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burning snow burning snow 的推荐 jiechuanboluozi.lofter.com
Dorothy桃乐丝

【卡疼】不小心和队友满分了

又被锁了 不补发了 简介微博找吧 烦😷

*刚看到之前发的也基本锁了个干净 想看的麻烦微博找吧 没救了

又被锁了 不补发了 简介微博找吧 烦😷

*刚看到之前发的也基本锁了个干净 想看的麻烦微博找吧 没救了

波茲特寫

不安的惑星

Doyoung × Ten无差

BGM: McDonald Romance - King Gnu 


“真正的”,“永恒的”,只是为了被证伪。这是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


敲定了本期杂志的采访对象之后,金道英起身去茶水间接了一杯拿铁。速溶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香气和味道都很淡,仰头喝完,杯底还剩下未溶尽的调糖颗粒。从窗外望出去可以看到阴沉的天色,厚厚的阴云在远处的楼群附近盘踞。天气愈发寒冷,却也没有要下雪的意思。金道英不是对咖啡的品质没有要求,但由于最近在攒钱买车,所以每天只能委屈一点、更委屈一点。孜孜不倦地积累或长期坚持一种习惯,得益于平...

Doyoung × Ten无差

BGM: McDonald Romance - King Gnu 



“真正的”,“永恒的”,只是为了被证伪。这是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





敲定了本期杂志的采访对象之后,金道英起身去茶水间接了一杯拿铁。速溶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香气和味道都很淡,仰头喝完,杯底还剩下未溶尽的调糖颗粒。从窗外望出去可以看到阴沉的天色,厚厚的阴云在远处的楼群附近盘踞。天气愈发寒冷,却也没有要下雪的意思。金道英不是对咖啡的品质没有要求,但由于最近在攒钱买车,所以每天只能委屈一点、更委屈一点。孜孜不倦地积累或长期坚持一种习惯,得益于平稳踏实的性情,金道英总是很擅长做这类事情——任谁看都是令人羡慕的可靠品质。


这一期要采访的对象是一位最近走红的独立音乐人。韩文字符“으”是他的代号,在一众英文中显得格外扎眼。这位不知性别、国籍、年龄,不透露任何真实资料的作曲家最近将作品投放在了一家主流音乐平台上,在互联网堪称可怕的传播效应下,一周之内作品累计播放量即破亿,并迅速跻身榜单前列。


大家浏览他的作品主页,可以很轻易地发现特别之处:专辑封面。他的每张专辑与单曲封面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的存在,有时是油画质地,色彩明快、笔触模糊,像是在实践修拉的点画法;有时则是完全的黑白线稿,线条密集而错杂,比起完整的作品,更像是某种花纹,或者作为图腾存在的符号。部分细心的乐迷发现所有的专辑封面的右下角都有同一个签名,像是立起来的“으”,落款日期不尽相同,从而推断这些专辑是由他本人亲手绘制。另一部分人认为,作画者另有其人,“으”的背后也许不止一个人。

“으”本人对此没有过任何回应。他从不回应任何声音。


依金道英的猜想,另外一个使“으”走红的主要原因——“碎掉的镜子与小丑面具”,“深海恐惧症患者的深海遨游”,“那些不曾入画的沿途灯光们”,“灰色漩涡与灰色海豚”,“如果夏天很好,那么就让它结束”——他的作品,总是被冠以诸如此类的名字,长而矫情,充满画面感,仔细一看好像又很是那么回事。金道英避之不及地逃开了。

可是工作使他不得不面对。这位制作人一周前发布了最新作品,《告别曲——恒常运转》,封面是前所未有的一片空白,乐迷纷纷猜测“으”即将隐退。杂志社与其取得联系,表达了想要做一期揭秘采访的意愿。出人意料地,对方应允下来。


坦白而言,金道英总是无法欣赏这类人。作为一名编辑,对于将要采访的对象,本不应抱持任何有所偏向的心态,以及提前的价值判断,因而金道英压下这些念头,比以往更客观地撰写采访稿。上司读了几次,若有所思地评价,好像失去了金编辑以往的敏锐感和见微知著的能力,有些无聊呢。然而,考虑到当前对这位采访对象能查到的资料实在是寥寥无几,只能准备一些基础性的问题也是情有可原。


“我会根据谈话的进程进行一些随机应变的。”金道英对上司说。

“也是,”上司点头笑道,“金编辑总是具有出色的临场发挥能力。”


如果一切顺利,下个月也许就可以晋升副主编。




约见的时间是奇怪的下午一点。JR驶过露天路段,细雨飘在玻璃上留下细密的斜线。在电梯上升到21楼的途中,他将伞一点一点整理妥帖。他其实不常这样做。电梯门在背后合拢,打开前置摄像头检视了一下仪表后,他按下门铃。





01


在学校里,他们都是异乡人。


在走廊上相遇的时候,比起直接忽视彼此然后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他们是唯二与对方有过交谈的人。

李永钦问:“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金道英说:“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梁子本应该就此结下。但他们都绝不是会记住任何无关紧要的事情的人,因为他们都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在学校里,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金道英是学生会长,每天都要早早到校,守在校门口进行检查。大家一向都说他长得像是当学生会长的料,于是他也就一直这样尽职尽责地当着。

李永钦每天踏进学校的时候,金道英都会走上前拦住他说:“你染头发了,也没穿制服。你叫什么,哪个班的?校规第十三条规定,学生的仪容仪表必须保持整洁朴素,不可染发。”

染头发、不穿制服的人,要么立刻请假回家整改,要么被记下名字,扣掉操行评分。李永钦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任课老师见了都不管,你算是什么角色?”

“所以才说我们是老师的走狗啊。”金道英云淡风轻地说,把班级名单翻得哗哗直响,导致李永钦没听到他这句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金道英按了一下圆珠笔,“二年A班的中本悠太,对不对?”


一个学期下来,仪容仪表那一栏总是记满了李永钦的名字。那多少会让他的处境变得有些困难。


而对于金道英这种人,其他人也另有折磨的办法。每次考试之前都会有人把金道英堵在放学路上,威胁金道英把试卷借给他们看,如果不照办,就会对他下狠手。“聪明才智难道不应该多多用来帮助人吗?”他们讲着无人在意逻辑的话,以此作盔甲肆无忌惮地做着坏事。只要金道英乖乖顺从了,坏事就不会发生。与其说是金道英息事宁人地同意,不如说是金道英懒得教他们好好学习、独立做人这类会给他们的人生带来变好的可能性的道理。


除了校门口的对抗,他们不曾与对方有交集。他们的生活轨迹毫无交错,原本就处于两个相隔甚远的星系也未可知。金道英有许多朋友,尽管朋友的定义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但他的确总是被人群簇拥着,好像身边少了人,他便不再是他。

以旁人的角度来看,李永钦应该是最讨厌金道英这种人的。他用整个身体贯彻着远离人群的信条。不按时交作业,理所应当地缺席小组合作,偶尔参加一下社团活动,也仅限于坐在角落。


其他人谈起李永钦,总是第一时间想起他发音古怪的名字,然后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关于李永钦的传言有很多,有人说他是母亲被强暴后诞下的孩子,有人说他是东南亚黑帮后人遭敌家复仇,流落此地避难。李永钦的画作被借来展出在插画社的公告板,繁复细密的黑色花纹令一般人即使是辨认清楚都十分困难,而他只花了两节数学课便完成了。于是又有人说,他秘密加入了某个邪教组织,以这种在学校寻找其他教徒,从而伺机炸毁学校建筑。


“要是真的想要搞出什么乱子来,怎么会老老实实等三年,估计早就下手了吧。”高三快毕业的时候,这种传言又被同桌玩笑似地在金道英耳边提起,那时候距离他们短暂地认识彼此已经过了很久,久到足够使他们不再认识彼此、也不再确信自己了解对方。


最终,除了互相知道面孔和姓名之外,他们互相不认识。除了自己和朋友以外的人都是敌人,需要加倍警惕。他们视彼此为敌人。





“即使一点才见面,想必你今天也七点之前就起床了吧。”

2101室的门打开,李永钦身着宽松的灰蓝色的棒针毛衣和白色长裤,握着门把手对他微笑,柔顺的黑色头发格外显眼。毕竟久别重逢,金道英觉得自己应该摆出吃惊的表情,但不知为何,在对方面前伪装自己让人感到难为情,于是他平静地回答:“是啊,不早起总觉得心神不宁。”又反应过来这样的口吻太像陈年旧友,听来颇感奇怪。

李永钦没有回头,似乎是笑了一下,跨过地上横竖排列着的纸箱子,引他深入房间内部,一路上绕过大大小小的画架,画架上有作为专辑封面出现的作品,也有前所未见的未完成稿。


到目前为止,在李永钦这里看到的一切,包括见到李永钦,从而确信他就是으本人这件事,都丝毫没有让金道英感到吃惊。


“我听说需要照片材料。要不要先来参观一下我做音乐的工作室?”


做音乐用的地方只有卧室这么大的方寸之地,原声的乐器和电子合成器各自盘踞在电脑周围,组成半环状的坚固城墙,金道英可以想象到李永钦陷身其中的情形。打开的电脑显示着西贝柳斯的界面,谱子敲了一半。金道英问:“你不是不打算做音乐了吗?”李永钦开朗地回答:“但是每天写一点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掉的嘛。”


令金道英吃惊的是他选择了音乐。更令金道英吃惊的是,作曲于他而言可以是每天进行一点的习惯。

“所以你真的不会再发布作品了。”金道英说。

“嗯。”李永钦双手握住放在身前站在一旁看着他,他们之间和谐得过头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金道英连忙拿出相机,眼神询问“可以吗”,然后四处找角度拍摄李永钦的工作室。

不知道为什么,金道英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夺路而逃的冲动。


最后他们在餐厅面对面坐下来,旁边放着提前沏好的红茶。李永钦右腿搭着左腿,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沉下肩膀,没等金道英抬起头便自己笑出声。“请像采访陌生人一样采访我。”李永钦说,清了清嗓子。


我们没有比陌生人亲近到哪去。金道英心想,这句话却并没说出口。他并不回应,取出电脑打开录音功能,同时露出充满职业素养的微笑,“准备好了的话,我们随时开始。”


“你很紧张对不对?”李永钦问。金道英抬起头,对方眼带笑意地问,想要刺破一切的语气将从前的那个男孩的模样暴露无遗。


“没什么好紧张的。”金道英说,“首先或许要问一下,作为一个从未以作品之外的媒介与外界交流的人,请问大家要怎么称呼您?”

“不需要称呼我。”李永钦说。

“我不是在与外界交流。”李永钦继续说,“我一点也不想要与谁交流。”




“‘으’,像一声很轻的叹息,一个没有意义的模糊喉音,可以代表任何意义,或者任何空缺。在被问到的时候,他说,下面的横线代表地面,圆形代表宇宙,整个字母则是我们所身处其中的世界的缩略。

“尽管因毫无章法而屡遭业内诟病,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作品,冲破了一切枷锁,尽显自由之本色,使人看到一种逐渐成型的新的态势。”

——摘自 Acoustic Jukebox 栏目 (笔者/DY)




学生会开完例会、其他人纷纷离开、一个人整理活动室是金道英难得可以感到自在的时候。擦干净黑板,再把椅子归置原位,然后开始打扫地面,学校里的人都放学回家了,在这难得的独处时间里,他可以稍微放大点声音唱他喜欢的歌。

打开活动室的门出来,李永钦站在外面,金道英僵了一下,问,“你不知道放学之后不可以滞留学校吗?”


李永钦看着脸红起来的金道英,无所谓地笑笑,转头离开。在楼梯转角处,金道英又一次看到了李永钦,他快步走过去,对方双手插在口袋里蹦蹦跳跳地跟上来说:“没想到你在音乐方面挺有天赋的嘛。长得也不错,真的不考虑去参加什么节目吗?”

金道英不喜欢李永钦。李永钦的存在就是为了带给他难堪。


金道英除了高票当选学生会长之外,成绩和综合评分也都位居前列。作为一名外籍学生,这是很惊人的成绩。尽管会因为这种出色而对他产生敌视乃至刁难,大家在心里都认为金道英以后没准真的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别人问起的时候,他总这么说,毕竟这是一份格外体面的职业,也是父母的一心所托。以金道英的资质,努努力想必就可以做到。


精通语言的人,在操控语言的同时,又总是会被语言欺骗。被卡在语言缝隙中生存的人,则对非语言性质的信息格外敏锐。不必交流,李永钦也可以看得出,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谁假装不屑却畏惧他。只有面对金道英的时候,“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读透对方”这一预期才会屡屡碰壁。金道英看起来像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他。


毕业之后数年,在李永钦唯一一次偶然参加的同学聚会上,金道英却缺席了。当年这么出名的人物,自然会有人提到。邻座的女生说,听说是因为今天恰好是道英的哥哥的忌日,他的哥哥在他高三那年因公殉职。李永钦记得她的脸,却早已忘了她的名字,只有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对她点点头。对方继续说,你之前都没来参加过同学聚会吧?金道英,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就是我们那届学生会长,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听说他并没有成为检察官呢。

听到她以这般口吻谈起金道英,李永钦不由得怔了一下,想,他对你们的态度可是比对我的要好得多啊,脸上的笑容却不由得越发灿烂起来,说,我很受不了他。


那时候,他已经很久没得到过金道英的消息。他们根本没什么交集,有联系才奇怪。那场同学聚会,李永钦提前离场,与人交谈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尴尬和无聊,临走时也并没有带上放在包间门口的通讯簿。他就这样放弃了和金道英取得联系的机会。

金道英没有成为歌手,也没有成为检察官。他大概没有成为什么出头露面的人物,这没什么好吃惊的,毕竟能那样的人太少了。在学校的时候,金道英写东西也写得很好,比母语写作的人更流利自如,文学社的社刊常常刊登他的诗或者散文。李永钦不擅长文字,看书超过十行就会感觉像是被绑住手脚、开始犯困,知道金道英会写东西,也是因为不小心听到旁人的讨论。班里的人都离开去活动室之后,他从柜子里拿起一本,翻到金道英的那一页,又很快一无所获地合上。说到底,他不在乎金道英说些什么,写些什么,试图用文字传达什么。




“请问你开始做音乐的契机是什么?”金道英问,“是一直以来的志向,还是纯粹的个人喜好?”

