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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昕

【蒲齐/齐蒲】年少与你


*OOC

 *圈地自萌

*小甜饼

*齐蒲蒲齐无差

*希望大家看完可以开心一点呀

00


只求将你描摹无虞。


01


蝉鸣,夏风。


这年的夏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都要燥热,枝桠疯长,头上的老旧风扇呀呀作响,学生们一到课间休息便抢着去小卖部买冰水。


“这风扇不会真掉下来吧蒲哥,完了呀,我这首当其冲啊。蒲哥我的游戏账号氪了百来块钱,我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游戏账号……”石凯趴在桌上,半耷拉着眼皮,第三十七次问出这个所有学生都有过的疑问。


“学校设备啥时候升升级啊,就靠着这风扇巴巴地吹,吹的都是热风,人没凉快多少,吹得卷子满天都是,越吹越热。”唐九洲撕掉一张算草......


*OOC

 *圈地自萌

*小甜饼

*齐蒲蒲齐无差

*希望大家看完可以开心一点呀

00


只求将你描摹无虞。


01


蝉鸣,夏风。


这年的夏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都要燥热,枝桠疯长,头上的老旧风扇呀呀作响,学生们一到课间休息便抢着去小卖部买冰水。


“这风扇不会真掉下来吧蒲哥,完了呀,我这首当其冲啊。蒲哥我的游戏账号氪了百来块钱,我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游戏账号……”石凯趴在桌上,半耷拉着眼皮,第三十七次问出这个所有学生都有过的疑问。


“学校设备啥时候升升级啊,就靠着这风扇巴巴地吹,吹的都是热风,人没凉快多少,吹得卷子满天都是,越吹越热。”唐九洲撕掉一张算草纸,凑到蒲熠星身边,“我哪里写错了,怎么算不到答案啊?”


“你看石凯这不热出幻觉了?老觉得这风扇要掉。”蒲熠星打了个哈欠,夏天就这点不好,吃完饭老觉得困,脑子都不灵光,他从答案开始往上检查运算,“这图形题啊九洲,不是你的part吗?”

“啊蒲——”齐思钧拎着两瓶冰水,在走廊一路飞奔过来,在窗户里探头。
蒲熠星近乎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望向窗户,看见齐思钧笑得弯了眼。

心跳快得毫无道理,和暖的阳光洒了齐思钧半身,蒲熠星不敢太雀跃惹人注目,又捺不住心中欢喜,只得不停按压笔帽。

好像齐思钧一来,所有的郁闷,盛夏的燥热都会烟消云散。

唐九洲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垫起脚张望,顺便掐了石凯一把:“别躺尸了起来磕CP。”


“我昨天才睡了四个小时啊兄弟。”石凯撑着桌子,顶着俩黑眼圈身残志坚奔走在磕糖第一现场,“今天倆小测把我干蒙了。”


“糖都塞你嘴里了你不磕是不是有点叛逆?”唐九洲啧啧称奇,“小齐哥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带瓶冰水呢。”


“不能喝去小孩那桌。”石凯摇摇头。


“厉害吧我。”齐思钧得意洋洋,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对,你最厉害了。”蒲熠星接过还滴着水的冰水,“先把气儿喘匀。下次别那么急,有没有都无所谓。”


跟着齐思钧来溜達的郭文韬欲言又止。


“他们这个症状持续多久了?”郭文韬问。


“我高小的时候跟他俩一班,那时候已经有苗头了。”唐九洲掰了掰手指,老老实实地答。


“世风日下啊。”郭文韬痛心疾首地摇头。


要追溯蒲熠星跟齐思钧的奸情,可能要从他俩还是胚胎说起。


02


蒲母和齐母是大学好姐妹,大学的宿舍生活千锤百炼出她们的革命友情,包括但不限于在宿舍里煮麻辣小火锅,把宿管阿姨引进来被一锅端,期末熬好几个通宵啃书,小组作业的时候私底下对着骂不干事儿的同学,宿舍熄灯之后开着小手电挤在同一张小床上看言情小说,痛骂男主渣男和女二绿茶,又在男女主暧昧的时候磕成尖叫鸡在床上扭成蛆。


结了婚之后做了邻居,一前一后怀孕的时候就说好要是一男一女就整个包办婚姻,就算没有感情,天天对着大眼瞪小眼怎么着也能看上眼,要是俩女孩的话就牵牵手做好闺蜜,等她们青春期的时候还能写出一张言情小说黑名单给她们,让她们避雷那些虐身虐心的SB小说。


直到看到超声波,两人都沉默了。


虽然现在已经不怎么封建迷信了,抓周也只是形式大于意义,当看到蒲熠星抓了支画笔的时候,蒲母还挺满意,觉得男孩子没那么闹腾也挺好。


至于齐思钧,这位就不怎么走寻常路。


他抓了只猫,布偶猫。


奶团子还比不上一只布偶猫块头大,蒲家家养的布偶猫优雅地迈着猫步路过大厅,奶团子对着一地板的东西东挑西拣,看见常常陪他玩儿的猫闲庭信步,急忙爬上去直接逮捕了布偶猫。


当事猫八月十分惊恐,散个步直接被扑倒了你害怕不害怕?


八月横行惯了,蒲家和齐家都是它的地盘,条件反射一巴掌就想呼啦过去,看见是熟悉的人类幼崽,爪子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奶团子的后背。


“哟,小机灵鬼还抓了只行走的人民币。”齐爷爷很开明,扶着老花镜定睛一看,摸着胡子笑呵呵地说,‘这里就数这只猫儿最金贵,小家伙很会挑。’


齐母很不厚道地躲着笑,上前抱起猫儿,八月毫不犹豫直接给她邦邦两拳。

确实,尊老爱幼,逮着中间的使劲儿揍。


后来小萝卜头慢慢长大,开始会走路,俩人在院子里头走一步爬三步,跌跌撞撞地学会了走路,摔着摔着学会了骑自行车,然后就开始霍霍院子里那棵橘子树。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先交代?”蒲母下班回来,看见橘子树叶掉了一地,蒲熠星和齐思钧一个人抱着一只橘子在啃,满嘴都是橘子汁儿,酸得包子脸都皱成了一团,越酸越爱啃,越啃越酸,蒲母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了过去。


“我爬的树,我摘的橘子,小齐只是在树下旁观。”蒲熠星很讲义气地拍了拍胸脯。

“我也有份啊,我提议要上去的。”齐思钧乖乖自首。


他恐高,不敢爬树,但是很馋熟透的橘子。


“行,很爽快,一人顶一个苹果,去橘子树下面罚站。站得不好晚饭不许吃。”问了一句,蒲熠星和齐思钧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全招了,蒲母一人给了一个苹果。


“我那个橘子好酸。”蒲熠星拿着苹果走出去院子,砸吧砸吧嘴,橘子的酸味儿还残留在嘴巴里。


“我看你吃那么起劲儿,我以为很甜,咬了一口发现酸得我牙都要掉了。”齐思钧把苹果抛起来,又稳稳接住。


这棵橘子树已经长了很多年了,顶得住两人的折腾,枝叶繁茂,烈日当空下划出了一片树影斑驳,齐思钧和蒲熠星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在大太阳底下硬撑, 在橘子树下找了块阴凉的地方排排站。


蒲熠星让齐思钧站好,垫着脚把苹果放在他发旋上,然后再放自己的苹果。
“阿蒲对不起,我不该怂恿你的。”齐思钧有些愧疚,毕竟是他先提出要摘橘子的。


“没事,还挺好玩。”蒲熠星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地答,“我不后悔爬啊,但我下次不敢了。”


直到爬上去才知道原来橘子树真的很高,往下望去,看到齐思钧仰着头看他,光华在他眉眼间驻足,目光灼灼,都不敢喘大气儿,不停念叨着阿蒲小心点阿蒲小心点,说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馋橘子。

蒲熠星在那一瞬忽然有个冲动,他想私藏这一秒。


想用尽最明亮丰富的色彩,永远留住这一帧美好。


兜里揣着两个橘子,蒲熠星小心翼翼地慢慢滑下来,对上齐思钧崇拜的星星眼:“阿蒲你好厉害!”


蒲熠星心中的英雄主义瞬间得到极大的肯定,腼腆地挠了挠头:“没有啦......”


“八月好聪明呀,它会带着我去找你。”齐思钧一说话,脑袋就会忍不住晃来晃去。


“它喜欢你,阿姨不是说你抓周的时候还抓到他了吗?平常八月都不搭理我的。”蒲熠星一手扶着自己头顶的苹果,眼明手快地接住齐思钧头上即将滑落的苹果。


“他好乖,还会躺下来让我摸,他的毛软乎乎的,很舒服。”齐思钧家里没有养猫,早就把八月当自己家的了。


齐思钧说得兴高采烈口干舌燥,一双狐狸眼亮晶晶的。


是个闲适的下午,蒲熠星和齐思钧在橘子树下站得笔直,小脸热得通红,蒲熠星觉得嘴里的酸味似乎没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还有一点点甜。


03


八月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成了一滩猫饼。清风吹起薄薄的窗帘,撩到了它半边身,于是又翻了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


“八月不乖,说好要当模特,怎么还动来动去呢?嗯?”蒲熠星面前支着画架,他放下调色板和画笔,上前呼噜了一下八月。


八月爽得眯起了眼,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啊蒲啊蒲。”齐思钧哒哒哒哒地踩着木楼梯,人未到声先到,他扒拉住门框,几缕刘海细碎地贴在他的额头上,笑意明亮,“我来看八月。”


“八月都快改姓了。姓齐好了。”蒲熠星失笑,“赶紧进来吹空调。”


齐思钧轻车熟路地坐到阳台上,手法娴熟地抱起八月,八月乖觉地窝在他怀里,多年来它早已习惯这个小主人的味道。


“在画八月吗?”齐思钧挠了挠八月的下巴,八月舒服地呼噜了起来,“齐八月,还挺好听啊,八月,愿不愿意跟我走?”


“嗯,画室最近的功课要我们试着画动物。”蒲熠星虚握着画笔,放到手边的水桶洗净颜色。


“你画你的,我看我的。”齐思钧倚在窗台上,从蒲熠星的书柜上挑了一本《稻草人手记》,他最近很喜欢三毛的书。


下午的阳光很是和煦,穿过薄纱窗帘,落在齐思钧身上,少年睫毛微垂,打落一片阴影,狐狸眼总是似笑非笑的,怀里窝着一团猫儿,猫眼里盛着蔚蓝大海,猫爪搭在齐思钧胸膛上。


蒲熠星几笔勾勒出八月的身形,水彩在厚实的水彩纸上晕开深深浅浅的,很快就画好了一只慵懒的八月。


他起身将八月的画像夹起来吹干,从抽屉再抽出一张水彩纸,削尖了铅笔,浅浅地起了草稿。


他画过很多次齐思钧。


若是翻开课本,随便一本,都能在随便一页的角落位置看到橡皮擦的痕迹,将素描肖像画覆盖。


蒲熠星曾无数次在页角位置,不愿张扬的,用上铅笔浅浅地勾勒出齐思钧的轮廓。不敢太用力,怕过于刻骨;不敢画得细致,怕至人尽皆知;不敢画得大些,怕引人注目。


他画的齐思钧很多都是带着笑的,或许是淺笑安然,或许是咧开嘴的灿笑,齐思钧就像他自己喜欢的路飞一样,喜欢咧着一排大白牙笑。


他喜欢画笑着的齐思钧,他想定格着时间,他想齐思钧永远都能笑得无忧。
他画过千百次的齐思钧,却没有一次让他满意。


好像他怎么也描摹不出齐思钧半分鲜活,半分灵气。


蒲熠星重新在调色板上混色,选的颜色大多是暖色系,他觉得只有暖色系才能衬得上齐思钧。


笔刷抚上水彩纸,颜料在粗糙的表面上晕开、扩散。


“画好了吗?”齐思钧翻过一页,问。


嫣红与橘黄色相混,蒲熠星若无其事地将颜色调浅,答:“还差一点。”


“你什么时候画一下我呀?”齐思钧抬头,望着蒲熠星笑。


手腕顿住,蒲熠星忽然觉得,最艳丽的颜色,也及不上齐思钧半分。


“我还学艺不精,等我学好了一定给你画。”喉咙干涩,蒲熠星咽下一口唾沫,握笔的手忽然收紧,幸好面前的画架遮住了齐思钧的视线,不然他肯定能发现到蒲熠星的异样。

“好,那我就等着蒲大画家给我画画。”齐思钧欣然。


在齐思钧不知道的角落,蒲熠星早已临摹过他上万次。


铅笔痕在纸上总是云淡风轻地划过,蒲熠星以为这样就不会过于露骨。


其实早已刻骨。


蒲熠星觉得奇怪,六岁的时候他曾经爬过院子里那棵橘子树,为齐思钧摘过橘子,橘子的那种酸甜味却好像早已在他身体里扎根一样,他老是能尝到橘子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夏风吹起画纸,水彩逐渐干透。


笔触间盈满了年少的倾慕。


04

【起司】:报告 我这边很不对劲 我妈煮了拔丝地瓜


【Eazin】:我妈也煮了回锅肉 感觉有事


齐母笑眯眯地端出来一盘拔丝地瓜,弯起眼的神韵都跟齐思钧如出一辙。
“小齐啊,下个月五号你猜猜是什么日子。”


齐思钧咬了一口拔丝地瓜,感觉这是一条送命题,目光投向低头扒饭的齐父。


齐父僵硬地移开目光,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排骨。


儿子,别看我,我帮不了你。


“对了,是我和你爸爸的结婚周年纪念。”齐母也不指望齐思钧能答对,自顾自地继续接道,“你呢,也长大了。所以我跟爸爸商量了一下,今年我们打算去马尔代夫庆祝。”


“我和你爸都已经拿了假期,机票也订好了。”


话说到这儿,齐思钧懂了,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蓄谋已久的计划。


齐母就是来走走流程,通知他一声的。


“那你们去吧,我去蒲阿姨家蹭饭也行。”别的事儿都好说,齐思钧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吃饭问题。


“哦,很遗憾告诉你。”齐母脸上不见丝毫歉意,齐思钧反而看出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你蒲阿姨和蒲叔叔下个月去B城参加老同学的婚礼,而且打算玩上半个月。”


这明摆着有组织的吧。齐思钧暗道。


蒲家这边,稍微仁慈了一点,等蒲熠星炫完半碟回锅肉,吃饱喝足之后才和善地公布这个噩耗,整个过程简直是齐家的翻版。


听完自家父母要去参加婚礼,并且打算游山玩水半个月之后,蒲熠星表情非常镇定。


“没事,我去齐阿姨家吃饭就好。”蒲熠星被自家父母坑出了经验,两老酷爱自由,得了空就喜欢小两口甜甜蜜蜜地游历祖国大好河山——不带上还要上学的高中生蒲熠星。


“呀,你齐阿姨下个月结婚周年纪念,去马尔代夫旅行。”


蒲母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把蒲熠星干沉默了。


05


蒲熠星趿拉着拖鞋,头发软趴趴地塌在额头上,本人还有点睡眼惺忪,脑子没醒手脚醒了,帮着自家母上大人把行李搬上车。


他偏头去看隔壁院子,齐思钧和齐父也帮着齐母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吃力地抬到车上。


艳阳之下,对上了视线。


“喔唷。”蒲母看自家儿子晃了神,顺着蒲熠星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一个笑得灿烂的齐思钧,抬起手肘碰了碰蒲父,“你看你儿子,眼神拉丝了。”


“儿大不中留。”蒲父托了托鼻梁上的幼框眼镜,很配合地叹了口气。

“跟小齐好好相处啊。”蒲熠星收回目光,下一秒便撞上蒲母耐人寻味的眼神。

就跟八点半肥皂剧里亲妈看着女儿远嫁的眼神一模一样。


怕不是看剧看上头了啊。蒲熠星的眼神带着三分惊恐三分担忧四分惶惶。


“给你订个小目标怎么样,跟啊蒲好好活着。”这边厢,半只脚上了车的齐父悲痛地拍了拍齐思钧的肩。


活估计是没什么问题的,生活质素就不保证了,齐思钧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


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蒲父摇下车窗跟蒲熠星挥了挥手:“我们快活去了。记得照顾好八月啊。”


鉴定完毕,确实是亲爹,蒲熠星大无语。


“中午吃什么?”齐思钧清亮的嗓音倏然拉近,近在咫尺,蒲熠星头都没回。


“无——”


“不许说无所谓。”小狐狸凶巴巴地盯着他。


得,被预判了。


温热的鼻息刺激着皮肤,感受到齐思钧的下巴埋在自己的肩上,蒲熠星反而微微后仰,凑得更近了些。


衣袂翻飞,纠缠出暧昧不清。


06


为了省事,蒲熠星和齐思钧晚餐吃的是外卖,两个人吃还能多点几个菜。


“不如我们睡一间房间吧。”剪头石头布输了,认命地去切西瓜的蒲熠星闻言惊愕地转身,像只受惊的猫儿般睁大了眼。


“你真的很像八月。”齐思钧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我澄清一下,是它像我。”蒲熠星惊魂未定,“你说什么?”


当人听到不敢置信的消息的时候,反问一句你说什么,基本上不是要求对方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而是想要知道背后原因。

而不可置信又分两种,一种是意料之外的坏消息,一种是意料之外的天降喜讯。


而蒲熠星明显属于后者。


“我前天看了部恐怖片。”齐思钧摆弄着八月,“我总害怕床底下会爬出一只女鬼,怪瘆人的。”


“怕还要看。”蒲熠星切走西瓜的皮,只留下艳红的西瓜釀。


蒲熠星差点忘了自己也是又怕又爱看,刷牙会怕门口突然蹦出来一个人,洗漱间的镜子爬出来一个怪物。


“人菜瘾大,没办法。”齐思钧耸耸肩,“那你让不让吗!”


蒲熠星转过身去,强装镇定地抿了抿唇,将西瓜酿装到碟子里,放到齐思钧面前,实际上都快走路顺拐。


“行。”

而爽快答应的后果就是,齐思钧安心沉入梦乡,而充当保安的蒲熠星跟天花板大眼瞪小眼,眼睛生理性泪水都流出来了,脑子表示真的很困,巴不得来个人给他一拳直接昏迷,眼皮子很坚定地觉得自己精神得不行。


蒲熠星第一次觉得这张双人床这么小,他只要翻个身就能触碰到齐思钧的手背,宛如温玉入怀。


夜晚的一切都染上了旖旎色彩。


倾泻一地的月华,野猫的叫声,昆虫的鸣叫,明明一切都只是寻常,却一切都不平常。


听觉变得敏锐,所有杂声都被无限放大。


尤其是身边人不疾不徐的呼吸声。


或许是自己动机不纯,听见齐思钧翻过身,被子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都能心跳加速耳根通红。


因着心中那些秘而不宣的秘密,他连侧过头看一眼齐思钧都觉得心猿意马,都觉得自己踏过了挚友的那条红线,都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07
高三的生活像是被按了快进键一样,每天抬头低头看到的都是卷子,晚上说着梦话都能背出各种公式。


人人都在思考自己未来的方向,都在考虑各间大学,同学之间的话题不再是“什么漫画出了新一话”、“隔壁班谁谁谁谈恋爱了谁谁谁吵架了”,而是“你想去哪间大学?”



“小齐想考哪间啊?”郭文韬轻轻拍了拍齐思钧的肩。


齐思钧改正完一张卷子,近乎本能地答:“N市的吧。”


“因为蒲熠星想考美院?”郭文韬了然。


“是啊。”齐思钧盖上笔帽,戳了戳郭文韬,“我会不会有点烦人?”


郭文韬很迷惑:“?”


“就,大学也要跟他考同一个城市的,好像老黏着他一样。”齐思钧支支吾吾地说。


郭文韬如鲠在喉,宛若被塞了半袋狗粮,一句“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愿意被你黏着呢”即将脱口而出,在唇边滚了一圈之后又硬生生吞下了。


这他妈说不定是人家的小情趣呢?


说不定人家就好这口呢?


说不定人家就喜欢隔着窗户纸卿卿我我呢?


小情侣的事儿单身狗少管。


郭文韬的自我管理意识很强,淡定自若地道:“怎么会,他这么说了吗?我去教训他。”


“他不会这样说的。”齐思钧顿时炸毛,“就是,我觉得我好像挺不对劲的。”


“细说。”很自觉地当起了恋爱咨询大师的郭文韬摊了摊手,同时有点欣慰当事人齐思钧终于有点开窍的迹象。


“比如上回,我们家里人都出去了,晚上就剩下我和阿蒲。”齐思钧说。
郭文韬一听前半句就觉得不对劲。


——“我们家。”


好家伙你都有这个自我认知了还在墨迹什么呢?


“继续。”郭文韬揉了揉太阳穴。


“然后我问他不如我们睡一间房间吧。”


“……”郭文韬脑门上的青筋凸出来了。


“哦你别误会,”齐思钧蓦然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就是那阵子我刚看了一部恐怖片,晚上睡觉害怕。”


“我没误会。”个屁,郭文韬蹲下,开始在桌肚翻找风油精。


他要冷静一下。


“如果换着别人的话,我可能会宁愿自己硬撑。”齐思钧说,“比如是你的话,我就不敢这么坦荡的说出口,我会觉得很麻烦你。”


他甘愿向蒲熠星毫无保留地展示他的脆弱。


郭文韬:谢邀,这种事我不出场也可以的。你要是真问了这句话我可能当天就被蒲熠星削了。


“而且除了阿蒲,我也不会这么执着地想跟别人去同一个城市念大学。”齐思钧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如果你吃过一个酸掉牙的橘子,你还会想再吃吗?”


“不会啊。”郭文韬用你选择题为什么漏空而不随便填一个的眼神看向齐思钧,潜台词是你吃坏脑子了吗。


少年情窦初开,爱而不识。


只记得六岁的时候,蒲熠星给畏高的他,摘了一颗很酸又很甜的橘子。


08


高考出成绩之后,几个人约了一顿饭。


十八岁的大小伙子点了几瓶啤酒,就当是庆祝自己成年,却没想过有几个沾酒就倒的菜B。


第一个是唐九洲,一杯啤的抿了一个小时,抿了大半杯之后眼神就开始迷离。


石凯一边嚷嚷着喝麻了一边往自己杯里倒酒,还极为自信地说要给大伙表演吹瓶,被齐思钧给按下来了。


五个人喝倒了两个,比起来比较清醒的齐思钧也是迷迷糊糊的,真正说得上清醒的只有郭文韬和蒲熠星。


矮子里头拔高个,郭文韬是实打实地喝了两三瓶之后还能保持清醒的,蒲熠星就是纯作节目效果,抿了两个小时的啤酒,抿来抿去还是那一杯。


“不老吹嘘自己能喝吗?就这?”郭文韬左边扶着一个石凯,右边拖着一个唐九洲,挑眉。


蒲熠星架着一个走虚线的齐思钧,“我喝倒了你怎么一个人带四个人回家?”


狗屁,郭文韬温文尔雅地笑笑,熟练地做阅读理解,“哦,主要是放心不下小齐。”


蒲熠星笑而不语,专心致志低头看路,生怕齐思钧撞到什么垃圾桶,被地下的瓶子绊倒。


“你俩还要猜谜猜多久?老实说看得我很着急,比我自己谈恋爱还急。”郭文韬叹气。


“等我有了稳定收入,人生规划比较清晰的时候我再跟他说吧。”蒲熠星说,“让他跟着我一起面对未知的未来,好像不太负责任。”


他想等到自己有能力给齐思钧一个未来。


“他喜欢猫猫狗狗,就开一间宠物店。我可以给他画很多张画,裱在画框,钉在墙上。”


“多的是人追小齐啊。”郭文韬扬手招来一辆计程车。


“他开心快乐就好,哪怕最后那个人不是我。”


郭文韬费力地把唐九洲和石凯塞进去,“你他妈是第一个把双向暗恋故事想象成虐恋情深的。”


拿着男主竹马剧本,半只脚踩在终点线上,还以为自己拿的是男二剧本。


憨批。


“谢谢你治好了我多年的低血压。”郭文韬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摇下车窗,“无论如何,祝福送到,二位早生贵子。”


这是郭文韬带过最差的一届。


蒲熠星莞尔,背上齐思钧,“我们回家。”


他们踏着一路的万家灯火,走上回家的路。


蒲熠星的脚步很稳,齐思钧伏在他的背上,双手搭着他的肩,半眯着眼,偷偷地笑,安心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中,贪婪地汲取这刻的温存。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晚的月色很美。


09


“可以啊蒲哥,又拿奖了。”同学将窗台上的画笔一支支地放回画具袋中,朝蒲熠星笑,“要不要去吃饭,庆祝一下?”


“改天吧,改天。”蒲熠星说,“今天约了人。”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他说起“那个人”的时候,眼尾的笑纹渐深,那是藏不住的欣喜。


“噢——”同学夸张地张大嘴巴,拉长音节,“哥们约会顺利啊,我就不棒打鸳鸯了。”


其实这句话要真较真起来,可以深究和纠正的地方很多,可蒲熠星只是笑而不语,向着同学挥了挥手。


傍晚时的美院画室没什么人,蒲熠星打了一桶水,把染上颜料的画笔放进水中,五颜六色的颜料坠在清水中,成为一团浑浊,看不清底。


他画的是橘子树,没有理由,纯粹是心血来潮。


又或许其实有理由,只是他说不出口,不敢说出口。

齐思钧将自行车锁好,从对面大学跑到美院来。


每次他要找蒲熠星的时候只要来一趟画室,蒲熠星肯定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叼着画笔,见他来了就往一边挪挪,让他也能凑过来。


画室窗台上堆着的一盒盒颜料和叠起来的水桶,蒲熠星低头画画,色彩倒影在他眼眸,渲染出一场绚烂,而他头都不抬都知道是齐思钧来了。


“来了呀小齐,我很快就好了。你先想着今晚吃什么。”长风奔向少年,吹起额间碎发,蒲熠星看见他便笑,星星点点的笑意从眼眸晕开。


齐思钧驾轻就熟地放下背包,站在蒲熠星背后看他画画。


“是我们院子里那棵橘子树诶。”话音藏着惊喜,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嗯。”蒲熠星喉咙干涩,像是突然被看破了心思。


齐思钧喜欢看着蒲熠星画画,也不觉得无趣乏味。


画室坐落在美院的一角,胜在幽静,抬头望向窗外,瞧见长天一色,春和景明,捎来清风,吹起蒲熠星的发丝。他画画的时候,唇边会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全神贯注,色彩渲染的不仅仅是画纸,还有他。


齐思钧闲庭信步地参观起画室来,蒲熠星从来都是由着他的。他们俩没有边界感,他的卧室甚至有半个书柜放满了齐思钧买回来但还没看的书。


画室背后的壁报挂满了学生的作品,齐思钧能认得出来有好几张是蒲熠星的,窗台下面的柜子放着一叠叠的画作。齐思钧逐份逐份检查过去,找到写着蒲熠星名字的那份。


他总是希望多了解蒲熠星一点——各个范畴的蒲熠星。


街景、宠物、草木。绝大部分都是油画和素描,直到最后一张,是一幅水彩画。


那是唯一一幅水彩人像。


笔法与现在蒲熠星的笔法对比略显稚嫩。


却不减当中的情深。


少年倚在窗台上,眉眼温和,微垂着眼帘,眼尾上扬,含着满眸笑意,怀里抱着一只猫儿。


少年温柔了岁月。


那是十三四岁的齐思钧。


在画纸背面的右下角,能看到一排极小的、潦草的铅笔字,因着时间的流逝,铅粉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仍然辨认出字体。


——记忆中的美好,都与你环环相扣。



齐思钧愣在原地,就像失了声一样,万籁俱寂,天地间一切事物都在此刻失色,能入他眼的只有这幅水彩。


“你什么时候画一下我呀?”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蒲熠星已经为他画过了画。


只为他一人画的人像,只为他一人画的水彩。


他忽然有些后悔。


如果那时候,自己抬头就好了。


会不会撞上一双揉着缱绻的含情眼?齐思钧自认不懂画,对鉴赏艺术一窍不通。


可他会为了这一幅画失神,会甘愿为了这一幅画一掷千金,会愿意一生珍藏。


“阿蒲,你什么时候画一下我呀?”齐思钧转头问道。


蒲熠星手一抖,铅笔向外划出,在画纸上划出一道铅笔痕。


“蒲大画家?”齐思钧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水彩画的一角,朝着蒲熠星笑。
蒲熠星有刹那间的晃神。


一去经年,画纸间尚且青涩的少年和蒲熠星眼前鲜活的齐思钧,似乎并无二致。


齐思钧的过去蒲熠星都有参与,蒲熠星的悲欢、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都与齐思钧息息相关。


那些相伴走过的平凡日子,孩提时代摘过的橘子,少年时期的打闹,早已融进蒲熠星的血肉,成为他生命中的不平凡,他的世界从此填满了最明亮的色彩。


“只要你愿意。”他答,“随时为你效劳。”


夏风吹起画纸。


少年眉眼依旧温柔。



10


你是年少的欢喜。


——END
好久不见啦!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生活顺利!

身体健康吃嘛嘛香!

高考中考都顺利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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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向暗恋就是最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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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与均棋】全宇宙最小的毛巾商店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拙劣paro
*外星旅行者小哥徐均朔×地球独居老大爷郑棋元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预警

要是一个人能搭车穿越如此宽阔、如此漫长的银河系,吃过了苦头,逛过了贫民窟,在可怕的劣势中做过了斗争,成功走到这里的时候仍旧知道他的毛巾在哪儿,那么很显然这个人值得信赖。

——道格拉斯·亚当斯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

1

在当今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文明人的家门口出现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游客,是不寻常的。或许你在早期的传说里听过那些故事,耶稣跟佛陀长途跋涉地传道,在信主的善徒门前受到热烈欢迎,或被顽固不化的异教徒扫地出门……这种事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座公寓楼里实在...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拙劣paro
*外星旅行者小哥徐均朔×地球独居老大爷郑棋元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预警


要是一个人能搭车穿越如此宽阔、如此漫长的银河系,吃过了苦头,逛过了贫民窟,在可怕的劣势中做过了斗争,成功走到这里的时候仍旧知道他的毛巾在哪儿,那么很显然这个人值得信赖。

——道格拉斯·亚当斯 《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

1

在当今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文明人的家门口出现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游客,是不寻常的。或许你在早期的传说里听过那些故事,耶稣跟佛陀长途跋涉地传道,在信主的善徒门前受到热烈欢迎,或被顽固不化的异教徒扫地出门……这种事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座公寓楼里实在很难发生,除了外卖小哥和忘带钥匙的老父亲谁也不会敲响任何大门,因此当一个住在四四方方的火柴盒子里的居民打开他那门口刻着花纹新魏体“一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夫牌防盗门,而看到一个背着双肩背包风尘仆仆穿着白T跟短裤的年轻驴友时,他既不会立刻展现出好客的一面,也不会马上产生敌对,举起门口的扫帚棍就要把人打得越远越好。

郑棋元只是茫然地半张着嘴巴,目光呆滞地挠着最近留得长了一点的头发。如果他长得普通一点,大概会有人说他看起来痴痴呆呆的,在朋友间的外号可能会叫做“大傻”或者“二傻”。

但是因为他样子确实比较英俊,慢吞吞的行动方式就成了一种个性。他的花名是“大爷”。

大爷字正腔圆,气沉丹田,因为他的耳朵这几年确实不太好了:你是哪位?

画着厚重烟熏妆,在逐渐冷却的秋天穿着却还异常清爽的青年,面带微笑露出稍微有些尖利的牙齿:你好!请问你这里有毛巾吗?


2

郑棋元有洁癖,当然也有毛巾。很多条,蓝色的,绿色的,粉色的,灰色的。出行用,运动用,日常用。他在毛巾堆里抽出唯一一条最近一直没有用过的白色浴巾……那是条很陈旧的浴巾了,虽然洗得干净,但有点发黄,中央朝上的地方还撕裂了一个口子,裂口处细碎的丝线赤裸裸地伸出来。

他蹲在浴室的柜子跟前举着这条毛巾仔细地打量了一些片刻,然后站起身来把毛巾递给沙发上的年轻人——后者手里正捧着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把面前烘烤着他鼻尖的那些蒸腾的水雾吹远。

徐均朔。这就是他的名字了,别在年轻旅人的旅行包上——“捡到请致电银河系总台后呼叫#72648284264586徐均朔”。徐均朔接过毛巾,笑逐颜开,再次露出锋利的牙齿,礼貌道谢后开口问道: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我要买你的毛巾呀。多少钱?

郑棋元眨眨眼睛。送你了呀,他说。这是我的旧毛巾。我不是卖毛巾的。

奇怪。徐均朔打开便携电脑,互动版《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App,在郑棋元家坐标的位置上闪烁着标志:全宇宙最小的毛巾商店。

那就是《指南》搞错啦。郑棋元坚定不移地说。你也知道这本书不靠谱,如果有什么出入,一定是它搞错了。这不是毛巾商店,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那就是旅店了。徐均朔笃定地点点头。

什么鬼呀。不,不是旅店,这是我家。郑棋元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边解释边想自己确实是老了。年轻的时候碰到这样不知所谓的人,他一般是会上手好好揍人家一顿的。

徐均朔再次点开《指南》App:家/家庭。地球用语。可指住所,引申含义:具有遗传学共性的直系或非直系亲属强制自动组成的集体,或无血缘关系人士出于自愿组成的集体——起初的自愿也可以随时间流转转化为非自愿,绝大多数家庭成员对其家庭的存在持一种在情愿和不情愿之间的游离状态——例句是托尔斯泰那条著名的引语: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你这里应该是第一种含义,那就是住所。住所就可以是旅店——徐均朔理论起来手舞足蹈。讲道理,你这里明明就是旅店,你不要不承认!

不是的,郑棋元深吸一口气,他的精神挂在发怒的边缘,摇摇欲坠。不是,这不仅仅是住所而已,这是我长期定居的场所,这是我的归宿。是引申出来的……

那就是集体。可是你这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呀。一个人怎么能叫做“家”呢?就跟定义不符嘛,徐均朔咬定。

3

郑棋元听完这句话就一下子变得非常疲劳,懒得跟他再去解释什么社会学上的说法,或者他独身是一种跟别人无关的个人选择。

而且那青年这样殚精竭虑地狡辩,恐怕无非也只是想要住下来而已。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转变口风:是,我这里是旅店。你是没有地方住了吗?

被点破真正目的的青年忽然羞赧起来,挠了挠后脑的头发:嘿嘿。我的飞船坏掉了……你们这颗星球好像没有修飞船的地方。就像没有车流的乡村不会有人开修车厂,没有人烟的地方不会有医院一样……你们这里好像没有什么飞船,也就没有人会修飞船呀。

气势汹汹,好像他没地方住了就是这个星球的错,于是身为这个星球居民的郑棋元理所应当地要对他负责。

飞船啊。郑棋元重复道。那好。但总要想办法修。你把飞船停在哪儿了?

徐均朔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树叶。就在这上面。它没有力气了,就会缩小成一片苜蓿叶上的一粒微尘。

这是实话。但郑棋元既没有低头去确认也没有开口反驳。他抿了抿嘴唇,说,这样啊……明白了。

徐均朔知道这是什么,《指南》的地球扩充词条下说过,这是“敷衍”,用于既不相信对方的话又不想产生正面冲突的情形。和多疑与自私三者并列需要搭车客多加注意和防范的地球主流碳基生物典型特质。

4

地球人看起来很累了,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赶走一个不速之客。郑棋元任由徐均朔在他家里住下,带他熟悉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听徐均朔讲自己短暂的旅行生涯中的新鲜见闻,跟他一起发笑。然而笑声也是疲劳的。如果问他这样疲劳了多久,大概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并不是生理上的疲劳,而是精神上的枯竭使人显得干瘪。和他阳台上的那些花草不一样,这不是能够通过浇水解决的问题。

说到浇水……

徐均朔举着水桶出现在他面前大喊:郑迪郑迪!

郑棋元从笔记本电脑跟前抬起头来透过眼镜片注视着徐均朔手里的水桶。红色的水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里面没有水了。刚刚还是满的。他总共有四盆花。一盆一瓢……

不是,你浇了多少水啊?

不是多浇一点它就会长得快一点吗?你的花跟我在半人马座伽马星上看到的食人植物差不多,它们就是这样,只要浇水就能好好吸收土壤的养分,最好的情况下……

但是地球的花不是这样的。郑棋元对着被水淹没的阳台地板叹气。你说得好像是只要我不停给你做饭,你就可以一直长高,一蹦就可以离开大气层,离开我家一样。有些事不可以做得太过头,做到刚刚好然后停下就可以。

郑棋元举着百洁布跪在地板跟前小心翼翼地把水全都吸干。徐均朔跟在后面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忽然问:你懂得这么多……如果飞船能修好的话,就跟我一起去星际旅行吧!我想象我们两个一起去的话……一定是……很好的。

5

徐均朔这么说当然不只是为了一盆花。

他拿到郑棋元的毛巾的时候就认得出来——这是星际的传奇人物呀。毛巾左上角二十厘米处的黑色痕迹是克拉肯诗人的经典题词:“没有意义的意义永远不被推翻”,而下方二十厘米是郑迪自己的回应:“这样的持续本身充满意义”。撕裂的口子是因为曾在培博星球统治者的斗兽场里观战被误伤,磨洗的污迹是因为……无论身处何方,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擦掉自己周围一臂远的灰尘。

谁也不知道郑棋元究竟在星际穿梭过多久,是否真的乘坐过流星,是否真的瞻仰过每个最杰出的头脑被毁于疯狂的全过程,是否真的醉倒在宇宙尽头忘记离开,经历了最大的爆炸之后又从末世的未来回到这一代。徐均朔所知的只有一点:当他开始星际旅行的时候,旅行者们口耳传颂的对象,已经不是郑迪了,尽管那个名字还深深印在大家的心里。每天都有崭新的冒险界新星升起或陨落,有些事大概比郑迪做过的更新奇、更出格。但徐均朔记得这个名字,这是他想要成为旅行者的第一步。或许并不是他心里最想成为的那个,但无疑是他尊敬的对象。

然后他的飞船在地球因为失修坠落,他的毛巾也跟着飘散,《指南》App把他指引到了这家门口。《指南》的失误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但见到郑迪——郑棋元这件事还是一件好事。他没有考虑过这种奇遇发生的可能性……如果说幻想的话,他幻想见到鹿港小镇的次数还多些。但或许正是因为他没太幻想过郑迪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迅速接受眼前看到的样子。一个平实冷静又固执的家伙,虽然偶尔还会开两句玩笑,但那不是有任何意义的玩笑……好像为了快乐而快乐一样,听在他耳朵里虽然有幽默感,也会笑得出声,但也不失为一种折磨。

为什么一个伟大的——不,如果说伟大太过头了——为什么一个优秀的旅行者会甘愿停止旅行呢?世界那么广阔无垠,行星燃烧恒星抖动的壮阔景象,怎么会有人肯放弃呢?身体和心灵的苍老都不足以成为借口,有许多人曾在这条道路上献出自己的生命,有些出于伟大,有些出于愚蠢,但总而言之,一旦投身进无限的混乱,平静地活着好像根本就不是什么选项。

所以他执着于拉扯郑棋元离开此间,哪怕他自己的飞船已经缩小成了一粒微尘。

6

他以为自己需要劝对方很久,没料到郑棋元严肃地跪坐起来,睁着眼睛,星辰一样地眨了一眨。那之中应该有一点点犹疑,但回答是坚定的。

他说:好啊。

7

倒带。倒带。

倒带多久呢?具体的日期应该没有了,如果想要说明这一切,你需要不断倒带,然后把郑棋元从前的每一个瞬间都仔细观赏一遍。就算还是不太好用言语说明,你依然能看到他停滞的原因。

没有意义。

旅行者的宿命是去经历。之前一直流行的说法是,这些经历可以升华成一句又一句箴言。然而,被不明生物追逐的时候一定要迅速选择道路是一条箴言,但结局也可能是闯进死胡同被撕个粉碎。色彩鲜艳的食物多半有毒是一句箴言,但在熊猫座欧米伽星上所有的生物色彩都非常鲜艳。这些话都是废话,而在每一个通道辗转的岁月里旅行者会看到许多看上去更有意义的事情,教书育人或者发展交通,科学研究与实证分析——旅行这件事看上去就毫无意义,情绪和景色在头脑和身体上留下了痕迹,但这些痕迹难道真的有意义吗?一次次的极限跟刺激永远是新奇的。但是旅行者的书本上从来都是说人类会厌倦重复,却从没有人告诉过你,人也会对新奇厌烦。

在第三千二百五十六次观赏了跟前面三千二百五十五次都迥异的爆炸之后,郑棋元对这样的新奇感到厌烦了。或许是地球人的身体构造让他的神经没办法再接触到任何刺激得到他的星际奇观,三维的头脑反正也不可能见得到四维的极限,他选择回到家里,种了四盆他记忆里地球最值得怀念的花。

充满意义的持续终于无法持续。

8

然而他也不可能不去怀念旅行。当徐均朔在他的门前出现时,他迅速嗅到了这个人身上相似的味道,打开了门,给了对方一条自己最珍爱的毛巾,联系了熟知的朋友,再过几天对方就会到达地球,修好徐均朔的飞船。

与此同时——想走吗?他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自己,想走吗?或许没有必要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劝自己,当你孤独了太久的时候,当你一个人成了“家”的时候,是会听到自己对自己说话的声音的,仿佛分裂成三个你——一个鼓动、一个旁观、一个跃跃欲试。

搭乘徐均朔的飞船离开不失为一种选择,然而强行闯入其他旅行者的计划,硬要跳上去做搭车客,这种行为在旅行者联盟的信条里跟调转船头突然攻击陌生人一样,都在“不可理喻”的层级里,唯一比它更高的就是“停止旅行”。已经犯了最大的错误的郑棋元,无心再去犯一个会影响到其他人的错误。

有些事就是该停下的时候……就要停下。他对着电脑上往年留下的旅行日志,在深深缅怀之中对自己说。停下吧。

然后他听到徐均朔叫:“郑迪郑迪!”

