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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铁
!!!!小画家又开始展现神仙手...

!!!!小画家又开始展现神仙手速

千风折杨柳:

 @人间铁 

一折旧梦

!!!!小画家又开始展现神仙手速

千风折杨柳:

 @人间铁 

一折旧梦

人间铁

【尾声】明夜相逢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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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衍安静地听着这段叙说,记起的恰是初见齐云天时的样子。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三代辈大弟子应有的姿态,堪为众弟子的典范,也足以让师长欣慰,纵使那时世家与师徒一脉不睦,也在他身上浑然挑不出一点错处。

他牵过齐云天的手慢慢行走在这场朦胧的雨中,他们头顶的天色灰蒙,脚下浪潮奔涌。

“老师待我很好,师祖与太师伯也时常召我前去听教。那时的溟沧虽然暗流汹涌,师徒一脉与世家毕竟还维稳着表面的一丝礼尚往来,就连微光洞天那一位,他与萧氏的事情长辈们到底也默许了。”齐云天淡淡地提起记忆里的溟沧,好似雨幕散去后,还能依稀得见那些早已不可名状的过去,“我那时还未开脉,无甚法力可言,连往来飞遁都需有人带着,却已经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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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衍安静地听着这段叙说,记起的恰是初见齐云天时的样子。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三代辈大弟子应有的姿态,堪为众弟子的典范,也足以让师长欣慰,纵使那时世家与师徒一脉不睦,也在他身上浑然挑不出一点错处。

他牵过齐云天的手慢慢行走在这场朦胧的雨中,他们头顶的天色灰蒙,脚下浪潮奔涌。

“老师待我很好,师祖与太师伯也时常召我前去听教。那时的溟沧虽然暗流汹涌,师徒一脉与世家毕竟还维稳着表面的一丝礼尚往来,就连微光洞天那一位,他与萧氏的事情长辈们到底也默许了。”齐云天淡淡地提起记忆里的溟沧,好似雨幕散去后,还能依稀得见那些早已不可名状的过去,“我那时还未开脉,无甚法力可言,连往来飞遁都需有人带着,却已经开始试图观察,乃至于审视这片龙渊大泽。这就是将来要困顿我一辈子的地方,我无法拥有它,但我务必要了解它。”

张衍与他一同看着那些仿佛无甚变化,又仿佛早已面目全非的仙岛灵峰:“那时秦掌门还不过是五代掌门座下齿序靠后的弟子,又有晏真人李真人二位珠玉在前,你大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送到那个位置上去吧。”

齐云天摇头:“如何能想到呢?其实说到底也都不过是棋子罢了。但只要能在这棋盘上一路赢下去,我倒也无所谓做这样一枚棋子。我就这么安分守己地走在长辈替我安排好的路上,想要让自己成为一颗有用的、无法被取代的棋子。直到那一年……我第一次参加大比。”

雨可有可无地下着,落在额头与眼睫上的时候更多是一点似有若无的湿意。齐云天的目光在这场雨中隐约可见怅惘,天地黯淡,他眼中的颜色也随之黯淡。张衍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自齐云天得成洞天,入主上极殿之后,便以俨然是一派掌门继任人选应有的傲岸与气魄。

“那一年大比,我一道紫霄神雷劈死了世家的陈渊,夺得首座之位,心中未必没有骄傲与自足。师祖与老师劝我莫要争一时胜负,让我韬光养晦,我却执意要一展身手,得了那迟早要拿下的位置。太师伯很是满意,我也觉得自己赢得利落,可师祖却说我错了。为什么会错了呢?我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地打败了陈渊,堂堂正正赢得了那个位置,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想了很久,用了很多年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确实是错的。”

“为什么?”张衍追问。

“因为……太锋利了一点。”齐云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才措辞,低声一笑,“我的所作所为有失身份,更伤了师徒一脉与世家为数不多的和气。若我只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弟子,无有显赫的家世支撑,也没有稳固的师门传承,那我大可以拼尽全力放手一搏,无所不用其极地去争,去斗,去夺来一切,不必有太多顾虑,更无需介怀他人的目光。而我,出身正德洞天门下,又受教于门中地位尊崇的两位真人,那个时候更该谨言慎行,不可有半分好勇斗狠,鲁莽尖锐之举,我要维持表面的恭敬与气度,将自己粉饰得温良从容,彬彬有礼。那时的我还不懂得地位与责任带来的束缚,所以大错特错。

“师祖是对的,我终究还是要为当年的一时意气付出代价。门中内乱之后,陈氏牵头推我赴十六派斗剑法会,又在我归来途中设伏,想就此取我性命。我重伤垂死,恨极之下只想变本加厉不择手段地报复回来,于是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一转眼便是数百年岁月蹉跎,而当年那个初试大比的齐云天,到底是不在了。

“世家要我死,我便想着来日让他们血债血偿;微光洞天暗中推手,我便挑拨他与萧氏怨怼而散,我做了许多事情,有些是你知道的,有些连我都记不大清了。我有了自己的敌人,而后栽培自己的棋子,这一次连老师与师祖好像都难以挑剔我的过错,毕竟表面上,我终究还是溟沧进退合宜沉稳有度的十大弟子首座。”

张衍沉默了很久:“这些你都没有同我说过。”

“但你最后还是知道了。”

“那不一样。”张衍纠正,“从前我总是听旁人在说,但其实我最应该听的是你说的。”

齐云天错开他的视线,目光依旧逗留在很远的地方:“那些事可不那么好听。”

“只要你肯说出来,我就会听。”张衍稳稳握着他的手,“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多旧事,就算是当年在玄水真宫的时候,好像也总是你在听我说。”

“过去的事情本来不应该再被提起,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确实还活着,有时我也难免恍惚,当初那些日子究竟是如何过来的。”齐云天偏头看着他们十指交扣着的手,褪去多余的颜色后,他的眼中剩下了某种千帆过尽后的温存,“这个世界其实很是公平,因果从来不会有所偏袒。当年我借元贞洞天之口离间微光洞天与萧氏,那个女人死后,微光洞天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寻觅她的转世,日日为此痛不欲生,却要偏偏装作漫不经心。我瞧着他的自相矛盾只觉得可笑,后来得了‘花水月’,始知那个女人早已决绝到斩断了与他的缘分,发誓再不相见。

“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其实不是不痛快的,更觉得有些讽刺,原来微光洞天那么多年的苦苦追寻都只是徒劳无功,因为他与萧氏早已没有了缘分,这确实是对他最大的报复。可我在这么想的时候却浑然不知命运对我的报应早已来了,我当年毁人姻缘,于是终有一日也将尝到缘分断绝的恶果,这是惩罚。”

“所以你从来不和我提起这些,你觉得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只是一个替命运来向你行刑的刽子手。”张衍径直看入他的眼睛。

“这是我的报应。”齐云天安静地与他对视。

“……”长久的沉默后,张衍率先叹了口气,“清辰真人有句话说的真的没错。”

齐云天一怔。

“你果然是个混账。”张衍闷声骂出这样一句,抬手将他紧紧抱住。


TBC

人间铁

【尾声】明夜相逢处【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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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人劫始休,不日诸派便要开始整顿,以备前往天外,是以一场筵席不过一日就有人率先告辞,回返山门。齐云天与张衍同戚掌门叙旧一番,讨论过几句前往天外之期后,也随之离开了白云台。

天色初时晴朗,回返至溟沧的途中便生出几分暗沉,云翳如同一层灰蒙细软的纱,无声无息地滤出一场雨来。

二人沉默而随意地漫步于龙渊大泽的浪潮间,任凭细雨如织,氤氲出清寒雾气。

“下雨了。”这么走了许久,远处的浮游天宫依旧宛如一个无法抵达的影子,于是张衍顿住脚步,终于开口,“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齐云天随之驻足,青色的法衣在风中起落。

张衍笑了笑,伸手接住一抔微凉的雨水:“齐真人乃是四海真水之相,如今修为愈发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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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人劫始休,不日诸派便要开始整顿,以备前往天外,是以一场筵席不过一日就有人率先告辞,回返山门。齐云天与张衍同戚掌门叙旧一番,讨论过几句前往天外之期后,也随之离开了白云台。

天色初时晴朗,回返至溟沧的途中便生出几分暗沉,云翳如同一层灰蒙细软的纱,无声无息地滤出一场雨来。

二人沉默而随意地漫步于龙渊大泽的浪潮间,任凭细雨如织,氤氲出清寒雾气。

“下雨了。”这么走了许久,远处的浮游天宫依旧宛如一个无法抵达的影子,于是张衍顿住脚步,终于开口,“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齐云天随之驻足,青色的法衣在风中起落。

张衍笑了笑,伸手接住一抔微凉的雨水:“齐真人乃是四海真水之相,如今修为愈发精深,一念忽起而风雨随动……便是想瞒什么,只怕老天也要先替你漏了馅。”

齐云天静静地望着远处那轮廓模糊的高塔,最后终于轻声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有些话或许是该同你说上一说,我也只会说这一次。”

“愿闻其详。”张衍洒开手中的雨水,转身认真地注视着他。

齐云天的目光始终放得很远:“与魔宗六派的恩怨,自今日一宴后,便算是到此为止了。他日同去天外,玄魔既为一家,也无所谓因为往日一点不打紧的过节而再生龃龉。”

于是张衍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你是想说当日丕矢宫坛魔宗咄咄相逼之事,便要一笔勾销吗?”

“要说咄咄相逼……其实那时谁不想坐收渔利?”齐云天无谓一笑,仍是端然安定的模样,“那时我时间不多,一心求死,他们若不曾咄咄相逼,只怕我也难以周转局势。”

“……”张衍阖上眼,忽然不置一词。

“我说了,有些话今日说过后,往后便再不会提。”齐云天并不意外他的沉默,“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作为上极殿副殿主,其实这些话原本是不当说的,但作为齐云天,我总归该同你说上一说。”

张衍撤去法力,任凭雨水落在额头与身上:“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来惭愧,当年十六派斗剑的时候,一心想的也尽是求胜,而那时临到终了,反倒是失了心气,一心求死。祖师伟力一事,我原是想瞒你到最后,待得人劫过去……原也没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齐云天心平气和地说起那些尘埃落定的事情,似是而非地笑着,仿佛叹息又仿佛恍惚。

“所以你那时才与我说,待得人劫之后,必会给我一个答案。”张衍明白他的意思,声音同样很轻。这是他们自那一夜后第一次毫无遮掩地提及那些过往。

“是。”齐云天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别无他法。”

张衍睁开眼,转头看着他,紧咬住某种情绪,并未开口。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你。到了现在或许也不用还说的那么委婉……那个时候,我确实没想过要告诉你。”齐云天稍稍抬起头,雨水随着他的眉骨流过眼角,“终有一日,你会去到一个所有人都难以抵达的地方,更玄奇,也更高远,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我知道你能做到。海里的鱼会被拘在池塘里,天上的鸟会被关在笼子中,但如果是生来就要叱咤风云的龙,那便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事能成为困住你的理由。所以那时我想,对你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时日渐久,终能一笑了之。”

“所以你才不惜用那种方式也要保下我。保住了我,也顾全了溟沧,你一早就把上极殿的玉印交给了我,这样待得人劫之时,门中也不愁后继之人,是这样吧。”张衍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是。”齐云天目光一瞬,终究还是低垂下眼帘。

“你觉得就算你化作四海之水身死道消,我知道了也只会无所谓,是吗?”张衍继续道。

齐云天捻着手指,良久之后终于轻吁出一口气,笑得惘然:“我七岁上得溟沧,那时师祖与太师伯虽未明说,但我却能感觉到他们在我身上寄予厚望。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这一生都将属于这片名为‘溟沧’的山门,我离开了困住我的家族,然后把自己关进了一个新的笼子里,我并非是为溟沧而生的,但我若终有一日难免一死,那也只能是为山门而死。如果没有遇见你,齐云天的一生或许便这么过去了。要么按部就班地接替山门,鞠躬尽瘁,要么在某一个必需是时候死得其所。”

张衍并没有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们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不近人情,或许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你,就像寻常的长辈疼爱自己的孩子?”

“也许想过吧,只是再想想又觉得或许自己不配。”齐云天摇了摇头,与他缓缓说起久远的往事,“我得成元婴后,曾经下山游历过一些年头,那时我追杀一只魔物到得孤山岭,才惊觉自己无意中又回到了淄城附近。那是我的出身之地,齐氏也曾是那里有名有姓的名门望族。于是我忍不住故地重游,其实两百多年过去,哪里还有故人可言?更勿论我早已从族谱上除名,算不得齐氏后人。那时我想,俗缘已断,只远远看上一眼便罢了,可是走进城中才发现,我记忆中的那个淄城早已面目全非,我甚至寻不到齐氏一族的府邸变动到了何处。我几番打听,竟已无人知晓淄城曾经还有一户齐氏大姓。”

张衍似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动,半晌后低声道:“俗世变迁,这原也是在所难免,情理之中。”

“是啊,在所难免。后来,终于有人与我说,齐氏一族早就没落了,故宅都已废弃多年。我一路寻过去,果然只看到一片断壁残垣。”齐云天微微皱起眉,望着远处出神,说着从来没有向人倾吐过的话语,“我本是家中那一脉的独子,父亲指望我光耀门楣,我却离家入道,以至于家门中道衰落,无人振兴……这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再错上第二次。所以我会成为师长们希望的那个样子,去到他们希望我去的那个位置上。”


TBC

人间铁

【尾声】明夜相逢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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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平都教,白云台。

人劫之后,百废待兴,诸派虽各有耗损,但痛心疾首之余,面上总归得撑起一副其乐融融的姿态前来赴宴。云蒸霞蔚间一片热闹非凡,各家推杯换盏,恨不得将新仇旧恨一杯饮尽,再说上两句同去天外后相互照拂云云。

如此,皆大欢喜。

温青象同戚掌门寒暄的时候捎带往旁处瞥了一眼,但见上首溟沧派的席位尚自空着,暗暗松了口气。

——他身为血魄宗垣池池主,此番乃是代表了魔宗六派前来赴宴。临行前,余下几家魔宗同道都分身化影前来相送,各自无语凝噎半晌后也只剩下保重二字,教他也险些生出几分去不复返的悲壮。

戚掌门留意到温青象的目光,随之了然,低声道:“温真人宽心,溟沧派有言在先,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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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平都教,白云台。

人劫之后,百废待兴,诸派虽各有耗损,但痛心疾首之余,面上总归得撑起一副其乐融融的姿态前来赴宴。云蒸霞蔚间一片热闹非凡,各家推杯换盏,恨不得将新仇旧恨一杯饮尽,再说上两句同去天外后相互照拂云云。

如此,皆大欢喜。

温青象同戚掌门寒暄的时候捎带往旁处瞥了一眼,但见上首溟沧派的席位尚自空着,暗暗松了口气。

——他身为血魄宗垣池池主,此番乃是代表了魔宗六派前来赴宴。临行前,余下几家魔宗同道都分身化影前来相送,各自无语凝噎半晌后也只剩下保重二字,教他也险些生出几分去不复返的悲壮。

戚掌门留意到温青象的目光,随之了然,低声道:“温真人宽心,溟沧派有言在先,不会为难灵门诸位同道。”

对方不称魔宗而改口灵门,已足见礼数,温青象自然也得领下这份情,面上笑着颔首,心中却是一揪。诚然,秦掌门仿佛颇有不计前嫌之意,但那齐云天还有张衍……岂有不翻旧账的道理?

思量间,不知是谁率先开口提醒了一句:“溟沧的那二位来了。”

原本还算语笑晏晏的筵席气氛随之一滞,众人纷纷斟酒,遥遥敬了温青象一杯,颇有默哀之意。

“……”温青象很是后悔未曾再拖带上一个薛定缘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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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天之上,一玄一青两道光华由远及近,最后各分半边天地,化为两座浩瀚法相。

席上诸人纷纷起身相迎,稽首见礼,心中不免又嘀咕一番,只觉这张衍竟与齐云天联袂而至,此举实在是意味深长。

而今在座之人,皆知当日丕矢宫坛上是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光景——那齐云天当着天下同道口口声声承认自己嫉贤妒能,戕害同门,还签下先天一气符领受千年囚困之罚,此事不可谓不震惊诸派。

彼时众人还沉浸在这样一桩精彩纷呈的八卦中体会其间奥妙,只是还未体会多久,天地间便再起异动,这一次竟是连洞天真人都难窥那惊变的根底,不知溟沧派出此变故后又发生了何事。还未曾等他们彻底回过神来,补天阁金钟又响,晓谕同道溟沧派擅动定界针,窃取地气之事。

此后人劫一起,斗战不休,如今想来,实在是不堪回首。

眼下大局已定,玉霄覆灭,溟沧派已隐为诸派之首,当日丕矢宫坛之事自然也无人敢提。秦掌门虽有解释,言是此举不过是布局所需,一场苦肉计尔,但难免有人暗中思量,其间会否另有隐情。

——毕竟那张衍如今已是风头极盛,声名远扬,齐云天身是下一任山门执掌,便当真没有半分忌惮?

