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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映像深刻,摸了(安详)...

看完了,映像深刻,摸了(安详)

第一次尝试色块起稿,感觉意外还行…?

看完了,映像深刻,摸了(安详)

第一次尝试色块起稿,感觉意外还行…?

北萧__

“恋旧是一尺古典的利刃”——给郁绵《鸦青》

在一个暴雨过后的多云天读完了@郁绵 老师寄来的《鸦青》,读到四辑过后的文段和后记已经入夜,竟然有一种脱身雾气密林之感,忍不住回头凝望是否当真穿越了什么。这本集子选取了一九年到二三年的诗,连读时很容易陷身时间的乱流,始终觉得连读一位诗人的选集是危险的,那些是生活的精炼,是从俗常中结出的盐晶,须由暗处撕开口子窥视,她领着步入光芒的阴影,自己却并非引路人,而同样在导引中再次被光所吸引,观看并且剖析。

这是阅读郁绵老师的诗时最清晰的感触。起初在《雨的静观》中读到“恋旧是一尺古典的利刃,削弱南方稠密的雨声”时,浮现的是端坐在一泓宁静之水中的形象,从夜的滴露和时间的暗流中区分真实与幻觉,沉稳地...

在一个暴雨过后的多云天读完了@郁绵 老师寄来的《鸦青》,读到四辑过后的文段和后记已经入夜,竟然有一种脱身雾气密林之感,忍不住回头凝望是否当真穿越了什么。这本集子选取了一九年到二三年的诗,连读时很容易陷身时间的乱流,始终觉得连读一位诗人的选集是危险的,那些是生活的精炼,是从俗常中结出的盐晶,须由暗处撕开口子窥视,她领着步入光芒的阴影,自己却并非引路人,而同样在导引中再次被光所吸引,观看并且剖析。

这是阅读郁绵老师的诗时最清晰的感触。起初在《雨的静观》中读到“恋旧是一尺古典的利刃,削弱南方稠密的雨声”时,浮现的是端坐在一泓宁静之水中的形象,从夜的滴露和时间的暗流中区分真实与幻觉,沉稳地采撷入规整的水纹中。但自辑二向后,这种平静的处理渐渐表现为一种隐约的克制,直到利刃在光照下反射为一柄颤抖的手术刀。不同于许多现代主义对于幻觉的狂热,郁绵所持的也许是一份惊人的冷静,她写作,她带着忍耐甚至好奇,用古典的手术刀反复切割过去的时间。“鸦青”一辑在标题底下附写“镀金的山脉,在远方流动着”,如同“小山重叠金明灭”,一副跃动着的、璀璨的、一体的沉寂之物,那些等待被切割的光亮实则在动态地闪烁,于是产生一种并非被诗所摘取,而是诗穿过它们并留下痕迹的质感。

因此凝视的视角改变了。在《一小片鸢尾》中,郁绵写道:“还请继续注视着,注视我的变化”,此时诗的质素与震悚中环绕的星空等位,人怎么可能真的凝望星空?人只会受到星空的凝望,人所觉察到的自发凝望或许只是一种出于恐惧的幻觉。在这份几乎谦恭、虔诚的意志下,古典句法和新诗实验、东方意象和基督器物协调地并行于语言之间,所为基石的不仅是深厚的古典文学积累,更是克尔凯郭尔意义上对于美学追求的超越纯美学的勇敢,将完全异质的要素放置在一起并很好地完成了压制。所以也时常能听到一些回声,如里尔克的哭诉在触碰到《墙》后回返;《她的故事》中,“她的身体里炸裂开,过分的喧闹”,听到马雁在《盛世》中“星体们都以爆炸为奉献,爆炸们有着简单的逻辑和复杂的逻辑”,《樱桃》中“从那一刻我缓慢病变……痛苦就是直接。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是软弱,不敢顽固并沉默”;对于解剖的惊悸,听到《颐和园》中“欲望受到侵蚀,行动定要受阻”,是否是作为与生活和时间对望的不可能性和不可拒绝性的痛苦的母题;《窄门》或许又指向了约翰福音第十章第七至九节“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我就是门;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通往永生永福的窄门,一种出口和获救的隐喻,同时也连接了张岱和寺庙,《乐章集》中耽于病态又趋于完美的永恒呼救。

仍然需要得到重述的是,《鸦青》收录的是一九年至二三年的诗,近段时间来,我愈发察觉到“个人史”一词的恐怖,或许是冷静的利刃本就有割肤放血的力量,阅读时难免在重叠的旧时间中看到自己的幻觉。最近忽然发现在夜间行车如同行船,沉寂的道路在夜色遮蔽中蔓延成河道,头顶的樟树群叠作湿淋淋的藻荇,当河道变窄,则须小心地从湍流中航行,等待伸出的枝叶以一种命定的角度迎面袭来,因为黑暗过于模糊,对岸上的张望成为了一种危险,那些道路和城市的器官竟然如此接近,毫无关联的两地,竟以一种视觉的幻差,闪烁出隐藏于旧日、如今忽然复苏的、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启示,夜航船之人所处的平静之中心亦是危机四伏之中心,夜的阴影的死角,那些将人击中并使人溃败而逃的,永远是相似而非殊异。


 

郁绵
重印了集子,更名为《鸦青》,主...

重印了集子,更名为《鸦青》,主体是诗,最后附了几篇文章,和《盈仄》相差不大。因为作纪念用,没有印太多,除开给朋友的目前还剩十本,有需要可私信联系我。

八月快要过尽了,祝大家都有好梦,梦里有清凉的秋声。

————————————————

已经出完啦,短期内不会再印,谢谢支持^ ^

重印了集子,更名为《鸦青》,主体是诗,最后附了几篇文章,和《盈仄》相差不大。因为作纪念用,没有印太多,除开给朋友的目前还剩十本,有需要可私信联系我。

八月快要过尽了,祝大家都有好梦,梦里有清凉的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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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萧__

白色的会永远存活(完结章、抓人抽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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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的夜晚》*1、

  博尔赫斯《阿莱夫》、《沙之书》*1、

  科塔萨尔《万火归一》*1、

  三津田信三《如首无作祟之物》*1

很希望能收到关于这个故事的任何回复~

我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写白色,期间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现在再回想当时构思这些情节时在湖边坐到凌晨的零星片段,仍然能感到一种神秘的惊悸、讽刺和温馨,暴露在黑夜,就像卡夫卡所说的暴露在一目了然的群星之下的直立的恐惧,寒冷的、蜷缩成一团的个人史,那些隐秘的、不会被再被打......

PS:本章节设置了抓人抽奖,关注、评论、推荐即可,6月5日开,会抽五位朋友随机掉落

  西蒙娜·薇依《伦敦文稿》*1、

  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的夜晚》*1、

  博尔赫斯《阿莱夫》、《沙之书》*1、

  科塔萨尔《万火归一》*1、

  三津田信三《如首无作祟之物》*1

很希望能收到关于这个故事的任何回复~

我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写白色,期间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现在再回想当时构思这些情节时在湖边坐到凌晨的零星片段,仍然能感到一种神秘的惊悸、讽刺和温馨,暴露在黑夜,就像卡夫卡所说的暴露在一目了然的群星之下的直立的恐惧,寒冷的、蜷缩成一团的个人史,那些隐秘的、不会被再被打开的伤口希望能被永远留存。祝阅读愉快。

  

  

  

我是从冰水里醒来的。

恢复感官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关节像木头一样硬,直到意识逐渐清晰起来,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定性自己所身处的地方——那是一间极其狭小的房间,像是二十年前建造的那种公寓或员工宿舍,砖片早就脱落完了,包裹建筑的粗糙水泥和内部的钢筋结构暴露无遗,只有在一堵墙的中央装着一面一平米左右的厚玻璃,但是玻璃已经积满了很厚一层灰,玻璃外什么都看不见。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我的身上插满了针管,红色的液体极其缓慢地在里面流动,在细长的管壁伤残留下血滴一样的痕迹,在我躺着的盛满冰水的容器下面,数不清的仪器接着各种电路发出规律的闪烁,整个房间都被这种红光照亮了。而当我顺着那些针管看过去时,发现它们连着一只塑料水桶,里面装满了一整桶的腐肉,针管就深深埋在里面,红色的液体从中流出,我对着那个水桶出神了好久,忍住没有吐出来。在那个容器旁是一只八音盒,从我醒来开始它就一直在运转着,播放的是贝多芬的《月光》第一乐章,音质已经受损严重,但音仍然是准的,有一种别样的凄厉感,我听了好久它都没有结束,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我坐在冰水里浑身发抖,到最后变成了一种毫无克制的哭喊。

如果当时我能够飞,能够从更高的地方回头看这一切,会发现在这个夜里一整座城市都空无一人,数百公里的城区连同周围的平原和森林漆黑一片,只有那一栋破败得连窗户都没有的、像是帕特农神庙般仅剩下石结构的格子楼里亮着几盏红灯,一个少女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拔掉针管后从那栋楼开始朝东边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在日出的时候被几架无人机发现,之后警察用一种奇怪的空中载具将我接走。

在警局里他们给我食物和衣服,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那种条纹的病号服。他们本想等我精神恢复一些再问我话的,但发现我一直如此,就问我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为什么会在灾区里走……

我努力回想过但关于这些问题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告诉他们,二零一九年的夏天,我和室友受到了一份商业拍摄邀请,我们从杭州坐动车去厦门拍摄,在那里……

还没等我继续说下去,那几个警察就笑了。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过后,其中一个警察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小姑娘,现在是2666年。”

但他们还是按照程序给我做完了笔录。

 

从警局离开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一个警察好心告诉我,现在的福利制度相当完善,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但他建议我先检查一下精神状况。之后警局安排我进了一家精神病院,那医院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开在公园内的公寓式酒店。

他们给我做了检查,除了身体极度虚弱外,常规指标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毕竟在这个时代,身体冷冻休眠技术早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我抓着医生不断问他,我身体里没有“红”吗?您能不能检查一下我的脖子,里面有“红”。医生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红,我的指标很正常。

之后他们想要给我做更多的精神检查,我觉得住在那里很压抑,在一个夜里翻窗逃出去了。我流浪了几天,城市已经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样子了,我不知道我能去哪。

数日后有警察联系到我,想要我去警局一趟,我说我不想再做什么检查了,他们说不是的,是你之前做的笔录,我们好像真的查到了一些东西。

 

事情最开始竟然是因为下水管道。警察告诉我,在距离灾区最近的一个镇子里近来发生了比较严重的下水管道堵塞,这其实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派机器人下去疏通一下就解决了,但他们发现堵塞的是一条六百年前留下的管道。当时在做城市规划时本以为这条管道不会再使用了,再说管道通的是灾区方向,那时谁还不要命住在灾区呢?所以当时在规划中就没有拆除那根管道,而随着机器人的勘探,他们竟然在管道内发现了一颗直径将近十米的脂肪球,这本身也不是什么怪事,毕竟在下水道中油脂淤积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根据机器人的成分鉴定,这些脂肪竟然都是来自一种牡蛎的。那个镇子的负责部门进一步调查发现,这颗牡蛎肉堆成的脂肪球已经存在很久了,之前一直堵在那根管道的一条支路上,支路是属于灾区内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几天前那根支路又有流通活动,脂肪球就被冲出来堵在了主路上,这样才堵住了镇子的下水管道。

他们很快查到了管道对应的辖区并上传到大数据系统,系统比对后筛选出了我的笔录,因为根据我笔录中提到的建筑的大致样貌,那两片区域是重叠的。很快他们就对灾区发动了警力调查,最后找到了我所在的那栋楼和那个房间,警察告诉我,我所说的连接针管的水桶,里面装的就是牡蛎肉,可能是因为我的苏醒,整套生命系统重新运转导致下水管道发生了涌动。

我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他们在停顿片刻后告诉我:“在你隔壁的房间里,我们发现了另一个女孩,你来警局指认一下吧。”

我在那时就已经猜到那个女孩就是小米了,我和他们说,我不想再去警局了,那个女孩是我的朋友,你们把她送来我这里吧。

那边沉默了半晌,我以为是信号问题,直到他们有些迟疑地说:“她不能出警局。因为她杀人了。”

 

在路上,陪行的警察告诉我,他们已经对小米做了笔录,正在核实情况,但大部分都是属实的,其实也不需要我做什么指认。是小米要求见我。

路途中警察告诉了我到底什么是灾区。他们说在政区调整之前,那块地方应该是新疆内蒙古一带,从某段时间开始,不断有人口失踪案件爆出,起初还以为是刑事犯罪,但随着失踪人数达到几千、上万,当时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其中的蹊跷了。然而,没有任何监控拍下过那些人失踪时的画面,警方只好将失踪人口的位置在地图上标出,随着数据增多,竟然发现失踪人口波及的范围在地图上大致呈现出一个直径一百九十三公里的圈,而且越靠近圆心失踪人口的密度就越大。尽管到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但那片区域早就没人住了,渐渐地就被称作灾区。不过,我们重新调看数据发现数据里显示,最早的人口失踪案是从2019年开始的。

他最后的这句话令我不寒而栗。

 

在进入问询室前,警察委婉地提醒我注意控制情绪,起初我还不理解其中的意思,直到我看到玻璃另一侧的小米躺在一张床上被推出来,脸上戴着氧气面罩,对我露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警察说找到她时她几乎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之后警察都退了出去,因为主要内容小米都在笔录里说过了。纯白的房间里我们面对面看着,仿佛还在大学时期的宿舍里,我们沉默着互相对望了很久,是她先哭了,因为我怕我一旦哭了小米的身体会受不了。我安静地等待她平静下来,小米虚弱地对我说,好啦,我把所有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用我自己的视角将小米告知我的事情概述在这里——

 

我的父母是在一个病友群里认识小米的爸爸的。具体原因是她爸爸在当时是脑神经领域的专家,碰巧的是,他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小米,患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脑部疾病,连具体的病因都查不出来,但只要病情恶化就可能危及生命。而我患了和小米同样的病。

当时为了治疗方便,我的爸爸妈妈带我和弟弟搬到了小米爸爸的研究所附近,我们两家就这样认识了,当时我和小米的病已经严重到不能再读书了,我们都从高中休学了。说是治疗,其实小米爸爸也毫无把握,因为完全是未知的病,我们完全没有任何好起来的希望和迹象,只能靠大量药物一天天拖着,药物的副作用不断蚕食着我们的身体。治疗半年过后,我的爸爸妈妈不忍心看我这么痛苦,于是就停药带我回家了,他们问我想要做些什么,当时我说我想要看海。

他们很快就订了去厦门的机票,并在五缘湾订了那里最好的酒店准备陪我度过可能是最后一次旅行了。但刚等我们住进34楼的酒店时我的病情就极具恶化,爸爸妈妈和弟弟只好送我去当地的医院,医院说他们无法提供治疗方案,当时我爸爸和小米爸爸通话,小米爸爸联系了他们研究所合作的附属医院,医生按照他的指导在ICU内布置了仪器,我身上插满了管子。

小米的爸爸是在之后有了大量研究数据时才知道的灾难的原因是我脑部产生的“场”,但当时我们都以为只是意外。当天夜里,仪器因为短路起火,因为烟雾报警系统恰好故障,火势没有在第一时间控制住,最后变成了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当时我身上插着管子无法行动,我亲眼看着火海将玻璃另一侧的爸爸妈妈吞没了,弟弟和医院护士Tin冒死将我从ICU中推出来,Tin想去救更多病人,但没能从大火里出来,而我的弟弟因为吸入了过多一氧化碳,视神经受损几乎失明。我亲眼看着医院的“防感染科小组”用推车推着爸爸出来,他脸上的五官是漆黑一片……(小米之所以知道这些,是我在事后向她哭诉的)

小米的爸爸收养了我。一个夜里,他梦到我了我的爸爸,爸爸和他讲了一个遥远到南北朝的故事,并告诉他在厦门的五缘湾,民国时期曾有一座从南北朝遗留下来的染料工坊,那种骨螺工艺中提取出来的红色染料中的成分可以治疗我们的病。起初他以为是他太焦虑了,但因为治疗毫无头绪,他便试着去查找,而那个梦越回忆越真实,连各个细节都能回想起来,接着,他真的在古籍和史料中找到了那些故事。(后来我按照小米爸爸留下的笔记找到了那些古籍,其中在《南朝随录》第一卷第二十二章中记录了关于那位佛雕师得到骨螺紫制作工艺方法的段落:“梦仙人,着异服,与之对揖,谓之取螺剖肉曝晒提炼之法。梦之既醒,遂行之,果得谲然之红”,看到这里,你应该就知道了梅尔基奥的身份)