手上还提着空空如也的红色水桶。

9

徐均朔向他提出一同旅行的请求时他就从八风吹不动的平衡的木板变成了一块激烈抖动的木板。

原来从前种种可能发生的美好都没能说服他,是因为它们都不及有着相似气味的少年诚恳而直接地发出的一个真心实意的愿望。——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所组成的家庭来说,一个闯进空间的新鲜成员就是他作为地球主流碳基生物所缺失的那一种,三维生物也可以感受得到的精神刺激。

—End—

+1

地球历法20某某年的一天……谁知道是哪年呢?他们俩实在没有时间去在意时间。从提阿特星的一只名为Innamorati的怪物手下逃脱以后,徐均朔对着便携电脑上突然更新的《银河系漫游指南》互动App发出一声哨子似的怪叫。对此已经见怪不怪的郑棋元随手打了个哈欠……虽然徐均朔自诩是他们俩之间比较会使用电脑的那个,郑棋元却是比较擅长处理问题的那个。

怎么了?

徐均朔答曰:我的指南居然更新了!你也知道《指南》更新速度实在太慢,所以我在碰到你的那年提前使用漏洞盗版更新了十三版后的版本,这些年来一直没有需要再次更新过……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郑棋元挑了挑自己颜色愈来愈浅的额前碎发,颇为感怀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去给徐均朔倒了一杯热茶——后者已经因为穿越某个冰河带冻得发抖,自己却毫无察觉。

所以新版本都有什么新功能?

但也没什么,它只是说,比起上一版本,进一步精准了针对用户个人需求的地点提示,另外接续上一版本的设计,又更改了部分已经过时的用词。比如现在“酒吧”和“书店”被归类为“历史遗迹”,充电站被归类为便民服务,毛巾商店和加油站的优先级是同等,“宇宙尽头的餐馆”直接简写为“宇宙尽头”,因为人们在那里干什么的都有,用餐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服务了,大部分“剧场”被更名为“集体冥想圣地”……啊。

——怎么了?

“家”。“家”现在叫做“全宇宙最小的毛巾商店”。

—真的End了—

—————

End Notes:

七月末写了个意象更少的关于均棋组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短打,叫《新月》。那时候因为刚刚考古完,觉得郑圈老师来到这个节目大概渴望的……未必仅仅是什么推广,而是他本人的新开始。《埋葬秘密》的歌词在这段说得很有意思:“我将放下我的所有……我多想越过那片海,我多想给她个未来。”

但是那篇后来设为仅自己可见了。理由很简单,跟去年粉云次方一样,跟有些喜欢郑老师的朋友思路不太一致。有很多人执着于音乐剧的人设,“本人的新开始”这种东西,可能太过自私了。在这种有矛盾的情况下,我还是比较不愿意……提出什么会让人显得自私的观点。

但是今天看到repo说了郑老师的感言,发觉他来的时候的确是希求过一个自己的新开始,但是走的时候,是带着对国产音乐剧(当然也有他自己)的信心离开的。他看到的东西……我想我也窥见一斑了。

所以就写了这个……不知道能不能表达出我想表达的意思,也不知道跟郑老师真实的想法究竟会南辕北辙到怎样的地步。不过因为写作来说对我也是……发泄的渠道,我尽量也保证I don't care,写完就完了。

彩蛋里埋了个……嗑CP嗑得很愤怒导致的梗……不知道有没有人肯读完之后再挖出来,挖出来……也没奖,嘿嘿。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毕业快乐,永远年轻的郑老师跟确实很年轻的小徐老师现在都还是学生,是旅行者,是……上路了。我祝他们跟沿途的风景相处愉快,无论是否同路。

苏合

聊聊——他与他的二十三岁

非典型生日会repo+上海追星实录+破2000fo宣言!


  在这个腰酸背痛腿抽筋嗓子哑到没声音的早上,在上海拥挤的地铁站里,我终于,终于回过了一点神,可以清醒地写点东西。


  先从我十号到上海开始说起吧。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或者说真真正正有时间在上海里走过一遍。这座城市好像被太多人提起,神化,贬低又赞扬。


  所以当我提着行李出飞机的时候,心里竟然是有点紧张的,就像去见一个好久不见的初恋情人。我想如果我在国内顺顺利利读高中上大学,或许填志愿的时候也会像很多高中生一样选择这座城市。...


非典型生日会repo+上海追星实录+破2000fo宣言!



  在这个腰酸背痛腿抽筋嗓子哑到没声音的早上,在上海拥挤的地铁站里,我终于,终于回过了一点神,可以清醒地写点东西。


  先从我十号到上海开始说起吧。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或者说真真正正有时间在上海里走过一遍。这座城市好像被太多人提起,神化,贬低又赞扬。


  所以当我提着行李出飞机的时候,心里竟然是有点紧张的,就像去见一个好久不见的初恋情人。我想如果我在国内顺顺利利读高中上大学,或许填志愿的时候也会像很多高中生一样选择这座城市。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那些洋气华丽的街边老建筑,这是上海在我心中的第一个标签。


  每座城市的城规,建筑,甚至街边花花草草,都是它的五脏六腑血管脉络。我去过西安,看过沧桑大气的古城墙,去过西藏,感受了与天地最接近的灵魂相触,还有成都,我在这个慵懒闲适的西南小城里长大,它是我永远的故乡。


  沿着黄浦江走,外滩十六铺一路看过来,我看夜色下缓缓流淌的江河,还有五颜六色投映在波澜上的灯光,心想原来这就是小徐这些上音学生们呆了四年的城市。他们多幸运,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看到的尽是人生中的光鲜面。


  我第一次从电视上看到徐均朔还是他跟健哥的我想和你唱。当时他说喜欢李健“拾光”这张专辑,我说这小伙子有点意思,有眼光有水平。后来声2看到他是真没认出来,更没想到自己会跑大老远儿去他的生日会。


  小徐真的是个很会说话,令人舒服的男孩儿。在生日会台下的时候,我想如果我有他十分之三的情商,或许往后人生会过的随顺很多。


  印象很深的是,他一直在问时间担心会超时罚款,底下有个姐妹大吼“我们帮你众筹!”全场都笑了,他也笑,笑完之后说,“也没有到要靠你养的程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能很明显听见周边一圈姐妹都“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纷纷捂住胸口虚弱倒地,说小徐真的好会。


  我说是啊,是他的天赋。他会把很多一听就知道是骚话的话,比如说“你们在这儿我就像回家了”“你们好辛苦我也陪你们站”说得无比真诚,至少那一刻他很真诚,让人愿意去相信他。


  这不是什么谴责啊,每个人都有千百面,选取最恰当的形象面对相应的受众群体是种能力,更何况他还真诚,肉眼可见的真诚,身为粉丝已是莫大的满足了。


  所以他多次重复“你们开心我就开心”的时候,我边起鸡皮疙瘩边欣慰地想,这趟来的也算值。


  前半场我一直回头朝二楼看,心理斗争激烈,挣扎着想郑老师会来吗他会来吗。结果他没出现在二楼,从前台大大方方走出来了,我脑子“嗡”一下子懵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郑棋元,真的郑棋元。


  可能嗓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吼哑的。


  肢体互动啊细节啊记不太清了,记得住的就圈老师那一句委屈巴巴的“大老远儿来的。”当时听着觉得有趣,现在回想都觉得想哭了。


  虽然说多了可能会烦,可我能想到的也只有徐均朔你多幸运啊,你的二十三岁生日何止星光熠熠,简直是被爱包围。


  你的业内前辈,音乐剧一代扛把子人物,极限操作飞来给你过生日。你的挚友们,泽辉老早就到了二楼一直坐在左手边看你,顾易补考完毛概就飞奔来我怀疑花束剧组都想暗鲨他,龚子棋最后一刻赶到给你推生日蛋糕,大西超凡就不说了,赵超凡(打错你名字了我想成小胡老师了炒饭我对不起你!)出现在上海的频率让我有种高铁不要钱的错觉。你的艺术指导张老师全程钢伴,十点多才坐电梯去停车场(我跟他一班电梯我激动地手脚僵硬!)你的家人,他们又陪着你从一岁到二十三岁,重新走过了一遍。


  还有你的粉丝,一群真正热忱爱着你的姑娘们(好像还有男粉我看见了)。


  人生中不会有哪一刻比这更有成就感和幸福感了吧。


  你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当然值得这一切,可还有很多人他们哪怕再努力,也很难够到这些的。


  我打心眼里为你开心,也真的盼望你会珍惜。


  不知道当郑老师跟这群音乐剧年轻一代们站在一起时,到底是什么感觉。我看这群男生聚成一圈许愿吹蜡烛,恍恍惚惚意识到这就是中国音乐剧的下一代了,他们还如此年轻,他们还热血尖锐,他们这一路算是走在康庄大道,甚至没遇过什么挫折。


  可你们已经要学着接过这面大旗,音乐剧的曙光和黄金年代已经渐露雏形,不出意外你们这代将迎来最大的风险与利益。多少人等待这一刻等了不知多久,前辈们垒起的壁堡,你们不仅不能把它弄垮,还要修的富丽堂皇。


  郑棋元三十九岁了,还没有演过一部我觉得配得上他的剧。这样的遗憾我不想再有,我迫切地期待着小徐顾易这些年轻人能带来些什么。


  我在等待,还有很多人也在等待。等待你们撑起属于你们这代的荣光。


  并且事先说好,如果将来有退步我是不会昧着良心夸的噢。


  在搞声之前我没追过星,也曾经对此有所偏见,现在才算真正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何在。我们互相汲取力量,支撑对方走过剩下的路,哪怕彼此永远不会有交集。你过好你的生活,我过好我的日子,如果将来你又办生日会了,可以像个老朋友一样飞过来看你。


  等进场的时候和一堆姐妹们聊天,凛冽的寒风中也很快乐。其实我偷偷摸摸听到有人提到晚婚和数星星,现实中真正听见别人聊你写的东西和看评论还不太一样,那瞬间我意识到“哇原来我写的文给人留下印象了”,真的有种很难言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原谅我太怂了不敢爆马甲,只有在这里小声说一句,真的,真的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看我的文。


  晚婚是八月份写的,从来没有很正式地聊过这篇文,现在回头看真的有诸多不足,好谢谢大家愿意包容它,并且理解了我努力想表达的东西。


  眨眼间已经十二月了,这近半年时间里,我有过无数次“见好就收”的想法,在写完数星星以后想“可以了足够了”,结果因为月光贩卖机联文又写了锦城春色,然后想不写了不写了……结果就是我直到昨天都还在写。


  所以我放弃挣扎了,心想就拖着吧,写一天是一天,爱他们一天是一天,直到真的写不动了再说。


  破2000fo其实已经快一周了...谢谢收到过的每一个红心蓝手每一条评论每一份打赏,真的有时候可能我会回不过来,但我都有好好看并且点赞,谢谢大家愿意为我的文字花费时间,对我而言这就足够宝贵。


  谢谢小徐昨天带给我的两个半小时的快乐,谢谢郑老师让我见识到什么叫勇敢地爱人,也谢谢音乐教会我的一切,我将倍加珍惜。


  最后,时间将带走所有的迷惑,也会带来惊喜。


  我永远相信它。



(双十二买东西了吗,没有🈚️)



四野

「元与均棋」游吟诗会飞进鸽子客栈吗?

*CP:徐均朔/郑棋元(无差)

*WARNING:是魔幻现背/时间线混乱/内含有对醉酒郑圈的不合理预设

*全文1.7w字


让我的春与夏

在你的秋与冬

抛锚


#


一、


郑棋元开始养一只鸽子。


他没给鸽子装笼,只准备了一个一面开口的木盒子,挂在阳台上,悬在夏天吊兰的叶会垂至的位置。盒子里铺一块软和的毛巾,窝了个供鸽子栖息的地方,又放进去两个小食盒。


他每天早上用柚木色的那个从滤水机下面接纯净水,白色的盒里就装上五谷杂粮,红豆、小米、火麻仁,变着法儿的搭配,再用指尖碾一点细盐撒进去。


盒子背风的那一面是敞开的,不设金属栏杆,阳台也是完全开敞的,几步之...

*CP:徐均朔/郑棋元(无差)

*WARNING:是魔幻现背/时间线混乱/内含有对醉酒郑圈的不合理预设

*全文1.7w字


让我的春与夏

在你的秋与冬

抛锚


#


一、


郑棋元开始养一只鸽子。


他没给鸽子装笼,只准备了一个一面开口的木盒子,挂在阳台上,悬在夏天吊兰的叶会垂至的位置。盒子里铺一块软和的毛巾,窝了个供鸽子栖息的地方,又放进去两个小食盒。


他每天早上用柚木色的那个从滤水机下面接纯净水,白色的盒里就装上五谷杂粮,红豆、小米、火麻仁,变着法儿的搭配,再用指尖碾一点细盐撒进去。


盒子背风的那一面是敞开的,不设金属栏杆,阳台也是完全开敞的,几步之外就是十五层楼高的空气,向上是天空,只要振翅,随时可以飞走。


但这只鸽子自打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夜不归宿过,像是眷恋他屋里温度适宜的暖气——郑棋元在太阳落山之后,会把它放进屋里。


小鸽子有灰白相间的喙,黎黑的虹膜和瞳孔,有点吵,有点多动。


它刚来那会儿,某天晚上,郑棋元正把新买的牙签装进牙签筒,一招不慎,扫了一包在地上,细长的牙签在瓷砖上铺开。


他尝试把牙签全部拢起来,准备直接扔垃圾桶,结果小鸽子筑巢习性膨胀,一张口叼起来好几根滚落在地上的牙签,统统给他塞回牙签筒里,塞完还用喙把牙签啄齐了。


郑棋元目睹全程,最后只得用手指刮了刮它脖颈后的羽毛:“小祖宗,我服了你了。”


小祖宗扬扬小下巴,意思是说,不谢。


郑棋元睡觉的时候要关上卧室门,小鸽子就在门上扑腾翅膀,一双爪子不甘示弱,在门上肆意地划。鸽子闹了三两个晚上,等来的是郑棋元原则不改,自己依然不得入内,只得作罢,回自己晚上搬进室内的窝里。


小鸽子也有很多安静的时候。


郑棋元把电视遥控器装上保护套,尽管他不太常用,鸽子就静静看着他。他给一株茎部黑腐了的月亮仙子晒根,鸽子也静静看。他用红酒杯喝酒,鸽子就用脑袋蹭一蹭他的手腕。他从茶几夹层里拿出来烟灰缸,让它在桌上立成一座小小的火山口坑,用中指和食指夹烟,鸽子就啄他的手。


好像真的通灵了一样。


郑棋元觉得还挺新鲜,以前只知道再往北走,在贴边境线的极寒村落,人们养的雪橇犬是无论被丢到多远,即使大雪封路,也能找到家的,却不知道某一天,也会有一只小鸽子赖在他家不走,天天在他搭的窝里用喙理毛,享受他的食饮专供。


他专门上网查过,这只鸽子是一只蓝鸽,赛鸽比赛的专用品种。


他又搜了一下今年赛鸽比赛的时间,时间比较贴的是秋天开始的一场,从上海飞北京,一千公里级,算来大致也是这会儿,鸽子们该落地北京了。


落他阳台上这只十有八九也是参赛的鸽子,脚环不知怎么着给挣脱了,也不愿意再回笼子里锁着,就擅自选了他这方阳台落脚。


郑棋元一直都知道这项算不上积极向上的运动。几年前坐出租,司机自来熟,给他说自己在京郊养的鸽子,怎么摸骨架、看眼志,说今年净赚了一百一十万,往年也亏过,一亏也是几十万。


那天郑棋元从车窗往外望,天在下雪,鹅毛一样洋洋洒洒,像信鸽被风打散的羽翼。


鸽子在几千米高空和气流对撞,跋涉千里,飞到另一个远算不上家的笼子里,如果存在自己的意识,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北京冬天又挺冷,鸟也找不到太多填饱肚子的东西。


所以郑棋元就在楼下花店买了个木制小窝,给小鸽子在他的阳台上、在北京很贵很贵的地皮上、在温度已至零下的冬天里,建了一个客栈。


他搭着凳子,算好大致风向,避开直面扑来的西北风,把鸟窝拴在阳台顶。


小鸽子就自觉跳进去,在窝里头四处蹦蹦、踩踩,又跳出来,扑腾着翅膀飞到他手腕上,落下,低头啄一啄他的手指,又扬起头看着他,就是不往窝里钻。


郑棋元刮了刮小鸽子的喙:“光是木板嫌硬啊?得了,回屋给你拿张毛巾垫着。”



二、


“均朔呀,你也太招小动物喜欢了吧。”杂志社的化妆师姐姐正托着一块粉饼给他补妆,说。


徐均朔在这星期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


此时他的小臂架在胸前,怀里的猎狐犬舒舒服服把脑袋搭在他小臂,左肩上立了一只毛色红黄相间的鹦鹉,长喙饱满。从镜子里看身后的房间,茶几中央放一个玻璃鱼缸,几条长尾的金鱼在水里悬着,墙角垫着绒毯的猫爬架上,趴了几只猫,虎斑折耳、加菲和英国短毛——他刚刚和Ginger拍完一套抱着猫咪的图,这次杂志拍摄又是和小动物相关的主题。


徐均朔俨然成为动物富翁,仿佛坐拥一家动物园,连手机上呈的图片也是一只小动物——郑棋元新发了条微博,图片中央是只鸽子,爪子抓着窝的边缘,歪着脑袋,眼睛溜圆。郑棋元的食指点在它的喙上,鸽子背后是阳台漆得很白的墙。


配字是:家人…


徐均朔翻着这条微博和底下评论,嘴角下意识地勾起,幅度很大,正给他补着唇妆的化妆师立刻要昏厥,拿化妆刷的尾巴把他嘴角定住,拉回原位,喊别动别动别动马上好了。


徐均朔只能把面部肌肉归位,面无表情,颇为严肃,眼神熠熠。左臂揽着小狗,右手握着手机,他迟来地投桃报李,切换键盘,在emoji里选㊗️㊗️㊗️,发到郑棋元微博底下。


刚发完,等这条评论的点赞数飙升了几秒,屏幕上方就有了微信通知的弹窗。点进去,郑棋元给他发了一段二十几秒的小视频,徐均朔半边耳朵挂着连线耳机,点开看。


视频里,小鸽子立在它的新窝边沿,郑棋元伸手指去逗它,挠一挠它下巴的毛发,鸽子就把脑袋偎在他手指上,蹭一蹭,年长者的笑声轻轻地飘出来。


郑棋元在视频底下跟了几个字:

【他叫小东西…】


徐均朔回:

【how made winds】


【好有底蕴的名字】


【“小”是祝他永远年轻】


【“东西”代表无问西东不迷茫】


郑棋元回:


【啊哈哈…我不会取名字[尴尬][尴尬][尴尬]】


【你取一个?】


徐均朔发:


【倒也不必元哥】


【我是真心夸奖】


郑棋元回:


【[右哼哼] [右哼哼] [右哼哼]】


【先拍你的杂志去】


徐均朔的面部细胞又活泛了,嘴角脱离重力束缚,又往上翘,面部妆容大厦将倾。化妆师姐姐重任在肩,忍无可忍,刷子柄敲在他脑袋顶,说:“小祖宗,待会儿再和女朋友聊天,行不行?”


徐均朔赶紧把手机摁灭了,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随后又觉出自己是被一口巨锅劈头盖下来,只得顶锅解释,说:“没有没有没有,有一说一,真的没有,哪里有女朋友,工作这么忙,梦里还差不多,就和我…老师随便讲讲。”



三、


小东西的排面较为巍峨,初来乍到,就很得郑棋元重视。


徐均朔紧跟时事,据说时常搜索鸽子养殖技巧,知乎、豆瓣、百度知道一条龙,自己归纳总结后让各种点子漫过网线,大江北去,漂往京城。


是他给郑棋元讲,说小东西阳台上的窝有空就可以转转方向,鸽子会喜欢趴在窝里晒太阳。他说下楼晨跑的时候,可以带上小东西一起,你跑着,它往云里飞,飞累了,就回你身边绕着圈地转,绕累了又落到你肩上。他说夜深了最好把小东西放进屋里,鸽子也会怕黑。郑棋元就说,不能给阳台开灯吗,徐均朔停顿几秒,义正言辞,模仿环球资讯广播的公益广告——个性十足地关掉阳台灯,大声对能源浪费说:NO。


总归是些还算简单的事,郑棋元无意再做什么考究,按照年轻人给的建议,一一照做。


小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侵入他的生活,不仅是东西方向,还左右南北,里外间旁,四面八方地侵入。


也不止于平常琐事,还衔来一些生活里不太平凡的事。


小东西到的第二天早上,郑棋元按徐均朔的建议,给鸽子放杂粮和水,去取食盒的时候,就从它的窝里摸出一片薄薄的青桐叶。


叶片是一牙很温柔的黄,被压得很薄,做成植物标本的样子,尘埃和黄土渗进叶片上细小的经络。


青桐叶不小,托在手里几乎要把全掌覆盖。叶片上用纤细但锋利的线条刻了字,像用针脚划刺而成的,也像是用某种鸟类的喙。仔细看,叶上的汉字是一首诗。


大概小东西果然是只信鸽,从哪位游吟诗人那里衔来诗作,本该替他遍游四方,结果这位信差偷懒,冬天太冷,就在郑棋元这里歇了脚,连带着压在翅膀上轻飘飘的诗也在阳台降落。


从那天起,郑棋元就会不断收到远方来信。


北京落了大雪。阳台的护栏上积一层皓白,小东西栖在雪上,窗外世界银装素裹,蓝天上一架飞机凝成极小的一个点。


那天早晨,他收到的青桐叶片上就写:

降落吧 降落吧

白色的飞机 降落在 白色的北京

白色的羽翼 降落在 白色的阳台

而我的心是彩色

因为

我和你落了雪的发

是白色


郑棋元在ins上发一张自拍——月影淌进屋里,小东西趴在茶几上垫着的毛巾上,年长者小臂贴在茶几上,半张脸枕在小臂上,对着镜头笑。


第二天就来诗:

后裔射落了太阳

没有放过月亮

一弯落在唐古拉山

融化成澜沧

一弯落了千年

你低眉浅笑

我心事浩荡

请把灯关上

让我看看月光


十二月中旬那会儿,徐均朔给他发微信,说刚刚直播听她们说才知道,今天晚上还有流星雨。


郑棋元那时候在澳门不在北京,那天的北京城也没有等到双子座流星雨。但后来待他回家之后,去收拾小东西的窝,青桐叶就又出现在木盒里,上面刻着:

莫扎特用小提琴演奏哥德巴赫猜想

贝多芬用琴键敲出梭型文字

米开朗琪罗用石膏

刻一把锁

被风在霍亨索伦桥上扔掉

蚂蚁计算空气 

木匠潜入海底

机床用流熔写一块铁皮的姓名

我读天体物理

看清你的视神经



四、


小东西的喙确实尖利,不仅是某次偏头啄郑棋元的时候,不小心给他虎口划了道血痕,还把北京城这间房的墙壁钻了个窟窿。只不过这个孔洞开在微信上,供年长者把自己生活的琐碎片段折下来,放进孔里,往上海飘。


年轻人只不过是提供一点养鸽子的注意事项,就换来郑棋元全套居家生活技巧。徐均朔说自己是凿壁偷光,初次经营出租屋,经验不丰,全靠年长者救济。


郑棋元刚开始会跟他讲,用纱布包着花椒,放进米缸里可以防止大米生虫子,又说白玉豆腐想要熬汤的时候不散,煮之前先在盐水里泡上个把小时再说。


烹调问题徐均朔一窍不通,只能说:哦凯,直接涉及知识盲区,等下次我买块豆腐试试。


郑棋元给他回语音,手机外放产生的杂音里都能听出年长者话里带笑,说,也不急着试,你记得就行,以后怎么着都用得上。


只不过从那次以后,郑棋元的居家妙招分享范围就直接剔除厨房。


由秋入冬那会儿,徐均朔对着开敞的衣柜,看着满衣架还挂着的白T及各色夏衣,不知从何开始收拾。


郑棋元那边心电感应似的,跟他讲怎么叠衣服最省空间,最大件的卫衣垫在地下,从大到小往上放衣服,最后把卫衣边角卷起,就打包好一捆衣服。


顺带发过来一张图——郑棋元衣柜部分区域一览——隔板间衣物叠得整齐,还放了几根香樟木条驱虫,即便男大学生收拾内务的水平处在军训时的顶峰期,对此也自惭形秽。


徐均朔看了眼自己床上、柜子里一摊有待整理的衣服,说:


【大师大师】


【不愧是整齐元】


【服气了】


大师补充说:


【明年夏天拿出来穿的时候,一定得先洗。】


【洗干净了多晒两天。】


【别偷懒[调皮]】



徐均朔说自己年末,面试、巡演、期末连轴转,忙到头秃,郑棋元就跟他说加油,是一条语音,连说了三遍“加油”。


年轻人听的时候,刚从无锡赶回来,手里拿着Interview的台本,晚上就要首演,把“不紧张”三个字千锤百炼进心里,手心还是隐隐出汗。


他点开语音图标,阖上眼睛,手机发声孔对着耳朵。


比起文字,郑棋元更喜欢给他发语音、录小视频。久而久之,徐均朔听到他发过来的语音,都能自动补足面部表情、肢体动作,那语气好真,好像把每一个表情都刻进去,隔着千余公里,看他的眼睛。


末了郑棋元跟他说,要是真掉头发,可以把塑料袋套在扫帚上,这样还挺好扫的。



徐均朔给他发:


【我裂开了】


【出门忘带身份证】


【司机开到一半回来取 结果没赶上飞机】


【我头也掉了算了】


【裂开小黄人.jpg】


郑棋元跟他分享秘诀:每次出门,给门上好锁之后,先在心里默问一遍“伸手要钱”——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都带没带。


徐均朔被中华文化震惊,说:


【哆啦A元】


【宁真的好厉害】


郑棋元说:


【再厉害也不能隔那么远从兜里给你掏身份证】


【记住没有啊小迷糊】


徐均朔:


【这什么称呼🔨】


【记了记了】


【每天起床 先背一遍】



两人在此事上心照不宣、互通有无,郑棋元给他科普各种居家生活技巧,徐均朔就热衷于在他身边安插各种声音,听一遍就刻在脑海里的俚语,还有因为自己“位列仙班”,就得天独厚、耳濡目染的班语,要捏着嗓子,声音九曲十八弯,萨瓦迪卡。


他把自己的B站收藏夹向年长者大大敞开,美其名曰正能量的一些东西,偶尔语音过来一段灵魂模仿。


打开听了,几欲让人怀疑我国大学本科教育出了问题,即刻拨打宛平南路600号来抓人。


也有些时候,徐均朔会看一些旅拍vlog。

他把大千世界的动景从微信上传给郑棋元,通过视频订购两张无形机票,和年长者飞墨西哥,看特奥蒂瓦坎金字塔被阳光晒得炙热,到七月份的肯尼亚,看浩荡的动物迁徙掀起草皮和泥土,听亚马逊热带雨林的雨,看北冰洋里的蓝鲸。


徐均朔分享经验,说看旅拍视频也要分时间,看蓝鲸就不能晚上看,凌晨也不行,第一次看的时候在大半夜,听到它的声音,就直接哭。


徐均朔逐渐觉得,他和郑棋元是各自一端,一起手握一块可塑橡皮擦,橡皮一会儿成网,铺天盖地,一会儿成一根细长的针,挑去生活里最小的缝隙,总之是横刀阔斧地擦去他们之间的差异和距离。


年末他和郑棋元受采访,让他用三个词概括二零一九年这一年,他思来想去,还是要说四个词——

分别 相遇

真实 不真实


采访者问:哪儿不真实呢,怎么既真实又梦幻呢?


徐均朔拿人家举例,说:“就好像跟棋元哥,之前也不是太了解,就觉得是…哇这个人,好像真的很牛掰那种……”


郑棋元抢白,借着徐均朔举过来的话筒说:“均朔他的意思是,我现在在他心里……”


他把手从很高的位置落到与肩齐:“一落千丈。”


采访者调侃:“就是说现在就不牛掰了呗?”


徐均朔去拍郑棋元左臂,好凶:“不是,你别搞我噢。”


郑棋元就笑,年轻人也跟着笑,等他整了整因为右倾后仰而起皱的上身西装,平稳了呼吸,才说:“现在就是觉得,比起来之前在专业领域上那么遥不可及的感觉,就像绕着操场跑步,你懂吧?我和他隔着中间的草坪,其实看起来不远,十几米的样子,但是你要沿着跑道,一直跑着跑着追上去,怎么也要几百米吧,就很远了……”


郑棋元听着,拇指戳在虎口,又落回膝盖上,抚了抚西装布料。


“但是现在,就,更像是,”徐均朔把手掌架在一起,比划着,说,“我们是直接从中间的草坪穿过去,切入到对方世界,这种……”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年轻人也把手放回膝盖上,抚了抚西装布料,“反正录节目三个月的时间,到现在五六个月,很快的时间里,就,变化真得很大。”


“所以就很不真实,感觉很梦幻,”徐均朔说,“觉得怎么可能,就几个月时间,人和人之间会发生这么大的一种变化吗?……哎,不是,你别这样看我,我就乱讲讲,反正不是直播嘛对吧,剪的时候直接删掉。“


后来又是告别,一人南下,一人北上。


采访播出来的那一晚,夜很深的时候,郑棋元给他发语音。


徐均朔他听出他的语气里带着微醺。


郑棋元说,均朔,我能比你多出点什么东西。专业上的东西,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非常…值得学习的老师,我充其量只能算里面一个,半个。

要说经历……有的人就愿意一辈子工作,在自己领域里干一些很……很有价值的事情。有的人愿意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就坐在家门口看人来来往往,也是经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你怎么去定义经历的价值这个问题,有的人会觉得你这样的过程就很…好像很了不起,有的人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都很难说。

还有经历给人带来的东西,什么本能,什么性格,它可能只是放在某个人身上,他呈现出来的是好的,但是把那些东西拆下来,套在另一个不同的人身上……不同的阶段,不同的追求,不同的身份……它未必就适合。

我筛来筛去,最后其实真的就生活上的这点东西还能算回事儿,我都教给你了,你……


语音掐到此处就停了,已经满了六十秒。年长者喝过酒之后,就把语速放得很缓。


下一条语音过了一分钟才发过来。


他说:均朔,我就站在你面前。



五、


郑棋元是在早晨起来,按惯常时间给小东西换水,结果发现窝里空空如也的时候,觉得不太对的。


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小东西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不只是晚上不见踪影,即使是在白天,他也再没有看到过那个灰蓝色的身影。


郑棋元的鸽子丢了,飞走了。


这么说又有点牵强,毕竟他远算不上这只鸽子的主人,倒不如说是他的鸽子背上行囊重新出发了,而客栈的主人在三天之后才意识到旅人已走。


他把给小东西搭的木窝取下来,从里到外擦了一遍,重新挂回原位,垫着的毛巾换了新的,食盒也细细擦试过。


或许会有新的旅客前来,或许不会,但也无所谓。郑棋元还是会照常过他的生活,客栈主人对人与人的聚散分离尚且稔熟——人潮来来往往,汹涌地路过他世界后,痕迹在一个又一个无梦的夜里很快被吞噬,像大洋涨潮,携来沙砾又很快把它们卷去,最后只剩下海滩上零星的贝壳与砾石还在。


更何况是一只在冬日里意外邂逅的小鸽子,这个小区有几百个像他家这样的的阳台,北京城更大,千万窟洞隅可以让它落住,而千万只其它的小鸽子也可能会在某时降落在他的阳台。


等郑棋元翻新好客栈的床铺,旧的旅人的气味消失,前后也不过一个小时,够北京冬日里的风又刮几阵,够在北海公园冰冻的湖面上滑几圈,够太阳从视线里移动几方寸,他就要继续去过他的生活了。


年末很忙,跨过年的年初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再过几天就是北京场的巡演,之后紧跟着是春晚排练,今年过年又早,给家里人带的东西还没有准备。


郑棋元伸手关掉阳台的灯,跨进屋里。阳台门被落上锁,把小寒之后凛冽的冷气也锁在屋外。室内暖气正盛,把他裹得当枪不入。


他端着红酒杯进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床头被放了一枝三色堇。


枝叶被细致打理过了,猫脸一样的花瓣,浅紫、深紫二色泼上去,细腻地在瓣上氤染开,花心是一小点鹅黄。


郑棋元把花捏在手里,花茎还透着薄薄一层凉,好像刚从天寒地冻里衔回来,还没被室内的暖气烘烤热。


他腾出来一个空花瓶,盛上水,滴了点营养液,把三色堇花枝放进去,搁在挨暖气的储物柜上。打远了一看,独独的、细细的一枝花倚在敞口花瓶口,周身空荡荡。


整得跟凭吊似的。

郑棋元觉得好笑,想明天还是抽空下楼买几支腊梅,好歹让瓶口别那么晃荡。


他又用手指刮了刮三色堇薄薄的花瓣,很软,稍一用力就能掐出汁液,不像鸽子的喙,反被啄一口的时候,不见血,人的手指却生疼。


房间挺静,人穿着棉拖鞋往卧室走的声音也清晰,像是木板和水泥一尘不变的心跳。


郑棋元坐回床沿,抿了一口红酒。手机拿在手里,上面是过两天北京场巡演的一些相关事宜,排练日程,歌曲变更,还有串场要求之类。


看了一会儿,把文档退出,他还是给徐均朔发了几条微信:


【小东西飞走了,好几天没回来,估计是去跑别的地方,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可能鸽子不能关,早晚会飞走。】


【就是挺可惜的,你还没见过。】


然后他点开相册,把刚刚拍的床头的三色堇的亮度调高了些,给徐均朔发过去——床头灯是暖黄色,洒在花瓣上,像把花心的一点鹅黄晕开了,每一丝缕筋络都温柔。


而徐均朔只回了他八个字:

等他去把春天衔来。


那天已经是一月初了,小寒过去一半,大雪过后就该立春,算来不过再一个二十四天。


上周落下的雪已不能再把这座城市的人从围墙里专程引出来,人们不再说寒风刺骨,只觉得冬天已经习惯。习惯了枯枝荒藤,习惯冒着白烟的锅炉,习惯一星期不见得见一次的太阳。


从季节性情绪失调、低温抑郁到情绪平稳、习以为常,人们只用花两周时间,而适应房间里从两颗心跳搏动到只剩一颗,三十九岁的人也自诩只用栽好一支花的时间。


窗外,鸽子灰蓝色的羽毛掩映在阴影里,它立在暖气室外机上,被墙壁挡住身体。黎黑的瞳望着室内,床头灯洒下昏黄的光,昏黄的光在齐整的床铺上拖出郑棋元的影子来。它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喙在阳台的白墙上敲了三下,飞走了,向苍穹,向月亮飞去。



六、


郑棋元从花店里走出来,怀里拢了一捧腊梅。他的风衣没系扣,从中开敞着,腊梅被护在半边衣服底下,大衣料子挡去大半风寒。


前天他说给花瓶里的三色堇再搭上点花,结果花店里腊梅迟迟不来,直到昨晚店主给他发了个微信,说腊梅明早就到了,会给他留花骨朵最饱满的,叫郑棋元早上去取。


冬至已过,白昼渐长,七点过的北京已经亮了大半,鱼肚白从东边的天际线涌上来,渐渐漫过大半边天空。苍穹依旧蒙了霾和雾的混合物,像铺了一层毛糙单调的画纸。


有一群麻雀在百米高空飞聚在一起,又轰然散开,像画纸上的墨点斑斑。


郑棋元立足看,麻雀在滑过他这片天空时候成了队形,三条波浪线,两条平行着上凸,一条稍长一点,下凸形状,三队麻雀组到一起,远望过去,像一张笑脸从北京冬日的天空滑过。


他摇头笑了笑,对大自然发生在身边的“奇观”已经见惯不怪。


前天他下楼晨跑,刚出楼门,就被一只花猫黏上。猫咪拿爪子扒,用胡子蹭,把他往花坛边上引,郑棋元蹲下来顺顺它背上的毛,又揉揉它的下巴,说:“乖,你别急,我跟你走。”


猫咪带他在花坛边上停下,他的目光往下落,发现从花坛里成列地爬出一群工蚁,在石砖地上蜿蜒前行,渐渐地,缓缓地,连成一颗心的形状。


还有年末下最后一场雪的时候,他去楼下扔垃圾,清早上还没什么行人,雪铺在大地上,像一卷平整完满的白宣。


郑棋元站在楼门口看到台阶之下的院子里,两只斑鸫叼着树枝,在写写画画。鸟儿等看见他立在不远处,就丢下树枝飞走了。


他走过去看,地上的雪被划了很多道,露出底下深灰色的砖。等他把爬了满地的痕迹组合起来,仔细一瞧,发现是七个汉字——烦请将院落打扫。


他摆在阳台上的纳物盒也没逃过,盒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铺了一层细长的松针,又散落许多尤加利叶和干花。


干花有大半已枯黄、犹带着点浅粉的玫瑰,温白色的木棉,银叶菊,满天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状似打劫了楼下花店。


今天早上他从阳台取晾干的毛衣,发现一小只喜鹊爪子勾在阳台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朵干花,正要松口,让花落进纳物盒里的花草丛。


好像自从小东西飞走,不仅是他自己觉得,大自然也凑到他耳边,对他讲,生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也确实没什么不同。


郑棋元还是把自己一个人的家经营得很好,不知道比男大学生的出租屋整洁多少,不穿的衣物只会出现在衣柜、洗衣机和阳台晾衣架三个地方,水龙头上没有多余的水,洗漱台上从来不沾牙膏渍,呆在家里的时候早晚各要倒一次垃圾,擦生、熟不同菜板的毛巾也要分开,冰箱上贴的照片越来越多,渐渐往客厅墙上蔓延。


他从给小东西拍的照片里挑选一部分,在楼下照相店里冲洗出来,用一根两米多长的棉绳串起。然后把粉丝之前送的的明信片从冰箱上移出来,贴到绳上。


还有录节目时候的照片,雨里的梅溪湖大剧院,美声工厂拆到一半的时候的,他和他们演唱组的,他和徐均朔的。还有最近两天才拍的图,成群的麻雀在天空上飞出的笑脸,蚂蚁在地面上爬出的一颗心,院落里雪痕组成的文字。


还有在箱子底堆了浅浅一层的松枝、尤加利叶、干花,郑棋元把它们消过毒,把松枝粘成束,当作花茎,树叶和花骨朵也缀上去,缀成一整支花,也挂在布绳上。


最后要贴上二十四片青桐的叶片,都是他这二十四天里,每天从小鸽子的窝里取出来的。他把叶片在最细弱的水流下冲洗掉泥点、灰尘,用过胶膜塑封起来,连带着那二十四首诗,都锁在沙发背后的墙上。


他还要取一张便签纸,画一只小鸽子,和他画的金鸡并无区别,横竖看过去还是个鹌鹑,用黑笔在旁边写上:我的信差——小东西。

粘在青桐叶旁边。


照片墙装修完毕,郑棋元拍了照片,给徐均朔发过去。


年轻人秒回:


【流批🐂🍺】


【太会摆了】


【不吹不黑真的好看】


【就是感觉怎么说】


【缺点声音⑧,可能】


郑棋元那边没立刻回,过了一两分钟给徐均朔发过来一个视频。


年长者举着手机,前置摄像头模式,横着屏幕,自己的脸在左半边,右半边露出屋内家具,把照片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这下有声儿了吧。


视频里,四九城的夕阳洒进来,正落在缀了照片的墙上,像投影仪把光鲜的影片投在白幕上,随着黄昏一点点溜走,走马灯就会落魄成满地废旧的胶卷。郑棋元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对他笑,夜已经要漫过他的半边身体。


徐均朔举着手机,在光线有些暗的屏幕里,看见自己在屏幕上映出的脸出现在郑棋元视频里的右半边,盖过他空荡的房间,然后他看见自己勾起的傻笑一点一点、慢慢地落下来。


徐均朔就想起之前他发给郑棋元的一个旅拍,旅者来到北极,到日落即是日出的北冰洋。镜头里是深蓝到近乎墨黑的海和钝重高耸的冰川断块,蓝鲸潜伏在无垠的海,衰老的夕阳在它的脊背上烙上暗沉的玫瑰金色。它和行船同步航行,周身是无垠、无底、无休无止的海与天,世界像一只巨大的蚌壳,像吞噬一颗微粒一样将她裹挟在这片海。她的脊背、身躯在海浪里涌起、沉坠,随着一股喷射出的水柱,发出一声低吟,轻缓而悠远。


第一次点开这个视频,听到蓝鲸的声音的时候,徐均朔没插耳机,开着外放。声波信号在卧室四围的墙上折射、环绕,把不算安静的上海衬得好静。


那么,或许要更安静一点的北京呢?