“因为工作无聊得要死。”李永钦说,看起来不准备再吐露更多。


“拜托,可不可以稍微体谅一下,”金道英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样我的专栏是很难写的。”


“因为工作无聊得要死。”李永钦的表情很是坦然,像是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毕业之后考了语言学校,然后进了一家合资公司的翻译部,平时的工作就是翻译翻译说明书,还有合同,有时候参与不怎么要紧的商务陪同。”

反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做什么,他受够了被语言的限制所妨碍的生活。


金道英有些惊讶地问:“后来你没有去学美术吗?”

“没有。”李永钦说,“那你呢,为什么也没有做检察官?”

金道英的手指在暂停录音键上流连着。

“上了大学以后,也没有组乐队吧?”李永钦的身子向金道英前倾了一下。





他们不是没有过交集。

从楼梯上分别以后,他们还是走了同一条路。李永钦走在前面,金道英不喜欢被他压住前进的步伐,于是快步绕开去取自行车。与此同时,李永钦挑衅般地从旁边的矮墙上翻过。


金道英推着车子走出校门的时候,转头看到李永钦蹲在墙边,表情不是很好看。出于好奇心,金道英还是走了过去,问:“你怎么了?”

很显然,从墙上跳下去之后,他扭到了脚。立刻看到李永钦陷入难堪的境地令金道英心情大好,以至于不介意自己的表情显得充满关切。李永钦说:“不关你事。”


金道英从不飙车,也绝不闯红灯,李永钦坐在金道英的车后座上不停抱怨慢死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打车回去,几次使金道英禁不住猛拐急刹,以使他感受到些许生命的威胁。距离李永钦说的那片街区还不到一半路程的时候,他突然说,我要去一趟电器城。金道英迟疑地停下来,因为电器城在完全相反的方向。金道英问:“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换新的冰箱。”李永钦说。


如果现在就把他扔在这里,一定会显得自己被激怒了,绝对不可以就这样被打败。金道英忍辱负重调转车头,将李永钦送到电器城门口,一言不发地离开。李永钦看了他的背影很久,然后转头上楼,最终挑选了一台他一直想要的新款小型冰箱。填完送货地址走出来,天已经黑了。李永钦猛然发现金道英又回来了,等在电器城门口的马路边。

“你不要误会,”金道英的脸浸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他过分直白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在耍我。”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一句也没有,李永钦抓着金道英的衣服下摆,专注地看着清澈空气外缓慢划过的夜景,感到陌生和恍惚。到了公寓楼下,金道英突然叮嘱:“我把你送到家了哦,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丢下你不管,年底学生会还要考核道德风评。”

李永钦回以冷酷的“再见”。


第二天,金道英罕见地没有出现在校门口。戴着徽章的学生会成员照例走过来拦住他,因为他染头发和不穿制服而询问他的姓名,李永钦不耐烦地说,中本悠太,被识破后又说,李泰容。回到教室,有几名学生见他走进来,视线粘在他身上窃窃私语了一阵,然后终于忍不住兴趣盎然地问他:“原来你在和金道英会长约会啊。他看起来那么正派的角色,居然是gay吗?”

李永钦目不斜视,清晰地说,离我远点。


一周以后,金道英回到学校,一切又照常。其他人已经忘记了看到过李永钦坐在金道英后座上这回事。李永钦继续誓死不从地染头发和不穿制服。金道英身居高位的同时不停向周围的一切妥协。世界总是公平异常。





02


“《无法互相依靠的纤弱肩膀》在韩国大受欢迎,许多乐迷认为,虽然音乐是没有语言的,但他们从中听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韩国上世纪的风格,从而被唤起了属于那个时代的遥远又荒凉的回忆。许多人猜测,这首曲目的灵感来源是韩国女作家朴婉绪的作品,专辑封面的一棵孤独的树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这一猜测。”

——摘自 Acoustic Jukebox 栏目(笔者/DY)




“是没有组乐队,乐队那么费心劳力的事情,也不是想组就能组的啊。不是作报告就是写论文,大学学业也是很忙的。又要考虑乐器,又要租场地排练,没有创作能力、只是弹别人的曲子的话也很没意思,而且总会面临成员变动或者人心不齐的情况,想想就算了,”金道英把电脑放在腿上伸展了一下,无所谓地说,“扯远了,我们继续。”

李永钦抬手咬着指甲没有作声,算是默许。金道英继续问:“在绘制封面或为歌曲撰写题目的时候,是否受到了哪些文学作品的影响?阅读对您的生活而言是否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又对您的人生有什么——”

“这都是什么问题?”李永钦打断了他,说,“到现在为止,你对我的音乐毫无关心。”

“大众对你本人,你的画和你的歌名感到好奇。”金道英不为所动地说,以一种沟通性的、近乎称赞的语气。如果不是职业病,那就是他在故意刺伤自己。李永钦盯着他的眼睛,笑肌还是提起的样子,只是逐渐失去了笑意。金道英继续说,“你无法否认,《裸木》的确写得很好吧?”声音里的温度也渐渐降到冰点。


“这是音乐栏目,你却对我的音乐毫无关心。”李永钦重复道。


“读者需要的是被像挖掘爱豆一样挖掘的东西。”金道英说。


李永钦默不作声。


“你的音乐,我都听了。”

“《闪耀着的不安的惑星》,这首让人觉得有点意思。虽然曲式上是一种平静的死寂,但我却听到激昂。”

“我一点也不在乎任何人听到什么。”李永钦轻松地微笑着。


“《恒常运转》也是,它很激昂,听着名字都能感觉到的恢弘。但我觉得这是我听过的最安静的曲子,安静得什么也没有。大概连创作者本人都并无此意吧。”


“‘惑星’,就是planet而已。当时还是我教你的。你拿来装神弄鬼,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了。”


“为什么要做音乐?你根本不喜欢。你没必要这样尖酸刻薄。”金道英说。


李永钦张着嘴巴没有表情沉默了一阵,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说过,因为无聊。我不喜欢尖酸刻薄,我懒得,”末了,李永钦淡然地转过头,“我喜欢麻木不仁。”

“但你不是,对不对?”


李永钦露出嘲讽的神情,这表情被金道英毫无障碍地接收到。情绪尖锐得像丝绸下的餐刀,露出瓦楞般的锯齿。他们终于抛弃了当下了时空,开始回到专心致志怨恨彼此的阶段。恨对方高高在上,恨对方难以接近,恨对方不爱自己,并且也不在乎自己爱不爱对方。在不用力拉近彼此就等同于将彼此推远的地方,他们的恨意很轻易就站得住脚,生根发芽。


“尖酸刻薄也好,麻木不仁也罢,有什么重要的?”李永钦说。





03


他们不是只有过一次交集。


“准备好了的话,我们随时开始。”李永钦拿起相机。金道英咬牙点点头,把披在身上的浴巾拉下来,按照李永钦给出的指示做出动作。金道英的确是这样的人,平时总是不能更加谨慎,而只要决意豁出去,就会奉献全部的自我。投影仪的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李永钦却说,这样的表情就刚刚好。他凑近过来,拉近焦距拍摄他的瞳孔。拿开相机的片刻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呼吸交缠。

金道英问:“接下来拍什么?”

李永钦回过神,再次拿起相机。

“啊,尾椎。尾椎骨。”他重复了一下,“你背过身来。”


摄影社总是没有太多人参与,因为据说负责的老师不是什么靠谱人物,而且多数人交上来的照片都平平无奇,不是敷衍了事,就是真的捕捉不到什么有意思的场景。长此以往,双方都越来越懈怠,甚至要靠吸纳从别的社落选的学生来维持人数。

李永钦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所以被塞了进去,而金道英永远扮演补缺的角色,反正他理应奉献,而且什么都做得不差。

金道英和李永钦参加的这一届摄影社,在艺术节上的摄影展大放异彩。他们的作品被放在整个展区的中心展出。


被分到一组虽然令双方都感到不适和嫌恶,但由于之前就在对方面前尽显苛刻和恶劣的本性,所以反而好过跟随便什么人搭档,然后拍一些按下快门之后便会失去意义的东西。

李永钦提议让金道英做模特时,金道英很是震惊,但是“怎么看都是你更适合做模特”这种话又说不出口;李永钦说要让他脱掉衣服坐在投影仪前时,金道英想要立刻拒绝,但是这样好像就显得他在害怕什么,于是也假装满不在乎地强势同意。


这次的创意是李永钦提出的。没有人能否认,他在视觉方面是天生的艺术家。


拍完照,李永钦租借了一间照相馆的暗房。他们在暗房里肩并肩、近乎屏息凝神地配溶液、冲洗胶片,从未与任何人如此团结一致过。照片出来的效果很好,些微的颜色偏差甚至更接近李永钦心目中的设想,金道英看到之后也不再觉得羞耻,而是激动得涨红了脸。他们的作品得到了老师的好评,甚至觉得放到专业的摄影网站上也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他们终究没这么做。


“这组照片,采用投影仪将哈勃望远镜拍摄的宇宙行星的影像投射到人的身上的方式——”参展之前,李永钦在稿纸上麻木地写着解说,最后将纸撕下来揉成一团,却不由自主地去回忆金道英的身体。苍白的皮肤显现出微微的蓝色,像是冰冻过的空气,柔和地包裹着突兀的骨骼,山峦起伏的手指关节、锁骨和脊柱。

他回想起金道英拿着自己的一叠照片和他一起穿过街道,缩着肩膀不安地说,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看到照片的人中间,有人以为我们喜欢男生怎么办?

李永钦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警觉神色回过头问,喜欢男生怎么了?


“少年的身体上盛满银河,心脏是鼓动跳跃着的——”金道英口述着照片的创意,李永钦照着写下来,抬头问,“凭什么你可以这么轻松地使用语言?”

“因为一直在刻意训练。”金道英侧了侧头。不那么剑拔弩张的关系让李永钦感到陌生,进而感到一阵心悸。


“语言是人与人之间唯一的真凭实据。”金道英说。

“是吗?”

“嗯,比起别的,人只能相信被说出来的话。”金道英神情认真地说,“如果别人向你承诺了什么,却不那么做,那么他就是在骗人,是他的不对了。”

李永钦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然后应该怎么写?”他低下头,“继续说吧。”

“惑星,”金道英说,凑过来拿走他的笔,“哎呀,这样写的。”



照片展出那天是校园开放日,李永钦和金道英远远地观察了很久摄影社的展区前围起的众人,以及他们脸上那种看到绝顶美丽的外星生物的表情,然后决定一同溜出校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吃店,经营所谓的亚洲料理,金道英说,这家的炒年糕很正宗。他们点了些东西,一起坐在露天的小桌子旁慢慢地吃完。


“有机会的话,到大学里我可能会组乐队吧。”金道英说。李永钦拿起另一串关东煮回答:“好,到时候记得给我发你表演的视频。”金道英有些难为情地点头说,不要太期待,眼里却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店铺门口的架子上挂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亚洲各国的美食宣传广告,很是吵闹。金道英抬头问:“每个字符看起来都很难写,他们在讲什么?”李永钦笑着低下头去,回答,其实我现在听不太懂了。

跟家里人也不说吗?金道英问。

说的,李永钦想了一会儿,但是已经很久没见面。


这之后,他们的合作关系结束,聊天对话框也安静下来。升上高三,学生会换届,金道英不再每日守在校门口检查。他们的生活又失去了交集。闪耀着的、各自不安的惑星,打破了周期性运行,靠近一次之后就此脱轨远离。






04


“으的作品,前期充满田园诗般柔美而令人沉醉的旋律;而以《惑星》为节点,音乐风格开始出现显著变化。乐评人eehcir以诗性的语言对他的转变进行描述:’《惑星》一曲,像是从悬崖上纵身一跃,急速下坠之后突然展翼翱翔飞入深沉的天幕。’”

——摘自Acoustic Jukebox 栏目(笔者/DY)



他们没有再聊从前的事。没有互相指责,或者叙旧。金道英率先平静下来,把解决不了的问题搁置一旁,像是对待生活中所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一样。他慢慢地问完了所有问题,也罗织出写稿的思路。最后,他站起身。


“负责接洽的人告诉我,你五点之后还有行程。我先走了。”下午四点光景的太阳从窗户里射进刺眼的阳光,金道英站起身。

“有行程,要和之前的朋友吃饭,”李永钦倚在门边,“有时间吗?”

金道英得体地微笑着推辞:“不好意思,晚点有部门聚会。”

“那好,再见。”李永钦点点头说。



回程的出租车里播放着歌曲,听起来温吞而模糊,想必创作者在音乐上的神经也是如此。在资源如此丰富的世界上,总有人可以找到各种办法勉强做着喜欢却不擅长的事情。在音乐方面,金道英有很强大的天赋,尽管他很早以前就放弃了打磨。


金道英租住的地方离JR站很近,即使房子很一般,价格也让人有些负担。买了车以后,就可以换到之前看上的另一间更宽敞的地方。这里的一居室多数都是如此:登上一节很长的外部楼梯,来到一条向外开放的走廊,每人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间。

晚来风急、雨水骤至的时候,躺在卧室的床上,总会听到某处的铁皮被雨打得噼里啪啦响,这时候,思绪就会被水飘起,然后淹没。巨大的、落日般的阴影在天际线的背后沉默,像是人类最后的时刻,外面的人们也许会暴动,也许会冲进来杀死无辜的他。但他终究没有死。死掉的只有兄长。他所在的缉毒小组伪装成炸鸡店员靠近窝点,被罪犯识破,遭到伏击,专案组五名警员全部牺牲。


他回想起采访的最后,李永钦最后说过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停止做音乐了吗?


