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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桂林蒸发得比一滴水还要干净。可就是这样一滴水，时隔四年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落回人间，落到他的右眼上。陈桂林不甘心就这样被蒸发。

微博短打，存个档。

向上蒸发

有时候，陈灰半夜惊醒，听着风在窗外沙沙作响，他会怀疑陈桂林究竟死了没有。陈桂林的死，开过表彰大会，上过新闻，上过报纸，媒体出几期专题，一切终了后，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唯一的变化是，陈灰开始看新闻台了。陈桂林不看电视，只会看新闻台，并且准点收看，看的时候，新闻上展出的那些犯人头像就映在他的眼球上滚动。他死后陈灰不知为何也开始看，看陈桂林死刑执行时新闻报纸沸沸扬扬闹了几天，之后，大家都兴趣缺缺了。

看的时候，他有时会想陈桂林看了会不会后悔沮丧。想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死了。陈灰的记性不错，可要他记得这个总是很难。

最开始追缉陈桂林，是出于什么来着，他已经记不得了。也许是责任感，觉得他闯入葬礼杀人实在太过无法无天，不能放他为祸人间；也许是屈辱，那时还从没有一个罪犯逃出过他的手；也许是猎手的直觉，他就是知道陈桂林对他的意义非同小可——这个意义，是升官，发财，或者更玄乎的，人生价值，还是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他不知道。

他实在追着他太久了，久到有朝一日这种漫长的追逐宣告完结，他没有一点点实感。无数个日夜他在车里过。唯一完好的眼球盯着车前窗时，他总怀疑眼前要突然出现一个奔跑的背影。四年来，从一串电话号码、一个地址、一点点记录摸过去，然后一个个线索跟着断在不明不白的地方。哪怕可能有一点点联系的人，他全部都找过了。养老院的奶奶向他垂下脸来，她的脸上有垂老将死之人特有的、呆钝而慈悲的表情，她说：桂林啊，桂林是好孩子……她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的。一张张脸在他面前，带着欲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嘴唇张合，说出同一句：警官，我真的不认识陈桂林。他把一张张名片递过去，也说出同一句：有陈桂林的消息，立刻联系我。可从头到尾，他接到的第一通也是最后一通关于陈桂林的电话，是陈桂林自己打来的。

整整四年，他一直在追查这个凭空消失的通缉犯。上司不再说他，同事不再搭理他，他知道他们背后说他得了失心疯。四年里很多个日夜，一个线索又被画上叉时，通宵蹲点又没有结果时，如果不是右眼的幻痛依然鲜明、强烈，就像香炉仍在以他的眼球为燃料燃烧，让他不得不突然伏到方向盘上喘息，等着疼痛呼啸而过，他甚至都要怀疑那一天，他紧紧绞住的那个人是否只是一个幻觉。然后他就会想起，染红的视野里，陈桂林伏在他身上，紧紧抓着他的枪，他的表情狰狞如恶鬼，他的眼睛骤亮如白昼，他看他的目光没有岁月的分别。

陈桂林蒸发得比一滴水还要干净。可就是这样一滴水，时隔四年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落回人间，落到他的右眼上。陈桂林不甘心就这样被蒸发。

每一分，每一秒，多少人出生，多少人欢笑，多少人号哭，多少人死去。这一秒和下一秒没有任何分别，它们无非都飞快地苏生又飞快地死去。陈桂林把他的头摁进去的那条河，几十年来，一定有失足的小孩，有幻梦之间白送了性命的醉鬼，甚至有被抛入的尸体。河水还是照样的流。他们在小旅馆，不知谁的拳头打上谁的脸，又不知谁先把斗殴发展成了啃咬，血飞溅出来弄脏了床单，劣质的木床被摇得吱嘎响，同一个窄小的房间，同一张的床，有无数人来了又走。他们同一张床上安详入睡、碾转难眠、嬉戏、调情，不知老之将至，不知死之将至。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夜有一个罪犯和一个条子在这张床上斗殴。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陈桂林不甘心的正是这个不会。他准时准点看新闻节目，抖抖索索地吃药，盯着通缉令发呆，就为了那双根本不在他身体里的肺，也为了向所有人证明些什么。他的孤独在绝不同意也绝不甘心自己渺小，却也比谁都知道他的渺小。所以他想要所有人都记住他。他不知道他这种梦想无异于刻舟求剑。

有时睡前他卸下义眼，陈桂林就扒在他身后看。他接过他的义眼片对着光端详，又去摩挲他空洞的眼眶，好像觉得很新鲜——虽然他才是始作俑者。有时他他用手轻轻地摩挲他的义眼，眼睛里写着抱歉，又写着满足。

陈灰从床上惊醒。他起身去喝水。窗外，有人家还亮着灯，有人家在吵架，有人家在放电视。他的背心被汗湿，衣服下方，无数条伤疤帮他把时间刻在他身体上。他去卫生间洗脸，拧开水龙头时，他看着脏兮兮的镜子里自己黑洞的眼眶。他忽然又一次幻痛发作，埋下脸去的时候，窗帘被风吹得沙沙响。那一天他半夜醒来，陈桂林正在床边换衣服，他要半夜启程，去灵社找人。换完衣服，他在他身侧蹲下身来，微微仰视着他。那时的他就想现在这样垂下脸，看到陈桂林的眼睛在微光中闪闪发亮。陈灰，他问，你会你一直记得我？他问这问题时，眼睛那么专注，那么小心翼翼，带着求知欲，又带着悲伤。

陈灰就那样看着他的眼睛。陈桂林不知道问这些话的自己像个反复求答案就为了安心的小孩一样幼稚，也不知道问这些话的自己像个反复揭别人伤疤就为了取乐的恶人一样卑劣。他在过分天真地向他询问遥远的将来，也在极其残忍地向他确认一个早就无可更改的事实。生命有限，却又千古不易，人生只有一次，陈桂林豪掷千金，拿这唯一去换了一场狼藉，却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唯一一次人生被他兀自留在世上，成了一种沉沉的死物。

他回过神来。卫生间的老旧电灯还吊着点有气无力的光亮，脏兮兮的镜子里，他的眼眶依然空洞洞的，他的房间无人到访，也永远不会有人到访。忘记拧上的水龙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水，每分每秒，都有无数滴水喷溅出来，恐惧着蒸发恐惧着消失，流向亘古未知的黑暗尽头。

苗圃里的猫咪越长越长

一直伸进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里所有人都去过

只是很少的人还记得

如果你愿意回忆

或者还需要一点提醒

去吧，去黑夜里

抬头看看星星

你会听见那种声音

好似哭泣，好似唤你小名

乳房，这个词语

比起生命，好像太轻太轻

却是这个宇宙里

通往童年的

最后一道航迹

海水乌黑地开放了

吸入更多

天的语言

长长的伤疤

包裹住胡须和更长的辫子

白的 恐惧的

泡沫胡子

离开时被缝补过

海水今天开放了

嘴唇后的语言 

弯弯的疤 

关着

眼睛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