徐均朔手指划过屏幕,进度条被拉回原点,他反复地去听蓝鲸的声音,去看他黯淡的斑驳的脊背,很久很久,直到屏幕上方跳出微信的新消息提醒。


他把视频掐断,去看新的消息,是郑棋元给他发:


【可能鸽子不能关,早晚会飞走。】


【就是挺可惜的,你还没见过。】


徐均朔在这个时刻,隔着群山大川,忽然感觉到年长者的孤独,无声的、延展的,又好像会在高原的烈日下一晒即化。


他觉察到人们会很奇异地在郑棋元的孤独中寻找到慰藉,用一些片羽一样的寂落,向更隐约无形、更持续、更环拢、更高阶的寥然靠近。


就像人们独身前往墨脱,翻过群山巍峨险谲,跋涉过冰雪茫茫、沼泽丛生,在山谷中落脚,终于寻到一家客栈。


人们在客栈逗留三天,赏了群山的盈颠白发,拜了寺庙佛堂,磕过头,转过经筒,喝了温热米粥,用热水洗净身体,在客栈的床垫上把一切沉进梦里,心里打了的结被这里静而稀薄的空气梳理开。然后旅人就背上行囊,用背影告别这座高原之上、群山之中的小镇,并且知道,自己此生大概再也不会回头。


人们总会留下背影,就像鸽子总会飞走,就像破冰船总会离开北冰洋,探险家总会告别蓝鲸,就像旅人来来去去,总会吟着诗,晃晃悠悠地离开客栈。


可是,徐均朔想,他不想只是路过郑棋元的客栈,他想给他一个天涯随处可歇脚的家。


管他烈日白雪,月圆月缺,管他是在两万米高空飞行,还是在几十米深的水下浮潜,管他是舞台上鲜花着锦掌声如潮,还是下台后一个人空巷归家。


他想这个人走了这么久,见过的雪比他见过的雨还多,他的缺憾好像很少,或者很多业已被岁月过滤,现在看来,缺口已被填补成满月。他想他只是缺一些真正契合的剧本,一个真正贴合的、共鸣的、让他震颤的角色。他想他只是缺少一个举着火把,把不会化开的脚印留在积雪空明的山谷里的人,他只是缺一个人,顶着风雪,披蓑戴笠,叩响柴门,点燃红炉。


他想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是想,如果郑棋元排练到凌晨两点,回家洗完澡,困得眼睛迷糊,他就要给他吹头发,他就要把煮好的漂着菜叶的热汤面再温上,他就要把房门落上锁。


人们总说,年轻的人啊,你是随着汹涌海潮泅泳各洋的沙砾,是要向大地心跳贴近的、向四方疯狂生长的根茎,是驾着你的星球漫游宇宙的小王子,是要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向日葵原野的风,是不肯歇脚的游吟诗,横纬纵经,川流不息。


而他用二十三岁的嗓音说不,不是。


他是要在墨脱的客栈里常住下的旅者,是要一次次回到北冰洋,在大片暗色的夕阳里和一只蓝鲸一起歌吟的航船,是归巢的鸽子,是会风雪夜归的游吟诗人,而郑棋元会是他的原乡,每一捧沙土里,都是他诗的意象。



七、


徐均朔和一只鸽子大眼瞪小眼,黑眼圈对灰蓝羽毛。


鸽子黑白相间的喙戳在他出租屋的玻璃窗上,黑瞳炯炯,脖子直挺,身后是上海的夕阳热烈。


徐均朔把手机搁在桌上,转身去开窗。备忘录里是敲了一半的诗。


他把窗户拉开一条缝,食指在鸽子脑顶的绒毛上摸了摸,说:“你怎么啦,又迷路了?你要往前飞,从那边灰色的楼左转,才是鸽舍。”


小鸽子睁圆眼睛,偏头就在他掌心啄一口:“放屁嘞,说的跟我贪玩走丢了似的。”


“哇你这个鸟,这么凶啊。”徐均朔说:“那你来干嘛呀?”


鸽子说:“专程来看你。”


“噢,也来随便聊聊啊。徐均朔说:“但我现在在写诗,如果再跟你说一会,思路就全部溜溜球。所以你先回去,明天再来,我就陪你说很久,好不好?”


鸽子摇摇头,说:“明天早上我就要飞走了,赛鸽比赛,你知道吧?”


徐均朔当然知道,每年刚入秋的时候的赛鸽比赛,一千公里级,从上海到北京。但他和小鸽子聊天们的时候从来不主动提起,就像和杂技团的马说话从不提起北方的草原,和海洋馆的海豚讲话从不说起太平洋。


徐均朔就把小鸽子放进来,让他在自己的书桌上落座,自己在装了靠垫的椅子上盘着腿,说:“给你弄点水?你吃点什么,小米可以吗?上次煮粥的时候还剩一点,不知道过没过期。”


小鸽子说:“小米里记得放盐。”


徐均朔从椅子上把腿放下来,说:“行吧,我找找。”



徐均朔的世界很少因为安静而显得孤独。


即使是他独自一人从教学楼走回宿舍,沿着花坛,也会有成群搬家的蚂蚁对他喊,能不能让你的那些同类不要踩我。徐均朔就写一张便签,贴在花坛沿,上呈:蚂蚁过处,请看好您的脚。快入冬了,拉开窗帘,窗外探进来的枝上立着一只赤腹松鼠,年轻人就抱怨冬天好烦,冷到我裂开,开空调又血亏,真的搞得自闭了。


他在宿舍,听衣柜和墙角的细狭接缝处,有只小蜘蛛对他讲:您好,先生,可不可以把灯关掉。在埃及,听骆驼唱一首古老的、千年前失传的歌,歌词是某种古语言,学者曾对此钻研了几十年并最终宣布无解。他在晨起时分和年幼的蜉蝣说早安,中午对中年的它说午安,睡下前对衰朽的它道最后一次晚安。


年轻人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却可以做一个遍历四方的游侠客,拈来左街右巷的故事作诗,柏油路上耸起的根根钢筋是书的骨,窗口是张张书页,哪只白头鹎在谁家阳台上窝了许久,飞回他窗口,就带来一个故事。


他一身优秀的表达技术与共情能力有十之三四是来自这一特异功能。


跟猩猩说话要小心,不能选在晚上,因为这个时候他可能正数到第四十二颗星星,如果被打断了他就要从头数起,所以会向你吐口水。和蚂蚁讲的时候语速要好快好快,因为大地成天到晚都是热锅,忙得要死。和白头鹎说话要小心,他们眼睛看过来,就把你心底翻了个透底。


和洄游的大马哈鱼说话,记得问他乌苏里江的水是否还清,见到金山浅海滩的水母,记得让她通过潮汐的流变知道什么时候的月光最敞亮。


他和整个世界的动物说话,除却蓝鲸,这是他唯一不能解码的语言。



那天最后,小鸽子吃饱喝足,和他谈完天说完地,就安静地立在书桌上,偏头看他手机上呈着的备忘录,说:“在板砖上画蝌蚪有什么好玩儿的,浪费生命。”


徐均朔说:“是延长生命。”


小鸽子说:“那你到底在写什么啊?我也不认识字儿,以前懒得知道,今天你算是让我有点兴趣。”


新朋友大剌剌地坐在他的书桌上,一点都不洗耳恭听,人类小徐宽容,念给他听自己写的诗,声音落在秋日里。


把夏天压扁

做一支干花

在冬天

插进冻土平原

让春天搁浅

在秋天

装进滨江北去的渡轮

在你的海里 重新扬帆

你说

你的城市没有海

那么

烦请将院落打扫

让我的春与夏 在你的秋与冬

抛锚


小鸽子听完,往左偏头,又往右偏头,说:“夏天怎么能被压扁呢?云同意吗?”


“每一个夏天过去的时候,实际上都被压扁了,”徐均朔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食指在太阳穴旁边点了点,说,“就这样子,嗖嗖嗖,被塞到记忆里。”


“那春天为什么会搁浅呢?”


“当你很想保留一个东西的时候,就这样想,就让他搁浅好了,搁浅就永远不会溜溜球了。”


“那不是很自私吗?”


“但就算在泥地里,也不是不能航行。”


夕阳黯淡了一半,阳光斜斜洒进屋内,潦倒成不成形状的碎片。


“好啦。”徐均朔说,“你搞快点回去吧。虽然你能夜航,但是黑下来之后光线太乱了,还是小心一点。”


鸽子还陷在他念出口的几行诗里,过了好久,才说:“好吧,那你必须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徐均朔说:“直接备忘录里记完,还定了八个闹钟,放心了吧?”


小鸽子心满意足,在他右手背上啄了三下,说:“那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徐均朔想了想,说:“还真有,你稍等一下噢。”


他把书桌抽屉拉开,取出一个木盒子,把盖子掀开,里面是层叠的青桐树叶。



八、


徐均朔站在一棵迎风便会落叶的梧桐树下,脚踩在草坪上。远处,白色的面包车停放成矩阵,横平竖直地排列。


清晨八点,工作人员一齐将面包车的后备箱打开,成群的鸽子从堆叠的铁箱子里争相飞出,千万片羽翼腾空,气流扰动,梧桐树叶落得更盛大。


鸽群振翅,往北去了,像千万个长着翅膀的灰色月亮,像千万粒心跳搏动的、掺着尘灰的雪,像一股飞速聚合又四散的旋风,一路把年轻人的心事和念想也席卷走了,漫长的北迁就成了北归。


鸽翅击打空气携起的气流把徐均朔的外套下摆掀起,把他额前的发掀起,双眼露出来,就清清楚楚地看着鸽群渐行渐远,成了往天际线去的无数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的天际线,往回走了。


距他几公里之外,一只灰蓝色羽毛的鸽子立在窗框上,框上用502粘着一片薄韧的刀片,它把韧利的爪子伸过去,在刀片上磨了几下,束缚着爪子的脚环脱落,它啄起断掉的脚环,透过开敞了一条缝的窗户扔进屋里。


鸽子用喙啄起搭在窗框上的信封,里面被徐均朔装进一片青桐树叶。


然后它振翅,腾空,在秋日的阳光里泅泳,向北飞去。



九、


徐均朔推开卧室门的时候,目光越过床,一眼就望见一小块金属色的脚环躺在靠近窗边的地上,在已经升起的朝晖下,反光亮亮的。


徐均朔把脚环捡起来,想了想还是没扔,就丢进书桌上的笔筒里。


早上他给鸽子在窗台上放了一小碗水和半碗加盐小米,看起来没被动过。


他去厨房,把小米倒掉,把碗放在清水下冲洗。厨房很空,空间有点挤,会把声音聚拢,清水砸在洗碗池上的声音显得很大,像是室内落了瀑布。


原来自己一个人做饭是这种感觉。


要煮饭的时候,想抓多少米就抓多少米,随便抓来一把丢进淘米缸里淘洗,会觉得还挺享受,可是真的等到米煮出来,米粒膨胀得太多,发现只自己一个人肯定吃不下,要把米挖出来倒进厨余垃圾里的时候,就又难过了。


徐均朔会在这种时候又想到郑棋元,想他自己一个人煮过多久的饭,久到在米缸里舀一次,就能盛出来正正好好的米粒,等米在电饭锅里松软发胀之后,也是正正好好的量。


但是很快,很快就不会再这样了。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鸽子那天,他正在翻箱倒柜,找半袋开过封的盐的时候,鸽子说:“我就不太懂,为什么赛鸽比赛这种玩意儿还会存在?为什么要像一个傻逼一样,飞得快要累死,就为了证明某个人类的驯化能力特牛逼,有必要吗?有意义吗?我说你不还想驯化那只两脚猫结果到现在还没成功吗?”


简直化身豌豆射手,乘上极速光轮,一个个字往人耳膜上砸。


“不是,什么驯化……你别乱讲。”徐均朔蹲在地上,把头扬起来,小鸽子立在灶台沿,眼神睥睨,“还有什么叫‘到现在还’,给点面子,就也还没过多长时间。”


“随你便咯。”鸽子说,“但是赛鸽这种比赛…我告诉你,这种行为就是傻……”


“哗哗哗,直接消音。”徐均朔说,“说傻不说逼,文明你我他,你鸽言慎行。”


“又没人听得懂。”


徐均朔耸耸肩:“人就是太寂寞了,太无聊了,所以要选一个比无聊稍微有聊一点点的东西来安慰自己。是不是很奇怪?人们太孤独了,所以会变得很坏,但是有的人虽然孤独,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有一说一,不要乱搞偏见歧视。”


鸽子说:我不管,反正我不住那个鸽笼。”


徐均朔说:“那你先在我家住几天?我平时也不常在……但是脚环还得想办法。”


小鸽子摇摇头,说:“我要去北京,我要看北京的日出,我要看北京的雪。”


徐均朔把指腹在盐袋封口上划了划,刺刺的。

他说:“那我告诉你一个地方,就在北京……还挺大的,反正我觉得挺大,所以蛮空。只有一个人住,不养狗不养猫,就养一个扫地机器人,你知道那个东西吧?就经常会自己哐哐撞床柱那种。但是不咬人…不咬鸟,所以你就别担心。”


“还不赖啊。”小鸽子说,“这么好的地方肯给我住啊?”


“问题不大。”徐均朔说,“反正就去住……那个人会对你很好,大概会给你做一个窝,绝对没有笼子。但你不许在家里乱飞,进家门之前先去小区池塘里洗个澡……


“冬天池塘就冻上了好吧?”


“那你就自己解决吧,反正把自己搞干净点……他要是抽烟你就啄他,用力点,啄就完事了,不要怂。还有,你要是哪天住腻了想飞走了……”


“记得叼一枝花放在他床头,好不好?”


徐均朔很郑重地说“好不好”,就像他对很多很多其他小动物说过——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要跟他问好,好不好?


年轻人对每一个到他窗口落座、和他谈天说地的小动物谈起郑棋元,眉眼飞扬也温柔,像说起故乡流水,烈日白雪,像谈起金门大桥上的日落,东桥亭的雨。


他和他的动物朋友讲起郑棋元,讲他四环上第十五层楼的房间,讲起他窗台上的花草,讲起他总收拾得整齐的衣柜,洗完手总要擦干的水龙头。讲得最多的还是他收藏柜里的酒,半杯红酒是半个晚上的思绪、十几年的故事,浓缩在安静的夜里,无人来听。


所以他请白头鹎在秋日里飞遍整个城市的街道,告诉他哪棵青桐树的叶子生长得最好。他拜托二十四只白头鹎采下二十四片叶子,他在窗口等,用双手在夕阳或是晨晖里接下每一片,洗净后用吸水纸干燥。


他用初冬向深冬迈进的二十四天里,把二十四首诗写在和树叶差不多大小的纸页上,请尖喙鸟用喙刺戳叶片,誊在青桐的叶上。


所以他要灰蓝色的鸽子降落在白色的阳台,他要蚂蚁向郑棋元问好,要麻雀群飞之时从他面前路过,要喜鹊叼来松枝与干花。


他知道每个人这一生都会自愿或是不自愿的,被困在一座城市、一栋楼房、一个家里,但是许多小动物为了生存,四海为家,从马萨瓦到南极,从最深的海沟到平流层,真正把耳朵贴近地表,听到过地球的心跳,一生看遍半个世界的日落日出。


所以他让有灰蓝羽毛的小鸽子带去第一片叶子,叶片上的诗就贴近过最自由的心。第二片青桐叶,它在第二天带给蚂蚁,它们吻过他故乡的梧桐的根系,载着他的诗,放进黄浦江的流水,交给游鱼带着北上。第三片,给那只常借着凤凰木探进他窗里的赤腹松鼠,从北京到上海,每一座东西走向的山上,每一片大火后又野蛮生长的林子里,都有它的朋友。


他要途经了半个世界的生命带来半个世界的祝愿,直到等某一天,等他坐上飞机,飞到飞鸟无法企及的高度,老鹰达不到的地方,从上海到北京,给爱人带来另一半世界。



十、


翻过夜的凌晨,北京落了年初的第一场雪。


雪把整座城市铺得干干净净,溢满了街道、窗台、柏树干枯的枝子,一路往天际线漫过去,像凝固的月影,皓白,洋洋洒洒。


苍穹彻底黑下来,没了霓虹灯映射的橙红灯光,就反出雾化的黑,天幕像一块巨大的、钝重地垂落下来的眼皮。


徐均朔伸手在嘴边哈了口气,呼出白雾,郑棋元走在他前面,背影被视线里冷凝的水汽雾化。


今天是巡演末场,庆功宴的时候大家多少都喝了点酒,毕竟这场结束,就算是给这延期毕业的岛上三个月正式划上了句点。


郑棋元坐在饭桌上,是首席被挑战对象,几个不自量力的弟弟端着酒杯,轮流冲锋陷阵。现在他至少是二巡酒下肚,雪水也不见得能让人清明多少。


年长者就走在徐均朔前面,背影在纷飞的大雪里很薄,说是给他带路,但年轻人的酒店就在剧院隔壁,而他和他已经在空荡荡的东直门大街晃悠了快半个小时。


徐均朔觉得他情绪可能不太对,想起来工作人员说,郑棋元会在小雨天,绕着梅溪湖剧院一圈圈走。


他刚开始也不想打断年长者自我疏解的状态,可是雪又增,风又大,气温又降,南方人穿着两件毛衣和羽绒服都冷,心想就算是北方人,只套一件毛衣一件大衣,也该觉得冷了吧?


“棋元哥,”徐均朔伸手去拍郑棋元的肩膀,“冷不冷?”


郑棋元转过来,没站稳,脚下一晃,待站定了,说:“还行,没到最冷的时候。”


徐均朔不信,去探郑棋元的手,一片冰:“这还不算冷?”他用掌心贴着他的指尖。


北方人不回答,视线垂落在徐均朔的手上,又顺着握他的手,顺着羽绒服,顺着围巾,把年轻人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一番,说:“你的脚怎么还在地上?”


语气好认真。徐均朔下意识地在雪地上蹦了蹦,蹦完才觉得究极傻,感恩郑棋元此刻确实是醉了。


他:“搞什么啊?”


郑棋元偏了一下头,伸手拽了拽他的羽绒服,说:“翅膀还挺滑,你很小吗,怎么没毛啊?”


徐均朔有吓到,摸了摸鬓角的发,还好还好,还在:“不是,这话可不能乱讲。”


郑棋元把手收回来,握了握,又从袖子里探出来,食指点在徐均朔眉心,又滑到他鼻尖,刮了刮。


男人笑:“原来你真的会讲话啊?”


“……”


人类小徐懂了,合着这位是醉里不知谁是谁,把自己当成鸽子养了。


刚想着,郑棋元又站近了些,伸手勾他的围巾,用围巾底下的穗给自己的食指打上结。


“你自己飞过来,又自己飞走,我也不说你。”郑棋元说,“但你要飞哪儿啊?我不拦你,但我想知道你要去哪儿。”


徐均朔握着他的左手腕,把系在指关节上的棉线一点点绕开,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好不好?”


郑棋元伸右手,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抹了一把,手掌放到眼前,横竖看了看,说:“那你把翅膀洗了干嘛?行啊,进我客厅不洗澡,飞出去倒把澡洗了。”


二十三岁的男大学生总不能在铺满雪的街道上打滚,更何况那样身上会更白,也不能在零下十度的夜里把羽绒服脱掉,简直无措,就说:“好吧,我是要飞,但不是飞走,就飞回来,带……叼一只玫瑰回来给你。”


年轻人临开场前拜托工作人员从他的花篮里挑走最新鲜的一朵花,本来说给郑棋元家里那支也不知道是否还在世的三色堇做个伴,没料想提前在冰天雪地里就派上用场。


“大冬天的哪儿有玫瑰。”郑棋元想了想,又说,“我不要大棚里种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不是大棚里的,哥伦比亚的玫瑰,南半球现在是夏天,直接跨太平洋我速运回来,可以吧?”


郑棋元好像想要凑近看,结果雪勾着鞋底,被磕绊了一下,也不自己掌握平衡,就直直往前倾,倒过来。


徐均朔赶紧伸手去接,手把玫瑰茎捏得太紧,没清理干净的刺戳进指腹。


不知道流没流血,反正也顾不上,此刻一个喝醉了的郑棋元是最大难题,何况现在还半挂在他身上。低垂了眉眼,头往左偏一下,又往右偏,总算找到年轻人带的这枝玫瑰在哪儿。


郑棋元就把下巴放在玫瑰瓣上,顿了两秒,说“是真花,够意思啊。”


年长者半弯着腰,徐均朔低头只能看见他落了一层雪的脑袋顶,他也微微垂了头,把下巴搁在郑棋元头顶,说:“不是真的我不会拿给你,假一我赔一车,不开玩笑。”


郑棋元下巴放在花上,静静地呼吸了一会儿,又从他怀里挣出来,晃悠了一下,站稳了,又看着他。


“但你会飞,也想飞。”言语单薄了,喝醉的人就拿手指着天上的雪,说,“天上有多少雪,我就看见你飞走过多少次。”


徐均朔说:“那你把我绑了,我直接插翅难逃,好不好?”


“不行,”郑棋元又说,“不好。”


徐均朔就说:“你不绑我自己绑了,你看着……”


他把围巾拽下来,在自己腕子上缠了一圈,系了个死结,又牵着围巾的另一端去绑郑棋元的手。


郑棋元把他的手扼住,好用力,说:“你得飞。”


又一阵风雪扬洒,南下的风好大,让两个人扬起的发丝绕在一起,又几乎要把人吹得偏离地面。


徐均朔往斜侧跨了一步,绕到郑棋元身后,挨得很紧,说:“那我们一起飞,好不好?”


年轻人的手扶在年长者肩头,手腕贴着蝴蝶骨。推着他,磕磕绊绊地,带着身前喝醉了酒的人往前跑。


徐均朔大喊:起飞了——


郑棋元说:小东西,你载不动我。


徐均朔喊:你很轻。


郑棋元说:对你也很重。


徐均朔喊:那就又重又轻,反正没得选,就别管,冲就完事了。


他们就感到风雪斜洒,清晰而用力地扑面,跑过地面的双脚把积雪踏得紧实,发出的簌簌声像踏过千万顷松针。空气是冷的,呼出来的气是热的,肌肉和骨骼好像从未这么契合,心跳在加快,逆行的风再加速。


街道,枯树,高楼,月亮,都被落在身后,大千世界从身侧滑过,像贴着眼瞳轰鸣驶过的蒸汽火车。


他们跑过东直门大街二十四根黯淡的灯柱,跑过由绿转黄的红绿灯,抬腿跨过微微凹进地表的井盖,就好像越过秦岭二十四万公顷的针阔混交林,像从沪上的梧桐叶落进京城的黄叶银杏,像是飞越了贝利环形山,重力失衡,心脏携着躯体起飞,逆着雪,迎头撞上月球凝固了十六年的炉火。


徐均朔的声音杂在雪粒里,杂在扑面的风里,他在月光里大喊: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郑棋元也大喊:好——


两位男高音专业素养太高,徐均朔觉得自己恍惚看到几栋楼外的某间窗户由暗转亮,就压低声音,说:郑迪郑迪,你们北京的精神病院半夜了不会到街上抓人吧?


郑迪说,也不知道是被风雪淋得清醒了还是没有,说:谁大半夜的会追着我满大街跑啊?


徐均朔说:我呀,我会,我存在哎小心——


他俩不知怎么的,腿绊腿,节奏全乱,膝盖一弯,就齐齐往前倒。徐均朔只来得及稍微侧身,下一秒就是两人都右胳膊右腿着地,溅起一场小型雪崩。


“翻车,直接翻车。”徐均朔揉着胳膊,蹭起来,在雪地里坐直身子,把喝醉的人也拉起来坐直,伸手去掸他大衣上的雪,“没事吧?”


郑棋元不回答。


酒精会让人的一些机能运转很快,比如心跳,比如情绪,一些又慢下来,比如表达,比如逻辑。所以郑棋元只是看着他,雪落进眼眶,人体机能自动把眼皮阖上,他又很快地睁眼,雪覆在瞳仁上化掉,像无色的墨在砚台上研磨开,墨太满,就从眼眶里淌出来,又淌过脸颊。徐均朔愣愣地,用手去接,就落在他手心。


然后年长者终于认出他,说:“徐均朔,我的鸽子飞走了。”


年轻人登时觉得紧贴着他的大地在冰点以下的气温里融化,化成皱巴巴的地毯,他要再次滑倒,心随身动,也跟着一个趔趄。


好不容易把心给站稳了,徐均朔说:“再买一只好了。”


郑棋元说:“本来就不是买的,是它自己要住在阳台上的,现在又走了。”


徐均朔说:“那我们把它找回来,好不好?我帮你找,包邮,速寄,哎不是不是不是,什么,哎呀。”


他的手忙脚乱要像毛巾里拧出来的水,水漫金山,京城的空气湿度骤增百分之五十,季风气候变成海洋性气候,空气里的每一滴水珠都被拉长成问号,把难题扣下来——哎呀,这到底怎么办啊。


喝醉了酒的郑迪怎么这个样子,像一个可以轻易被撬开的罐子。但徐均朔又隐约觉得,罐子盖松松垮垮,多半是因为自己这个开瓶器作祟,罐子本身倒不见得易起。所以就像被浸在滋滋冒泡的麦芽啤酒里,心里也湿漉漉的。


全身的感官也被泡胀了,就觉得在雪地里坐久,腰隐隐在痛,于是年轻人仗着凌晨三点的雪夜里街上没车,干脆在雪地里躺下,还要拉着郑棋元当同谋。


他们把雪和大地枕在身下,睁着眼睛向上看,雾蒙蒙的天空是深黑的,像是倒扣的海沟,雪落下来,两侧高楼像海底被横截劈断的巨藻。雪水透过羽绒、羊毛沁进来,他和他像两只在海滩上搁浅的蓝鲸,等待一场带他们归家的浪涌潮汐。


这场雪把他们从头到尾洗刷得好干净,剥掉了年龄、阅历、身份、性别、本能,把那些零碎的东西捕捉,像用一张网收拢四散的羽毛,把它们化成水,混着雪水沉进城市的地底,浸泡城市每一棵青桐扎得很深的巨大根系,让青桐树在冬日里长出树叶,叶片上刻的诗却是“我爱你”。


他们也挨得好近,肩贴着肩。徐均朔只要一偏头,就能凑到郑棋元耳边。


“你现在能看清楚我是谁了吗?郑迪。”他说,“很搞笑,难道鸽子会给你写诗吗?只有男朋友会给你写诗......我给你写了二十四首诗,从夏天写到秋天,秋天写到冬天,搞到头秃……”


郑棋元也把头偏过来,很认真地看他,右手抚上他的后脑勺,唇凑近,亲了他一下,又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发,说:“真的没秃。”


徐均朔于是也让郑棋元尝一尝,自己唇上沾着的二零二零年四九城的第一场雪的味道,他贴着他的唇,冬雪在他们脸颊下铺开,大地在他们身下延展。


“郑迪。”徐均朔又亲他的耳廓,“郑迪,我不是小东西,你的鸽子真的飞掉了,但反正……问题不大,我也可以在你的床头放花。”


我也可以对你讲:我就站在你身前。



十一、


那天最后,他和郑棋元湿淋淋地站起来,从发梢往下淌着雪水。他把下巴搁在爱人肩窝,往来路上看。


街道上本蜿蜒铺展的两双脚印,已越来越浅,只消再几阵风雪,就要彻底被掩住了。四周的雪干净而平整,好像他和他是幻影移形过来,一个咒语,就量子隐形传态。身后的世界变成平铺直叙的地毯,山海可平,高楼大厦萎缩下去,人的过去也一一倾颓,被卷进苍穹的碎纸机,散作落地即化的雪、柴米堆里的盐。


余生的日月山川都只在彼此眼中,透过几厘米风寒之隔的瞳孔,客栈主人会看到风雪夜归,看到他的游吟诗人举着火把,肩头是雪,眼里是月,胸中是诗。


诗人会跋涉过山谷,留下足印,披蓑戴笠,叩响柴扉,点燃炉火。他会把手点在爱人的左胸口,说,嗨,你这里的空房,我能不能住下就不走。


让我的春与夏,在你的秋与冬,抛锚。




终。




#

除了初中寒假作业打油诗和高铁上几分钟速成《星宿》听后感之外,没写过诗,有辱小徐风采。


四野

「元与均棋」徐均朔身无分文

*CP:徐均朔/郑棋元(无差)


*太过延迟补课后延迟提交观后感


*1.4w字


*WARNING:私设行程 巨无霸傻



#



答案不是四十二。



一、


徐均朔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配图是一头棕熊背对着人坐在地上,看起来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被用蓝色画笔添上两行宽泪,泪流直下三千尺。


郑棋元的指腹凑上去,贴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点“保存图片”。


然后目光往上偏,去看字。


小徐如是写道:


提前和大家告别了,还有50天就2020年了。我就要作为贫困人口被消灭了。能认识你们这些有钱人,讲实话很高兴。


方晓东秒回:...

*CP:徐均朔/郑棋元(无差)


*太过延迟补课后延迟提交观后感


*1.4w字


*WARNING:私设行程 巨无霸傻




#




答案不是四十二。




一、


徐均朔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配图是一头棕熊背对着人坐在地上,看起来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被用蓝色画笔添上两行宽泪,泪流直下三千尺。


郑棋元的指腹凑上去,贴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点“保存图片”。


然后目光往上偏,去看字。


小徐如是写道:


提前和大家告别了,还有50天就2020年了。我就要作为贫困人口被消灭了。能认识你们这些有钱人,讲实话很高兴。


方晓东秒回:谢谢园长我偷了


偷什么?


九零、零零后的语法及遣词更新很快,八零后有点跟不上用词思路,觉得大概是瓜瓜乐园内部流通的梗,遂没管。


他点开徐均朔的头像,一条条翻朋友圈,11月8号更新的是一张自拍,照片里男大学生的刘海厚厚地搭在前额,刘海下沿参差不齐,状似蜿蜒的山脊线,发丝随意乱窜,靠近左耳的发呈一个大豁口,绵延的山线裂开,撕出一条狭长幽谷,露出底下光净的前额来。


徐均朔配字:


自己新剪的刘海 顶瓜瓜👍


过了一会儿自我评论:


淦 不自我欺骗了


又评:


“顶瓜瓜”名词详解:脑袋上顶了一个西瓜皮


再评:


别问,问就是把碗按头上沿着剪,没注意碗口是破的,我直接给自己一锤子🔨到自闭


几条自我评论之间穿杂着殷浩伦、郑艺彬等人无情嘲笑。


“哈哈哈哈”密密匝匝,几欲夺屏而出,参差不齐地在屏幕上排列,看着脑壳痛。郑棋元就挑三拣四地看这条朋友圈,视神经筛选着白底黑字,提炼出汉字十个左右,“自己新剪的刘海”,以及“碗口是破的”。


徐均朔五分钟前发的朋友圈就又在脑海里加深印象——要作为贫困人口被消灭了。


不至于吧?


小孩平时看起来确实说不上富有,但应该也不算穷。


但他的记忆细胞和屏幕上的朋友圈配字、配图沆瀣一气,东拉西扯,从记忆里切割出数个画面,袒露在他面前。


《因为单身的缘故》彩排备场,他问徐均朔,胸针也是自己买的啊?挺好看的我觉得。


没有没有,小孩儿说,讲实话,交完学费,生活很累,摸摸裤兜,只有一个兜。


再往前一些呢,直播看第四期的时候,徐均朔拿手机给他们三个点外卖。当时年轻人盯着屏幕,隔三差五两点入眠的岛上作息给黑眼圈添上浓墨重彩,眼睑幽深,眉头起皱,表情煞是纠结。最后外卖点了正正好好的量,除了忘了郑棋元不吃烤肠,点了三根以外。


毕业大戏采访里说,祝愿大家多多赚钱,苟富贵。


还有徐均朔那些林林总总的私服,浆得很硬会起毛边的外套,薄薄一层白T。


心理学家据实推论,人的记忆会保留事物较为美好的一部分。但郑棋元这边的记忆是个特例,另辟蹊径,在朋友圈等外部因素干预下,他在这个秋日里回忆起的尽是算不得光鲜亮丽的徐均朔。


狗啃刘海,便宜私服,对如此许多四字词语归纳总结,提炼升华,便可从逻辑思维里揪出四个汉字砸到男大学生头上——贫困人士。




二、


徐均朔感到奇怪,诧异,且恐慌。


这么说有些言辞过激,但他会把右手捏成一条缝,放在右眼前面,说,有那么一点点恐慌。


郑棋元最近有一点点奇怪,不是指微博上直直投掷过来让他表达系统失灵的发言,而是线下面对面相处过程中的奇怪。


七幕狮子王发布会,他来北京,晚上几个人去郑棋元家聚。他先到,和年长者在楼下的超市发囤货。他从货架上顺了几包原味黄飞红花生米,郑棋元拎了两斤葡萄,阳光玫瑰青葡萄,其貌不扬,结果还贼贵。


结账的时候徐均朔推着车走在前面,点开微信付款码,驾轻就熟得仿佛自己是这里的地头熊猫。结果被郑棋元拦了,说,我这儿有会员,打折,我付吧。


噢,年轻人当时说,那我刚好去趟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东西已经分门别类放进袋里,郑棋元扣着藏青渔夫帽,口罩拉到下巴,两只手拎着口袋,没法挥手,朝他偏了下头,表示已阅超市人潮里徐均朔的位置。


年轻人小跑几步过去,从他手里顺过目测更重的一袋,说,走啦,回家了。


轻车熟路,仿佛隔壁小区这套房产拥有者,不独在异乡,所以不为异客。


事情截止到目前还算正常,直到当天晚上徐均朔敲开美团点外卖。


他看到黄色袋鼠图标就想到殷浩伦混乱发言的“美团腿”,窝在沙发里笑,郑棋元蹲在茶几前面,用剪刀给尤加利玫瑰修茎。


徐均朔点够五人份的外卖,还没来得及付款,手机就被郑棋元要过去,说,我看看。等他按照这位的吩咐,颠三倒四地给玫瑰修完茎,手机再拿回来的时候,界面上已经显示“商家已接单”了。


郑棋元用他自己的卡付的钱。


徐均朔的第一个反应是:棋元哥居然背的下来自己的银行卡号,就很恐怖。


第二反应是:嗨呀,怎么回事?今日黄历我不宜花钱是吗?


但当时大家也差不多聚齐了,他不好问。


后来酒足饭饱,下楼买第二波水果的时候,年轻人留了个心眼,结账的时候问收营员,说,麻烦问一下,会员现在还能办吗?


收营员迷惑了,说:小伙子,咱家店没会员啊。



不是有会员打折吗?