“你说过,语言是真凭实据。于是我用尽语言想要描述我所感知到的一切,然后发现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声音像海绵一样可以储存物质,我于是也去试图操控它,结果发现,我制造的音乐离真相不能更远,它们不是从我的身上流泻而出的,是我强行制造出来的,它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毫无意义。”

“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好像既不知道要把自己存放在哪,也接近不了任何东西。”


你难道不会妥协吗?金道英带着笑意想,并不言语,告诉自己一切都不那么重要,然后就会快活一些了,像我一样,把自己搡进人群里,获得一些温度,假装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或多或少抓住了什么实体。妥协,简单异常,尽管他明白,很多时候,人不是选择做什么,而是没得选。


尖酸刻薄还是麻木不仁有什么关系?因为总是孤独一人。


盯着天花板,在想象之中,金道英问,那你总是一个人待着,会不会觉得寂寞?

会不会有寂寞难耐的时候?金道英想,一个人坐着,直到变得手脚冰凉,被寒冷的夜晚浸湿头发?

从高中的时候,到现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李永钦说,寂寞?没什么大不了,他笑起来,笑容是和从前一样的灿烂。

金道英觉得他痛苦,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痛苦,只是自己觉得痛苦而已。高中卒业,志愿录取的结果出来之后,前程已经看不见了。人生尘埃落定,像是一朝驶到断崖。他们一个直接考了语言学校,画些画的同时,一边在公司翻译部门工作。另一个修了经济,试图为考检察官而做出努力,最终还是因为对外国人的要求过于严苛而最终放弃,机缘巧合,以训练多年的操纵文字的能力谋生。




“歌名如果是太长一段,会显得无比累赘,且挤占了听众的解读空间,一句话则刚刚好,点到为止,又令人困惑。语言既可以使人达成交流,也可以使交流走向失败,这或许也是으时常思考的,巴别塔的阻碍。”

“‘音乐使我的人生丰富而充满意义。音乐是一种载体,我的音乐则是我生命的完整记载。으如此说道。‘虽然这样很老套,但是的确是这个样子。’他的笑容与任何拥有虔诚的爱的人一样真挚。对,是’他’,或许大家猜对了吗?”

“‘不管隐退与否,으都会一直存在与某处。因为音乐是超越时空的媒介。’他的话语像他的音乐一样使人充满希望,这使可能到来的告别不再显得如此悲伤。”

——摘自 Acoustic Jukebox 栏目(笔者/DY)





05


采访稿很快便交上去了。

“有着独特个人风格的人,果然也有着特殊的人文关怀。”读完之后,上司颇感满意,“稿件也写得充满感情,几乎称得上是艺术。不愧是道英。”


上午编辑部将样刊送去给李永钦。下午快下班时,李永钦打来电话。


“你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李永钦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即使只是透过声音也可以看到他啼笑皆非的嘲讽表情,金道英是这场巨型谎言的始作俑者,而共同观赏这场笑话的只有李永钦,“如果被人听到原本的录音,你是不是就要丢饭碗了?”

金道英心虚地握紧了手机,但是心里感受到一阵自杀般的畅快。以生硬的姿态编造出那些乐曲的“으”背后的李永钦,现在被他杜撰成一个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人,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透过“으”的音乐、“으”的文字、“으”的画接触到李永钦。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李永钦,吐露真实话语和想法的李永钦,绝不可以被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看到,绝不。他想,李永钦终于也任由他摆布了一回。


“再见一面好不好?”金道英说。

“不。”李永钦回答。“我要走了。”一秒后,他干脆地解释。


“可以去找你吗?”金道英问。


他跑着去JR站。驶过露天桥段的时候,天开始下起雪,雪沫很快消失在窗玻璃上。今冬的第一场雪,显得过分纤细。金道英熟门熟路地搭乘电梯,到达李永钦门前的时候按下门铃的时候,他心跳得几乎快要衰竭。


李永钦打开了门,他又穿了那天的蓝色毛衣和白色裤子,光脚踩在地毯上,干净得好像就要消失掉。客厅里的画架全部不见了。金道英的目光回到他脸上,呼吸急促地问:“明天下午,有场电影,一起看吗?我们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李永钦眉头跳了一下,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不好。”他说,不由分说地关门,“有缘再见。”


金道英沮丧地坐电梯返回楼下。踏出楼道的那一刻,他心底突然升起一阵恐怖的凉意。他闯回去,拼命敲门,没有人来开,打电话也无人应答。金道英跑着去找物业,颤抖着声音告诉对方出了大事,务必想办法把门打开。安保人员从保险柜拿出备用钥匙一路跟着金道英狂奔到门前,金道英哀求着,快点快点,拜托了,真的拜托。钥匙刚接近锁孔的那一刻,门自己打开了。李永钦笑意盈盈地问,什么事?

他总是这样擅长让人难堪。




最后他们一起去酒吧喝了一杯。被精心切割成钻石般的整块透冰在杯子里叮当碰撞,融化掉尖角。喑哑的音乐中,他们看着彼此,只能随便找些话题来聊。

“很少会有人真的获得音乐的垂怜。你应该也懂吧?它的力量,不论好坏,都是摧毁性的。我并没有这种神光。”

“你或许有吧。”李永钦说,拿起杯子贴着面颊。

“我不唱歌已经有很久了。”金道英说,“最近连听歌都不太多。”


要不要回学校看看?李永钦问。

两个人一起回两个人都很讨厌的地方,比独自一人要强得多。


“之前校门口的那家小吃店,有一种糖糕,和炒年糕一起卖的,你记得吗?”坐车去学校的路上,李永钦问。

“哦,也许?糖糕是中国的食物吧?”

“不知道。”李永钦坐在座位上环抱着手臂,缩得小小的。


他们来到昔日的学校门口,发现那家店早已消失。仔细回忆一下,似乎这家店是否存在过也变得渺茫起来。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李永钦笑着说,算了,走吧,笑容和为数不多笑着的时候一样,没有失落,同样也没有笑着的情绪,昭示着他与人群的距离,以及抛下人群、或者被人群抛下的原因。


“我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你。”在最后,金道英不无真诚地说。他并没有醉。这样的自白几乎令他感到屈辱,但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当时的他以为自己可能是什么惊天变态,所以拼尽全力考上大学之后一直坚持提醒自己要做一个正常的人。现在的他,正常得不能更正常了,而且很宜人,如果顺利,下个月就可以晋升副主编。

李永钦并不意外地抬头迎接他的目光。



不拼尽全力拉着彼此就等同于将彼此推远,而靠近之后,大气偏移,磁场紊乱,若再近一些,便会招致共同的毁灭。巨大的、落日般的阴影在天际线的背后沉默。黯淡无光的星体就此分别。



FIN


波茲特寫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Winwin × Ten

董思成第一人称视角

纯属虚构

BGM: Love me or leave me- Day6

悲伤地 

Winwin × Ten

董思成第一人称视角

纯属虚构

BGM: Love me or leave me- Day6

悲伤地 

波茲特寫

玉山倾颓

Winwin × Ten 无差

bgm: 开往春天的地铁 - 袁娅维 (务请点开)


玉山耸峙


音乐休住了,灯光归为一束,掌声像浪潮一样涌来,他们鞠躬谢幕,眼前发昏,喘得厉害。李永钦一手攥着董思成的手指,眼睛慌不择路地在台下寻找老师的身影,看到他脸上有亮亮的反光,老泪纵横的样子,知道他们大概成功了,而且这成功是超乎想象的。

思维松弛下来,变成柔软的纤维织物随风飘摇。他们最后的动作是额头靠着额头,对方汹涌的呼吸将自己淹没。董思成的手托着李永钦的后颈,牢固得像一柄黑色的枪管,像是知道李永钦怕...

Winwin × Ten 无差

bgm: 开往春天的地铁 - 袁娅维 (务请点开)





玉山耸峙


音乐休住了,灯光归为一束,掌声像浪潮一样涌来,他们鞠躬谢幕,眼前发昏,喘得厉害。李永钦一手攥着董思成的手指,眼睛慌不择路地在台下寻找老师的身影,看到他脸上有亮亮的反光,老泪纵横的样子,知道他们大概成功了,而且这成功是超乎想象的。

思维松弛下来,变成柔软的纤维织物随风飘摇。他们最后的动作是额头靠着额头,对方汹涌的呼吸将自己淹没。董思成的手托着李永钦的后颈,牢固得像一柄黑色的枪管,像是知道李永钦怕自己倒下去。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他显而易见地变得颤抖起来。反倒是李永钦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们整齐地鞠躬,然后时间回到当下。掌声绵延不息,此时也慢慢休住,李永钦下台的时候不由自主紧跑了两步,回头看董思成,相对明亮的舞台投来的光线穿透他身上薄如蝉翼的白色丝绢,从肩部到腰部映出一片沉郁的三角形阴影。舞台到后台的连廊没有灯光,漆黑一团,董思成不小心撞在他身上,猛然抬起头凄切地看着他,看得李永钦一下就攥住了他的胳膊,顺势用整个上身接纳他。


后台已经有人拿着外套在等,他们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外套就一人一件披在他们肩头,他们回到休息室,像是经历了难以言喻的艰难险阻,精疲力竭地靠在一起。

董思成半躺在李永钦的肩上,柔若无骨的样子,李永钦稍微低头帮他拉一拉外套就能在空中激起一阵酒气的涟漪。


他们的这支舞叫《玉山倾》,讲的是嵇康的故事。原本应该叫“玉山倾颓”,要提交作品名的时候,舞蹈学校的其他老师都说,有个“颓”字在里边,报上去不昂扬,不好听,于是老师把最后一个字去掉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永钦不巧发高烧,老师像是着了魔一样坚持拖着他过来排舞。董思成不解得很,不就是古代名士,儿女情长,李永钦病成那样了,哪个得过奖的师弟师妹不能来顶替他跳?


老师忽视他的恼火,发梦一样踱来踱去像是也在踌躇,边踌躇着边重复:“不,不行,不一样的,另一个,必须是男的。”

老师藏着的一句话是,不光是男的,而且必须是李永钦才行。


董思成去网上翻了个遍,终于了解这是何许人。有人说他昂藏七尺、熠熠出尘,有人说他通晓音律、喜好男色、卓尔不群,醒立时如山岩孤松,其醉也,若玉山之将崩。

不仅要醉,还要醉如玉山倾颓。董思成不懂。他试着脚尖绵软,走路摇晃,他甚至对着镜子搓红了脸颊,练习他不甚擅长的媚眼如丝和痴笑佯怒。一遍两遍,五遍十遍,老师还是摇头叹息,你太清醒,太收着,你师兄就很好。


临上场前一个小时,董思成躲在墙角捏了捏拳头灌下半瓶白酒。李永钦没来得及阻止,他摇摇头把瓶子藏到身后,又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踢倒,酒洒出来在休息室暗绿色的羊毛地毯上洇开,董思成的眼神仍然清澈得有一丝赧然:“我没关系,我一定能跳好。”

似醉还醒的时候上场去,李永钦看他,发现他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脸颊沁出酡红,脚步仍然稳,身子依然挺直,只是昔日的董思成是浇铸的固体零件拼起的人形,此时却像是一汪水被盛装在了容器里。李永钦没见过这样的董思成——是好的说法。舞台上的灯光照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他们换步、翻滚、互相搭建,董思成的爆发力像是受到感召的一片海域;广陵散尽、他躺在地板上的时候,李永钦低头俯视着他,眼神不由得悲楚了起来。董思成在起身时接住了他的悲楚,像接住一支残败的花朵、燃尽的火炬,他擎着、用眼睛装下,一直把这悲楚运到托着他后颈的手指。


最后音乐归寂,一束追光笼罩下来,他们缓缓抬起眼睛凝视着彼此,像是终于入梦。


返回台上领奖的时候,董思成已经站不稳了。李永钦看似轻巧地搭着他的腰,实则要从后面暗暗用力才能稳住他避免摇晃。董思成懵然接过证书和奖杯,转头递给李永钦,灯光打在他纱衣的肩头,像一层薄薄的落雪。他们又一次从没灯的连廊经过,董思成俯身悄声问了一句:“师兄,我们是一等奖吗?”李永钦笑着回头揽他,伸手揉他的头发,黑暗中顺势亲了一下他的额侧:“是的,我们第一名。”

没有人会知道。



老师曾经跟他们说过:“能出绝世作品的搭档,是绝对不能对彼此有那种念想的。”给他们播放重大舞蹈比赛的录像时,看到男女选手向观众忸怩地自白“我们是恋人关系”,他总是用力摇头着说,腌臜,太腌臜。搭档,是工具,只是帮助你完成舞蹈的一部分。


那时他们不过十四五岁,老师一直对他们寄予厚望,此话一出,虽是闲聊,却仿佛带着深刻的警示意味。


“舞蹈需要你们是什么,你们就要是什么。把舞蹈里的东西留在自己身上无害于舞蹈,但要是把戏外的放进戏里——情啊爱啊,不合时宜的想法啊,随便带着,带进舞蹈里去,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杂质了。在观众面前忘乎所以地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自己尚不能忠实于舞蹈,遑论带观众入戏?”

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虔诚得近乎肃穆。李永钦和董思成被利刃一般森严的气氛压得沉默下来。老师走后,他们很快地看彼此一眼又弹开了目光。就算没那种念想,被这么一说,难免讪讪的。董思成保持着一字马的姿势说,真新鲜。李永钦劫后余生地点点头笑了一下。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打开音乐继续练舞。


 

下台后,他们一起跑向老师。老师接过奖杯和证书掂了掂又还回去说,应得的,这是你们应得的。他将董思成的醉态尽收眼底,对董思成说,很好,你做到了;跟李永钦擦身而过的时候,又尤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背。李永钦张了张口,想追上去问,老师已经走远,董思成的脑袋重重压在他肩上抬不起来,只得作罢。


可他还是万分不解,在《玉山倾》里,他到底是什么角色?