他从古籍记录中复原了该方法,因为其中提到以山羊胆去除毒素,他从此在就以黑山羊为化名继续研究,从提取物在实验环境中真的对脑部异常产生疏导效应开始,他就意识到即便在学术上这也是一片新大陆,骨螺中提取的红彻底点燃了他狂热的求知欲。他开始用新的药物对我和小米进行治疗,我们的病情很快被控制住了,甚至正常参加了高考,一起考入了杭州的一所大学,而我弟弟的眼睛始终无法医好,他还留有极其微弱的视力,但瞳孔无法快速对焦,他一直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然而,骨螺提取物终归是有毒素的,尽管化学方式能模拟山羊胆的功效,但副作用还是慢慢显现了出来。与此同时,山羊惊讶地发现了我们身上这种罕见病症的本质——人脑的大部分区域是未被开发使用的,我们至今仍不清楚它们的作用和运转原理,但即便如此,在科学上仍能预估人脑有极大的潜能,可以等同于巨大的信息存储、读取和算力,我和小米的病症,是大脑内的一个受体始终处于高能状态,它能让大脑潜能被无限开发,但受体的高能态使得各区域的运作极其不稳定,只有受体处在某一阈值下,它的高活性才具有正向作用,而骨螺提取物恰恰能够将受体控制在一个稳定的近阈值状态,因为高能态受体呈现出白色,近阈值高能受体呈现出红色,山羊将这一受体命名为【红】,它的激发过程在脖子处的动脉中完成。我和小米虽然换了罕见的恶疾,但同时也是极其稀有的,能够承受【红】的个体。

但因为毒素导致的受体不稳定,我和小米的病情再次恶化了,小米的病比我严重,而我的受体更稳定,呈现出更好的研究前景,山羊试图在我身上找到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但他随之发现,一旦我的脑意识活动涉及到和亲人有关的部分就会使受体大面积被激活,为了拔除这一影响,山羊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药物输入和催眠等心理暗示,最终抹除了我的这部分记忆,同时告知我的弟弟,为了能够治愈我,希望他在最终成功前不要再联系我。(这是实话。并且也是我在讲述中没有提到他名字的原因,小米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接下去还是称我弟弟为黑鸟吧,相较于彼拉多,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记忆抹除后,受体研究获得了大量进展,山羊用同样方式缓解了小米的病情,这些事小米是到很后面才知道的,她一直以为我们受着同样的研究和治疗。而对于我的脑部数据的研究也成为了山羊的学术课题,他进一步发现,人的意识和记忆并不是直接在脑内独立作用的,而是通过一种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场”发生的,那些场像更高维度的膜泡,(在山羊的笔记中这样描述着:……类似于磁矩不为零的原子核,在外磁场作用下自旋能级发生塞曼分裂,共振吸收某一定频率的射频辐射的过程……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势能面,一种被我们忽视了很久的奇妙势能,无法形容的壮阔,在那里没有上下左右,一切都是平衡的。它可以成为我们的祝福……)而潜能被无限开发的人脑,连通机械元件组成的量子计算机正是维持这种“场”的最好媒介。(后来我们知道,这种“场”就是灾区的成因,当我的意识爆炸成三千六百多个位面的时候,这种无法被目前手段监测到的场就蔓延在这片区域内,因为量子的不可测量、不可观测性,没有监控能拍下人掉入意识场的过程,只留下“后室”这样的都市传说,这些研究数据中有一部分被山羊发表了出来,这也是为什么那个模型命名中出现了我的名字的原因,大部分都被他私藏了)

受狂热的求知欲的驱使,山羊最终决定将我脑内的所有受体激活到近阈值高能态,小米是在这时得知他疯狂的计划的,但他骗了小米。在内蒙古附近的实验楼的一次常规研究和治疗中,他将大剂量的骨螺提取物注射入我的身体,大量的牡蛎被一套内循环系统连接着为我供给养分和【红】,而相应的机械元件和极其初始的冷冻休眠设备已经在那间破旧的房间里被激活,在那台量子计算机开始运行的时候,我的意识爆炸成了三千六百多个交错的位面世界。也许是出于内疚,山羊将自己作为底层代码的具象也接入了系统中,但他的脑内没有【红】,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运算量,因此刚刚被接入系统后山羊就脑死亡了,尽管他的肉体一直存活着。当小米发现这一切时已经无法挽回,她在阅读了山羊留下的手记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是将自动演奏的八音盒放在我的房间里,因为量子运算和常规的门运算不同,纠错机制也不同,八音盒中永无休止的《月光》以音律作为一种编码信息不断为运算纠错,依此维持梦境的稳定。(事实是意识的稳定远超出所有人想象,它甚至可以自行补完合理逻辑)

第二件事是将自己编码为底层代码,并在第三个房间内将自己接入系统。(在之后的研讨中我了解到,山羊的最终目的是构建一个意识世界,而一个真实的世界显然是需要稳定的规则的,我作为神一样的存在并不能做到绝对理性,因此需要在三千六百多个位面中找到我随机游走的主意识,也就是我自身的主体意识,即便每个世界里都有我的存在,但只有那个主体意识才是真正的我,山羊希望以机械的运算逻辑替代我成为世界的底层规则,因此在那些位面中,山羊一旦找到我就会降临到我的世界,但它又需要我的【红】作为维持世界运转的基础,身处于位面世界中的人也会本能地追求【红】,他们有些是从我记忆中诞生的,有些是从现实世界跌入的,因此我最终会成为像鲜血圣母一样的存在。而小米为自己编写的底层代码就是杀死我的主体意识,这样就可以结束我永无止境的受难,但因为她知道在我自己的意识中,她是会毫无保留地保护我的,因此出现了几个位面世界里同时存在两个小米,并且其中一个总是会排斥、甚至杀死另一个的原因,因为她们的底层代码是相互冲突的。而小米的最终目的是替代我成为【红】的供给者,因为她和山羊复杂的父女亲情,她不忍心父亲的心血被自己摧毁)

在之后的讨论中我们聊到了许多细节,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我们的推测。比如,在第一次拍摄时我因为观看天空而被山羊发现,是因为观测天空的行为导致渲染的运算量大幅度增加,很容易被识别到,这就像是在游戏、电影的场景渲染中,越高的精度意味着越多的运算量,而算力终究是有限的,因此设计者会将算力优先使用到最容易被察觉和观察到的部分,而天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模糊、朦胧的,但一旦仔细观察,却又深不可测,因此从这种意义上来看,“不要抬头看天空”实际上是系统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因为观测天空的行为加大了运算难度,这个系统毕竟是以我的大脑作为载体,运算过载的最直接体现就是生理疼痛,这种疼痛当然也作用到了观测者身上,我在最后找到的方法是正确的,因为作为意识主体的观测引起的算力增长是极其显著的,超出了阈值,稳定的世界就崩毁了。因此,其实玛格丽特观测天空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只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彼拉多能够知道这件事,以及为什么他的观测也能引起世界崩毁。小米其实根本不愿意杀我,但没有比解除我作为一个供养机器永无止境的受难外更好的结局,通过观测天空撕裂世界完全是自杀,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存活下来,也许是黑鸟的观测替我承担了那份致命损伤,但我们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另外,我分给梅尔基奥的四份血应当也各自发挥了作用,因为位面是超维度的,因此也是超时间的。其中两份分别在南朝和北朝启迪了佛雕师和研究此染料的学者,第三份作用在梅尔基奥所在的位面世界,我之前始终困惑玛格丽特从哪里得到了第一位圣状者将要出现的预言,实际上预言正是由梅尔基奥发出的,这也是为什么圣女们监视我的任何行为,却放任我去见梅尔基奥的原因所在,玛格丽特正希望我这么做。而第四份血的影响,我们到那个时候都没有发现。

其他都是一些琐碎的推论,比如位面世界的规则和要素都是我之前记忆的象征化体现,像玛利亚的世界里的黑暗就是我对那场火灾的恐惧。

 

说到这里时,小米已经极其疲惫了,她面色惨白,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我问她你把谁杀了。小米将脸侧过去不再与我对视,她说:“我把爸爸杀了。他脑内没有【红】,唤醒系统更复杂,我在那里等了好几天等他醒来后再杀他。警察来搜索的时候只差几分钟,他们从我的门前走过好几次,最后才发现异样推门进来,那时我已经得手了,血溅的到处都是。尽管他早就脑死亡了。”

“为什么他们没有发现你呢?”

“因为房间里到处都是红光。”小米瞥向我时笑了一下,“凶手在行凶的器材室点满红蜡烛,只是为了让满是鲜血的房间看上去很正常。”

“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是啊,为什么呢?”小米又将视线挪开了,她似乎像个很幼小的女孩撒娇时将嘴唇撅起来那样,“大概是我觉得他即便死也得是我亲手杀死吧。你恨我吗?你想杀我吗?我在你的脑子里杀了你三千六百多次,我一直在找你。”

我笑了几声往常也是这样,我一笑时她就笑,我们隔着玻璃笑了一会。

最后我们都哭了。

 

那是我和小米见的最后一面,几天后警局发来消息,说小米的身体没能撑住。当天下午医院的人告诉我,小米临死前签了字,将她的干细胞移植给我,好治愈我的脑疾,我拒绝了他们,我说我不需要治疗,晚上时我就突然晕倒在路上,等我醒来时手术已经完成了,我在病房里哭了很久。

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因为被山羊抹除了记忆,我对家的记忆完全没有了,只能回灾区的那栋房子里寻找有没有遗留下的物品。我之前提过,我被批准回灾区后找到过包括大学时和小米以及几个男生参加互联网+比赛的照片在内的许多杂物,其实我还在那里找到了一张纸条,是塞在房间的门缝里的,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好像书写者在落笔时找不准笔尖的位置,我意识到这就是弟弟留给我的纸条,他在我沉睡后奇迹般地找到了我,却担心影响到我的治疗没有进门叫醒我,小米告诉我他比我小四五岁,我算了下年龄,他那时还那么小,一定以为我是在治疗吧?

根据纸条上的指引,我找到了一盘录音磁带,这个年代早就已经没有可以播放磁带的机子了,我最后是找博物馆的志愿者帮助,他们愿意将馆藏的播放器借我使用,于是在博物馆的展厅里,许多游客还以为我是做演示的导游,纷纷凑上来看,在那么多人的围簇中,磁带转了起来,我再次听见了黑鸟的声音——

“亲爱的姐姐,我很想你。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爸爸和我说你需要帮助,只有我能帮你,但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写不好字,所以录这段音给你。在梦里,爸爸告诉我你被困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梦里醒不过来,让我把你接出来,他已经告诉我该怎么做了,但他说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会很危险,会忘记一切。我害怕我会把一切都忘了,所以留下这段录音,如果我们一起回来了我是不会让你听到的,如果你现在听到了这段录音,那就是你醒过来了,而我没能回来。

那样也好。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呀。”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周围的游客纷纷鼓掌,问我这是什么古典戏剧的台词吗?我缓缓蹲下身,在人群里哭得无法停止。

 

后来我从藏磁带的地方又找到了一些笔记,尽管黑鸟说他写不好字了,他还是把一切都记录了下来,其实他的字迹还是好辨认的,像他的面孔一样干净。笔记中写到“对趾点将更容易坠入那个世界,因为你们是血亲,吃下那些牡蛎,你就能见到她。当你再次见到她时,你就能全部想起来……”,跟随第四份血液留下的启示,黑鸟在那行笔记下又写了两个坐标,其中一个点在内蒙古,另一个点在与它完全相对的地球的另一端,阿根廷中部的一座城市。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都必须去一趟那里。

当天我就订了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票。在跨越太平洋的航程里,我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回到了大学宿舍,那是一个深夜,小米突然下床,坐在椅子上弹唱吉他,我听她唱了很久问她怎么了,她回头时眼睛哭得通红,她说她梦见自己死掉了,被困在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里很孤独,她说看到我来看她让她很高兴,她是高兴得哭了。在梦中她告诉我,她以为死后就是消失,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但她好像还存在在某个地方她自己感觉不到,她让我好好生活,千万不要忘了她。

醒来时我靠着舷窗哭到无法呼吸,空乘问我是否身体不适,我甚至无法回答她。

 

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后,我向海关说明了这个情况,因为在那个时代休眠技术已经相当普遍,所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奇怪的,只是他们惊讶于我在那么早就休眠了吗?接着他们调取了六百多年前的海关记录,最终在繁杂的数据库里找到一个留名为“nigra avis”的中国男孩的记录,因为备注标记他为视障人士,他们去调取档案,发现这个男孩只有入境没有出境,他现在的状态仍是失踪,因为那个时候灾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很多失踪案也都归因于一起不了了之了,他们安慰了我几句。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海关告诉我记录里查到这个男孩当时寄存了物品在保险柜里,当时他备注说会有一个名叫蓝茵的中国女孩来取,虽然过去六百多年了,但没准还能找到。我在接待室里等待了大概一个小时,一位女士取来了一个文件袋,其中是一张相片和一张sd卡,她说现在能播放sd卡的设备不多,但最终还是找到了,我们一起观看了那段影像——

应该是弟弟用手机随手拍摄的,一段很日常的片段,是一个傍晚,在一个像是厨房的房间里,我和妈妈正在切菜,爸爸在调试望远镜,因为我们的爸爸是一位天文学家。视频很模糊,镜头也很晃,收音完全听不清楚,混杂着严重的背景噪音,但那就是我已经失去了的生活,我捂住嘴巴哭了。

那位海关女士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安慰我,另一只手拿着那张我和黑鸟的合照,因为视频是黑鸟拍的,所以她并不知情,她好心地问我:“是你男朋友留给你的吗?”

可是我哭得太厉害了,无法回答她,她望着照片出神,自言自语似的呢喃道:“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真不容易啊……”

我合上眼睛止不住地啜泣。

 

 

-fin-

-《白色的会永远存活》全文完-

 

北萧__

白色的会永远存活(14)

“我们该走,西尔维娅,距离下一个教堂还有很远。”

“我们的口粮自己都不够吃……看看这里吧,没有任何镜子的指引……我们的眼睛都疼得受不了了。”

那只手放在我胸口的时候,我像被惊醒一样睁开眼睛,但视野里仍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起初我还以为是某种视觉残留。视觉还没恢复我就开始咳嗽、呕吐,吐出来的也许是胃液和什么东西的混合物,我听到身旁一个女孩的呼吸,她的一只手按在我的胸口上,另一只手不断在我背后,像是要将我的恶心感抚顺。她的身后似乎站着很多人,都在交谈或者自顾自说些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吐了多久,仿佛身体里的器官都被吐出来了,我在那个女孩的搀扶下喘息,她轻声对我说,不要急。我在这时才......

“我们该走,西尔维娅,距离下一个教堂还有很远。”

“我们的口粮自己都不够吃……看看这里吧,没有任何镜子的指引……我们的眼睛都疼得受不了了。”

那只手放在我胸口的时候,我像被惊醒一样睁开眼睛,但视野里仍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起初我还以为是某种视觉残留。视觉还没恢复我就开始咳嗽、呕吐,吐出来的也许是胃液和什么东西的混合物,我听到身旁一个女孩的呼吸,她的一只手按在我的胸口上,另一只手不断在我背后,像是要将我的恶心感抚顺。她的身后似乎站着很多人,都在交谈或者自顾自说些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吐了多久,仿佛身体里的器官都被吐出来了,我在那个女孩的搀扶下喘息,她轻声对我说,不要急。我在这时才握住她的手腕,尝试借她的力站起来,但整个下身就像木头一样僵硬,我再次甩在了地上,那是一片盐碱地,我闻到自己身上腐臭的腥气。我告诉她,我的眼睛好像瞎掉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她身后的那些人中传出了笑声,但很快也没有人再笑了。那个被他们称做西尔维娅的女孩再次扶我坐起来,语气温和、耐心地向我进行了一个难以理解的解释:“您可以不必担心,不是您的眼睛瞎了,而是这里没有光。‘圣火’降落后把整个世界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这里再也不会有光了。很快您就会适应的。”

 

西尔维娅喂我喝了些干净的水,大多都被我吐出来了,过了很久才能克服食道的灼痛感咽下去。他们问我来自哪里,我做了很认真的回想,但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种在回忆中受阻的感觉很奇妙,不像是失忆,而更像是在经历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时,我好像都以一种极其无所谓的态度没有去记任何事情,因为那些都不重要,仿佛这里才是时间的起点。

我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是谁,也想不起之前经历过什么,我好像溺水了,在海里泡了很久,可能是被浪冲上岸了。

我说完后那群人都很沉默,西尔维娅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听见有很轻的声音在嘀咕,外乡人都是这样神神叨叨。还有人在呢喃:“那可不是海……”

这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西尔维娅告诉我,如果我能够自己走路他们就能把我带上。我尝试了很多次,终于在赤脚踩上盐碱地的尖锐石子和结晶物时感到痛觉,浑身都是淤青,但西尔维娅还是扶着我和他们一起上路了。

我不知道在完全的漆黑中他们是怎么辨认方向的,起初我猜测是通过风向和对风中的湿润度判断和海的距离,但很快我就意识到那种持续不断的海风是杂乱无章的,我对于这片土地的广度和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整个世界只有有限的脚步踏在盐碱地上发出的摩擦声,和风刮动海水产生的一种很浑浊、很凝重的奇怪声音。因为走得慢,我和西尔维娅逐渐掉到了队伍的后面,她在搀扶我的同时和我讲了一些他们的故事。

 

——很久之前,久到现在的人们早就忘了那个时候,有一团“圣火”降落了,它无法熄灭,烧光了所有能烧的东西。也就是说,曾有过一场波及整个世界的巨大火灾,这种火灾根本无法靠人力扑灭,就像森林大火发生时常规的消防手段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只能在火势蔓延的方向划出一条足够宽的隔离带让火无物可烧,但在更大的火势下根本划不出隔离带,灾难结束的那一刻是所有可燃物都已经被烧完的那一刻。大概就是这样吧?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西尔维娅说那场圣火,包括更早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早就没有人记得了。

总之,在火灾结束之后,仅有的幸存者再次重新聚集,但一切都回不去了,人们很快发现一切都被烧毁的意义不仅在于失去了光,他们也失去了热,以及绝大多数可以产生光和热的可能性。生活被彻底颠覆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人们无法再通过电子信息、书籍、文字来传授知识,像“荷马”这样口口相传的吟游技艺再次被拾起,并且也是仅有的方法了。很多事情都在朝着古典的方向再次跌回,但是一段漫长的“大衰落”是无法避免的,许多事情都与以前不一样了,或者说,根本无法回到,甚至无法重新考证以前是怎样的了。

我问西尔维娅,难道没有太阳吗?她说她并不懂太阳,于是我向她描述了日出、日落、四季变化的情形,说完后她就一直沉默着。起初我还以为她是因为疲惫睡着了,后来才意识到她在思考,西尔维娅最后发出了一声叹息:“在最古老的故事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听您的描述……很难想象世界上竟然可以有那么明亮的事物。”

在不得不重新面对饥饿和寒冷的时候,有一些宗教作为慰藉出现,大多数都在很短的时间里销声匿迹了,只有一则预言伴随着一些神迹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信仰,并逐渐形成了白教会和红教会两种宗教,西尔维娅说他们就是白教会的神职人员,他们正在运送白教圣徒的尸骨去往遥远的教堂。

 

“预言是大贤者带来的,预言讲述了一位王的诞生,并且根据预言,产生了白教会和红教会两种截然不同的教义,这些信仰在贤者真正找到王开始达到顶峰。”西尔维娅如同诵经般的嗓音飘荡在湿涩的海风里,我总是以为此刻是深沉的夜晚,但其实根本没有昼夜之分,“白教会里都是最虔诚的朝圣者,根据预言提到的教义,只要能够真正燃起对王、对【白色】的热爱,朝圣者也可以成为圣徒,燃烧成【白色】的一部分。”

其实我没有听懂,我赤脚踩在盐碱地上,每一步都像有玻璃刺进足心,我问了一些无头无尾的问题:“白色是什么?燃烧成白色的一部分是什么意思呢?”