众人虽心中思绪活络,面上礼数到底不曾有失,只一心想从那两个年轻的身影上窥出几分端倪。

“料理些许山门之事,来得迟了,劳诸位久候。”齐云天从容走过一片意味深长的目光,向着戚掌门还礼,笑意和缓,“戚掌门见谅,昼空殿主本要与我等一同前来,只是临时被山门俗务所绊,不能得闲,改日自当登门一叙。”

戚掌门倒并未觉察出什么,相互寒暄客套几句后便请他二人入席。反倒是一旁的温青象闻得齐云天此言,不由正襟危坐。

需知当日丕矢宫坛上,那齐云天到场之时也是这样一番说辞。

只怕十之八九是有秋后算账之意。

温青象先是生出几分惴惴,而后转念思量过数个对策,心中又是一定。

灵门六派同气连枝,早有后手布置。若无些许准备,他也不敢轻易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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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各自说起一些九洲旧事趣闻,往来间觥筹交错,倒也算宾主尽欢。齐云天自开席敬过一杯酒后便换了清茶,自有张衍替他挡去其余的应酬。

温青象眼见还真观与骊山派都已是尽到了礼数,自然也端酒起身,含笑开口:“灵门几位同道正值闭关,未曾前来,这一杯酒只能由我代他们敬二位真人了。”

“温真人客气。”齐云天也是一笑,“我等不日便将同去天外,再立宗门,绵延道统,自然无需再分玄灵两道,只管一心便是。倒是听闻血魄宗、元蜃门几位真人此番大战消耗颇多,眼下九洲灵机已衰,外物上若有所需,溟沧自当相助。”

齐云天的客气与和气实在教温青象意外,错愕之余更添几分审慎。想当日丕矢宫坛,无论那齐云天是假意作伪还是真有狼子野心,都依稀可见此子语笑晏晏之下的锋芒毕露,而今日再见,却更有渊沉如水,韬光韫玉之感。

“那温某便先饮为敬,代几位同道谢过齐真人了。”对方既然未提旧事,温青象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

张衍随之端了酒盏,与他还礼:“大师兄素来少饮酒水,温真人这一杯,便由张某代领了。”

温青象自然不敢忘记旁边还有一位凶名远扬的渡真殿主,人劫之时,就数他张衍最是杀人不眨眼……好在此番自家早已是备下了一着,只盼能就此成事,日后求一个安稳。

于是一杯饮尽后,温青象又极是诚恳地开口:“渡真殿主丹成一品又得道至法,这等绝艳之才,实在教人叹服。我听闻渡真殿主昔日曾娶得周氏之女为妻,可惜玉霄之辈终非良配,灵门倒是有几名资质尚可,善解人意的娘子,还请渡真殿主莫要推辞。”

张衍险些一口酒呛在嗓子里。

所以你们怎么会都知道周氏的事情?

戚掌门倒也记得丕矢宫坛上听得的那段八卦,随之附和:“温真人所言极是,渡真殿主器宇不凡,风采出众,如今与周氏旧缘已断,若能再寻一良配,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张衍瞥了一眼身边若无其事的齐云天。

后者目光放远,仿佛忽然对远处的风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张衍轻咳一声,索性向温青象正色道,“温真人的好意张某愧领了,只是张某早已心有所属多年,实在无意于此。”

倘若对方拿“一心向道”为借口,温青象倒还能争取一番,谁知张衍张口就是一句“心有所属”,反倒砸得他有些不知所措:“原来还有这样一桩缘故……这,也不知是哪位道友有此殊荣?”

旁边席位上的庞真人与沈梓心嗅到了八卦的气息,也不觉观望过来,听得格外专注。

齐云天终于不能再假装事不关己,转头看了张衍一眼:“渡真殿主。”

张衍顶着那告诫的目光面不改色,继续义正辞严:“张某身是溟沧弟子,又忝居渡真殿主之位,自然已经心属山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温青象一时震惊于对方的觉悟,半晌才憋出一句:“渡真殿主实在是……克己奉公。”

 

TBC

人间铁

【尾声】明夜相逢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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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台四面寂静无声,唯独两个人背靠背默默地坐着,风中依稀掺着花的冷香,流云在月色下悄然游曳。

张衍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光秃秃又亮堂堂的满月,心中很是坦荡,又很是安然,甚至生出几分类似“每逢冲关破境后便要吟诗”的雅兴,但他张了张口,竟又一时间难以信手拈来。

肩头传来的一点重量刚好压得一颗心稳稳当当,那些澎湃过,汹涌过的情绪便要统统退散在这一刻的波澜无声里。其实什么都不必多说,也什么都不必再说,说来说去,反倒显得这些年原来他们都很傻。

这样猝不及防的念头让他笑了起来,索性换了个姿势,顺势躺倒,枕在齐云天膝头,借着月色好好端详那副斯文端方的眉眼。

齐云天也在静静地看着他:“渡真殿主因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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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台四面寂静无声,唯独两个人背靠背默默地坐着,风中依稀掺着花的冷香,流云在月色下悄然游曳。

张衍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光秃秃又亮堂堂的满月,心中很是坦荡,又很是安然,甚至生出几分类似“每逢冲关破境后便要吟诗”的雅兴,但他张了张口,竟又一时间难以信手拈来。

肩头传来的一点重量刚好压得一颗心稳稳当当,那些澎湃过,汹涌过的情绪便要统统退散在这一刻的波澜无声里。其实什么都不必多说,也什么都不必再说,说来说去,反倒显得这些年原来他们都很傻。

这样猝不及防的念头让他笑了起来,索性换了个姿势,顺势躺倒,枕在齐云天膝头,借着月色好好端详那副斯文端方的眉眼。

齐云天也在静静地看着他:“渡真殿主因何发笑?”

“齐真人这段时日一直绕着渡真殿走,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自然心中欢喜。”张衍正色回答。

“……”齐云天抬手抚上他的眉头,“人劫方过,山门事务繁琐,需得打点诸方,渡真殿主必能体谅一二。”

“自然体谅。”张衍牵了那只垂落在脸颊边的手,稍稍握了握,“我与齐真人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片刻。”

齐云天也是笑了,转而同他说起最近的些许俗务:“听说掌门师祖遣你外出清点玉霄诸派留下的外物,可已妥当了?”

“都已造谱入册。至于太昊、元阳那几派的遗留之物,待到去往天外,诸派都安顿下来再细分论定也不迟。”

齐云天思量片刻:“除却玉霄,灭门在人劫中的那几派只怕底子也已耗得差不多了,溟沧倒也不缺那些琐屑之物,到时便由其他同道自取便是。”

张衍应了一声,显然是与他想到一处,而后忽又忆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一方玉帖:“说来,七日后平都教戚掌门设宴于白云台,邀诸派洞天真人小聚。你那份请帖被琳琅洞天直接送到渡真殿了。”

“……”

“可要去么?”张衍在他眼前晃了晃玉帖。

齐云天叹了口气,将玉帖接过:“自然得去。平都教此举,本就存了替诸方同道试探溟沧内事之心,总该做个了结。”

“只怕也是想掂量一下人劫之后诸派还剩几分余力。”张衍气定神闲地躺着,漫不经心地与他分析,“虽说大劫已是过去,但诸派几乎皆有洞天真人折损,劫后余生,人心难免浮动,这般聚上一聚也无不可。”

齐云天听他说及洞天真人折损之事,不觉转头望了眼极远处只能得见轮廓的浮游天宫:“莫说别处,便是溟沧之内,人心也未必都是稳的。”

张衍知他所谓何事:“颜氏一族本就才发迹不久,而今微光洞天那位又战殁在人劫里,往后只怕在山门立足也难。更何况,如今萧真人也已是去了,萧氏一族自顾不暇,更无有余力去照拂他人。”

“前些日子,洛师弟来寻我,言是那颜伯潇自请从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上退下,愿入昼空殿领职清修,同时还保举瀛岳继任首座之位。”齐云天略笑了笑,与他轻描淡写说起此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张衍对那个颜氏一族的后辈倒还有些印象,不觉哑然:“那小子看来还是不长教训,在你面前玩以退为进这一招,实在是班门弄斧。他若真有那个退位让贤的气度,直接来浮游天宫自陈便是,何必借洛师兄之口前来试探?”

“颜氏一族发迹不过数百年,根基浅薄,更谈不上有多少俊才梁柱,微光洞天去得干脆,却给晚辈留了个难题。”齐云天微微摇头,“倒亏得他有几分狡猾,借由洛师弟这一重关系试探到我这里。他想保得颜氏一族,就必得先行自保。入得昼空殿,便是不领左右殿主之职,能有一个长老的名头也算是得了重护身符。有此一言,不过是顺水推舟,希望瀛岳能承他这个人情罢了。”

“以关师侄如今的修为,区区一个首座之位,又何必他‘让’?”张衍若有所思,“只是那颜伯潇既主动提出来了,反倒不好再教关师侄与他做过一场。至于颜氏一族……”

齐云天的目光自远处收回,重新落在他的脸上:“该了的恩怨,当初我与微光洞天已是了了。世家多年式微,人劫之后更是雪上加霜,为了山门宁定,也应安抚一二,拔擢些许后辈许以机缘。”

“有霍师兄从旁打点,当是无恙。”张衍颔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嗯?”齐云天不解。

“为什么我们又聊回公事了?”

“……”

“大师兄。”张衍定定地望着他,忽然卸去了揶揄玩笑时的尊称,唤回旧日的称呼。

齐云天感觉到他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脸颊,于是迁就着低下头,默许温热的手指顺着他的侧脸轻触过他的眼角,鼻梁,最后又来到额头。

“没事,这样就很好。”张衍终于再次开口。

齐云天忽然笑了一下:“渡真殿主向来杀伐果断,眼下却仿佛还有未尽之言?”

张衍一手支地撑起身:“确实还有一事。”

“愿闻其详。”齐云天稍稍垂下眼帘。

回答他的是重重地印在唇上的一个吻,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唇舌闯入,连张扬骄傲的气势都仿佛昨日。他仿佛被摁倒在了一片冰天雪地里,又仿佛被拥抱入了熔岩烈火中,过分疯狂的回忆翻滚如潮,启唇相就的瞬间有某种艳烈到极致的情绪开了又谢。

他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抱着张衍一并跌下云台,跌向龙渊大泽的滚滚浪潮。

 

“……洛师叔见谅,您也看见了,恩师现在不大方便。”

远处云头上,关瀛岳瞥了眼海上撑开的两座法相,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向着一旁的洛清羽打了个稽首:“先前所说的十大弟子首座之事,还请您先回渡真殿等消息吧。”

洛清羽也是轻咳两声,恨不得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那便有劳关师侄了。”

TBC

人间铁

【尾声】明夜相逢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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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天无可奈何地走出上极殿,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这位掌门师祖已是挑明了不肯留他,正德洞天那厢自己眼下也不便多扰;至于天枢殿,霍轩早早地便来领走了上三殿大半事务,关瀛岳并着周宣打着替他分忧的名号又领走了剩下一小半,教他一时间全然无事可忙。琳琅洞天的秦真人见了他便是一脸嫌弃,仿佛他是多么的不知好歹;长观洞天的孙真人更是闲来无事便要变着法子撺掇他往渡真殿去……

齐云天默默叹了口气。

天色已暗,月色蒙昧,在地砖上铺洒了一层清辉,齐云天顺着长阶一步步往下,看着四野熟悉的光景,忽又觉得不大真切。

他步上云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了一座被罡风迎面刮来的云台。这样供人随遇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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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天无可奈何地走出上极殿,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这位掌门师祖已是挑明了不肯留他,正德洞天那厢自己眼下也不便多扰;至于天枢殿,霍轩早早地便来领走了上三殿大半事务,关瀛岳并着周宣打着替他分忧的名号又领走了剩下一小半,教他一时间全然无事可忙。琳琅洞天的秦真人见了他便是一脸嫌弃,仿佛他是多么的不知好歹;长观洞天的孙真人更是闲来无事便要变着法子撺掇他往渡真殿去……

齐云天默默叹了口气。

天色已暗,月色蒙昧,在地砖上铺洒了一层清辉,齐云天顺着长阶一步步往下,看着四野熟悉的光景,忽又觉得不大真切。

他步上云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了一座被罡风迎面刮来的云台。这样供人随遇而安的云台在龙渊大泽上处处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前一日待过的云台下一日又会着落在何处。

齐云天抬头看着那片空无一人的流云,好像那里还停留着很多年前的自己。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自己就是在这样一座云台上看见了自东胜洲远行归来的张衍。阳光晴好,台子下的青年向他伸出了手,然后他便跳了下去。

原来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活在台子上,也一直都在等。等一个人走过来,等一个人伸出手,那个人说,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于是万劫不复他也会往下跳,不管是落到那个人的怀里,还是掉到深渊里去。

年轻的上极殿副殿主来到云台上坐下,忽然心中一片澄明。

他意识到自己哪里都不必去了。掌门师祖说的没错,他无论去到哪里,那个人都会寻过来的。

齐云天阖上眼,酝酿着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平静而恬淡地品尝往事的酸楚。那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已经习惯了拥抱回忆取暖。

好像过去了很久,有好像不过顷刻,身后有熟悉的气机落定,有人与他背靠着背坐下。

齐云天没有回头,只默默地睁开眼,接纳这一刻的贴近。云翳不知何时已经散了,明晃晃的月光照在身上,温柔不胜。

“如此良辰美景,道友为何一人独坐在此?”那人背靠着他,问得一本正经。

齐云天从容反问:“道友不也是孤身一人吗?”

那人煞有介事地开口:“贫道本是前来拜见贵派的齐真人,谁知齐真人不肯见客,只得流落此地,教道友见笑了。”

“齐真人日理万机,想必一时事务繁杂,忙得未曾顾上。”齐云天稍稍垂下目光,“或许再待几日,便能得闲了。”

那人严肃道:“可惜贫道有十万火急之事,若不能得见齐真人,只怕要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还请道友务必替我通传。”

“不知是何等大事,竟累得道友这般牵肠挂肚?”齐云天终是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若有烦忧,不妨说来,区区或可替道友分忧一二。”

“此事说来话长。贫道与齐真人少年相识,多年相伴,未曾想齐真人一朝竟是不辞而别,狠心抛下贫道孤身远走,每每思及此事,难免郁结伤神。”那人很是夸张地叹了口气,俨然是一派痛心疾首,“还请道友替我支个法子,如何才能教齐真人莫再轻言离去?”

齐云天仰起头静静地听着,反倒有些出神地望着高处的月色,最后自嘲一笑:“杀了齐云天,你就能永远留下他。”

背后的人像是被这样磨刀霍霍的言辞震撼了一下,随即又仿佛当真顺着他这句话认真分析起来:“此法当真是快刀斩乱麻,不可谓不一劳永逸,实在是像齐真人的手笔。可惜贫道万万舍不得,这可怎生是好?”