排舞时,老师给他讲身姿体态、动作要领、感情收放,唯独不告诉他,他究竟是谁。他不是没问过,得到的答案却飘忽得很:这里你是他抚的琴,这里,你是他依靠的杨柳,这里是拥着他熟睡的床帏,这里是山涛山大人,这里,你是他上吊用的白绫。


“上吊用的白绫,怎么可能呢?”董思成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闻言抬起头,“他不是自己上吊死的,他是被司马昭处死的。”

老师呷茶,半晌回他,“自造囹圄、困兽犹斗,舞蹈不是原原本本的说书”,目光仍然留在发呆的李永钦身上。


他们又跳了一遍,老师还是原来的评价:跳舞要动情,要释放,疯起来,永钦很好,眼神、动作、连头发丝儿也全都是戏,永钦不能更好了——思成还欠不少火候。

好在哪里,李永钦自己也不清楚。老师的灼灼目光让他闪躲不及。他转头看董思成,董思成穿着薄薄的灰色高领衬衫,锁骨和没几两肉的胸肌隔着衣服透出轮廓来,稍微有汗湿的痕迹,脸上是隐藏得很好的沮丧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盯着董思成的脖颈,目光微不可察地柔软下来。他突然觉得,白绫在勒死他的时候,是不是其实没想着要让他死,而是苦苦抓着他不舍得放呢?


临行前的一天,老师仍然说,思成冷冰冰的像木头一样,虽然你是主角,但你们俩各是对方的一半,你就是扯永钦后腿的那一半。李永钦听不下去,上前一步问,老师,您能不能再点化点化,老师笑着摇摇头——“但是已经够看了,评委要是功力不够参不透的话,也足够他们看了。”董思成低头听着,老师走后,他在镜子旁边不发一言地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李永钦知道他还在纳闷。李永钦拍着他的肩膀说,阿成,别往心里去,我觉得你跳得很好了,董思成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们要的不能只是“够看”,我会想办法,师兄,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他真的想了办法。很莽撞、思路奇特、不知道有几成胜算的办法,但是老师说,他们成功了。同台共舞无数次,那是他们第一次拿国际大赛的一等奖。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与对方搭档在舞台上跳舞。








“让我有志于跳舞的,是一位哥哥,”椅子围成一圈的练功房里,董思成站起来,稍微低着头,说得很慢,用力清晰地咬字,声音有些颤抖。同仁们的目光汇聚在他脸上,他尽量不去回视任何一个,好像提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把和其他人的关系都撇清才干净,“他是我师兄,当时在我们舞蹈班里,软度最好,基本功最扎实,学动作最快最标准。”


在跟李永钦真的亲近起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董思成是怕过李永钦的。


李永钦是泰国人,华裔,四岁就跟着父母搬到中国来住。学舞蹈从幼儿园抓起,李永钦作为当时班里最年长的人也不过五岁。外国人还很稀奇的年代,李永钦经常被好奇的小孩子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面对别人接二连三抛出的问题,他习惯性随口一答,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孜孜不倦地追问,“什么?你刚刚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不可以再说一遍?”长此以往,心里稍微怀有一丝取笑想法的人最终都被他打败,在他的不懈要求下用夸张的面部肌肉动作一句一句教他中文。


有人欺负李永钦中文不好,半是戏弄地教他说“我是笨蛋”,然后在他跟着重复了一遍之后拍着手开怀大笑起来。别人搪塞李永钦,“是说你很好、很聪明的意思”,李永钦将信将疑,看着对方笃定的眼神但还是开心地笑了:“啊——我是笨蛋。”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董思成也是其中一员,他从来不擅长戏弄别人,只藏在人群里跟着成功一次都感觉像捡了天大的便宜。李永钦还蒙在鼓里,已经意识到那绝非好话,扬手作势要打主使者,目光掠过董思成,沉下眉头抛出阴沉的一瞥,说不上来说威吓还是嗔怪。


董思成因为生病,比舞蹈班开课晚来了半学期,踏进班里的时候,其他小孩已经彼此相熟,只有他时常感觉格格不入。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又被发现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没资格跟人家一起笑似的,被李永钦这样一瞪,立刻面颊发热,羞愧地埋下了头。

从那时候起,董思成开始害怕李永钦——那个看起来不好惹、很受欢迎、舞跳得最好、 目中无人得理所当然的孩子——而尚未意识到,恐惧也是一种把人在自己生命中种下的方式。


在练舞的时候,李永钦的形象就远不止可怕,而是近乎魔鬼一般了。


他身量很小,从一开始就没比董思成高,在还没有开始发育的时候,就算在女孩子的队伍也排不到队尾,但柔韧性似乎比女孩还略胜一筹。学舞蹈这回事,身子软不软、有没有天赋显而易见,用不了多久就开始两极分化。李永钦总是下腰下得最快、劈叉劈得最直的那个,不管做什么动作都比别人轻盈好看得多,深得老师喜爱,于是整个人似乎都高傲得很。


上课之前,学生们扶着把杆排成一排做基本功时总会因为怕痛而偷懒,老师于是亲自上手帮每个人压腿、压肩和压胯。李永钦总带着些急不可耐的姿态选择排在队首,欣欣然最早一个受完刑,然后就昂首挺胸地领了命来帮老师宰割剩下的人。


董思成永远记得李永钦带给他的恐惧和疼痛。李永钦只比他大一岁而已,做这些的时候手法却已经老辣得很。他天生身子硬,被李永钦按着肩背向下压、或者让他平趴在地上从后面拉起他的手臂往后勒腰的时候,像是所有的空气都从肺部挤出去,脑袋里面的血管几乎要爆裂,身子仿佛快要被折断成两截。生的欲望一瞬间从未如此强烈。但是就算痛呼出声、落下泪来也并不会得到丝毫怜悯。李永钦会无动于衷地摁着他,按部就班地施力,直到他感觉像是濒死状态。恢复意识后,他的身体就会变得和李永钦一样柔软,开张自如,带着由内向外袅袅扩散的痛觉。而李永钦只是稍微气喘,看起来轻巧得很,不管被折磨的人眼里有几滴泪水,他毫无怜惜地离开对下一个人继续施刑。


如果不是后来李永钦变得亲近了,董思成不会发现自己在能够走近他之前已经对他有过如此刻骨的印象。

直到有一次老师挑人排演出,李永钦的舞蹈鞋坏掉了。那时候董思成还是默默无闻的一分子,柔韧性和舞姿都一般,在跳得好的孩子出节目的时候只有在旁边自由活动的份。李永钦突然闯到他面前,他是吓了一跳的。面前的李永钦半跪着,一手撑在地上,很少见地笑着,董思成左顾右盼了一下,发现他居然真的是在对自己笑,一时间紧张得不知道四肢应该如何摆放。李永钦问他:“我的鞋坏了,可以借我穿一下你的吗?”董思成点点头,不知道该不该对他笑、笑多少。董思成的鞋子比别人的都好得多,翻毛皮,牛皮软底,猫爪的褶皱如花瓣规整,是妈妈从法国带来的,而他拿出来的时候只是有些难堪地想着,还好是黑色的,所以脏了看不出来。他又不敢问李永钦穿多大的鞋码,怕万一李永钦和自己码数不一样,就抛下他去管别人借。

李永钦接过鞋子低头换上,看起来很合适,他向董思成道谢。董思成看那双鞋被他穿着走进队伍里,绷直脚背,碎步流转。他一直都很想看李永钦是怎么跳舞的,可是一直不敢,而穿在李永钦脚上的自己的鞋子仿佛给了他光明正大地注视的资格。


这次之后,李永钦仿佛在班里发现了董思成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来上课时,他会和董思成打招呼,董思成很惊讶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本以为李永钦根本不认识任何人,或者至少,只知道一起排舞的同伴们的名字。但是不管怎样,认识李永钦都是一件有益无害的事情,不仅有益无害,简直太好了,甚至连可怕的基本功环节都变得没那么痛了,荒诞得难以启齿的理由竟然是“李永钦应该不会让他在自己手底下死掉吧”。


学云里前空翻的时候,老师搬来了器材室最厚的垫子。李永钦第一个尝试在没有老师扶着的情况下做动作,他起跳,翻转,虽然落地时稍微摇晃,但柔软有力的腰肢游刃有余地挺起时,已经没人在乎这一点。他做完,有惊无险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向董思成招手:“你来。”


被这么一唤,董思成的思绪顿时一片空白,准确地说,他被吓到了,走到垫子前的时候也没回过神,甚至纵身一跃,腾空而起,然后稳当落地的时候也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老师称赞道,思成做得很好,比永钦还稳,脚尖也绷得直——他第一次发现老师知道他的名字。


他成了继李永钦之后第一个学会云里前空翻的人。



“我跳得很差,他当时很厉害。但他让我觉得,为了跟上他,我能让自己更努力学跳舞了。后来老师觉得,就算站在他旁边,别人也能看见我了,我们就成了搭档,一起排舞,一起比赛。然后……”


然后,我就参加艺考,进了这所大学,他也在继续着舞蹈生涯,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不一起跳舞了,但我们仍然是搭档。这般的谎言在喉咙里转了几转,要命一般地堵住了,堵得他连真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女同学突然怯生生举起手:“我知道你们,他是不是叫李永钦?我……我看过你们跳舞,你们是不是表演过一个作品叫《玉山倾》?”


董思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视线惶恐地投过去,好像一切心思都被看透了,对方的表情是面对偶像般满怀憧憬的,董思成却感觉像是一丝不挂。他咬着嘴唇点点头,女同学又轻轻问了一句:“那他现在在哪里?还在跳舞吗?”


董思成沉默了下来。他的怯懦和周全只允许他当众失态两秒。

“他……我不知道。”


他学不会敷衍人,也不会说谎,他嗫嚅着,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像是被绳子缚住手腕。众人的目光仓促地推着他,他不停地露出破绽,溃败、溃败,一字一句像是陈述罪行。


“我把他弄丢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让李永钦害怕的。他不介意任何人与自己生恶,只要别人不会因此而害他。事实上,就算是害他也无所谓,他好像天生对威胁和痛苦免疫,可以泰然自若地与之相处。


即使在母亲说他是“没被打掉的孩子”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难过的。他在很小的时候,就从永无止尽的察言观色中一点一点地将事情的真相拼凑出来:他的母亲不善待他,是因为如果他不存在,她就可以潇洒地跟他的父亲离婚,而不是背井离乡地来到中国。大人都说,孩子是一种要挟,虽然他们说的时候没那么恶毒直白,李永钦比他们想象的更能对事实洞若观火。

但是不管怎样,现在李永钦活着,很健康,尚拥有自由,纵使他的存在再令别人悔不当初,现实就是,没人能拿他怎样。


李永钦过早就变得敏锐的对痛苦的感知,近乎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因而,他很懂得如何将这些在他眼里纤毫毕现的感情从大脑中剔除出去。他觉得,与其在别人身上用尽浑身解数让别人对自己好一点,不如只关注自己想要的,把能握住的东西全都握住再说。他觉得谦和有礼没用,也不喜欢跟人搞好关系,别人追着他,或者讨厌他,他都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人总要有弱点。或者说,人总会遇到,让自己觉得“对此觉得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情。董思成对李永钦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董思成怕他, 他并不知情。他与董思成,只有亲近和不认识两种状态,就像别人对于他的生命而言只有“无所谓是否存在”和“深刻地烙下痕迹”两种迥然分明的形式。舞蹈班的孩子很多,他从来记不住名字,也不认脸,舞蹈鞋坏掉的那次,他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董思成。他坐在角落里发呆,看起来比别人都干净很多。李永钦跑过去向他借鞋子,好像吓到他了,他诚惶诚恐的神色让人一瞬间觉得,自己就算语气再轻柔、笑容再和煦也像是在打劫。把鞋子穿走之后,董思成的视线就一直紧跟着他不放了,李永钦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鞋,但是却可以在镜子里从四面八方看到他凝视着自己。


李永钦把鞋子还回去,董思成细声细气地回他“不客气”,还是怯怯地,眼睛亮得令人不安。


李永钦发现,董思成是个很不一样的孩子。他习惯性站在队尾、坐在一边,好像被冷落一样凄清地呆着。而如果专门跑到他旁边,他却也静静地按兵不动。李永钦试图像兄长一样有模有样地问他,吃早饭了吗,他回一句“吃了”,问他吃了什么,他再回一句“小笼包”。这边安静下来等着他来问候自己,谁知道他也安静了,又开始兀自东张西望,像是视一旁的人为空气,只有走到一边去的时候他才又抬起眼睛哀切地看一眼,一眼就把人又拉回自己身边来了。后来李永钦才发觉,董思成的眼神让人顿生的那种不安,竟然是愧意,好像只要被他看一眼,以后稍微忽视他都是罪恶的事情。


那时候的董思成也对此毫不知情,对于自己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孩这件事,他从未有过丝毫怀疑。李永钦借他的鞋子那次,下课家里人来接,他爬上玛莎拉蒂的后座摇下车窗拘谨地跟李永钦挥挥手,汽车驶出校门才松了口气,暗自高兴又不免遗憾地觉得,自己能跟他说上这一次话,已经很好很好了,以后就算他对自己态度再差,他也可以毫无怨言地全部忍受。但是说到底,他们都过于专注地沉浸在对对方的观察之中,而没有意识到,李永钦高不高傲,除了董思成以外,其实没什么人在乎;而董思成是不是必须要以谨慎的方式、保护易碎品一样地对待,除了李永钦之外,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听老师聊天时说起,李永钦才知道,董思成比他们更晚进班。但他进步很快,不出两个月,就已经成为班里默认的和自己一样数一数二的角色。直到他们上小学,市里举办大型晚会向舞蹈协会征集节目,老师选了李永钦和董思成做群舞的两个主舞时,李永钦一点也不觉得吃惊。他们两个站在教室中间听老师向全班交代事情时,李永钦一如既往像一只小凤凰一样昂首挺胸地站着,董思成站在另一边咬着指甲一言不发,不免让人担心他有没有听懂,也因而,老师最后让其他人解散、把他们两个留下来单独排动作的时候,李永钦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到董思成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主动对他抿嘴一笑。