年轻人的疑惑从那刻起便升起来,仔细一想,就呈螺旋飞天大迷宫式增加,一层套一层,即使他回到上海,照常上课和进组排练,依然与日俱增,非线性波动上升。


并在11月16日这天达到顶峰。


此时徐均朔脚边放着一个小快递箱,顶盖翻开,里面已经空了,东西被一样一样罗列到桌上,东北打糕,佳木斯三姐妹拌面,五仁茶油面。


箱子来自北京市,朝阳区,某某小区。


徐均朔靠在椅子上,蝴蝶骨磕着椅背,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起,上呈他和郑棋元的聊天记录数百则。他把文字上下筛检了一通,觉得近一个月的聊天记录一如既往,没什么大问题。


唯一值得深究的是现在屏幕上呈着的几条。徐均朔拆开一小袋打糕,塞一口到嘴里,摸过手机,第三遍看这段聊天记录。


顶头是11月12日上午八点五十八分。


A 元哥:【均朔,你家里地址是什么?】


当时徐均朔把地址秒回他,然后问:


【?怎么了哥,突然问这个有点恐怖】


【最近有空来玩呀】


是一个没来得及添问号的问句,乍一看,就有点像一句邀请。


A 元哥:【最近事儿比较多】


【刚好等你先收拾一下小狗窝】


【[奋斗][奋斗][奋斗]】


徐均朔中学阶段当了六年语文课代表,大学之后读书记梦又译配,汉字如贴身衣物,对一根毛线的变动都敏感。觉得小狗窝和狗窝简直云泥之别,加一个“小”字,就让他被三十七度的电子屏幕焯烫。


他很擅长的表达一时失效,敲敲打打,“正在输入中”半晌,回过去一句:收拾好我的小狗窝,请郑迪落座,嘿嘿。


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和郑棋元的网络互动一直像这样打水漂。言语是扁平轻飘的石子,赤裸地掠过水面,水下是很浑浊的带漩涡的含义,福州天气很好,是真的天清气朗,还是其他什么意思?刘海长了,是真的该剪了的提醒,还是有别的意味?


都搞不清楚。


汉字能拼凑出千百万种解,真正有意义的钥匙是人心,但他只是一个略识之无的初学者。


现在聊天记录里,自己发的“嘿嘿”在徐均朔眼前化身两个硕大的自带语音的汉字,代表不讲道理的逻辑,跳出来耀武扬威——嘿嘿,你就不懂了吧。


不懂怎么着轻飘飘的网络聊天就坠成挺沉一个快递箱,拆开来是塑料包装的零食若干,漂洋过海来看你。


徐均朔坐在出租屋的书桌前面思考前因后果,咽下第二块打糕,给顾易发:


【讲实话,你觉得我最近瘦了吗?】


【就最近一个月】


【要真话,不打钱】


然后复制粘贴到另外两个对话框,分别发给龚子棋和王敏辉。


龚子棋秒回:


【你干嘛?】


徐均朔这边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几秒跳出来斗大几个黑字。


【是大脑终于缩水了吗?】


徐均朔:


【一拳砸脸.gif】


【乱讲话当心被番鸭咬】


求人未果,徐均朔点击知乎,搜索答案,措辞严谨——男性朋友制止我花钱是什么意思?男性朋友给我寄吃的怎么办?


结果搜索引擎不遂人意,擅自更改关键词,引申为——


“和男朋友出去玩应该他花钱吗?”


知乎回答: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我写这个回答只是想说,好tm羡慕这种男朋友。


“男朋友给我寄吃的怎么办?”


知乎回答:别绣了,🐶东西,现充滚去天边外,谢谢


“男性朋友给我寄吃的是什么意思?”


知乎回答:特别特别喜欢你呀


徐均朔把手机屏幕按灭:别说了,苟东西




三、


徐均朔又更新了一条朋友圈。


手机拍摄高清大图——食堂的菠萝咕咾肉,菠萝独占盘子的三分之二,惨淡的唯四几片肉在上音远近闻名的勾芡汤汁里飘着。


往右滑,第二张图片是这盘菠萝咕唠菠萝的价格,从八块飙升至十五元。


再往右滑,是好大一只流泪熊猫头,神色惨然,挥泪如雨——要是我再脆弱一点,我就要去跳楼了。


配字是:真的自闭了,再见了猪肉,我不配拥有[微笑][凋谢]


郑棋元速评:来北京吃[调皮]


徐均朔速回:讲实话,没看备注还以为是我北京哪个姑妈


郑棋元再次速回:[右哼哼][右哼哼][右哼哼]


右哼哼的小黄人嘴角翘成小勾,就把人在上音自习室的男大学生勾住,在显示微信朋友圈界面的手机屏幕上,隐约看见自己傻乐的脸,刚刚刷“不正常人类研究中心”新推送积攒起来的笑意在此刻决堤。


徐均朔把公众号刚更新的推送转给郑棋元。他俩评私同步——评论和私聊同步更新,无缝衔接。


郑棋元点开看,里边有一条是一个知乎问答的截图。


——一个月不吃零食能减肥吗?


——能不能减肥不知道,但是我舍友一个月没吃零食,再也不会笑了【流泪熊猫头.jpg】


他就想到,徐均朔也挺爱吃零食,录节目时候,排练间隙靠咀嚼虾味百力滋续命,啃饼干条仿佛松鼠啃松果,一根百力滋卡在上下门牙间,匀速咬合,还剩下七八厘米长叼在嘴里,就凑过来,看郑棋元整齐码放进乐谱夹里的谱子,沾着点百力滋碎粒的小拇指点在塑料膜上,说,我觉得等一下这里再来一遍。


饼干残渣和盐粒在光洁的塑料膜上清晰可见。


郑棋元把谱合上,说,先把你的饼干渣给我收拾好。


现在不知道还吃不吃零食?


前几天盖棺定论的“贫困人士”四个大字又和沪上男大学生联系在一起,且自动演化出更多画面——徐均朔伸去取菠萝咕咾肉的手,犹犹豫豫,又收回来;徐均朔看到全家货架上罗列的各种口味的百力滋,驻足十秒转头就走,最后兜转一圈,拿了一包波力海苔。


仿佛大火烧山,竹林被毁,熊猫被苛扣食粮。


可能是圈子越冷,前后辈间关系越密切,有同乘一艘船,同样在海上颠簸起伏着往日出方向驶去的感觉。


总不能看着后辈平时舍不得花钱买零食,食堂的肉吃不上,刘海都得自己剪。况且,《声入人心》之后,成员应该都有一笔不小收入,小孩儿生活还这么检点,恐怕家里条件不太好,或许有老人病着,可能是要动手术、要长期住院的大病,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


何况小孩儿虽穷了点,但从来不给他发什么盖楼链接。郑棋元心里就凌空滚出来一句四川话——很安逸。像他零五年在碧峰峡的熊猫基地第一次看到熊猫,圆滚滚,很小几只趴在木架子上的时候,剧组同行的人教他讲,很安逸。


但具体要怎么做还真的有点难办,审视一下同龄人,年长一些的人都擅长专断温柔,“对你好”在他们这里是个独立事件,是收是放生杀大权自己一手掌控。有时候旁人看着无力又来气,实际上当事人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囿在山谷里头,说出去的一句话、抛出来的一个动作,被空谷峰峦层叠折射,谁知道山外的人听来、看来是什么含义。


徐均朔心思又很细,对身边人情绪态度的变化挺敏感,有年轻的骄傲、自尊和体面,要怎样才能不惊动熊猫地把竹子递过去?


还真得多费几番功夫。




四、


徐均朔扪心自问一下,觉得和郑棋元大概能算二分之一个饭友,虽然两人的口味有云泥之别,一个早中晚三餐盘子里都能见绿,一个对荤菜较为牵挂,一个喜淡一个喜甜。但还在岛上的时候,他俩就没少一起吃饭,节目结束后,在郑棋元家里再聚的那次也是先解决了一顿晚餐。


何况现在还有他俩隔空相互投食。


收到第一个包裹第二天早上,徐均朔就骑着他的小电驴去了趟南京路步行街,在特产店里挑了几包口味清淡的沪上小吃,和上音食堂一年四季都在供应的鲜肉月饼一并打包到快递箱里,到学校南门门口的顺丰自寄点,把一小箱食物送上了去北京的车。


年轻人觉得日久见人心这话有点飘,如果不见人心的一二,没得开始,哪来的日久天长。于是擅自改写古谚,曰:饭桌见人心。


徐夫子诚不欺人。


还在录节目的时候,偶尔年轻人起很早,下楼去饼屋,会遇见郑棋元正在分辨屉笼里哪个是梅干菜包子,哪个是青菜香菇馅的,或者是在拌一盘紫甘蓝、橄榄菜混合的蔬菜沙拉。徐均朔就先斩后奏地在落地窗边占两个位置,他在这边啃蛋挞,郑棋元坐在对面健康饮食。


联排的时候一起凑合吃盒饭,徐均朔筷子自觉伸过去,把郑棋元饭盒里的红烧狮子头夹走,年长者血亏,自己盘子里的重量轻了一半,又不许徐均朔把小油菜偷渡过来。他按住年轻人把菜夹过来的手,说,多吃点儿绿叶子菜,你看你手指上都长倒刺了。


当时的光线说不上亮,徐均朔把手指头凑到眼跟前,碰了碰,觉得疼,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长了倒刺。


年轻人于是想起来小时候读《我们爱科学》,里面讲,猫的夜视力是人的六倍。现在四足兽变成了两足,理论倒不太受影响,徐均朔觉得郑棋元的夜间视力至少是他的三倍。


他还和郑棋元在一个周六休息的晚上去过坡子街,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正常的AA制,没有年长者以各种神乎其神、润物无声的方式替他省钱。


那天晚上徐均朔一路扫荡,左手臭豆腐,右手糖油粑粑,最后两人停在一家麻辣小龙虾店门口,是徐均朔提前在大众点评上选定的,红辣椒和十三香味道飘荡十里。店里客流量太大,他们等了几桌才落座,木桌上有一层来不及擦去的浮油,郑棋元用店里质感粗粝的廉价纸巾擦桌,擦的时候手下垫了四层纸。


福州人决定首次尝试一下微辣小龙虾,先来了一斤,熟练地给小龙虾掐头去尾的时候,郑棋元在吃一只从鲜榨果汁店买来的原料梨,口感不佳,但没办法,很长一条坡子街,没有卖新鲜水果的地方。


福州人吃了不到十只虾,觉得自己的嘴唇、口腔、食管连在一起是落基山脉,正遇秋日山火熏燎,唇角快要裂开,加之要保护嗓子,遂放弃解决完盘里剩下的虾。他从桌上抽了张纸擦嘴,用的是店里自带的、不知道能不能比眼前这张桌子干净些的纸。


郑棋元还没来得及从裤兜里把自己带的纸巾拿出来,徐均朔那边已经擦完嘴了。他的手就又落回膝盖上。


算了。


徐均朔乐于在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试探郑棋元的底线。就好像只要人们会讲“好吃到哭”,人的五脏六腑就真的联系密切,味觉、嗅觉、视觉上能忍受的东西,就代表感觉上的偏爱。


他和他在还没把心事剖白的时候,擅自向往后的岁月跃迁,已经开始在家常便饭、衣食住行上和彼此磨合,隔着一张堆叠着小龙虾残骸的木桌子,隔着几阵长沙夏夜穿堂的晚风,隔着几场人声鼎沸,二人联手,暗度陈仓。


“我爱你”三个字被好一顿绕,几欲引咎辞职,觉得再看不懂人间,那些它看的太多的并不相爱却互相乱讲的人也罢了,为什么在每一个目光停留的瞬间就要脱口而出的人,又能憋得死死的呢?




五、


徐均朔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左转一下,右转三下,门锁就开了。


“你小时候真的没有啊?就,雪地代写。”他偏着头,把手机夹在左边肩头和左耳中间,两手抱着一个快递箱,“讲实话元哥,你那时候要是开发这个业务,搞一个郑迪小朋友专利,稳赚稳赢不赔钱。”


“没办法,没条件啊。”郑棋元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来,“我小时候这些东西都还没有,什么微博,微信,闲鱼……”


此例可以写进建国七十周年征文,短短十六年间,祖国发展日新月异,徐均朔觉得有点好笑,又不太笑的出来,把快递箱落回到卧室的书桌上,说:“我小时候,过年那会,就和同学倒卖孔明灯,还有鞭炮那些……也不是倒卖吧,有同学家长是做这个的,从家长那里成本价拿,然后在洪山桥口卖,结果被城管追着打,就很惊险,但还是赚到了。”


“自己只卖不放,忍得住啊?”郑棋元说,“一到过年……小时候就光顾着放炮了,二踢脚,大地红,都挺好玩儿的。”


徐均朔就唱:我只是比你忍得住,我忍得住。


郑棋元听着被电流拆解又重组的清唱,觉得电话那边是一只常出没于徐均朔朋友圈的自闭熊猫,自闭熊猫说:“没办法,生活不易,我就叹气。”


果然家里还是比较困难,零花钱都得自己赚,充当了小半个月自闭熊猫零食饲养员的郑棋元听着,心里暗叹。


徐均朔把快递箱放妥当,往床垫里一陷,继续刚才话题:“福州那边过年,大家就放那种叫飞天老鼠的,还有什么降落伞,还有种不用点,扔到地上会响,就很神奇,叫什么我不知道……二踢脚我还没放过,讲实话很想试试。”


“等哪天带你回…带你去沈阳,大年三十的时候在雪地里放。”郑棋元就说,“我估计吧,南方这种炮卖的比较少。”


徐均朔说:“那我先把极地登山服安排上。”


“这么怕冷啊,火娃。”郑棋元笑,“那你巡演来北京怎么办?还有春晚呢,除夕在大寒之后没几天吧,刚好最冷的时候。”


“直接靠你收留我啊,”徐均朔说,“暖气开足,拯救南方人,非你莫属。”




徐均朔从床上熊猫打挺,起来,踏着棉拖鞋,去开窗户,手机躺在床上,没开免提,也不知道郑棋元到底要不要收留他。


立冬过后温度骤降的风散漫地吹进来,年轻人脑袋支出窗外,向天上看,星星很多。


真的好多。


好像他的妄想在这一个平凡的夜里忽然成真——脚踩都市的木地板和水泥路,晃晃悠悠地,就像坐上“上海号”航天器航行宇宙。行星褪去大气的遮罩,城市的灯光不再扰人视线。他在手可摘星辰的巨大荒原上平躺,躯干生长进绵延无尽的大地,银河垂悬,星辰触手可及,十六年前恒星的光穿过漫漫永夜,在今晚降临。


星辰悬在寂静里向他看,隔得太远,光年之外视野宏阔。星星的视线里,地球变得扁平,地表缩地成寸,凝成一块粗粝的画布,沪上和京城是比邻的两泊涂料,而他和郑棋元是地平面上两个闪烁的点,被同一片星空的目光贯穿,距离很近,很近。


徐均朔就向很远很远的电话那头说:“棋元哥,你窗户打开一下,北京那边看得到星星吗?上海这里今天怎么这么多,还好亮,就很好哭。”


他语速很快地讲,好像星星会像云一样飘走,而电话那头的郑棋元是另一位星星偷猎者,他要渡过去一条紧急且秘密情报。


“我在看呢。”郑棋元说,“北京这边就一,二……撑死两颗吧,真看不清。”


年长者大概在阳台,从刚打电话开始,耳边一直在响底噪,徐均朔意识到那大概是从西伯利亚平原南下的风,从郑棋元家的阳台贯穿而去。


风在北京的时候刮得很大,一路南下,翻山越岭,及至上海就变成不太浓烈的几阵,翻过年轻人的窗口跃进来。


徐均朔按了免提键,粗粝的风声被放大,夹杂着布料相互摩挲的声音,和一声轻浅的“咔嚓”。


“元哥,你在抽烟吗?”


“闻着味儿了?隔这么远都知道。”


“不然你点打火机是要去放烟花吗?”这小孩儿,语气还挺凶。


郑棋元就把话题转走,说:“你发微博了啊?”




微博底下凌晨一点不睡的当代恶臭青年们刷出几百条回复,徐均朔一寸一寸滑着手机屏幕,刷到一张福州八月的星空,轻薄的云雾湿哒哒地飘着,碎星是榕城未迎过的雪。


徐均朔想起来小时候,如果在鼓山里和邱老师练到很晚,他就搬一把竹椅坐到土楼门口,手里捧着师娘做的菜头饼,抬头眼前是福州水汽很厚的云。等这阵云飘走,他就落进星月皎皎的海。


徐均朔指头点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回复粉丝,说,溜了,想回家了。


他在此时忽生妄念,恨不得自己只手遮天,腿跨三川五岳,先跨到北京市朝阳区把郑棋元的烟掐了,再跨回福州,吃一碗他妈妈煮的芋泥。


窗边站久了就冷,徐均朔退回书桌前坐下,手机放桌上,免提开着,一千公里之外北京的风声把他包围。他用小刀把郑棋元新寄过来的快递箱划开,刀钝了,黄色胶布被缠了太多层,徐均朔直接上手撕,箱子盖成了奇形怪状的纸板,被丢到一边。


他借着算不上明亮的台灯往箱子里看。


哎呀。


里边躺着百饼园的海藻糖,聚春园的芋泥,昭然若揭地在封皮上印上“福建特产”几个大字。


徐均朔想说讲实话其实真福州人都不吃这些,就像北京……像你这种半个北京人也是,不常吃烤鸭,一辈子也去不了几次八达岭长城,被堵车堵一次就这辈子再也不想去,但我妈烘的芋泥就很好吃,元哥你一定得尝一次,不是,一次不够,就两次,三次……


但年轻人像是言语技能被冻结了,溯洄仓颉造字前,表达系统反祖,情绪是暗物质不能被汉字识别表达,只有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经元联手,把从北京漂来的几包家乡特产当飞机,从上海的冬天里偷跑回福州,偷跑回他很久没睡过的被窝里,偷跑回到小时候湿湿嗒嗒的夏天,那时候的夏天常落雨,二十三岁的他就在冬日里鼻酸。


徐均朔就叫“郑迪。”


说:“郑迪,我能不能在你家过春节?我可以陪你吃素,可以不把饼干渣掉到地上,什么要求都没有,也不是,也还有……只要你要把暖气开足一点。”


“要是北京还是太冷了,离开暖气立刻冻成冰块人,我们两个就待在家里,除了去电视台排练,别的地方直接都不去,都拜拜,不出门,勿念。


“不过实话讲,我猜巨星郑棋元还要出去锻炼,但我必不可能早起。所以我都想好啦,你出去了,我就在沙发上监督你的扫地机器人扫地,然后兼职看电影,好不好?”


“我要是终于能适应北京天气了,我就出门帮你买菜买水果,白菜油菜生菜至少我还能分清。”


“然后除夕上完春晚……那天我们就不睡了好不好?你现在肯定讲不好,但反正除夕还有两个多月才到,我就每天跟你讲一遍,早晨起来,先问一遍……”


“等哪天你肯定就答应了,你信不信?”


“那天晚上我们就不睡了,出了电视台直接回家拿烟花,然后开车去五环外……是五环吧?”


“我专门查了烟花爆竹燃放点,讲实话二十几公里真的贼远,但是北京那时候应该也没什么人了,不堵车,一路通畅,就很爽。”


“你要是再放心一点呢,我就帮你照顾多肉,龙骨冬天不浇水,就一周在叶子上喷点水就可以了,不能一直朝阳放,不然它们会长歪就不好看了,对不对?”


“尤加利玫瑰的茎,我现在也会修了。”


“春节要是有应酬,你就带上我,要是有人敢给你灌酒,我就……”


“不是,也不敢干啥,那就……你要是回家之后,屋里贼黑,灯摸好久都摸不着,我就帮你开灯,好不好?”


“我反正数学蛮不好,但好好想想还是挺合算的。”


“我好像刚刚就问过你了……郑迪,所以春节这么忙,你家还缺短工吗?直接转正长工也不是不行”


郑棋元那边没吭声,但年轻人的世界好吵,上海是一个巨大的陶瓷缸,太多太杂的声音在里面沸腾。偶尔划过窗外的车流是游鱼在冒泡,沪上街沿的流灯跳着踢踏舞,滴嗒嗒,海藻糖和芋泥会讲话,猎户座星宿也着急,也会讲话了,仗着郑棋元仰头也能看到自己,就催着他——你说点啥呀。


郑棋元就说:“小区出东门左拐直走,过一个红绿灯路口是地利生鲜,出南门右拐,门口就是超市发,花鸟市场要隔两条街,有一辆推车在阳台上……”


“哎,等等,郑迪郑迪郑迪!”徐均朔要跳起来了,“你等等,等等等等,我找笔记一下。 ”


电话里是翻箱倒柜声,郑棋元听到很凌乱的声音脑海里会自动浮现很杂乱的画面,仿佛那边是一头熊猫被杂草荆棘十面围城,就说:“你慢点儿,我又不会跑了。”


徐均朔那边把笔找到了:“还有这是啥……噢,还有一个本。”


纸页翻动的响声。


“哇这个是新的,贼新,还没用过。”


落笔的簌簌声。


“地利生鲜,超市发,花鸟市场……然后呢?”


“买煤气在家对过,暖气有五个档,数字越大越暖和,衣服进洗衣机之前必须先掏兜,别在里头洗鞋,卧室窗户是向外推的别使劲左右拉,当心手给抻着了,进门之后必须先洗手,别光着脚在地上跑……”


“钥匙压在门口鞋柜上…左数第二个花瓶底下,还有……”


郑棋元那边想了想,说:“这么看你的事儿还真挺多的,均朔,一个春节忙得过来吗?”


徐均朔就不讲话了。


空气把嗓眼堵住,他化身手术前的查理·高登,觉得郑棋元的话是横空摆来他面前的罗夏墨迹测验,而他不知是太傻还是太聪明,看进铺在白纸上的乱墨里,觉得横竖都是“我爱你”。


好像“我爱你”三个字再也不愿意被他俩绕着圈忽略,就附在打水漂的石子上,在偌大世界里兜转一圈,又旋回来,同时击中了他和他。


“还有啊,”郑棋元说,“小区门禁不用卡,在物业平台上注册好了,进门的时候扫门口二维码就行,就是信息里要填和业主的关系。”


“所以均朔,你想好了吗?”郑棋元问,“要我填什么?”


徐均朔终于找回自己的语言系统。


“就家属呀。”他说,“郑迪,搞快点帮我弄一个认证。”




那天从徐汇滨江,从他的窗口望出去,星星真的好多。其实还有更多,可惜宇宙太大,镜头太小,人们太忙,地球人小徐就要淘神费力,在降了温刮着风的上海掏出手机替星星作证。


“我爱你”也好多好多,好在地球很小,今夜很闲,风会传声,云是幕布,让你都听到了、看到了,好在时间也不急着走,留下余生好几十年替它证明。




六、


徐均朔行动效率极高,契约精神极强,演完《Interview》立刻把口头承诺付诸实际,羽绒服毛衣手套围巾装满一整个28寸行李箱,用右手拉着,就登上了去虹桥机场的出租车。


到北京后过的日子可谓也无风雨也有晴。


除了寒冬腊月的气温刺骨,徐均朔把自己裹得很严实,以被搁在哈尔滨的状态穿衣度日。但在北京,冬天的衣服不只穿得多就行,还需拥有高度的灵活性,在零下八度和零上二十八度气温下均可存活。


徐均朔经验缺缺,郑门立雪,在他来的第三天,诚挚请教郑棋元在北方冬季里的穿搭技巧。


当时郑棋元正顶着一头很浅的雪从门外进来,头上一片白,年轻人从沙发上瞥过来,吓一跳。


南方人及至发现那是雪后才舒一口气,驾轻就熟地跨进盥洗室给爱人拿毛巾,回来的时候,郑棋元正把长款羽绒服挂在直立衣架上,用纸巾把融化的雪水擦掉,身上套了件羊毛衫。


北方人在面对南方人的这个问题时,扯了扯领口,露出很白的锁骨,说,就这么穿,两件套,外头走的时候穿羽绒服,进屋就脱,一件毛衣也不是很热。


但是只穿一件毛衣的徐均朔就会冻死,他着实有些辜负火娃称号,虽然基础体温不低,但是仍然怕冷,觉得这个话题可能是东北人对福建人的降纬打击,差出二十一个纬度,两千四百公里,就天南海北两个世界,北极赤道两个极端。


徐均朔手机相册里留着每年过春节拍的照片,有几年前他回老家的,看沿河的灯会,侄子坐在肩上。在福州过年,出门在外套一件羊毛衫就行,和现在身上宛若五指山的衣物有天差地别。郑棋元看着他的手机相册笑,徐均朔就把下巴搁在爱人肩上,哼《飘向北方》,唱了几句,又说,算啦,还是祝我们尽早《南下》。


徐均朔的环境适应能力也蛮好,逐渐摸清郑棋元家方圆两公里,严格按照劳动法履行短工职责,还不忘拉上郑老板搭把手。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将落未落地挂在西山的山脊线上,他俩沿着路旁稀叶的侧柏,溜达着去地利生鲜,口罩帽子全副武装,在为了躲避流感而装备齐全的平常人里做平常人。


“讲实话,”徐均朔站在蔬菜摊前,对郑棋元耳语,“再不决定今天买西兰花还是红苕颠,老板直接报警了。”


皇城根儿下,朗朗乾坤,他俩着实有点像恐怖分子。于是郑棋元依仗棉手套阻隔细菌,从隔壁摊顺了一个油布口袋,搁徐均朔脑袋上:“那给你遮着点儿。”


“哇你这个人,有点东西。”次男高音怒,此时他小拇指挂着一袋葱,头顶黑色塑料袋。


年轻人反应灵敏,把葱扔在一旁码放整齐的白萝卜上,伸手把塑料袋一拽,套到郑棋元头上,一气呵成,是超级光之精灵悠悠球,走位飞速地溜了。


留下无辜被弃的葱花一把,和原地被塑料袋糊一脑袋的郑老板。


作为一个存在些许不太严重的洁癖,但好歹上升星座也是处女座的人,此情形无异于三月不洗床单被套,不亚于卖卖被抱在怀里进家门,可惜顶着塑料袋的是他自己的头发,不能够全部换新。


罪魁祸首徐短工溜到几个摊位之外,以挎着菜篮的大妈作掩护,谅郑棋元不敢也不舍得在平安首都的平安地利生鲜对他来一脚,于是胆大包天,毫无悔意,转头就喊——你买菜,我买肉,分工明确,干活不累。


郑棋元把塑料袋从头顶扯下来,隔着口罩喊:“赶紧买吧你。”


两个男高音隔空对喊,生活是剧场,吊嗓的声压穿堂,路人侧目,以为又是哪一出鸡飞狗跳的家庭纷争。


二人周围是青椒苦瓜油菜丝瓜摆成一气,摊位底下堆着剥完青豆米剩下的皮,转个角就是卖肉的摊,猪肉红白相间地躺着,价格飙升至三十二一斤。一路逛下来,是从春风又绿江南岸,走到落红如雪乱。


家长里短,万物有灵,一地鸡毛也未必是坏事。




但好歹也有一点坏事,年轻人又把手指眯缝到右眼旁,说,一点点。


他已经连续三天路过鞋柜旁边的电子秤,并把目光在它身上逗留超过十秒,但是至今还没把双脚放上去过。


郑棋元照着贴在抽油烟机上的菜谱,给徐均朔做荤菜,新菜品出炉速度极快,还有原本就很擅长做的红烧肉,徐均朔在咽下每一口菜时,仿佛能感到细胞迅速分裂,直接增重。下一秒自我安慰闹钟就在响:没关系,等下还要洗碗,买菜洗碗都是运动,我会替它们证明。


等口腔被酱汁的香气盈满,自我安慰也退下了,就剩下一双亮亮堂堂的眼,里面写满郑棋元宇宙第一好。


年轻人把二零二零年北京冬日里的生活掰开了揉碎了,从细节里识捡出温柔,把毛线一样细小的温柔织在一起,成一张网,作茧自缚,甘之如饴。


他直白地讲自己的贪恋,是爱人排练“北京新春音乐会”,到凌晨两点,他电话打过去的时候,那边正走在过街天桥上,对他说,均朔,你抬头看,星星很多。是他未经允许抱一盆阳台上的多肉当花,堂而皇之地在散场后晃进化妆室。郑棋元正准备把演出服换掉,说,我这儿领口卡住了,你帮我解一下,年轻人会先吻他,再解决绕在一起的布料。是模式开到五的暖气,重新启用的厨房,书架上多了的《给好奇者的暗黑物理学》和《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有时候爱人工作在外,没时间一起去买菜,会压一百块钱在花瓶底下,也不说,但是很明显,徐均朔换花的时候一定会看到。


年轻人觉得没必要,自己又不是穷得叮当作响,于是旁敲侧击,说,棋元哥,你又做菜还要付菜钱,肉还比菜贵贼多,血亏。


我觉得还好啊,郑棋元边炒莲花白边说,说明你人工成本高。


总归是琐碎生活中小的不能再缩小的插曲,徐均朔得到郑老板的首肯,开始仰仗自己的人工成本,拉着小车出门前,就把钱从花瓶底下摸出来,揣进兜里,心安理得,末了还要买半斤烤红薯,或者一串糯米糖葫芦犒劳自己。


这应该也算是男大学生的增重根源之一。


徐均朔在某天晚上,占有主卧大床三分之二的面积酣眠之时,梦见第二天起床,踩在脚底下的客厅白瓷砖化作秤板,接缝处的菱形黑砖就是数字显示屏,数字从六十四飞速地往上跳。


年轻人惊醒。


睁眼,经意地转身去找热源,看月光把海洒在爱人脸上,是近在咫尺的烟波温柔。


一个月前他爱的人还不是爱人,年轻人不在北京,没有系着熊猫挂件的家门钥匙,没有装菜的小推车,没有锅底铺开的薄薄一层橄榄油,没有小火煨出的香气从半开放式厨房溢出来,无遮无拦,没有花瓶里没间断过的花,尤加利玫瑰,香水百合,也没有告别时的吻。


那时候他和他的距离是一千四百公里,三座东西方向的大山,十余座城市,数条江河,几泊湖水。


但现在,爱人和他确实是呼吸相织的了。郑棋元睡着的时候,不笑,眉峰也不皱着,很平淡地睡下,像是一夜无梦。


中分的刘海从中间破开,半边在左,半边在右。皎白的月光落上去,黑发里看起来像藏了白丝,徐均朔把手放上去,把盈白拂走,觉得月光扰人。


年轻人食指点在爱人右额前的发上,中指去勾左侧的发,余下三指弯着,右手窝成一个小人。小人从郑棋元偏到右边的刘海跳到左边,复又跳回去。


二十三岁的人把月光跨过,把爱人眼角细看才能发现的纹路跨过,好像跨越了什么无涯天堑,沟壑变坦途,从此通天大道宽又阔,俗世再没什么能拦住他。




七、


除夕前夜,年轻人又下了福州飞来的班机,脚踏上皇城的土。和他十几天前来时一样,刚跨出机场航站楼门,就被夜风撞了满怀。只是那时候北京机场还是一片人潮不时汹涌的海,短短十几天一过,四九城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空巢。


年轻人单手握着手机,手缩在羽绒服袖子里,只露出来一半屏幕。敲好郑棋元电话号码的拇指悬了又悬,还是没落到拨出键上。


拨号和放弃的理由同一:虽然太冷了,但是真的很冷。


徐均朔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往机场地铁站走。


天开始落雪了,是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场雪。


在地铁车厢里坐下,高领毛衣的领子立起来,把半张脸遮住,徐均朔戳开微信,新消息排山地倒海地扑面,七大姑八大姨群发来预祝新年快乐的,问他春晚节目排第几个的,还有父母发来、他现在没心情看的……


索性一概先不管,从网络世界遁地逃匿,只在列表里最顶头一个对话框冒泡。


下午5:45


A 元哥:


【均朔,回来了吗?】


【航班信息没更新,估计春运航班太多,系统有延迟。】


【到了给我打电话。】


【🤟🤟🤟】


下午6:15


A 元哥:


【在做饭…】


车厢里暖气很足,徐均朔在寒风里僵死的血液循环系统重新流转,脸上终于能牵出一个笑。


他给郑棋元回:


【北京这个瓜皮天气 我冷到鼻涕倒流拇指打字】


【坐上地铁了已经 】


【就刚好不麻烦郑大厨出门】


【嘻嘻嘻.jpg】


【所以吃什么呀今天?】


郑棋元秒回:


【你想吃什么?】


【开放点餐热线】


【洞拐洞拐洞洞拐】


徐均朔:


【春晚小品提前预热了呀】


【酱板鸭】


【就决定是它】


【小小的giao 有大大的梦想.jpg】


【我带过来那只番鸭是不是还没吃?】


【真空装的 清理过了】


郑棋元不用翻冰箱,就知道个大概位置:


【一直搁速冻那层,还没动过。】


徐均朔:


【[OK]启动了】


郑棋元:


【不会做…】


徐均朔:


【🉑️】


【不许跑路】


【直接问百度】


徐均朔这条消息发过来的时候,郑棋元刚好点进百度搜索。但他要搜的不是“酱板鸭做法大全”,而是“徐三千什么意思?”“徐均朔为什么叫徐三千?”,如许若干相关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年关将近,“徐三千”这个名字越来越多被提起——“转发这个徐三千,祝您年年有钟撞”,类似种种,在微博上横行。


结果郑棋元把“徐”敲进搜索引擎,没等选上输入法里自动跟进的“均”字,他就又把徐字删了,换上“酱板鸭做法大全”。


有什么问题还不如直接问,粉丝的梗他又不是第一次延后才弄清。


结果问过去,当事人徐三千自己不解释,甩过来一个视频链接,说:


【答案自寻 屑屑】


【娱乐新鲜派这个采访你竟没有看过】


【郑迪小朋友,郑迪小朋友】


【你的退学通知书请拿好】


郑迪小朋友说:


【马上去看】


那边大概安静了五分钟,“对方正在输入中”了几秒,又回:


【…】


【所以均朔,你家里不困难啊?】


用语委婉,徐均朔反应了两秒,还是跟不上节奏。风水轮流转,现在是自己从“郑棋元心里到底怎么想”大师课退学。


这下大拇指的血液循环通畅了,连按数个问号:


【?】


【??】


【???】


【窝头没了】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我头没了】


【不是,棋元哥,你讲实话】


【是我长得很贫穷吗?】


郑棋元说:


【也没有,真不是。】


【但…】


【算了,没事儿,是我想多了。】


【你别在意。】


【[尴尬][尴尬][尴尬]】


徐均朔坐在地铁机场线里,脑海里还在循环“雪让我有点快乐”,现在几句消息横空劈来,脑内跳转的旋律就断掉,音符七零八落地砸下来,在地上粉身碎骨又瞬间重塑成一个硕大的问号——不是,是我想的这样吗?


所以郑棋元一直给他寄吃的以各种办法给他省钱是因为怕他营养不良,怕我国音乐剧行业的一颗新星由于没钱买零食生活抑郁而不能冉冉升起。


不是,太扯了,比把金鸡画成小鹌鹑还扯。


其扯淡程度值得荣登迷惑行为大赏bot和氪爆微博首页,标题是“钱真他喵不好赚,男朋友把我当熊猫养怎么办?”




酱鸭已经中火慢炖上,做春饼的面团刚用面剂子按扁,抹上一层香油,准备下锅烙。


郑棋元甩了甩挂在手上的水珠,点开微信。


徐均朔那边又回了消息过来:


【等一下,很恐怖】


附赠一个表情包,是粉丝P的徐三千敲钟图,正中三个白色大字——撞醒你


【是有另一个穷到手里拿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徐均朔】


【吗】


【?】


【我头想掉了也想不出来】


郑棋元也暂时无法想通,回:


【那你的刘海怎么自己剪?】


徐均朔此刻顶着一头已经被改造的较为整齐的刘海:


【我发朋友圈那次?】


【就打赌输了,大冒险二选一,我必不可能逃过】


【顾易🐶东西】


【另一个是要我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说我要当爸爸了】


【我觉得必不可能】


【以后也越来越不可能】


【就没选】


郑棋元:


【…】


【领养一个也不是不行,但要考虑清楚。】


徐均朔:


【?】


【?重点是上面】


郑棋元回归重点:


【那小时候零花钱也要自己赚吗?】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个年纪,小时候家里条件应该都好了,用不着。】


徐均朔:


【我妈是军人 这方面管我比较紧 没办法】




车停在小区东门,徐均朔下了车,被裹进北京呼啸的西北风里,几欲把毛衣领子拉成头套,背着包往家楼门口跑。


等他看到熟悉的901号门牌的时候,攥在手里的手机又显示了新消息:


【那你回去一趟…】


【家里没什么大事吧?】


楼道里黑灯瞎火,头顶摇摇欲坠的灯泡熄火,过年也没工人来修,电梯间的窗户没关,寒风就又曳进来。


徐均朔伸手敲门,边敲边回:


【我到家了】


【你先开门】


【gkdgkd】


【楼道里贼冷】


【郑迪郑迪】


【快点开门】


等郑棋元把家门打开的时候,徐均朔一句“虽然顾姨是我朋友,但我也必不可能当雪姨”刚打到一半,听见门锁的声响,头抬起来,眼瞳很亮,在灭了灯的楼道里像那个秋日晚上,身在北京的人往天上看,深色苍穹上悬着的两颗星星。


两人中间只隔着几匹布料,半米空气。很快就连半米也不剩了——徐均朔把下巴埋在他的肩窝,鼻尖抵着毛衣,抵在六必居的甜面酱、春饼表面一层香油、暖气烘烤过的毛线的气味里,说:“棋元哥,我真的冷死了。”


他身上携着家里带出来的暖气,和徐均朔身上的冷气流对冲。


郑棋元就想起来大寒那天的晚上,其实算来也不过是四天前,徐均朔握着手机从阳台推门进来的时候,也像这样,开敞的阳台门卷进来些穿堂的冷风,和厨房带着粥香的热对撞。


当时郑棋元带着隔热手套,把一大碗腊八粥摆到餐桌上,用纸巾擦掉溅出来的薏米糊,说,均朔,来吃了吧。


徐均朔从厨房柜子里取了勺和筷子,回来的时候就跟他讲,说,元哥,我得回家一趟,就,春晚当天或者前一天晚上再回来。


年轻人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平常,郑棋元以为是自己之前的猜测都得了印证,小孩儿家里困难真的是因为有老人得病,长期住院,现在病情可能又加重了。


所以他没仔细问,只是说,如果事情很严重的话,均朔,你可以跟我讲。


徐均朔说没关系,元哥,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我能搞定。


郑棋元也说“没关系”,但又讲的是,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我不是让你去依靠我,就只是…


徐均朔说,分工搭配,干活不累。


郑棋元说,对,其实就那种…像你买肉,我买菜这样。


徐均朔说,还有,你当大厨,我当卑微洗碗小弟。


年轻人说到这里,也终于笑了笑。


大厨就说,等哪天去买个洗碗机。


洗碗小弟顺杆爬,说,那我不就彻底赚到。讲实话,棋元哥,等哪天我们都唱不动了,就在北京买家店,二环内买不起就往外,然后开个餐馆,也不用很大,但定个小目标,先赚它几百万。


当时年轻人低头喝粥,腊八粥里的红枣和薏米被唇舌细细研磨,“等哪天”这三个字就也被他放在心里细细思量。


“等哪天”,这三个字很奇妙,在大寒时节窗外呼啸的风和室内温热的粥香里说出来,让他像是星际穿越者坐在驾驶舱里,低头看,显示燃料储能的格子永远不会下降,而他的终点宇宙另一端,航行时间是无限期。也像是东北平原落不完的雪,像是西山和长白山相连,闽江不流向东而向北,淌进松花江的凌汛里,像西伯利亚平原南下的风途经他的阳台也途经他的窗子。像年轻人这一生看不完的星辰,某个不会完结的夏天,和没有确界的喜欢。


“等哪天……”大寒那天最后,徐均朔放下粥碗,看着醺黄光影下的爱人,说,“等哪天我把所有事情都搞定,我再告诉你。”


“现在,棋元哥,你只需要知道,我真的……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那个时候他到底想说什么?