“为何会舍不得?”齐云天仍望着远方。

“齐真人之于我,乃是心头血,骨连筋,岂能割舍?”那人振振有词,偏偏又郑重其事。

“值得吗?”齐云天眉尖微动,闭了闭眼,良久,才斟酌着言辞轻声开口,“道友心系大道,前途无限,千百年后再思及今日执着,只怕会觉得得不偿失。”

“值得。”那人答得平静而利落,“若是为了齐真人,自然怎样都值得。”

齐云天茫然地睁着眼,撑在地上的手忍不住想要收拢,却被另一只手用力按住。

“我从前犯了个错误,险些因此悔恨终生。”那人继续说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想悔恨。既然是错误,那就纠正;脱手了,便要抓住。说到底,‘我爱你’这样的话,还是要说出来才是有用吧,不然再聪明的人也都会糊涂的,就算是处处算无遗策的齐真人也不例外。”

他说到这里,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喜欢的那个人,总是把自己想得太孤独了,所以我更得爱他。年少时看不分明,只恨不得带着一腔热血赶赴到他的身边,拉着他烧起一把火,哪怕同归于尽也无妨,后来年岁渐长,反倒思虑了许多无用之事,以至于辗转蹉跎半生。这么多年他其实才是最难过的吧,我把什么都忘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过去,等我想起来的时候……”

齐云天抬手搭在眼前,仿佛是这一刻的月光太过刺眼。

“只差一点就来不及了。”那个人最后这样说道,“所以不能再松手了。”

齐云天久久地沉默着,他放下手,看着远处的云海起伏如浪,就好像看见了岁月更迭的影子。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一双眼睛还能看见,一颗心还能涌出温热的血,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了,他无论身在何处,这只手的主人都会将他找到。

原来是这样,其实从来都是这样——喜欢谁,当然就要说出来啊,你把心思藏起来,那深情便全然成了无用的石头。你除了磕得头破血流,毫无意义。

他稍稍偏过头,倚靠上那轮廓熟悉的肩膀,恍惚的心绪尘埃落定:“没有来不及,你来得刚刚好。”


TBC

人间铁

【尾声】明夜相逢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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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浮游天宫的长阶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若是不动用遁法,一步步拾阶而上,便要走上许久许久。龙渊大泽的潮水在极远的地方安然荡漾,月色也温柔惯了,这样一步又一步可有可无地走着,便也想不起胸膛里那颗心是否还在跳着。

原来所谓的死亡是这样宁静安然的东西。

行走在长阶上的青年抬起头,仰望着天中皎洁苍白的月轮,有些迷惑。但这迷惑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他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什么都不需要在意。

他行走在人去镂空的天宫上,看着熟悉的轮廓渐渐变得陌生,又看着清晰的光影开始朦胧模糊,整个人都仿佛轻飘飘的,只等着一阵风来把他接走。

青年回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海潮,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原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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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浮游天宫的长阶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若是不动用遁法,一步步拾阶而上,便要走上许久许久。龙渊大泽的潮水在极远的地方安然荡漾,月色也温柔惯了,这样一步又一步可有可无地走着,便也想不起胸膛里那颗心是否还在跳着。

原来所谓的死亡是这样宁静安然的东西。

行走在长阶上的青年抬起头,仰望着天中皎洁苍白的月轮,有些迷惑。但这迷惑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他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什么都不需要在意。

他行走在人去镂空的天宫上,看着熟悉的轮廓渐渐变得陌生,又看着清晰的光影开始朦胧模糊,整个人都仿佛轻飘飘的,只等着一阵风来把他接走。

青年回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远方的海潮,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印象。

原来自己是来道别的。

“喂!怎么来的是你这个臭小子?秦墨白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声响亮的叫骂忽然自高处传来,打破所有的麻木蒙昧,连带着连行将就木的神魂都被震颤。青年踉跄一步,错愕地抬头看去,四面八方的殿宇轰然崩坍,云海汹涌,惊起万丈波澜,卷走一切虚妄,显露出原本的窈冥混沌之景。

黑袍加身的男人懒懒卧倒在星河上,像是才宿醉过一场,正悠悠转醒。

青年猛地一震:“太师伯?”

脑海里似有什么东西翻搅起来,恣意作祟,他扶住额头,耳边尽是雷雨海潮的声音。

所有浑浑噩噩的思绪都被冲刷殆尽,齐云天终于自羁縻太久的失魂落魄中醒来,看着不远处那个早已死去很多年的男人,一瞬间感极而悲之后心绪逐渐尘埃落定。

自己散尽一身道行,化作四海之水,确实也已是死了。

他不再感到意外,恍然间只管顺着无名地指引,向着那道星河走去。

“停,停,停!”晏长生没好气地大声呵斥,“站那儿别动,不许过来!”

齐云天只得站住脚步——身体总是本能地服从长辈的命令——他有些茫然,而后又觉得惭愧,于是默默低下头去:“太师伯,弟子……”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自己交代,怎么会弄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晏长生看着他仿佛气就不打一处来,“秦墨白不是说好要先开人劫领着溟沧举派飞升吗?他这个当掌门的都还没下来,你小子跑来做什么?”

“……”齐云天一时讷讷,有些尴尬,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老老实实稽首一拜,“弟子有愧溟沧,有愧诸位长辈。”

晏长生瞧着他那副低头认错的模样就嫌弃:“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快点老实坦白错误。”

齐云天无可奈何,实在难以启齿,沉吟半晌,忽又醒悟自己早已身死道消,本无需像生前那般百般遮掩粉饰……可那个名字颤巍巍地含在唇边,舍不得吞咽又太难以吐露,他下意识按住心口,可自己哪里还有心?心哪里还会跳?

他轻叹一声,将手放下:“一切……原是弟子自作孽不可活。”

晏长生眉头皱得更紧,问得更加直白:“那张衍便由着你胡来?”

齐云天垂下眼帘,半晌后顾左右而言他:“仓促一世,不曾想死后能再见太师伯,是弟子之幸。”

“你想见我,可晏某人却不想见你这个臭小子。”晏长生撇了撇嘴,支着侧脸,毫不客气地开口,“一千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闷声作大死。”

“……”齐云天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最后也只得认了。

晏长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那副认命的模样:“知错了吗?”

齐云天抬起头,答非所问:“弟子不悔。”

晏长生眉头一挑,打量了他几眼,忽又一笑,竟不再言语。

齐云天见对方已是骂得够了,便要上前,走向对面那道星河所在。

晏长生啧了一声,抬手凌空一画,拦住他的脚步:“都给你说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弟子……”

“喏,瞧那边,接你的人来了。”晏长生遥遥一指,示意他回头。

齐云天不明所以,转头看去,却猝不及防被某种伟力擒住,向后一拽。胸膛里忽然有什么用力搏动了一下,一颗脏器那样痛苦又惊愕地重新雀跃起来,涌出温热的血,烧出一片惊心动魄。

无边黑暗之中绽开盛大的光芒,绝世无匹。光芒之中有人高声呼喊他的名姓,字字分明。

当真有人带着一份撼天动地的誓言来找他了。

男人放声大笑,冲他挥了挥手,醉卧在星河间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潇洒的话语迢迢递来:“回去告诉秦墨白,就说……”

 

“太师伯说……他若是转世,绝不给您当徒弟,教您占了便宜。”

上极殿内,齐云天轻咳一声,向着星台上那个身影低声委婉转述。

秦掌门默默听着,神色始终平静带笑,哪怕听得这一句,也不见更多动容。

齐云天端然正坐,俨然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自他的角度,只依稀得见自家掌门师祖手中似握着一物,却看不清究竟为何。

“大师兄既都这般说了,那待得机缘到了,就请吕真人去接他的转世回来便是。”良久,秦掌门终是微微一笑,答得轻巧,“他不愿予我做徒弟,那就做他徒弟的徒弟吧。”

“……”齐云天一时无言,最后只得口称掌门师祖高明。

秦掌门目光望向殿外,有一瞬间短暂的飘忽,旋即便收敛,与他继续道:“听说你白日里已是去过正德洞天了?”

“是。”

秦掌门颔首,不置可否,最后只笑了笑:“如此,我也不多留你了,去忙你该忙的事情吧。”

齐云天迟疑半晌,伏身一拜:“弟子今日聆听师祖教诲,获益匪浅,还请师祖肯允弟子留在……”

“好了,去吧。”秦掌门拂尘一扫,笑叹一声,“渡真殿主若要寻你,你留在何处都没用。”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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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明夜相逢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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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天来到飞鸿台前,远远看着那个孤坐的背影,脚步终是一顿。

“去吧。”张衍抬手在他肩头稍稍用力按了按,“我还有事需得往丹鼎院那厢走一趟,就不同你过去了,也免得火上浇油。”

齐云天转头看了眼那只搭在自己肩头手,最后还是微微颔首,听着身后遁光疾驰远去的动静,踏上通往飞鸿台的浮桥。

“弟子齐云天……拜见老师。”他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稽首见礼。

“坐吧。”孟真人背对着他,不曾回头,只淡淡开口。

齐云天却径直在他身后端正跪下,伏身拜倒:“弟子有罪,请老师责罚。”

孟真人身形颤了颤,半晌后沉沉开口:“责罚?当初魔相之事早已昭告诸派,乃是你与渡真殿主合计,瞒天过海,为麻痹玉霄所设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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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天来到飞鸿台前,远远看着那个孤坐的背影,脚步终是一顿。

“去吧。”张衍抬手在他肩头稍稍用力按了按,“我还有事需得往丹鼎院那厢走一趟,就不同你过去了,也免得火上浇油。”

齐云天转头看了眼那只搭在自己肩头手,最后还是微微颔首,听着身后遁光疾驰远去的动静,踏上通往飞鸿台的浮桥。

“弟子齐云天……拜见老师。”他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稽首见礼。

“坐吧。”孟真人背对着他,不曾回头,只淡淡开口。

齐云天却径直在他身后端正跪下,伏身拜倒:“弟子有罪,请老师责罚。”

孟真人身形颤了颤,半晌后沉沉开口:“责罚?当初魔相之事早已昭告诸派,乃是你与渡真殿主合计,瞒天过海,为麻痹玉霄所设的局。如今人劫已过,不仅无罪,还更有功,谈何责罚?”

齐云天被这番说辞一堵,心下一叹——先前种种动荡惊变,因来得太过仓促,反倒教参与过丕矢宫坛议事的诸派摸不着头脑。故而人劫之前,为宽人心,秦掌门也已晓谕诸派,所谓魔相劫数,乃是玉霄派有意构陷,溟沧为待开劫机缘,这才一时退让,由他齐云天暂顶此罪,只待来日清算此事。而后又兼有少清与涉事的张衍出面,澄清此事,倒也连蒙带哄,遮掩了其中不可告人的几分关窍。

然而这些终究是面向外人的说辞……齐云天沉默片刻,最后轻声道:“老师这话,便是不肯原谅弟子了。”

孟真人终于回头,看着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你说那些混账话的时候,想过要我原谅你吗?”

“……”齐云天静了静,声音极稳,“老师所言极是,原是弟子妄想了。弟子此生所行之事,实在愧对老师良多,如今更不敢再求老师原谅。今日承蒙老师不弃,教弟子能入得正德洞天拜见,如今得见老师无恙,弟子心愿已足,日后必不会再来叨扰老师清修,惹得老师不快。”

孟真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你要同为师说的,就是这些吗?”

“弟子亏欠老师太多,已不知从何说起。”齐云天抬起头,“好在此身仍在,往日种种,弟子来日自当一一偿还。”

孟真人眼中似氤氲着雾气:“亏欠么?这就是你来见为师的缘故?”

齐云天不敢多看那双眼睛,只得低下头去,苦笑一声:“弟子其实……不知该以何面目再见老师,但弟子还是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您。无论您是否原谅,如何责罚,还是要将弟子逐出门,弟子都毫无怨言。”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孟真人眼眶红得厉害,“你觉得为师想听的,就是你如何愧悔,如何领罚?”

齐云天身形一顿,良久,终是重新抬头:“老师,弟子还活着,弟子回来了。”

孟真人猛地落下泪来,颤巍巍地抬手抚上他的发顶,嘴唇嗫嚅,再说不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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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正德洞天已经放那位进去了?”丹鼎院内,周崇举一边翻找着架子上的新茶,一边不忘八卦两句,“那你怎地不去陪着,反倒往我这里来?万一一会儿正德洞天发起脾气来……”

“大师兄毕竟是他的嫡传弟子。”张衍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揉了揉额心,“我若是留在那里,只怕才是不妥。”

周崇举终于从最顶层的架子上找到了珍藏的好茶,顺便回头接了一句:“人劫一战后,你这个渡真殿主如今已是名震九洲,谁还敢给你脸色看不成?”

张衍曲指敲了敲额头,将一本谱册推至案上,岔开了话题:“此番清点出来的玉霄遗物已尽数在此,周氏毕竟只余你一人在世,掌门真人的意思也是由你处置了便是。”

“原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周崇举笑了笑,转而招呼了童子去煮水沏茶,自己在他对面落座,“我与那周雍乃是同岁,只是道根早毁,洞天无望,寿数也就在这百载之间,能在寿尽之前得见玉霄覆灭,心愿已足。”

张衍目光一转,留意到他案上瓷盏中犹自盛着几朵莲花,不觉道:“师兄当真再无遗憾了吗?”

周崇举先是一愣,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恍然,而后又是一笑:“这世间种种,又岂能尽数求得个圆满?”

张衍看向窗外景色,似有所思。

“难得你今日得了空闲,我却有一桩疑惑一直想问你一问。”周崇举将一朵浮水的莲花拾起,仔细端详,“只是怕你听了不爽快。”

张衍转过头:“师兄但讲无妨。”

“我听阿玉详说了《太初见气玄说》,总归还是心有余悸……纵使你有大气运加身,更兼至法洞天得道,行此扰纲常逆转生死之事,依旧是九死一生的搏命之举,稍有不慎便要耗尽一身道果,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周崇举低声道,“你修道至今,同辈之中已无敌手,来日功成前人能抵至之境也未必不可。你与上极殿那一位,自然是有数百年的情分在那里……但到得那时,或许千万个数百年也只在你一念之间。你行那等冒险之事时可曾想过,若因这一段情分一时哀愧而误了机缘道途,当真不悔么?”

张衍耐心地听他说完,最后反而笑起来:“师兄说得不错,修至洞天之境者,寿数不过三千,观数百载情分,自然如心头血肉,不可割舍,待得来日长生无尽,数百载光阴也就只是弹指一挥,不值一提,说过去,仿佛便也过去。”

“那你……”

“可纵使还有千千万万个数百年,张衍一生毕竟也只有一个二十岁。”张衍缓缓道,“自当年海眼魔穴初见后我便知道,此生再不会有别人了。”

周崇举默然良久,忽又道:“诚然,你这番话说得实在有水平,连我这一把年纪都觉得臊得慌。不过我怎么听阿玉说,你与上极殿那位,近来仿佛并不见如何亲近?”

“……”所以你其实想问的是这个吗?

张衍毕竟道行深厚,当即正色:“眼下正值山门忙碌之际,我与大师兄自然当以门中诸事优先。至于旁的,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TBC

人间铁

【尾声】明夜相逢处【1】

人劫之后的尾声

灾后重建工作展开




明夜相逢处


更期明夜相逢处,还尽今宵未足心。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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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衍折返山门时,正值浮游天宫一场小议结束。孙真人带头打着哈欠出殿,抬头见他,随口招呼了一声,便懒洋洋地要回长观洞天休整。人劫之后诸事繁琐,除却清点几户灭门之派的山门道统,还需收拣余下的真器法宝及可用之物,整顿齐毕后,方可再议动身前往天外之事。

他此番在外兜转一圈,正是将玉霄尚存的些许外物收走,打算回禀过秦掌门后就交由周崇举处置。

此时殿中诸人俱是散了,张衍一眼瞥去,没有找到想见的人,便索性调头,同孙真人走到一路去。

孙真人斜瞅了他一眼,笑道:“渡真殿主仿佛有话要...

人劫之后的尾声

灾后重建工作展开




明夜相逢处


更期明夜相逢处,还尽今宵未足心。

——题记


》》

张衍折返山门时,正值浮游天宫一场小议结束。孙真人带头打着哈欠出殿,抬头见他,随口招呼了一声,便懒洋洋地要回长观洞天休整。人劫之后诸事繁琐,除却清点几户灭门之派的山门道统,还需收拣余下的真器法宝及可用之物,整顿齐毕后,方可再议动身前往天外之事。

他此番在外兜转一圈,正是将玉霄尚存的些许外物收走,打算回禀过秦掌门后就交由周崇举处置。

此时殿中诸人俱是散了,张衍一眼瞥去,没有找到想见的人,便索性调头,同孙真人走到一路去。

孙真人斜瞅了他一眼,笑道:“渡真殿主仿佛有话要说?”

张衍也不拐弯抹角:“怎不见大师兄?”

孙真人又瞅了他一眼,最后向着天边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喏,还在正德洞天外面跪着呢。”

“……”张衍默然片刻,“孟真人还不肯见大师兄么?”