那之后,董思成开始变得开朗起来。李永钦试图接近董思成的过程,像是在捂化一团雪,他动作轻微,而雪也屏息凝神。照出去的光束终于收到一丝反射回来的光线时,李永钦竟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好像之前只是没有尽头的焦躁,可是现在,他开始担心哪怕一丝一毫的失去。


而那时董思成想的不过是,现在他和他跳得一样好了,应该可以和他说话了吧。








在中文还只是半吊子水准的时候,李永钦得知身在同一师门的人之间的关系有一个固定的词汇来描述,于是自作主张地让董思成叫他“师兄”。其实论资排辈,他们应该算是同一届学生,而老师总是听之任之,还替李永钦圆场:阿成晚来了半学期,要说晚了一辈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阿成奋起直追,进步太快,一下子就追平了——董思成其实没有任何不满,因为他也不懂这些。李永钦毕竟大他一年,他叫得心悦诚服。


小时候董思成一直以为,他和李永钦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做搭档,是因为自己一直穷追不舍。每次上课他都不敢掉以轻心,每次小考他都全力以赴。舞蹈班这么多人,跳得好的不在少数,他总怕有一天会被其他人从李永钦身边踢开,每当想到就情不自禁地更用力把腿扳直,或撑起手臂倒立得更久一点。


李永钦跳起舞来,灵巧得像一只雀。旁观者只能看到他令人瞠目的柔软、不差毫厘的精确。片刻的舒展身体如昙花盛放,旋转时衣袂飞扬、翩然若蝶,当他的身体化作言语和笔墨时,他在舞蹈之外所下的一切气力都倏然遁隐,人们只有臣服于他对身体超乎寻常的控制力,别无选择地接受他赠予的故事。


而董思成在看李永钦独舞的时候,是不敢呼吸的。跟只看台上一分钟的观众不同,他知道李永钦反反复复折磨过自己多少遍。他总担心他会像一根弦一样突然崩断,怕他的骨头硌到自己,怕他旋转着旋转着,定睛一看只剩下一堆衣服落在原地。董思成知道,李永钦能跳得这么好,甩别人那么远,是因为他实在太狠。他对别人的狠,不过对他自己的十分之一。如果说他对别人只不过是不在意,那么他对待自己的身体则像是格外憎恶一样。他使出浑身解数打薄自己,真正起舞的时候,那分脆弱和剔透才刚刚恰如其分。待他伤痕累累地伸出一根引线来,在某个瞬间啪地一声点燃,人们就只能看得到他在爆炸的火光中腾跃而出,飞翔一般的样子。


练舞的时候,董思成亲眼目睹他在两个小时里把自己一条腿的膝盖跪到发紫出血。董思成没头苍蝇一样挨个练功房找人要冰袋找不到,灵光一现去买了两支雪糕回来帮他冰敷。李永钦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拆开来咬下第一口,抬起头对他笑的时候,董思成突然哭了出来,把雪糕放在他膝盖上崩溃地跑了出去。


他被一种深刻的恐惧攫住了,他说不清,那是他第一次产生退却的念头。这么久以来,他坚持不懈的原因是怕被李永钦甩下,可是现在,他觉得李永钦这样下去的话,总会有一天会失去跳舞的能力,一直追逐着他,只不过是助纣为虐而已,可是就算不追着他,他也不会就因此停下。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停下。


李永钦拎着另一支雪糕出来找人,看到他一脸泪水的样子,满面笑容转为疑惑。他问董思成怎么哭了,董思成东躲西闪,他情急之下拿雪糕来哄,结果董思成居然又哭了。李永钦追着他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哭,在哭什么,谁惹你了,董思成从练功房后门跑到前门,专心致志地无视他。李永钦无计可施,索性在走廊上坐了下来,董思成转头看他一眼,被他这副样子狠狠击中,眼眶又热了起来,攥住拳头堵住眼睛,紧紧咬着牙才没呜咽出声。


李永钦远远地坐着,把雪糕放在膝盖上,盯着渗血的那片皮肤,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站起来跟了过去,董思成不忍心再躲。李永钦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在他耳后试探地问:“心疼我了?”


董思成用他一辈子能拿出的最大的勇气恶狠狠地问:“你跳舞到底是为了什么?折磨自己吗?”说到一半不慎破音,气恼地捂住了脸。

李永钦笑起来,去拉他的胳膊:“我错了,阿成别生我气了。”

“你没错。”董思成闷声闷气地说。

“阿成我错了——”

“你没错。”

“我错了嘛。”

“你没错!”


董思成被一种叫心酸的情绪握在手心里反复揉搓,听到李永钦这般低声下气,又顿时自责了起来,慌忙抓过一句话来讲:“老师不是都告诉我们,跳舞要爱惜身体,不然跳不长久吗?”


“你说得对,我这就去跟老师认错,哎哎老师来了,阿成,你听好,”李永钦扳着董思成的肩膀转过来,董思成胡乱地抹着脸,突然震惊地听到李永钦大声说,“老师,董思成他不好好练习,偷跑出去买雪糕啊——”


这场回想起来令人想要自裁的情绪崩溃以董思成被老师狠批了一顿结束。老师太偏心了,他难道看不出来李永钦在吃雪糕,自己根本没吃吗——一直都是这样,李永钦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老师默许,李永钦穿很出格的衣服,老师视若无睹,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别人却总是极其严苛,实在是太过分了——李永钦把手指挤进他的指缝里牢牢握住,尽力不笑出来,董思成的手指骨节被箍得很痛,在屈辱的重压下停止了流泪。李永钦可恶地嘲笑了他很久,但是至少戴上了护膝。他也不再在练功房里呆到凌晨了,而是开始和董思成一起关灯落锁。


“心疼你的话,我就是你弟弟,”董思成说,“弟弟是一种很严重很恶劣的骂人的话。”

“这样吗?那我不能叫你弟弟了吗?”李永钦看起来又信以为真了,并不是很遗憾的样子,“那我叫你什么?宝贝可以吗?”



董思成花了很久才想明白,或者说,不再羞于承认——他那时候怕的不是李永钦再也跳不了舞 ,而是荒诞地怕李永钦死掉。不然他不会在时隔很久再一次远远地看到李永钦的时候,为他还活着这件事感到庆幸,而忘记了其他一切。他自觉荒诞的想法太多了,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迟疑于表达自己。他怕李永钦死掉,他需要拦他一把,把他从着魔一般的偏执中拉回来,他总看不透他,觉得只有抓着他才能让一切在掌控之中,而一旦脱手,他就会陷入无所适从的惊慌之中。所以,就算他们分离了,只要李永钦活着就可以,再贪心一点,不要受苦。董思成以为他在学舞的时候所受的苦就是全部了,原来还不是,可是董思成也不知道该奢求点什么了——他还太弱小,不敢贪心了,他只好抓着那一点庆幸,反复地想,还好,他活着就好。








在真正的离别到来之前,他们不是没经历过分离。


他们还不知道,做搭档是一辈子的事情。没有人告诉他们。这是要他们自己握着铅笔,按点连线,一寸一寸画出来的道理。

2003年的时候,他们经历了非典。从南方传来,开始势头轻微,后来不知怎的,学校放假、舞蹈班停课,每天都有死亡的讯号,全国上下陷入深刻恐慌。

他们开始懂得灾难的力量,仅仅是因为短暂的生离。在那个只要不见面就相当于失去联系的年代,想念是因为无能为力而不值一提的事情。舞蹈班重新开课的时候,董思成发现李永钦显而易见地瘦了,下巴尖得像是可以削水果,稍微一抬手,两肋就从宽松的衣服下面伶仃地露出来。没见到董思成的这段时间了,他跟着灾难一起病了一场。着凉不小心惹上的咳嗽发烧,惊动了一整座李宅,送到医院百般检查才得以确认不过是普通的感冒,而这点小病却奇奇怪怪地延宕了很久,直到舞蹈课恢复前夕才好。


董思成再次出现在李永钦面前的时候,则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已经比李永钦高了半头,骨骼拔节,张开,轮廓变得清晰,却毫无野草疯长般的狰狞意味,仍然温润细腻,只是更加俊秀。他和从前一样,低着头,带着点认生的样子,叫一声“师兄”,像是在为自己的美丽而羞愧。李永钦感到陌生,进而开始思考,这样一个孩子,真的是属于他的吗?真的会属于他吗?


这已经是很危险的想法了。


因为身材的差异开始凸显、变得成熟,他们可以扮演张力更强、戏剧色彩更浓厚的角色。老师面对着他们,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像是看到自己种下的植物终于长得像样起来。复课之后,他开始让他们以搭档的身份参加正式比赛。男子双人舞本就少见,他们的成绩又异乎寻常地好,好得令人惊喜了——董思成和李永钦开始闻名于当地所有学舞者之间。


只要提到李永钦,没有人不立刻想到董思成,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总是被同时提起,像是什么出双入对的人物。十多年来,舞蹈班开成舞蹈学校,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茬接着一茬,能够去市里省里乃至全国拿奖的人依然非他们莫属。他们在练功房跳舞的时候,有师妹来观摩,女孩子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调笑:“钦成——成钦,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李永钦的中文已经很好了,理解“成亲”这样的词不在话下,但是听到学妹的玩笑总要一遍一遍地故意反问回去:“你说成亲是什么意思,我中文不好听不懂啊——”然后笑着躲到董思成身后。董思成负手而立,被拖得一个踉跄,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什么成亲啊,我也听不懂啊——”说完转过头看镜子里明显窘迫的自己,再转回来看李永钦耳廓上的耳钉。


董思成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冷着一张脸,上课在教室一隅默默练功,休息时坐在长椅的一端喝水,然后把玩着瓶子发呆。班里所有人他都认识了,他仍然很少主动跟任何人接触。


他早就不再是那个被冷落的小男孩。属于成年人的线条清晰起来,他显得愈加漠然。好像没有任何人能命令得了他,而他却被规矩压得服服帖帖。李永钦静静看着他把腿放在墙上,头埋下去,蝴蝶骨清晰地凸出来,一寸一寸地把腿压过头顶。然后是肩,腰,还有胯,所有跳舞时需要活动的部位都会被他一个一个松动、舒展、拆解开来。他早就已经可以自觉自愿地把基本功做好,上课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完全怡然自得、听凭发落了。

即使如此,就算别人再怎么统御他控制他、自作主张地安排他,充其量是狐假虎威,借的全是某种神奇的东西,那种东西来自他自己,从他的沉默和专注中偶尔透出凌厉的寒光一闪。小时候李永钦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董思成安静的时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男孩,而一旦跳起舞来,他身上的一切元素一瞬之间全都变得井然有序、协调统一、而且熠熠生辉了起来。天赋,或者热情,都不足以准确地形容,与其说是一种品质,那更像是董思成身上的一道裂隙——很多很多的语言,深刻的想法,丰沛的情绪,在他的唇边徘徊着被阻挡回去,一个回身从这道裂口中一泻千里地奔涌出来。


他们跳现代舞,角色分别代表相互纠缠的善恶两端。董思成的手握住他、托举他,顺着他的腰线一路向上滑到后颈,蜻蜓点水似的若即若离,所到之处却激起阵阵涟漪。前所未有地,李永钦找借口仓皇逃窜到洗手间,抵着门等待自己平静下来。他居然起了反应。

他们的肢体接触一向十分频繁,像所有搭档一样。李永钦畏寒,董思成体温总是高于一般人,冬天上课前空调还没开起来的时候,他习惯抱着董思成取暖。把手绕到他肩上,胸口贴着他的背,董思成就握住他的两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把脑袋放他肩膀上,董思成就歪头枕着他的头发,他们如此一言不发地坐着发呆,有人来了也纹丝不动,好像没有人比他们更坦荡了。


情形到底为什么不同了,李永钦没有刻意去寻找答案。他知道,他对董思成的愧意已经在日夜浇灌之下,生长成了万劫不复的感情,他一下就接受了这件事,就好像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一样。老师说过,当着众人的面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情,那样会把舞蹈弄脏,变成不伦不类的玩物,可是如果不配再跳舞,他就更无法拥有董思成了,因为他们是搭档,他们共同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所以他必须要先确保自己能好好地把舞跳下去才行。

回到练功房,董思成亲昵地开口抱怨:“师兄,你去了好久,我差点想去捞你了。”他穿着白色背心,肩膀开始变得宽阔,汗水亮亮地挂在脸上、肩膊和胸口,看起来那么新鲜,让人心脏都为之发酸;没有人能轻易靠近他,而自己却可以。他到底听没听懂老师说的,在众人面前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情呢,他大概是根本没在想这些吧,不知道听懂了之后,又会不会觉得他一直景仰的永钦哥哥很不堪呢?

在如履薄冰的快乐尚且能够存在的时候,什么都不告诉他,自己默默忍耐一切吧。李永钦想着,锋利的戒律从他身上一刀一刀割过,渗出血花,他终于微笑起来。







早知道(        ),就(        )了。



说完了?