“元哥,我得回家一趟,就,春晚当天或者前一天晚上再回来。”


——棋元哥,我要去做一件事,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人傻到头掉,挑这个时间去做这件事。但…就,哥,你千万不要拦我。


“分工搭配,干活不累。”


——但我当然不会让你也一起过去跪着。我也蛮想讲,虽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够不够成熟,我还是想讲,没关系,一切由我来。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但我可能更想等哪天,虽然不知道要等多久,等你可以挺着背进我家门的时候,再带你回去。在此之前可能有很多很好哭的事,但我不告诉你。




“我跟他们讲……”徐均朔贴着爱人耳廓说,手把郑棋元的毛衣拽得好紧,像是把他后背的皮骨也一并扯住了,“我跟我爸爸妈妈讲,今年的春晚你们一定要看,因为站在我旁边唱歌的……是我的爱人,是我们未来的家人。”


他的话落在二零二零年的一月二十三号,除夕的前一天,一个人人都有家可归的夜。


但徐均朔是被福州可以过春天的冬季扫地出门的,颠簸着飘回北方,刘海被风拉扯,发丝错乱,挂着雪粒,雪屑很快融成水,渗进发里,让他像个刚刚在微波炉里解冻一分钟的冰块人。


跑得太急,裤兜也不知怎么的,内里的衬布翻出来,挂在裤子侧面,除了白色棉布空空如也,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徐均朔现在是真的身无分文了。


身无分文的冰块人抱着他的微波炉,两人挨得太近,像冷水湖底叠着的两块石头,是全部家当只剩下一张毛巾的银河系搭车客,偌大世界里所有暖气失踪,只能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郑棋元在他耳边说:“酱鸭我做好了,你尝尝味道,春饼我没放葱,现在回去还是热的。”


然后很轻地拍他的背,说:“回家吧,均朔,咱们回家。”


年轻人心里就湿嗒嗒地落雨,胸腔是潮而热的,所以风也是雨,雪也是雨,雨水肆虐泛滥,只能从泪腺点点地决堤。


他想到那本翻来覆去看到第三遍的书,《银河系搭车客指南》里,白色纸张的最后,银河文明的探索历程被归结为三阶段,“咱们怎么吃饭?”,“咱们为啥吃饭?”和“咱们上哪儿吃饭?”


银河系前任总统坐在“黄金之心”里,对那个全身细胞恐怕都改写一次的地球人说:“咱们去宇宙尽头的餐厅吃一顿。”


此时此刻,公元二零二零年,也许沃贡人就在距离行星一光年的路上,“我爱你”每日以亿次为单位被提起、被扼杀,地球这个计算机始终未能解出那个问题和答案——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


但是窗外初雪正落,爱人在他耳边说:“回家吧,均朔,咱们回家。”


年轻人在那一瞬间勇气填膺,即刻妄想自己是“深思”电脑,运算了七百五十万年,在光亮的建筑物里回答那个问题。


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


答案不是四十二,不是。


就是这句话。


徐均朔想。




八、


“回家吧,均朔,咱们回家。”










终。






#北京真的太冷太冷了,我也不喜欢冬天,但是总归还是有很多开心事,比如说刚才北京真的下雪啦!



LOFTER创作小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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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FP路痴版

  看到真实的我后你还会想接触吗

只喜欢善良活力的小蝴蝶吗。。。

可我不是这样的,我经常会胡思乱想会自我矛盾会纠结会猜测你的爱有几斤几两哪怕给予了我足够的爱意我也会逃避抱着"你一定会离开的"的想法去爱你

两个对立的面两个看起来相反的性格但它们都是我

我不希望你看到黑暗里的我,但你不可以只爱阳光下蝴蝶扇动翅膀的美好画面

(个人向认识的很多小蝴蝶都是很美好的这篇记录我个人的纠结/矛盾体)

  看到真实的我后你还会想接触吗

只喜欢善良活力的小蝴蝶吗。。。

可我不是这样的,我经常会胡思乱想会自我矛盾会纠结会猜测你的爱有几斤几两哪怕给予了我足够的爱意我也会逃避抱着"你一定会离开的"的想法去爱你

两个对立的面两个看起来相反的性格但它们都是我

我不希望你看到黑暗里的我,但你不可以只爱阳光下蝴蝶扇动翅膀的美好画面

(个人向认识的很多小蝴蝶都是很美好的这篇记录我个人的纠结/矛盾体)

葡萄火锅饺

【均棋】敬你

世间多遗憾,愿你们足够勇敢,能收获难得圆满。

谢谢你们这一年。


01

“最后呢,我这个杯子里还剩一口水。”徐均朔说完,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似乎想要证明给台下的观众看。


“很烦。”徐均朔说。


“最后这一点点,留给一个说好要来,我都给他留好位置了,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来的人。”


徐均朔偏过头咳嗽了一声,又笑了起来。


场馆上空的大屏幕足够清晰,能够拍到徐均朔额角的汗珠,和他看向台下某一个空座位时眼睛里蒙上的温柔笑意。


“他人不在...

 

世间多遗憾,愿你们足够勇敢,能收获难得圆满。

谢谢你们这一年。

 

 

 

01

“最后呢,我这个杯子里还剩一口水。”徐均朔说完,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似乎想要证明给台下的观众看。

 

“很烦。”徐均朔说。

 

“最后这一点点,留给一个说好要来,我都给他留好位置了,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来的人。”

 

徐均朔偏过头咳嗽了一声,又笑了起来。

 

场馆上空的大屏幕足够清晰,能够拍到徐均朔额角的汗珠,和他看向台下某一个空座位时眼睛里蒙上的温柔笑意。

 

“他人不在,我有点想讲他的坏话。”

 

“但是我现在又不舍得了。”

 

“有点想他,说实话。”

 

徐均朔对着某个方向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然后仰起头喝掉了最后一口水。

 

“敬你。”

 

“我来不及到场的爱人。”

 

 

02

徐均朔问郑棋元,自己的演唱会他是来当什么神秘嘉宾还是观众的时候,他想了一会儿,选择了后者。

 

徐均朔不满地吱哇乱叫,说他出大问题,居然不愿意给他当嘉宾。

 

哎呀你好烦,郑棋元说。

 

然而瞥见小孩的表情又忍不住顺毛安抚,说他要是去的话算哪门子神秘了,况且合作的机会有过太多次也还会有很多次,这次他更想在台下看他。

 

看他的小朋友独当一面,那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很爱他。那么他要做这其中最爱他的那一个,郑棋元想。

 

“那也行吧。”徐均朔很容易哄,当然前提得是郑棋元,“那我给你留位置喔。”

 

“最好的位置。”他又补充。

 

他留了很多位置给朋友们,最正中的那一个当然是郑棋元。没什么道理,好像也不需要什么道理,这变成了一件所有人都默认的事情。

 

然而世事到底难得圆满,徐均朔的演唱会前一周,郑棋元收到了单位的任务,要去外地参加一个活动。徐均朔听了一耳朵,没怎么记住,只记住了这个临时任务很重要,推不掉。

 

“你看啊,我得待一整周还多,到这一天。”郑棋元和徐均朔头凑头看日历,郑棋元扭头看看徐均朔近在咫尺的脸,“有可能赶不上了,怎么办啊?”

 

“赶不上就算了呗。”徐均朔肉眼可见的失望,但还是搓了搓脸尽量表现得平静,“我知道,你这个事儿比我重要嘛。”

 

“没你重要。”郑棋元纠正他的措辞,“但是可能比你的演唱会重要一点。”

 

“唉你干嘛!”徐均朔脸一红,“知道啦知道啦,你去吧啊,没关系的,好吧!”

 

郑棋元没搭理他,盯着日历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其实我说不定是可以来的诶,如果比较空的话我可以请假的,上次你过生日那天,我不就从澳门飞回——”

 

“停停停,打住。”徐均朔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郑棋元的话,“郑棋元,你想都别想啊我告诉你。”

 

“干嘛?”

 

“你问我干嘛?”徐均朔眼看就要跳脚,“生日每年都有一次,错过一次那就下次呗,你那次说什么啊,说都商量好了你要来还要上台,非从澳门飞回来又回去折腾这一趟,第二天是不是就发烧了?”

 

“所以我跟你说,这次你想都别想。”最佳辩手徐均朔同学说出结论,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郑棋元又没吭声,看了徐均朔一会儿,笑了。

 

“你好凶。”

 

徐均朔一愣,缩了缩脖子却还是不忘记再嘱咐郑棋元一遍:“这次你真别来了啊,演唱会总还有下次的,知不知道?”

 

郑棋元笑了,点点头;“知道啦。”

 

 

03

郑棋元离开上海那天,徐均朔正在筹备演唱会的各项事宜,没空去送他。好在前阵子郑棋元很闲,帮了他很多,徐均朔不至于过分焦头烂额。

 

然而小朋友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一方面是辛苦,另一方面是郑棋元强迫他健身。还是有那么一点成效的哦,徐均朔照了照镜子想。

 

演唱会倒计时一天,下午。

 

徐均朔破天荒地在下午给郑棋元拨了个电话,后者正好有空接起,对方却一阵沉默。

 

“怎么了?”

 

“是棋元哥吧?均朔他前两天感冒啦,今天还不见好,嗓子还哑了,让他——”电话那边是徐均朔经纪人的声音,后半句话似乎是被徐均朔强行按了回去。

 

“徐均朔?感冒了?”郑棋元皱眉。

 

“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你说了个不可能事件。”郑棋元从听筒里听到徐均朔说话的声音,他熟悉他的嗓子和状态,当即就沉下了脸,“徐均朔——”

 

“哎呀票都卖出去了,改期是不可能的。”徐均朔吸了吸鼻子,“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唉,还好你不在,很尴尬,万一整段垮掉怎么办啊?”

 

徐均朔闭了闭眼睛,猜想郑棋元可能会说什么“垮掉了我给你接着”之类的话安抚他,然而他等了一会儿,郑棋元的话却让他一愣。

 

“不会的。”郑棋元停了停,“你不会垮掉的,我的确很担心,但是我知道你有分寸。”

 

徐均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着该不会是感冒更严重了吧,一边控制不住地眼热。

 

他终于轻轻笑起来。

 

“可以嘛,我就是想听你说这句。”

 

“那你现在好好休息,赶紧的,不然我找人监督你啊。”郑棋元也终于笑了,“没事儿,我在呢。”

 

他到底还是他的小孩,和当初麦包掉了,抬头慌张地问他“怎么办”的那个徐均朔如出一辙。只是他现在可能未必需要安慰,那他就给他足够的支持,哪怕徐均朔打这个电话过来,或许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诶诶诶什么你在啊你不会——”

 

“少用嗓子少说话。”郑棋元打断他的话,“我就算人不在,心也在,行不行?”

 

演唱会倒计时一个小时。

 

徐均朔在后台化妆,嗓子的状态比昨天好了一点,他没给郑棋元发消息,怕自己分心。工作人员给他准备了水杯放在台边,说观众们肯定都能理解,徐均朔点点头,没拒绝。

 

郑棋元现在在干嘛?徐均朔还是忍不住想。

 

然而随着倒计时的逼近,他开始紧张,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演出服最里面贴身戴着的挂坠。那是郑棋元送他的,他今天一定要戴。徐均朔深呼吸,好像确实安心不少,就好像他确实在一样。

 

灯光,音乐,掌声,正式开场。

 

徐均朔确实有分寸,虽然嗓子的状态并不好,但总体表现还算不错。台下的观众非常善解人意,在临近尾声的talking环节纷纷大喊让徐均朔少说话。

 

“没事没事,问题不大。”徐均朔笑了,“要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我就延期了好吧——没有,开玩笑开玩笑。”

 

“唉,是延期开玩笑啊,不是我没事开玩笑啊。”

 

徐均朔收了笑,慢慢道:“还是跟大家说声抱歉,因为我的原因,没有给大家带来最好的体验。”

 

台下的观众大喊“没有”、“你已经很好了”,徐均朔又笑了:“唉你们能不能客观一点,不要闭眼瞎吹好吧。”

 

内场有个姑娘大声喊了句什么,徐均朔没听清,往前凑了凑,大家齐声喊他喝水。

 

“哦哦哦喝水,我这就喝。”徐均朔点点头,拿起工作人员放在台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众所周知,我不太会喝酒,但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呢,我就以水代酒,好吧,感谢一些人。”

 

全场安静下来。

 

“首先,敬我的家人。”徐均朔轻轻举起了杯子,“他们是陪伴我最久的人,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见证的我的成长,也是一群最爱我的人。”

 

“谢谢。”

 

“然后敬我的朋友们。”

 

“台前幕后,工作和生活上,出门在外靠朋友嘛,所有帮助过我,陪着我的兄弟和姐妹们,谢谢你们。”

 

“再然后,敬你们。”徐均朔笑起来,台下一阵欢呼和掌声。

 

“你们也是我的好朋友们,我一直这样讲,谢谢你们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来看我,谢谢你们的信任和支持,我会努力,不辜负你们的这些信任和支持。”

 

“最后。”徐均朔眨眨眼睛,看了一眼手里的杯子。

 

“最后呢,我这个杯子里还剩一口水。”徐均朔说完,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杯子,似乎想要证明给台下的观众看。

 

“很烦。”徐均朔说。

 

“最后这一点点,留给一个说好要来,我都给他留好位置了,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来的人。”

 

徐均朔偏过头咳嗽了一声,又笑了起来。

 

“不过他也不是故意的嘛,我知道的。”

 

场馆上空的大屏幕足够清晰,能够拍到徐均朔额角的汗珠,和他看向台下某一个空座位时眼睛里蒙上的温柔笑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

 

徐均朔嘴硬地一遍一遍说让郑棋元不要来,可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想看到那个人在他一首歌唱完,“天降奇缘”似的出现在座位上,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那个位置还是空空的,徐均朔心里默默地算了算演唱会还剩下的时间,按下那一点点失望的念头,重新笑了起来。

 

“他人不在,我有点想讲他的坏话。”

 

“但是我现在又不舍得了。”

 

“有点想他,说实话。”

 

徐均朔对着某个方向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然后仰起头喝掉了最后一口水。

 

“敬你。”

 

“我来不及到场的爱人。”

 

台下静默两秒,随即是山呼海啸一般地尖叫,徐均朔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得逞地笑起来,大屏幕是他表情的特写,能看到徐均朔明晃晃露在外面的小虎牙。

 

然而下一秒,徐均朔的表情忽然变了。

 

满场观众眼睁睁地看着徐均朔被口水呛到似的开始疯狂咳嗽,还差点从坐着的高脚凳上跌下来,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脖子。

 

就在刚才,几秒钟之前。

 

耳麦里忽然传出了不属于后台导演的声音,带着徐均朔无比熟悉的轻笑,就在他说完那句“爱人”时候。

 

“来得及。”那个声音停顿了一秒,“我在。”

 

fin.

Hawaii

百万玫瑰:

深更半夜,又要来@Hawaii老师了。

讲道理,这位老师的ID在我的账号里出现的频率太高,已经成了另一个我了。

实话说,是真的,完全可以说是另一个我。

我和这位老师真的经常在同一秒,同一瞬间,发出一模一样或意思一样的话,图3图4打红框的是刚刚新鲜出炉的,在几个来回之间连撞了四次。

我很久很久之前也发过一次这样的聊天记录,当时是和她连撞了三次,觉得这种默契太可怕了,就截图发了lofter,我们俩就是正在聊这段故事呢,从连撞了三次的故事讲到这三年来的彼此的变化。

然后,就又开始,连撞了四次。

怎么讲呢,我是一个比较孤僻的人,虽然平时评论区回复得很多,私信...

百万玫瑰:

深更半夜,又要来@Hawaii老师了。

讲道理,这位老师的ID在我的账号里出现的频率太高,已经成了另一个我了。

实话说,是真的,完全可以说是另一个我。

我和这位老师真的经常在同一秒,同一瞬间,发出一模一样或意思一样的话,图3图4打红框的是刚刚新鲜出炉的,在几个来回之间连撞了四次。

我很久很久之前也发过一次这样的聊天记录,当时是和她连撞了三次,觉得这种默契太可怕了,就截图发了lofter,我们俩就是正在聊这段故事呢,从连撞了三次的故事讲到这三年来的彼此的变化。

然后,就又开始,连撞了四次。

怎么讲呢,我是一个比较孤僻的人,虽然平时评论区回复得很多,私信也基本都会回,但实际上还是很孤,Lofter对我来说,是和其他软件都不同的天地,我人为的把它和其他空间隔开了,孤独的活在我的小宇宙里,微博也是我的自留地。

跟我交换联系方式的人很少,因为我真的是算比较胆怯的人了,也不太和同好结交,也不太敢主动给我喜欢的写手发消息,一直讲Hawaii老师是我唯一一个跨越了二次元和三次元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和我保持了长久的联系的“网恋情缘”,我们认识都快要三年了。

这几年我们就一直保持着极高度的默契,也分享经历的喜怒哀乐,每天都聊天聊到凌晨一两点,我只要抱着手机跟人聊天笑出一朵花都不用问,肯定是在给她发消息,Hawaii老师太过有趣,谁都会喜欢和她说话,是让我知道原来现实里也真的会存在精灵。

她分享我最快乐骄傲的时刻,最失意抑郁的时候也没有错过,掌握了我秘密的最多,一天的聊天记录就能刷好几百条。

从认识的那个晚上我就有点感觉到了,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让我有了莫名的信任感和安全感,我真的非常快速的对她放下了防线,然后在每天频繁的聊天里日渐发现我们到底有多默契,想法到底有多契合,我真的经常给她发消息说“你怎么会这么懂我”,她也没少在我分析她的想法的时候连连给我发“对对对”。

讲真的,除了我们结识的那个CP,我和这位老师没有嗑过任何相同的CP,我真的嗑上均棋都比她晚了好几个月,我平时也不知道她又认识了什么漂亮弟弟,但是一点都不耽误我们两个互相按头。

我给她哗哗哗倒我CP的糖,她一句话不讲上来就给我发视频叫我去膜拜她的CP,在我没空追声2的那几个月里我几乎一期不落的听完了树和圈唱的歌,还看过各种采访视频和嗑点合集,都是Hawaii老师推给我的。(再次感恩Hawaii老师让我认识了这么这么优秀的徐均朔和这么这么好的郑棋元!)

为此我还跟她开玩笑,我说我哪有站什么CP的权利,还不是你跟我说什么我就站什么,跟我讲是哪两个人就是哪两个人,她跟我讲的是均棋我就站均棋,我搞什么完全取决于Hawaii老师喜欢什么。

关注了我很久的人可能会有感觉,就是这位老师真的被我艾特的频率很高,我专门写给这位老师的文章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她想看什么我就给她写什么,没少把文当作给她的惊喜突然发出来,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给她告白啊之类的东西,真的艾特了她很多次,现在能看到的还是我保留下来的。

Hawaii老师是世界上最奇思妙想的宝贝,平时聊天的时候总是冒出一些让人爆笑的词句,让我在非常消沉的时候都能快乐起来,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这么做到的人。

Hawaii老师也特别的大方,我总说她如果去卖脑洞卖梗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因为她想出来的脑洞就是特别的独特、特别的另辟蹊径,可是她总是说着说着就突然拿我的CP开始举例代入,然后必然的,那个脑洞就归我了,我就可以拿来写文了,哇,这么一讲,我阻碍了她赚大钱。

Hawaii老师也特别的真诚,出去旅游的时候也会一直惦记我,这三年里给我发了超多的旅行明信片,拍了好多照片给我看,在冲绳的寺庙为我求御守,去了尹老师的家乡长沙就会给我寄长沙的特产,每年圣诞节的时候都会给我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在送礼物这一方面她真的总是心思满满,第一年送给我的卡片上写着“这是抖森先生送给你的巧克力”,还有一个定制的抖森的小立牌,第二年是印着尹老师图片的抱枕(后来这张图片就一直成为了我们的聊天背景),上一个圣诞节送的是定制的玫瑰花造型的复古首饰盒。

我也总是跟她讲,总觉得我怎么对你好都不够,因为你给我带来了最意想不到也是最能支撑我的理解和快乐,你是唯一一个,既可以跟我聊CP聊追星,又可以跟我掰扯生活里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朋友。

窗边停着麻雀她给我连发四五张照片,今天打算做个烤鸡都要挨个儿给我拍照片讲步骤,我说我妈夸你真厉害,她还要卖乖说谢谢阿姨下次做给阿姨吃。

什么都可以聊,也什么都聊。

是我生命里唯一一个这样的存在。

我讲过的一点点小事也会被记住,表现出的一点点小情绪也会被认真对待,Hawaii老师对待别人的时候好像从来都不会有敷衍,跟她说话一定事事都有回应,所以听到她说她的情绪没有被认真对待的时候我总是特别义愤填膺,因为我知道她对待别人有多真诚,我也在尽力回馈这份真诚,所以不允许别人辜负这份真诚。

两年多,快要三年了,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好多好多和她可以拿来写的东西,每每编辑完重新发表了之后,又总是想起新的点来然后又来补充。

即使喜欢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即使我喜欢的歌手和演员基本都不是Hawaii老师的心头好,但她总是会特别耐心的听我吹彩虹屁,每次我自己都觉得我太夸张的时候,她不会质疑我在说假话,只会说你吹得这么厉害,我都有点好奇了。

然后她就去看尹老师的采访,看尹老师跳舞,还看尹老师的电影电视剧。

跟我讨论我不仅仅是喜欢,而是崇高地敬仰着的人,都有什么共同点,抖森尹昉,分析到底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成为我心里的乞力马扎罗。

叫她去听周杰伦新歌就去听,给她看萧敬腾的Live视频她就看,半夜一直呜呜呜说我好喜欢郑棋元她也不嫌烦,我有段时间发痴说我是邓伦女友本人,她还一本正经的说你男朋友很帅。

反过来同样的,Hawaii老师给我发的所有东西我都会看,她喜欢的人我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多一份好感和怜爱,她提起谁的时候说妈妈爱你那我下一句必然自称干妈。

我也讲了嘛我是一个比较独的人,而且写文更多是因为自己想写,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别人喜不喜欢我的文章,想要给Hawaii一个惊喜所以瞒着她写完了《宇宙级》(期间她还一直跟我聊天但我一点都没泄密),发表了之后也并不担心热度,只是很惶恐于她的读后感,怕我没有写出她心里的徐均朔的百分之一的可爱,也怕我没有写出郑棋元百分之一的好,所以再三追问过她,我写的树是不是立体活泼的,有没有本人百分之一的优秀。

然后她用一篇篇突然发给我的文评告诉我,我有,我没有写糟她心里的元与均棋。

除去Hawaii老师的认可之外,对于每一份喜欢,我都抱着感激的心情,但我也不敢全盘接受别人对我的赞美,甚至,会觉得无法喘息。

前一段时间,发了唐古拉,因为写的过程很痛苦所以我有点不想看见这篇文了,结果后续的反响把我吓到了,我一点都没有预料到,也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得到那么高的评价,我不能虚伪的说我不开心,我很开心,文章被人喜欢我很开心,但是这份开心可能持续了三四天吧,就变成了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因为实在是太超乎我的想象了。

私底下聊天的时候,我根本不让Hawaii老师提起这篇文章,自己也没法讲出这篇文章的全名,有点想要逃避的感觉,后来的几天精神都比较差,因为觉得被关注的太多了,被捧得太高了,我很害怕,没法纯粹的开心起来。

可是这份心情表达出来会显得很矫情,我跟Hawaii老师说我其实觉得唐古拉不值得的时候,她还开玩笑说我这语气怎么这么茶,我自己也觉得有点那个意思,就憋着没有说了。

当时收到了很多的手写和文评,怀着感激的心情,我努力地回复了,尽量做到了坦诚我的感谢和真诚,因为收到的都是每一份真心的喜欢,所以我也想要真心回应,因此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表达出我内心的束缚和惶恐。

我就一直憋着憋着,也没怎么多和Hawaii聊这个,也因为我在lofter上回得比较活跃,所以也没让她知道我其实有那么不快乐。

直到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说我好像要崩溃了,有人从我的关注挖到了我的小号和别的纯粹的亲友,我好像承受不住这份窥探了,然后她意识到我是真的那几天都没法开心,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这几天都没有发现你不快乐,以为你的文章受欢迎你是真的很开心,怎么办,“我好后悔我没有托住你”。

我当时真的听完语音就抹眼泪。

怎么会有一个人这么真诚的对待我莫名其妙不讲道理的情绪,我都没有为我又在跟她散播负能量道歉,她居然先向我道歉了。

今天晚上四连撞之后,我说没别的了,只有一句灵魂伴侣可以解释了,Hawaii老师又发了个熊猫头流泪的表情包,说:

“以后真的要和你互相托住了”。

然后这一句话让我深更半夜打字打到现在。

我是真的非常感激可以遇到这样的人。

碰到聊得来的人就已经很难,何况是这样的契合的人,不见得每个人都能碰上这样的唯一,可是我20岁的时候就遇到了。

Hawaii老师对我来说是最特殊的人,也是我能继续真诚下去的底气,因为她绝不会哪天让我摔空,她在自己的文章里都要在心里想着我然后写“永远都接住你”。

之前汇总了她给我写的文评,我在最后一段写,我分享这份灵魂伴侣的快乐,也祝福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快乐。

我还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真诚祝愿。

希望所有朋友都能遇到唯一契合的人。

 

“不过在你们合一之中,要有间隙。让天风在你们中间舞动。彼此相爱,但不要让爱成为束缚,让爱成为奔流于你们灵魂海岸间的大海。注满彼此的杯盏,但不要从一只杯中啜饮。要将自己的面包赠与对方,但不是享用同一块。两个人一起欢歌曼舞,但要保持各自的独立。”

 

讲道理,我是真的蛮慌张这类真情流露时刻,头皮发麻,一片空白,直接穿越回小学竞选班干部磕磕巴巴念不出草稿的时候,哇,尴尬的呀,尤其是玫瑰老师这个恐怖的滤镜,特别热衷于用“最”字打头的形容,把我搞得盘古开天辟地第一遭似的。

 

说实话,刚加好友那会儿还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不错,要开始进入回忆模式了。那时候玫瑰老师还是我圈大佬,每次推文贴必有姓名,就跟重点中学特优班里那种参加比赛拿国奖的学生一样,每周一五星红旗下讲话。后来忘了怎么认识的了,待我去翻翻记录(?(好像是突然在我一篇没有后续的pwp下面评论了,嘶,不提了,万一玫瑰老师想起来又得骂我。反正是退圈之后加的好友,玫瑰老师当时还很天真很年轻,对这个世界的丑恶嘴脸还很懵懂不知,主要表现在不知道我带着沙雕和降智攻击套餐就这么大摇大摆来了。

 

所以我也一直觉得玫瑰老师就跟我最开始的“刻板印象”一样,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漂亮女明星,虽然她也从最开始就一直反驳并不温柔,只是体面人罢了。那我在玫瑰老师面前就特别皮,咋咋呼呼的,想到一出就一出,前一秒还在哭我房子塌了,下一秒嗑就嗑血糖,房子塌了也是夫妻对拜的姿势,生不同衾死就同穴,玫瑰老师脾气超好的呀,一边震惊一边就顺着我叽叽歪歪。绝了,我有时候觉得她真的把我惯得没边了,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了,日常聊天里我疯狂试探道德底线,结果玫瑰老师说:“对象是你的话当然不可能指责啦”,我一边哭一边感慨什么叫慈母之心可教人盲了眼睛啊。之前我还说想种向日葵,十月份入秋那时候,玫瑰老师买了两朵,用牛皮纸包着拍给我看,我说羡慕的呀,玫瑰老师过了一会儿tb截图过来说给你买的在路上了,我倒吸一口气把我室友腿都掐红了(然后他把我揍了),就立刻欢天喜地去发朋友圈了(够了,再说就烦了。

 

真诚是一面镜子,玫瑰老师老感慨我对她太好了,其实她对我也是一样的,CP不是她感兴趣的也会捧场地鼓鼓掌,没事来几把刀把我捅得死去活来(有在内涵的意思),也不介意我发神经,很真诚很诚恳地回应我稀奇古怪的想法,把我放在心上又总是被我的人格分裂矛盾到,八九月份在我面前夸小树也不是骂小树也不是的小心翼翼的玫瑰老师就特别可可爱爱,虽然我们各自也有交际圈,有现实里网络上不同类型的朋友,但是陪我最久的只有她。其实追星嗑CP在我们之间占的比重太少了,就算不聊这些也完全没关系,害,主要是我俩互相延迟,她搞瑜昉一年多了我才真的看完《红海行动》,然后我从云次方跳到yyjq三四个月之后疲惫了,她才跟我说觉得云次方挺好嗑的(狗到了天花板,却失去了我,这一切,值得吗?(不是(总之呢,我从大学到现在,是玫瑰老师参与了全部,不管是去日本还是大四上半年,我特别委屈特别难受的时候,虽然玫瑰老师自己也心焦,很不好受,也还是会听我碎碎念,安慰我,让我休息一下,停下来等等,买礼物给我,给我的冷CP写点东西,让我不至于在讨饭的时候挨饿冻死(特此献唱一首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他真的是我单方面规划进未来里的最契合最特别最用感情喜欢着爱着的朋友,是我躲无可躲向深渊滑去时背上最后一根安全索,是能让我在这一刻有勇气承诺永远的人。

 

开心的时候也是,会想第一个告诉她,玫瑰老师就真的为我的快乐而快乐,reaction王者赞,也因为这个,我也很愿意很喜欢花心思给玫瑰老师买圣诞礼物,记得前两年都是偶像相关,第三年我们两个都挺受折磨,我有天晚上失眠就起来给她挑东西,当时才十月份,我就跟她说有一件特别特别好的事,玫瑰老师还傻乎乎问我能说吗,我说再等等,玫瑰老师就说既然你也觉得是好事,那我也愿意相信和等待。真的把我憋死了,我完全不会藏事,好多次都想招了,就憋着。后来是平安夜到的,那天玫瑰老师起得特早,去拿完快递回来,我还在跟她侃大山,她直接就震惊了。我写了挺长一封信,让店家帮我打印,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包括两个月前那件事其实就是这件事。还有一个枫叶书签,因为枫叶的花语是“坚毅”,就希望她该温柔时温柔,该发威时发威,永远不退缩,永远坚定勇敢地走下去,然后加上伍佰有一首歌,就叫《枫叶》,“化成了满山和满谷的对你思念,写满了满地和满天的爱的诗篇,咏叹着生命的美丽和世界的无限”,歌词我蛮喜欢的,一种思念但是随性洒脱的感觉,想到相遇不易,而离别是常态,但是还是想留下点什么。我麻了,给我说脸红了。

 

当然啦,除了温柔这种主观方面的特质,玫瑰老师还有一大把让人没办法不喜欢她的优点,博学啊,啥都看,玩微博都是在看世界新闻,超厉害超恐怖一人,知识储备和信息密度都远远高于我,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盛气凌人过,永远保持着谦虚,又很坦荡,酷得不行,问起来我都要写一篇论文(这女的吹牛皮越来越癫狂了。

 

完蛋,因为实在太熟了,我也不知道还能说啥,再矫情一点我jio趾都能被缱绻得在拖鞋里攥成拳头。其实我对lof的定义没玫瑰老师那么特殊,就觉得发文看看的地方,所以老也不登录,她还得私聊提醒我。那就这样吧,炫耀够了我还是小狗狗,要回家的。

阿萝

【元与均棋】《鸟儿和树》

• 有关诗人和九十年代。

• 取这个标题是想和均朔的《松鼠和鹿》互文。这首歌的原名改掉了,我觉得可惜。愿我们未来都能拥有自由为作品取名的权利。

• 这个故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很爱它。如果你愿意读完,我不胜荣幸。

• 推荐一首歌《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万能青年旅店。歌曲年代在文中有化用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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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读到这里。

愿鸟儿有树可栖,愿树木终能成林。

• 有关诗人和九十年代。

• 取这个标题是想和均朔的《松鼠和鹿》互文。这首歌的原名改掉了,我觉得可惜。愿我们未来都能拥有自由为作品取名的权利。

• 这个故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很爱它。如果你愿意读完,我不胜荣幸。

• 推荐一首歌《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万能青年旅店。歌曲年代在文中有化用和修改。















——

感谢你读到这里。

愿鸟儿有树可栖,愿树木终能成林。

hati

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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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元与均棋] 烟吻 (完结)

写完了,有空再修

瞎编港风娱乐圈,涉及到一切细节勿考据

年下,正文无车,可以当无差看


bgm:梦伴-李悦君


若世界陷进大骗局里面/

朋友亦难以发现/

共你隔着空在秘密通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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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零零五年,我第一次见郑棋元。


我记得是十二月,百货公司橱窗里已经陈列圣诞商品,但港城气候潮热,处处都还开冷气机。


郑棋元当时还未搬到后来白沙湾寓所,独自住酒店套房。他的特助Denny梁带我上楼,叫我换鞋去沙发坐下。客厅没有人,卧房门虚掩,缝中光线昏昏,盥洗室传来音乐和水声。Denny不好催,只能频频对表。我等够半个钟,才有人披浴袍出来,...

写完了,有空再修

瞎编港风娱乐圈,涉及到一切细节勿考据

年下,正文无车,可以当无差看


bgm:梦伴-李悦君


若世界陷进大骗局里面/

朋友亦难以发现/

共你隔着空在秘密通电/.




-






01


二零零五年,我第一次见郑棋元。


我记得是十二月,百货公司橱窗里已经陈列圣诞商品,但港城气候潮热,处处都还开冷气机。


郑棋元当时还未搬到后来白沙湾寓所,独自住酒店套房。他的特助Denny梁带我上楼,叫我换鞋去沙发坐下。客厅没有人,卧房门虚掩,缝中光线昏昏,盥洗室传来音乐和水声。Denny不好催,只能频频对表。我等够半个钟,才有人披浴袍出来,头发潮湿,盖一条宽大毛巾。


Denny将餐盘拿过来,裸麦吐司涂厚厚忌廉,葡萄和士多啤梨对半切堆一层,再浇枫糖汁,十足罪恶吃法。他抱怨郑棋元又睡迟,造型只能车上做,又说再一刻钟司机就到楼下。他还想再念,郑棋元拖长音“阿呀——”一声,Denny只好闭嘴。


郑棋元拨了拨刘海,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他皮肤很白,眼下有痣。我得以平视他,犹豫一下没开口。


Denny说:“早上接到的人啦,*工人把小孩送到公司就走了,我打电话给郑小姐也无人接。”他催促我,“叫人呀。”


我小小声喊舅舅。


郑棋元看我半天,“啧”了一声站直身,去流理台旁边吃东西。


“不像郑遥啊,这么黑,”他拈葡萄入口,吮掉手指上糖霜,“跟小土豆似的,可别领错小孩。你叫,徐什么来着?哦,均朔。徐均朔。”


他讲话腔调很正,几乎没有港岛口音。他教我不要叫舅舅,说这样像平白老好几岁,又问我:“你妈怎么跟你说的?”


我回想郑遥替我收拾箱子时情景,没有几件衣服,她叠了又叠。说话时一眼都不敢看我。


“她说她有点事,让我去舅舅家玩几天。”郑棋元露出嘲弄神色。我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不会来接我了?”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慢慢吃完早饭,取餐巾揩净唇角:“我这几天忙。阿丹,维多利亚学校那边我都讲过了,你给他办好入学,添置点东西。”


Denny应了一声,他看我眼神也带同情。郑棋元解开浴袍露出漂亮躯干,兀自换衣,我那时不识高定礼服,不知几片布可值六位数价钱,只觉得他好看。


他问我需不需要工人来帮我洗澡。我立即摇头,他又笑了。他仿佛很爱笑。


“那你自己洗啦,必须洗完才可进起居间。你睡客房,柜子里有毛巾和睡衣,自己找来用。”


Denny说司机到了,郑棋元点点头,换鞋出门前对我嘱咐:“不许进我房间,不要在地毯上吃东西,不要自己出门。”


我不讲话,只是抬头看着他。他讲完一大串不准不要,低头看了我一会,神色变软叹口气,轻轻拍一下我发顶,动作不熟练,仿佛拍皮球。


临走前他说:“我今晚会早回家。你先住下来,其他事之后再说,从长计议。”


工人:佣人



02


一长竟长过北京奥运和金融危机。


我渐渐习惯在港岛读书生活。维多利亚这样的私立学校,小孩都似落地未识几字先通人情,开家长会倒像大牌秀款展览。我刚来时英文不好,又不会讲粤语,听课交朋友都十分艰难。这群天之骄子不会和普通小孩一样,用恶劣态度野蛮手脚欺负人,他们教养良好、彬彬有礼,自己有一套排挤人办法。


郑棋元没安慰我,他说世上总有人讨厌你,如果没有证明太平庸,更悲惨。所以不用想让每个人都不讨厌,不如想想怎么得到一部分人喜欢。这些话我当时理解不了,但都有好深印象。


郑棋元给我零花很大方,逢年节发放厚厚*利是封,四位数以下开销甚至不必告诉Denny,但除经济以外很少过问我的事。我最初也有不满,迟到早退、考试乱答,好叫他注意我。Director来家访告状,我期望郑棋元会骂我,结果他应付走老师就倒头睡回笼觉,全如无事发生。我那时委屈至极,故意做许多他不喜欢举动来表达我的愤懑,不洗澡、在卧室吃零食、摔门、吃东西吧唧嘴。郑棋元由我折腾,只嘱咐工人不许为我打扫房间。


我隔好多年都记得很清楚,那时郑棋元抱着双臂冷眼看着我哭,最后说:我不大会哄小孩,但我讲道理。道理我也只讲一遍,你听进最好,听不懂我也不会再说。


他讲没人为你买单,一个普通学生不妨碍老师升职,不妨碍同学升学。我呢尽义务养你到十八岁,到时你自己解决生计,蹉跎只有你自己。


小学二年级,蹉跎甚至是陌生单词。


事后回想觉得好笑,没有长成反社会人格,多亏我自己心宽。


利是封:红包


03


我到港岛时郑棋元刚从演艺学校毕业两年,但已是声名大噪的电影明星。他二十二岁在大学中被欧洲导演选中,出道作品就是男主角。那时他还叫郑迪,凭人格反转和极神经质的特写长镜头斩获各大电影节重磅奖项,签进公司留港发展。那部小成本悬疑片至今仍保持亚洲同类型电影票房记录。


二零零六年,我升上三年级,郑棋元和公司解约。这事一时沸沸扬扬,供活花边小报足半月薪水。他老东家寰艺将他做摇钱树,揾钱*嘴脸直白。狂接烂片压榨不讲,应酬走穴更是来者不拒,业内都有耳闻,但大家也都知郑棋元进圈不久根基很浅,只有茶余饭后感慨一句他运气不好。毕竟这名利场踩低捧高,腌臜不平的事太多。所以郑棋元零六年底忽然雷厉风行、解约出户,实际大跌许多人眼镜。


他缴付违约金,带走Denny,更名“棋元”,也未签进其他公司,成立自己名字工作室。这幕后当然有他人出力,其中最惹眼一个是寰艺死对头星程的少东林家璁。林家璁刚满三十,英俊又多金,最紧要是单身,他和郑棋元的关系很被八卦小报纠缠一番,后来明面上虽被星程花钱压下,私底下口耳相传的谣言其实更甚,仿佛已是证物确凿的不宣之秘。


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明白。当时我小小人不懂状况复杂,我只知道学校中有人讲郑棋元闲话。港岛狗仔写新闻为搏眼球已经尽夸张能事,但学生养尊处优的妈咪们平常也无工要做,做指甲头发时讲起是非比小报更离奇刻薄。有合不来的小孩大概听到一些,急忙忙就来我耳边搬弄。讲郑棋元给钱就可睡,男女不忌,有私生子还可扒上金主。


他洋洋得意,一口一个“我妈咪讲”“我aunty讲”,好似亲眼见到郑棋元放荡生活一般。


我平常懒得和这些白痴仔计较,他们有时阴阳怪气讲我,我只当听不见。但那天突然看他非常不爽,就站起来说:你妈咪有无同你讲,讲话不中听要被人打的?