西尔维娅耐心地为我解释,像是一个认真的故事讲述者,但从心底讲,我并没有太多倾听他们故事的兴致:“王的身体里存在着【白色】,但预言中讲道,终有一天,【白色】将会变成【红色】,那是红教会的信徒们乐意看到的,黑暗带给了我们太多的痛苦,他们只是相信红色的王可以用她的血拯救他们。这是很愚蠢的想法,这很愚蠢……”

西尔维娅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们白教会有充足的觉悟,我们会不断燃烧自己让感动王,以此,让她永远保持白色。您看到前方微弱的光了吗?”

我心中一愣,顺着前进的方向看去,眼前仍然是深渊般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告诉她,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能是您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西尔维娅清了下嗓子,“在白教会中,最虔诚的圣徒在结束他的一生时,尸骨上会产生一种磷粉,或者说,他们是自愿这么做的。我们在世界各处建造了‘持镜教堂’,这些圣徒的尸骨会被放在教堂的最中心,之所以名为‘持镜’,是因为那尸骨上的磷粉,能够在黑暗中发出极其微弱的光亮,使女们会在教堂的各处手持镜子,以特定的角度将光传递出去,在更远处的盐碱地上,会有其他使女再次用镜子传递光。”

我不禁感叹:“这就是你们的用来指引行走的方式吗?”

西尔维娅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的,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王居住在一座高塔上,那是最高的建筑,据说可以看到任何一个角落,我没有登上过那座高塔,但曾有幸见过王一面——尽管在没有任何光的从前,能看到的也仅仅是无限的黑暗。但是后来有了教堂,只要王从高塔上向下看去,看着那些像丝线一样交错的微弱光路,一定能够感受到我们的虔诚和觉悟吧?”

我不忍心打断她,但讲到这里,西尔维娅也不再讲下去了。我忘记我们就这样跋涉了多远的路途,直到我再次询问她:“您可以告诉我这是哪片海吗?尽管按照您的说法,很可能我已经不认得任何一片海的名字了。”

说完这句话后我第一次意识到当“海”和“名字”这两个词语连接在一起时那种神秘又晦暗的感觉。

“海?没有海的,海水早就被烧干了。”西尔维娅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她说的话令我感到更恐惧,“那些是黑暗的实体,在光彻底不复存在之后,黑暗的纯度越来越高,最后凝成了这样液态的物质。有一些如今还有人记得的传说故事说,不是有说到过夜幕的实质是一种黑暗的液体,很久以前有专门的炼制者会冶炼、提取这种物质,用来锻造无形的剑……这都是故事,但从前人们以为自己了解黑暗就像了解光的所有性质一样,然而就像人们关注光的速度,却不关注将光源遮挡后被光照亮的区域再次被黑暗笼罩的速度,其实我们根本不理解黑暗。那些凝成液态的黑暗就填补了过去的海床,成为了现在的样子,也许任何过于纯粹的事物都可能是灾难吧。”

我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捏在一起搓动了几下,不敢相信这种干燥的滞涩感竟然不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里干掉后残留下的盐渍,尽管已经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了,但我还是感慨道:“我能活下来,真是神奇。”

西尔维娅似乎很放松,在走路时将我的手带着摇晃起来,她说道:“其实像您这样从黑暗中被带到盐碱地上的情况并不罕见,但大多数都是红教会的人假冒的,他们总想毁了我们的教堂。”

我有些羞赧地询问她:“那您为什么会相信我呢?”

“我不知道啊,我觉得您很可怜。”西尔维娅在这时停了下来,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两根手指从我的眉毛上划过,手掌托着我的脸颊,“您一定受过很多苦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将双手以那种方式触碰我的时候,我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感到一种很遥远的熟悉感……我真想哭,有谁曾经这样抚慰过我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为我身上因长时间浸泡在黑暗的海里而残留的腐臭味感到羞愧,她的好意竟然刺痛了我,我试图将头别过去。

而西尔维娅仍然捧着我的面孔,她的手指一定感受到了,我流下的莫名的眼泪。

“尽管我也看不见您,但请您相信,我能够通过手指的抚摸感觉到——您一定很美很美。”

 

因为没有昼夜之分,我也不知道我们就这样走了多久,所有人都很疲惫,尽管会在一段路途后小憩,但很少再有人说话了。

其中一位教徒来询问西尔维娅时,她正在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我吃,那名教徒说因为镜子的反射太微弱了,这里已经看不清楚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西尔维娅沉默了片刻后告诉她,点燃圣徒吧,那名教徒便离开了。等我们吃完食物后,西尔维娅牵起我的手请我一同观看他们的仪式。

我只能凭借声音判断,教徒们打开了一层布料,随即身体上的衣服一一发出相似的擦动声,也许是作出了某种统一的姿势,随着一段我完全听不懂的吟唱,两片像肺叶一样的光芒逐渐亮起。其实很难用“光”来形容它,因为那亮度更接近于劣质的夜光材料在黑暗里仅能显露出自身形态的程度。吟唱在这时开始变调,那种唱诗与其说是奇怪的歌声,更像是一种特别的呼吸方式,而那具骨骸也渐渐开始显形,如果仔细看的话就可以发现,真正在发光的并不是骨头,而是覆盖在骨头上的一层像纸一样轻薄的翅膀,而且是那种只要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撕裂成好几片碎片的薄纸,整对翅膀皱在一起,仿佛是用纸浆浇铸是没有搅匀就风干了一样,在那灰白的、坑坑洼洼的表面,无数细碎到看不清楚的白色小点发出了仅有的光亮。

西尔维娅并没有亲自唱诗,因此能够拉着我兴奋地说:“这样,我们就可以看清楚方向了。”

她的侧脸被那逐渐升起的微光照出了轮廓。是的,在白教会圣徒骨骸发出的光亮里,我看到了西尔维娅的脸,她的眼睛里像是有火星,像孩子被奇异的火光吸引了似的盯着那具骸骨,没有注意到我在目睹了她的面容后流露出的诧异神情。尽管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并且那样微弱的光芒下也看不清楚,但她的面容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熟悉、喜悦、痛苦、怨恨甚至是欲望混乱地揉合在一起的复杂感情……教徒们正在地上划出方向,也有人正对着圣徒作出祈祷,没有人注意到我怔怔地望着西尔维娅的侧脸出神,直到她察觉到后扭头看向我——

 

她始终没有说话,眼神从诧异变成惊恐,随着她反常的神情,越来越多的教徒转而看向我,很快我就意识到气氛已经完全不对了——吟唱已经停止,到最后,所有教徒的目光竟然都落在了我身上,微光仅能照出他们面孔的轮廓,我看见几十张脸安静地朝向我。

“她有【红】,她身上竟然有【红】……她是圣状者……”

这样的呢喃声越来越多,西尔维娅是第一个向我跪下的人,她沉沉地将头低下,所有的教徒都照着她的样子做了,他们开始反复咏诵同一句话——“当第二位圣状者出现,白色的王将变成红色。”

我忽然变得很紧张,几乎想要向后逃走,但脚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无论我怎么询问,他们都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有些教徒甚至将脸贴到了地上在哭。

“当第二位圣状者出现,白色的王将变成红色。”

 

箭矢正是在这个时候射来的,撕裂空气的尖利声音如同鹤唳,随着命中后一声沉闷的低咽,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我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血。

因为吟唱中止,圣徒的骸骨早就不再发光了,视野重新变得一片漆黑,我完全无法分辨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有人在惊呼“红教会来了”。随着混乱地急促脚步声交杂在一起,金属兵器割开皮肤的声音在黑暗中尤为清晰,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能朝着有那片“海”的声音的方向跑,但崎岖不平的盐碱地极其不好走。两个教会的人厮杀在一起,我不知道西尔维娅是否还活着,身后混乱的声音逐渐在一声声悲惨的叫喊中平息下来,我以为结束了,但竟然又有新的脚步声传来,不知道是否是援兵,我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场漫长战争中的一个插曲,战争中布满了这样随处可见的插曲,在圣徒的骸骨亮起来时我看到过别在白教会教徒腰间的剑,因为没有足够的热,战争只能用最原始的砍杀和捶打进行。场面再次变成了厮杀,我在陡峭的盐碱地上艰难逃命,差点跌倒海里,身后每个方向都传来血液溅射而出的声音,一支箭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擦过的。

 

就在我想着跳海也不是不行的时候,竟然听到了西尔维娅的声音:“把手给我。”

我惊喜地抓住她,和之前温柔耐心的状态截然不同,她极其果断地将我拉到身边,很快就有一群侍卫将我围住,盔甲贴在皮肤上传来一阵冰凉,我几乎是被他们架着走的,他们行军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听不到厮杀的混乱声了。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后队伍停下,我听见有脚步逼近,接着一个女人轻声说道:“白教的人都死了。”

“嗯。”这回是西尔维娅的声音,就在我身边,但她说话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派两个人从刚才交战的地方出发,把圣徒骨骸交还给最近的持镜教堂。”

我奋力抓住了她的手臂,应该是小臂以上的部位。西尔维娅,她的命令也因此中断,可能是出于惊讶,浑身条件反射般颤动了一下,四周的侍卫随即围了上来,一种独属于尖锐金属的凉意抵在咽喉,我顺着她的小臂缓慢向下移动。是西尔维娅的匕首贴着我的器官,我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有点疯,但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镇定地说话:“她刚才说的,白教的人都死了,是什么意思?”

气氛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是我发问的方式有问题还是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一名在我侧后方的侍卫开口道:“就是如你所听到的意思。”

此时我已经触碰到了西尔维娅的手腕,她的姿态十分有力,就是既不能将她推开,也无法推动她将匕首刺入我的喉咙,我语气冰冷地问她:“那你是谁?你的声音为什么和西尔维娅一模一样?”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和那片奇怪的海发出的潮声,我觉得那些侍卫随时都有可能杀死我,直到我听见不远处的人群中好像有人起身,她靠近后,脖子上冰冷的刺痛感就消失了,那个声音和西尔维娅完全一样的女孩放下了手,四周的侍卫似乎也向后退了一步,铠甲在关节连接处的位置发出整齐的声响,我第一反应是他们正在行礼。

如同获得了某种许可,刚刚说话的侍卫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像是在诵读什么神圣的事实:“是王的口舌,最伟大的大贤者玛格丽特。”

我想起了西尔维娅在之前和我提过的贤者说出的预言,我一时间无法理清其中的关系,或者说,我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一种自己都很难察觉到的无所谓的态度,也许是因为我在濒死中太久已经漠视了自己的生命。我问了一个大概是很愚蠢的问题:“你们是红教会的人吗?”

那侍卫不再说话,这次是贤者玛格丽特亲自回答了我:“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教会,我们是‘歌队’,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歌队的存在,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寻找这个世界的出口。既然已经接到了你,我们现在就出发了。”

 

之后的路途与其说是跋涉,不如说是行军,玛格丽特对于路程的规划极其谨慎,会轮流有侍卫照看我,或者说是监视我以确保我无法逃跑,(其实他们都是骑士,他们的坐骑似乎在一般情形下是不具有实体的,在我因为疲惫必须睡一会的时候,我总能感到颠簸,我猜测他们的坐骑就在那片黑暗的海中跟随他们,而骑士随时可以从黑暗中召唤他们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坐骑。并且根据我的观察,歌队的骑士似乎都是女性,这一点我并不确定,但之后的确从玛格丽特口中得到了证实)。

我们就这样赶了很久的路,根据我极不准确的估计,或许有数月之久,自从我醒来后,我总是无法感觉到时间的真实流逝,而骑士们渐渐接受、或者说适应了我的存在,期间没有再遭遇过任何新的战斗。在短暂的休息中我与这些骑士女孩中的几位结下了友谊,尽管她们在歌队中彼此不以名字相称,而是通过气味(后来她们也教会了我在黑暗的环境中如何利用嗅觉来辨明身份,不过我对此极其不熟练。她们不需要名字,名字并不重要,名字往往只为了表达对于被呼唤之人的尊敬)。当然,也包括玛格丽特,虽然我没有再追问过她的声音的事情,但听她说话时我总能想起西尔维娅,我已经死去的朋友。贤者玛格丽特的性格很古怪,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以及同骑士们的闲聊中我大概理解了一些情况——

 

西尔维娅所提到的关于白教会的情况基本准确,但或许是因为她对白教过于狂热的信仰,难以避免地有失偏颇。事实上,黑暗不仅在海床上凝聚成了实体,也成为了随处可见的夜幕,我们并非失去了视觉,当我们的眼睛保持睁开时,我们看到的并非是空无一物,而正是在直视黑暗本身。

不幸的是,最初的学者很快就在对这种黑暗的性质的研究中发现,它是含有剧毒的,此地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已经受到了黑暗的侵蚀,受损最严重的器官是眼睛,毒素会通过眼睛不停在身体里淤积,最后死亡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曾有过小众教派主张佩戴面具、蒙蔽眼睛甚至剜下眼球,然而还是无法避免遭到黑暗的侵害,贤者玛格丽特指出,真正的眼睛并不在脸上,而是密布在身体里的每个部位。

根据大贤者玛格丽特预言中的指导,白教教徒习得了用超越感官的精神力对抗黑暗的技艺,根据白教原教旨主义者所宣称的,他们的肉体依然会在黑暗中溶解,但在精神上获得了安宁和愉悦,然而这一点没有人可以证实,有资质成为圣徒的人很少,他们往往会秘密地死去,没有人知道白教会的教徒是怎样说服自己一生都忍耐被黑暗所蚕食的疼痛的。

即便事到如今,学者也无法解释圣徒骨骸能发出白光的原理,但为了同其他不神圣的光与暗作出区别,学者们还是从早已失落的语言(很可能是拉丁语,但这同样无法验证)中找到了两个词汇——“库拉里斯”和“厄庇斯”,它们分别形容在圣火烧毁世界后还能够发出的光明,和圣火熄灭之后无边的、永恒的黑暗。

相反,预言的后段提到了王、以及圣状者的必然出现——在完整的预言中,王将会亲自从厄庇斯之海中打捞出第一位圣状者,那将是一位男性,王将传授他关于【白】和【红】的一切技艺,正如两种元素在王的身体里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圣状者的体内也布满了白和红。接着,第一位圣状者将会为了王的【白】而被献祭,如果王能够维持【白】并像白教圣徒那样产生足以照亮世界的库拉里斯,那么黑暗的厄庇斯将被驱散,灾难将彻底结束。而如果在第二位圣状者出现之前王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世界将走向另一条道路。(需要提及的是,讲到此处时,歌队的骑士们也纷纷做出了某种祈祷的姿势,我看不清楚,但每个人都照着做了,她们齐声诵读着预言中的部分:“当第二位圣状者出现,白色的王将会变成红色”。)

【红】是一种,王和圣状者独有的物质,红教会的必然成立正基于此。大贤者玛格丽特在预言中提到,当王变成红色后,她将成为鲜血圣母,她红色的血将供养整个世界。与白教会对红的极端排斥不同,那是红教会所追求的最神圣之物,在其教义中,红使得众人能与体内的厄庇斯共生共存,鲜血圣母之血为二者架起了媒介,当血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整个世界都将坍缩入圣母的意识之内,他们将在那里用身体里的眼睛再次看到万物,也在那里永生。因此要促成一切能使王向着【红】转变的事发生。

