乐的频率来得很高,因为她经常吃不饱饭,所以常来井边舀上一大瓢水咕噜噜当饭。小姑娘也没朋友,没人说话,可巧井深有回音,便自得其乐地对着井口说话,听着井里荡出的自己声音的回音。他无可奈何听着,只是从不回应。

  有时候,井口上方也能听见那小丫头的家人对她骂骂咧咧,其用词之狠辣下流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若换作是普通女子听了,恐怕撞墙死的心理都有,可他从没看见她掉过哪怕一点一滴眼泪。

  永远嘻嘻哈哈的,在彼端无忧无虑。

  

  

  直到那天,大雪纷飞,她冲到井边,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太极抬起头望,井水洇上了淡淡的粉色,那是从上面滴进来的血。

  “我要杀了他们!”小女孩语无伦次,身体瑟瑟发抖。

  太极将她的语言重新组织一番,总算知道发生了什么,——腊月寒冬,为了让弟弟能有干净衣服穿,小姑娘不得不去结冰的河里洗衣服。为了让弟弟能洗热水澡,家里让她去有狼的山上砍柴,可运气不好,上山没多久就被一只饿狼盯上了。

  天赋异禀,她靠着蛮力硬生生用柴刀砍死狼。可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差点死狼嘴下,带着浑身的伤回去,家里人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还笑嘻嘻地提出村头屠夫要用一条猪腿换她回去当童养媳的事。

  一家人看她的眼神如看待宰的羊羔:“你弟弟身子弱,要吃点肉补补,他以后会记着你这个姐姐的好的。”

  她匆匆忙忙地走出来,茫然张望,天地之大,竟无处可去,只能到井边先把身上血迹洗清。

  一边洗,一边恶狠狠地咬牙,手中磨起柴刀。

  太极叹了口气,这小丫头力气确实大,但是她终究年龄太小,恐怕逃不过族里成年男人的追捕。

  宗族处置有罪女子的做法通常是沉井,反正他在水井里,看在这些日子聊天的份上,到时候捞一把就是了。

  过了没多久,她又回来了,模样垂头丧气的。

  这么快就把人杀了?太极有些诧异地往上看,听见她说:

  “不能杀他们,杀了他们以后会被族长杀了的,会被通缉枪毙……”

  真是聪明。他想,没人教,这么小便知道这么多,脑袋又冷静,没有被一时之恨冲昏头脑,实属难得。

  “可我不甘心!”

  小女孩忽然死死抠住井边,小小的身体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我还没有看过书里写的城堡呢!……还有青城山下的白娘子……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啊!”

  嘶哑的声音直直穿透井水,随一圈圈的波纹逐渐漾到最深处,整个井壁似乎都微微抖颤起来。

  太极愣住。

  脸上传来灼烫感,他慢慢抚上脸庞,那似乎是眼泪,强烈无匹的情感透过指尖传达进心里,浓烈的情绪直接穿透身体,似乎要将灵魂都燃烧殆尽。

  ——活下去,要做人,绝不做被人摆布的傀儡!

  他被烫的忍不住颤抖。

  ——出去吧?

  ——出去吧。

  ——出去吧!

  心声明确而强烈,一遍遍回响,他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盘桓在脑中的决定无比清晰坚定:他要成为她的策士!

  

 

  井口的人已经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转身打算离开。

  “等等。”太极出声,声音在幽深的井里荡起层层回音。

  小姑娘惊愕地定住,咽了咽口水,哆嗦着回过头,偏又不信狠地大着胆子往吼了一声:“是鬼吗!”

  哼,有眼不识泰山。

  深更半夜,他晃晃悠悠地浮出水面,不像水神,倒像水鬼。

  她惊呆了。

  “喂,”少年向她伸出手来:“你想从这逃走吗?”