“你啊……”孙真人原想拍拍他的肩,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宁冲玄一般会俯身迁就他的身高,他只能改成拍了拍张衍的胳膊,“改明儿,你那大弟子刘雁依跪在你面前,口口声声说不想活了,然后转头就化成了水,泡都不冒一个,你就知道当师父的苦了。”

张衍倒是很放心:“那丫头没这个本事。”

“……”

“其实此事也不能怪大师兄。”张衍立刻清了清嗓子,端正神色,“他也是……”

孙真人摆了摆手,一指正德洞天的方向:“你和我说可没用,你要找的人在那边。”眼见堵了这位战无不胜的渡真殿主话头,他自觉今日兴致大好,更显悠哉地撑开法相,回返长观洞天。

午后薄薄的阳光从高处铺洒下来,长阶上一片明媚,云淡风轻,浑然看不出三个月前是怎样一副惊天动地生死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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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洞天外是一片海潮苍茫,张衍遥遥瞧着,自觉齐云天能寻到一块礁石跪着,已经很见诚意了。

“大师兄教我好找。”张衍收了法相在齐云天身边落定。

齐云天老远便感觉到他的气机,叹了口气,抬手按过额角:“不是说好老师这厢我独自请罪就可……”

张衍席地而坐:“你从人劫告终请罪到现在,孟真人可见过你么?”

齐云天目光微垂:“原是我这个做弟子的不肖,老师不肯见我,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觉得你可以换个方法。”张衍有心替他分忧,郑重建议。

齐云天本难得犯愁,此刻倒被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得哑然:“那还请渡真殿主不吝赐教。”

于是张衍一把抓了他的手,转头向着正德洞天那天放出话去:“孟真人若是不愿这个不肖弟子留在眼前,那张某只能带大师兄先行一步了。”

“……”齐云天扶着额头,不太敢想正德洞天内是何等情形。

张衍默数了几个数,发现对面无有动静,自忖孟真人不愧为秦掌门座下大弟子,端的沉稳持重,于是又添了一句:“真走了啊。”

齐云天被他牵着,跪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幸而正德洞天一片素来罕有人迹,不至于教门中旁人知晓这里的鸡飞狗跳。

手上传来的温度像是烫在了心里,提醒他确确实实还活在人间。

 

》》

正德洞天内,关瀛岳与周宣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都默默低下头去,不敢多看一旁水镜中映出的景象。

孟真人面无表情地端坐于飞鸿台上,倒有几分人劫时都不曾见的悲壮。

“真走了啊。”那厢张衍的声音又响亮地传了过来。

于是关瀛岳与周宣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在“你年纪大你去说”和“你是亲传弟子你去说”之间角逐一番后,关瀛岳还是主动身先士卒,低声开口:“师祖,恩师待您的心,毕竟还是真的,您就见见他吧。”

“你倒还替他说话。”孟真人转头看着远处,口气极淡。

这话似有几分薄责之意,不是好兆头。于是关瀛岳急中生智,恳切道:“为人弟子者,从来都敬恩师如父,传道授业之恩更不敢忘。”

周宣暗自为这一语双关叫了声好。

孟真人却仍旧沉默,反而更见惆怅。良久,他终于看了眼旁边的周宣:“嘱咐你办的事情如何?”

周宣连忙答话:“已是料理妥当。当日之事动静颇大,但幸而诸位真人当即起得人劫,倒不难遮掩,旁人只道是哪位上殿真人施展法力神通开劫,敬畏之余自然不敢多问。至于世家那边,琳琅洞天的秦真人仿佛也已是打过招呼,那日之事,无论知与不知,都只做糊涂便是。”

孟真人一言不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默得像块石头。

关瀛岳小心翼翼地窥视了一番孟真人的脸色,斟酌着言辞继续道:“恩师出事之时,弟子正闭关于玄泽洞天,不晓外事,待得听闻此事,也已是人劫告终之后……有些话由弟子来说,确实不妥。说来也是弟子无用,若弟子当时便能知晓恩师的筹谋,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一争的。”

他本不善词锋,但这些年得齐云天诸般锤炼,也渐渐领会到几分巧言令色的精髓。

譬如眼下孟真人的闭门不见,看似是气,实则是哀,故而劝是无用,需得以己度人,感同身受地安抚。

“争。”孟真人幽幽看来,“你如何争得过他?他那个性子决定的事,谁能改变得了他的主意?”

关瀛岳悄悄看了眼水镜中那个玄袍道人的身影,不敢吱声,唯恐火上浇油,只得继续宽慰:“正是。师祖的不争,其实并非是退让于大局,而是体谅恩师的难处。您的用心良苦,恩师岂能不明白?”

孟真人阖上眼:“明白?不,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

关瀛岳一噎,无计可施之余更添几分无可奈何——恩师,弟子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正当他心力交瘁之时,忽又闻得孟真人一声淡淡的话语:“罢了,去唤他们进来吧。”

 

TBC

人间铁
!!!爱你!!!!抱起小画家转...

!!!爱你!!!!抱起小画家转圈圈!!!!

千风折杨柳:

-明月入怀-


恭喜完结,张齐今晚立刻洞房 @人间铁 

!!!爱你!!!!抱起小画家转圈圈!!!!

千风折杨柳:

-明月入怀-



恭喜完结,张齐今晚立刻洞房 @人间铁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38】

六百三十八

先天一气符化作金光一分为二,一道打入齐云天体内,一道飞出殿外,晓谕同道。张衍转头看向哑了声音的孟真人,第一次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种身心俱疲的老态龙钟,然而写下论罪之言的始作俑者神色自始至终却殊无变化。

良久之后,秦掌门冷静的话语回荡在殿中,齐云天被那些仿佛轻描淡写的句子压得抬不起头,只能伏身叩首。张衍有些出神地听着,听着那些薄而锋利的斥责一句又一句割过,在不知名的某处留下累累伤痕,然后周围开始渗透出血色,模糊了视野,唯有齐云天的身影犹自可辨。

“云天,你告诉老师,这个位置……当真教你这么累么?”孟真人的身影只余一个昏暗的轮廓,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

齐云天稍稍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

六百三十八

先天一气符化作金光一分为二,一道打入齐云天体内,一道飞出殿外,晓谕同道。张衍转头看向哑了声音的孟真人,第一次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种身心俱疲的老态龙钟,然而写下论罪之言的始作俑者神色自始至终却殊无变化。

良久之后,秦掌门冷静的话语回荡在殿中,齐云天被那些仿佛轻描淡写的句子压得抬不起头,只能伏身叩首。张衍有些出神地听着,听着那些薄而锋利的斥责一句又一句割过,在不知名的某处留下累累伤痕,然后周围开始渗透出血色,模糊了视野,唯有齐云天的身影犹自可辨。

“云天,你告诉老师,这个位置……当真教你这么累么?”孟真人的身影只余一个昏暗的轮廓,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

齐云天稍稍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笑了一下,沙哑的声音来得极缓:“是弟子错了,无缘即是错,弟子却错上加错。弟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妄存争命之心。明知天意早定,却还一意孤行,终是累得半生蹉跎,害人害己。”

他艰难地喘息着,这样一个漫长的句子已让他本就行将就木的身体又隐有崩溃之势:“师祖所言,正是弟子此生不容宽恕之过。或许当真是弟子贪心不足,想要得太多,才至于今日竟辜负山门,辜负师恩,沦做溟沧千古罪人。”

“你还没有回答你老师的问题。”秦掌门的声音传来,“这些年,上极殿这个位置,便教你那么累吗?”

齐云天似长考了很久,仰起头望向高处“太上无极”四个大字,眼中仍是晦暗的:“弟子六岁离家,七岁拜入正德洞天门下,十四岁开脉入道,五十二岁化丹,而后两百岁成婴,八百岁入得洞天,算至如今,已入溟沧一千二百载有余。弟子身是十大弟子首座之时,掌九院以下之事,每日大小俗务至多不过百许;后入得上极殿,主持上三殿诸般事宜,平日里到得案头的文书卷宗也不过三五百数,若说如此就要叫苦,那便是天职有失。”

他以再寻常不过的口吻提起经年累月的案牍劳形,是真的全然不曾在意:“师祖与老师对弟子寄予厚望,弟子一日不敢懈怠辜负。哪怕临渊而行,如履薄冰,也要走到自己当去之位,如此,才不算愧负山门。虽则路有崎岖,几经辗转,如今回想起来,也称不得一个‘累’字。”他静了静,忽又道,“一切本该如此的。”

“可弟子却因一时软弱,惹念动心,强求缘法,最后招来滔天祸患。若非弟子,渡真殿主的魔相本不会被旁人所知,溟沧也不至于临近开劫之时遭诸派声讨问责。万方有罪,罪在弟子一人而已。好在先天一气符已成,魔宗六派与玉霄自有分寸,想来也该安心退让。”齐云天恍然失笑,“老师问弟子累否……眼下半生回首,步步走来,倒也不如何累,只是弟子无能,已是走不下去了。”

张衍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最后只听出了心灰意冷。他想站起来,膝盖却僵硬得动不了。

齐云天身上渐渐又有伤痕裂开了,他只能收敛话语,勉强提起一丝气力转向孟真人,深深一拜:“老师实在不必为弟子这等心思阴谲之辈伤神。弟子会有今日,皆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沉默片刻,继续无波无澜地说了下去,“所谓嫉贤妒能,戕害同门,原也是弟子罪有应得。”

孟真人身形一晃:“够了……云天,你……”

齐云天深吸一口气,却是一意要将话语说尽:“老师门下原有弟子二十二人,除却这些年寿或尽转生,或卒于内乱的几人,余下之辈尽折于弟子手上。林师弟乃是弟子设计诱导,命丧妖修之手;钟师弟也是弟子有意指引,改投琳琅洞天,以至后来被弃如敝履;还有任名遥师弟任师弟……”

“我说够了。”孟真人厉声出言,第一次狠狠打断了他的话,“云天,你当真是要绝了你我师徒最后的情分吗?你做的那些事……那些事,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齐云天额头贴地,声音终于带了忍不住的疲倦:“老师既知道,那更不必将弟子之事放在心上了。弟子这一生,一错再错,早已是不值得。只是瀛岳与周宣毕竟无辜,老师若不喜他们在近前,也请……”

这一次,再多奔流的水浪也难以愈合那些溃烂的伤口,齐云天终是未能说完最后的话语,只能挣扎着看向一旁的秦掌门。

“关瀛岳身是十大弟子,又护持三殿玄阵有功,来日自有机缘。周宣打点玄水真宫多年,也可留于他身边主事。”秦掌门背过身去,每一字都分明地说与他听。

于是齐云天再无言语,最后向着殿中端正一拜,任凭一道清冽光华降下,将他拖卷离去。

眼前陡然一白,耳边风声呼啸来去,整个人都像是坠落在风雪里。张衍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然后用力丢入这片冰天雪地中。他狼狈地起身,只得见齐云天向着皑皑大雪的尽头停停走走。

“大师兄!”他竭力喊着,风雪中却没有半点声音。

齐云天一步又一步艰难地行进,四面大阵森严,阴风冷彻,他却无知无觉,无悲无喜,污浊的血在雪地里开出凄艳的花。

终于,他再也没有了向前的力气,只能跪倒在荒凉雪地里,冰雪覆到他的身上便被魔气消融成水,满是裂痕的法镜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指尖竭力挽留的一截布条也即将被狂风刮走。他只能勉强用棱花镜将它压住,依稀是最后的心满意足:“这是最后一次了。”

四面八方的大雪忽然一静,而后搅起疯狂而剧烈的风暴。风声怒号,比风声更狂放的,是不知何处而起的滚滚浪潮之声。

齐云天闭上眼,身形只一瞬间就被风雪掩埋,像是被包裹成茧。下一刻,千涛万浪破茧而出,一道真水法相逆流直上,撞入虚空之中,再无踪影。

天地间唯有潮声奔腾如雷动,仿佛四海同哭。

 

最后的光晕被洗刷散了,张衍躺倒在一片雪白的落花间,目光空空如也,好像飞过眼前的梨花,还是小寒界里的雪。

眼角流过冰凉的湿润的感觉,一定是雪落在脸上,化成了水。一定是的。

他这样想啊,想啊,忽然失声痛哭。

 

TBC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37】

六百三十七

他刹不住脚步,只能不遗余力地奔跑。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停下,一旦停下,就有什么东西要彻底溜走了。

像风一样,像水一样。

四周的颜色越来越空了,盛极而衰,满满的尽是凋零的影子。张衍听到了许多声音,它们倾吐着思念,重复着誓言,说着极尽郑重而又热烈的句子,仿佛那就是用情至深。他想让它们闭嘴,可那浑然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你或许并不想听,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大师兄,我仍喜欢你,张衍仍是你认识的那个张衍,未曾变过。”

——“我来到你的面前,是想同你一起走下去。如今数百年过去,大师兄,张衍还可以与你一路吗?”

——“不是数十载。是四百七十五年。”

原来齐云天的记忆里装了这样多的“...

六百三十七

他刹不住脚步,只能不遗余力地奔跑。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停下,一旦停下,就有什么东西要彻底溜走了。

像风一样,像水一样。

四周的颜色越来越空了,盛极而衰,满满的尽是凋零的影子。张衍听到了许多声音,它们倾吐着思念,重复着誓言,说着极尽郑重而又热烈的句子,仿佛那就是用情至深。他想让它们闭嘴,可那浑然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你或许并不想听,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大师兄,我仍喜欢你,张衍仍是你认识的那个张衍,未曾变过。”

——“我来到你的面前,是想同你一起走下去。如今数百年过去,大师兄,张衍还可以与你一路吗?”

——“不是数十载。是四百七十五年。”

原来齐云天的记忆里装了这样多的“张衍”。

脚下忽然踉跄了一步,像是踩到了水里,更多汹涌的记忆如浪如潮淹了过来,然而眼前的一切又在猝不及防间熊熊燃烧。张衍站定在火海的尽头,火焰时而血红时而漆黑,拔地而起的魔相魁伟狰狞。依稀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叫嚣痛骂,可他眼中却却只容得下那个青衣寥落的影子。

张衍怔怔地看着齐云天,看着他隔开了周雍,独自一人一步步向着穷凶极恶的魔相走去。他的身上不断有伤口在开裂,像是被什么千刀万剐过,然后又有水流涌上,前仆后继地替他愈合伤口。

黑火燎天,面目丑恶的妖魔盛怒之下要将靠近的一切斩杀殆尽,可齐云天竟然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张衍大喊着他的名字,却不曾留下一点声音,他疯狂地奔走到齐云天身边,对方的目光却只留给那个毁天灭地的魔物。那才是此刻齐云天眼中的张衍。

“收手吧,我就在这里。”齐云天轻声开口,身后血色逶迤。

然而魔相依旧暴虐狂放,一个个漆黑的骨刺转瞬将他钉死在地,齐云天却始终固执地向它伸出了手。

张衍的手穿过他的身体,整个人跌倒在这片抓不住的记忆中。头痛得像是要炸开,好像那些钉死齐云天的骨刺也钉在了他的识海里。多少年了,他不是早已将足够强大了吗?为什么还会被无望与不甘支配?为什么还会在命运的面前败下阵来?千千万万的流水强行愈合着齐云天的伤势也同化着他的身体,张衍甚至可以想象,那副虚弱到不堪重负的皮囊之内已被腐蚀成何等可怖的模样。

终于,魔相在叹息中轰然崩坍,张衍看着齐云天接住昏迷不醒的自己搂抱入怀,才发现对方竟然还不肯解开“清景暗地”之术。他在等什么?

答案随即便已见分晓,一道剑光西来,凛然孤寒,落地后显露出白衣剑修冷漠的脸。

竟然是清辰子。

“……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清辰兄,我想求你一事。”齐云天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对方的出现,他此刻声音也平静镇定得全然不似一个本该垂死的人,“少清既与溟沧定盟,大局当前,必当以人劫之事为重,请你务必允我。”

张衍撑起身,一动不动地观望着这场谈话。

清辰子冷眼看着他:“补天阁已召诸派齐聚丕矢宫坛,意在以魔相之事声讨溟沧。”

齐云天笑了笑:“我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所以,你更得助我,方能帮溟沧渡此难关。”

“你待如何?”良久,白衣剑修终于开口。

齐云天低咳出几口乌血,终于喘匀呼吸,稳稳道:“如此……便有劳清辰兄稍后亲上丕矢宫坛,向天下同道指认此番魔相劫难的罪魁祸首,还我派渡真殿主一个清白。”

清辰子的眉尖动了动。

“溟沧派齐云天,无惜才让贤之德,却有豺狼蛇蝎之心,假魔藏秘法而戕害同门,借同道惶恐以铲除异己,实乃九洲诸派所不齿,论罪当诛。”齐云天一字一句开口,像是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话。

按着额头的手重重垂落,张衍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不可能。”清辰子冷冷回绝。

齐云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溟沧若要成人劫之事,非渡真殿主不可,清辰兄,事涉山门大局,算我求你。”

清辰子无动于衷地提醒:“你乃溟沧派大弟子。”

“所以更该为山门赴汤蹈火。”齐云天稳稳接住他的话,毫无退让之意,“清辰兄,就算不为两派盟契,不为来日开劫,只为这些年故人情谊,也请你帮我这一回。”

“帮你去死吗?”