至于歌队,歌队是与白教和红教都截然不同的独立组织,显而易见的是,大贤者玛格丽特正是歌队背后的支持者,甚至是领导者。歌队不会参与任何有关白与红的争辩,她们坚信世界存在出口,就像她们相信这个糟糕的世界一定是有问题的,当然,和两大教会所有原教旨主义者的思想根源一样,这些也都出自于大贤者玛格丽特的引导。

需要着重提及的是,我所遇到的这些歌队骑士同时也是歌队圣女,她们秘密地为大贤者玛格丽特效忠,并且歌队成员完全由女性构成,也就是说,只有女性能够成为歌队的一员,这是因为在归于白教或红教两个教会时必须以身体上的某个器官受洗(我姑且称之为受洗),经过受洗后,留存在身体上的气味将持续表明信徒的身份。歌队是不能受洗的,因此她们必须摘掉那个器官,只有女性能够在器官摘除后存活下来,玛格丽特将亲自进行切除术,所有圣女都敬重玛格丽特,她也将圣女们当作自己的姐妹、亲人(但令我困惑的是,玛格丽特创立歌队是否意味着她对于世界实际持有的态度?那么她仍然预言并引导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骑士们对此很少谈论,一次骑行中,其中一位歌队圣女在颠簸中告诉我,她认为那出于大贤者对王的一种“隐秘的爱”。我没有继续追问,但我根本无法从这个故事中理解到所谓的爱。当我向她们询问王是否甘愿接受这一切,无论是【白】还是【红】的时候,圣女们纷纷缄默了,直到其中一位告诉我,王在不久前就从她生活的高塔上失踪了,这也正是白教会最近极其狂热地建造教堂并运送、点燃圣徒遗骨的原因)。

 

随着圣女们向我透露路途即将达到尽头,我开始渐渐意识到一种平静即将被打破的无形的焦虑。玛格丽特在大多数时候是亲切的,但她也时刻提醒这是一场战争,她威严而富有魅力,所有人都爱她,尽管如此,我还是留意到她对其中一位女孩的关心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是那个之前让玛格丽特放下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的女孩,她似乎更尊贵但没有人敢呼她的名字,而且她似乎不会说话,至少从没有对我说过话。曾有几次我试图去接触她,但当我触碰到她的手指或其他部位时,她会很得体地避让。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身份,因为圣女们曾尊称玛格丽特为“王的口舌”。怎么说呢?对于那个尊贵的女孩,我心中的好奇远远超过了敬畏或恐惧。

越靠近那个未知的终点,就越感觉不到厄庇斯之海的存在,无论是咸湿的风还是浓稠的黑暗液滴碰撞在一起发出的令人齿酸的声音。圣女们曾隐晦地问过我更倾向于哪种观点,我说我其实并不是很有所谓,她们一致地沉默过后其中有人呢喃道,你是不可以无所谓的。

 

在一次跋涉的间隙,所有人都睡着了,玛格丽特将我摇醒后紧挨着我坐在盐碱地上,我们就那样坐着很久没有说话,但这一幕让我感到不仅是似曾相识,而是好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回答她我不知道,你们称我为圣状者。

那一刻我感到她离我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近,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犹豫。大贤者玛格丽特,在数次欲言又止后和我讲述了第一位圣状者彼拉多的故事——

“起初,没有人相信圣状者真的会出现。那是一个大风天,我陪同王来到厄庇斯之海的某个湾口,王将手探入黑暗之中,很久之后打捞出一个湿淋淋的小男孩。他刚被捞起来时就已经快溺死了,王喂他分食了自己的血,他醒来后整对翅膀都在燃烧,但他像是受过巨大惊吓,畏惧地远离我们,他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很疼,也很害怕。直到王不顾被火焰烧伤抱住了他,他才慢慢平静下来,那时我们才看清楚他的眼睛是坏掉的,即便他身上的【白】亮得可怕,他也看不见任何事物。至今王的手上还有当时被火烧伤留下的疤痕。”

“我不明白。”我实在没有忍住打断了她,“您是怎么知道他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哪片海域的呢?”

其实我想问的是我自己。

玛格丽特的状态很像是出神,并没有仔细思考和回答我的问题:“是预言,仅仅只是预言。预言中就是这么描述的,如果你能够看到所有的时间,你就能理解我所说的,但这并不重要。他喝了许多王的血,王也传授了他关于【白】、【红】以及各种布施仪式,所谓布施仪式,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折叠,它能够让仪式对象以另一种视角再次回到某个时间点,那情形很像是成年螳螂在教导小螳螂如何吃掉自己的丈夫以生存下去,本身就是悖论。”

这句话我在当时完全没有听懂。

“布施仪式是极其罕见的,直到如今也没有发生过几次,因为代价过于巨大。但王还是帮助圣状者彼拉多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布施,他们在厄庇斯之海的某个翘曲点上埋下了一个终点,那是一次成功的仪式,尽管至今仍不知道那条通道的起点在何处,那个神迹又将在何时显灵。但毫无疑问的是,一个奇迹已经秘密地在某处发生了。”玛格丽特像讲故事一样继续说道,“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王很快乐,我能察觉得到,她的身体也很稳定。因此,即便圣状者真的出现了,但白教会势力反而占据上风,当时的教堂比现在要亮很多,随处都可以遇到举着镜子的白教教徒。”

听她的语气我就能猜到,故事在这时就要发生转折了,果然,玛格丽特在停顿片刻后说:“很快,就到了献祭的日子,尽管这中间真的存在极其漫长的时间。圣女们告诉过你吧?歌队的存在是为了寻找世界的出口,那么要怎么知道一条背离常理的道路背后是否是一个更没有希望的世界呢?该由谁前往那个世界看一眼呢?”

“懂得布施仪式的……”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圣状者?你们也想要将我送出去吗?”

“不,不是你。”玛格丽特冷冰冰地说,“仅仅是彼拉多。我们亲自将他送走的,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回来,看来他前往的那个世界不值得我们逃过去……我很想知道,作为外乡人,你会觉得我们可怜吗?”

我从没想到大贤者玛格丽特会问我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尝试去握住她的手,她竟然没有躲闪,而是在我的手指嵌入她手掌的瞬间因意外而抖动了一下,只有一个瞬间,仅仅只有那一个瞬间,我感到这个仍然是女孩的大贤者真正向我打开了自己——

 

“我只是觉得,王对彼拉多的爱超过了我。”玛格丽特很快将手抽回去了,她清了清嗓子很仓促地离开了,“……玛利亚醒了,我要去照看她了。”

玛格丽特走后,我不自觉地感受着手指间残留下的触感,其实我早就预感到会和她有一场这样的对话,但没想到她会失态到这个程度,与其说是她想要告诉我一些真相,反而更像是有些情绪再也克制不住了。而且奇怪的是,玛格丽特的手臂和手掌都极其柔软,手背却像烂掉了一样粗糙。

歌队的圣女们纷纷起身准备行囊,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接近了终点,她们这次的行礼尤为冗长,黑暗中我看不清楚她们作出了什么姿势,在礼节的最后,她们像唱诗般齐声向着前方轻声念道:“Ave Maria.”我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总觉得那个名为玛利亚的女孩在那时正侧过身对着我露出微笑。

在那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跑的冲动,尽管我知道我几乎没有可能可以逃走。

披荔从文狸

前段时间把写过的昙琴短篇整理了一下,因为系列故事的整体性还比较高,加上合适的现生契机,所以想要自印留念… 大概搞这个CP也算一种天时地利人和,居然真的快把本做出来了(。

除了自留之外还准备稍微多印几本(预算限制,数量也不会太多)送给亲友和同担的大家。感兴趣的话欢迎在这条底下评论!目前在联系印厂打样了,正式下印之前我先来做一个印量调查……

收录的都是合集里的已公开文章,四季系列4篇+后续2篇,全文字数2.2w+,预计胶装薄本。内含很可爱的QQ人插图约稿

无料本子非盈利,不过邮费需要自理~ 看情况需不需要抽送,我会优先抓眼熟的读者,另外希望到时能收到repo哈哈哈。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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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这段时间搞琴投夜合的体验真的还蛮奇妙的,很快乐,算是赶着春天的尾巴,做成实体记录一下我CP携手云游四界的旅途一角。

提前说谢谢看我写文的大家!


北萧__

白色的会永远存活(12)

也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出神,我都没有察觉到电梯早就已经到达34层了。我匆匆用手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快步走了出去,在廊道上踱步前行时仍然魂不守舍,以至于当我几乎是在无意识下从口袋中摸出房卡刷开房门,并听到“滴”的一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如果另一个我此时还醒着,那她岂不是会亲眼看到我?她在看到我后会作什么反应?会因为看到我而改变之后的所有决策从而导致这次回溯完全失效吗?

我紧张到冷汗沁湿了后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拨动房门,很缓慢地朝房间里挪动。就在我伸出脖颈张望时,我清楚看到另一个自己正背对着我侧躺着,很久都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我木然......

也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出神,我都没有察觉到电梯早就已经到达34层了。我匆匆用手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快步走了出去,在廊道上踱步前行时仍然魂不守舍,以至于当我几乎是在无意识下从口袋中摸出房卡刷开房门,并听到“滴”的一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如果另一个我此时还醒着,那她岂不是会亲眼看到我?她在看到我后会作什么反应?会因为看到我而改变之后的所有决策从而导致这次回溯完全失效吗?

我紧张到冷汗沁湿了后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拨动房门,很缓慢地朝房间里挪动。就在我伸出脖颈张望时,我清楚看到另一个自己正背对着我侧躺着,很久都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我木然地站在门口,一想到从没有人可以这样看到自己的后背,我还是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进入房间后,我就安静地坐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沙发上等待着——我是这样想的,在上一段时间里,我和小米从四楼上来后就各自回房了,我们都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才有小米来敲我房门然后和我对话。而在这里,我和小米对于对话的内容的记忆之所以会产生差异,是因为这两场对话其实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从我的视角来看,我同时只能经历其中的一种情况。在上一段时间中,另一个我,也就是此刻正睡着的蓝茵经历的时间线中,小米说的是希望和赤藓的工作室能有进一步合作,那么为了补全整条时间线,我需要做的就是在另一个我醒来之前,等小米来和我说她想要回家并和她完成对话。

尽管这样想难免会有一种“未来决定了过去”的错位感,因为从我的视角来看,我相当于已经提前知道了未来会发生什么,为了使得未来朝着那个我知道的方向发展,我需要配合未来进行表演。但按照黑鸟的说法,所有时间是在同时形成的,那么在时间上也就没有了先后之分。

就在沙发上等待的时候,我还想到了更多的情况。在我的印象里,那天从四楼回来后我的头就很昏沉,我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几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此时我顺着视线看过去,床上的另一个我身上还穿着外套,也就是说,当时的我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我不清楚是因为四楼压抑的氛围,还是那里的某种气体甚至是长时间听八音盒导致了这个结果,但事实情况就是,正因为当时我睡得太沉,以至于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来,才致使此刻我可以进入到这个房间却没有惊醒她,她自然也没有机会见到我,因为当她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和小米的另一场对话并且离开这里了,这也意味着就算之后我和小米要在这间房间里说话,应该也没法使她醒来。

一切都是严丝合缝的,我不禁设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究竟是我的自由意志在试图补全时间线来影响事态的发展,还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所有时间的已经形成意味着我必然会选择这样做,并且每一步都会按照逻辑的合轨被完成。

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再次将我包裹住了……我站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我朝着床的方向走去,在一个极其微妙的距离下凝视着另一张我自己的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你们在回想梦或记忆的时候能看到自己的样子吗?如果其中的一些回想是以一个我们惯常但从未意识到诡异的第三人称角度进行的,那在梦或记忆发生的那个时刻,是谁在凝视着你呢?而更恐怖的一件事情是,如果我就是她,那么在我陷入死睡的时候,其实还有另一个我正站在床边无声无息地凝望着我……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一种对现实的麻木感笼罩了全身,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靠近她,侧过头看着她苍白中带着一点红润的脸,额头前没来得及整理的凌乱碎发,在疲惫的睡眠中似乎有特殊美感的五官,几乎……有一种要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的冲动。但在我伸出手时我就克制住了,我转而拿起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当然,我用我自己的脸就可以扫开我自己的手机。我熟稔地点开微信,将那几条本应该发给黑鸟,但因为没有信号而显示发送失败的照片和信息取消发送,然后点开相册,将那段在四楼录制的影像导入到手机里另一个剪辑视频的应用里,将它拖到中间偏后的位置,把从那个点开始到最后的所有影像内容都处理成了马赛克乱码,接着将视频导回相册,替换调原来的视频,最后下滑控制中心,关掉手机的飞行模式。

做完这一切后,我重新回到沙发上,她没有醒,我的内心竟然产生了一种格外陌生的平静,尽管刚才我的手还在抖个不停——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和小米从前台拿到万能卡后发现电梯没有四楼,我们坐到五楼的Spa会所后走楼梯下了一层结果却到了三楼的餐厅,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手机就不再能接收到信号了,因为担心在那个环境里被突如其来的短信或电话声音吓到,我索性打开了飞行模式。我接到黑鸟的信息时还是凌晨两点,当时我们还没从34楼下去,在进入四楼前的楼梯处,我开着飞行模式录制了那段视频,而我发照片和信息给黑鸟已经是从四楼出来,再次坐电梯返回34楼前了。因为头很昏沉,我只依稀记得“有黑鸟的信息要回”这么一件事,但根本记不起要把飞行模式打开了,回到房间后我就睡着了,也就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自己的状况。

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信息有机会从这个蓝茵的地方发送出去,直到我到达这个房间。不是什么引力或磁场干扰,也不是设备和通讯问题,黑鸟没有收到照片,无法提前得知我身上有“红”,是因为我取消了照片的发送,在积水的楼道里,我们无法准确判断酒店楼层结构的情况,是因为我处理了视频的关键部分,始终都是我自己,在和自己周旋,在不知不觉中就陷落进了这场不可脱身的周旋。

 

房间顶部的烟雾报警器像灯塔一样规律地闪烁出红光,大楼之外,台风显然已经很近了,大风席卷过窗户从缝隙中擦过发出尖利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立刻往我自己身上的口袋里摸去,发现的确还有一部我的手机在身上。

我首先检查了时间,很奇怪的是,即便我再次到达了之前的时间,手机上的日期却是正常的,也就是相对于此时来说的将近两天之后。接着,我又检查了和黑鸟的聊天框,如果那些照片和信息是因为其他因素没有发送成功,那大概率应该能在聊天框里看到记录,但我在查看后发现,聊天框里只有黑鸟发来的那句很奇怪的“可以给我一张照片吗?我想看看你的脸。”而那条信息底下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从我这边发出的回复……其实,既然之前一直开着飞行模式,那么阻止信息发送出去的方式是有很多种的,对吧?比如把黑鸟拉黑,把手机卡拔出扔掉,在这样的遭遇过后,我完全不会诧异自己能做出这些举动……但它们恰恰又咬合在一起了,我再一次在因和果的漩涡里感到眩晕,同时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闭塞感压得喘不过气,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我准备将手机熄屏时,我察觉到在通知栏里竟然还有几个红点,不过如果仔细回想的话,在拍摄的海湾高台上出事之后,除了给黑鸟展示相册里的视频之外,确实没有再看过手机。在滑开通知栏之前,我心中涌出一股很难说清楚的不安……

那是几通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部来自小米,电话是连着打过来的,通话记录里在我们上一次通话挂断后,小米又拨来过几次,但我没有接。我按照那个时间推算,应该就是小米从高铁站返程之后打来的,那时我已经跟赤藓开始拍摄,所以没有接到小米的电话。她应该只是太担心我了吧?