  

  

  ***

  

  

  手中的茶已经凉了,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在意。

  白蔡始终沉默地听着,他忽然有些感谢太极:在漫长而艰苦的岁月里,那个小女孩的身边终归有人陪着。

  太极继续道:“后来,我陪着她把浑身伤养好,逃婚上青城山,拜了会形意拳的匪徒为父,又陪着她,步步登顶。”

  “青城山上并不都是土匪,大家走南闯北的什么人都有,只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当的土匪。当时的匪头子是熊十八,觉得女人胜任不了匪王,结果被娇娇踢下山狠揍了一顿,如今还在闹呢。”

  也确实是只有她才能干出的事儿,白蔡微微扬起唇角,似乎那场景历历在目,他们都轻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太极笑意渐敛,认真地看着白蔡。

  他说:“坐上山匪王座那天,娇娇割指立了歃血誓,对所有人承诺,她在一日,便绝不会抛弃青城山。”

  ……

  “今日,娇花在此立下血誓,有生之年,万事当以青城山为重,若有违誓,有如此盏,粉身碎骨。”

  梦里,女子郑重的声音犹然在耳,决绝而掷地有声。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

  是梦。

  窗外的小鸟吱吱喳喳,天气非常好,娇花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阳光如流水碎金淌了一地。

  她眯起眼睛,拿起桌上的书,叔本华,苏格拉底,……还有苏轼。

  那些学校里的日子似乎过去了很久,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纪。

  “大当家姐姐!”门外有清脆的女童声音响起。

  “是小草吗?进来吧。”

  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姑娘探头进来,脸上带着强烈的倾诉欲:“大当家姐姐!寨里有怪事发生呢!”

  “什么事?”

  “寨子下那棵老槐树,它开花啦!”

  

  

  槐树开花在夏末,春天开花,倒是头一遭遇见。

  娇花跟着小草往山下走,沿途收获了不少招呼,男人女人们都种着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汗流浃背。

  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山上的人一开始还很好奇地来问学校的事,后来便没什么人了,大清亡了,又不科举,读书有什么用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下田种地养活自己都不行呢。

  对畜牧种植也就罢,有许多人自觉经验深厚,固步自封,嘲笑书本经验纸上谈兵无甚可读,还有更多来听讲的人一听荷尔德林,一堆大老粗砸吧嘴:娘的,这外国人名字就是长一大截啊!

  听到巴尔扎克,他们吃惊:哎嘿,居然还有姓爸的,说不定还有姓爷的吧?可不,听说那外国的神叫什么爷稣呢……

  小孩子还凑过来:“茴香的茴字听说有六种写法,大当家会吗?”

  “……”

  男孩嘴一瘪:“这个也不会,读书也没什么用嘛。”

  她竟无言以对。

  太极抬手就将六种“茴”字写了出来,对那孩子道:“你拿去,每个字细细抄一百遍,一点错都不能有。”

  那孩子的表情如食黄连,拿着纸悻悻地去了。

  一百遍,娇花觉得似乎有些苛刻,太极冷笑,朝不远处的熊十八努了努嘴:“你以为这些小人精没事问你这个,他们分明是受了指使特意来消遣你的。”

  对号召寨里人读书这点持反对意见最大的人,就是熊十八。他自个儿看不起读书人,也不让女儿小草碰书。

  “妈的,读书有个屁用,如今大清亡了早就不考状元了,”他不耐烦:“要读也是带把儿的读,丫头片子读什么书?读来读去的把心都给读野了!”

  她眼睛一瞪。

  “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谁认说谁。”熊十八说。

  “丑人多作怪。”

  “你说谁呢!”

  娇花啐了他一口:“谁认说谁,跳出来是又皮痒想挨揍了吗?”

  从土匪头子的位置上被踹下来,一直是熊十八的耻辱,所以总时不时非要冒头出来跟她杠一杠。

  “呸!”他凶神恶煞地怒骂:“老子的皮才不痒!”

  还没等娇花反应过来,熊十八转身撒丫子就跑,身后看不见人影了才破口大骂:“小丫头片子嚣张的很,哼,总有一天让你看看你十八爷爷的厉害!”

  ……

  “还在想熊十八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太极出现在身边:“当心脚下路。”

  她嗯了声,捉着太极的手,跳过一个小坎子:“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他?”

  “我早已预料到,”太极道:“他肯定又故意暗地里打击,涣散民心,散播他那些读书无用论了对不对?”

  “以前不知你如此爱下棋。”

  “何解?”