“是。”齐云天竟也不曾否认,“死得其所,死而无悔。我不必瞒你,我早已是将死之人,不过苟延残喘才得存至今。本想待得人劫一开再为山门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但如今看来,已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今日一战,我已油尽灯枯,眼下虽存得几分体面,但身死道消也只在朝夕之间。以我一命换人劫前最后的安稳,是最好的选择。”

白衣剑修四周的剑光似猛地震荡了一下,那一瞬间是难掩的恼火愤怒,然而他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冷漠无澜:“此地魔气铁证如山,他们不会信的。”

“所以,才要劳驾清辰兄……将证据亲自送到他们的面前。”齐云天安然一笑,抬起手,不过一瞬间的松懈,便有无数漆黑的伤口在他手上裂开,流出污浊的血。哪怕稍后就有清澈的流水涌来,千方百计地愈合这些伤口,苍白的皮肤下依旧可见某种阴秽在蠢蠢欲动。

白衣剑修沉默地与他对视,半晌,齐云天读懂了他的沉默,笑了笑,伏身拜倒,向他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礼。

清辰子避而不受,目光放得极远:“你当知后果。”

齐云天淡淡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张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听着清辰子临走前骂了一句“混账”,只觉得好笑,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死死摁住心口,猛地呕出一口血来——永远微笑的从来只有齐云天,他是最端方斯文的亡命之徒。

四周忽然就黑了,像是一双眼睛快要废了,看不见了,只有声音还活着。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义正辞严地声讨,而后便是此起彼伏众口铄金的附和,如同蚊蝇乱响,让人不胜其扰;然后又忽然一静,有人单刀直入,一锤定音;再然后……再然后仿佛全然乱了,张衍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为何齐云天的记忆里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只有海潮声从极远处奔涌而来。

张衍知道自己被海潮淹没了,但他一点也不想挣扎,也不想去寻找出路,他听着那潮声只听到了精疲力竭的孤独。

他想要拥抱这片水域,水却从他的臂弯间溜走了。

“师祖,弟子已是……无用之人,能为山门所做的,也仅止于此。还请师祖,成全。”

依稀有光线重新亮了起来,只是这光也是稀薄而黯淡的,隐约勾勒出上极殿的轮廓。张衍被浪潮打落在地,看见了跪倒于殿中的齐云天。

齐云天身上满是血迹,所有伤口都在崩溃开裂,流出乌血,涌出魔气。孟真人惊恸之下想要伸手将他扶住,然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都已让这具身体愈发摧枯拉朽。

“至德,别碰他。”秦掌门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身上的法力,他已受不住了。”

“恩师……云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孟真人连忙将手收回。

张衍在齐云天身边跪下,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个人的身体是如何崩溃腐朽到白骨尽露,又强行靠着水浪维系血肉与皮囊。他竟然只能看着。

齐云天抬起头,一双空茫的眼睛被水洗不出半点光泽。他咳出又一口血,于喘息间艰难开口:“弟子身染魔气以至沉疴,早已回天乏术,多年以前便有双目俱废,灵机难纳之兆,幸得灵穴之中祖师伟力相助,方能苟活至今。祖师伟力乃是山门精粹,弟子不告而取,取后瞒而不报,俱是欺师灭祖的重罪,请师祖老师责罚。”

孟真人的神色蓦地变了,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秦掌门立于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字字平静:“魔气从何而来?”

齐云天顿了顿,终是应答:“弟子不查,自渡真殿主处所染,初时只道身体乏溃乃是旧伤连累,待得了悟此间关联,为时已晚。”

“山门之中不乏与渡真殿主有往来者,为何他人统统无恙,独你沾染污秽?”

齐云天倏尔一静。

秦掌门显然已知其中关窍,并不勉强他作答,继续又道:“你既知自己早已身染魔气,为何不肯告知长辈,反要一意孤行,自作主张?”

“渡真殿主乃是山门栋梁之才,中流砥柱,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弟子道途已废,自当……”

“自当退位让贤,是吗?”秦掌门缓缓道。

齐云天伏身叩拜,答了声是。张衍跪在他身边,麻木不仁地看着这片阴沉灰蒙的光景,无言以对。

“你深知张衍在九洲声名太盛,树敌太多,生怕他修习魔藏之事败露,引来百口难辩之危,所以宁肯自己一言不发,也要千方百计地将他护下。若非今日魔相现世,震动九洲,只怕你也不会将此事轻言一字,是吗?”秦掌门再问。

张衍闭上眼,听见齐云天又轻声答了一个“是”。

“你对他着实是思虑周全。”秦掌门言语中听不出多少起伏,也并不如何评价,“你说你曾求得祖师伟力相助,但伟力加身必有因果还报,你又是以何换得这等生生不息之力?”

“承蒙祖师遗泽不弃,肯允弟子以一己之身为筹。”齐云天与他一样平静,“弟子既得借灵穴伟力,受山门之大恩,自当散尽道行化于四海,以襄助溟沧人劫之需。弟子无能,如今已无再战之力,唯愿以此身拖延一二,待得一线机缘降下,溟沧顺天时应地利而开劫,成就万载未有之举。”

“云天!”孟真人的眼眶已是红了,声音哑得厉害。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吗?”秦掌门只看着远处,问得简单。

齐云天仍旧称是。

“既如此,这‘先天一气符’便由你自行处置吧。你身是上极殿副殿主,执掌溟沧诸事多年,对山门法规了如指掌。该如何论罪,又该如何明正典刑……你自决便是。”

一道金光落至齐云天面前,张衍陡然从漫长地麻木中惊醒,想要伸手抢夺,却徒劳无功。

先天一气符乃是由大能祭炼的定契之物,一旦落誓于其上,因果立成,再不可改,直至誓约圆满,或立契之人神形俱灭,再不存于世。

他第一次如此疯狂地想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好,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张衍眼睁睁地看着齐云天在符书上安定地写下自己的罪过,每一句都端正到无可挑剔,彰显一派之威。

“……不思谦贤而谄佞,欲巧言令色,为残刻之举,险祸九洲。故锁其功行,囚于小寒界千载,以思己过,方慰天下同道拳拳之心……”

 

TBC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35】

六百三十五

张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样东西,仿佛是在替它们思考出现在这里的缘故。齐云天一定是离开得太过匆忙,所以才忘记了带上。

他俯身拾起镜子与布条,它们被雪冻得冰冷而麻木,仿佛等待被挖出的这一刻已太久太久。

旧日柔软的缂丝布料褪色得厉害,连石青色的纹理辨认起来都艰难,但张衍知道这就是自己亲手从袖口撕下来的那一段。原来齐云天一直留着……所以齐云天一直留着。

张衍猝不及防笑了一下,他明明已经是睥睨一方的洞天真人,这一刻却忽然做回了那个还需百般为自己计划筹谋的小小弟子。那一年二十岁的自己远没有今日的尊崇强悍,回头看看只觉得不知天高地厚,却连一点跃跃欲试的心思都被人如此小心地珍藏。

他从来都...

六百三十五

张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样东西,仿佛是在替它们思考出现在这里的缘故。齐云天一定是离开得太过匆忙,所以才忘记了带上。

他俯身拾起镜子与布条,它们被雪冻得冰冷而麻木,仿佛等待被挖出的这一刻已太久太久。

旧日柔软的缂丝布料褪色得厉害,连石青色的纹理辨认起来都艰难,但张衍知道这就是自己亲手从袖口撕下来的那一段。原来齐云天一直留着……所以齐云天一直留着。

张衍猝不及防笑了一下,他明明已经是睥睨一方的洞天真人,这一刻却忽然做回了那个还需百般为自己计划筹谋的小小弟子。那一年二十岁的自己远没有今日的尊崇强悍,回头看看只觉得不知天高地厚,却连一点跃跃欲试的心思都被人如此小心地珍藏。

他从来都没想过,从来都不知道。

齐云天总是安静而耐心地看着他,与他说着平淡寻常的话语,绝口不提那些被他遗落的过去。于是一切都在默不作声间成了秘密,无论是“我记得你”还是“我喜欢你”。

张衍将那截布条收入怀里,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面支离破碎过的镜子。

今日的始作俑者早已不复从前的精致玄妙,唯独边角的些许雕文犹见美丽,镜面皲裂的纹路如同被大雪冻伤的疤。它曾被玄蛟抱阳钺斩得支离破碎,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又被勉强破镜重圆。

齐云天曾将这面棱花镜交到他的手上,镜子里的真灵总是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仿佛嘲笑,又仿佛悲悯。他却只嫌她聒噪。

张衍抬手擦去镜面上的冰雪,却忽然脚下一陷,跌入一片迷坠。

梨花的冷香迎面而来,这一次再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梦境,他真的回到了“花水月”中的小界。

青石小路无声蜿蜒,素白梨花四面纷飞,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只觉得有雨落下。

红衣女童抱着膝盖坐在树下,轻声哼着不着边际的调子。她眉目稚嫩得不谙世事,长发披散委地,身上肩头满是落花。

她自顾自摇头晃脑地清唱,中途意识到有人走近,便偏过头,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张衍停下脚步,看着那张姣好无邪的脸:“是你。”

女孩换了个方向继续偏着头:“你是谁呀?”

“大师兄呢?他在何处?他去了哪里?”张衍大步上前,漫天飞花都被他一身气势震开,“你……”

女孩被他吓得不轻,惊得跳了起来。她抱着怀里的玉匣,踩着一簇又一簇花枝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张衍匆匆赶上,却被乱花迷眼。

他大袖一扫,荡开那些纷乱的雪白,余光倏尔扫到一抹熟悉的青色,立刻转头追去:“大师兄!”

他的声音响彻这片天地,却不曾惊动那个立于满树梨花下的影子。

齐云天未曾束发,背对着他,张衍大步上前去拉他的手,掌中却骤然一空。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那片虚无的影像,而“齐云天”却只抬头看着那个坐在梨花枝头的女孩。

女孩的神色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懵懂,笑语晏晏间风情潋滟:“你喜欢他,是不是?我都看出来了。那你们就更不应该离开‘花水月’了。在这方小界里,阴阳混沌,虚实相生,真假并济,可一旦出去了,这里面发生过的一切于你们而言,就都做不得数了。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生死与共同甘共苦,可就都作废了。”

“前辈似乎误会了什么。”张衍听着齐云天平静开口,“我对我这位师弟……张师弟是个人才,我也着实很看好他,若是换了往日,必是一枚称手的好棋子,我自然也属意好生栽培。可惜,我这师弟心思也多,笼络起来确实也棘手得很,总归要用些手段,才能让他在等危险难测的地方替我卖命。前辈修行多年,难道不知,皮肉交合,有时未必是情之所至,不过也是点惑人手段罢了。”

张衍一愣,还未待他看清,那个影子便蓦地散了。

他茫然四顾,才发现齐云天的身影随即又出现在了另一处。这一次,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

“自己”被安顿在树下沉沉地睡着,而齐云天正坐下身,与面前的女孩耐心开口:“我受同门师弟之托前来魔穴救他,本是无心之举;但今日我决意要带着他一并离开此处,却并非只是因为同门之托。”

女孩这才点头,又聒噪地说了那许多关于祭炼法宝的话,张衍一句也不曾听进去,只出神地看着那张停留在过去的脸。

“你不会忘的。祭炼了‘花水月’的你,是不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的。会忘记的,只有你师弟一人而已。”女孩又露出了那样依稀讽刺的笑容。

齐云天却仍是淡淡地,在棱花镜上书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样也好。”

那样也好……好在哪里呢?张衍向着那张脸伸出手去,却又在即将触到的瞬间落空。

影子又散了,张衍恍惚地向前走去,任凭周围那些细碎的梨花轻飘飘地迎面飞来,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晕。

那是齐云天的记忆,是他所不曾知晓的八百余载光阴。

张衍看着他失了坐忘莲旧伤难愈,却在长辈面前安然自若;看着他将一截竹枝交到范长青的手中,叮嘱着若护持不周便拿他是问的话;还看着他襄助宁冲玄成丹后指点对方前往竹节岛照拂,口口声声说:“你与张师弟相熟得早,因缘也更深,为兄能帮的,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即将再次闭关,只能待得出关以后,再来向两位师弟相贺了。”

真是啼笑皆非。

张衍想要握住那些细碎的光,仿佛是想解开那些年少时柔肠百结的误会。隐忍的目光与平静的话语背后,原来藏着一颗孤独了太久的心,可谁也不曾真的懂得。

连他也是。

四周的景象在渐行渐远中又变了,变作了上极殿外冷月高悬,夜凉如水。齐云天伏身跪着,被秦掌门威严的话语压得抬不起头:“事已至此,你仍不肯说实话吗?你不愿说倒也罢了,下去吧。”

张衍浑然不知这是何时的事情,记忆里秦掌门待下一向慈蔼,毋论是早已属意的继承人。

齐云天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弟子……弟子对那张衍有情,求师祖,留他一条生路。”

“有何情?”

“有……男女思慕之情。”

张衍扶着额头,只觉得脑海里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张衍必须要入四象斩神阵,此令,不可改,也不会改。你且去吧,哪怕再跪,我也只会如此回答于你。”秦掌门的话仿佛是从天上来的,平静且居高临下。齐云天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按着心口痛得重新跪了下去。

四象斩神阵,竟是四象斩神阵……张衍忽然挥开那些零星的落花向前跑去,耳边风声呼啸,送来的尽是衰折了岁月的话语。

——“云天,我且再问你一次。你擅自从首座之位退下,却是为何?”

 

——“你要是那么担心他,那不如由我陪他走上一遭……你在‘花水月’里留一段你的影子,如果他真的想起来了,我便叫醒你,让你自己同他说去。若他没想起来,你便当是杞人忧天一场,该如何,还是如何就好了。”

 

——“既然知道世家睚眦必报,那以后若无他事,便在玄水真宫好生静修吧。”

 

——“如此,多谢大师兄成全。大师兄深谋远虑,唯愿永无机关算尽的那一日。”

 

——“恩师,方才弟子往方尘院去时遇见了雁依师妹,听她说,张师叔三日前已是离山外出,言是需得一二百载方才归来。”

 

——“恩师……弟子无用!是师姐,师姐她……师姐她已是道根尽毁,再无突破之望。”

 

——“你与骊山派之恩,他日机缘到了,我自当回报,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等事惊扰你的在天之灵。至于旁的,恕我便多给不起了。”

 

——“我骗了你啊……你知道,你的师弟为什么会全忘了在‘花水月’中的一切,而你却记得吗?不是因为你祭炼了我……而是因为,他在‘花水月’中斩断过自己的因果……”

张衍猛地站住脚步,眼前是跪倒在地的齐云天,与他怀中鲜血淋漓的女孩。

“是的,他斩断的是与你的因果……你们的缘分,早就断了啊……”

张衍站在一旁,第一次认真听完红衣真灵叙说的每一句话。她已经要死了,却还是那么喋喋不休,每一句话都像是锈迹斑斑的刀在心上磨搓。

原来自己斩断的真的是牵系着他与齐云天的因果,所以才会忘记,所以才会错过;原来坐忘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牵连,可也不过危危一线;还有魔气……原来齐云天的憔悴衰弱从不只是被旧伤连累,他强求因果,所以要付出代价。

原来他们没有缘分。

张衍死死按住额头,那些声音盘桓在身边迟迟不肯散去,教他不得不去想,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你我……虚情假意了那么多年,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在那场荒凉的大雨里,自己曾这样说过。


TBC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34】

六百三十四

意识猛然倒灌回身体,张衍自睡梦中睁眼,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漫天的雨声。

他躺倒在冷硬的法榻上,法袍之下尽是冷汗,渡真殿高悬的横椽一道并着一道,藏在暗处的阴影里,仿佛蒙着经年累月的灰。

某种稀薄的玄光雾一般地弥散着,什么也照不亮,唯独落在身上的感觉微凉。

张衍怔怔地望着那些古老的雕纹,回想着刚才做过的梦。有什么东西践踏着记忆,狂奔过漫长的岁月与他重逢。

他想起来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又那么分明,历久弥新。

在海眼魔穴修行的日子里,曾有人假借齐云天的皮囊诱他落入了一处小界,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假象,却还是跟上去想要确定齐云天的安危。

那是一处牵动七情六欲的小界,连修...