我打架聪明一些,专挑对方又痛又不容易留痕迹的地方揍,我的对手不懂这窍门,所以最后被拉开带到office听训时只有我挂彩严重,鼻子也淌血,手肘也破皮,看起来惨到不行。阿丹很快到学校,生活老师讲了事情经过,Denny看我一眼,不顾我忿忿神情,口气温和有礼:既然Oliver先动手,肯定我们负责的。


回家后阿丹向郑棋元如实汇报,郑棋元撑下巴听完不讲话,走过来问我痛不痛,又问我打架的同学是否比我壮。阿丹忍俊不禁,扭头过去忍住。我说他高我一吋,郑棋元忧心忡忡,吩咐Denny以后早餐要盯我多食蛋奶。郑棋元官方身高数据六呎,但其实算一八零公分还需少少四舍五入,同个高女星搭戏常要垫高鞋底,他说男孩随妈咪,郑遥身高差强人意,徐均朔你要加油。我完全料不到剧情这样展开,郑棋元既不恼火也不问内情,却莫名其妙让Denny逮到时机揭发我常不吃breakfast。


隔周家长会。郑棋元从来没出席过学校这类活动,往常不是阿丹就是阿丹手下,谁知那天郑棋元事先一点口风不漏就突然出现在教室,仿佛从活动径直赶来无暇落妆,摘掉太阳镜口罩,露出漂亮过分一张面孔。维多利亚星二代不少,但郑迪正当红年纪又轻,当真惹眼。


他问我上次打架是同谁,我指给他看,他就走过去,笑口吟吟不知说了什么。那男生起初一脸戒备倨傲,没想到后来竟眼神乱飘脸泛红到耳根,郑棋元已返回我身边他还在原地呆立。我好奇想问,郑棋元却只是笑,挎过我肩膀往校外走,不肯再讲。这事便再无下文,直至我小学毕业升学,那男仔忽然别别扭扭托人问我可否要到郑棋元亲笔签名,确实骇到我。


不。不该惊讶,毕竟是郑棋元。毕竟是他。


 | 搵钱:赚钱


04


我四年级时郑棋元购置白沙湾的住房,我俩总算搬出香格里拉,经理几乎执意要为我们开欢送会。


搬家后郑遥来过港岛一次。她来校门口接我,要带我去金钟吃海鲜放题,我摇头说想要吃Jollibee。她不敢拗我,最后真带我打车去湾仔寻快餐店。我向她要一张五十蚊*点一份炸鸡桶,配酱专心吃乐色食品吃到两手油。


郑遥坐对面,眼神局促,看我时几回欲言又止。她仍旧漂亮,郑家人都有相似的挺鼻薄唇同无辜眉眼,岁月都格外优渥,顾盼时天真神采仿佛二十出头,我见犹怜。


她问郑棋元对我如何,我胡乱点头敷衍她。


刚来港时我曾让郑棋元帮我买一支手机,看到国外号码都会期待是她call我,然而每每落空,有些事也就了然。我成年后想起郑遥,只是失笑,不觉得愤怒。


她这一世都未长大过,好像是长在奇怪玻璃房,否则点解*天生只知道要爱,全不懂得责任义务,不懂得要为选择埋单。大学时不顾旁人阻拦一定要与徐贵生恋爱,后来被正室追打上门闹到学校,郑遥那时已经有我,二话不讲瞒住家中退学,我阿婆那时还在世,迢迢从沈阳跑到榕城,哭也哭、打也打,无奈郑遥铁了心痴缠,讲你从此不用管我。同徐贵生地下拍拖三年不讨要名分不说,居然没攒到一厘家俬,全心相信对方有情饮水饱这类甜蜜语言。最后徐贵生生意遭挫,将郑遥和我扫地出门来向太太表白改过衷心,郑遥一个拖着小孩的大学肄业生,画画品茶插花还会一些,去哪里搵这样的工?如何谋生?到头还是厚颜回家。那时阿婆已经不在,舅公四处打点总算塞进学校当图书管理员,没两年搭上校内鬼佬交换生。鬼佬毕业许诺婚礼绿卡说要带她回美国,独独一个条件:只是钟意二人世界,不可以带埋*细路仔。


郑遥说宝贝你不要怪妈妈,妈妈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就擦净手指酱汁把包装纸团作团,然后仰脸冲她笑露八颗牙说我知道。


吃完东西外面天忽然转阴,好在阿丹的车已停在店外街边,回到白沙湾时郑棋元难得在家。他最近迷恋摄影,正闷头研究新买长焦镜,听到动静瞥过来一眼,招手叫我过去身边问我是否识得那上面英文字,上礼拜刚教过我。


郑遥叫他小迪,郑棋元不应声。她拎着铂金包站在玄关,露出泫然神色。


郑棋元拍拍我后颈叫我去温书,我知道他是要和郑遥讲话,就乖乖抱书包上楼,拐过角时楼梯扶手栏罅隙之间漏见郑棋元倏忽沉下来的面孔,同隐隐约约一句“你来干什么”。我有意听壁脚,但他们没说几句就进了书房。


荣姐叫我吃晚餐,菜足足够三人分量,盐烧方利鱼甜酱片皮鸭,点心件件卖相味道都落过心思。可书房大门还是紧闭。


我印象中郑棋元很少疾言厉色,即使生气也是多冷脸少火滚,懒得与人争口舌,但今天不同寻常,门后郑遥高声说了句什么,郑迪厉声打断她,然后话声又渐渐低,仿佛有人哭泣起来。


我味如嚼蜡吃完,在客厅心不在焉看《古灵精探》,直到两集播完书房门才打开,郑遥双目红肿,郑棋元面色亦很难看。我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郑遥左手攥张纸巾,右手抓得名贵包包起皱,走来我面前,抬起手,我犹豫一秒到底未躲,由她手指微凉温度轻轻落我发心,轻得好似触碰一座流沙堆塔。


窗外又落起雨,有窗户未阖严密,风鼓动窗框嘎吱响。荣姐连忙去关窗,郑遥将要出口话语被这阵响动截断,再讲不出来了。她眼里情绪从愧疚复杂到愤懑,一咬唇反身就走,高跟笃笃径直踩出门。荣姐阿呀一声想去劝,讲总要等雨停再走罢,郑棋元却喝止说别拦她——!让她走!


门被摔上的震动消弭,郑棋元才卸力,拖动脚步,拿手机拨号码,吩咐阿丹开车送她去机场酒店。他音量很小,要被沥沥雨声湮没,像面疲惫、易碎磨砂玻璃。


细路仔:小孩子

点解:为什么

五十蚊:五十元


05


那晚郑棋元照样九点过半钟就催我上床。


天文台挂七号风球,台风恣睢里雨不见止反阵仗愈大,迫近午夜更响起隆隆雷声。我在床上翻覆良久,终于一骨碌爬起上到三楼,主卧大门下透漏一线灯光,我因此知道主人未睡。伸手想敲,谁知门其实冇锁,一碰到就吱呀张开。


郑棋元靠坐床头,长睡袍覆住交叠两腿,点一盏暖黄色小壁灯,手边空高脚杯,食指中指挟一支细烟,烟盅密麻麻塞满。我被尼古丁气味激得缩鼻,郑棋元少少吃惊,碾掉烟头打量我一下,“做什么夜半不睡?”他转移视线往下觑见光裸双脚,拧起眉毛:“讲多少遍……”


我难得紧张抱紧怀中枕头:“我不要独自睡。”他问点解,我脑中乱乱,外面正好一阵白亮,便随口乱编说怕闪电行雷,吓得睡不着。


郑棋元“噗”一声,眉心松动,露出好笑表情,故意用白话调侃“都是大个仔啦,唔好咁细胆。”(是大孩子了,不可以胆子这么小。)我站在原地不动,咬住下嘴唇盯住他不讲话,郑棋元同我对视一分钟败下阵来,叹气作出艰难决定,拍拍身边kingsize大床。


我抿嘴压住飞起嘴角,迅速从床尾爬上去,把我的蓝色枕头安置在他大一号灰色枕头侧旁。郑棋元盥洗回来一脸嫌弃样,看看我脚再看看蚕丝床单,显然忍住好多mean言语,面色郁闷地抬手熄掉壁灯,拉高被面躺下。


外面落雨不停,击打棚檐瓦片叮叮当当,响雷连绵到天边,这样的台风天港岛像足被风暴云团包裹,倘使住在高层,会错觉身处太平洋中心小舟。


黑暗中耳朵机敏,我听见自己与郑棋元两道呼吸声,我无睡意,他亦很清明。


我翻个身对住他。他背向我,睡姿脊背弯曲膝盖蜷起,睡衣领口露出一厘文身图案,似皮肤上生长迤逦枝蔓植物。我小小声叫他名字,他安静一息,才嗯声作应答,翻过来平躺,望住天花板,眼睛好亮,鼻梁棱线清晰像瘦金书撇捺。


我说郑迪我不困,他竟欣然陪我吹水*。郑棋元一直闭口不谈郑遥,但今天破例,说起他俩廿年前故事。郑棋元说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右手掌有疤痕展不平?原来是小时在化粪池玩,一脚踩空险些跌落没命,郑遥拼劲推他,自己却烫伤左髀*,做手术时只好截取手掌皮肤来植。他描述往事声音凉风温柔,我看到他眼中潋滟波光。郑棋元讲十几岁时郑遥已出落动人,在学校舞蹈队得到重用,老师说独得天赋怎么好浪费,荐她去北京进修。


我问后来发生甚么,郑棋元沉默好久,才终于开口说:“她其实是个合格姐姐,对我并不坏。”


我隐约知道郑棋元与郑遥的心结在外婆去世,不想再问,犹犹豫豫蹭到郑棋元身边,一手去够他外侧肩膀,胳臂横在胸口,笨手拙脚给他半个蹩脚拥抱。郑棋元先是惊讶,又露出笑,忍俊不禁拍拍我小臂:对唔住,怎么要你安慰我。


他说徐均朔,她不是个恶人。我松开郑棋元,钻回自己被中裹好平躺,像荣姐做的marshmallow球裹好朱古力,只同他挨住小小一块肩头。我回答知道了,我不会恨她。


郑遥不是好女儿不是好母亲,但四四六六拆掂*,我多谢她替我想到最善去处,把我交给郑棋元。


髀:大腿

吹水:聊天,闲聊

四四六六:算清楚账


06


二零零九年我升上中学,郑棋元让我自己下决定,我未去贵族私校,选择校风极严的官立中学,学生个个出类拔萃学业超卓,年年文凭试派位发榜成绩辉煌,读起来自然十倍辛苦。


郑棋元嘴巴刻薄,讲你选了不要后悔,等下看到朋友田径游泳开趴,你却要走路都背牛顿定律,学到眼袋落心口只拿A minus,到那时心理失衡不要拜托我帮你转校。他嘴上虽这样讲,九月却忽然给我一抽锁匙,说新购置港苑豪庭一套公寓,恰好在学校附近。


我很承他情。


十六岁过生,我请了八九个死党,不便带去白沙湾,就在小Loft开趴。说来奇怪,圣约翰明明男仔数量占多,却有许多女生同我关系良好,顾氏百货公子发表看法,讲我中三时演出话剧王子复仇记*,扮Hamlet黑色碎屑中几多癫狂挣扎,我向来泪点忽高忽低,首演在台上哭到花妆,Ophilia演员看到傻眼,好险忘词。


顾易转述学姐评价:弟弟流泪模样脆弱带坚强,委屈兼有倔犟,看起来心中好像搅打cream,好痛锡佢(好怜爱他)。我尬到脚趾抓地勒令他收声,顾易满面笑容唏嘘不已: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阿朔哥最受妹仔欢迎,却无人表白芳心,原来都想做你姊姊。我气结又无处反驳,只好不理他。


生辰当天郑棋元让Denny送来礼物,是一台最新款手提电脑,我猜是Denny代为选购。Denny说郑棋元今天上重要通告,我说知道,然后对他道谢,但未同他讲晚上聚会打算,连蛋糕蜡烛都是同学从美心店里买来。所以十点多郑棋元忽然出现,屋里我们屋外他全都大吓一跳。


郑棋元从帽到鞋一身漆黑,他脸小,Gucci墨镜加口罩几乎挡到完全,手握门把看见玄关散十七八只鞋,抬眼墙上贴满气球彩带,客厅一票少男少女嘈嘈闹闹,正起哄我与一位女同学玩pocky kiss。那女生脸颊粉粉有虎牙,笑起来两分神似广末凉子。她嘴上骂痴线,其实好配合,眼里有藏不住期待,我正迟疑,刚好被郑棋元打断,其实大松一口气。


同学们一眼未认出他,问是否是我哥哥?等郑棋元摘掉伪装假面,纷纷不可置信,倒提凉气。只有顾易早识内情,老神在在同他招呼:“Uncle Shawn,long time no see呀。”


郑棋元嘬腮,我知他一定肚里翻白眼,差点笑出声。


等同学们都告辞,郑棋元叉腰看桌上狼藉杯盘,遍地果壳糖纸汽水瓶,甚至还有擦过嘴巴纸巾,我窥他神色已在爆发边缘,立刻站起卖乖说Don't worry啦我即刻清理。郑棋元叹口气阻止我:算啦,明天叫荣姐过来一次,你好歹也是sweet sixteen寿星公,不好劳动。


我这时才发觉他非空手到来,提一支雪莉酒,看精美包装就知价钱不菲。郑棋元笑出猫纹:“别误会,酒供我自己,你饮咸柠七。”


客厅七国咁乱*无处落脚,只好去阳台。港岛夜色温柔,空中有不知来处烟花此起彼伏,金银线乱乱交错,绣凡人不懂的深意符文。维港灯火辉煌,但穿越一英里晚风,传到这小小窗口也只残余阑珊光雾。郑棋元怕冷,把卫衣双袖拉长盖住手指,顶住下巴玩火机。他忽然问,“那个妹妹”,郑棋元比划一下额前,“齐刘海那个,喜欢你喔。”


这句话不是疑问语气,直接剥夺我承认或否认资格。郑棋元似笑非笑:“小朋友真好懂……所以呢,你钟唔钟意人家(喜不喜欢她)?”


我喉结滚动一下,视线觑见他小臂仿佛又有新添文身,一时走神忘记回答。他只当我面皮薄怕羞,笑到捧腹。我都费事*解释由得他笑,他好久才平复,忽然字正腔圆喊我大名,一副严肃表情:“徐均朔同学,你要当心。”


我斜他一眼,眼中疑问,郑迪抱住一边膝盖,扳正我肩膀叫我直视他明亮眼睛:“恋爱都无所谓,高中生青少年荷尔蒙旺盛,有罗曼蒂克故事正常,但你要当心,不许莽撞。要对女孩负责。”他最后一句换普通话讲得好认真,说“女孩”时加卷起舌的奇怪尾音,粘连温柔。


我老实点头,他一脸怀疑,追问我明不明白话中含义,我脸这时候才真正白变换作红,提高分贝大声说“学校有常识课啊”,郑棋元仍然不放过,又问知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我其实自己也不懂,为何接受这人的性教育会格外无敌尴尬,只是扭住双手克制崩溃心情,几乎咬牙切齿说知道,偏偏郑棋元一无所觉,还在神情无辜催我答案:要用到什么,知道那你讲呀!


我忍无可忍朝他大喊“袋*!套!condom!OK了吗!”,然后在他问完“知不知具体使用办法”之前落荒而逃。


哦,我还忘记回答,我不喜欢广末凉子。



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

七国咁乱:乱七八糟

袋:套

费事:懒得



07


郑棋元不是拼命工作类型,常讲要不是有我这个细仔要养,好多通告都费事接。他三十岁得到金马提名,只是同奖项擦肩而过,影迷都说好遗憾,但他自己仿佛一点不放心上。


三十岁后郑棋元拍戏愈少,算来一年摊一部都难。他会赚更会花,血拼时常不看标价,上月去纽西兰拍杂志刚花七万港币购一尊形状诡异毛利人木雕,运回家中摆在客厅,我不每天回白沙湾住因此事先不知,周末夜里开门正对上红木雕塑阴森微笑脸红吓到跌跤。


我曾向郑棋元会计问他的财务状况,好在他行大运,刚有积蓄时即在两岸购置几处房产,后交给专业wealth management运作,其实家底不薄,只是他自己不在意。假设阿丹包藏祸心做手脚,恐怕他都蒙在鼓里。


二零一四年,Sir Run Run Shaw*去世落幕传奇,港岛时事光怪陆离,而郑棋元两耳不闻窗外事,忙着拍拖。


他新男友Anthony是出道不久年轻模特,刚在巴黎fashion week崭露头角,和郑棋元高桌晚宴相识,来电之后例牌抄牌*,火速恋爱。Anthony中法混血灰绿眼瞳,矜贵长相修长身材,对自己姿容亦有正确认识,举手投足气质漂亮到几分嚣张。


郑棋元从未瞒住我性向,从我到港岛起,断续遇见男人送他回家,在门厅耳鬓厮磨一吻再吻。大约是那时我太小,他和历任男伴又样貌出众,看起来赏心悦目,谁见恐怕都只得感慨一句“好靓仔”,竟然未发觉哪里奇怪。


七八年过去我也渐渐归纳概括他口味,不可以太夸张肌肉,也不可太瘦,最好身材精练流畅,轮廓要深眉眼要浓,紧要是穿衣要靓。这样一对照,Anthony可以算十分合格质优。


耶诞节是公共假期,圣约翰也要放学生回家过holiday。第二天不必上堂,前夜当然要出来玩。一四年港岛还未修例禁止卖酒给未成年,顾公子及时行乐,邀我前往遮打道新开业rooftop酒吧领略资本主义世界纸醉金迷。我提前告诉郑棋元晚上计划外宿,谁知这天好衰唔衰*,顾少小女朋友忽然肚痛,几个电话连环call来,终究逃不掉被抓走关怀慰问。


这天广末凉子也在,她英文名叫Melody,穿一条艳丽红裙,不畏惧微凉气温露出大片光洁肩膀。妹仔化精致妆容,新修眉尾窄窄,好似燕子雀跃翅翼,坏在无端白事用余光偷看我数次。顾易挂断电话时Melody恰恰起身,手上一杯Singapore sling,我察觉她走来时注目视线,立马对顾易说:我可开车送你去,省得你等司机来耽误时间,我想Jessy一定已在暴躁边缘。


Sir Run Run Shaw:邵逸夫

例牌:按惯例 抄牌:拿联系方式

好衰唔衰:遇到霉运



08


送完顾太子,我不想再回中环,于是给同学留言讲身体不适叫他们好好玩,然后返回住处。


后来我时常后悔当时应该乖乖和同龄人聚会,不该忽然出现在港丽豪庭。如此就可避免目睹玄关到房门逶迤一路衣物,客厅音响还放低低爵士乐,男声哼唱“Your fingers touched the string of my heart”*。


我僵立客厅,听到门内紧锣密鼓,正是酣战。


这里不比白沙湾,家私大抵都是宜家买来,平货无好货,床架做规律运动发出极清楚嘎吱响声,间杂还有二人模糊带笑讲话声,不知说哪国鸟语。忽然一声长喘好似痛苦好似快慰,过半又被截断只剩下闷闷声响,想一想便知是被嘴巴堵住——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脑内摹画场景,不敢再听下去,火速逃去书房关上门,胃里装一个钟前喝Mojito,明明极低度数却好似延迟发挥强力效用,酒精分解冲得脑管发涨、眼睛发红。


其实我可以找到地方收留一晚,但鬼使神差,删掉打好讯息。我桌前站一刻,椅上坐一刻,刷一刻FB,发觉满屏都是男女朋友秀恩爱合照,看到更加心燥,一骨碌站起推开窗户吹冷风:


徐均朔,有自唔在,罗苦来辛*,活该活该!


哪位名人闹市中读书,真真正正好劲。我连试图玩游戏都心不在焉,被队友狂骂痴线扑街,呆呆看基地水晶爆炸打出defeat,终于承认我还在回想刚刚听到那几声模糊动静。


是郑棋元吗?应当是。虽然我没问过“你在上在下”这类尴尬问题,但从他与Anthony体型差距亦不难有自己猜测。但又好陌生,并不十分柔媚,但既低又醇,嗓眼拖出一丝裂帛质地沙哑,尾音隐约哭腔,像是被欺负得好惨。


怎么这样?那个Anthony明明一副性冷淡相……算了,不干我事。我只是在书房坐到手脚寒冷腰酸背痛,所以生气。


我开门凝神听了一分钟,客房鏖战仿佛告一段落,终于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卧室。屁股刚落到床上,一墙之隔忽然一声钝响,仿佛有人被摁住手掌一下锤在背面。哗,原来中场休息,跟住又是波涛汹涌,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抹复挑,银瓶乍破水浆迸,背完全篇琵琶行还不鸣金收兵。


远方玫瑰堂敲钟,十二点平安夜走到结束,同我理智耐心一起告罄。


我打开门冲出房,在客卧门上哐哐哐重重锤三下。里面嗯嗯啊啊吹拉弹奏万籁,瞬间扼住脖子一齐哑巴。


我抓起大衣出门,防盗门摔到震天响,楼道声控灯光全亮,心里恶毒想:对唔住Anthony,你倘若日后有难言阴影都赖Shawn郑带你来错地方,不要算我头上。



09


就算平安夜处处打烊,便利店也照常24h开放。seven-eleven灯牌夜幕中发光,像乌黑海面围住灯塔一星萤火,柜里永远有温温豆奶同雀巢咖啡,收容夤夜收工路人的辘辘饥肠。


节日深夜大家各有安排归宿,7-11门庭冷清,只有五六十岁年纪阿嬷坐柜台后收银,无客人就听收音机。


我跑下楼时未拿包,口袋里总共十五蚊零钱,刚好买一盒烧麦加一杯杨枝甘露,扎小洞眼,借微波炉叮一分五十秒,靠住桌板站着吃。杨枝甘露这类饮品,我不嗜糖只觉得一般般,喝多仿佛黏住嗓眼,其实是郑棋元挚爱。他好爱食甜,雪柜中常常有蛋糕,家里lounge打开一定找到果汁软糖麦提莎*,偏偏生吃不胖,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正走神,忽然有人站到我旁边,把手上东西摆上桌台,一瓶杨枝甘露、一包薄荷烟。


郑棋元戴黑渔夫帽,帽檐低低压住眉眼,裹Burberry风衣,腰带束紧,肩背削瘦。柜台后阿嬷还是专心听节目,完全不知深夜光顾客人是最当红电影明星。


他领口掩得十足严实,只露出小片皮肤,看不出里层衣物。我瞥他一眼就移开视线,专心吃我的最后一颗马蹄肉烧麦。


他问我怎么突然回家,不是说同朋友玩?


声音里残余情事后暗哑。我想烧麦凉了真的好难食,用一次性叉捣来捣去,败尽胃口。我假笑一下讲唔好意思啊,是我不该回来剥花生*,破坏你们浪漫夜晚。


郑棋元皱着眉唇角隐约笑,是一种无奈又无所谓的熟悉神情。他叹气:我刚好在附近,今晚难拦的士,又不想打搅阿丹,你说不在家住才带来这边。


他有理有节,我胡搅蛮缠。我问Anthony呢,你就这样出来,把人家抛在楼上?他说先叫小安走了,我猛灌一口饮料,咬牙切齿嚼西米,心想有冇搞错啊,这可是耶诞节,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都可以耐住不生气,“小安”确实是有很爱你。


午夜港岛安静如另一世界。沿街店铺将乐色丢出门外道旁堆山等垃圾车凌晨收走,街市只余一家瓜果摊未收,亮着一只电灯胆,几个叔公围坐那里吹水。我擦净手扔掉包装盒,郑迪也几口喝完杨枝甘露,底部残留一点芒果,他就咬住吸管吸到杯瘪,毫不在意做派穷酸,一点不像锦衣玉食大明星。他终于吃到那口果肉,心满意足扔掉塑料杯。


我跟着他走出7-11,拐街角穿马路回家。郑棋元却未径直进公寓楼,反而在台阶上停步。我觑见他从内袋掏出火机夹在掌中,知是犯瘾要食支烟。他叫我先上去睡,我站着未动,问他这个Anthony是要定下来了吗?


郑棋元偏头点着火,烟头随他呼吸复暗复明,像唱诗班乐童捧在掌中如豆烛光。他仰头吐一口尼古丁,却不回答我提问。我当他默认,忍不住又道:讲到底我也算你为数不多亲朋,何时带给我正式介绍?


他不置可否眯眼,讲你不是常劝我年纪不小该收心安定,我听进你话,岂不该高兴。


他态度太气定神闲,领口松动一些露出隐约暧昧痕迹,我听见自己烦躁语气:“但你眼光一般,我看这位不太行。”


“你又不了解他,怎知不行?”


Anthony样貌谈吐处处过关,我其实不知他哪里不行。但我不可撤回结论,必须努力找依据back up,绞尽脑汁说他…他年纪太小。郑棋元吸烟动作顿住,从垂落刘海间隙中看我,忽然春风皱水般莞尔一笑,轻轻“哦”一声,难辨是否疑问语气。


我被他看到无名心慌,匆忙移开眼不愿对视,听他忽然笑问:“怎么,你想试吗?”


我还在纠结“年纪太小”的问题,听到这句话心中方寸大乱,惊骇看他,郑棋元却很无辜神色,弹一弹烟灰:我说烟。


是因为我方才盯着他的手。


我发觉自己误会,脊背一松,咽咽吐沫克制脱缰心跳。郑棋元手白净修长,Cartier黑曜石戒指吻住万宝路细细身体,这样手势竟像足拈花。换做往常我一定严词拒绝,再加一句啰嗦唠叨劝他保护嗓子少食烟,可今夜中天有月十里无风,我受到某种奇异蛊惑,从他手中接过燃一半的烟卷。他抽黑冰,薄荷味道好凉,我还未来得及为间接接吻心乱,醒脑凉风毫无防备呛进喉咙肺腑,我完全不会过肺,俯身咳出眼泪。


郑棋元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出现漂亮褶皱,好似泼墨写意山水。


他取走烟,摸摸我头发,对我讲:“均朔,Merry Christmas.”



歌:张国荣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有自唔在,罗苦来辛:自找苦吃

麦提莎:麦丽素

剥花生:类似当电灯泡



10


实际安东尼并未在我生活占据太久。好似每个人青春期都出现过一类角色,带资进组,天降出场,迅速拍完走马灯一样繁杂戏份,某天平白消失,遁迹过程既突然又缓慢,以至不易察觉,要等后来翻阅日记、或是师奶们玩牌追忆往事,信誓旦旦讲确有此人,才敢肯定不是臆造出来记忆。


最后印象是十八岁成人礼,郑棋元替我举办宴会,Anthony携礼物光临,到得好早,在院落同我谈话,态度亲热。那之后因我决定dse考同国外申请两手准备,叠埋心水*扑在升学申请事宜,工作量double忙到脚不点地,连郑棋元都好少见,等我开春递完application,郑棋元已*斩缆干净恢复单身,戒指换作一枚宝格丽铂金。


我问起过一回点解分手,郑棋元翘埋双手悠悠道:年纪太小。


我语塞,从此不敢再问。


等我考学完毕得闲,大明星Shawn却忙碌起来。他终于想起该搵钱顾家,洽谈接下一部电影,拟定七月进棚。


放假第一天我同郑棋元一道吃早餐,知道他为贴合人物形象开始减肥,关键是少食蛋白质,好令肌肉快快流失,所以自觉帮他消灭盘中煎蛋和烘豆。


郑棋元将电话开扬声器好解放双手专心抹油占*,阿丹在那头讲先前跟包妹妹怀上BB回家养胎,需要为郑棋元找新助理。


我忽然心念一动,吞掉口中食物:助理有什么要求?


Denny迟疑一下,郑棋元抬头投来目光。


我沉着表情:我又无事可做,比起去咖啡店part time拿五十港币时薪,还不如帮你忙。


阿丹不敢决断,等老世发话。郑棋元搔搔鼻尖眯眼望我,问我是否知道助理要做些什么工作,我偏头想一想,如实回答不知道。郑棋元哗一声:不知道就自告奋勇?


我镇定以对:但我最了解你。招来新人,知不知你每日作息?订餐清不清楚你忌口?买咖啡知不知你奶要soya糖要两包?


Denny电话那头忍不住调侃:“Shawn,佢咁醒目,唔洗担心考试肥佬咗!”(他那么聪明,不用担心考试考不好啦)


我余光偷偷看,郑棋元也露出笑意。


兼职到手,我有良好敬业精神提前做功课,正大光明偷看郑棋元剧本。新电影名叫《世和》,与郑棋元饰演男一号同名。戏没有女主角,另一位主角亦是男性。


其实港影同性恋题材常见,九七前后神作频现,千禧年后佳片无几。郑棋元虽未公开出柜,但也未严正否认过性向传言,小报花边写厌关于他的男男绯闻。经纪文姐所以不赞同他接基佬电影,但郑棋元捱夜读完故事,第二日早晨眼红红,讲他好钟意,一定要演。文姐请工作室另一话事人林家三少劝阻他,谁知林家璁向来不干涉郑迪选戏,听闻消息只说:你拦不住他啦,他已认准,不叫他演要闹罢工,凭他去吧。


总之七月三日朝南拜,点香烧猪卤牛,《世和》开机。


我跟着郑棋元搭飞机到北京,正式进组。我自从幼时被送到港岛,虽然节假日也同朋友回内地玩,但多在上海深圳,好少来北方,紧赶上北京潮湿时节,暴雨下到爽快淋漓,小孩顶书包街上欢脱踩水,草绿姜黄从地底迸发,同南方霪霪霏霏漫长雨季又好不同。


导演是大导演,但行事无架子,大家称呼他阿关。与郑棋元演对手戏男演员Dickson是阿关刚发掘新人,比我只大三岁,演过不入流广告片讲“哗好惹味(好好吃)”这类痴线台词,但相貌讨喜,英俊眉目笑起有酒凹,见面问好一口一个Shawn哥,郑棋元伸手不打笑脸人,难免也要客气应对。


世和的开头像老套罗曼故事:贫穷画家萧世和独自远渡重洋,被华人富商聘做家庭美术教师,遇见富商刚刚成年的独子陈颂贤。


虽然郑棋元电影我部部看过,但荧屏同现场完全不同,第一镜拍群像,陈家餐厅众人用餐,世和初来乍到,由陈太向大家介绍。


一喊action,监视器屏上的青年人通身气场遽然变化,坐姿拘束举止谨慎,动叉切割食物不意发出清脆响动,他眼睫细微一颤,余光仿佛很想去看有无人注意却又忍住,指尖攥住微微泛白。


镜头下不再是Shawn郑,而是萧世和。孤身远渡重洋、赖长辈人情找到容身罅隙的萧世和,敏感、自卑、自负……


颂贤问世和萧老师今年几大,世和犹豫一下答道:二十九。少年人脸孔露出少少恶劣笑容,语气轻薄:老师不会骗人吧?看起来好小,仿佛大学未毕业。世和撞入他直白摹画目光,烫伤一般迅速逃开,眉心难以察觉敛起。


场务抱手站我身边看,导演喊“卡”时喟叹:Shawn真是天生食这碗饭。


叠埋心水:专心致志,一心一意

斩缆:分手

油占:黄油+果酱


11


我身为助理,分内工作是照顾演员起居,因此顺理成章和郑棋元住套间。他演戏期间嗜爱尼古丁,有时同阿关夜间谈戏,半钟头费掉半包。我看到心惊,不顾他反对没收四只zippo,规定只许在我眼皮下抽烟,每日最多三支。郑棋元一度试图发挥偶像特权要外卖小妹捎带火机,先后被我抓到五次,才消停放弃念头。


剧本上写故事发生在United States,但即使大制作金主也要悭钱,不好当大花洒,因此陈家、世和出租屋这两处室内戏都放在北京拍摄,租下一幢八十年代西式洋楼搭布景。 


我第一次看拍电影,才知原来拍戏不按故事顺序,开镜不久就是世和与颂贤同居。


电影中段颂贤家中陡生变数,陈父入狱取保候审,陈母连夜回台湾筹钱,陈宅日日有人上门泼漆追债,颂贤不敢回家在街头游荡,被街区不良少年扒走荷包,头上更挨一砖,昏昏沉沉叫世和碰见,捡回小公寓收留。


这是全篇情感最浓高潮,是浮生偷裁甜蜜桥段,亲吻做爱颠倒世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好像姓名都无意义,身份年纪性别差距也化灰烬,天地齑粉,但冷气机嗡嗡作响的陈旧出租屋变世外乌托邦,容纳一对情人暧昧名分。


阿关要郑棋元和Dickson尽快培养感情,否则难拍出热恋情状,后生仔谨遵嘱咐,天天勤力来找郑棋元。这是为工作服务,我当然无意见,只是他的助手太客气,快三十年纪非要称呼我朔哥,更处处替我做事,使我工作变好无聊。


无聊动起其他心思。我和场记常常吹水渐渐混熟,向他打听周边,他操台湾腔绘声绘色描述附近出名销金窟:白家大院啦,过去是礼亲王府,散客要提前订座,里面服务员都穿古装,想吃龙肝凤髓都没问题喔。


我用搜索引擎找给郑棋元看,他一边配合发型师仰脸吹造型,一边伸出指头划拉两下:想吃这个?


我朝他眨巴眼,Uncle Shawn收回手检查镜中造型,财大气粗欣然应允:OK啊,你看哪天不排我的戏。


你埋单?


他从镜中晲我一眼,笑说你想请客也可以,下月只发你一半薪水,好不好?


阿关一向体谅演员好好人,不像其他导演凑满室内戏开大夜车,统筹排时间也平均,找郑棋元available一天不是易事。


那天我等到十一点按捺不住,兴致勃勃敲开郑棋元门,开灯拉窗帘倒水挤牙膏,乒乒乓乓声响催他半睡半醒坐起,顶乱发打湿漉漉哈欠。


他无起床气,但一觉睡醒会懵,聪明大脑要花五分钟重启,攻击性距离感都暂时turn off,像乖乖小朋友。


我把郑棋元从床上拉起来,推进洗手间,他睡眼惺忪毫不反抗。


我愉快哼歌一边取出搭好衣服,忽然外间有人叩门。我走过去,看到Dickson阳光灿烂英俊笑脸:你好呀阿朔,Shawn哥仲未起身(Shawn哥还没起来吗)?


郑棋元在身后问:Dickson,找我有事?年轻人笑道上午拍得不顺被阿关训,但阿关从不把话讲具体,只让他好好琢磨,有地方琢磨不明白,想找哥聊一聊。郑棋元说下午晚点好吗?Dickson啊一声,露出失落为难神色讲五点已安排媒体采访,又很善解人意,低头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回头看到郑棋元犹豫神色,心道扑街。果然下一秒他含歉意转向我:均朔,不然你拿我卡,自己先去——


哦,自己去就自己去。我龇牙笑:“你哋慢慢啊,唔阻你哋啦!”


郑棋元人脉雄厚神通广大,订得VIP临湖包厢,雕梁画栋美不胜收。我挥他人之霍,把菜牌按价格降序点单,必选是花哨噱头名目,诸如渤海鲍鱼水晶鹅肝,经理浸淫商界多年竟然动恻隐之心,劝我夏天不宜食鹿肉,但我一意孤行,执意要尝爱新觉罗弘历同款鹿肉馅的饼。


侍应生都是二十岁古典美人,穿织金比甲同洒花马面裙,挽袖斟酒露出葱管指甲和霜雪手腕,芙蓉面带春风,问我您吉祥?


本来是很吉祥的,都怪郑棋元。


白家大院庭中有戏台,即使观众寥落,月琴二胡也敬业陪住昆戏咿咿呀呀,台上人妆面鲜妍顾盼流眄,蝉噪荫浓,慢悠悠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醉扶归点样归,皂罗袍甚么款式,我全不懂,独独听明一句“恰三春哇好处无人见”。奇怪奇怪,点解三十六摄氏度夏天学会伤春?


“你哋”:你们慢慢来,我不打扰你们啦

醉扶归、皂罗袍:《牡丹亭》其中曲子



12


我回房时郑棋元正光脚盘腿坐在沙发上,刚洗过澡,脊背浅浅水汽,黑色线圈发筋绑住为角色蓄长发尾,面前摊开剧本,茶几摆一大盘鲜艳欲滴士多啤梨。


我故意喇口喇面,他却好似毫无所觉,戴金丝框眼镜,面孔温驯无辜:均朔回来啦,帮下手!


我的黑脸无以为继,一下泄气,乖乖坐到对面。


“Dickson请教你什么?”


“他年纪太轻,顺风顺水金菠萝,了解不到苦痛……”


“谁的苦痛?世和?”


郑棋元啃拇指,话声含含糊糊:“颂贤啦。”他又想烟,可惜兜里空空,只好拧开保温杯包一大口水,“颂贤张牙舞爪,明明善良敏感爱读莎翁,强要装顽劣富二代。”


我点头认同。可点解要咁样?


郑棋元微笑,他问我学校是否有高中才来港岛的陆生,我点头。他又问他们是否有共同特点,我想一想答:皮肤白、不喜欢提问、好会考试。


郑棋元唔一声:宾州社区九十percent是白人,讲到华裔小孩就该是好安静好规矩,方程解得快,乖乖仔乖乖女。究竟他们确实这样,还是旁人都讲他们这样,所以只好认同?


我恍然,说我听明白啦,他本来乖,但因为别人觉得他应当乖,所以故意装不乖。


宾果,郑棋元笑,人都怕听别人话自己,又忍不住想听别人话自己,拉扯到死,不确定自己是怎样人。


宾馆吊灯亮晃晃,郑棋元垂下的眼睑薄到透明,睫毛联结面颊细细绒毛碎碎鬓发,镀作奇妙柔软光晕。他专心看剧本我更专心看他,看三分钟忽然喊他名字,问:郑迪,你到港岛时几岁?