而就在我点开那条短信的时候,几行字赫然写在屏幕上——

 

“蓝茵,如果你出去拍摄千万要小心台风。我现在正在过集美大桥,桥下面有一艘船被台风吹得好危险,我好像看到有人从船上掉到海里去了。”

 

我强压住内心毫无缘由的不安感,在脑海里将那未接来电和短信的时间做了一个简单的减法……也就是说,在小米发来这条信息的时候,其实我正在海湾处的高台上被绑着,即将被烧死。

一艘在台风里行驶的船,有人从船上掉进了海里……尽管我不知道小米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对着那条消息木然地出神了好久。

 

我应该是在沙发上很浅地睡着过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但因为台风的缘故,纱帘背后的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完全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可能是由于楼层高,台风从窗框处钻过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几乎可以用凄厉来形容,听得久了竟然也让人产生了一种虚幻的困意。我扶着额头,模糊地记起刚才做的一个混乱的梦的印象——

 

也是灰蒙蒙的,甚至是暗淡无光的天色,有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感觉,我站在一片海域的滩涂旁等待着,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在梦里,我甚至看不清楚眼前海水的黑色和暗沉的黑色天空有什么分别,只是在直觉中就知道那是一片海。似乎有很多人跟在后面,但我同样看不清楚,他们应该是在不远处跪着、匍匐着,极其虔诚地保持着沉默,没有谁会逾越哪怕一点的距离,他们全部望向我或和我同样望着天空。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安,反而有一种“终于要结束了”的释然感,在梦里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因为没有光亮,所以根本看不清楚海水里正在翻涌的是什么。这描述听起来很奇怪吧?那潮声根本就不像是海浪,反而像是某种更浑浊、质地更粘稠的液体像海水那样拍腾在礁石上,发出很沉默的液体撞击的声音,让人几乎要以为在极远处的海的尽头,连接着整片天空和宇宙,都是某种活物,正在沉闷地、湿淋淋地呼吸……

随着一声漫长的、滚雷般的巨响,天空的正中央处撕开了一道裂缝,真的是撕开的,像伤口一样的巨大缝隙。在浑浊的光亮从那道垂直的口子里宣泄而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因为无法一下子适应那光而遮住了眼睛,狂风中,有什么东西从地底升起来了,盘旋在整个天空中。我极其困难地睁开了一丝眼缝,尽管我不知道这幅图景意味着什么,但那道黑色天空中的裂隙连同在灰雾的丁达尔效应中呈现出的四十五度光束,像半棵发光的世界树悬立在海面上,光路的分支让它看起来又像半个发光的肺,像一滩交错复杂的血管。在那团光的笼罩下,我终于看清楚了在天空中盘旋飞舞的是飞蛾,是无数的飞蛾,我不知道飞蛾是怎么能长到那么大的,它们环绕着形成枝叉的光柱,极其缓慢地被狂风托举着飞舞,那姿态竟然既优雅又痛苦,像一团团柔软的、随时会被扯碎、撕裂的布或茸毛,它们的身影在经过光柱的时候极其微小地遮住了那道裂缝的一部分,在那样高的宇宙尽头,它们残破的躯体在光晕里投下了一道道直穿地面的黑色阴影,竟然像是从那样微不足道的肉体之中投出的朗基努斯之枪。

那撕裂宇宙的光越来越强,梦在这个时候醒了,但那团光所留下的视觉残影竟然挥之不去,昏暗的房间显得一片亮白,最中间是由两道弧面相对的弧线所组成的黑色裂口,无论我怎么转头,那道深邃的裂口始终会跟上我的视线。我发现自己身上盗汗得厉害,在明显局促的呼吸和混乱的意识里,我迷迷糊糊地从那道裂口中想到了卡拉瓦乔的《圣托马斯的疑惑》,耶稣侧面被剖开的一道伤口像是向内极深地贯穿通往子宫,双手和双脚被钉穿在十字架后撕开同样形如新月般的血肉,像潮湿的阴道。

 

就在这种极度疲惫的边缘,我又反复短暂地睡着过几次,最后还是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危险性,因为不知道小米会在什么时候来敲门,所以我还是需要保持清醒,尽量在小米刚敲门时就让她进来,否则另一个我还是会有醒来的可能吧?毕竟在上一段时间里,就是小米的电话叫醒我的。

为了不让自己再睡着,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刷手机,但在看到自己的照片,哪怕只是刷到一些其他模特的产品合作图的时候,我仍然感到心有余悸。我很快就把手机关掉了,可是当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后,房间里的压抑就显得特别可怕——明明床上正在熟睡的那个人也是我,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她醒来?

就这样强捱了一段时间过后,我忽然想到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做的。我打开浏览器,首先找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这家酒店的官网,但没有这家分店的单独网站,于是我又去找了酒店归属的集团的官网,是加拿大的一个集团,我回忆了从一楼前台值班表上看到过的Tin姐的名字,在那个网站里搜索,同样也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就在我准备放弃搜寻和Tin姐有关的线索的时候,我忽然间想起在积水的楼道里听Tin姐讲述时,她曾提到过她是在加拿大学的酒店管理,我再次尝试将“进修”、“交换生”、“Master”之类的关键词输入,竟然真的在六年前的一篇推文里找到了几张合照,标题是“优秀交换生结业合影”,我在最后一届的照片里找到了Tin姐,她当时站在前排的中间,看起来比现在要青涩很多,穿着一身标准的西服外套站在有阳光的雪地里笑,衣服甚至比她的身形还要大一些。我照着下面给出的学员名单比对,原来她当时的名字不叫Tin,难怪搜不到。

而当我将她之前用的英文名重新输回酒店官网时,结果里竟然出现了一些风格明显不同的标题,关于各种的都有,看起来似乎更像是……论坛?我点开其中的一条,页面跳转得很慢,但的确是另一个域名了。

在页面跳出来后,我发现那的确是酒店下面的一个用户论坛,而显示出来的结果应该都是Tin姐的账号在论坛里回复或发言过的帖子,大概有几十条,大部分都是一些很正常的咨询,比如酒店是否会提供接机服务,停车要收费吗,酒店下面的五缘湾帆船中心是归属酒店的吗,如果游玩是否要额外花钱等等,还有一些则是讨论酒店的设施、服务之类或单纯的吐槽。我随意点开了几条,发现准备来住的和已经住过酒店的客人在进行一些询问和讨论,帖子里也会有像Tin姐这样的酒店工作人员的账号对一些问题进行解答,基本都是有关酒店的设施和收费规则一类的、很条理化的信息,我看了一圈后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就在我准备退出,索性就坐在沙发上干等的时候,一则标题为《各位老板有谁了解厦门这边的骨螺紫染料吗?大概是南北朝时期的一批佛像》的帖子让我不禁心头一紧。这不是酒店问询的论坛么?怎么会讨论到这个话题?

 

在点进那篇帖子之前,我还是有过迟疑的,可能是因为这个标题引起的紧张让我太过于专注,在我回过神时一度以为另一个我已经醒来,正坐在床头沉默地看着我,幸好只是失神时的错觉。我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那篇帖子。

在大概浏览过前面几楼后,我对这篇帖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论坛上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是这样的,五缘湾因为连通了集美大桥、港口和高崎机场,交通条件很好,所以厦门国际会展中心就设在靠南一些的地方,尽管会展中心附近也有商务酒店,但有大型会展的时候那些酒店的承载能力还是不够的,五缘湾就通在二号线北面几站,加上集团和很多企业有商务合作,我们现在所住的这个酒店自然就成了有会展时那些与会人员会选择下榻的地方。

而之所以那篇帖子会聊到“骨螺紫染料”,就是因为每年七月国际染料展都会在厦门举办,那篇帖子是六月时发的,发帖人A应该是某个染料商或从业者,因为知道每年染料展的很多与会人员都是行业内极具影响力的人,并且都会住在这个酒店,他就在酒店的论坛里问了一些专业问题,也许是希望借着那次染料展的机会寻找合作的可能。

 

A在那篇帖子里介绍道,骨螺紫是一种极其古老、工艺特别复杂的染料,最早是在青铜时代的腓尼基生产的,因为制造难度极高,且独特的由紫到红的醒目渐变色特征,骨螺紫一度是欧洲最稀有、价格最昂贵的染料,以至于在拜占庭帝国时期,它是皇家御用的染料。

骨螺紫之所以难以生产,是因为它只能从贝类的腺体中提取,在地中海沿岸,当时的腓尼基人通过用诱饵捕捞一种叫做Murex brand aris的深海贝类,在将数千个贝壳捣碎后,他们从腐烂的肉壳混合物中提取出贝壳的腺体,放在太阳下烘烤后为布匹染色。

那篇帖子接下去的情况是这样的——

 

A:想问一下各位老板,有没有对这种工艺比较熟悉的?

B:听说过,但这个方法失传了吧?而且现在都是工业化生产的,走量走标准化的,那种纯手工的工艺谁来做啊?我们这边都是做工业自动化制品的,你去问问艺术家比较好吧?

A:确实提取效率和产量都很低,一万只贝壳只能提取1克左右的骨螺紫。

C:操,那他妈比黄金还贵吧?兄弟们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吗,我让厂里所有人连夜买票去地中海挖贝壳。

D:带我一个!有钱一起挣,现在染料真不好做啊,不过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那些捣碎的贝壳的?如果要成规模地生产这种染料,那些被挖了腺体的贝壳得堆成山了吧?这处理起来不比我们的工业废料复杂么?

C:没准吃了吧?去年来厦门的时候吃了一家蚵仔煎是真好吃。

A:确实会比黄金贵。我之前看到过一篇记载,在罗马帝国时期,一磅紫色染料需要三磅的黄金。

E:你说的那种传统工艺,应该是在普林尼的《自然史》中记载的。

C:懂行的来了[大拇指]。

E:《自然史》里详细写过,制作骨螺紫时需要将盐加入贝类腺体的泥浆里,然后装进罐子里煮沸,随时观察罐中混合物的颜色变化,在颜色即将变化为正确的骨螺紫之前,要用极快的速度将毛皮浸入混合物中染色,这一过程的上色效率也很低,真正重要的衣物在它还是纤维时就需要多次重复这道工序才能够完成上色。

C:那这活我们能干吗?

E:我刚刚提到的仅仅只是工艺方法,一位真正有经验的骨螺紫制造者需要非常清楚地知道怎么通过水质和季节判断贝壳的活性,以及用怎样的顺序加入不同种类的贝壳腺体和特质的秘方,这样才能够产出真正称得上“皇家紫”的由紫向红渐变,在平时呈现深紫色,在光照下呈现深红色的骨螺紫染料。

D:大佬什么来头这么厉害,过几天开展了有机会认识一下吗?听了您的描述,我估计了一下如果掌握了详细的资料,要想复制这套工艺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就还是之前两个疑惑,一个是这种染料只能从活贝身上提炼,不能像群青一样用工业方法制造吗?还有一个问题仍然是上面提到的,被割了腺体的贝壳一般会怎么处理呢?

E:骨螺紫之所以稀有,就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一套确定的制作工艺工序,现代工艺可以使用紫脲酸胺代替骨螺紫,但真正优质的骨螺紫染料在光线下呈现出来的那种渐变色是单纯化工染料根本无法实现的。而且,自从拜占庭帝国时期开始,在欧洲文化中骨螺紫就已经与地位、权力、名望联系在了一起,中世纪时期,紫色一直是神职人员的服饰颜色,在一些并不正规的注经中提到过,骨螺紫染制的衣物之所以能够维持数百年不褪色,是因为它是一种纯粹的生物制色,衣服上所染的并非是染料,而是贝类的血肉与腺体分泌物,它们的色彩作为灵的一部分被钉死在毛皮纤维上了,尽管这种说法并不主流,但还是在隐性文化中被大多数人接受的。至于你说的被捣烂的贝壳的处理方式,丢掉,就是丢掉处理,之前西顿和泰尔的郊区挖出过规模恐怖的贝壳坑,这类贝壳在腓尼基沿海一带几乎绝种,在西顿,被割掉腺体后的贝壳,连带着血水、碎壳和肉糜,能堆出40米高的山,那个在太阳下暴晒过后深海生物腐烂的味道是难以忍受的,这也就是了为什么西顿的染料工场建在城市南部14公里处的萨雷普塔。

A:感谢您的解答,真是太有帮助了!想请教您一下,您是否了解南北朝时期的一种类似的工艺吗?

E:你说的佛像,是这一批吧?[图片][图片][图片],南北朝的佛像都偏清瘦,眼睛一般都会被被雕刻成柳叶状。

C:这是刚出土的时候拍的吗?怎么感觉看起来有点恐怖……

A:对,就是这批佛雕,之所以会感到诡异也许就是因为眼睛,眼睛处上的是一种深红色染料。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佛像身上的其他部分都褪色了,只有眼睛处依然保持着这么深邃的红。这批佛像出自一位已经查不到具体身份的佛雕师之手,关于这批佛像,我只查到他当年雕刻这批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点就是厦门这一片,南北朝时期应该叫“鹭岛”吧?我一直在找和这种红色染料有关的信息,在一些史料和地方志记载里,当时的皇帝对佛教有狂热信仰,在得到这批佛像后几乎就没有离过手,甚至已经到了着魔的程度,下令让那位佛雕师继续按照这种方法制作各种样式的佛像,但没过多久那个佛雕师就死了,而且很快皇帝也死了。我看到的一份资料中写到,当时的官员根据圣旨在海港边一座偏僻的荒废寺庙里找到那个佛雕师尸体的时候,在五百米开外就能闻到熏天的腐臭,碎掉的贝壳几乎要把寺庙堆满了,搜寻的一行官员在夜里抵达寺庙时,火光照射下庙里那座最高的石制佛像已经被死贝的碎壳和肉糜淹到只露出眼睛,当时记载说,那尊石佛的眼部以上都已经被熏红了,死贝的山发生过坍塌,把佛雕师埋在里面,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没有一块是不红的。

E:你想要问什么?

A:我想问,您是否知道这种红色染料和欧洲的骨螺紫制法是否相同?为什么佛像的眼睛会呈现出红色而不是紫色呢?

E:制法大致相同。我上面有讲过吧?一个经验丰富的骨螺紫提炼者应当能够清楚的判断季节、水域甚至洋流、气候等等因素对于骨螺活性的影响,这说明最终的成色和很多因素都有关系,从腓尼基到中国东南沿海,这些客观条件本身差异就很大,而且骨螺的品种也不一样。

A:我明白了,是因为地域差异和骨螺品种不同,使得即便那位佛雕师用同样的工艺提炼,最终得到的还是一种更偏红的染料?

E:我还可以再额外告诉你一件事,虽然目前仍然不知道那个佛雕师是从哪里习得这种工艺方法的,但他和那位皇帝之所以会接连暴毙,主要还是和紫螺有关。我之前做过调研,在南北朝地理和气候条件下,东南沿海能够满足提炼骨螺紫条件的亚种只分布在厦门一带,但这种亚种的腺体是有毒的,就像骨螺紫能数百年不褪色,就算毒素被暴晒后蒸发了一部分,残留在佛像眼睛上的毒素还是会随着手指触摸和呼吸吸入进入人体内,更不用说那个佛雕师竟然直接把成山的死螺堆在寺里了。

C:我靠我都要被你们吓得睡不着了,这钱真不好赚啊,我还是老实搞机器吧。

D:你们讲得太高端了,感觉融入不进你们了。我记得去年来的时候酒店楼下就是五缘湾帆船中心,去年办展会那几天正好下雨都没机会出海,不知道今年帆船中心还开着不,我去年听人说坐汽艇出海,不用到很远的地方,伸手在海面上捞,运气好都能捞到浮出来换气的鱼,如果玩深潜不知道能不能在水底找到你们说的那种螺啊?

Tin:尊敬的客人您好,我是酒店经理,目前的天气预报显示展会期间以晴天为主,海风强度适宜,您可以在办理入住时同前台人员登记,我们会为您预约帆船项目。

A:那有办法可以去除染料中的毒素吗?

E:办法是有的,我可以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南北朝时政权众多,对佛家有狂热信仰的不止那一个皇帝,不过在他死后,随着那几尊佛像和他一同陪葬,这种工艺方法就被官方明令禁止了,但私底下免不了还有人在尝试,官家的和私家的都有。改朝后又有一个皇帝,癖好收藏各种奇异的、甚至是邪祟的物件,就想把前朝的几尊佛像弄来,但又担心压不住邪物,毕竟当时的人也不知道是骨螺腺体里有毒。

A:这个事我有在一个话本里看到过,但讲到这里也就没有下文了,后面说了一些灾厄、凶象……什么的。

E:当然不会有下文了,因为没过多久那个朝代也覆灭了。但当时的皇帝花了钱派出去的人的确在鹭岛一带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当时那批人在本岛的东北沿海处圈了一块地建起工坊,一边饲养,一边雇佣当地水性好的渔民到更深的海床下面去捕捞。因为临海,起初被割了腺体的牡蛎就随意抛进海里,更南方的渔民捕捞了被腺体内没挖干净的毒素污染了的鱼,死过一大批人。相较于毒死人带来的愧疚,那些人更担心的是染料的秘密泄露出去,因为皇帝坚信,那种寄存于红色之下的邪祟是有实体的,凝视那红色将失去心智、在幻象中迷失,最终可能和登仙、化舍利等有关。然而到了后来,那批所谓的“学者”还是选择了让当地的渔民协助来处理死螺,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海岸线较近处的一片滩涂已经被死螺填满了,这些学者每夜都需要拎着壳、肉、血水的混合物在死螺堆成的陆地上行走一百多米才能到达可以倾倒的地方,潮水已经不足以将这些贝壳带回大海了,它们在滩涂上缓缓沉积,彼此分泌出黏液粘合在一起,几乎成了一块巨型的肉。

A:那渔民是怎么处理那些肉的呢?

E:大部分都扔掉了。渔民都知道这些螺肉有问题,也很识趣地不去问他们,但渐渐地还是有人挑出混合物里还算完好的肉的部分丢给牲畜吃,当作是饲料了。起初,有一些牛和猪在吃了这种螺肉后变得容易暴躁、癫狂,这种症状在几天后逐渐平息,但很快在一个夜里,这些牲畜在睡着后突然发狂,有人说明明还能听到猪的鼾声,白天看时却发现它们全都在夜里撞到墙上撞死了,也就是说,它们像是在梦游时自杀了。

C:我操,猪这么牛逼还会梦游?

E:很快渔民们就不敢用死螺肉当饲料了,当时的一本医学材料记录过,那些渔民在一段时间后都出现了嗜睡、频繁做梦而且醒不过来的症状。

D:这不是鬼压床么?