六百三十四

意识猛然倒灌回身体,张衍自睡梦中睁眼,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漫天的雨声。

他躺倒在冷硬的法榻上,法袍之下尽是冷汗,渡真殿高悬的横椽一道并着一道,藏在暗处的阴影里,仿佛蒙着经年累月的灰。

某种稀薄的玄光雾一般地弥散着,什么也照不亮,唯独落在身上的感觉微凉。

张衍怔怔地望着那些古老的雕纹,回想着刚才做过的梦。有什么东西践踏着记忆,狂奔过漫长的岁月与他重逢。

他想起来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又那么分明,历久弥新。

在海眼魔穴修行的日子里,曾有人假借齐云天的皮囊诱他落入了一处小界,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假象,却还是跟上去想要确定齐云天的安危。

那是一处牵动七情六欲的小界,连修为都被居高临下地压制。一开始什么都俱是荒芜晦暗的,渐渐地才下起雨来。他循着这场雨一路往前,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待他极是客气的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一身青衣略显寡淡,长发半散半束,回头与他对望时笑意宁静而安然,然后在他的掌心画出莲花的图案。

小界之中尽是穷凶极恶之物,却尽数败落在北冥真水下,他甚至清楚地记起那是一只大妖九婴,每一颗头颅都巨大狰狞。齐云天横笛而吹,令千涛万浪都俯首称臣,然而后继乏力之下终究有所疏忽。于是他携着剑光迎上,一气十六剑尽数劈下,生生斩落那颗趁乱而起的头颅。他们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对视,忽然间心明如洗。

他抱着力竭昏迷的齐云天走过千千万万纷扰的假象,像是长途跋涉,又像是原地踱步。苍白的月色照亮怀里那张斯文安静的脸,这个人睡着时,眼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影。他在水边安歇,齐云天醒来后与他专注地商讨此间异像,最后,他听得自己的声音郑重响起,他说——

“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

于是什么都安静了,心也安静了。这个地方只有他们,而他们只有彼此。

还有那截束发的布带……是他从衣袖上撕下了一段,供那个人随手绑住在斗法中披散的长发。

还有,还有那铺满梨花的青石小路……外间是凛冽的风雪咄咄逼来,面前是齐云天的身影青衣楚楚。可他清楚地明白那是假象,真正的齐云天还在水中布法,把生死安危托付于他,没有什么能阻碍他的脚步。

青影化作飞花四散,有人在风中轻声嘲笑:“好决心,好气魄。小郎君只道一己之力便可求长生大道,破世间万法,却忘了大道之上,犹有天意高悬。你今日自斩因缘,他日必有恶果来报,还盼郎君那时可别悔不当初!”

他还想起那个声音了,声音的主人既是将他们关在此地的孩子,也是高台上那个嫁衣染血的女人。

他睡着了,又像是入梦了,梦里仿佛齐云天抱住了他,说着不会让他死去的话。

然后呢?然后他在浑浑噩噩间被一片水蛊惑了,那样亲密到想融为一体的冲动,教人恨不得竭尽全力地去拥抱。

于是他也真的抱住了,还尝到了拆吞入腹时的血。侧颈的皮肉那样柔软薄弱,一口咬下,便是深刻的齿印。

多年之后,张衍终于再次看清了那张初次亲吻过的脸,第一次心动过的人。他置身于记忆的浪潮里,看着往事水落石出。

原来没有那么多的雨恨云愁,一切的因缘际会其实早已写定。

并不因为“张衍”这个名字,也不因为缺乏来日的棋子,只是为了那个瞬间,一个修为远不及自己的年轻人鲁莽又张狂地上前,伸手拉他走出了孤身一人的血色。

可自己却忘记了……怎么可以忘记了!

记忆清晰的同时疼痛也在复苏,身体像是肢解过后又被强行拼接,关节僵硬到陌生。张衍听着那滂沱的雨声忽然挣扎着坐起,破开重重禁制,跌跌撞撞奔向殿外。

久远的记忆逐渐归位,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又重新在识海里张牙舞爪……熟悉的青衣满是血污,苍白的脸上了无生气,黑暗埋葬了他们,然后大火点燃鲜血,烧出翻天覆地的暴怒。

渡真殿从来没有这样空旷而宽阔过,偏偏每跑一步都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网勒着手脚与咽喉。力道身躯坚不可摧,但疼痛仍在,可张衍却对此无知无觉,只大袖挥开一切阻碍自己的符文玄光,想要离开这片昏沉压抑的殿宇。

他必须得找到齐云天……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溟沧的?他记得自己亲眼看见齐云天的尸身被周雍丢入黑暗,可识海里分明还残留着那个人沉静的话语,那个人匍匐在血泊中,却不顾一切地向他伸出手来。

又一重禁制罗网般铺盖而落,张衍径直撑开法相,正面撼上,将其撞得粉碎。他踏过高高的门槛,忽然迎面撞上一人,殿外大雨下得天地相连,龙渊大泽的浪潮声与滚滚雷声混做一处。

“孟真人!”张衍一眼认出来人,甚至顾不得礼数与客套,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臂,“大师兄呢?”

正德洞天的主人怔怔地看着他,并未指出他的失礼:“你醒了。”

“大师兄呢?他可一并回来了?”张衍急于求证。

“……云天么?”孟真人略一失神,随即转头看向那苍青色的雨幕,声音似有些飘忽,“他回来了……他在,小寒界……”

张衍一愣,不知对方为何提起那门中供作闭关死参或囚困重罪弟子的苦寒之地:“小寒界?大师兄他出了何事?”

孟真人的神情让他被某种偌大的不安击中了,他松开手,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你……于九洲同道面前展露魔相,引来天地剧变,玉霄与魔宗六派以此攻讦你乃祸世劫数,逼迫溟沧将你交出……”孟真人没有看他,只哑声开口,话语近乎麻木,“云天为保山门,为保你……自行领下此罪,说是自己嫉贤妒能,以魔藏秘法戕害于你,然后签下先天一气符,受罚禁锁修为囚于小寒界千年……”

张衍不待他说完,径直奔入大雨之中,向着小寒界遁去。

雨真是前所未有的大,眼前什么都看不分明,天地间好像都只剩下他一人。他勉强辨认着别离峰的方向,荡开那些碍事的雨水杀去。浑身如有火烧,紧握在手的那枚青玉法印却格外冰凉。

大师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剑光铺天盖地斩落,别离峰上的界碑连同着黑沉石门轰然粉碎。大雨与冰雪不过一界之隔,刹那间狂风席卷,满目浑浊。

张衍毅然决然闯入这片苍白的地界,直奔最深处的囚地,一路上法力摧山崩岳,所到之处俱是冰裂雪崩。

小寒界极北之地,便是此间九幽寒风的源头,拘押门中重罪之徒的大阵。四方法坛连同大小数千根法柱楔入阵角,法力循环往复,生出至阴至寒的煞气笼罩住当中那座料峭高崖,肃杀而阴森。

“大师兄!”张衍仗着剑光撕开煞气的阻隔,在孤高的悬崖上落定。

他的声音一直传出到极远处,震得每一片风雪都在作响。

可是无人应答,这里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

张衍低头看了眼掌中属于上极殿副殿主的法印,也不曾得到半点与之呼应的气机。齐云天根本不在这里。

啊,是了……昔年秦掌门便假借囚禁之名保全了牧守山,如今自然也不会当真让齐云天受困在此地煎熬。是他莽撞了,还是先上浮游天宫问个明白为好。齐云天毕竟是溟沧的下一任执掌,掌门真人又岂会允许他做出这等荒唐糊涂的事情?

张衍这样告诉自己。

他就要急不可耐地转身离开,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突兀的东西。

低头一看,雪中埋着的原是一方满是裂痕的棱花镜。棱花镜底下还压着一截黯淡褪色的布条,像是何人衣袖的一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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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齐】秋水共长天【633】

六百三十三

阴翳的乌云从天的另一端平推着涌来,昏黑而浓重。天地间明晦不清,龙渊大泽的潮水渐渐开始汹涌,四面奔走嚎啕的风声里,浮游天宫就像是一座吞没了岁月的碑。它已经很老了,却始终不倒。

一重重飞檐傲岸而张扬的舒展着,朴拙的花纹细腻如羽,依着每一座殿宇应有的规制有条不紊地显露出层次。

沿着青玉长阶步步而下,流云自衣摆处争先恐后地曳过,又赶忙着去拥簇那些庄重冷肃的砖石,将这座威严了万载的天宫衬得坚不可摧,高不可攀。

从长阶的尽头极目远望,天地间的一切都小了,整个龙渊大泽仿佛也能尽收眼底。潮水来了又去,观瞻的人也来了又去,但总归是同一片浑俗和光,再过千载万载,都没有什么不同。

金钟声急响,...

六百三十三

阴翳的乌云从天的另一端平推着涌来,昏黑而浓重。天地间明晦不清,龙渊大泽的潮水渐渐开始汹涌,四面奔走嚎啕的风声里,浮游天宫就像是一座吞没了岁月的碑。它已经很老了,却始终不倒。

一重重飞檐傲岸而张扬的舒展着,朴拙的花纹细腻如羽,依着每一座殿宇应有的规制有条不紊地显露出层次。

沿着青玉长阶步步而下,流云自衣摆处争先恐后地曳过,又赶忙着去拥簇那些庄重冷肃的砖石,将这座威严了万载的天宫衬得坚不可摧,高不可攀。

从长阶的尽头极目远望,天地间的一切都小了,整个龙渊大泽仿佛也能尽收眼底。潮水来了又去,观瞻的人也来了又去,但总归是同一片浑俗和光,再过千载万载,都没有什么不同。

金钟声急响,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海天之间。

雨却还在隐忍,迟迟不肯落下。

 

远处的山高高的,顶着半残的月亮,脚下的河静静的,映着朦胧的人影,可心里始终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张衍走过润而无声的河流,每一步的涟漪都溅起殷红的花瓣。当他俯下身去捞起一捧,花瓣却又重新化作流水从他指缝间溜走了。于是手中也是空空的。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等着乍分又合的水面重新映出自己的影子,却只看到了一团漆黑中缠着殷红的火。那火仿佛是从他的脚下燃烧到了水里,他向前,火焰也跟着他步步向前,于是身后的花瓣越积越多,在水面上浮了一层红。

是了,他是来找东西的。他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必须得找回来。

沿着河水往前,就能找到。

于是一颗心随之雀跃了起来,水中的火也在摇曳中烧得更旺。

露出水面的礁石被烧出通红的颜色,突兀丛生的枝桠稍微靠近也都纷纷燃做火树银花,四面一时间热闹极了,可他并不喜欢这种无声的喧嚣。他找不到自己丢失的珍宝,他究竟把它丢到哪里去了呢?

话说回来,他视若珍宝的,又是什么?

他忽然被自己问住了,不觉停下脚步,冥思苦想。他跋涉千里,究竟在找什么呢?

一只羽毛光鲜的黄雀始终跟着他,扑棱着翅膀四下徘徊,俨然是跃跃欲试的模样,恨不得随时飞上来啄他一口。张衍并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个小小的烦恼,可是又无法将其忽略,于是伸手想要擒住这个扰人的小家伙。

黄雀惊慌失措地飞走了,张衍这时才注意到,黄雀的口中衔着一朵寡淡的梨花。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被一刀切过,猝不及防疼得人眼前一黑。张衍死死按住额头,随即惊觉过来,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水花高高地溅起,乱红纷飞如雨。

追上去,当然要追上去,那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

视线忽然凌乱潦倒了起来,他像是踩在水里,又像是奔跑在火中,天与地俱是黑的,他找不到那只需要紧紧牵住的手。他一会儿像是看见了一个眉目稚嫩的男孩在轻叹,一会儿又像是看见了一颗白发金瞳的头颅在嘲笑……还有数不清的声音在跌宕起伏,惊叫怒骂兼而有之。

对,他想起来了,他失去的根本不是什么东西,他要找到的是一个自己绝不能放手的人。

张衍冲出熊熊烈火,那一刻万籁俱寂,眼前只剩下一抹苍青。

那个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又像是笼罩在云遮雾障里,暧昧的轮廓似曾相识。

他忽然安定下来,再无焦躁与烦恼,只想牵着这个人的手离开。这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他也真的牵起了那只从袖袍间垂落的手,想要将这个人从朦胧的雾气拉入自己的怀抱,可他带出的却是一具披着青色法袍的骷髅,累累白骨像是被夺去生命的人偶。他奋力追赶,最后拥抱到的只有死亡。

他被不知名的傀儡欺骗了。

张衍松开手,骷髅却不曾倒下,反而用漆黑空洞的眼眶望着他,抬手掏向他的胸膛。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白骨的指爪轻而易举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口处空无一物,徒剩下巨大的窟窿。

骷髅的上下颚脱臼似地开阖着,吐露出浑浊的嗓音:“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无名的怒火忽然有了实质,浩浩荡荡烧开一片。大火时而血红时而漆黑,他恨不得将这具冒充的傀儡埋葬在火海里。

不是你,不是你……

张衍只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发疯似地咆哮,那声音时而在烈火中,时而在脑海里。眼前色彩在不断斑斓变幻,恍惚间有人自血泊中挣扎爬起,向他伸出手来——

额间忽然传来一点冰凉的触碰,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吻。浑浑噩噩的思绪陡然被清空,一切纷扰喧嚣偃旗息鼓。

他有些失神地抚上额心,素白的梨花无声落于指尖,又如霜雪般化去。

脚下的河流忽然奔腾而起,以他为中心肆意搅荡,他被幽深的黑暗淹没,又在下一刻迎来天光乍破。

尘封已久的大门匾额高悬,“镜花水月”四个大字妖冶到惊心动魄。朱门向两侧分开的那一刻,巨大的镜面照出大千世界,伏身在宝镜上的女人红裙黑发,像是不老的壁画,于万种风情间抱朴守拙。

“你来了。”

女人轻声开口,口吻如重逢。

只是一个闭眼的瞬间,背后传来大门合拢的声音,再睁眼,眼前已是一条曲折老旧的回廊。张衍茫然地顺着这条回廊向前走去,廊外雨声淅沥,风中送来梨花清浅的香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条青石小路,小路的尽头又是梨花满树。

有人青衣楚楚,丝带束发,立于这片纷扬雪白之间,像是已等候了许久许久。

张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重复一个早已经历过千百次的梦境,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到过这里,走过这条回廊,闻过这片花香,却没有一次认出过这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他一次次地走近,这个人一次次地消散,他们永远在拥抱到彼此之前失之交臂。

然后重蹈覆辙。

张衍屏着呼吸,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此间光阴凝定,多少岁月无声。

他忐忑于这场梦境的结束,不愿上前,可是他却无法不走向那个人。

那个人回身与他对视,目光明澈,笑意安然,似乎带着某种温存的期许,又不曾有丝毫不耐。

“我见过你……”张衍终于开口,“我记得你。”

我记得的,一定记得的,让我想起来,让我想起来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微微笑着,向他伸了出手:“那就……记起来吧。”

张衍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指,于是那个清瘦的身影乍然间散作纷乱的梨花扑入他的怀抱,填补那空洞的胸膛。

他在那一瞬间恍然大悟——自己将再无法涉足这片“过去”的梦境,因为某种名为“记忆”的东西正在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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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24】

六百二十四

这话虽是事实,却未免太过尖酸,连周雍都不由侧目。梁循义身是魔宗巨擘,又一贯老谋深算,若在往日,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刻薄之言,今日这一番不留情面的挤兑,归根结底还是倚老卖老,妄图趁机以势压人罢了。

只是齐云天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心中一哂,自然不会教魔宗此时得意,当即笑着打了个圆场:“梁掌门这话倒教晚辈有几分惶恐惭愧。晚辈虽领着玉霄上参殿主的正位,但有上人在,也一样是个过不了河的卒子罢了。”

“周雍兄实在是自谦了。”齐云天显然对梁循义方才的讥讽不以为意,不过置之一笑,“卒子若是过了河,那便是能将军的子。”

“话虽如此,那也总得能熬到过了河才行。”梁循义施施然开口...