郑棋元抬头对上我目光,表情意外怔愣,慢慢转到柔和。他好少躲避话题,这时却语速很快说好了快点对词,又拿话堵我追问,撒娇一样说上人物分析课好累人,不想连授两堂。我闷闷哦一声,努力克制对限量贩产品恼人好奇心,嘴里毫无防备被人塞入一颗饱满果实。汁液太甘甜,顺利截断我思维。


他托腮望着我,想说什么又停止,最后生硬岔开话题,问我饭吃得如何。我这才想起自己本该在生气,刚刻意抿嘴他就伸手掐住我脸颊。我知这是独特示好语言,可以翻译为“好乖”,以及“对唔住今天失约”,而揉乱我头发则读作“下次补给你”。



13


出租屋大约十坪,有小小盥洗室,浴缸是从二手店买来vintage,巴洛克式老虎脚上世纪或许曾镀华丽玫瑰金,总之如今已磨蚀到黯淡铅灰。铜绿浴帘吊挂浴盆上方,尺寸并不恰好,用曲别针折起一掌宽,潮气积久填进陈旧皱纹,沉甸甸半幅拉住风光,漏出漂亮白皙右手,松松握住盆沿。


塑料推拉门吱呀响动,高大轮廓投在帘上,浴中人未注意到,犹自搅扰流水。片刻那只右手松开,展开指尖去够墙钩上毛巾,却被另一只更年轻有力的手捷足先登。


世和骇得一惊,缸中未下完的水随他动作哗啦一声。他轻声责怪来人:做贼一样,我要手边有部电话,现在已经报警。颂贤不错手递给他东西,反而自己矮身去帮世和擦头发,笑出可爱酒凹:你怎么舍得?


他问怎么不用淋浴,世和说坏了,明天下午有人来修。颂贤将湿发拢在掌心隔布料握住,嘱咐顺便记得也给冷气机注氟利昂。家常絮语中毛巾揭开,四只眼睛对视,颂贤忍不住垂首去吻他,手指摸索楔进对方手指,在潮热水汽中扣紧。


阿关讲到这里,站起来亲自给Dickson示意:“他抓住你领子。你不要松开他,直接跨进去,动作不好看无所谓,节奏要有。”


我站在打光师身后,抱着郑棋元的杂物和外套。还不是正式拍摄。浴缸里无水,郑棋元也还穿衬衫,撑着下巴听阿关说戏。阿关道:Shawn,Dickson,唔该你俩摆位置先,我好找机位角度!


我好险掉打杯盖,而Dickson谨遵指示,冇厘犹豫,迈进浴缸膝盖分开跨跪下来,变成十足暧昧姿势。


我脑中疯狂报警:冇眼睇啦徐均朔,唔好再看!


——但我目光不受管,眼甘甘盯住郑棋元,看他一手枕到脑后态度自若,甚至好心传授后辈要领:等下开拍,尽量从右边吻上来,否则挡住镜头。


阿关做整体辅导:颂贤你先亲世和,跟住再退开,给一些eye contact,再摸他的脸,然后再爆发出激烈动作。我不给你们好多限制,这时是化学物质最浓,颂贤一方面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但逃避去想……可以粗暴一些,不要凶神恶煞,是毛手毛脚,而世和呢,就好纵容。


Dickson难掩紧张肢体僵硬,郑棋元善解人意:唔洗惊*,你手放我肩上,这样动作好看一些…可以再近一点,啊呀,我又不咬人。他昂起美丽头颅,大方暴露脆弱喉结,脖颈拖出线条好似迤逦峰峦隐没在半开领口,转水转山、渐行渐远。


我想片场怎么这样热,就算再要逼真也不至于连氟利昂细节都要照做,憋到人眼红气闷,脊背像背住一锅沸腾浆水,泛出此起彼伏黏稠滚烫气泡。


道具组急急忙忙布置,浴缸里放满热水,空气中也要补喷水汽。郑棋元上身赤裸,下身留贴身衣物。阿关看起来似天真艺术家,其实深谙如何使用菲林迷住观众双眼,道具组受他点播,令缸中蓄的水温尽量高。郑棋元皮肤纸样薄,稍一蒸就透出绯红,鬓发湿湿润润贴住面颊,乌黑眉毛眼睛在潮气中洗过,惊心动魄,秾桃艳李。


阿关还在调整现场,Dickson站在门外掰手指等action,郑棋元躺在水里仰头和补妆化妆师笑说几句小话,又低头百无聊赖水面划圈,忽然朝这边投来目光:均朔!我几乎花足分钟才反应过来是叫我名字,手脚僵硬走过去,眼无处摆,问他需要什么。


他招手要我弯腰,香波气味和热雾几乎扑到我面颊。郑棋元小声说:“赏支烟,就一口,得唔得?”


我大脑宕机,忘记原则予取予求,甚至助纣为虐,为他燃着再递过。


郑棋元露出快乐神情,竟然像足小朋友嗒糖*,可是挟烟手势纯熟,唇一动,有霞色露水不堪美色吻别下颌尖。他小小叹气,把自己更埋进水里,铜绿色砖纸染绿一立方倒影,仿佛绸缎波光裹住郑棋元漂亮身体。我伸手向他索回烟,他装作听不到,反而问阿关好了没有啊,又抱怨水要凉啦。腔调带笑,拖泥带水缠风扰月,轻搔过我耳骨。


通电一样,一个激灵。


我猛然抢走他的烟,转身夺门出去妄图掩饰乱掉方寸,偏偏天不遂人愿,最乞人憎场务出声叫停我动作,把宽大毛巾不由分说塞到手中,含嗔嘱咐:乱跑去哪里?乖乖等Shawn拍完接他。


我欲哭无泪,不知何事做错,要这样受到世上最不人道酷刑,原地看Dickson同郑棋元亲吻、爱抚、热烈对视。我数他摸郑棋元脸颊左边五下、右边七下,还无师自通抚摸嘴唇九秒,确实很会自由发挥,比彩排时议定动作足足多出零点六六倍。


郑棋元太会带情绪,目光蓄积浩荡春江,对手难以抗拒入戏,胶着到抵死缠绵。阿关好满意不喊卡,令世和同颂贤在绝望里以情欲濡沫。


我身上一阵热接替一阵冰凉,心脏缓缓掉下渊薮,预想不久发出巨大坠毁响声,唯一残留理智催促我悄悄把毛巾展开抱住,遮挡住一些不合时宜尴尬反应。



*唔洗惊:不要怕

*嗒糖:吃糖



14


那天我半夜惊醒,恍惚枯坐五分钟,认命爬起来去卫生间,挤沐浴乳偷偷洗内裤。


空气中充斥郑棋元最钟意coconut甜味,我在恍惚中持续机械动作,心底哀叹果然不该吃鹿肉,然而鹿肉也好无辜,怪只怪我自己荒唐,甚至不是戏里人,至多算看客冒失闯入烟花坑,怎么反倒失魂最严重,不好收场。


好多事其实如同胶袋装水,看起来天衣无缝,细针扎开小小阙口就一败涂地,全部泄露。


二零一五年夏天,我不再想与自己掰手腕,承认一件遗憾事实——


我为自己设定地狱难度,践行自己十二岁时愤怒谶言,“傻子才会喜欢郑棋元”。



15


八月,《世和》剧组赴宾夕法尼亚取景。资本世界寸土寸金成本高昂,制片人念咒进度落后,慢性子阿关也扎紧腰带挽起袖管,剧组上上下下都开足马力,我也无机会游玩乡村,每天颠倒昼夜忙到一头烟,得闲只顾抱手阖一阖眼。


不知是不是潜意识早有认知,承认喜欢郑棋元后我出奇平静,仿佛得知加法乘法交换律,领略银河系最浅显道理。性别年龄伦理样样出格,可我重新推演,除非我不是我,除非他不是他,否则这道二零零五年拟定题目试证三万六千次仍会得出雷同今日答案。艾伯特爱因斯坦称之为必然。


拍摄倒数第二天,郑棋元照常要我帮他试戏。我翻一翻剧本,犹豫说郑棋元,这一段多是Dickson台词,你自己背就好了。可郑棋元不管,他懒懒拥枕芯,抱奶瓶一般两手握住波尔多杯,请求不必讲出口,眨眨眼我就妥协。


颂贤:脑袋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凭什么没手没脚可以活,没了脑袋就会死?

世和(失笑):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说心脏,没了心脏也会死啊。

颂贤:那可说不准。

(安静了一会)

颂贤:你知道喜马拉雅山脉,喜马拉雅是什么意思吗?

世和:不知道。也许就是瞎编的。


颂贤(不满地):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

(世和沉默)

颂贤:我早发现了。你看我时总是看鼻梁,两眼中心那里。既显得很尊重,又不必管我是谁、是什么表情。

世和:……我都把你捡回来了,怎么会不管你呢?

颂贤(笑):你这个人,总是避重就轻。

世和:陈颂贤,只要会用always,学你讲话好容易。总是、总是,你总是说总是,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颂贤:我才不了解你!我知道你从广州来,画画得好。还有什么?我连广州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也不了解爹地妈咪,他们想叫我当美国人,又叫我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了解太难了,我看我爸也不了解我妈,但他们也可以一起生活三十年,大不了做完爱不要聊天直接装睡,万事大吉。

世和(局促打断):不要说了,何必讲这些呢?

颂贤(情绪激动):你心里知道我说的对!你永远这样!你明明都知道!你明明也……


我读不下去,戛然停顿。郑棋元“嗯?”了一声,投来疑惑目光。


我已尽力把自己当做无感情朗读者,可是这一句委实太撩是逗非,我心中有鬼难以为继,只能抬头怔忡望住他双眼。


他双眼澄净像湖,但又模糊如湖面灰蓝夜雾。


我大脑一片空白。


时钟被人工调到倍速的十分之一,氧气燃点跌到二十六度,肺腑中爆裂成簇细小的火花。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倒影和嬗变光阴,恍惚好像返回十年前香格里拉酒店,郑棋元走过来蹲下身,垂询我姓甚名谁。


十年,太平洋变暖海平面上移,巨大机器日夜轰鸣填海作地,城池堆叠积木,中环不夜维港不夜,红漆叮叮车仍旧穿行铜锣湾,油麻地的小巴司机仍旧心水上世纪金曲,而跨海公路桥煌煌向北已迈入第六个夏天。港岛室内处处禁烟,七百万人在摩天大楼缝隙呼吸二氧化碳同尼古丁,每天有三千陌路人化变爱侣,另外三千情人浓复转薄,失散于亚热带潮湿季风。


十年我从细路仔长成和郑迪一般高的大人,他陪伴我成人礼,我陪伴他迈进三十岁人生。十六岁新年郑遥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去美国和她一同生活,我转述给郑迪知道,这人一面开车一面视镜中投来似笑非笑一瞥:别去了,你去了我怎么办?一人轻描淡写,一人心脏骤停,和现在没有丝毫不同。


我下意识重复一遍那句最危险台词:你明明都知道。



世和沉默,无法作答。

颂贤冷静一些,自嘲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世和嗫嚅道:我没有……

颂贤扑上去恶狠狠吻他,像笼中困兽,松开时气喘吁吁:你有。而且萧世和,你他妈的也很蠢。




16


宾州傍晚,萧世和经过陈宅。他知道二楼姜黄窗户是颂贤卧房,那扇磨砂玻璃背后青年人正在写信,正在读书,或者也正出神注视窗外。世和神情如封坚冰,目不斜视经过那栋房子,走出五十米步伐愈急,最后竟然变成狂奔。他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并不适宜这样剧烈动作,姿势仿佛桎梏中徒劳挣扎的囚徒,滑稽到引人发笑,笑完又心生奇怪怜悯。


世和跑出一条街区丢魂落魄,十字路口有单车冒冒失失急转驶出,险些人仰马翻。印第安少年一掌推在他肩上,回头喝骂脏话。镜头动荡,最后只拍残阳之中世和背影,即使对方已经扬长离开,他仍下意识自言自语说Sorry,然后缓慢佝偻下腰,支住双膝,脊背拱起,两道突兀胛骨好似蝴蝶剪掉翅膀留下断裂伤口。


阿关坐在马扎上,后面几个副导演负手站立不讲话。我站在他们身后,缝隙中看到几乎静止的监视器画面,想到多年前郑棋元带我参观展览看陈列古巴比伦楔形文字,我不知阿契美尼德王朝距今足足两千五百年,趴在透明柜台看风化斑驳石板入迷,最后笃定告诉郑棋元写字的人一定在难过。就像现在我有相似笃定,因此好困惑:人类普通身体,怎么可以表达这样浓烈悲伤?


世和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往远走,摄影机后撤,身影变成黑色小点,湮灭进俗世车流。


阿关喊卡,宣布郑棋元戏份杀青。


我赶紧去接郑棋元,帮他脱掉毛呢外套,衬衣被汗浸到透明。众人热烈拍掌庆祝,郑棋元接过副导演手上鲜花抱在怀里,双手合十向大家鞠躬致意。


阿关讲过Shawn演戏是天生最善共情体验派,要演真实痛苦就剖开肚腹翻检心肠,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好在他天赋异禀,抽离速度惊人,上一秒哭到脱水,下一秒喊卡就商量宵夜吃云吞还是鱼蛋粉。


而他这次竟然不能立刻出戏。


我站一旁看他,人群散开之后收起笑容,露出疲倦和少少失神。我递给他保温杯,郑棋元看我一眼接过去,小声说多谢。


昨天的静默尴尬仿佛从未发生。郑棋元毫无异样。我只有配合。


*世和故事有部分思路借鉴《无声告白》《周末时光》



17


这一年夏天港岛娱乐圈几件大事发生:关导拍完封刀之作《世和》,一位武打片泰斗人物驾鹤,圈中最大钻石王老五、星程话事人林家璁宣布婚讯。狗仔欲抢独家消息日日蹲守,奈何林少护妻手腕了得,好多娱记搏命也只拍到佳人长发飘飘靓丽背影。


小报负担业绩重任不肯轻易言败,上数十年所有同林家璁有过暧昧传闻男星女星无一幸免,又被拉出炒一遍冷饭。郑棋元好衰唔衰,夜嗨喝醉被拍,第二日苹果日报深谙吸睛之道,斗大字体写“林家璁婚期拟定 郑棋元饮成挞泥”。


一波未平,还有人在旁添乱,Dickson十九岁正妹女友接受正报采访,记者问是否担心Dickson成名后同她掂煲*,靓女矜持一笑说Dickson很会抵抗诱惑啦,只不过现在防女之外还要防男,好辛苦!港媒最善听弦外之音立刻追问,有你存在、金童玉女,难道有人不知好歹?她不知哪一路神经搭错,整色整水轻轻一笑:话唔定啦。(说不准哦)


郑棋元在阳台浇花,蓝牙音响接通来电,speaker里面传出Dickson真诚焦急年轻声音:冇谂到会搞成咁架!(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给Shawn哥添咁多麻烦,Sherry她不是故意,真的对唔住……


我听他俩讲电话,一边翘脚刷Instagram,一只小蚊爬过原木桌面向果盘进发,我随手抄起小报打断它大摇大摆线路,翻过来版面花绿标题,左边基情无限剧照右边Dickson同正妹贴脸热吻,描述狗血淋漓三角关系。


郑棋元笑一笑,放下花漏口吻随意:没关系,随得他点讲。


好哇,Shawn哥大人大量,不像我小肚鸡肠。


但小报并未因他大度轻易放过,看图说话更无禁忌。我午睡醒来接到朋友电话,语气调侃讲朔仔你闷声搞大事!搞得我满头雾水,他才乐不可支发来图片,点开链接图内赫然是我接郑棋元上车画面,大约是某天我路过中环捎他回家,拍起来错位却像足牵手,扫眼配字一眼望见“嫩男”“拖手仔恋情断正”。


哗,先次还是“猜测”这趟干脆“断正”,可见港岛娱记进化自信心,何不直接做专栏剖析影帝的恋情疑云?


腹诽归腹诽,不妨碍我迅速保存那张相片,动动手指发送给郑棋元。


Shawn:[哈哈]

Shawn:拍你好有型


不可怪我不做乖乖外甥,这人又哪里像合格长辈。



掂煲:分手



18


但我未想到狗仔这样神通,竟有本事找到港苑华庭。那时我喝了一些酒,虽未饮到醉,但乙醇也确凿发挥效用,使我其他感官迟钝却对郑棋元的名字过于敏感,听到他的问题渐渐离谱,鬼使神差从门内折身,话出口时也冇三思,脱口道:不要再捕风捉影听妄想症患者胡说,从来只有别人追求他。狗仔闻言大为兴奋,再追问我此话是否等同承认恋情,我不再回答闪身进门,回到屋内才隐隐觉得闯下祸事。


我打电话给郑棋元,努力不心虚地讲述事情经过。他沉默了一下,问我几个记者?我说就一家。郑棋元叹气,说我知道了,会处理的。


他全无质问,我反而无所适从,生出莫名其妙恼怒。


我说你不骂我不经大脑?不问我为什么对记者那样讲?


郑棋元说:因为我都知道啊。


我曾有好多猜测。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开口,当然也脑内演练过好多遍假如某天我捅破窗纸会是什么状况,但我总以为必然好激烈,好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拟腹稿台词怕太像演莎翁,讨论爱情与道德,动辄要提六年十六年,酸掉牙齿。


但一百八十版剧本也未预演过这样情形,我来不及说出一切台词,郑棋元已用微微无奈的、叹气一样理所当然口吻说“因为我都知道啊”。


我受他影响竟也好平静,甚至有些好奇:那你什么打算?


他又叹气,我可以想象他如何后仰摇头。郑棋元说:需要什么打算?然后电波短暂安静。


外人看来惊世骇俗,但我知道这些郑棋元并不在乎。玩牌都有各自规则,这场对峙淘汰唯一标准是他爱不爱我,比道德伦理藩篱还束手无策。


我握着手机慢慢走到窗口,发觉屋外下起雨,加班下工白领西装革履头顶公文包匆匆寻找地铁站。我们两人讲电话的声音错落在雨中,像风吹过弥敦道两侧高大榕树发出的声响。


我换一百零八种措辞,但种种都怕误读,最后怀壮士断腕决心,以最傻版本发问。我说郑迪,你喜欢我吗?


他沉默。他没有立刻说话。


这瞬间沉默反而像天籁,我悬在高空心脏得到救赎,才发觉自己手指攥住栏杆太紧留下深刻红痕。我胃快乐地痛起来,整个人有点发抖。我说郑棋元,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谢天谢地郑棋元不讲假话,他只可避而不谈,却说不出口这句否认。熟悉苦涩都摇摆,可是另外有无穷滚烫甜蜜慢慢攀上我衬衫胸前第二颗扣。郑棋元点起支烟,语序难得颠倒混乱: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十九岁时钟意要命的人,名字都已记不清。你中学也修心理学,你比我懂。雏鸟情结、厄勒拉什么克……


厄勒克特拉,我无奈纠正,那个是说女孩子恋父仇母,不可用在这里……他笑一下说是但啦*,语气又像无意撒娇。


我镇定下来,大脑比DSE考时冷静百倍。发挥全部心智胆识和辩论队学到所有经验,应对这场攸关生死对话。我说你二十九岁心水哪位,又记不记得姓名?郑先生情史丰富难免卡壳,我士气大涨,说所以你的逻辑不严密,缺少控制变量,不可能得出普适结论,因此记不清不一定因为年纪小,也许是人不对。


从我上中学起,讲道理这方面郑棋元就很少讲过我,这次也不例外被我的理论困住,一时不知怎样反驳。


我说你那部戏里,颂贤问过世和‘喜马拉雅是什么意思'。其实一点都不紧要,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雪山的名字是无意义词组,它究竟叫喜马拉雅还是尼日利亚,没有区别。但我和他们不同,我会打开google搜索找出答案,哪怕它和我还是毫无关系,但“知道它的名字”这件事确凿构成我的一部分。如果某天你问我它为什么叫喜马拉雅,我会告诉你那是藏语,意思是雪的故乡。从此以后你和别人一同度假登山或看冬奥会,电视屏幕出现这座山峰,每一次你都会想起我。


我说郑棋元,我昨天同时收到Hopkins和科大录取通知。


他好像还在消化我先前的长篇大论,应答迟钝,讲他知道,Denny昨天已经转告。他犹犹豫豫叫我名字,语气疑虑,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直接给出答案。我说我确实很想留在你身边,但我会做理智选择。


郑棋元沉沉嗯一声,我手指又收紧,忐忑用出最后最后无赖招数。我说郑棋元,我会去读JHU,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会生气和失望,而你知道,青少年心智不成熟,在冲动之下会非常、非常任性。


九岁我都未试过这样手段,像足崇光百货柜台前坐地耍泼细路仔,郑棋元一时吃惊到做不出反应,我闭眼自暴自弃:我知道不能说服你,所以你必须给我时间。你说我太小不许我参赛,那你就不可以判我输。你必须要等我,在你愿意认真考虑我之前,不可以爱别人。


港岛夜中雨水陪灯光,我在二十楼露台望南边,仿佛跨过整片喧嚣霓虹高楼山峦,望见白沙湾十二号三楼窗口勃艮第红窗框,郑棋元靠在那里吐一口烟,说好。



*是但: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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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夜,荣姐休息前帮我最后检查一遍行李,箱箧一一打包合拢,细致粘好标签。她到家做工经已十年,少言少语,但对我一直好体贴。荣姐不习惯唠叨,但我看出她有好多挂念,所以抱抱她瘦削肩膀。


郑棋元当天有通告,到家时已经近午夜,我吐掉口中薄荷牙膏泡沫,正预备睡觉。


他来敲我房门,妆发未卸,眼角亮亮,就算时间久脱落一点粉底也还是好漂亮。郑棋元问我登机箱整理好未,证件资料档案是否齐全,机票是否提前check in。我其实全都已经再三确认,但乖乖任由他再次提问,一一点头应答,请他放心。


郑棋元说好,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无事,送你去机场。我欣然同意,跟住互道晚安,轻轻关上房门,像乐句徐然散场,窗外清冷月光侵略领地,一寸寸斟满红木地板,漫过地毯蒙住想念。


我靠住门板发呆好久,迟钝想要动作,下一秒忽然停驻动作。白沙湾层高三米,二楼到三楼三十四级台阶,可是门外比月亮还安静,我拼命回想不敢确定:刚刚是否听到脚步声?


我又打开门。


走廊灯光已经熄灭,卧室灯光还未开启,港岛不夜城于此瞬间收容短暂黑暗,唯一光源是门外站立的人与我意外相撞目光。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发丝温暖,神色刹那无措,右手甚至未来得及从把手撤开。


沸沸扬扬舆论场,讲郑生多情又薄情,有人说他重恩有人说他寡义。浮城之中咁多人来来往往,情人知己,酒友过客,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有坚固城堡和骄傲衣袍,即便是我见到城门软化瞬间也寥寥,但我知道某一处一定藏温柔宝藏,偶尔好运眷顾我能窥到奇妙moments,比如现在我看到他怔忡眼睛,忽然脑中莫名回放他某天带笑语气说“你走了我怎么办”,这样漫不经心,内容却实实在在是失去分寸一句真心挽留。


那天是二零一五年夏季最末一天。午夜钟声荡漾薄扶林*,标志立秋光顾地球,我得到仙女教母迟到十九年第一份礼物,一个轻到不知如何着力的吻。


我凑近时郑棋元没有避开,但微微偏头闭眼,我的嘴唇因此未能严格依循路径,反而薄薄落到他的唇角。


我们身高相仿,这个吻原该好轻松。但我仿佛盛装端热油,三秒钟花光全身气劲。


三秒钟礼物到期,我冇得寸进尺,循规蹈矩退开,小声对他说郑迪,晚安。


*薄扶林:香港地区名



21


华盛顿同香港十二小时时差,正好是钟表对称两轮。


我到美国后片刻唔得闲,看房租房购置家具办理入学,白天忙成陀螺,只有睡前可喘一口气。郑棋元一直不听人劝,作息捱更抵夜家常便饭,我知他往往过午才起,总要等到过零点才联系他,有时发messenger,有时打电话。他起初不大适应,后来渐渐放弃抵抗,我持久温水煮青蛙策略喜见成效,用二十八天培养Shawn郑良好习惯,每周六由我用WhatsApp铃声唤醒。


十二月,我的课业渐入正轨,《世和》赴康城评奖。我大脑短路忘记郑棋元随剧组同行,仍旧在惯例时间致电,打过去听到对面声音才忽然记起。


我心中抱歉,讲对唔住我刚刚忽然忘记,是不是吵醒你?但郑棋元接起来其实好快,声音口齿清楚,不像睡梦中被搅扰。他说没关系,我还没有睡。


iphone屏幕显示巴黎时间凌晨四点,想必天都要亮。我问:这么晚,有工作吗?要不要先去忙?


也不算很忙,郑棋元唔了一声,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我忽然心跳错拍:郑迪,你是不是在等我电话?


他噎住一秒,然后小声辩解,说他本来就在倒时差。


我嗯嗯好好连连应声附和他,咬唇控制笑意。


他没有说不是。


康城:戛纳 实际戛纳评奖时间与此不同,不要当真~



22


《世和》真正获奖时我和郑棋元都好平静,仿佛我们对结果都早有预计,好似瓜熟蒂落,麦穗应季成熟,水珠历久聚集当然汇合湖泊。


好巧典礼隔天是我生辰,Uncle Shawn给我的生日礼物和我为他准备的贺礼几乎同时寄到对方手中。他送我一台微单相机,稀少型号在我wishlist逡巡好久,我未告诉过郑棋元,不知他从何处得知。我手笔不如郑棋元阔绰,缎带天鹅绒盒拆开露出一本相片集。


当初《世和》拍摄我跟随全程,那时道具组布景室内陈设,需要使用二位主演拍立得装饰爱巢,任务完成后我借来那台闲置宝丽来,SX70恰是中山美穗相同型号,还被郑迪调侃少年情怀。我不辩解,随手记录好多郑棋元零散瞬间。他在片场抽烟,盖大衣偷睡,啃苹果,食盒饭,化完妆勒着发带对词。有的哭,有的笑,有些出神,有些专注,好多光影富有魂灵瞬间全部显影胶片,堆叠流金轨迹。


华盛顿时间十八点华灯初上,郑棋元从几千公里外打来电话,讲礼物已收到,他好中意。电话线那端环境音嘈杂仿佛后台化妆间,窸窸窣窣想必是相片主人一页页翻阅作品。一个女声好奇凑近,操纯正伦敦腔调英文问是否是粉丝寄来,郑棋元笑道“Sort of”,停顿一息又增添额外说明,“someone close to me”。来人恍然大悟,真心实意夸奖,故意调笑拍立得点解比本人还靓。郑棋元难得收敛尖牙利嘴,反而莞尔一笑认同,说是啊,他拍我一直好好看。


我隔过图书馆流光溢彩玻璃幕墙,看路灯拉扯道路行人倥偬往来倒影,温习“想念”这一简单词组复杂意义。


郑遥还在美国。她已和第三任丈夫离婚,我多出一个芭比一样棕发棕眼混血细妹,中文名字叫做郑如意。郑遥不再年轻,但仍然描眉涂唇,穿抹胸一字领长裙,露出与她弟弟相似笔直锁骨、秀致肩颈。我对她态度温和,甚至给如意准备精美泰迪熊礼物,但礼貌婉拒她更多示好和再三拜访邀请。


我说郑遥,我中二时段考,作文题目是《我的故乡》。我在考场十根手指交握枯坐半个钟,最后靠肥皂剧和小说拼凑编造得到low B和“缺乏真情实感”的点评。我八岁之前过得太混乱,我没有熟稔热心邻居、没有两小无猜发小玩伴、没有妈妈下厨独特味道。我只有名不正言不顺身份,半年一换的住址,一个人醒过来踩板凳用微波炉叮冷馄饨。直到后来我穿过海峡,被你的弟弟收留,渐渐建立起与这个世界实实在在联系。你亏欠我好多,我不可能感激你。你一直按自己想要方式生活,我和你其实相似,所以也不想恨你。如果真的想make up,你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哪两件事。


第一件,不管你拍拖也好单身也好,好好照顾如意。


还有呢?



我也开始抽黑冰,不再会被尼古丁呛到咳嗽。薄荷气浅淡,可以析出四分之一郑棋元的味道。华盛顿初雪时郑棋元挂来电话,我猜他也在吞云吐雾,两边好久冇人开腔。郑棋元啧一声,说郑遥联系他,告诉他自己冬至会回沈阳一趟,去妈妈坟上烧黄草纸磕头。我想郑遥虽然做嘢无谱*,但好歹讲嘢算数*。


这不值得邀功,我什么都没说,只陪他安静食完一支烟。郑棋元对我说多谢,我欣然领受,祝他冬至愉快。



23


二零一六年是平凡顺利一年。小事如林家璁造人成功收获龙凤胎,大事如里约热内卢奥运女排折桂,我和郑棋元都好忙,他拍戏,我和几位classmates心血来潮创业,竟然误打误撞做起水花,寻到金主愿意埋单,从此双线并行,不上课就全美跑请investor喝咖啡,一年下来飞机画上千PPT出上百计划书,寒暑假也无空闲。郑棋元从来不过问细节,但偶尔偷偷往我汇丰户头打钱,大约怕我折戟赔光生活费,穷到裤穿窿。他还特意令Denny不要透露,我只觉得可爱,费事提醒他账户变动银行会发简讯,乐得配合演出。


再后来我提前修完学分,公司走到一轮融资。但我有自己安排筹划,寻合适机会将手中25%份额打包卖出,第一桶金净赚二百一十八万,用来正式入资郑棋元工作室。


这一年我二十二,郑棋元三十八,凭小人物剧情片拿到一座姗姗来迟金马,四十岁关口成为名副其实三金影帝。


又一年耶诞节,百货公司十几年如一摆出琳琅橱窗,美心推出麋鹿雪橇车闪亮造型,勾引细路仔脚底粘胶水拖妈咪手不肯走。我赶完due接到Denny电话,背景有设备均匀规律响动,他压住嗓音小小声:Shawn不许我话畀你听,唔使你成日挂住(Shawn不让我告诉你,不让你整天担心),但我谂嚟谂去*,还是需同你讲,他拍综艺吊威亚撞到头……我吓一跳差点跌落拿铁,阿丹急忙安抚:你放心冇大碍,少少晕了五分钟,拍片说轻微脑震荡,睡一觉万事大吉。


我看到图书馆玻璃窗上热烈空气凝结成雾,雾外夜色朦胧阑珊,笼罩异国城池和人间灯火,烟花上升星空陨落,九龙半岛应该也是相似光景。


阿丹,我说,帮我买机票吧。


凌晨三点半,医院依旧灯火通明。Denny领我进病房,房中床头灯打到最暗,条纹被子高高拱起,埋住床上团起身侧躺熟睡病号。


阿丹说撞到脑袋嗜睡是正常后遗症,郑棋元下午吃过粥又昏沉沉躺下,此刻额角盖纱布遮住少少红肿,好在面容神情没有不适,安稳阖起眉睫,薄薄上翘唇角,乖巧像足小朋友。


我忍不住摸摸他的眉毛。Denny退出去,关上门。


浸信会单人病房贴心设计陪床,其实我长途飞行十二小时又是公务舱,腰也酸背也痛,身水身汗,却偏偏不想去两米外躺下,只愿意坐在这里望住郑棋元发呆。但我实在太累,石英钟滴答答走,外面偶尔有车鸣笛经过,我在他身旁轻易获得均匀呼吸,陷入安心梦乡。


谂嚟谂去:想来想去



24


不知过去多久,我半梦半醒,模糊感知有人摸我发顶。我蒙眬抬头睁眼,捂住僵硬脖颈,皱眉等视网膜适应清晨光线,辨认床上躺的人已摇床坐起,穿白色T恤衫,舌尖抵住下唇微微冲我笑。


我们对视足足两分钟,楼下洒水车凑巧经过跑马地,大喇叭播放奇怪欢乐旋律,哗啦哗啦,咔嚓咔嚓,郑棋元先兜不住笑,我又想笑又刻意严肃蹙眉,反变成难以言喻纠结表情。


幸亏阿丹好好人,及时拯救室内过高浓度痴线气氛,端来营养早餐滑蛋粥。我慌手乱脚接过来说我喂你,大明星露出嫌弃神色,哗好肉酸,我又不是断手!


郑棋元笑口噬噬看住我,我想我一定面红,只能装作激气黑脸,提高分贝指责郑棋元这么大人不知照顾自己,不断手有本事不要傻乎乎受伤,又受罪又花钱,还要身边人和粉丝为你担心——


我啰嗦到三分之一,被他忽然动作截断。


郑棋元前倾身体,伸手拽住我衣领,坚决力道拉近,在我惊诧神情中赠予我好长好长,辗转甜蜜亲吻。


他放开我,居然有些脸红。


我智商显露报废前兆,不争气眼红红,眼圈包住两眶不知缘故泪水,开口问你是不是撞坏大脑?郑棋元愣住,我又慌慌张张警告即便如此也已覆水难收,一人做事一人当,四十岁大明星牙齿当金使,不可不认账…


他露出世上绝顶好看笑容,地球六十亿人口少说三十亿不可抵抗。


然后他又亲我一下。我想OK,三十亿零一号是我,好衰唔衰,病情最重、药石无医。


Denny忍着笑偏过头看窗外。窗外青色云朵饱含雨水沉沉垂堕,降落于线条模糊太平山,再往下是川流不息车群,不冻港荡漾云呢拿味蔚蓝海水,新挂风球以风暴之神Ewiniar命名,仙人落子屠龙,仓皇奔兔找到久违巢穴,十六年漫长棋局尘埃落定。


我明明还没有四十岁……郑棋元咕哝。好好好,三十九岁也不赖账。






FIN.








写完了。会有郑圈第一视角+开车番外。(咕)




















迷藏

(补档)(正文&番外)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这篇不知道最近为什么突然很多小朋友找补档…所以再努力一次 佛了(叹气 

很素了 别再锁了


非典型现背

古典音乐相关 纯胡扯 四万字 HE

正文无差 番外年下 联结见▶️  https://lostroadsouth.lofter.com/post/1d7f61b9_1cb44ec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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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溪溪溪溪

【元与均棋联文】你什么时候吃我啊

*伪童话文学,6.5k,头狼圈x垂耳兔朔

*速打产物,后续会修

*定时发布不得劲,不好意思发晚了,前后棒就不@了

*本意无差,但就体型来说偏元朔,预警

*灵感基础来源于一个微信群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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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岳麓山里有一片光明森林,森林里住着很多动物,东边是狼群的地盘,狼群里正值壮年的头狼叫郑棋元,高大英俊,从前十里八荒的狼都对他芳心暗许。他的脾气好,至少比森林南边没睡醒就不爱搭理人的狮子郑云龙要和善些,因而动物幼崽们都乐意凑在他身边玩。

这几天不知怎么传出了一阵流言,说是他家里住进了一只兔子。

这可是大新闻,森林居委会主任刘岩马不停...

*伪童话文学,6.5k,头狼圈x垂耳兔朔

*速打产物,后续会修

*定时发布不得劲,不好意思发晚了,前后棒就不@了

*本意无差,但就体型来说偏元朔,预警

*灵感基础来源于一个微信群的姐妹

————————————————————————————

1.

岳麓山里有一片光明森林,森林里住着很多动物,东边是狼群的地盘,狼群里正值壮年的头狼叫郑棋元,高大英俊,从前十里八荒的狼都对他芳心暗许。他的脾气好,至少比森林南边没睡醒就不爱搭理人的狮子郑云龙要和善些,因而动物幼崽们都乐意凑在他身边玩。

这几天不知怎么传出了一阵流言,说是他家里住进了一只兔子。

这可是大新闻,森林居委会主任刘岩马不停蹄地去了找当事人询问情况,刘岩是一只羚羊,本来草食动物同肉食动物不该有过多的往来,可郑棋元吃素在光明森林里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了,只是为着狼群的尊严和牌面不能大肆宣扬,索性搬离住地,在河边独自搭了一间小木屋,门口辟了一块空地拿矮篱笆围起来,栽的都是青菜萝卜。

“你家那个小东西是怎么回事?”

不怪刘岩对这件事上心,随着各个森林物质文化生活日益丰富,动物管理协会发现近些年青年动物的单身率大幅提高,为了促进大家积极主动寻找配偶,森林之间需要互相监督比拼,再由协会考核,每年单身率最低的森林,将会收到统一表彰以及现金奖励。

光明森林是先进森林,恋爱情况一片喜人,大家成双成对,幼崽出生率也名列前茅,眼见着无人需要刘岩操心,早些时候他就把目光盯在了一心只想培育出超大胡萝卜的郑棋元身上,这可是有名的单身钉子户,从前不知道被明里暗里催过多少次,都被一句我不需要给挡了回来,简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其实不是没有漂亮的狼啊豹子啊想追郑棋元,郑棋元不置可否,陪着出去逛了两三次街市,接下来就是邀请人回家,对方满心欢喜以为可以抱得美人归,打眼却见饭桌上一片碧绿,还是少油少盐的分量,郑棋元捧着沙拉从厨房出来,笑意莹莹地招呼他们快些吃。

好好地一段恋情还没开始就无疾而终。

一来二去刘岩也不乐意管他了,反正光明森林的风水好,但凡搬进来的小动物没过多久都能找到伴儿,狮子郑云龙和白马阿云嘎的爱情故事通过小鸽子传了出去,多少慕名前来请求分配对象的,刘岩乐的眼尾的褶子都多了几条。

可桃花运太旺也是个大问题,自从董攀和郭虹旭填完配偶登记表后,森林里适婚的动物彻底内耗完毕,家家户户恩恩爱爱,幼崽们又都还没长起来,这让身为大家长的刘岩有些无所事事。

郑棋元就赶着这个空档自己往枪口上撞。

刘岩说的小家伙是一只垂耳兔,毛发雪白,胖墩墩的,两眼周围环着一圈黑色的绒毛,据目击证人赵越称大约是一周前开始出现在郑棋元身边。

“月亮亲口跟我说的,他在河边洗果子,刚好看见你把人家抱进了家门,怎么回事啊,有情况了?”

“能有什么情况?”郑棋元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自己的衣柜,“救了一个傻兔子,只能捡回家养着,就这么简单。”

2.

郑棋元确实是一周前捡到徐均朔的。

那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给胡萝卜浇水,远远地就看见一只雪白的小兔子从斜坡上叽里咕噜的滚下来,一头撞上了自家门前的老榆树,然后瘫在地上不动了。他慌忙拉开院门去看,小兔子的脑袋上肿起了老大一个包,前爪上还被划拉出了一条口子,在往外渗着血。 

没办法只能把小兔子横抱起来,回家给他处理伤口。

徐均朔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一个,他背着的绣着胡萝卜花样的小布包被安稳地放在枕边,像是没有被打开过的模样。他松了口气,把包裹抱在怀里拍了拍上面沾的灰尘。

“醒了?脑袋还疼吗?”郑棋元端着菜粥进了里间,见着小兔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吃点东西。”

徐均朔的爪子缠着纱布不能端碗,郑棋元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把粥拿了小勺儿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还念叨着怎么就能不小心从那么高的坡上滑下来。侧面的那条坡陡,遇上下雨天就容易脚滑,他仔细叮嘱小兔子下次千万注意些,不要再受伤了,一碗粥吃完,郑棋元敲了敲小兔子的脑袋。

“摔一下给你长了记性,以后就知道稳重了。”

他端着碗准备去刷,徐均朔突然用没受伤的那只前爪拉住了他,耳朵一抖一抖地问道:“你会吃我吗?”