C:好像不太一样,鬼压床是你意识已经醒了但身体没法醒来,就一直被压在那里看着自己躺着的身体动弹不了。大佬描述的那个情况吧,听起来更像是一直想睡觉,而且一直在做梦,你们有没有做过那种连环梦?很多人以为是梦中梦,就是你以为醒来了,看到了很现实的场景,甚至能记得刚刚还做了梦,还能回想起梦的内容,但其实仍然还是在梦里。很多人以为是掉进更深的梦里了,其实只是从一个梦跳到了另一个梦。这样根本醒不过来的,因为会把下一个梦当作是梦醒,其实根本没有醒来。

D:你要这么说我就理解了,我忙起来的时候也一睡能睡二十小时。

E:但很快,当地人发现有一户人用死螺肉喂了羊后,羊过了几天都没有任何异样。后来那批学者问这户人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意接死螺肉了,你还从没有拒绝过?那人如实交代,学者就把羊牵走了,那个时期,有一些算是从魏晋风气里遗留下来的,现在看应该算是博物学家的人,也在那批学者中,辨认出了那羊是北方的山羊,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羊的主人交代称是一批走西域的商队里有人曾经欠他钱财,那时连年战乱一趟下来钱根本挣不回来,那人就把这头从北地易得的山羊拿来抵债,他没办法只好接受了。几天过去,羊非但没还回来,他再去看的时候,山羊早就被剖开悬挂在寺庙里了,南朝在各地落了许多寺庙,他夜里偷摸去看时那山羊腹部被剖开,四蹄张开捆住悬挂在不高的空中,各个内脏被一一取下,像灯笼一样悬挂在肋骨上,都发出红色的暗光。羊头低垂着,那个人看到两对尖锐的山羊角背后,古佛青灯在昏暗、废弃的寺庙里亮着血红的柳叶眼,滚着逃走了。

Tin:您讲的这个故事,之前好像听家里的老人提起过。我是厦门本地人,听他们说,家里的老一辈都知道这个故事,以前在靠近海湾的密林里还有一座山羊祠,不过连同很多南北朝寺庙都在民国时候被拆掉了。

A:为什么山羊不会发疯?

E:你要想那些学者为什么把山羊剖开来,将内脏摆成一排,尽管从现在来看,这种思维很违背常理,但当时的那批学者确实用了这个方法来观察是哪个器官在帮山羊排毒,这群人本身也很复杂,其中绝大部分因为长期接触骨螺,直接就死在工坊或庙里了。当时有材料写到,渔民被要求带回去处理的死螺肉里还能找到一些明显大得多的肉块,这些肉块混在腐烂的深海贝壳的流状肉里,几乎都快溶解了。这些肉块是什么呢?

C:……

E:虽然当时也做法事、烧经书来祛邪,但随着挂起来的器官慢慢烂掉,只有那颗羊胆像玛瑙、像血宝石一样在夜里发出深红色的光。到了近现代化学技术发展以后有研究证明,这个种的野生山羊居住的山地有大量有毒植物和真菌,即便当时被西域商人和牧民驯服和饲养,驯化的山羊还可以通过羊胆解毒,那批学者很快上书皇帝,皇帝命人走西域换来上千只山羊一路送至鹭岛,同时学者们也发现,随着毒素被羊胆分解,骨螺里真正可以用于上色的成分也同样被分解了,但在羊胆分解这些混合物过程中的某一个阶段,存在毒素已经被分解但染色成分仍然完好的一段时间。你也可以理解成蛇毒和血清之间的关系。

A: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只要将骨螺的腺体割下后作为饲料给山羊吃下,在特定的时间内为山羊剖腹,就可以得到干净的骨螺紫了……这还真像烧舍利子啊……

E:上面那个酒店的经理小姑娘,你家里人有没有和你讲过五缘湾山羊祠的祠碑上写了些什么?

Tin: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只记得听人说过“归于荒海,永不复矣”……其他的内容太复杂小时候没记住,但这句听人解释过。在那之后就总觉得海的深处或远处有另外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在夜里都不敢长时间看海。

E:从曹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就禁止立碑了,晋朝时为了削弱门阀世族也禁止私立祠碑,而山羊竟然可以立祠立碑。你没有记住碑文的前面部分是好事,那篇碑文记录了上千只山羊被剖腹后抛尸海中,散开的骨肉连同雕刻失败的残次品碎片和用来祛邪的经文漂在海上,海面变成了毛的白色和血的红色交错混合的样子。而之所以要立碑,是因为在那次雕佛事件之后,鹭岛东北一片就怪事不断,牲畜发疯、作物长成畸形、土里翻出血色等等,当地人也是噩梦不断,苦不堪言才不惜违抗政令也要请人立了这座碑。

D:被吓到了吗?都不说话了。

C:我再也不敢吃蚵仔煎了,牡蛎和生蚝也不敢吃了。

A:……太震撼了。我刚刚重新梳理了一遍,您解答了我很多困惑,真感谢您。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如果说那个种的山羊胆确实有某种方式可以分解这种呈红色的骨螺紫里的毒素,那现代工艺有可能可以复刻这一过程吗?让这种红色染料显得如此特别的原因到底是颜色本身还是其他因素?还有,您是否方便告知是从哪里获得这些资料的呢?

E:前面两件事你都没有办法得知。一方面是因为那个种的山羊早就绝种了,最早一批从北方运来的山羊全部用于生产骨螺紫被扔到海里去了,北朝开始当地牧民驯化了那种山羊后不久,后几代的山羊也不具备解毒能力了。另一方面,那个亚种的骨螺是有生长周期的,只有水质、洋流、气候符合一个很微妙的条件的时候,这种骨螺才能够繁殖,自从南北朝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条件了。至于你说的资料,我之前在一个机构里任职过,里面有一批文件提到过在民国时期,那几尊随南朝皇帝下葬的佛像被挖出,连带着查到了鹭岛这一片在那个时候的事情,而且在民国时,五缘湾这一带还有规模很大的染料工坊,但当然不是生产骨螺紫的,至于他们是不是那一支学者队伍的后代就说不清楚了。

A:我也调查过厦门岛的染料发展史,但从没有听说过您说的这座工坊呀?按道理来讲民国相较于南北朝来说已经近得多了,这样规模的工坊就算后来被拆掉了,也不至于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吧?

Tin: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为这位先生证明。酒店楼下的五缘湾帆船中心在几十年前就是染料工坊,后来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工坊关掉被其他行业取代我就不清楚了,但那里在民国时期的确是很有规模的染料工坊,我家里老人有提到过在当时,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甚至可能更上面几辈的都在工坊里做过工。

E:小姑娘,你说你是那几代染料工人的后代啊。真好,哈哈,真好……以后我会来找你的。

Tin:欢迎您来入住我们酒店!我们将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A:先生,请问您会参加后天的染料展吗?到时候方便和我见一面吗?

(两天后)

A:有老板知道上面那位先生的身份吗?我在展会上没有找到他。

……

A:我在您的私信里留了联系方式。如果您看到我的留言,麻烦您来联系我好吗?

……

A:您说那个山羊种和骨螺亚种现在都已经绝迹了,那您是怎么知道之后的化学技术证明了山羊胆确实可以分解骨螺腺体里的毒素的呢?南朝的后一批学者用上千只山羊提取那种染料,他们理应制作了一大批染色后的品物,而且既然您知道民国时佛像已经被挖出来了,您是不是也知道这批佛像和那些学者的制品的下落?

……

 

帖子到这里就没有后续的回复了,我把手机熄屏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胸闷到呼吸不过来了,在读这篇帖文的过程时,其中的内容有好几次几乎让我眼前一黑要倒在地上,另一个蓝茵还在睡眠中,34楼外的风大到难以形容的凄厉,我甚至不敢往窗户的方向看,因为窗户外视野的不远处,就是那个曾经作为染料作坊存在的五缘湾帆船中心。

我的头快要裂开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前后牵连着交错在一起,却始终看不清楚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暗中看着我……我将双手收紧,指甲深深嵌入手掌的肉里,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我在脑海里再次梳理了一遍——

首先,那个染料作坊的位置和酒店位置的重叠是巧合吗?帖子中那个E提到的骨螺亚种腺体里提炼出的接近于深红的骨螺紫,和【红】有什么关联吗?还有他的身份……

想到这里时我连忙打开手机,点进那个E的个人主页,因为我记得A在帖子的最后提到过可以私信留言,那么也一定有主页可以查看。当那个页面出来的时候,我甚至连呼吸都乱了——

在帖子中看不出来,但在个人主页里是可以显示头像的,而那个E的头像,竟然是一只黑山羊,和第一次拍摄时赤藓让我举起来的黑山羊绘画、以及在他微博下面评论“这颗大脑的时间回溯了”的那个账号唯一发过的一张黑山羊照片完全一模一样的黑山羊……我强压着恐惧,再次回到那篇帖子,翻到E发出的那几张出土的佛像的图片。

真的无法相信,那几尊佛像的形制,就是最后一次在海湾高台上拍摄时,赤藓摆在高台上的那两尊佛像。

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几乎要将我逼死了,就在我还无法接受和理解这一切时,头顶烟雾报警器的闪烁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我感受到仅仅一刹那的安静和被拉回现实的眩晕感。

这时敲门声响起,世界仿佛在顷刻之间停止了,我听见小米在门外呼唤我的声音——

“蓝茵。”

 

 

北萧__

圣愚、《2666》和竹节虫,厌世者最后的梦:解读《宇宙探索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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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战斗里,他受了伤。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呢。眼看着食肉猛禽要对尸体逞凶的时候,一艘外星飞船从天而降,把少年和别的伤员都带走了。后来,飞船进入平流层,围绕地球轨道飞行。全体伤员迅速康复。接着,一位很瘦、很高的更像是海藻不像人类的生物,给他们提了一些问题,诸如:星星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宇宙的终点在哪里?起点在何方?自然没人能回答出来。有个人说,上帝创造了星星,宇宙的起点和终点听从上帝的安排。大家把这个人抛进太空里去了。”


这是波拉尼奥的《2666》第五部中,主人公阿琴波尔迪在二战中的一次驻扎时找到的一位俄国青年作家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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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战斗里,他受了伤。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呢。眼看着食肉猛禽要对尸体逞凶的时候,一艘外星飞船从天而降,把少年和别的伤员都带走了。后来,飞船进入平流层,围绕地球轨道飞行。全体伤员迅速康复。接着,一位很瘦、很高的更像是海藻不像人类的生物,给他们提了一些问题,诸如:星星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宇宙的终点在哪里?起点在何方?自然没人能回答出来。有个人说,上帝创造了星星,宇宙的起点和终点听从上帝的安排。大家把这个人抛进太空里去了。”

 

这是波拉尼奥的《2666》第五部中,主人公阿琴波尔迪在二战中的一次驻扎时找到的一位俄国青年作家留下的笔记本,并在其中发现的一个科幻故事,讲述了一个十四岁离家出走的少年在参军后遭遇外星人并时空穿梭的遭遇。它的情节,或者说所谓的故事脉络,和《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后几章一样是梦境化的、无逻辑的,是和“逃逸”与“逃离”这一主题相关的。但与那个俄国青年的完全沉醉于脱离现实的虚幻感不同,如果说在现实和幻想的边界处有一条基准线的话,唐志军始终在这条线的两端来回摆动,逃逸后又不断回落,逐渐沉溺现实时又不断企图逃离。他对于“民科”的偏执使他人物性格中的“狭隘”暴露得极其彻底,他自身在没有被理解的同时,他也没有去理解其他人,甚至他也没有试图真正面对和理解自己,这不仅仅表现在他提及女儿时指称不明的“不理解、不原谅”,他不分场合、部分情形地输出他的认知和观念,作为编辑和记者在面对孙一通时本能所做的不是询问和倾听,而是极具攻击性地希望对方认可他的主观臆测。从某种意义上说,唐志军是那种会令所有人感到尴尬的人,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失意者,杂志从黄金时代逐渐走向褪色、声色犬马的生活变化让他的“探索”格格不入,因遗传而患抑郁症并在死前向他抛出问题的女儿,这种种的际遇给了他充足的逃离动机,但影片想要聚焦在唐志军身上所达成的,也不是同情和理解。

 

在《猜火车》中,台词讲到:“当腐烂的青春成为过去式,否定了以前的生活,一切都变干净了。能够一直向前走,不再也不用回头。从腐烂的泥潭里出来了么 ,还是进入了另一个声色犬马但平庸的世界?”孙一通无论被理解为是真的外星人还是一个失意青年,正如他自己所说,也许外星人穿越星际来到地球也只是为了问人类关于“存在”的答案,唐志军希冀在他身上找到的答案终究是他一厢情愿的理想主义,孙一通所身处的那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世界是同样无解的。这更印证了影片根本无意于给出一个回答或对他们的人生、遭遇作出同情,在拍摄中大量采用的手持式摄影方式和颠簸镜头,以及孙一通不断念的诗,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毕赣的《路边野餐》,非线性时间的凯里之于陈升,独行的蜀道之于唐志军,终归只是梦的体验,气功热潮、外星人新闻,八十年代的小镇经验成为素材拼接成吊诡的梦核景象,“伪纪录片”形式的叙事手法恰恰又缺失了作为第一人称的拍摄者的身份实体,是谁在镜头的另一侧举着相机,如此沉默、甚至漠不关心地倾听着这一切?也许是梦,我们总能在梦或回忆中完整地看到自己的形象,那又是谁在梦中和记忆的那个时刻在一旁凝视着你呢?

 

当唐志军穿越雾气弥漫的山川,在视野豁然开朗处看到站在河边的驴时,许多沉重的问题被一种荒诞的方式解答了。《极乐迪斯科》接近结尾处,哈里一行人发现了伊苏林迪竹节虫,第一批移居者没有发现它,宗主国的土地测量师没有发现它。大革命的士兵和占领国的官员没有发现它。甚至是第一批来到这里,却没有驻留此地的赛美岛民,也没有发现它。它一直在隐藏自己,经历了四种形式的政府和两场科技革命。三场——如果算上石器的话。直到它偶然被一位瑞瓦肖公民武装的警探发现,地点是马丁内斯的瑞瓦肖区。就像那头驴静静地站在那里一样,它仅仅告诉你“我存在”,我是存在的,这不仅意味着你被视为疯子的探寻、你早已被众人遗忘的黄金年代,其实是具有某种意义的,同时它也意味着“你也存在”,你的厌世也是有意义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在唐志军跨上那头驴的时刻,驴就成为了《堂吉诃德》中的坐骑,成为了一个去智化的意象,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证明世界的某种真相,而只是作为绝对沉默的旁观者视见一切。巴赫金在论述他的“狂欢化理论”时反复用到“圣愚”的概念,屠格涅夫也从堂吉诃德形象中得出一种“圣愚化”倾向,“圣愚”的完整词汇意为“为了基督的疯癫”,而对于唐志军而言,他事实上并没有堂吉诃德的圣愚化特质,对于他多向度的狭隘、犹豫和自我矛盾,在一个客观凝视者的眼中,没有任何人值得可怜或同情,那个和宇宙等同的神圣与宏伟只能存在于一个“愚者”符号眼中,所有的诗在它面前都是拙劣的措辞,唐志军在结尾的发言处重新面对女儿的情结时作出的沉默才是最好的诗。

 

影片第二章英文字幕为《奥德赛》,“归家”所象征的回归生活作为逃逸失败的结果一直延申到了影片的结尾,在四川的村庄里,日全食发生时孙一通让众人闭上眼睛,众人照着做了,随即消失并且石狮子上落满了麻雀。而在波拉尼奥《2666》中的那篇故事中的故事的后续中,俄国青年被外星人送到了纽约,他进行着不幸的冒险,结识了一位懂得催眠的女子并爱上了她,女子坚信爱情会破坏催眠的本事于是失踪了,少年雇佣了私人侦探不断寻找着她,最终在堪萨斯城找到了那个女子,少年求她施催眠术,让他返回原来的战场(他应该死在那里),要不然请她接受他的求爱,别再逃跑了。女子说,这两件事她都办不到。少年哭着离开了那公路旁边的酒吧,走进了夜幕下的道路。片刻后,方才停止哭泣,之后再次遇到外星人,他们交谈许多话题,转眼他就成了二十五岁的青年,作为记者去采访一位领袖,他在采访时决定帮助他出国,然而两人却在郊外因高烧而即将昏迷。波拉尼奥在结尾处写道:

 

“那雪原上是绝对的万籁俱寂。夜幕加上星星在苍穹上的漫步给人以无穷无尽的寂寥。远方,一个巨大的黑影似乎要压倒夜幕。那是一条长长的山脉。在俄国青年心里,一个想法正在形成:在雪原上或者翻山越岭的时候,说不定哪一刻会死掉。心里有个声音哀求他:闭上眼睛吧!闭上了眼睛,你就能看见那会催眠术女子的眼睛和可爱的面孔。那声音说,如果闭上眼睛,就能回到纽约的大街上去,就能去那会催眠术女子的家—— 她正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你呢。可俄国青年没有闭上眼睛,他继续骑马前进。”

 

唐志军没有睁眼继续前进的决心,也不具备这个能力,孙一通对他说“老唐你就只能到这了”,就像《约伯记》第38章第11节中,耶和华对约伯说:“你只可到这里,不可越过”。

北萧__

火的精神分析

上一棒:@西茉莉 

下一棒:@夏杞思 


01


除夕夜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收到了小也发来的消息。

那天我一整晚没睡,反复点开小也的头像,朋友圈是空的。她在聊天框里问我,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在一个月之前,我刚参加完小也的葬礼。


小也是我大学时的室友。大四的时候,小也被推荐参加偶像练习生海选,毕业以后我们在一个老旧的小区合租了一间房子,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可能算是她的经纪人吧,帮她拍些照片、运营社交平台之类的。后来小也的海选成绩优异,经纪公司从我手里接管了工作,小也就很少再回来了。

我记得她最后一次回来时我刚加完班在睡觉,她给我...