完了。


董思成浑浑噩噩地坐下来,一堂课的破冰活动,时间紧任务重,是不能开成个人经历演讲会的。一番话讲得头重脚轻,不知所云,激励他学舞的、优秀的哥哥,“丢了”,没有人注意到他措辞的微妙,以及他像花朵迅速枯萎下来一般的黯然。下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的男生,插科打诨逗笑了所有人,董思成把头埋得更低了。


早知道说不好他们之间的事,就根本不提了。


下课,董思成第一个逃也似地冲出教室。买了饭回到寝室,舍友陆陆续续回来。对床的男生戴着耳机又开始和女友通话,今天他们孜孜不倦地争论着“我不让你加我朋友好友不是我心里有鬼,就像你不让我加你闺蜜好友不是你怕我动歪心思”,像是在说漫长的绕口令,昨天他们在吵的内容是“我不是跟你假装生气然后借机去打游戏”,至于前天是什么话题,董思成不记得了,印象中他们每天如此关照彼此的时间不下五个小时,他们总是显得不堪重负,而实际上似乎又乐此不疲。


舍友们一度好奇董思成为什么不跟女生来往,难道是担心自己系草的头衔不够高贵,董思成动动嘴角,忖度半天,在其他人以为他不准备回话的时候挤出一句,自己不跟任何人来往。舍友啧啧称奇地作鸟兽散。


大学里弥漫着的自由得过剩的气息,在花朵繁盛的湖边,灯光暧昧的宿舍楼下,每一寸空气仔细嗅来都是一句“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董思成无知无觉地做着一棵光秃秃的白杨。分内的事情,他总是做得很好,比如认真吃饭,老老实实洗衣服,规规矩矩练舞,而除此之外的事,他好像都笨得出奇。大一的时候有学姐以“练舞顺便”为由坚持跟他一起吃了两个星期的晚饭,平均每顿饭董思成主动说的话不超过三句。汇报演出结束后的晚上,团队聚餐、打电动,又去唱卡拉ok,学姐举着话筒要求跟他对唱,他百般推脱说自己唱歌难听——只是自尊心太强而已,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让他唱歌会要了在场所有人的命,首当其冲是他自己的——却没发现学姐在此番以后再也没跟他联系过。第二年,他的专业排名依然保持入学时的第一,出节目选角色的时候,老师指定他做男主角,而另一个女主角的面试也要参考他的意见。报名参加的女生们一个个表演完之后,害羞拘谨地双手交握站在他面前像是等着他挑盖头,他无措地看向老师说都好都好,转头去研究自己的动作,生怕选了谁就给谁会错意的机会。搭档这个词,在学校很常见,几乎被用滥了,男部女部,群舞双人舞,大家都搭档搭档地彼此称呼,只有董思成执拗不知变通一般分得清清楚楚,A角B角,男主女主,师兄师妹,对搭档这个词,像是避讳一样躲着。


提到搭档这个词,董思成没办法不想起李永钦,进而油然而生一股捍卫之心。是李永钦组成了这个词的全部定义。他们一起拿了第一个市级奖项的时候,董思成欢欣鼓舞地乖巧道,师兄,下次你一定还能拿更高奖项的第一名。而李永钦对他说,阿成,是我们,我们做搭档是一辈子的事。彼时李永钦还不能很好地发平舌音,这句话却说得异常清晰,让董思成一下就深以为然,顿时觉得简陋舞台上匆忙混乱的颁奖仪式都庄重了起来。


李永钦是师兄,师兄的话是不能忤逆的。


董思成还记得有一次,一个盘靓条顺的师妹跑到他们练功房里悄悄问他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电影。董思成迷惑地点头、再点头,然后目送着师妹雀跃地跑远。李永钦跟出来,问刚刚师妹找他做什么,董思成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去看什么电影,几点去,在哪个电影院。李永钦兴趣盎然地说,我也去,董思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去电影院的路上,李永钦夹在董思成和学妹中间——作为师兄的地位是理应被彰显的;在电影院,师妹坐在董思成左手,李永钦坐在董思成右手,李永钦的中文在古文面前还是困难了些,他需要不时拍拍董思成的手问,哪里是佛山,什么叫“刽子手”,她刚刚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董思成回答的声音小,口齿不清,很多地方自己也看不明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李永钦听不清,就更近地凑过来。


看完电影,李永钦笑容灿烂地提议要请他们吃饭,像一个像样的师兄该做的那样。他带他们去了父亲招待商业伙伴常去的地方,浑然不觉地反客为主。没有人聊电影,因为看电影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心猿意马。李永钦坐在学妹旁边、董思成对面,像是活跃气氛一般地教他们读着菜单上的泰语,另外两个则为自己太过笨拙的学舌行为而不好意思地笑出声。一顿饭结束,李永钦自然而然地提出要把师妹送到家,颇有绅士风度,从来都没忘记招呼师妹走人行道里面,而董思成像一个真正的小弟一样,踩着马路牙子跟在旁边。


直到师妹回了家,他们终于只剩下两个人,李永钦道貌岸然地提醒他:“思成,好看的电影是很多的,有意思的人和事也很多,但要是都去凑热闹,就不能专心练舞了,我不说你也明白吧。”董思成点着头说知道,心里涌起一丝不满,为李永钦看不到自己一门心思扑在跳舞上,他顶了一句:“那你也不要总跟扬扬一起出去吃饭,占用跳舞的时间。”

刘扬扬的父亲和李永钦的父亲是商业伙伴,亦是挚友,年轻时就认识,后来先后回国发展,两家时常见面,扬扬上学后不久也被送来学舞蹈,矮他们两届,课间休息偶尔会跑来练功房找他们聊天。董思成只是随口一提,李永钦却捏捏董思成的脸说好好好,然后问他吃不吃冰激凌,董思成顺势投去委屈的一瞥——师兄,你信不过我——然后坚定地摇头说怕胖,不吃了,报复他补偿般突如其来的宠溺。


董思成不明白李永钦为什么突然笑逐颜开,又那样百依百顺。他只记得当时夜色幽深,人声静谧,偶尔经过的车辆把尾灯拖成很长的光线,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幸亏还要走很久的路才到家,而李永钦家更远,实在是太好了。他们路过广场,又跑去玩了套圈游戏,他们套到了一缸金鱼,一只乌龟,还有小狗玩偶和小鸡玩偶,董思成怕养不活徒添伤感,最后决定只把玩偶拿回家,而且他们还是买了冰激凌。最后不记得是谁提议说“以后周五下课了都出来逛逛吧”,于是他们就有了这样一个传统,默契地推掉别人的邀约,然后和对方一起漫无目的地瞎逛,“不要去凑热闹,占用跳舞的时间”这回事,好像只是随便说说。


提到未来的时候,董思成说,要艺考,考去北京,继续读舞蹈专业。他没有读艺高每天学舞,成绩依然突出,觉得自己尚且有资本搏一搏。他以为李永钦也一定会这样。毕竟李永钦都不跳舞的话,别人还跳什么呢?

李永钦听课吃力,又总是心情不好,文化课成绩并不好看,董思成是知道的,所以每当谈到这件事,他总是握一握李永钦的手说,师兄,加把劲,我们都要继续跳舞,考同一所学校,去北京的好学校,继续做搭档。老师说过,即使考不上好的学校,以李永钦的水平去省里的文工团也绰绰有余,总之,要想不辜负这么多年花在跳舞上的工夫,还是有很多门路。

董思成说继续跳舞这件事时,李永钦总是笑着点头应允,只是笑着笑着,思绪就会飘到别处。这点漫不经心,董思成是看得出的,所以他总是隐约感觉,他们之间,有些无法弥合的距离,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以为那是普通的风险,就像所有约定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人需要经受的考验一样,但是他也明白,他总是不全知道李永钦在面临何种处境。李永钦习惯性展现出值得依靠的一面,但是只有小孩子自己成为大人以后才会发现,这正是可疑之处,人怎么会一直什么事都办得到、什么未来都预支得起呢?

当时的他只是不安地摇摇李永钦的手,说,师兄,你不要不放在心上,不然我就要找新的搭档了,我可不想找新的搭档。李永钦回过神,故作凶恶地说,原来你想找新的搭档吗?


李永钦是搭档,搭档是绝对不能背叛的。








如果很多年以前,哭泣着的董思成再出离愤怒一点,继续把“你跳舞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深挖下去,就会把李永钦推入无解的深渊,进而得知,李永钦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才选择跳舞,他一开始是被母亲不容商量地塞进舞蹈课的,甚至去报到那天,被保姆带着坐上车之前,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之所以跳得好,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如履薄冰之外还能有什么生活状态,只有一直磨刀霍霍、谨慎地为可能到来的一切做好准备。


当一个年龄只有个位数的小孩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和毁灭的问题,以及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我们可以说他早慧,或者出了问题,或者兼而有之——总之让人不得不担心。一直以来,李永钦感受到的,是丛林或者江湖般的险恶腥气,这种令人戒惧的刀光剑影、危机四伏,潜藏在每一个父亲不回家、客厅彻夜亮灯的夜晚,和每一个气氛尖锐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拍案而起、拔刀相向的晚餐餐桌上。父亲总是忙碌、慷慨、漫不经心、歉意十足,而母亲则永远面色阴沉、充满讥诮。李永钦没必要问“如果你们不想要一个孩子的话,为什么把我生下”——很显然,他们也不想的,只是他们似乎也做不了主,而到底谁能做主,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不然他们为什么不去折磨这个帮他们做决定的人?


李永钦自从有意识起,就做好了逃生的准备,他要提防某一天他即使突然不再有一张可以睡觉的床,也可以靠自己活下去。而舞蹈,除了是母亲的随意差遣以外,也是一件不知何时会派上用场的武器。


可是每当董思成轻巧地下腰、做出一个软踹燕的时候,或者把自己弯成一个弓形,等着他从下面过去的时候,他会意识到,董思成需要他。没有他,董思成就会变成一抹无着无落的线条。董思成是半块玉,需要另一半来组合成一个整体。他没有发现,拥有了搭档之后,他对待舞蹈,不再像是对待一块负隅顽抗、亟待占领的疆土了。

这也不全是他需要董思成的地方,但是他可以实在地依靠的东西。


他在家里练舞的时候,母亲偶尔会走到一旁沉默地观看,李永钦不会因此而停下。母亲不凉不热地评论:“就算这样练舞,做出来成绩,以后又能怎样呢?”李永钦并不回话,他不想表现出自己感知到了威胁,从而让这个女人产生一丝一毫得胜的心理。下雨天家里的司机不接他放学,他就等在教室里到雨停了再走,没人做饭,他就自己做,饿一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承受的东西已经远超他应得的了。母亲对他的恨意,好像穿透了他的身体指向更远的地方,甚至父亲也不是终点。他不懂,也不屑问,而是习惯性全副武装地抵抗着。


海面上空积蓄着的阴云终于爆发的那天,李永钦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想要去死的人,从来不是真的想要去死,而是希望结束痛苦。同样,如果打破安稳的局面能够结束折磨的话,就算流离失所也算不了什么。某一天,母亲突然在半夜叫他起床,告诉他,你的母亲病故了。睡意朦胧间,他一时误以为自己身在地狱。白天,他换上丧服,司机把他带到一个陌生女人的葬礼上。

黑白遗照上的女人,他从没亲眼见过,看眉眼和脸型,却熟悉得像是每天都能从镜子里看到的那般。他不知所措地坐在灵堂外,听有人用手帕掩面抽泣,苦命啊,前几年姨妈也是得这个病走的。父亲匆匆露面,没跟他说几句话,然后又匆匆消失,看起来十分憔悴。他在这一天得知,父亲决意要来中国,是因为他在中国读书的时候有一个旧情人。他们甚至有一个孩子。孩子生下来带回了泰国,他把她忘了,跟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了,继承家业,可是后来又听说她得了病,于是又义无反顾地回来了。人有情有义是一件错事吗?像父亲这样,放不下昔日的恋人是错事吗?不忍伤害家族世交的女儿是错事吗?当年让李永钦活下来、因为觉得有愧于他的生母而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抚养而不是送到孤儿院是错事吗?当人发现,一切都赶着最巧的节点错得恰到好处的时候,人生和赎罪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只需要低头沿着命运画好的路走,然后默默忍受接踵而来的一切就好。这件事,李永钦在父亲的身上看透了,却很晚才明白,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事实突然一股脑倾泻下来,有谁管李永钦能不能承受得了这些呢?葬礼结束,他突然觉得这么多年对母亲的恨——准确来说,是养母——连同自己充满挣扎的人生一起,都显得那样不值一提,好像不需要一阵风来吹散就能灰飞烟灭。母亲依然面无表情,她说:“我不奢求你理解我。”李永钦几乎是别无选择地,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心的微笑。母亲教给他泰国话,给他一辈子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不安,他永远都是那个“没有被打掉的孩子”,他不觉得愤怒,悲哀也微不可察,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是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中国容不下他,泰国也没有他的家,但至少没有满目疮痍。准备离开之前,他单独去舞蹈学校见了老师。他开门见山地说,老师,我是来跟你告别的。老师与父亲是多年旧相识,李永钦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之后,他沉吟良久,抬起头说:“永钦,是这个世界对你不起。我没法干涉你的决定,但还是想问问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走吗?走了以后去哪里呢?”