六百二十四

这话虽是事实,却未免太过尖酸,连周雍都不由侧目。梁循义身是魔宗巨擘,又一贯老谋深算,若在往日,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刻薄之言,今日这一番不留情面的挤兑,归根结底还是倚老卖老,妄图趁机以势压人罢了。

只是齐云天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心中一哂,自然不会教魔宗此时得意,当即笑着打了个圆场:“梁掌门这话倒教晚辈有几分惶恐惭愧。晚辈虽领着玉霄上参殿主的正位,但有上人在,也一样是个过不了河的卒子罢了。”

“周雍兄实在是自谦了。”齐云天显然对梁循义方才的讥讽不以为意,不过置之一笑,“卒子若是过了河,那便是能将军的子。”

“话虽如此,那也总得能熬到过了河才行。”梁循义施施然开口,“就只怕树大招风,名高引谤,枉断了千载道途。”

周雍知道这糟老头子不过是顺着方才的话语反唇相讥,但仍被冷不丁地刺了一下。他还未开口,齐云天已是慢条斯理地将话挡了回去:“梁掌门此言在理。如此说来,还要多谢您老人家的遮风挡雨,毕竟真要论起辈分名望,在座只怕无人能与您比肩。”

“齐真人既然如此能言善辩,那想必定能给我等一个解释了。”温青象与薛定缘对看一眼,知道对方长于口舌之辩,索性开门见山,不给其得意的机会,“贵派张真人修习邪法魔相,为祸九洲,正应了当下的人劫,溟沧派包庇这等祸患,不知意欲何为?”

这一言径直杀来,殿中肃然一寂,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戚掌门与庞真人都举目看向那个端坐于溟沧席位上的年轻人。

齐云天的神色却并不像是被问到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他随手捻过袖口,心平气和地反问:“不知温真人何以口口声声称我派渡真殿主为劫数?”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哦,倒是我记得差了。仿佛贵派的大弟子百里青殷当初便是败在渡真殿主手下的吧,也不知百里真人如今可有转世入道,倒教温真人时至今日还要鸣不平?”

便是温青象素来习惯笑里藏刀,此刻都有几分要挂不住脸上的笑意。当年魔穴之争,百里青殷与张衍对上,最后不仅败下阵来,更是连元灵都被直接打散,转世无望。齐云天眼下旧事重提,分明就是想先给他扣上“公报私仇”四个字。

“这么说,那魔物现世时,齐真人也是看得分明,倒不知贵派有何高见?”薛定缘心知这个时候更要迎难而上,齐云天再如何了得,也不过只有一人之力,当务之急是要将其气焰打压,主导此番关于张衍的处置。

“不错,那魔物我溟沧自然也是见到了。”齐云天倒不曾否认,“不然掌门真人也不会命我特地跑上这一趟。只是我有一点不明,那魔物现世时浑身魔气诡谲,来历难测,更兼搅弄四方风云,引来天地异变,诸位何以口口声声断言,那魔物便一定是我派渡真殿主?”

 

“到底还是嫩了些啊。”

上参殿内,汪洋般的烛火被千千万万盏星灯盛了,拥簇着玉台之上眉目清冷的那个少年道人。一面法镜高悬,镜中所映正是此刻丕矢宫坛之景。借着周雍的眼睛,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殿中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此刻镜中俱是齐云天端然沉静的模样,灵崖上人稍微抬头看着那张游刃有余过了头的脸,微微一哂:“竖子尔。想和我下这盘棋,你还不配。”

 

短暂的沉寂后,最先开口的却是席位排在最末的骊山派掌门沈梓心:“旁处我不大清楚,骊山派这厢,乃是谭掌门敲响金钟后又遣弟子传话过来,言是入魔为祸九洲之人乃溟沧派渡真殿主张衍,还请天下同道齐聚丕矢宫坛,商议共诛此獠。”

“‘共诛此獠’……”齐云天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那位脸色惨白的补天阁掌门,“谭掌门是这个意思么?”

谭定仙抱着拂尘打了个寒噤,对上那并不如何锋利的目光莫名地生出几分退避之意,恨不得矢口否认,将自己摘个干净。魔宗六派同气连枝,自然可与溟沧派硬碰硬,但似补天阁这等只能依附大派而活的小宗门,保不定哪日便要被秋后算账。

然而周雍也就在此时笑着看来,谭定仙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触而过,最后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请齐真人与溟沧派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为一个张衍,败坏了山门清誉。”

“大局为重之前,还请谭掌门给我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解释。”齐云天笑了笑,“谭掌门何以断言,那魔物便是张衍?”

谭定仙讪讪道:“灵崖上人法眼如炬,自然……”

“所以仅凭灵崖上人一家之言,无有更多真凭实据,便要将劫数二字扣在我派渡真殿主的身上,还特地敲金钟召集同道,美其名曰诛杀魔物。”齐云天略一颔首,“贵派当真是看得起我溟沧。”

“诶,齐老弟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没地损了你溟沧大弟子的气度。”周雍何尝不知齐云天此刻问罪补天阁,实则便是冲着玉霄来的,很是诚挚地好言相劝,“这等关系九洲道统的大事委实马虎不得,便是有一分可能,也得弄个十分明白。老弟你素来深明大义,定能体谅一二。”

齐云天仿佛笑纳了他的这份好意:“那我便洗耳恭听周雍兄口中的‘一份可能’了。”

周雍知道他是笃定了自己不能说出那魔相出世的真相,但他仍是迎上了齐云天的目光,一瞬间地冷沉后忽然生出教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齐云天微微眯了一下眼。那个瞬间,他读出了周雍那不易觉察的唇语。

——“你输了。”

“若无确凿的证据,我们岂敢胡乱指认?”温青象忽然出言,“我等此番议事之所以到得迟了,正是在来此的中途先赶赴魔相现世之处收得几缕残留气机。诸位只需一观,答案便有分晓。”


TBC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16】

六百一十六

记忆里,曾经有过一次这样荒寒的风雨,带着无望,带着被命运打败的心灰意冷。再如何睁大眼,也看不清那个远去的背影。

齐云天仰起头,目光微狭,努力想要看清那尊拔地而起的魔相。

风声吼破了嗓子,像是某种厉鬼的哭嚎,魔相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震怒,隆起的筋肉轮廓如山。它浑身骨刺突兀地生长,魔气盘绕其上,透着盖世凶悍与狰狞之美,粘稠的黑血顺着庞大的身躯滴淌在地,溅起阴森漆黑的火焰。

噩梦重现,原来那根本不是梦境,而是天意在预演结局。

掌中的墨玉罗盘一寸寸碎裂开来,化作星星点点的碎光转瞬淹没在雨中。“踏步星罗”这般厉害的真器,也不过只能教这尊魔相腾挪百丈便到了极限。

齐云天提着剑,于狂风...

六百一十六

记忆里,曾经有过一次这样荒寒的风雨,带着无望,带着被命运打败的心灰意冷。再如何睁大眼,也看不清那个远去的背影。

齐云天仰起头,目光微狭,努力想要看清那尊拔地而起的魔相。

风声吼破了嗓子,像是某种厉鬼的哭嚎,魔相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震怒,隆起的筋肉轮廓如山。它浑身骨刺突兀地生长,魔气盘绕其上,透着盖世凶悍与狰狞之美,粘稠的黑血顺着庞大的身躯滴淌在地,溅起阴森漆黑的火焰。

噩梦重现,原来那根本不是梦境,而是天意在预演结局。

掌中的墨玉罗盘一寸寸碎裂开来,化作星星点点的碎光转瞬淹没在雨中。“踏步星罗”这般厉害的真器,也不过只能教这尊魔相腾挪百丈便到了极限。

齐云天提着剑,于狂风暴雨中逐渐站稳,安静地望向那大步而来的魔物。身体的知觉迟钝而麻木,想要上前的念头腾起许久,才只能艰难地迈开第一步。

“站住!你想死吗!”周雍的咆哮自身后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被一滴水猝不及防地锁住了所有力量,跌落在地,此刻只能徒劳地拍打着阻隔的法障。

“昔年,”齐云天没有回头,只抬高了声音,不让自己的话语淹没在风雨声中,“灵崖上人周阳廷,百般筹谋,自诩我溟沧四代掌门故去后,九洲便再无钳制之人。殊不知……”他的视线被雨水模糊,那张苍老孤傲的脸却还历历在目,“殊不知,玄微掌门早已率先一步留下禁术,颠覆此局。”

“这个时候你还管这些做什么?”周雍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一拳狠狠地砸在自己设下禁制上,“你快点把你这个该死的北冥真水给我解了!”

齐云天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继续艰难而缓慢地向前走去,身后血色逶迤:“那不是北冥真水……若只是北冥真水,又如何能封禁你这等‘以气化神’之物的自绝?当初在小龙观,你以一剑救我一命,今日便以此作还,因果两清。”

就这么一步,又一步,渐渐地,风雨中连周雍的叫骂都再听不清晰。齐云天任凭雨水打落在脸上,专注而凝定地望着面前失去理智的魔物。

“告诉周阳廷,他从来也没有赢过我溟沧的四代掌门。”他的声音冷涩而坚决,仿佛就是为了这样一句近乎挑衅的宣告才执意要挺直脊梁站到最后,“千万载光景,倏忽易过,得道长生又如何?若为山门,没有谁死不得。”

暴雨肆意滂沱,浇得他一袭青衣零落。魔相发现了这个胆敢向自己逼近的存在,巨臂挥舞着大剑劈砍而来,长天剑仅接下一击就从中而断。

齐云天却还在向前,他将断剑丢开,一步步走入漆黑的火海中。这是梦中早已重复千百次的故事。

越是走近,身体崩溃得就越是迅速,那些埋藏于血脉深处,多年来一直靠着祖师伟力镇压的阴浊魔气被唤醒,争先恐后地与魔相向合,这一次,无论多少水浪扑涌而来试图将伤口愈合,身体都会在下一刻重新开裂。

四方潮水在这片残暴的伟力面前形同虚设,只能做着最简单的抵抗与保护,不过是聊胜于无。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被摧毁,可是那些疯狂的力量到底无法他杀死——他分明还流着血,可已不再是人,而是渐渐成了“水”一样的存在。

那是“交换”……从在祖师灵穴立下誓言的那一刻起,这一日的到来,不过早晚而已。

膝盖与后背受到重创,齐云天踉跄一步倒在血水中,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还是败给了经年累月的疲倦。

——“你太固执了……可是你怎么可能拗得过天意呢?你们错过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命运在告诫你……再这样下去,终是害人害己……他已经害了你,而你也终将害了他,这就是……你强求因果的代价啊……”

是吗?这就是……我的代价。

曾经一次次侥幸地以为能够摆脱命运的诅咒,可最后还是没能跑出命运的掌心。

齐云天剧烈地咳嗽着,他浑身是血,带着不计其数的伤口,哪怕是手脚并用,也想要接近那个将一切格杀勿论的怪物。

“收手吧,”他向着那庞然大物轻声开口,“我就在这里。”

魔相的瞳仁里燃着滔天的火,似要烧尽一切也要烧尽他。可齐云天却伸出手去,仿佛遥遥地想要抚摸恶鬼的脸颊。

金光流转的禁制之外,周雍牙关紧咬,试图撞破那层阻隔,却又在看清齐云天的表情时,忽地一怔。

他停下了一切怒骂,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伸出手的青年,突然无话可说。

那张血迹斑斑的脸上带着只有少年人才会显露的腼腆与深情,又像是属于年长者的喟叹与温存,那是只有将大半生的岁月都耗费在凝视同一个人身上才有的专注。他终于明白齐云天所说的“做不到”究竟意味着什么,此刻任谁都能看出,那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是他的爱人,所以就算是恶鬼也一样要拥抱。

可是太晚了……周雍见证着一根根骨刺贯穿那个委顿在地的身影,终是背靠着禁制坐倒,不忍再看。

太晚了,太晚了,于是连赴汤蹈火都是错过。

 

苍白的手指竭尽全力攀上那些尖利的骨刺,无论如何也要紧握住恶鬼好血嗜杀的手。齐云天艰难地看进那双比妖魔还要暴戾的眼睛,想要开口,喉头却哽堵着乌血。魔气疯狂腐蚀着他的身体,而水浪又在锲而不舍地替他再生,他低下头,额头贴上那粗粝如甲胄的巨臂,像是与爱人久别重逢。

恶鬼撕碎猎物的利爪顿在中途,赤瞳之中忽然流出鲜红的血。那样可怖的一张脸上第一次有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是表情的变化。

仿佛是在问,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是我。”齐云天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泪水混在大雨中仓促滑落,“我就在这里。”

 

TBC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07】

六百零七

明明是沉溺在水里,偏偏又感觉像是行走在大火中,星辰陨落四野。

齐云天缓缓地行走在这片赤红的颜色间,长途跋涉,无有尽头。大火点燃了一段又一段支离破碎的画面,熊熊而燃,死去的灰烬仓促而飘渺地经过他的身边,泯灭最后一点痕迹。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如释重负。

他看到了一个跪倒在地的男孩。男孩的面目很是陌生,且被火光模糊,面前是一幅密密麻麻写满名姓的族谱。男孩安静一拜,而后起身在龛前的香炉里点了一柱香,重新回到族谱前,将烧着的香头杵上其中某个名字。

男孩的神色很是淡然,于是齐云天也同样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看着他随着族谱一并灰飞烟灭。

真是惘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至此失去了,可他一点也想不...

六百零七

明明是沉溺在水里,偏偏又感觉像是行走在大火中,星辰陨落四野。

齐云天缓缓地行走在这片赤红的颜色间,长途跋涉,无有尽头。大火点燃了一段又一段支离破碎的画面,熊熊而燃,死去的灰烬仓促而飘渺地经过他的身边,泯灭最后一点痕迹。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如释重负。

他看到了一个跪倒在地的男孩。男孩的面目很是陌生,且被火光模糊,面前是一幅密密麻麻写满名姓的族谱。男孩安静一拜,而后起身在龛前的香炉里点了一柱香,重新回到族谱前,将烧着的香头杵上其中某个名字。

男孩的神色很是淡然,于是齐云天也同样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看着他随着族谱一并灰飞烟灭。

真是惘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至此失去了,可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齐云天继续往前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行进在这样一片铺天盖地的大火里——面前出现了高高的台阶,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拾级而上,一个男孩走在他的前面,同样看不清模样。

男孩来到一个中年道人面前,温顺地行礼,道人抬手抚过他的发顶,真容也被大火藏了起来。

齐云天忽地生出一点停下来将这个道人看清的念头,可脚步却违背了他的意愿。他与那个中年道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道人与男孩也一并葬身火海。

他就这么不知疲倦地走着,大火悄然蔓上他的衣袍,将他的袖口乃至手指化作飞灰,可是齐云天却没有半点察觉。

他只顾着向前看去,又一个男孩跟在两个青年身后,三个人仿佛说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曾说,唯独背影透着兴高采烈的意兴飞扬。男孩的脚步稍慢,渐渐落在了后面,于是一个青年回身牵了他的手,另一个青年顿住脚步静静地等着他们跟上。

他们走进大火深处,渐渐化作焦黑的骷髅,而后枯骨坍塌在火中,齐云天前行的脚步被踩得粉碎。

齐云天分不清那些男孩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他只觉得恍惚。再往前,男孩的影子变成了开始长大的少年,少年抱着一摞书简坐在案前,专注而麻木地誊抄着古籍,四周的书架那样高,囚笼似的将人困在方寸之间,大火随之蔓上,烧得整座书架轰然倒塌,埋葬了案前孜孜不倦的少年。

而后新的青年出现,跪倒在尸山血海间,他挣扎着起身的那一刻,火焰将他与那些尸骸一并吞噬殆尽。

每一个身影消散在火海中,身心都随之轻盈一分,于是脚步似乎也在变得虚浮,整个人开始失去“行走”的概念,更像是羁縻的游魂。齐云天却并不惊慌,也没有想过要从火海里逃离,他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渐渐地,也想不起来什么是“自己”。

大火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却只感到了温暖。

“大师兄。”

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大火之中,一切都被烧得模棱两可,这个声音却干脆利落,清晰可闻。

齐云天仍在向前行去,并不去追寻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并不觉得是在呼唤自己。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然而那个声音却紧紧地跟着他,试图拦住他的脚步:“大师兄,醒过来吧。”

那个声音究竟是在呼唤谁呢?是那些被埋葬在大火中的影子吗?真好啊,只是一段影子,也能被如此珍重,如此挂念。

可又为什么要说是醒来呢?难道有谁曾经睡去吗?