上一棒:@西茉莉 

下一棒:@夏杞思 


01

 

除夕夜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收到了小也发来的消息。

那天我一整晚没睡,反复点开小也的头像,朋友圈是空的。她在聊天框里问我,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在一个月之前,我刚参加完小也的葬礼。

 

小也是我大学时的室友。大四的时候,小也被推荐参加偶像练习生海选,毕业以后我们在一个老旧的小区合租了一间房子,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可能算是她的经纪人吧,帮她拍些照片、运营社交平台之类的。后来小也的海选成绩优异,经纪公司从我手里接管了工作,小也就很少再回来了。

我记得她最后一次回来时我刚加完班在睡觉,她给我转了半年的房租钱,留言说有时还会回来,拜托我偶尔打理下她的房间,最好能留夜灯。我留过一段时间,后来便不再留。

——既然我都这么说了,那小也之后当然没有再回来过。

 

大概也就是一个多月前吧,拜年祭的一场演出现场出了事故,小也在舞台上唱歌时所有的设备突然像短路一样开始冒火星,整个现场的灯光全暗了,接着火星从舞台顶上的聚光灯里像烟花一样爆出,落到地上溅射开来,两侧的帷幕早就被点燃了。

后来有小也的粉丝把他录的现场视频发给我过,我只看过一遍,但我记得非常清楚,在灯光熄灭后几秒,场下开始有人喊着火了。

接着整个剧场就变得混乱起来,在摇晃的镜头里,我看到了几帧舞台上正在燃烧的人影的画面,因为距离太远,黑暗中的火团亮成了纯白的像素光斑,在火光中站定的那片黑色就是小也。

那次事故后我请完了自己所有的年假,在朋友家借宿了几晚,回到合租房时仍然感到很不真实。大学时我们总是缩在寝室里看各种视频,有段时间小也总拉我看那种纪实性的极限运动,单手持着摄像头在悬崖边骑车,或在高楼间跑酷,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暗光打在她立体的五官上,她的睫毛像是帘子。

她呢喃般说了一句,就是一瞬之间。像是对自己说的。

现在她永远也没法告诉我那一瞬之间她在想些什么了。

 

当晚就在半睡半醒间度过,最后还是睡着了一会。早上醒来时小也的聊天框已经被各种群的消息刷下去了,迷迷糊糊间我还是意识到必须再确认一下是否是梦。但小也头像边的红点让我再次不寒而栗——

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小也又发来过一条消息,“外面好冷”。

我给自己倒水时手都在抖,窗外的风里有一股硝的味道,满地红色的鞭炮碎纸在风里打旋。我拿起手机向对面发去,你为什么能登上小也的账号?你觉得这个恶作剧很好玩么?

 

 

02

 

可能当时还没有那种说法,不过我做运营的那个号确实还蛮像站姐的。

小也在一开始时粉丝不多,演出通告都发在群里,报名就直接联系我。这导致在小也出事以后,每天都有人打我的手机,因为绑了其他平台的账号,我也没法换卡。另外,我总感觉不应该换卡,这份担心大概和小也本身有关,但我从没想清楚过。

小也的生日是在二月,所以过年的这几天里,总有电话会打进来,其中有一些我接了。那些人里有的还是孩子,有的一拨通就在哭,还有一些会问东问西,那是剧本吗?你们是不是在炒作?我可以采访你们吗?

一开始我还会回答,“抱歉您可以致电经纪公司,和小也有关的事我没法回应”之类的,后来可能是厌烦了。我不记得是哪天下午,我在坐公交车时又有电话打来,我接通后朝着那头喊,他妈能不能别打了?前排的乘客都回过头看我,这时车到站停靠,一阵惯性的顿挫后从车门灌进的冷风打在脸上,我忽然很想哭。

在很长一段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男声——我是林衣,前天小也在微信上给我发了条消息。

他的声音很沙哑,比我印象中老了十岁。我知道他一直抽烟,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03

 

其实和小也认识的这几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喜欢她。

我们是在大一十佳歌手时熟起来的,当时我被学生会派来做场务,小也和我核对演出时的灯光和伴奏这类的细节,她发现我在看她时总是会对着我笑。

对于小也,恐怕最多的评价就是漂亮。小也的脸很小,皮肤白得透亮,以至于五官看上去像雕刻出来的大理石,有时候侧对光站着,面容上明暗错落的阴影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美感。之前高中语文课时偷偷看百年孤独,到后来才明白像蕾梅黛丝那样的美人给人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剔透,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所以之后小也拿奖,凭借几张照片在网上出名,接着顺理成章地被媒体找到推荐去参加练习生直到成团出道,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但是小也这人有病,林衣是她的经典之作。

我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大二大三?小也换男友换得很勤,当时有一个医学院的男生和我关系不错,问我要到小也的微信后大概把小也约出去吃过几次饭。后来他告诉我,他们交往的方式就是走路和说话,小也会让他陪自己走到各种地方,在桥洞下问他“人身体里的热有没有办法取出来”这样奇怪的问题。

 

毕业以后,小也参加了那个练习生节目,当时经纪公司发来过合同,其中就限制艺人不能私自恋爱或被拍到那种暧昧的照片。林衣是她在签了合同以后找的,我很不喜欢那个总是穿皮衣的男生。

之前不是总能在“骗你生女儿”视频下刷到那种让人不适的评论吗?“你们都生甜妹那我去生黄毛了,十几年后骑着鬼火到你家楼下”……林衣就算是那种黄毛吧?他带着一群朋友到我们租的房子的楼下时,我捂着被子都能听到摩托车的油门声。

 

小也和他谈的时间算是长的。那时经纪公司已经从我手里把账号经营接管过去了,我在那之后又陆续换过几份工作,因为劳动纠纷跟几个人事和老板吵起来,砸了几个杯子后被调解,整个人状态很差。那段时间开始小也就很少回来了,有时候是有通告,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那时桌上总是会有打包回来的饭菜,着急时我会吃两口,因为和小也的作息完全错开了,所以有段时间我很少见到她。

有一次我加班回来,打开卫生间门时撞见林衣,他好像是刚洗完澡,只在下半身裹了一条浴巾,被烫得很卷的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站在镜子前擦头。

也许是加班太累了,我走到客厅时朝卫生间喊,你他妈穿件衣服吧。

黄昏时死寂如糖的夕光在老式地板上被分割成很小的几片。林衣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那时小也是不是在房间里。

 

 

04

 

后来我和林衣见过一面,在出租房楼下的一家咖啡店。

坐在他对面时我才看清他的面容,那是一个傍晚,咖啡店二楼和旁边的餐馆共用一个排气风扇,油烟的腥腻味混杂着噪音像某种老电影必备的底调。林衣很瘦,颧骨几乎是凸出的,肩膀根本撑不起那件白衬衣。他在说话前总是考虑很久,说完后就望着窗外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出神。

林衣告诉我,他托人查过小也账号的IP,但自从出事之后,没有任何IP地址登陆过。

这时服务员过来问是否需要把空杯撤掉,我才意识到咖啡早就喝完了。

 

我们就这样坐到天黑下来,快要走的时候,林衣含着头问我,你知道自燃吗?

什么自燃?

“像是一种病。”林衣盯着杯垫下咖啡的糖渍,整个人怔怔的,“身体里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烧起来,最后整个人都在火里烧着。”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再说话。后来回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林衣当时的面容和神情了。

 

其实在那之后我也托人查过,就是之前那个医学院的男生。小也出事后正好被送到他在实习的医院,和林衣聊完后我又托他查了小也的记录。在他的诊室里,他把烧伤科给出的所有资料都放到我面前,所有的伤情鉴定和最后的签字文件都在。我注意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刻意避免看到小也的肖像。

你会不会是太紧张了,毕竟之前你们一起住了那么久?那个男生问我。

我把和小也的聊天记录给他看后他便不再提这些,沉默片刻后从我手中接过资料和文件,他在整理时轻声说你是不是该查查其他方面。

 

那段时间我一直处于失业的状态,因为接连被几家发行公司骗过,导致我始终在一种阴郁的泥沼里走不出来,过年也没有回家,整日呆在昏暗的合租房里昼夜颠倒。

小也的事情渐渐没了后续,也不是不吊诡、不想查,而是根本无从查起,说实话,在毕业后我和大部分朋友的联络都断了,似乎除了我,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

 

变故出现在半个月后,我在便利店买速食时又收到了小也的消息——“你在睡觉吗?”

我愣在门口好一会,售货员提醒我时我才意识到,便利店的自动门一直在我两侧不停地开关。我试探性地回复,你到底是谁?

其实我也没指望能收到什么,但就在五分钟后,小也竟然回了消息,尽管答非所问——“等我回来,我带了蜡烛。”

 

当晚我又联系了林衣,他在电话中沉默了几秒后问我,你还住在原来地方吗?我想过来一趟,你方便吗?

这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接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在电话里说,你有没有发现,小也后来发的那些话都在之前的聊天里出现过?

挂断电话后,我真的在聊天记录里搜到了那几条消息,尽管时间跨度很大,但确实都是小也之前发过的话,这至少说明了某种可能性,比如是服务器的接收站出了故障导致之前的消息产生了很久的延迟才送达,当然也可能是处于某种状态的小也只能用这种方式与我们取得联系……

 

回翻聊天的同时也回想起了小也说那些话时的语境,尤其是蜡烛。小也收藏了很多香薰蜡烛,之前宿舍里能储物的地方都被摆满了蜡烛,小也点蜡烛并不为了闻香,她就是直直地盯着火焰看,有时能看到她在深夜把手指放在焰尖上,发现我在看她时,她会很迟钝地对我笑。

那是大四我过生日前,因为考研失利、被一家hr吊着导致错过好几个offer最后被那个hr拉黑、走楼梯时滑了一跤崴了脚踝,我在床上哭了好几天。在那个很深很深的夜里,小也突然钻进我的被子里,当时我正在哭,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身上的香味带着一股冷清的气息。我不想面对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夜里实在是太亮了,像山林里悬空的、没有温度的磷火。

你怎么那么冷?她尝试从背后把我抱住,我哭着把她的手推开。

 

我就那样背对小也睡了一夜,直到被一股丝织物焦灼的气味熏醒。

我看到自己侧躺着的身影在墙壁上摇晃,小也正穿着雪白的睡裙站在阳台前,窗帘被整个点着了,她用一只手牵着,一边侧过头对着我笑,竟然像是用火烧穿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我们被学校处分,从教务处出来后小也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笑了,她说,我担心你太冷了,想把火中的热分给你。

我对着她说,你有病吧。

 

后来我翻手机时才发现,那天傍晚时小也已经和我发过“等我回来,我带了蜡烛”,宿舍的火被扑灭后墙上留下了焦黑的痕迹,几杯已经被烧干的蜡烛倾倒在地上。

毕业前收拾行李时小也忽然对着墙上的痕迹说,都不见了。

我问她,什么不见了?

她没有回答我。在去合租房的车上,她用两根手指捏住我的手腕,看着车窗外说,火不见了。火被烧成光后就不见了,带给人温暖的到底是火还是光呢?还是说火的实体本身就是光,只有光芒还在闪烁的那些时间才能证明火焰真正存在过呢?

我并没有细想小也说的那些话,只是从她的声音里感到某种疼痛,或者说也许她的声音就是这种未知疼痛的本身,我几乎能在摇晃、昏沉的夜幕里看到那团白色……烛火在燃烧的痛苦中摆脱了它的物质性存在,作为燃烧的终点,只有在结束这一切并成为光的时刻它才不断显形然后消失。

 

医学院的男生打来的电话让我脱离回想,他身边很嘈杂,我靠在墙皮剥落的合租房里听他焦急地说,你在室内吗?不要出门……千万不要出门,已经有很多人被感染了,有病人在进了ICU后还在自燃……

电话匆匆挂断了,我对着窗外出神,直到再一次收到小也的消息。

和烧完窗帘那天夜里她发给我的话一样,小也在聊天框里询问我——

 

“你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05

 

我在房间里躲了好几天,醒醒睡睡之间看过几次手机,事态已经严重到了几乎失控的边缘。每个地方都有自燃症病例,很多地方的病房和居民楼因为自燃发生火灾,几天内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我发消息问过林衣,你有查出些什么吗?林衣说他在搞药,之后帮我送一些来。

但自燃症究竟是怎么形成和传染的,根本就没有说法。

我从一个傍晚开始发烧,浑身虚弱、无力,疯狂地盗汗,身体像是一个火炉,我以为自己就要被烧死了,但在半夜醒来时却因冷而冻得发抖,我颤颤巍巍地接起那个医学院同学的电话,他在两个小时内给我打了十几个,因为虚弱我都没有接到。

他在电话里焦急地催促我,你要不要来做个检查……你来做个检查吧,你很危险……

我尝试说话才发现嗓子完全哑了,我想起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我买了补光灯给小也布景、化妆,她把鬓边的几绺刘海烫成了卷发,像一尊古希腊塑像一样坐在桌前。

别管我了……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以为我不会在第二天醒来了,但手机的振动还是让我从虚弱中恢复一些意识。窗外的天才刚亮,已经有杜鹃鸟成群地鸣叫,空气里是烟尘的味道。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来电,都是那个医学院的同学打来的,最顶上的那条消息也是他发来的——

 

“你上次说的那个林衣,我查了,这个人在那场演唱会事故中就被烧死了,他和小也是一起被送来的。你什么时候能来做个检查?”

 

 

06

 

后来的事情很难以复述。

我确实去医院做了检查,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医生说我的病总是在夜里恶化,浑身出汗并喊火要从肚脐的地方烧出来了。如果留了夜灯会稍微缓解一些。

一个月后是小也出道的纪念日,之前群里的粉丝组织了线下聚会,这次我去了。聚会准备了简单的餐食,他们的情绪都挺低落的,大家在快结束时一起唱了几首小也写的歌,其中有一首叫作《火的精神分析》。说实话,自从毕业后我就很少再听小也的歌,毕竟每天都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且她写的东西很难读,我往往无法理解她是怎样将那些想法和词语组合在一起的。

 

在那首歌的歌词里有一段题记:“诺瓦利斯情结以满足热的感觉、以发热快感的深刻意识为基础。热是一种财富,一种占有。应当把这种热珍藏起来,只把它赠给值得沟通、能相互交融的意中人。”

我问他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就是火,小也的很多歌里都有火的意象,她的歌词都是可以当作谜语来猜的……

回去之后我把小也所有的歌又听了一遍,最后从歌词中拼出了一个故事——

 

中世纪时的欧洲人种植黑麦,一种真菌寄生在了谷物上,食用了黑麦的人许多都中了这种麦角碱毒,因为病状通过皮肤和血液诱发,中毒者的身体会有在燃烧的痛感,当时的教会将此视为隐形的圣火,这种中毒也被称为圣安东尼火病。

在小也搬离合租房的前一天,她在带回来的菜里加了菌丝,再之后的演出里,小也因意外被头顶射灯溅出的火星点燃,林衣冲上舞台试图扑灭火但最后和小也烧在了一起,他们被送到那所医院后没能救回来。因为麦角碱中毒,我的精神幻象将无法接受的现实和自燃般的痛觉进行了扭曲和组合,在高烧中不断回想起小也曾经发给我过的消息,因为曾数次目睹林衣教小也抽烟,他们在夕阳中散出烟雾的影子让我在中毒时一度认为这一切都有先兆。医学院的同学告诉我,那天我打开小也空荡荡的聊天框一遍遍问他这是真的吗,他从那时就判断我中毒了,当夜他给我打过很多电话,如果第二天凌晨他没有来接我,恐怕我就真的被烧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两个月后,我决定搬离那间合租房。在整理小也房间的时候,我从小也的床底摸出了几百根蜡烛,大部分已经被烧完了,融化的蜡油像白色的泪脂。在那些蜡烛的覆盖下,我找到了小也留下的一些东西。

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叠凌乱的稿纸。卡上贴着密码,小也写了留言,是她留给我的一笔钱。那些稿纸上是小也画的自己的肖像,很简单的轮廓勾勒,大多都是望向稿纸更深处出神的模样,脸上黑色的斑块后来我才猜到或许是被火烧伤的伤斑。她在纸上写过很多混乱的话,“顶点是行动的储存地……光是火现象的精灵……酒精是液体的火……烛火是向上流去的沙计时器……你看到我了吗?我希望能烧死你,烧死你吧,你令我很难过……”

 

在那之后我不再回避看到小也之前的照片,很多梦中她都燃烧着站在舞台上,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火焰的光芒不断摇晃,像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光明世界在为我做最后的等待,小也侧过头对着我微笑,面容看起来有些疲惫,有时我会在醒来后以为小也还在身后拥抱着我。

小也最后的那张稿纸上,是大二我们一起看Eva时小也留下的手帐——

 

じゃ、ぼくの夢はどこ?(我的梦在哪里?)