  “总喜欢马后炮。”

  “哼。”太极道:“何须我预料,所有事都被你写在脸上。”

  “是么。”她摸了摸脸。

  “熊十八的话无需放在心里,他不过是为了同你作对唱反调,一贯就爱胡搅蛮缠,这回也是如此。”

  “真的吗?”

  娇花忽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边走边看正在耕作的农人,突然间有些茫然:“可是,我想,我是说熊十八他说的或许真的有一点点道理?我想让所有的人都能拿笔写字,能懂为人处事方法,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叫这些田里耕作的人放下锄头学习,这种事……又有什么意义?”

  这里不是书声朗朗的课堂,是原始的,靠野蛮生长的世界。

  太极淡淡道:“我做事从不问意义,只问值不值得,值得便是有意义。与其问意义,不如问问自己的心。”

  

  

  老槐树屹立在土沟边,枝繁叶茂,好几个小孩子正绕树兴奋地转来转去。

  “大当家姐姐!”

  小草儿兴奋喜悦地把娇花拉到了大槐树底下:“看,好多好多花!”

  她蹙起眉惊愕地抬头,大槐树伞盖上一夜间开了千百朵繁花,本该是白色的槐花现在立在枝干上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地开着,被风一吹就曼曼婷婷地摇出袅娜姿态,极尽妍丽,仿佛树上长满了一整个春天。

  哪怕是在春天,也难以再见到这样的春景了。

  可仔细看,那盛开的色彩又哪里是花,每一条枝干上,每一根树梢上,都用系带拴上了一只千纸鹤,红的,紫的……数不清的纸鹤在树上竞秀,争奇斗艳。

  几个小孩子边冲过来边迭声叫着:“这树上有一千只纸鹤!”

  她怔住。

  ——在古老的传说中,只要虔诚地叠千只纸鹤,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那时的白蔡在图书馆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听见她说这话,头也没抬道,你是在暗示娇弱的国文老师给你叠纸鹤吗?

  她说才没有。

  其实女孩子说没有,就是有的意思,女土匪也一样。

  她以为他不知道许多事,却没想到他一直比谁都清楚。

  ……

  太极静静地走近树下,没有作声。

  千纸鹤树下的女子声音轻快:“你想实现我什么愿望呢?白蔡。”

  

  

  按照白蔡的秉性,千纸鹤自然不可能是单纯的千纸鹤。

  树上的花以红蓝紫为主,她取了好几只纸鹤,打开看,上面分别写着“学不可以已”、“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知识就是力量”……她几乎可以想象,在写这些纸条时,他脸上的认真。

  曾经挨打的回忆,奔波苦劳的日子,教室里学习的情景,游行的夜晚……一幕幕地涌上了心头。

  学习有用吗?

  有用。

  还在家里挨打的时候,她以为,逃脱那个家家外就是整个世界,直到入了川省,征服青城山的土匪又成新的世界,……可是,在跟白蔡和同窗学习的短暂的时光里,她已经窥见更大、更远、更美好的世界,那才是真正广阔的世界。‘

  它不是井底之蛙以为的圆形天空,而是广袤无垠的苍穹。不去了解的人,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娇花朝着满树纸鹤繁花的方向,朝着虚无处望去,绿荫之下,长袍浅衫的男子似乎正挑眉看过来。

  风拂动着树叶沙沙作响,树枝摇摆着,如人挥手告别。

  “谢谢你,白老师。”她轻声笑起来:“再见了。”

  写着再见的蓝色纸鹤展展翅膀,顺着风飞向天空,消失无踪了。

  

  

  一只只千纸鹤拆开翻看,娇花数日来浮躁不安的心居然渐渐沉静了下去。

  小草拉了拉她的裙摆:“大当家姐姐,我找到一只很奇怪的纸鹤,这颜色又绿又白,就像地里的小白菜。”

  娇花接过纸鹤,打开念道:“一排三列一层左数第四,五列二层左数第一,还有二层第三……”

  一头雾水。

  小草说:“要不去问太极哥哥?”

  “太极哥哥肯定知道!”