李永钦笑得很坦然。“老师,我辜负您的栽培了。”


他们相对而坐,为不合时宜的歉意而感到不堪重负。老师问他,思成知道吗?李永钦说,我走之前会跟他告别一下。


老师点点头。他们又沉默下来。老师望向窗外,突然无奈地笑了一下:“排了《玉山倾》,看到你,你和思成——我一直信奉的准则,开始有点动摇了。”


李永钦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终于能确信,老师那时的目光,到底是看透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够克制就能不被发现——他的道行还是太浅了。


老师说:“你爱思成,怕是爱得很深吧。”


李永钦心跳得异常快。“跳舞时,不可把自己浑浊的感情带进舞蹈里去”,被这条戒律宰割多年,他习惯了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面对老师宽容的目光,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坦诚,他甚至怕这是老师给他设的陷阱。


“白绫也罢,琴也罢,司马昭也罢,谁能得到嵇康呢?你不知道自己该是谁,只能把自己放进去,所以你不能更好了……与其说是让你撑起角色,不如说是我利用了你的感情。我赌了一把,赌赢了。可是思成还小——也不只是年龄——人和人对于感情的感知能力总是不一样的。可能有深有浅,也可能偏重于不同的方面……他怕是不知道该怎么像你爱他那样爱你。”


“老师说,在观众面前忘乎所以地爱来爱去是很难堪的事情,”李永钦回道,“我一直谨记在心。”


投入到舞蹈里就格外动情,抽身出来就干净轻巧、两不相涉,老师这样教的道理,大概没有人料到,他听懂了。因为字字诛心,所以万分警惕。


“我害了你。”老师充满歉疚地笑了,“但我也懂得太晚了。”


“不是这样的,老师。”李永钦笑道,“要是放任自己,就不配做舞者了。”


“思成要是知道我怎么想的,一定不知道如何面对,又如何回应。他不该被任何人的感情所累。现在这样,我从他身上得到的,一点也不比所谓的爱人要少。”


李永钦真心实意地说,连自己都快要释然了。老师的眼眶开始泛红。他总是这样,平时不苟言笑,又非常容易感怀。他反复地说:“你们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学生……我无论如何舍不得你们。”


李永钦莞尔。离开时,他深深鞠一躬:“您比任何人待我都更像父亲。”



李永钦去他们高中旁边的那家面馆找董思成,果然找到了。高中周末要回校上自习,董思成在舞蹈教室上完课冲个澡就直奔学校,晚饭习惯性在这里解决。李永钦悄无声息坐在他面前,直到快吃完了,董思成才发现他的存在。他惊奇地看着李永钦:“师兄,你怎么来了?”面还剩下几根在碗里。李永钦突然失去了告诉他的念头,夸张地问他吃饭吃得怎么能这么专心,然后在他的眼神变得充满歉意的瞬间递给他一张纸巾。周末的时候,李永钦通常会在舞蹈教室待到很晚,或者陪董思成走到学校,自己再折回去。董思成嘻嘻哈哈地问:“你来上自习吗?稀奇啊。”李永钦瞪他:“不行吗?”董思成缩起脖子说不敢不敢,拉着他的胳膊走出店门。


在董思成班级门口分别的时候,董思成跟他说“明天下午见”,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永钦笑着对他说,明天见,看他走进班里坐好才走。


艺考开始报名,又一场千军万马的战争轰轰烈烈地拉开帷幕,董思成也投入了这场洪流。他以为自己紧紧握着的手,在一句明天见之后悄然松开了。


第二天,李永钦赶一早的飞机飞往泰国。董思成没有再见到李永钦。








重逢


从练功房出来,打开储物柜拿出手机,光线微弱的一小块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陌生的号码的短信:阿成,你在北京住在什么地方,我想来看看你。


储物柜的柜门仿佛通了电一般,董思成甩了甩手,骤然感觉心跳得很快。他又看了一遍短信。发消息时间是半个小时前,语气平淡,没有落款。

心里有一个面孔在“阿成”二字映入眼帘时就浮现出来,又被瞬间压了下去。应该不是吧,怎么会呢,他在很远的地方吧——不会退缩的就不是董思成了。他想了一会儿,按着上下按键把整条短信的所有信息翻来翻去好几秒,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回拨了过去。


忙音响起的时候,吞咽都阻塞了起来。跟人打电话对董思成而言本就已经是颇为困难的事情了,此时简直感觉喉咙被紧张感用力扼住。时间像是被拉长成一片一片从身上刮过。


……


“阿成?”


对方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来的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像是开闸的洪流一般短暂地失去了控制。但很快它们就向低处流去,流向平坦的地方,减速,变得妥帖下来。

“嗯。嗯,在学校。刚下课。”董思成小声地应着,一点点垂下肩膀,慢慢地把额头抵在了柜子上。其他同仁换完衣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最后更衣室只剩董思成微弱的絮语,“没有在忙。不累。我去找你……啊,不是的,地铁不是那个方向走的……你别乱跑了,我去找你——”



北京今天本来说是要下第一场雪,但是气温略有回升,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北方的冬天,气候干冷得令人咬牙切齿,呆了三年也没能很好地适应,现在则成了湿冷,像极了在南方的冬天。董思成打着伞匆匆跑到李永钦所说的地铁口,隔着人群一眼就找到了他。李永钦戴着粗针针织的毛线帽,穿一件看起来不是很厚的风衣,一看就对北方的冬天一无所知。几乎就是闯到他面前的一瞬间,董思成感觉李永钦变了。没有单刀直入地问他自己今天这身行头有没有很cubis风、然后再嘲讽一下他的头发为什么剪得这么难看,李永钦抬起手掐掐他的脸笑逐颜开地说:“阿成,你怎么瘦了?”


三年了。三年没见,当然是该变了吧。董思成悲凉地想。意识到李永钦变了这件事还是使他局促不安了起来:“你……你也瘦了。”


一直都是这样,面对李永钦突如其来的动作,他很少能迅速做出漂亮的反应,总是要考虑一阵才能说上来一两句自我感觉很笨的话。“我没有,我胖了,”李永钦说,“你看不出我胖了对吗?”董思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开始不确定了。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开始仔细地审视见到李永钦这件事——三年以来,他经常会梦到李永钦,醒来之后又忘得七零八落,梦总是很乱。梦到李永钦这件事,董思成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个说了“搭档是一辈子的事”又突然不辞而别的人,组成了搭档全部定义的人——只要一天在跳舞,他就不可能不想起李永钦。


“不知道了。”他摇摇头笑了,面前的李永钦冷得发抖,声音明显打颤,鼻尖也冻得通红,董思成把羽绒服脱下来给他。


“我不冷——”李永钦说。他讲三声的时候总带着一丝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在嗔怪。“你冷,”董思成难得强硬,“我们换外套穿。”李永钦没再坚持,乖乖脱下自己的风衣,又接过羽绒外套穿好。


“你有地方住吗?”董思成迟疑地问道。一通电话之后,他什么都没问就跑来找他了。李永钦在做什么,最近人在哪里,又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他一无所知。李永钦茫然地摇头,董思成说,好,那就住我学校附近吧,他没问李永钦是不是准备在这里过夜,当他默许了,匆忙抛出下一个问题:“怎么想着要来看我的?”


董思成拉着李永钦走下地铁,李永钦探头探脑地感叹“北京的人好多”,董思成讪讪地附和,是啊,人好多,只有过年的时候冷清。

直到差点以为对方不准备回答了,李永钦才开口:“我最近有事要回中国,今天下飞机就来找你了。”

董思成又问他是什么事,他轻描淡写地说,“家里的事”,一句话又让董思成手足无措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只好岔开话题说:“那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就得回去了——你很想让我快点走吗?”李永钦假装不满地问,看来是已经暖和了过来。董思成嗯嗯啊啊地慌忙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又泄气地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来都来了,多待两天可以吗?北京挺好的,我陪你转转。”


李永钦把下巴往衣领里藏了藏,笑着摇摇头:“阿嬷身体不好了。回去陪陪她。”董思成啊了一声,说,那是该快点回去。两人面对着彼此一时无话。董思成发觉李永钦的眼神从一开始就忙于仔细地打量自己,像一张网一样要把自己整个人圈起来带走。


“你真的胖了吗?你其实瘦了吧。”董思成重复道。话一出口,他回忆起小时候在舞蹈班学舞的时候经常上演的类似对话。李永钦不贪吃还挑食,很难被抓到把柄,相比之下董思成对饮食的控制要更加小心翼翼一些。李永钦喜欢冷不丁地在老师面前揭发他。并不会给董思成带来什么严重惩罚,但每被如此拎起来一次都要心惊胆战一下,然后回去又要不痛不快地砍掉一半的晚饭分量。


董思成是很擅长认命的,在接受苛待的方面更是如此,几乎到了逆来顺受的程度。


李永钦出人意料地一笑:“很明显吗?”

董思成的心情沉落下去,他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瘦了又算得了什么呢?李永钦开始有条不紊地没事找事做,他有几分执拗地向后转着头把翻到后面的项链吊坠扯回来,看起来像一只敛羽的雀,董思成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捧着他了。他站近了点,帮他把项链拎出来放到他手里,李永钦顺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靠着他的肩膀站着。李永钦的发茬是素净的黑色,身上的香水气息很淡,往日桀骜的样子消失大半,只有耳钉还一个不落地戴着,董思成低下头就能看清他脸上皮肤的纹理。


“师兄,你知道已经过了三年吗。”帮他整理着衣领,董思成喃喃道。


李永钦笑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需要示弱、低头、表现出歉疚和悲伤的时候,他总是笑。







坐地铁到董思成的学校旁边,天已经黑了。餐厅三三两两地打烊,两人好不容易在校门外找到一家面馆。

店里嘈杂得很,一个小姑娘拿着小夹板点菜,被满堂食客支使得晕头转向。既有女大学生文雅羞涩地拈着菜单指给人看,也有附近工地的工人还没进门就“大份羊肉炒饭,红油土豆丝,再来瓶红星”,声如洪钟直抵后厨。

董思成唤了两声,没人顾得上搭理他,他右手攥成拳头掩在嘴边悻悻地清了清嗓子,一副姑娘家的样子,跟从前没什么区别。李永钦抬高了嗓门儿喊:“妹妹,麻烦这边点菜!”正收钱的小姑娘抬头看他一眼,紧跑两步来到他们桌前。


董思成把菜单推给他:“你先看。”李永钦只点一碗面,董思成又加了两个菜,犹豫着抬头问他:“你喝酒吗?”李永钦摇摇头。


董思成还是要了啤酒。拉开一罐,帮李永钦倒上,给自己倒了一半就没了。李永钦说:“还没跟你一起喝过酒。”话刚出口就觉得不痛不快。董思成支支吾吾说,喝不来,酒量不行。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什么。


李永钦的笑容收起一点,心情没那么没着没落了。他承认他是有些乱了方寸的,从见到董思成开始,他一直在不由自主地从面前的人身上拼命搜寻过去的样子。董思成好像又长高了,瘦了点,头发染着不显眼的栗色,甚至来时穿的还是学校发的黑色羽绒服,细细的腿在宽松的裤管里晃荡,眼神跟过去一样清澈躲闪。面送上来,李永钦拿着辣椒油问他加不加,董思成摇摇头,他依然只吃得了清汤。李永钦夹了满满一筷鱼香肉丝,董思成邀功似地说:“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他们之前的高中旁有一家面馆,周末的时候,从舞蹈班下了课,董思成常常在面馆吃一顿晚饭然后赶回学校去上晚自习,李永钦不爱被关在教室里,也不爱吃晚饭,但董思成要回学校,他便也一起跟着回去。他没那么喜欢鱼香肉丝,对什么吃的都兴致一般,只不过他跟董思成跑来面馆,董思成特意为他点了菜,李永钦怕他吃不完撑着,所以帮他一起消灭而已。


“其实我觉得这里特别像高中的时候,连桌子凳子摆的都像,只不过这里人说的都是北京话。”


李永钦笑起来,问他高中旁边那家面馆还有没有开着,董思成摇摇头说,不知道,没回去过。然后又瞪大了眼睛问:“你也没回去吗?”见李永钦点头,他又问:“那你回过温州吗?”李永钦笑道,要是回去过,总忍不住想去看你的。他换了话题,问董思成读大学好不好。


“好。好是好,新鲜感过去了也就一般,”董思成拄着筷子,“练功,上课,跳舞,参加演出,每天都差不多。”他顿了一下,挠挠头笑了:“没人管我打游戏了,倒是挺好的。但是我也看书,我没有只打游戏。”


李永钦点头,夸他心里有数,挑起面来吹了吹,又随口问他:“跳舞有搭档吗?”董思成愣了一下,重重点了一下头,又点一下:“有——有的。”

“你吃醋吗?”他突然狡黠地问,一看就是装出来的灵活顽劣。

李永钦正色地回答,会啊,董思成慌张了起来:“搭档是有,但都不是固定的。人太多了,都换来换去的。”


“我跟你开玩笑的,”李永钦说,“你的同学跳得好吗?”


“挺好的,有的特别好,”董思成说,“有人之前拿的奖,我都没听说过。还有的人,握着手把自己系起来然后解开再系上——什么样的人才都有。”


“能考上你们学校的人,都是顶尖的。”李永钦不无真诚地点头附和道。


董思成突然放下筷子说,饱了。








在泰国的日子,李永钦租住的地方位于一片老旧却繁华的居民区。房间对面住着的老奶奶看他染黑了头发,清爽秀气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当老师的。李永钦笑着,不置可否,怀里被塞了两颗芒果。清晨的时候在周围四处闲逛,路过学校看到一群小孩在操场上跳舞,短短的四肢卖力地做出各种动作,他不觉看得入了神。去询问学校责任人员,得到“不需要老师”的答复,失望了一阵。


他很快联系上了认识的朋友。听说他跳舞跳得好,对方满口答应引荐他去最合适、来钱最快的地方。他收拾得一丝不苟,下车抬头看到“sex shop/table dance”的招牌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前来迎接的老板恭敬有加,朋友好言相劝道,只是跳舞而已,你就先试一试。真正的男舞者最受欢迎,因为寻常的店里基本难得一见。李永钦点点头说,好极了。会畏首畏尾,就不是李永钦了。


跳得好的男舞者,简直是千载难逢。李永钦在的时候,慕名而来的人在街外排起长队,只想看他一眼,或者多砸几叠票子,为的是让他一手攀着钢管,一手接过自己递上去的酒杯,把酒浇在自己脸上。

素不相识的人渴望他的身体,他们像丧尸一样互相推挤着围在桌边,渴望的目光舔舐着他,粘着烟酒气、香水、乃至精液的手无望地伸向他,在他剥落身上半透明的纱衣时变得骚动而痴狂起来,争抢着把那一缕粘着他气息的布料握在手里、贴在面颊上。气氛在他脱掉最后一件衣服时达到顶点,桌边人群恣肆的欢呼总会和昔日宽阔舞台下压抑的惊呼声响成一片,还没过去多久的事,竟然可以这么快就变得像梦一样。李永钦看着他们,会短暂地产生灵魂出窍的感觉,好像可以从远处看着衣不蔽体的自己。意识越模糊的时候,他就能越清晰地觉察到,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始终在角落里安静地注视他,他的皮肤可以感受到那种烫人的温度。

他接过递来的其中一杯酒,没有浇下去,而是在受宠若惊的抽气声中仰头饮尽,管它是不是烈得喉咙发痛。如果不这样,他就会因为清醒而开始觉得肝肠寸断。高中的董思成和李永钦一起凝望着他,目光里没有难过、惊讶或者可惜。董思成转头对李永钦说,师兄,你真的不考大学啦?李永钦无所谓地笑着说,反正本来也考不上。董思成就沉默下来,继续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但是再一睁开眼,又什么都没有了,李永钦回到后场躺在沙发里休息,等车来接他回去。靠着车窗,街景从热闹转为冷清,灯光也寥落下来,李永钦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第二天一睁眼,日光便又让他清醒。从前的日子,已经没有办法回去了。