それわ、現実の続き。(那是现实的延续。)

ぼくの現実はどこ?(那我的现实在哪里?)

それわ、夢の終わりよ。(那是梦的终结。)

 

 

 

李离梨

地球历十二月五日夜写于阿尔法星系天英座旋臂伽马A星的一家快餐汉堡店内

上体育课的时候,小明在队伍后排偷偷吃亲亲虾条,虾条的包装袋上印着一颗红嫩嫩的大虾,就像是四川卫视的频道标志。那时候,四川卫视正在热播头文字D的动画版。说起来,头文字D的电影版还是我和我妈一起看的,然而除了飙车部分之外,我都没太看懂。后来看到夏树和拓海去海边,夏树穿泳装的时候,我妈直接把电视关了。她说这片子尺度怎么这么大啊,我说妈我想要一辆电影里送豆腐的车,我妈说还送豆腐呢我看你就像块豆腐,我说妈那我想吃虾条。

对不起,扯远了。

我是班里的体委,是全班同学全票通过选举出来的。我曾经对着脖子上烈士鲜血染红的一角庄严地宣誓过我会为人民服务,所以,对于小明偷吃虾条这件事,我必须得管。

所以,我走......

上体育课的时候,小明在队伍后排偷偷吃亲亲虾条,虾条的包装袋上印着一颗红嫩嫩的大虾,就像是四川卫视的频道标志。那时候,四川卫视正在热播头文字D的动画版。说起来,头文字D的电影版还是我和我妈一起看的,然而除了飙车部分之外,我都没太看懂。后来看到夏树和拓海去海边,夏树穿泳装的时候,我妈直接把电视关了。她说这片子尺度怎么这么大啊,我说妈我想要一辆电影里送豆腐的车,我妈说还送豆腐呢我看你就像块豆腐,我说妈那我想吃虾条。

对不起,扯远了。

我是班里的体委,是全班同学全票通过选举出来的。我曾经对着脖子上烈士鲜血染红的一角庄严地宣誓过我会为人民服务,所以,对于小明偷吃虾条这件事,我必须得管。

所以,我走到他身后,踢了一脚他的屁股。

所以,体育老师走到我身后,踢了一脚我的屁股。

所以,体育老师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泥头车狠狠地踢了一脚屁股。

据说,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因为体育老师在走路的时候分心了,她一边过马路,一边吃小明剩下的那半包亲亲虾条。

体育老师家门口单元对面的小广场里,搭起了一顶军绿色的大帐篷。我问我妈这是干啥的,我妈说这是用来守灵的,我说啥是守灵,我妈递给我一本芬尼根的守灵夜,我看了两页没看懂,又接着追问我妈到底啥是守灵,我妈没好气的说等我死了你就知道了,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妈!呜呜呜,不想让妈妈死……妈!呜呜呜呜呜……”

在场的大人们都愣住了,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飞飞哥也愣住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死的到底是他妈还是我妈。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我再次经过体育老师家门口。这一次,我看到了好多好多的花圈,从一单元一直排到四单元,有纸做的,有亮片片做的,在初冬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

我盯着一副花圈看了半天,两条挽联上写的都是我不认识的繁体字,只有中间圆心正中央那个大大的字我认识,念莫。我还看见了许多硬纸板做的模型,彩电冰箱洗衣机,宝马别墅带电梯。童男童女手挽手,穿着鲜艳滴寿衣。

春晚应该邀请我的。

学校操场上的广播响了,这意味着离上课还有五分钟,我必须得走了。然而谁承想,刚一转身,我就看见了一个大火盆,火盆里还有没烧尽的纸钱,火苗子迎着风轻轻颤抖,一股烟熏得我直想流泪。

我看了看火苗,又看了看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纸花圈,心里大呼不妙。纸可是易燃物啊,这万一火苗点燃了花圈,花圈又点燃了帐篷,帐篷又点燃了路边的花草树木……妈呀,不敢继续往下想,我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我掏出小鸡鸡往火盆里尿了泡尿。初冬的寒风呼呼直往我裤裆里灌,差点把我的小鸡鸡冻紫。

“你在干什么?!”一个低沉的,沙哑的却压不住怒火的声音袭来。

这声音把我吓得一激灵。循声望去,完蛋,被飞飞哥发现了。飞飞哥是我们学校初中部的,他不但是体育老师的儿子,同时也是我们学校的校霸。

“飞……飞飞哥……”我说话磕磕巴巴的,当然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昨天就是你,莫名其妙的哭!今天你,你还……”

飞飞哥指了指我的小鸡鸡,又指了指火盆,他的五官因为被羞辱而出离的愤怒,整个地挤在了一起,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恨不得直接把我生吞了。

“我……我……”我很想解释说我是为了阻止一场大火,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和人身安全,我简直就是当代赖宁,我的事迹就应该传颂到祖国的大江南北,我是每一位少先队员的榜样。

“你给老子死!”飞飞哥一个箭步跳进纸板车里,开着车就要来撵我,似乎想直接创死我。可是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追了半天也没追上我,因为我跑步速度可快了,我可是我们学校校运动会小学二年级组800米长跑记录的保持者。

但没想到的是,在一个拐角,一个纸人堵住了我的去路。他忽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整张脸几乎怼上我的鼻尖。他面色惨白,两个本该长眼睛的地方被戳了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脸颊上画着两个红红的圆脸蛋,黑色的嘴巴两端向上突兀地翘起。

我被突然出现的纸人吓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整个人摔坐在马路牙子上。万万没想到啊,飞飞哥这小子太卑鄙了,他还喊了帮手。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纸人的鼻子就骂:

“你笑你妈呢!”

“我是你爹。”纸人的声音沙沙的没有感情。

“你他妈的你还敢还嘴?我他妈是你爷爷太爷爷祖宗十八代!”

纸人安静了。他用他那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盯着他。突然,纸人用极其迅速的动作把自己的脑袋拔了下来,套在了我的头上。

我也瞬间安静了。

我忽然就看见了妈妈。

我妈正在炒菜,抽油烟机轰隆隆地转着,花生油混合着花椒和干辣椒的味道直呛鼻,窗外的斜阳洒下最后一抹粉红色的余晖,映照在妈妈的脸颊上格外温柔。

我坐在厨房角落的小板凳上,挺无聊的,于是打算和我妈聊聊天。

“妈,你在炒啥?”

“啥?”

“你炒的啥!”

“油麦菜!”

油麦菜,一块二一斤,我妈买了两斤半,我妈花了多少钱?

“多……多少钱……”

“你问我?我问你呢!”

我感觉脑门被啄木鸟猛地啄了一下,顿时火辣辣地钻扭着疼,这才极不情愿地慢慢睁开睡眼,发现一颗粉笔头从我的课桌上滚落掉地。

“你给我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这么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算?就这还敢上课睡觉?我看你这初中也没必要读了,趁早找个班上吧。”

我说:“老师,要是我没睡着,我可能会算。”

老师说:“要是你没睡着,你也不见得会算。”

全班同学都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跟着笑了,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就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就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同桌的小红。

小红同学笑起来咋这么好看呢?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回眸一笑百魅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当然,这两句诗是我后加的,当时的我可没啥文学积累,我就一个想法,小红同学长得像刘亦菲。那时候,每周我都会去报刊亭买少年电脑报,每期电脑报上都会用一整个版面来介绍刘亦菲代言的网游。她代言的网游叫啥我忘了,但是她cos的精灵弓箭手我永远也不会忘,那简直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张涩图。

我说妈,我爱上了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子。

我妈说。

我妈说啥来着。

哦对,我妈没说,她直接抄扫帚了。

虽然挨了打,但是这更坚定了我爱的决心。我把我们俩比做不被世俗接受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茧成蝶比翼齐飞,亦或是那不被家族所容纳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苦命鸳鸯双双殉情。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终于,我鼓起勇气向小红告白。

我说,小红同学,我爱你,做我女朋友吧。

小红说,滚。

我的初恋就这么结束了,那阵子我买了好几件带兜帽的衣服,留起很长的刘海遮住眼睛,因为这样,蓅汨哋溡糇,僦莈洧亾倁檤莪哋蕜傷。

我开始打篮球,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但是没打多久,在一次起跳抢篮板的时候,我重心不稳直接把左小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职业生涯就此报废。

妈妈提着一个饭桶来病房看我。

“你瞅瞅你,别人病号吃饭都是用饭盒,就你用个桶,你真是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我当时特沮丧。表白失败再加上腿部打着厚厚的石膏,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

“妈,我是不是特差劲,我觉得我啥也干不好,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是。”我妈想也没想。

“啊?”这不对啊,按照剧情不应该是上演母亲安慰儿子的戏码吗?

“你看你学习学习不行,长得又矮又不帅,怎么会有女孩看得上你?打个篮球还能把自己摔瘸了,你可真行啊,你说说你还能干点啥?”

“唉……”我想反驳,但是我妈说的又的确属实,整得我挺难过的,“那妈你说,我这辈子还有啥意义?”

我妈忽然搂住了我的肩膀。

“儿子,烂就是意义。”

我看着我妈,我妈看着我,我俩好半天都没说话,却又同时心照不宣地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妈,你净胡说。”

“赶紧吃饭吧你,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妈我想吃虾条。”

“等你出院了给你买。”

后来我的腿好了,虾条也吃到了,但是被小红拒绝的心伤却久久未能愈合。我开始听一些歌,一边听一边把一些我自己觉得伤感的歌词摘抄到小本子上,她只是我的妹妹,妹妹说紫色很有韵味,七号公园的街灯,熄灭的有些狼狈,无所谓,该放就放别让自己那么累。

由于我整日整夜的都在听许嵩的歌,成为了全国排名第一的许嵩歌迷,许嵩邀请我参与新专辑的制作。在许嵩前辈的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但同时专辑制作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导致我不得不放弃学习功课。后来许嵩发行了新专辑并成功大卖,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我市的重点中专,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出色的保安。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在保安队的日子简直无聊透顶,白班夜班隔天交替上,一月三休,混吃等死。对于这样的日子,我这种没啥大志向的烂人倒也乐呵自在,只是我们的保安队长有些招人烦。他成天拿个破手机搁那拍快手抖音,说自己是什么碧桂园五星上将,还编了一段顺口溜:

我是一名保安,爱吃小熊饼干,上班只为下班,喜欢业主小珊。

啊对了,小珊。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发现气氛很不对劲。屋里面一片狼藉,木头茶几裂了,卧室门被砸出了一个洞,玻璃鱼缸被打碎,两条金鱼在碎渣和水渍中间扑腾扑腾地正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妈抱着一口锅,怔怔地盘腿坐在沙发上,两眼空洞无神。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这个样子,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妈,你抱着锅干嘛?

我妈说,我想救金鱼。

我说,妈,这两条鱼怕是已经没救啦。

我妈说,你说,金鱼临死前,也会看见自己鱼生的走马灯吗?

我说,应该不会吧,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我妈说,哦。

我试着问,妈,你咋了?

我妈忽然破口大骂,你爸就是个混蛋!我当初看上他简直是他妈的瞎了眼。

我震惊地说,我还有个爸?

我妈说,他他妈的就是一个人渣,简直禽兽不如的混帐狗东西。

我说,汪汪汪汪汪汪汪。

后来,我妈和我爸还是离了婚。离婚后的第三天,我去参加了我爸的婚礼,因为我想瞧瞧到底是谁能把我妈伤成这样。

我靠,这老逼东西还真是我爸。

我看见一个纸人站在舞台的中央,他今天没有穿寿衣,而是穿着笔挺立整的西装,领口处别着一个红丝绒蝴蝶结,脸上本该是窟窿的那两个洞居然镶了两颗蓝宝石,红脸蛋涂得更红了,嘴角咧得更开了,就像是日本都市传说里的那个裂口女。

舞台另一头的新娘缓缓走到台前,我爸上前挽住她的手,转过身来面朝来宾接受鲜花掌声与祝福。

我靠,这小贱蹄子居然是小珊?

我当时真的没绷住笑出了声。这就是我们保安队长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业主小珊,竟然便宜了我爸,我只能说我爸确实不是个东西。

在新郎新娘互换婚戒的环节,我抓起一把叉子,冲到台上,戳瞎了新娘的一只眼睛。

我爸说,你他妈疯了?

我说,刘小琴万岁!

我爸指了指叉进眼眶的叉子,至于这样?

我说,至于。

我爸说,你真的是他妈的疯了。

我说,刘小琴说了,你就是个禽兽不如的混帐狗东西,看上你的人都是他妈的瞎了眼。

我爸报了警,由于我刚满18岁,警察叔叔为了维护法律的公平性还是把我送进了地方监狱。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1999年了,朴树刚刚发行了他的首张个人专辑,我去2000。

母亲来监狱门口接我。她让我脱掉身上的衣服裤子,又给我穿上了一套新的衣服裤子,拉着我的手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我们并肩坐在了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母亲的发丝灰白却不失柔顺清香,歪歪扭扭的几根落在我的肩稍。很默契地,我和母亲谁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公交车里滚动的显示牌显示着前方到站,看着人们从前门鱼贯而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又看着人们从后门鱼贯而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离下车还有三站的时候,还是我先开了口。

“妈,这几年过得好吗?”

“我?”母亲马上接了我的话,“我能有啥不好的啊,天天跟楼下你李婶张姨她们搓麻将,天天赢钱,老带劲了。”

看见母亲还是这样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很庆幸当年那个抱着锅的她没有影响到现在的她。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你呢,里面过得怎么样?”

“妈你别说,里面的伙食还是挺好的,你看我是不是比进去前还胖了?”

“哈哈哈,好像是有点哦。”

又是一阵沉默。

“妈,对不起。”

我分明感觉到母亲抖动了一下。她极力地绷住肩膀,想把自己的情绪失控伪装成一次公交车的颠簸,但还是被我察觉到了那一股汹涌的情感在爆发边缘的颤抖。

“傻孩子……是妈……是妈对不起你。”

我不敢看母亲,只得将头偏向车窗外,看见了路口的粮店,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带着我来打香油压面条,走了一路,我也给母亲讲了一路铁胆火车侠光明号希望号组队打黑色魔头号的故事,讲得我口干舌燥,临回家路过小卖部的时候又软磨硬泡了一盒武藤游戏预组卡牌套装。

“妈,我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吗?”

母亲没说话,只是把我的头朝她的方向掰了过去贴住她的肩膀。

“妈,我啥也没了。”

“别胡说,你还有妈。”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我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妈,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想我吗?”

“怎么不会呢?”

“妈,我也会想你的。”

“你要去哪呢?”

“我想去未来。”

“未来在哪呢?”

“未来在1995年的东京。”

“东京在哪啊,那里冷不冷啊,你这孩子从小就怕冷。”

母亲伸出胳膊,尽力地紧紧抱着我,仿佛要为我驱散寒冬,尽管现在才刚刚入秋。

“好孩子,能不走吗?”

“妈,我好不起来了。”我闭上了眼睛,“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咱们这座小城,我得走了。如果说烂就是我这辈子的意义,那我也必须亲自找到它我才能善罢甘休。我必须得走了,我真的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我会死的,让我走吧,求你了,求你了,我会死的。”

母亲没有马上接话,只是搂我搂得更紧了,她轻轻地晃着我,用手上下反复摩挲着我的胳膊。半晌,她用一种近乎乞求的,带着哭腔的语调缓缓地说:

“能……不走吗?”

我用衣服袖子帮母亲擦了擦鼻侧的眼泪,深沉地凝望着母亲的眼睛,郑重地说:

“妈,我爱你。”

母亲环绕着我的那条胳膊忽然地松弛了。

“妈妈也爱你。”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边摆了一包亲亲虾条和一辆藤原拓海同款的丰田AE86模型车。母亲说这车当时陪你看完电影之后的第二天其实就已经买了,但是不知丢哪里去了,直到今天才找到。

于是,我开着车上路了。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母亲穿着红色镶金挂带的,西洋军乐队的那种乐手服装,戴着一顶灰棕色格子的小呢帽,帽子上还插了一根鹦鹉羽毛。她跨着一面小军鼓,面带微笑地哒哒哒打着节奏,迈着正步,尾随着我的车子缓缓前行。接下来是小红,她穿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制服,吹着一把小军号,加入了母亲的队伍。然后是小明,然后是飞飞哥,然后是体育老师保安队长狱警我爸甚至是瞎了一只眼的小珊,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纷纷加入母亲的游行队伍,排成一列,踢着正步,浩浩荡荡地演奏着MCR乐队的Welcome to the black parade来为我送行。渐渐地,马达拽着我越来越远,嘹亮的音乐声渐变成轻柔的噪音,风从车窗灌进来,吹散了电台里的那些花儿,四散飘零的春秋和冬夏溜进了我的鼻腔,于是我开始上瘾。我忘了这一切开始的原因,忘了时间行进的轨迹,忘了我为什么是我,忘了到底什么叫做忘记。

Oh dear.

Oh dear.

所以,我只能一路向北开。 

红南火
  试摸一个火哥,看这本看到第...

  试摸一个火哥,看这本看到第五十章怀疑作者精神状态,看到一百章就开始查询自己精神状态了(。)嗯额。。。好辣啊火哥。。

  试摸一个火哥,看这本看到第五十章怀疑作者精神状态,看到一百章就开始查询自己精神状态了(。)嗯额。。。好辣啊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