  孩子们簇拥着她转身,众人几乎立刻就看见了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太极,他似乎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径直走过来,伸手递给她一把钥匙。

  “喏。……那家伙送你的,现在全锁在仓库里,还说什么送的礼物不收下,是不礼貌的表现。”

  “是什么?”

  太极笑笑:“或许,那是他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吧。”

  “那是……”娇花低下头,看见手中握着的纸条,忽然了然笑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小草好奇:“是什么呀?”

  

  

  当仓库打开的那一刻,几乎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叫出了声。

  “好多好多的书!”

  孩子们一窝蜂地涌入了仓库,随着大门缓缓打开,阳光一点点爬上书架,入目所见,皆是书籍。

  不拘哲学文学,农林畜牧渔应有尽有,且都被清清楚楚分好类别。

  她回头看太极:“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

  太极:“瞒着你把这些书搬上山,费了不少力气。”

  礼物应当是惊喜——白蔡说。

  两人本当敌对,可因为她,他们难得达成了默契。

  

  

  根据纸条指示,她取下一排三列一层左数第四本书。

  “我是猫……”还是日语。

  推荐这个什么意思?

  娇花暂且按下不表,取下第二本书,是他曾说过的充满数学奥妙的小说,爱丽丝梦游仙境,……暗示学数学么。

  真搞不懂这棵白菜。

  最后一本,是关于信仰的马太福音,里面还夹了根书签,她直接翻到书签标记的那一页,轻声诵道:“你们是世上的光,你们是世上的盐……”

  她忽然哽住。

  良久,抱着书慢慢蹲了下去,声音轻的像雾:“……我也是啊。”

  

  

  ***

  

    

  火车鸣起笛声。

  离开的最后一刻,白蔡心头一动,突然回过头。

  陌生又拥挤的人潮里,似乎忽然响起了她的声音:“我本是——青城山下一娇花,请不要怜惜我啊。”

  白蔡突然失笑出声。

  “真不知道谁是笨蛋。”他叹息了一声,顺着人流踏上火车,和着夕阳的余晖,火车消失在远行的地平线里。

  化名白蔡的食魂这辈子做得到很多事,可唯独同苦,不愿人陪,因为舍不得,所以有了私心。

  这乱世,论大道,他愿以身殉国家,谈私心,也不免落俗——于河山将尽时,他亦想做惜花之人。

  就让这朵娇花,留在青城山,静悄悄地开吧。

  

  

  

[终:我本惊华]

  

  

  十七年后。

  苏淇生没想到再次遇到白老师,居然是在战场上。

  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而且战争局势一面倾倒,——倾倒的不是敌人,而是他们。他所在的队伍在短短几日之间就已和敌军交手数回,主要战力都受了重伤。战友同胞已经牺牲不知凡几。

  炮火漫天黑烟弥漫,轰隆声不绝,两方兵力重新分配进行整顿调整,也算暂时得喘息之际,他就在这空当里见到了白蔡,还以为对方也参军了。

  白蔡浅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浸透:“我的几个学生刚好家处交火区,我本想把他们带到安全地方。”

  本想,那就是没有成功了,只看着白蔡的狼狈和黯然就已知结局如何:但凡是日军经过的地方,几乎所有村落都惨遭毒手,普通人很难逃脱,就算勉强保下一条命来,也绝对生不如死。

  苏淇生抹掉脸上的黑灰,还得管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老师,我现在没时间送您,您可以在后方……”

  “不用。”

  白蔡说:“我留下来,多少能帮点忙。”

  战场上一秒值千金,转瞬战火又起,苏淇生来不及多说就持起枪回击,白蔡蹲下从一个死去的士兵手里拿过枪,顺手在死者脸上一抹,那双瞪向天空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瞑目不了。

  “我替你的位置。”他说,再次伸手往上一抹。

  那双眼睛阖上了。

  他调整枪械,其他士兵本想骂你那胳膊腿儿只能拿得起书吧,搁这儿捣什么乱呢,很快一个个就闭上了嘴,心想妈的,这年头当老师的都他妈这么猛了吗?要个个都能有这实力早他妈打回去了。可白蔡终究只有一个,一个人无法在千军万马中力挽狂澜,扭转颓势。敌人的火力十分旺盛,永远打不完似的一波又接着一波,并肩作战的伙伴眼见减少,却没有哀悼伤心的时间。

  眼看敌人越战越勇,一行人也只能豁出去了,枪炮声隆隆作响,士兵接二连三倒下,带红十字的救援刚把人拉出战壕自己又紧跟着中枪倒地。

  “妈的,这群畜牲居然打医疗兵!”苏淇生骂道,又无可奈何:“畜牲就是畜牲!呸!这群畜牲!”