郑棋元乐了,以为徐均朔是在害怕,小兔子的绒毛温温热热,郑棋元把整个兔子抱在了自己怀里,小心避开伤处揉来揉去。

“我要是吃你的话,你能在这里躺到现在吗,粥都喝完了,才想到这些是不是有点迟啊,小家伙。”

“你不吃我啊,”不知道为什么徐均朔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挣扎着翻滚到床边,跌跌撞撞缩进郑棋元的被子里,只留着一个浑圆的屁股在外面,自暴自弃地喊道,“不吃就算了。”

郑棋元揪住尾巴想把兔子拽出被窝,却被徐均朔一脚拍开,于是他只好耐着性子问:“你不是住在光明森林的吧,我以前没见过你,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总不好一直在我这里待着。”

不知道其中哪句话又刺激到徐均朔了,他在被窝里掉了个方向,探出贴了一块纱布的脑袋,气的眼睛的红了。

“干嘛要告诉你,你又不吃我,”他像个小炮仗一样跳下床,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跑,从门帘里挤出去就窜的没影了,“反正你也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他?

郑棋元挠了挠脑袋,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和兔子打过交道,虽然他这些年一直都吃素,可猛兽的本性还是不会变的,天性让他自然而然会对小型草食动物有本能的威慑力,所以除非是相熟的幼崽,例如刘岩家的羊羔小可乐,别的森林里的草食动物都很少会主动接近他。

他望向徐均朔的方向,好好的为什么要生气呢?

3.

徐均朔磕磕绊绊跑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包裹没有带出来,想回去拿又觉得对方好心帮了自己,自己还发了脾气也是太不懂事,抹不开面子再去道歉。郑棋元说的对,他不是生活在这里的,他的家在很远很远之外,要翻过很多座山才能到达,他从冰雪消融的时候就开始走了,一直到现在才走到了光明森林,本想着要亲手把东西交给郑棋元,却没料到走到山前一个不小心直接在人家门口栽了大跟头,还结结实实闹了一场别扭。

徐均朔特别特别委屈的抱着脑袋坐在地上,连耳朵都耷拉了下去盖上了眼睛。

郑棋元现在不想吃他了,那包裹还是要拿回来,不然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徐均朔磨磨蹭蹭地又挪回了郑棋元的小屋前,不好意思敲门进去,绕着树转了两圈,突然灵机一动,只要他再把自己撞昏,那郑棋元看到就不会见死不救的呀。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准备往前冲,受伤的前爪奔跑时着力疼的徐均朔都要哭出来了,临近树干却被人提溜着耳朵拎了起来。

“干什么,想碰瓷啊?”

郑棋元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徐均朔的胡萝卜小包没有带走,他正准备出门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小兔子,就看见熟悉的白色身影在不远处跺脚,得益于狼族的听力一向厉害,小家伙喃喃自语的话被郑棋元听到一清二楚。

“你可以的徐均朔,撞昏了肯定就能被捡回去了,加油,不怕,反正撞成智障的概率也很小,大不了脑袋再肿一个包。”

郑棋元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心里暗骂一声小蠢蛋,伤了一只脚让徐均朔跑步的速度急剧下降,郑棋元加快脚步奔出屋子刚刚好够拦下他,拎着徐均朔的耳朵没有松手,就着这个姿势把小兔子拖回了家里。

这次徐均朔没有坐在床上的待遇了,被安置在了木桌上趴着,胡萝卜小包放在他身边,郑棋元把床单捋平,就像是全然没有看见他一样,晾了好久才转过身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蹲着?”

他把包裹往徐均朔怀里一塞,淡淡地补上一句:“你的包我没给动,现在还给你,你走吧。”

郑淇元倒不是真的跟徐均朔置气,他只是不明白徐均朔闹脾气的缘由所为何事,想要逼迫小兔子自己说出口而已,想来两个人之间应该是有渊源的,或许在哪里见过,或许自己的对他有救命之恩也说不定。

这个猜想让郑棋元自己都觉得好笑。

徐均朔抱着布包瘪了嘴,他走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来找郑棋元,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肯定是因为自己瘦了肉质就不够肥美了,所以郑棋元才不愿意吃他,前腿上的纱布又渗出血来,他疼的拿爪子偷偷抹眼泪。

郑棋元叹了口气,捏着徐均朔的脖子把他拎到自己面前,还是没能硬的了脾气地问道:“我们从前见过?”

“对不起啊,你别哭了,我不记得了,你说给我听吧。”

4.

徐均朔还是个小崽子的时候,有天跟着爸妈去拜访住在别的森林的长辈,大人们亲亲热热地闲聊,屋子里又没有年纪相仿的幼崽,他趁着大家都没注意,一个人跑到了后山上玩。

后山地形复杂,很快徐均朔就迷了路,在草丛里滚过一圈,沾了一身脏兮兮的土,他迈着短腿,只会沿着仅有的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走,可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怎么也出不了山,反而把他带到了狼群的住处。

虽说自从森林和平法颁布后,食肉动物和食素动物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和平,彼此也都有通婚的,可大部分动物还是会选择和自己相同取向的配偶。另外总有那么一些心性恶劣的猛兽,欺软怕硬,遇上森林公民倒也算了,倘若碰上一些流离失所,无人撑腰的弱小族类,便会肆意欺辱。

徐均朔碰上的就是这样的一群狼,他们见徐均朔蓬头垢面,毛发上沾满了尘土,活像只灰兔子,还以为是流浪过来要饭的,就眼露凶光动了些歪念头。徐均朔抱着脑袋趴在地上抖,吓得眼泪扑簌扑簌地掉,耳朵垂下盖在眼睛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忽然周围的威压顷刻间散去,紧接着就是一声威严的狼嚎,徐均朔感觉自己被抱起,对方锋利的爪子抵着自己的背让他不敢动弹,很快抱着他的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换了掌心轻轻拍打安慰。

他掀起一边的耳朵偷偷去看,正巧对上那双温和的眉眼,徐均朔从前是见过狼的,他们的眼神总是那么阴鸷,幽幽地闪着光,遇上脾气好些的也多半矜贵冷漠,从不把谁放在眼里,他从没有见过眼神里藏着一片汪洋的狼。

“我看看是谁在打我猎物的主意?”郑棋元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在徐均朔看不见的地方向围在二人周围的狼投去警告的眼神,“如果没有长辈管教,我不介意代替你们父母给你们一个教训。”

尚且有看不清眼色的狼想要挑衅郑棋元,郑棋元笑着露出锋利的牙齿,径直咬在了徐均朔的耳廓外侧,尖峰刺破皮肉,他吻掉伤口渗出的血滴,下唇沾着血色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你算是什么东西,我要向你证明?”

那时候的郑棋元还很年轻张扬,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足为奇,可轮到现在的郑棋元再听只能被曾经中二的自己羞得老脸通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到底哪根筋没接上要来这么一出去威慑它人,令人无端感到羞耻。

“你想起来了吗?”

徐均朔站着桌子上,挥舞着一双小爪子绘声绘色地模仿着郑棋元当时的语气,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神亮亮的,充满期待地望向郑棋元,郑棋元撑着脑袋点点头,总算想起曾经的自己在刘岩的藏书室里看完一整箱武侠小说后某次见义勇为的事迹来。

“是你呀,小土豆。”狼口夺兔也不全是武侠小说的锅,郑棋元饭后闲逛到山头看见恶狼欺负一个脏脏的毛团子,偏偏毛团子还一直在抖,圆头圆脑缩在一起,这激起了他难得的保护欲,抱上手后更是触及到一片柔滑的皮毛,令人爱不释手,只恨不能搓圆搓扁,叼在嘴里,这才惹出两个人的一段缘分。

徐均朔笑的眼睛眯在了一起,他把自己一直抱着的胡萝卜小布包塞到郑棋元手里,郑棋元问是不是送自己的,他点点头,耳朵重新捂上眼睛,像是害羞了不敢抬头一样。

然后郑棋元从布包里整整齐齐依次掏出了辣椒面,孜然粉,椒盐,料酒和一把大料。

郑棋元:......

徐均朔凑过去用两个前爪抱着郑棋元的脑袋,认认真真的说:“你说过要吃我的,我等啊等,你老是不来,所以我就一路打听着来找你了,我连调料都给你带来了,都是我亲手磨得,”他的耳朵跟着说话的节奏一晃一晃的,“我还查了一下,像我这种小兔子,做冷锅兔很好吃的,你这里有没有锅啊?”

郑棋元说过要吃了徐均朔这种话吗?

他还真说过,把兔子救下来后,郑棋元带着徐均朔去了小溪边,爪子沾一点清水,那中间一点点嫩肉小心翼翼地给小兔子擦去脸上的灰尘。徐均朔抱着他的前肢,颤颤巍巍地问他是不是准备吃掉自己了,一双眼睛眨个不停。

“不急,”郑棋元拍拍兔子的小脑袋,将对方嘴边被打湿的绒毛拨整齐,“你太小了,还不够塞牙缝的,等长大了再吃。”

徐均朔把这句话放在了心上,一放就直到现在,郑棋元把他送回到亲戚家门前,顾念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多做停留就走了,后来徐均朔有在哥哥的陪同下重新回到那片山里,也去过湖边,却再也没见过郑棋元,只是它总记得自己是要给郑棋元当猎物的,只能安下心来认认真真的长大。

“我去年刚刚成年了哦,已经长大了。”徐均朔疯狂暗示,又重复向郑棋元推荐从西南听说来的名菜,“冷锅兔真的很好吃,你试一下嘛,我心甘情愿给你吃的,我还千里迢迢把调料都背来了,特别重。”

郑棋元哭笑不得的把小家伙在手里揉捏,爪子扣住徐均朔的脸拉扯,将那瓶瓶罐罐一股脑抱起塞进柜子里,这才慢慢说道:“一路跑了这么远,你现在太瘦了,等养胖一点再说吧。”

徐均朔茫然地点了点头,有些失望。

5.

这一句再说,就往后又过了很久,久到光明森林人人都来参观过每天帮郑棋元给胡萝卜浇水的小兔子,也人人都被这位小兔子问过,郑棋元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吃他啊。

瘦得时候说肉会柴,好不容易养胖一点,又说油水太多腻歪,春天说万物复苏不适合杀生,秋天又说吃了兔子容易上火,徐均朔每天托着下巴等啊等,等到他从盖着小被子睡在郑棋元的枕头边,变成趴在郑棋元的胸膛上睡的口水直流还打着小呼噜,都没有等到郑棋元嘴里的再说。

久而久之其它动物们也都看出些门道来,刘岩更是三天两头就要来试探一下二人的进展,光明森林百分百脱单的壮举即将因为郑棋元而成为现实,从此他刘岩就会成为刻在历史上被人铭记的居委会主任。

这天徐均朔帮郑棋元擦柜子的时候,偶然发现藏在抽屉里已经落满了灰的调味料,于是他记起来自己来光明森林的目的还没有完成,今时不同往日,他抱着那些瓶子发呆,想起郑棋元这些天对他的那些好,雕成花瓣模样为了逗他开心的胡萝卜,巡视完领地从山坡上摘下的一簇满天星,还有每天睡觉前落在自己额前的一个吻,徐均朔难受的想哭。

他不想被吃掉了。

午饭的时候郑棋元清炒了几个素菜,把小兔子抱上餐桌才发现对方的耳朵又耷拉了下来,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郑棋元,我觉得麻辣小兔子可能其实也不是特别好吃,你能不能不要吃我了啊,”徐均朔又开始抹眼泪,两个小爪子湿答答的,整个身体一耸一耸的抽动显得尤为可怜,“吃了我就不会有那么可爱的小兔子陪着你了,你还得自己种菜浇花,而且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最后一句是关键,他抱着郑棋元的胳膊放声大哭,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噼里啪啦地掉,哭的整个身体都开始抽抽了。

“我好喜欢你啊,我不想死掉,我死掉就会有别的小兔子陪在你身边,你还会给别的小兔子雕胡萝卜花,给他们做饭,把胸膛借给他们取暖,我不要你和别的小兔子在一起。”

郑棋元有一下没一下的替他顺毛,沉默地问了一句:“也不一定是兔子,也可能是松鼠啊,百灵啊,还有小奶猫。”

徐均朔哭的更大声了,原来不是只有小兔子会和他抢郑棋元。

“好了,别哭了,”郑棋元看徐均朔哭出了一个鼻涕泡,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那么喜欢我啊,那就今晚吧,把你吃了当晚饭,我看着现在这样不胖不瘦的就刚刚好。”

徐均朔吓得倒抽了一口气,眼泪憋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郑棋元从书架上拿了一份文件,还有一个鲜红的印泥,扶着小兔子的爪子往印泥上拍了一下,翻过几页纸,径直按在了最后的空白处,旁边还龙飞凤舞地牵着郑棋元的名字。

“这是什么?”

“能名正言顺吃掉你的合同,留了手印就不能后悔了。”

徐均朔委屈地点点头,锁在郑棋元怀里垂着脑袋不说话了,因而没有看到文件顶端白纸黑字放大加粗的字:配偶登记表。

6.

第二天郑棋元带着新婚伴侣回了狼族领地,众狼纷纷聚集,连带着其余猛兽也都赶过来看热闹,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大罗神仙能不动神色地收服郑棋元这朵高岭之花。只是左等右等只等来了郑棋元,却不见其配偶的踪迹。

“你们别靠这么近,吓到他了。”

几乎要挨上郑棋元的虎啊豹啊狼啊熊啊纷纷退开两步,这才看到从郑棋元背后探出来一个雪白的小脑袋来,两个粉红的小爪子攀在郑棋元肩膀上,背后还斜斜跨着一个绣着胡萝卜的小布包,见大家都在打量自己,还是壮着胆子从包里摸出胡萝卜来递给站的离自己最近的郑云龙。

“你...胡萝卜你要吗?”

郑云龙接到郑棋元暗示的眼神,非常给面子的接了过去,准备带回家给阿云嘎吃,刚揣进兜里就听见徐均朔弱弱地补了一句:“一块钱四个。”

郑云龙:???

——————————————————————————————

葡萄火锅饺

【上海卷】出鞘

*古风,师徒


01.

这故事的开头若是放在话本子,那必然得叫作英雄救美。


徐均朔独自在酒楼打发时间,叫了一壶茶配一碟小菜,百无聊赖地听楼下的说书先生讲京中三大奇闻,拿起筷子拨弄几下碟中的花生米,一抬眸,却见伙计正与一青衫男人说话,随即接过那人递来的酒壶,往后堂去了。

人人皆有爱美之心,此人光一个背影便显了几分与众不同来,徐均朔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又见他微微侧过了身,露出半张脸的轮廓,教徐均朔在碟里排好队的花生方阵当即乱了阵脚。

这不应当。


徐均朔久居京中,识人众多,他毫无印象有生得这般俊俏的人。于是便一边夹着花生米一边留意瞧着,...

*古风,师徒

 

01.

这故事的开头若是放在话本子,那必然得叫作英雄救美。

 

徐均朔独自在酒楼打发时间,叫了一壶茶配一碟小菜,百无聊赖地听楼下的说书先生讲京中三大奇闻,拿起筷子拨弄几下碟中的花生米,一抬眸,却见伙计正与一青衫男人说话,随即接过那人递来的酒壶,往后堂去了。

人人皆有爱美之心,此人光一个背影便显了几分与众不同来,徐均朔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又见他微微侧过了身,露出半张脸的轮廓,教徐均朔在碟里排好队的花生方阵当即乱了阵脚。

这不应当。

 

徐均朔久居京中,识人众多,他毫无印象有生得这般俊俏的人。于是便一边夹着花生米一边留意瞧着,瞧着瞧着便瞧出了些许端倪来——

那俊俏公子腰间挂了块坠子,徐均朔离得远瞧不仔细,估摸着价值怕是不菲,又见他举止大方,看着颇有些来头。

 

徐均朔默默放下筷子,多看了一眼楼下角落瞅着那公子交头接耳的两个大汉。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却见方才那伙计拿了酒壶出来,那公子微微欠身道谢,从腰间钱袋里摸出了些银子递到他手上。徐均朔的目光追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浑然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转身往外走。

徐均朔当即起身,下楼时险些撞上给自己送小菜的伙计,从钱袋里随手掏了些银子塞给他,二话不说便匆匆离去,脚下生风,徒留那伙计摸不着头脑,揣着银子和一碟小菜东张西望。

 

徐均朔出了酒楼,那公子已然走过了半条街,不远处鬼鬼祟祟跟着方才那两名大汉,徐均朔背着手悄然跟上,隐隐有些作为黄雀的得意之感。

 

徐均朔一路尾随,却发觉这公子竟是在往城郊去。而一路上行人也愈发少了,那两名大汉似也是觉得时机已到,对视一眼,加快了步子追上去。

徐均朔冷笑一声,自拐角处显出身形,心道居然敢当着我的面为非作歹,正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上前的步子忽然打了个顿。

 

只见那俊俏公子被那二人拦下,也不知道他们凶神恶煞地说了些什么,他将酒壶往腰间一挂,作势要去解那坠子,下一刻却猝不及防出了手,出拳稳准狠,看得徐均朔眼睛一亮,不由得暗叹出了声。

 

牛哇!

……等等。他这么能打?

 

俊俏公子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那两大汉,拍了拍手上衣料上不存在的灰,施施然望着他们落荒而逃的方向,片刻之后转向了……徐均朔。

 

“那个,你别误会,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徐均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想行侠仗义一番,不曾想反倒最后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也不能这么说,他一拳都没打出去啊。

 

那公子笑起来,往徐均朔的方向走:“无妨,你瞧着也不像是同他们一伙的。”

他模样俊,声音也好听,徐均朔呆呆地立了一会儿,眼瞧着他就停在自己面前两步距离处,道:“那我瞧着如何?”

“你瞧着是个行侠仗义的大善人。”他笑道。

 

被他这么一说,徐均朔赧然,抬手抓了抓头发:“我也,你,你功夫挺不错。”

“公子谬赞。”

“那个,时辰也不早了,你怎么,还往城郊的方向走啊?”

“那便是我家的方向。”

徐均朔一怔,这个方向再往下走便是座山,并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平日里鲜有人至。

“你住在山上?”

“今日耽搁公子许多时间,如不嫌弃,可随我来家里喝口茶。”

徐均朔心道我分明就是茶喝到一半便随着你来了,抬眼却对上那人一双漂亮的眸子,话到嘴边临阵脱逃,鬼使神差似的应了下来。

 

02.

于是二人便一同上山,路上互相通了姓名,徐均朔这才知晓郑棋元已年逾三十,吃了一惊。

“那些话本里的世外高人也都喜欢住在山里,什么一二百岁也都不在话下。”

“什么世外高人,都是骗人的。”

徐均朔扭头:“那你不骗我?”

郑棋元点点头,我不骗你。

 

郑棋元家是坐落在山腰的一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徐均朔还瞧见了菜地,里头一片嫩绿欣欣向荣。

徐均朔觉得颇为新鲜:“你还自己种菜啊?”

郑棋元笑而不答,招呼徐均朔坐,又道家里没什么好茶,让他凑合着喝。

 

徐均朔未曾见识过这般朴素的宅院,坐在石凳上忍不住四下张望。郑棋元很快端了青瓷茶具与他相对而坐,徐均朔的目光便落到了他身上。

这套茶具分明价值不菲,徐均朔又想起方才那两人是瞧上了他腰间的坠子,再加上郑棋元的举止和身手,他如何也不像一个生活在山间的普通人。

 

似是留意到了徐均朔目光里的探寻意味,郑棋元坦然一笑:“徐公子有何赐教啊?”

他近乎揶揄的语气教徐均朔的脸陡然一红,连忙收了目光:“我,我随便瞧瞧。”

“可是觉得我瞧着不如我这院子一般朴素?”

徐均朔看着郑棋元,总觉得他清澈的一双眼里藏着秘密,而他也无意对一趟萍水相逢刨根问底,于是也笑起来,道:“是,你瞧着像个世外高人。”

两人于是都笑起来,徐均朔抿了口茶,回甘醇厚,倒是并不比他在城里多所喝过的差。

 

“方才,你随那二人跟我一路,他们对你应是毫无察觉。”郑棋元忽地放下茶盏,抬眼望向徐均朔。

“那你呢?”徐均朔问道,“你是从何时开始觉察到我的?”

“从你出酒楼开始。”

年轻人的眼眸明显暗了暗,郑棋元笑道:“你底子不错,只是若还想更上一层楼,需得多加练习。”

徐均朔皱起眉,忽然觉得郑棋元这副模样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郑棋元却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正是他郁结不通的瓶颈所在,徐均朔眼前一亮,忙认认真真地记下,那点疑惑便早被他抛之脑后。

 

口头指点还不够,郑棋元又问他可擅剑法,徐均朔本想点头,转念想到自己方才险些在郑棋元面前班门弄斧了,便含蓄道自己略通一二。

郑棋元笑,起身去柴火堆里选了根长度和粗细合适的木棍,十分潇洒地丢给徐均朔:“那你与我比划比划。”

 

数招过完,郑棋元手里的木棍稳稳地停在徐均朔颈侧。

徐均朔扁了扁嘴,没说话,郑棋元收起木棍,擦了擦手,这才问道:“刚才的破绽自己可知道?”

徐均朔老老实实垂首:“知道。”

“那回去便多加练习。”郑棋元笑,“你天赋不错。”

徐均朔看一眼郑棋元的眼睛,听到这话似是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一声:“天赋?天赋有何用,寻不着机会施展,练得绝世本领又有何用?”

郑棋元看了他一眼。

“算了,不提这个,我——”徐均朔到了唇边的话转了个圈儿,“那我日后可否来寻你?”

郑棋元一怔:“寻我?”

徐均朔上前一步,瞧着郑棋元的眼睛:“你功夫这么厉害,可愿当我师父?”

少年人眼里像是带着亮,郑棋元不由地失笑,目光落至桌上的酒壶上。

“好啊,你唤我一声师父,我指点你武艺,只是你下回来时,需得给我带上一壶酒,可好?”

“一言为定!”

“来叫声师父听听。”

“是,师父!”

 

03.

故事说到这里,应当叫做小徐公子行侠仗义不成,于山间白捡了个师父。可没人告诉他,除了给师父带酒,还要给他劈柴浇菜啊!

徐均朔干脆利落地一斧头下去,瞥了一眼从屋里提着酒壶施施然走出来的郑棋元。

“郑棋元!柴劈完啦!”

郑棋元一挑眉:“没大没小,叫师父。”

徐均朔哼哼唧唧地瞧他:“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懒得干活才在路上随便捡个徒弟的!”

郑棋元被他逗乐了:“那你随便在路上捡个人就认师父啊?”

 

那当然不是,我是瞧你厉害又好看。

徐均朔当然不能把这话说出来,想了想道:“那不是,我本就一纨绔子弟,除了钱也没别的给你图,你瞧着也不缺钱的样子——更何况,你要是真的对我欲行不轨,凭你这身手,我有八条命也不够我逃的啊。”

郑棋元失笑:“你平日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想你。”徐均朔道,“你不是说你不骗我吗?我总觉得我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但总没什么头绪,你一直都住在这山上吗?”

 

郑棋元在石凳上坐下,给徐均朔倒了杯茶:“可算是想起来了?你以为我真在路上随随便便捡个徒弟回来啊?”

徐均朔豁然扭头:“我们,我们从前果真认识?”

“算不上认识吧,那时候你还小。”郑棋元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儿高吧,皮得很,嗯,是你父兄还未离京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和你兄长偷溜出去玩儿,你不慎从山上摔下来,结果你兄长被狠狠责罚了一顿,可有此事?”

徐均朔险些惊掉了下巴:“你,你是——”

郑棋元撑着下巴:“记起来了?”

 

徐均朔脑海里闪过些许模糊的片段,又看着郑棋元似笑非笑的脸,陡然反应过来什么,一击掌心:“你你你是郑迪!将军!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我我我曾经是将军,现在不是了。”郑棋元莞尔,“我又没骗过你,我不是一开始便告诉你我姓甚名谁了吗?分明就是你自己没反应过来。”

徐均朔气结,震惊过后发觉他说得确实不错,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气没处撒:“郑棋元你过分!”

“没大没小,叫师父。”

“我不!”

“反了你了是吧?不叫揍你啊!”

“揍就——咳,师父。”

 

04.

得知了郑棋元便是父亲的好友,从前威震一方的郑大将军,许多徐均朔想不通的事情便迎刃而解。譬如为何他举止非凡却身居山林,为何他身居山林却有许多金贵物件。

只是他仍有些事情不甚明白。

“郑迪,你与我父亲相识,皆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为何放着那高官厚禄不要,跑来这地方,”徐均朔坐在石凳上,皱起眉瞧郑棋元悠然自得地浇着地里的菜,“种菜?岂不是得不偿失?”

郑棋元抬头看他一眼:“你觉得何为得,何为失?”

徐均朔一怔。

 

“世人皆谓高官厚禄即为得,你也这样以为?”

徐均朔皱起眉,反驳道:“我自然不这样以为,人人皆有所求且不尽相同,自有人一生追求金钱权势,那与我无关,而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如何?”

徐均朔注视着蹲在菜地里的郑棋元。

 

其实他并没有太深的印象,那时候他毕竟还小。只是眼下他竟十分神奇地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副郑迪身着甲胄,配着长剑骏马的飒爽模样,然而片刻间却有消散,眼前仍是这个身穿朴素衣衫,带着笑意蹲在田间,等着自己回答的郑棋元。

 

我只是有些替你不甘。

 

“我只是觉得,你这身本身,整日与这些田中菜池中鱼打交道,未免可惜。”

 

“可惜?”郑棋元笑起来,“我如今得了这一身清闲,每日所做皆我所愿,何来可惜?”

不等徐均朔作答,郑棋元又自顾自道:“况且,我若是不挂印,等着我的怕也绝不是什么高官厚禄。”

“……什么?”

郑棋元望着徐均朔,忽然道:“你父兄如今也镇守西南边关多年,不曾回京。”

徐均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与你有何干?”

郑棋元搁下了手中的瓢,冲徐均朔笑了一笑:“他们有你在京中,纵使西南山高路远,陛下也放心。至于我,孤家寡人一个,早年间四境不稳,我与你父亲一同东征西战,还算有些用处,可如今鸟都打完了,还留着弓做什么呢?”

 

徐均朔讶然。

他确是从未想到这一层,他只是从小便知自己是用来牵制父兄的一颗棋,被困于京中不得自由,他便扮好一个喜爱吃喝玩乐的纨绔,希望有利剑出鞘的一日。

他只是从未想过,剑锋染血之后将会如何。

 

“对了,都说到这儿了,我有样东西要送你。”郑棋元站起身,“均朔,随我进屋。”

徐均朔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地跟在郑棋元身后,一直到他取出一个长长的匣子递到他眼前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徐均朔看郑棋元,后者冲他点点头,徐均朔小心地打开了匣子,却见里头躺着一柄剑。

一把极漂亮的剑。

徐均朔不由自主地拿了起来,手握剑柄微微使力抽出,刃如秋霜,教他移不开眼。

 

“可喜欢?”

徐均朔看着郑棋元。

“虽然你愈发没大没小,非但不叫师父,还大呼小叫唤我名字。”郑棋元笑了笑,“我还是决定,把我的这把佩剑送给你。”

徐均朔心头猛跳,握着剑的手掌心发热,刚想说什么,只见郑棋元眨眨眼睛,冲他十分狡黠地笑:“怎么样?我大方吧?赶紧叫声师父来听听。”

徐均朔:“……”

此刻他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睁着眼睛瞧着郑棋元,后者倒是乐得十分开怀,拍拍徐均朔的后脑勺:“好了,从今往后它便是你的了,去外边儿露两手我瞧瞧。”

 

05.

徐均朔收了郑棋元的剑,却依旧对他胆大包天地直呼其名,郑棋元嘴上拿他没办法,却总能拿树枝树叶便打得他落花流水。

“郑迪——”

徐均朔刚刚踏进院子便大呼小叫,一叠声喊郑棋元的名字,绕了一圈发觉他正悠闲地喂着鸽子。

 

“最近老看到它们飞来飞去的。”

郑棋元养的鸽子乖得很,徐均朔伸手去摸,还拿脑袋蹭蹭徐均朔的掌心。徐均朔笑弯了眼:“长得还挺肥,能吃吗?”

郑棋元毫不留情屈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就知道吃。”

“你怎么打人呢!”徐均朔大呼小叫地捂着额头,见郑棋元不再理他,哼哼着从他手里摸了几颗谷粒喂鸽子。

 

“均朔。”

“嗯?”

没等到郑棋元的下半句话,徐均朔扭头看他,却见郑棋元正目光不错地盯着自己,笑了:“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你近日可有收到你父兄寄来的家书?”

“啊?”徐均朔一愣,手指险些被鸽子啄了,“他们怎么了?”

“没事,他们没怎么。”郑棋元顿了顿,“我随口一问罢了。”

徐均朔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鸽子的脑袋,半晌才道:“若你想问我,可知如今的太平盛世下实则暗潮涌动,不该问我父兄的家书。”

“他们从不告诉我这些,也并不知,我知道这些。”

 

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郑棋元的目光始终落在徐均朔身上。

“我没得选,安安分分做个纨绔最好。”

“但你不是。”

徐均朔笑了,冲郑棋元一歪脑袋:“是啊,但我不是。”

“我本来可以当一把好剑,开疆扩土,或是镇一方安定。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出鞘。”

 

“也罢,不过我倒是愈发觉得,你这种菜逗鸟的日子甚是有趣。”徐均朔笑起来,“说不定哪天我就把我京中的宅子给卖了,定能买个好价钱,然后啊我就找人在山里修个大院子,你这个小地方也别待了,院里种菜种树,再整个大池子养点儿鱼,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意思?”

郑棋元也笑:“你怎地把我也安排进去了?”

徐均朔看着他:“我如何不能把你也安排进去?”

 

两人默然对视,气氛里忽地多了什么别的东西。

徐均朔方才喂的鸽子跳了两下,忽然凑过来啄徐均朔手心的谷粒,却不慎叼着他虎口软肉,他猝不及防倒吸一口气,鸽子们吓一跳,呼啦一声四散飞去,徐均朔捂着手朝郑棋元控诉:“你的鸽子啄我!”

郑棋元轻叹一口气,唇角带上了些无奈的笑意:“是是是,它们不好,啄的你可疼?来,我瞧瞧,给你吹吹便不疼了。”

 

06.

“棋元哥——郑迪——我今天给你——”

徐均朔拎着酒壶晃悠进来,却见郑棋元一反常态地没坐在外边,原本总虚掩着等他的房门也紧闭着。他觉得奇怪,正要伸手去推,房门忽然从里边打开了,站了个中年的男人。

徐均朔只看他一眼便知他非寻常人,一时间没贸然开口,冲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越过他去看屋里的人。

“我还有别的事,就不送了。”郑棋元起身,目光看向徐均朔,“均朔,进来。”

 

那男人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徐均朔又看向郑棋元,后者十分坦然地站着,并没有与他多说什么的意思。男人轻叹一口气,冲郑棋元一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徐均朔从未见过郑棋元这样子,扭头看向他,无声询问。

郑棋元叹了口气,微微抬了抬下巴:“可认得他?”

徐均朔仔细回想了片刻,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郑棋元又叹一口气,朝徐均朔摆摆手:“坐。”

徐均朔乖巧地给郑棋元添了些茶水,抬眸见他正揉着太阳穴,连忙道:“怎么了?不舒服啊?头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不用。”郑棋元笑出了声,“你嘴别这么碎我就好多了。”

徐均朔没笑,想了想还是问道:“师父,方才那人到底是——”

郑棋元拿手撑着脑袋,睨他一眼:“现在怎么叫师父了?”

徐均朔:“……郑棋元!问你事儿呢!”

“啧。”郑棋元抿了一口茶,收了笑意,“他是禁军统领,从前算是与我有一些交情。”

“禁军——”徐均朔一怔,“他,他来找你做什么?”

郑棋元不答,抬眸看着徐均朔,似是想从少年人脸上看出些什么。他很聪明又有天赋,学得很快,比开始时的三脚猫功夫进步许多。

他垂眼,把压在茶杯底下的信封推给了他:“你看看吧。”

 

“关中军的统帅前些日子在营中病故,军心不稳,当地本就山匪横行,趁此机会兴兵造反。”郑棋元屈起手指点了点桌面,“北境边关又恰遭袭,好在还略能顶得住,紧急向离得最近的关中求援。”

他没再说下去,等着徐均朔把信上的内容看完,然后抬眼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生得真是漂亮,郑棋元忽然分神想。

 

你要去吗?徐均朔问。

郑棋元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是。”

“你早就猜到了是吗?你早就想好要去了?”

“……是。”

 

“可是凭什么?”

郑棋元想了想,忽然笑起来:“你之前还说,觉得我如此甚是可惜。”

“我那是不知道——”徐均朔的话说到一半,他看着郑棋元,许久才终于叹了口气,“你要去,重新挂帅平乱,他们来请你便去,那你打完了呢?你若胜也就罢了,若——过是你的过,功呢?”

“他们若是有别的人选,也不至于再——”

“我哥呢?我父亲,他们也不行吗?”

“来不及。”郑棋元摇摇头,“西南太远,实在鞭长莫及,况且若是你父兄领兵驰援,西南边关在这当口出什么乱子,那要如何?”

“那跟你有何干系!”

徐均朔这句话近乎咬牙切齿地质问,郑棋元不知第几回叹气,道:“均朔,别说气话。”

 

郑棋元明白,他正是大好年纪,却因父兄皆是威名赫赫的大将,作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只得囿于京城,他便觉得不平,觉得被亏欠。

而他也为他不平,觉得他应当风光无两,而不是每日种菜喂鸟,籍籍无名。而鸟尽弓藏这件事,不该发生第二次。

 

郑棋元并不经常用这种像是在哄他的语气说话,徐均朔不由得片刻晃神,很快却又看进郑棋元的眼,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郑棋元,你非要去吗?”

郑棋元点点头。

“那好。”徐均朔也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那我随你一起去。”

“胡闹!”郑棋元拧起眉,“我是去带兵打仗,你随我去做什么!”

“去鞍前马后跟着郑大将军打仗。怎么,我的功夫差到,连跟在你身边做个士兵都不够格?”

“你——”

“我在京中当了这许多年纨绔,我若说我离京游山玩水,想必无人不信。”徐均朔停顿了一会儿,“你也可以写信告诉我父兄,不过西南山高路远,怕是他们还未收到你寄去的信,我怕便已经随你出发了。”

 

徐均朔与他相对而坐,郑棋元忽然觉得,他一瞬间似乎长成了大人。

 

“你拦不住我。”

 

07.

是年七月,郑棋元奉旨再次挂帅,迅速整顿关中军,随即率兵北上驰援,沿途剿灭山匪无数,平定内乱。

徐均朔从未见过这样的郑棋元。

平日里对众将士不苟言笑,决策时冷静果断,夜间换防巡营结束回到帅帐,却总喜欢使唤徐均朔端茶倒水,又问他白日里的决策安排可有不明白的地方,一一给他详细解释。

“行了,你还是少说几句吧。”徐均朔把茶杯塞到他手里,“白日忙了一整日,夜里怎么还这般絮叨,赶紧多喝点儿水。”

“怎么,这就嫌我烦了?”

徐均朔没好气地瞧他:“谁嫌你烦了?我这是——”

“你这是什么?”

郑棋元凑近了些,眨眨眼睛瞧着他,徐均朔一时间不晓得说些什么,无端心跳惴惴,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将军,前线战报。”

帐外的将士忽然出声,替徐均朔解了围。

郑棋元撤开了距离,收了笑意端坐,扬声道:“拿来我看。”

将士进帐将战报呈上,徐均朔坐在一旁,又替郑棋元添了些茶。

“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目送着将士离开,徐均朔将目光又重新放到了郑棋元身上:“让人家去休息了,郑大将军打算什么时候休息啊?”

“你倒是管到我头上来了。”郑棋元莞尔,“你父兄还不知你随我来了军中,你猜猜,他们若是知晓了,会作何反应?”

“他们作何反应与我何干?他们人远在西南,管不着我。”

郑棋元挑眉:“那眼下可是没人管得住你了?”

徐均朔垂下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又一口。

“那你管我啊。”

 

全军上下皆知,有一年轻公子整日跟在将军身边,处理一干军务也对他毫不避讳,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头。

而郑棋元似乎也交代过,徐均朔进出不必通报,于是当军中突遭山匪偷袭,郑棋元不慎被箭矢所伤,徐均朔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往大帐,并无人阻拦。

“怎么回事?伤得重不重?怎么这么不小心?军医怎么说?”徐均朔额上都渗出了汗,却见郑棋元还斜靠在床头看军报,“郑棋元你都这样了还看什么军报啊!”

“什么我都这样了,我怎么样了?”郑棋元无奈地抬眼,“一进门都大呼小叫,在营里将军也不叫了,我平日里宠你宠得没边儿了是不是?”

“我就离开这一会儿你就——唉你踢我干嘛!”

郑棋元瞥他一眼:“谁让你往我床上坐了?”

徐均朔的气势急转直下,拖了个椅子过来坐在郑棋元旁边,瞧了一眼他被裹着的手臂,委屈巴巴地问道:“你疼不疼啊?”

郑棋元把看完的军报搁到一边:“我要是说不疼你信吗?”

徐均朔默不作声地瞧着郑棋元。

 

“眼下边境动乱已平,山匪虽未尽数剿灭,但到底也难成气候,无需你亲自坐镇。”徐均朔停顿了片刻,“你可曾想过,接下来要如何?”

“什么如何?”

“你还要再回到山里种菜逗鸟,等他们万一有朝一日再需要你,再来这一趟吗?”

“你想说什么?”

“他们需要你,可——”似乎是接下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徐均朔移开了目光,声音也小了许多,“可是还有其他人也需要你啊。”

 

郑棋元没有立刻回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徐均朔。

“均朔。”

“嗯?”

“你当初说,你要把你在京城的宅子卖了,在山里造一个大院子,可还算数?”

“……啊?”

“怎么,现下舍不得了?”

“当然不是!”

郑棋元莞尔:“那你可甘心?你这把好剑,怕是也再没有出鞘的机会了。”

“没有便没有。”徐均朔伸手拍了拍腰间随身携带的佩剑,“我现在是你的剑,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为你出这一次鞘,便足够了。”

 

郑棋元不说话,笑着看徐均朔,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说得颇为直白,清了清嗓子,立刻转移话题道:“那,那你呢?”

“我?他们若需要我救急,那便是证明我还有用处,均朔,我并不求别的什么,但求一个问心无愧。”郑棋元轻笑,“至于其他时间,需得留给更重要的人,你说是也不是?”

“什,什么更重要的人?”

“我还想要块更大些的地,最好呢还能在旁边凿个池子,我还想养只会说话的鹦鹉,如果还有空地的话也能盖个鸡舍——不过得花不少银子,也不知道你那点儿家底够不够——要是不够的话,我这回向皇上讨点儿赏,这一些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徐均朔又想哭又想笑:“你还说我!你自己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均朔。”郑棋元温声叫他,看着他的眼睛,“你父亲曾给我来信,说他西南离京城太远,你若有什么事,他实在鞭长莫及,于是托我对你多加照看。”

“……然后呢?”

郑棋元沉默地看了徐均朔一会儿,轻笑起来,道:“我瞧着你这性子,若是放你回去,不知道哪天就去祸害谁了,不如还是我费费心,以后亲自时时刻刻看着你。”

徐均朔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神清亮,也笑出了声:“你乱讲!我哪会祸害谁!我就祸害你!”

郑棋元也笑起来,抬起手轻轻敲了一下徐均朔的额头:“行,你就祸害我,不过先说好啊,以后柴火都你来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