董思成陪着李永钦去学校散步,操场,篮球场,宿舍区,情绪始终显得低落,有同学路过和他打招呼,他才高昂一秒,积极地跟人介绍:“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同学寒暄道,哇,感情一定很深吧,董思成欢欣地点点头,人走后又消沉下来。路过校超市,他走进去挑了两瓶十七八度的梅酒,面无表情地对李永钦说,师兄,陪我喝点吧。


他们在操场边坐下来,找不到开瓶器,用牙咬开了盖子。董思成毫不犹豫地灌下去,被辣得整张脸都皱起来,李永钦想,好,醉了就对我生气吧。


董思成不是真的感情稀薄。他只是习惯于沉默而已。

在老师眼里总是差点儿意思的《玉山倾》,正式比赛上一鸣惊人。他们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比赛,一个舞蹈学校的四组节目都拿了奖,回到酒店,老师在公共休息室总结陈词,神情自豪,军心振奋,整个团队参加比赛的孩子都在大快朵颐,三五成群地玩游戏,给家里打国际漫游报喜。董思成从被拉到前面重点表扬的时候就兴致缺缺,下来之后就一直呆坐在椅子里盯着一处。李永钦给阿嬷打了电话,举着手机跑到董思成身边:“我跟阿嬷说,我们拿奖了,阿嬷,我搭档在这儿,你认得他,阿成——”说罢把电话拿到董思成耳边。董思成惊醒,无措地牵出一个微笑,对着听筒生涩地跟着叫阿嬷:“对,我们在俄罗斯,室内不冷的——我们,我和永钦哥哥,我们拿了一等奖。不是不是,是永钦哥哥跳得好……”


挂了电话,董思成仍然端坐在椅子里抱着膝盖。李永钦觉察到异常,搂住他的脖子凑近了问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想家了,要不要给妈妈打个电话。董思成怕痒似的缩了缩,先摇头说自己头晕,难受,又推脱道:“我手机在房——”

话说到一半哽住,然后就像是打定主意要不再做声了一样,闭上嘴巴把胳膊肘架到膝盖上玩自己的手指。李永钦说:“我帮你去拿?”被拽住了从鼻子里挤出四个字:“不要。别去。”他缩起来,李永钦透过他膝盖和胳膊之间的缝隙看着他垂着的睫毛。

他又安静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决计忍耐着什么。李永钦耐心等着,直到董思成的脑袋慢慢地滑到了他的肩膀上,声如蚊蚋的嗫嚅响起:“师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想家……”

“小时候,我妈妈……她跟我说过,昀昀,想到你是来自我身上的一部分,真是觉得可怕……”


“师兄……妈妈说我可怕。”


刚说完,李永钦就感觉有热热的液体从自己的颈间流进浴袍。董思成的眼泪长驱直入。李永钦不知道该说什么,抬手摸着他后颈的手轻轻摩挲。董思成拽住他的手臂又往他肩窝缩了缩,像是想以镶嵌的方式充满羞耻地躲进他身体里,连李永钦自己也不可以看到。他想家了,但是该不该想家、能不能想,他居然在害怕这样的问题——那是李永钦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董思成跟至亲有隔阂,同时发觉,他的壳已经无可挽回地铸得很好,只有醉了才能把他解救出来。


在一片欢腾的休息室里,李永钦突然很想把董思成整个儿藏起来。两个人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有师弟路过,指指董思成问怎么回事,李永钦做口型说“困得不行了”,低头问他要不要回房间,董思成点点头,头发在李永钦颈间蹭来蹭去,并不动弹。李永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扛回房间去。

董思成坐在床上,眼泪流得没那么急,也不再抽噎,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李永钦,偶尔眨眨眼睛,直到他真的困了,头一点点低下去,薄薄的眼睑垂下去盖住惶然的眼珠。李永钦不敢动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又醒过来,慢吞吞地移动、伸展,床垫随动作像海浪一样起伏着。李永钦转头看他,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笑,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看到李永钦肩头被硌得一片红印,他俯下身朝那里吹着气,帮他揉。


然后他站起身来:“我好脏。去洗澡了。”他又变回了那个没有出口的人。



董思成把头埋进膝盖,一只手松垮地拎着瓶子,露出一截骨骼突兀的手腕。他说:“我去你家敲门,没人开门,我问老师,老师只说你家里有事回泰国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的确是家里出了事,所以就回去了。”


董思成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呢?就算要走,为什么连一句再见都不跟我说呢?我不是你的搭档吗?我以为没有比我们更亲密的人了……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吗?”


李永钦答不上来——他当时不是走,是落荒而逃;他想跟他告别,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董思成哪怕稍微挽留一下,哪怕只是露出伤心的眼神,他建立起的决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崩塌。

所以他怕了。


董思成吸了一下鼻子,声音低了下来:“高考之后,我去找过你。我……我问扬扬,你去了哪里,没想到扬扬真的知道。”


李永钦顿时觉得如遭雷击。他心中所想的那双眼睛在看着他,原来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不是幻觉。最可怕的极刑好像也不过如此了。


他几乎是流畅自如地拿出手机说,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他跑到操场外,拨通刘扬扬的号码。对方在电话里心惊胆战地解释道,对不起,钦哥,我实在是没办法,思成哥他求我,他一直求我,如果我不告诉他,他就一直跟着我,我不知道他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哥,到底为什么不告诉他?


放下电话,李永钦居然微笑起来。如果他还年轻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一鼓作气逃到机场,删掉董思成的号码,这辈子再也不见。还有什么再见的必要呢,他们已经错失太多了,连这一次联系他也是一时冲动而已,不如快点清醒过来——但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他了。


李永钦现在,已经比自己想象的更能承受令人想要逃避的东西了。


回到操场,李永钦问,那你想知道什么?董思成双臂环抱着膝盖,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告诉我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问:“为什么告诉扬扬?”


“我没告诉他。”李永钦说。


董思成不做声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今天都告诉你。”李永钦轻轻地说。

董思成摇摇晃晃站起身:“太冷了,师兄,我们先去酒店吧,不然要感冒了。”








他们肩膀靠着肩膀,像从前很多次那样,仿佛这也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外出比赛。外面的雨还很大。莫名其妙回暖,像他们还在温州的时候,让人恍惚起来。董思成茫然地想着,三年时间浑浑噩噩地过来,竟然好像不做数一样。


梅酒见底了,晶莹的瓶子倒在床头柜上。李永钦的声音停止了,和他有关的事情却好像一直盘旋在周遭没停——他的生母,他的母亲,他承受过的那些事情。灯开得很暗,他们都不打算睡,却也没有要聊天的意思。

语言一直不是董思成擅长的东西,此刻更显得愚拙至极。如今,要和就躺在自己身边,肌肤相贴的李永钦说话,语言需要尖锐和精准得足以刺破多年层层叠叠叠时间和空气。


李永钦还是笑着,始终笑着,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最后,他甚至云淡风轻地问董思成:“所以你去泰国找我了?都看到了?”


高考之后,董思成从刘扬扬嘴里撬出李永钦在泰国的地址,执拗地一个人飞去泰国。勾勾圈圈的泰文地址把他带到的地方灯红酒绿,可怕得很,如果不是为了找李永钦,他可能要再添几个胆才敢靠近。他看到李永钦了,看到他在做什么了,李永钦,是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成为搭档以来,董思成一直都是在舞台上近距离看着李永钦,而这次,他又只能像很久以前那样远远地仰视着他了。董思成永远记得在台下第一次看李永钦独舞的样子,他在舞台上扮演一只凤凰,火红的纱衣浓墨重彩,几乎把人的眼睛都灼痛,他的确应该是凤凰才对,就算现在也是——有的鸟类的骄傲是不会被轻易夺走的,即使失去了巢穴和所有光鲜羽翼。


只是他不懂为什么,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身边又没有彼此了。


“师兄,”董思成答非所问地说,“我累了。我不想跳舞了。”


“一直以来,我都拼命地训练。艺考的时候,我是第一名,上了大学之后,我是年级第一,国家舞团来招人,跟老师点名要我来面试,说我下学期就可以进团当替补,还说我不出两年就能跳首席……师兄,我够争气吗?”


李永钦疑惑地看着他,点点头:“当然了。我知道,阿成是可以把什么事都做到最好的。”

董思成咬着嘴唇笑了。


“你大概不知道吧,最开始的时候,我那么努力,只是怕哪天被老师从你身边换掉而已。我想一直和你做搭档,师兄,你敢相信吗,拿什么奖,都不如你当时一句我们要做一辈子搭档让我开心。”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追着你,却好像总也追不上你。你在想很多事情,但你根本不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人都羡慕我,把我们相提并论,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我离你很近了,但是一转眼又发现,我们好像只是搭档而已。”


“我真的以为我可以靠喜欢支撑自己跳一辈子舞的,师兄,”董思成撑起身子,肩膀挡住床头灯的光线,五官埋进阴影里,“说我心不诚也认了,你骂我也可以……但是我真的累了。艺考结束,还有高考放榜,我去老师那里找,发现哪里都没有你的名字之后,我突然觉得,我只能一辈子不停地跳舞,跳舞,然后人生就走到头了。”


“我觉得可怕,不想继续下去了。我的人生,只有跳舞了。”


李永钦终于不笑了。他把脸埋进双手,肩膀开始颤抖,从幅度微小,到再也无法抑制。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哭,哭在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发挥过任何作用,但是他今天突然发现,那只是因为没遇到过真正让他伤心的事情而已。


去医院检查发现自己有一只耳朵面临失聪的时候,李永钦决定辞职。老板待他很好,一留再留,问他能不能偶尔来热热场子,他仍然婉言谢绝。他发现还是怕自己太快坏掉的,他以为自己不怕,可是有人早就替他怕过、心疼过、掉过眼泪,即使那人不在身边,他也不敢那么不管不顾了——原来搭档真的是一辈子的事。这么多年了,董思成的眼神依然让人产生愧意,即使是在幻觉里、在梦境中也一样。

只是这次恐怕真的于他有愧了。


董思成轻飘飘地说,师兄,我们领完奖下台的时候,你是亲了我的对吧。


李永钦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董思成的眼神和从前一样,清澈得有些赧然。


“搭档是不能对彼此有任何念想的。有念想就不能一起跳舞了。不能跳舞了,只怕连搭档也没得做,”李永钦悲凉地笑了,“阿成,我怕。”


“师兄,原来你真的一直喜欢我啊。”董思成傻傻地问,为自己的直白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李永钦说不出话,开始觉得喘不过气,之前那些隐秘钝重的肝肠寸断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对不起……因为我,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李永钦从前是不会道歉的,他只会说,有什么好难过的,你是林黛玉吗?董思成还是从前那个董思成,对于不公和苛待,总是默默承受,又不显得狼狈,他一向这样。董思成俯下身子抱住他,他们的肩膀承载着彼此,他们对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董思成的身体像温暖沉默的堤岸,在黑夜中紧紧锁住汹涌的浪潮,也在黎明到来时束手无策地看着它一浪接着一浪远去。

董思成抬起手来,手掌贴着他有些寒冷的脊背。他说,师兄,我好想念从前和你跳舞的时候。








李永钦准备启程回温州,董思成送他到机场。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找一个角落站着,李永钦让董思成回去,董思成坚持要等他的航班开始值机才走。


一切都像是设计好了,他们身旁的咖啡店开始播放一首歌,是他们跳《玉山倾》时用的曲子。董思成听了一会儿,突然问:“师兄,你当时在想什么?嵇康死去的时候,你的眼神太悲了,把我都吓到了。”


李永钦说,不记得了,可能是太想跳好了。其实他怎么会不记得呢?他忘了什么都不可能忘记那支舞。广陵散尽,嵇康死去,董思成身姿翩跹地躺倒在地,空洞地望着天空时,他是真的伤心了——可董思成甚至不是嵇康。


“那你呢?”李永钦问,“为什么醉了之后,老师就说你做到了?”


“嗯——”董思成拖长了音调,像是经历一段空白,而不是在犹豫。终于,走失的那节思维的车厢咯噔咯噔咬上来,董思成坦然地笑了:“我不知道。我跳的时候觉得,你就是你而已。看到你那么伤心,我也伤心了。”


老师不该苛求他成为嵇康的。董思成不可能是嵇康,嵇康太冷了,嵇康只想做他自己,而董思成那么热,只是稍微想到他会冷下来,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李永钦都觉得无望。


现在的他们,是断然无法承受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的。


电子屏幕滚动,李永钦搭乘的航班开始值机。董思成瞥了一眼,想装作没看到,可李永钦还是发现了。


“早点回学校,”李永钦嘱咐他,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


董思成不动,说,我不着急。李永钦无奈地把行李箱拉杆按回去,说,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董思成问,说话算数吗?李永钦说,绝对不骗你了。


董思成才不情愿地点点头。他又露出那样的眼神了。


李永钦走出去,顿了一下,又突然回身叫住他。

“阿成,我……很早就不在那里了,现在我在舞蹈学校教残障的孩子跳舞。”李永钦听见自己说。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在意,非常在意。一切都白费了,不可能的。早知道根本放不下,就干脆不来见他了。这下他不知道又要花多久,才能让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宰割中熄灭下来。


董思成怔了一下,点点头:“当老师啊——真好。师兄,你可别害他们了。”

李永钦愣住,半晌,了然地笑了,低下头:“好,”又笑着抬起头亮亮地看着董思成的眼睛,“我不害他们。”


第一次,董思成如此用力地把李永钦按进自己怀里。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声音闷在他颈侧:“李永钦,你真是笨蛋。”


“是,我知道,”李永钦笑着眨掉一滴泪水,“是说我很好,很聪明的意思。”


他们紧紧地依靠着彼此,五秒,再多五秒。枷锁,坚冰,利刃,壁立千仞的时间与距离,来不及确认的心意,无法言说、没必要说出口的缱绻深情,从他们脚边开始轰轰烈烈地坍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