  “平日里多读点书,骂人的时候就不至于词穷。”白蔡瞄准一个点射,扫射范围之内很快便无一活口,顺便展示了何谓不词穷,其语言技巧之繁多,用词之精准,讽刺之犀利让人瞠目结舌,最后叹了口气:“比起战场,果然还是讲台更适合我。”

  苏淇生边扫射边想,听着洋气是洋气,可人同狗讲畜牲也听不懂啊,还是得接地气,早知道当初多学点日本国骂,现在也不至于一句八嘎走天下。

  敌人越打越多,似乎永无穷尽,白蔡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视线已有些模糊,其实他的枪法并不如何精进,能精准击中敌人完全是靠不断消耗魂力,但消耗终归有限,魂力彻底用尽时就是消散的时刻。

  手已经微有些透明,这是警示,之前还为学生挡去一枪,情况实在不容乐观,白蔡却没后悔,只是在一瞬间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十几年前。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若有来世就好了。

  

  

  大部队已经转移,白蔡也不恋战,开枪扫射掩护其他残兵离开后也干脆离开,顿悟寺阵地失守已成定局。

  医疗兵忙着救治包扎,白蔡见到了位意想不到的故人,——沈碧薇也是医疗兵,他们匆匆点头示意,谁也没心情在这种情况下叙旧。吃了大败仗又死了不少人,上头直接通知战场交接,大部队离开,只留了小部分人,下头人跟吃了黄连似的苦水直冒。

  士气颓败间,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友军来了!友军来了!”

  平地间扬起了一面旗帜,白底黑字,再无任何渲染,旗帜中间,一个大大的“死”字随风而展。

  苏淇生擦了擦眼睛:“那是什么旗啊,死字旗?!”

  一般人怎么会把这个字绣在旗帜上啊。

  ……

  敌方的坂田队长同样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这幕,旗帜上写着“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他阴测测地咒骂了声:

  “川軍,てめえ。”

  川军是出了名的杂牌子部队,装备参差不齐,成员良莠不齐,上至军校毕业的士官,下至行商走贩伙夫马併,还有个名声在外的“双枪”称号,——一手烟枪,一手火枪,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来闹着玩儿的。

  可就是这么一支队伍,和其他军队一起硬生生扛住了装备精良的机械队,使杉山元大将对天皇陛下说的“一个月解决中国事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坂田放下望远镜,冷笑着叫人重新部署兵力: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彻底守住阵地,消灭掉所有人。

  

  

  ***

  

  留下的小部队终于看见了希望曙光,可惜很快又有些失望,来的不过一个团,这团不过两个营,对上敌人根本不够。

  有人道:“怎么还有女的啊?”

  众人这才注意到前面的几个连长中有一个女人,短发高个儿,浓眉凤眼,有种独特的好看,衣服被皮带收勒出紧致窈窕的腰线,腰上挎着把驳壳枪,精神劲头儿活泛,整个人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漂亮,可没人敢言语轻挑,因为那种说不出来的危险感,——嘴角似笑非笑地弯着,下一刻可能笑嘻嘻地抱过来叫战友,也有可能闷不作声地捅刀子。

  还是有不长眼色的新兵纳闷儿:“女的也能当连长啊,能打吗?”

  女人也不生气,直走上前单手拎住他,鸡仔儿似的摁进泥里,那新兵想挣扎却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怎么样。”她笑眯眯的:“能不能打,现在清楚了吗?”

  女人手下的兵哄堂大笑。

  新兵打了个哆嗦:“知,知道了。”

  等人离开了,老兵才把泥猴子拉起来,给予前辈忠告:“记住喽,女人不上战场,能上战场的,那就不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