齐云天看着更远处烧起来的大火,浑浑噩噩。

“醒过来吧,”那个声音贴近了他,“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自己,是谁……那声音吐露的每一个字眼都让人难以理解,晦涩到让人不知所措。

“那么,还记得我是谁吗?”那个声音并不放弃,反而带着更加笃定的语气再次发问。

齐云天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

像是有一扇巨门轰然洞开,那个瞬间光芒万丈。大门背后没有烈火也没有残骸,阳光明媚而又漫天雨落,英俊伟岸的青年玄袍翻飞。原来声音的主人是这副模样,哪怕他站在雨中,四面也绝不晦暗。

“大师兄。”青年又一次开口,向着他伸出了手。他们相隔不过几步,距离却又仿佛那样遥远。

齐云天有些茫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这里的一切都安定到不可思议,青年伸出的手也不曾被烈火焚烧成灰烬。

“你是……”一个名字艰难地辗转在唇舌间。

“果然,你还是愿意记得的。”青年的瞳仁黑得像是深渊,阳光尽数泯灭在深渊里,“醒过来吧,别忘了自己。”

齐云天却微微摇头:“不,交换已经完成了。”

是的,一切都在逐渐被忘记,唯独这一件事情不可磨灭。这是一场交换,他要去到滔天火海的尽头,用舍弃一切的代价达成某个曾经的盟誓。他不能留在这里,哪怕青年向他伸出了手。

“还没有。”玄袍青年的目光专注而深沉,“你还没有舍弃一切,交换还没有达成。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那问句又一次被重复,齐云天忽然意识到空洞的胸膛里有什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记得的,当然记得的……你是那个要来带我走出漫漫长梦的人。什么都在被忘记,我却还记得你。

“张……衍。”

 

周雍艰难地避开一道道奔流而来的水柱,身下的鬼女魃已在漫长的斡旋迂回中伤痕累累,行动也逐渐失去之前的敏捷。他抬手抹去脸颊上被刮出的血迹,招来四面八方的白石聊胜于无地镇压那发疯的水浪。

鬼女魃重重地撞在一座石楼上,七十二道水柱冲天而起,转瞬将至。周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口血沫,却不避不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嚣张汹涌的巨浪静止在捕获他的前一刻,随即,一直疯狂游走四方的真水暴动起来,水域之中出现了巨大的漩涡,其间仿佛有某种力量在痛苦挣扎。

 

TBC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06】

六百零六

虚空之中星辰如海,一重接一重白石殿宇间,弥漫着如云气一般的星光。一道星河横绝黑暗,六颗耀目大星交相辉映,仿佛一座高不可攀的神龛。驾着异兽的锦衣青年高踞于这片星光之上,神凝气聚,与对手分庭抗礼。

他的对手是星河另一端的滔滔浪潮,大水吞噬着四面八方的光芒,不知疲倦地试图越过含离星砂设下的天堑,每一次潮起都有雷声在滚滚作响。真水巨浪虽然不曾完全突破星河的阻隔,却有无数水珠从中腾起,如同被打磨得圆润而幽暗的晶石。那些晶石高高地浮兀着,短暂凝定后忽地一瞬间向着周雍所在位置杀去。

一片星云如屏如障遮挡住那些重水的去路,却被轻而易举击溃。周雍啧了一声,驾着鬼女魃一路敏捷地躲闪,那些被重水撞上...

六百零六

虚空之中星辰如海,一重接一重白石殿宇间,弥漫着如云气一般的星光。一道星河横绝黑暗,六颗耀目大星交相辉映,仿佛一座高不可攀的神龛。驾着异兽的锦衣青年高踞于这片星光之上,神凝气聚,与对手分庭抗礼。

他的对手是星河另一端的滔滔浪潮,大水吞噬着四面八方的光芒,不知疲倦地试图越过含离星砂设下的天堑,每一次潮起都有雷声在滚滚作响。真水巨浪虽然不曾完全突破星河的阻隔,却有无数水珠从中腾起,如同被打磨得圆润而幽暗的晶石。那些晶石高高地浮兀着,短暂凝定后忽地一瞬间向着周雍所在位置杀去。

一片星云如屏如障遮挡住那些重水的去路,却被轻而易举击溃。周雍啧了一声,驾着鬼女魃一路敏捷地躲闪,那些被重水撞上的白石转瞬粉碎,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徒手迎上,身上只会多出几百个血窟窿。

“真是难缠。”周雍拽着鬼女魃的毛发,勒令它在更高处的一截龙柱上停下。

尽管祭出了神霄万曜含离星砂,又再耗上一颗命星,然而于那等疯狂的水势而言也不过稍作阻隔。齐云天根本不是在以法力御水,而是完完全全将自己融入了这片黑海之中,再不知疲倦与疼痛,也再不会被言语与诡计撼动。

他手中这一把含离星砂乃是灵崖上人借昔年曜汉祖师所留之气炼化所得,虽则不多,但威能之大更胜同道手中之物不知几许,哪怕是洞天境界之上的凡蜕上真,一经沾染,也难逃身死道消。可齐云天偏偏能狠下心来,舍弃道体人身,献祭于水,靠着体内那不知何处得来的伟力强行与星砂相抗,反倒教他陷入一时的被动。

周雍冷眼观望着含离星砂与那真水的相接之处,但见星光与黑水相互蚕食,互不相让。只是星河在真水持续不断的攻势下已渐渐有了消散之势,又一波海潮涌来。“毕月乌”横扫出一片弯月般的痕迹,转瞬便被水浪吞噬。

他再一次被水浪包围。他可以杀死一切气势汹汹敌人,因为人总有弱点。可他又该如何杀死一片水呢?上善若水,天地之间,水乃生生不息之物,亦是完满无缺之物,以柔御坚,无孔不入。

鬼女魃仰直颈项,发出凄厉的吼叫,于一声又一声嘶鸣间撕开一线突围的缺口。周雍甫一突出重围,千百道水流立时纠缠而起,向着他逃离的轨迹穷追不舍。他大袖一甩,一支琉璃宝瓶飞出,小小的瓶口似有海饮之力,将那些滔滔大浪鲸吞入内。

然而那宝瓶转瞬便被真水撑得爆破,激流还在疯狂涌荡,搅出飓风似的漩涡。

周雍目光忽地一动,暗暗咬牙,手中的赤金长矛随之变幻,像是被无形之力融去重铸,化作一柄巨弓。弓身富丽魁伟,如同金翅鸟大张的羽翼,“危月燕”三字随之生长出来。

他勾动弓弦,在指尖割出一道口子,血珠随之渗出,化作一枝花纹古老的箭矢。

鬼女魃的利爪死死抓住就近一截巨石稳住身形,周雍侧身而坐,引箭张弓,稳稳瞄准水浪之下墨晕般的黑影。

——海浪逼迫得太紧,反而被他窥出几分端倪。那种感觉很是微妙,仿佛是听到了大海深处的心跳,又仿佛是感觉到了来自深渊的注视。这片无边真水并非当真毫无破绽,齐云天的意识必还残留在水中。

掺着血色的金光自“危月燕”四周爆开,连带着将周雍的身形也彻底淹没其中,那一箭如同闪电激射而出。他修《天宇境同书》,御气之道不逊齐云天在水法上的造化,此刻调动全身法力造出的气劲足以破开一切阻隔。

箭矢即将钉入水浪的瞬间,时空凝定,某种无形之力死死扼住了这一箭,然而箭矢却执意要拼个不死不休,气劲在水面上搅出巨大的漩涡。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开来,那样凶狠的一箭终是刚极而折,化作晶莹的粉尘散去。大浪反扑而来,周雍不慌不乱,继续凭空拉弓,以气为箭,断去水流的纠缠。

虽则一击未中,但那一箭已替他试探得分明——毫无疑问,一望无际的水域下,还藏着那个人发疯的神识。只是继续拖延,一味被动地躲避下去,待得齐云天彻底与水同化,便当真是无法对付了。

十颗命星已去其四,不过好在自己仍有与之一战的资本……鬼女魃起跃间穿过拍打而来的巨浪,周雍居高临下,低头审慎地打量着水下隐约的影像,心念急转。

弱点……齐云天的弱点能是什么?溟沧山门吗?不,当然不是。那只是他长久以来背负的责任,他可以为之生也可以为之死,但那还不足以成为让他生不如死的痛处,他可以为山门交付性命,却不会为山门交付出一颗心。

周雍忽地嗤笑出声,扬手间一方玉帖出现在他的掌中。

“瞧上谁不好,偏偏瞧上的是一星三曜之术的猎物。”他轻轻一叹,带了些是假还真的讽刺,划破手掌,用鲜血在玉帖上涂抹出妖异的符文,“有这鸳盟庚帖,那张衍再如何厉害,也是赢不了幼楚妹妹的。”

又一颗命星陡然大亮,一团光华渐渐起了变化,其间孕育之物矫矫不羁,无有定形。周雍吐出一缕精气将那光华包裹,那团光华得了一缕本命真元点化,登时金光一盛,一尾如鱼似龙的异兽破茧而出,背后双鳍舒展如翼,浑身的鳞片流转着细腻而冰冷的光泽。

周雍将玉帖喂入鱼龙口中,微微一笑:“去吧。”

鱼龙双瞳与周雍一般泛着金色,闻得此令,登时投身入下方的黑水浪潮,不见影踪——那太皞鱼龙为昔年西洲遗留的异种,千百年来以丹玉星砂饲之,秘术养炼,几乎已成不死之躯,自然不会轻易被这片水域吞噬。

周雍眸光冷沉,望着那水浪,神色复杂。又是一轮大浪汹涌,他驾起鬼女魃以箭开道,继续周旋。

 

TBC

人间铁

【张齐】秋水共长天【605】

六百零五

剑光利落而过,毫不留情地将那颗头颅从中劈开,却没有半点血花溅出,残骸自高处跌落,如同枯萎落地的果实。

然而下一刻,便有更多“果实”接二连三地从白发的末梢生长出来,它们都有着同一张面孔,或微笑,或叹息,嘴唇被鲜血画出微弯的弧度,眸光流金。张衍死死地握住手中那枚法印,咬紧的齿关间依稀有血气弥散。

这个名为“周幼楚”的死物意外的难缠,她的身上没有丝毫“活”的气息,于是也无法被杀死。她与自己过去对上的所有对手都不同,她没有胜负之心,没有生死之念,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容纳某种诡异而疯狂的力量。一双双金瞳围出一片森冷而扭曲的牢笼,将他困顿其中。

“我看见了。”那些头颅同时开口,声音荡开飘渺的...

六百零五

剑光利落而过,毫不留情地将那颗头颅从中劈开,却没有半点血花溅出,残骸自高处跌落,如同枯萎落地的果实。

然而下一刻,便有更多“果实”接二连三地从白发的末梢生长出来,它们都有着同一张面孔,或微笑,或叹息,嘴唇被鲜血画出微弯的弧度,眸光流金。张衍死死地握住手中那枚法印,咬紧的齿关间依稀有血气弥散。

这个名为“周幼楚”的死物意外的难缠,她的身上没有丝毫“活”的气息,于是也无法被杀死。她与自己过去对上的所有对手都不同,她没有胜负之心,没有生死之念,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容纳某种诡异而疯狂的力量。一双双金瞳围出一片森冷而扭曲的牢笼,将他困顿其中。

“我看见了。”那些头颅同时开口,声音荡开飘渺的回音,像是锁链一般纠缠着他,“我看见你的噩梦了。”

清鸿玄剑铮然而起,剑光横扫,斩开那些聒噪的头颅,然而新的声音随即又附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你在害怕。”

张衍忽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是从近在咫尺的位置传来,扭转过头,从一双妖冶的金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女人的头颅似从他肩上长出来一般,几乎要与他颈项相交,她瞳仁在逐渐化开,最后整个眼眶中俱是熔岩般的金色,那金色最后似乎连整个眼眶都盛不下了,顺着眼角流淌滑落,留下一道描金般的痕迹。

“看啊,你输了。”女人轻轻地诉说,仿佛深情款款,“在天意面前,人人都是手下败将。”

张衍用力扣住她的颧骨两侧,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把捏碎,可四面悬挂的头颅还在继续以平静的话语激怒着他:“你手中握着的,就是你的弱点吧。你为之惊慌,你怕你会失去什么应有之物。”

“凭你也配妄谈人心?”张衍眼中殊无笑意,震荡开全部法力,紫霄神雷向着四面八方轰然爆发。雷电顺着苍苍白发蔓延开来,带着雷霆之怒的暴虐,将那些头颅一概炸得粉碎,“把嘴闭上。”

魔相被含离星砂消融后带来的疼痛还在继续,这片无气之地源源不断抽取着他的法力,更隔绝了他避入洞天之中休养生息的可能,让他根本无从回复法力。可他现在全然没有心思去考虑自己的退路,他死死拿捏着那块上极殿副殿主的玉印,只觉得脑海里有千百个声音在此起彼伏,说着模糊不清的话,就像是一千口洪钟次第敲响。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是现在,也不是刚才,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岁月都要褪色模糊的时候,他铸下大错,无法挽回。

那枚青玉法印在他手中就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让他几乎要握不住,又偏偏不能松手。他不能松手,怎么能松手呢?一松手,他就要彻底失去那个人了!

——“为兄不日就将远行,山门一切,便要有劳渡真殿主了。”

——“今时今日,你之修为胆识俱在我之上,乃是能力挽狂澜之人,大劫当前,更可保山门于危乱之间,理应由我退位让贤。”

——“那法印背后深意干系山门,不容有失,自然是在上极殿留用。”

错了,一切都错了,大错特错……自己根本不应该和齐云天兵分两路,那个人根本没有想过力有不逮时要以“踏步星罗”牵引他去到身边!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只想推他一个人逃出生天,他早就将一切交付给了他,时刻准备一个人长长久久地远去。

在这个时候,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被齐云天的平静与笃定骗了,因为太熟悉那个人的从容不迫,也因为曾经彼此伤害折磨后才醒悟出的信任毫无保留,于是他终于落入了齐云天真真正正的诡计中。

四周盘丝般的白发在雷电中燃烧成灰,却又自灰烬中死而复生,愈发妖娆地纠缠蔓延,窸窸窣窣攀附上张衍的脚踝与肩膀。女人的头颅又一次获得新生,容颜姣好,白发三千如愁。她以空茫得只余下金色的眼睛观望着这一切,仿佛思考着如何吞噬困在此间的猎物。

张衍按着疼得像是要裂开的额头,神色几乎有一瞬间的狰狞。

不应该是这样的,自己本应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自己本应该轻而易举拿下所有对手进退从容,可是他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不,不仅如此……

——“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一直在透过梦境百般暗示着他,却又在他追逐时消散?

九摄伏魔简自他眉心窍关中忽然跃出,仿佛感应到张衍此刻动摇波荡的心绪,近乎兴奋地跃跃欲试。鬼怪与妖魔在弹冠相庆,漆黑的魔气丝丝缕缕钻入他的眼耳口鼻。

杀尽这一切,去到那个人身边。这样的念头在熊熊燃烧。

视线就要被血色蒙蔽的瞬间,一道明耀的水光忽然蹿起,包围在张衍身侧。魔气与白发被那样纯粹的水光震慑逼退,不敢上前。诸天离合神水禁光在虚空中荡开,洗去四面八方的浑浊气息,洒下一片泠泠清辉。

——“那就请渡真殿主答应我,将来无论身在何时,发生何事,都要守住本心,不嗔不动。”

张衍下意识按住心口,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在警醒着他,扼住了险些失控的力量。《明道参神契》中一点残留的魔性,竟已悄然在他心头根种,一点心神激荡的空隙,都足以教它趁虚而入。

“大师兄……”

心里忽然就静了下来,那些雷鸣般的钟声也随之停了,大火被潮水安抚,唯有疼痛还在继续。张衍直起身,将手中的青玉法印贴身收好,而后握住九摄伏魔简,勒令它安分下来,再一次冷定而骄傲地与那双金色的眼睛对视。

“你的心里藏着魔物。”女人的双眼像是金色的镜子。

“那又如何?”张衍一甩袖袍,刹那间赤紫色的魔焰重新燃起,魁伟狰狞的魔相二度爆发,神水禁光盘踞在他的身侧,不让魔气有半点靠近的可能。他越是撑开魔相,越觉一颗心似被剧烈的痛楚揪着,其实再痛一些也无妨,他此刻只想赶回到那个人身边去,为此他可以忍受千刀万刃。

女人喟然长叹,结茧般的白发尽数活了过来,蜂拥而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