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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人院

“这杯热水里有你前女友,快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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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人故事大赛入围作品  

17《 消失的舍友  作者:核化炉


1

这天傍晚天气开始不好,低垂的天空潮漉漉地降了雾,没过多久便成了雾滴状的雨。入夜后渐渐地,雨就大了。我预感今天要发生一些事,但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夜里九点,舍友胡珈、井云先后回来。


“涣涣,就你一个人吗?”井云问。


我正复习着功课,被她拉回了注意力。


我的第三位舍友,合婴,还没回来,我忽然意识到这点。那么合婴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出去的呢?我看书看得太入神,她离开宿舍都没注意。


“昨天说好的,今晚我们三个要为合婴庆祝,主角不...



惊人故事大赛入围作品  

17《 消失的舍友  作者:核化炉


1

这天傍晚天气开始不好,低垂的天空潮漉漉地降了雾,没过多久便成了雾滴状的雨。入夜后渐渐地,雨就大了。我预感今天要发生一些事,但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夜里九点,舍友胡珈、井云先后回来。


“涣涣,就你一个人吗?”井云问。


我正复习着功课,被她拉回了注意力。


我的第三位舍友,合婴,还没回来,我忽然意识到这点。那么合婴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出去的呢?我看书看得太入神,她离开宿舍都没注意。


“昨天说好的,今晚我们三个要为合婴庆祝,主角不在可怎么行。她从来不失约的。”胡珈把蛋糕和零食放在桌上。


合婴是话剧社成员,上周由她主演的话剧收获了全校的口碑。作为合婴的舍友,我们三个由衷替她高兴。因此尽管现在是考试周,我们还是抽出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用于为她庆贺。可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按惯例,或许在和男朋友约会。我们未作他虑。


过了十点半,合婴还未归。井云说:“合婴肯定忘记约定了,这个暂且不论,风海是怎么当男朋友的?这种天气又这么晚了,还不把合婴送回来。”


我看着窗外的雨,“也不能多问,总不好打扰他们二人世界。”


井云说:“一会宿舍楼熄灯关门了,她还得翻墙回来。”


“下这么大的雨,墙那边肯定全是烂泥,真是想想就······”胡珈一个激灵,“不过他们也可能就住在外面了。”


说是“翻墙”,其实也是个门。我们宿舍楼外围是一圈绿化,再往外有菱形铁网保证安全。在一个掩人耳目的地方,铁网被人剪开了一小块,可供人猫着腰钻入。晚上十一点宿舍楼熄灯关门,如果还有人在外,就通过小门进来;当然也有查完房后,通过小门出去的。下过雨,小门和楼体的短短两米之间会泥泞不堪。


接近十一点,宿管阿姨查房查到我们宿舍。


“人都到齐了吗?”阿姨扫了一眼,“还差一个人没到是吗?”


我们说:“全到了。合婴去楼下打水了。”


“好的。”阿姨在名单上打了个勾,“那我就不帮你们锁门了,等她回来后要记得把门反锁好,晚上注意安全。”阿姨带上门离开。


为了避免合婴被阿姨登记为夜不归宿,我们替她撒了谎。结果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寒冷夜晚,合婴是真的夜不归宿了,也没有提前说一声,手机上问也没回复。宿舍庆祝就这样泡了汤,蛋糕零食孤零零地堆在那儿,没有人动。


合婴以前也有过几次外宿,因此她俩认为没什么大碍,说着“肯定住外面了”“明天再找她算账”就爬上床。独我有着不好的预感。


我上了床,回身看着对面合婴的床铺。有床帘遮挡,也看不清。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式,各自床上都装了床帘,拉上后就是一个独立私密的空间。我把床帘拉严以获取安全感,端坐在黑暗中听雨声,心里很不安稳,头也昏沉,大概是今天看书看得太入神,失了魂吧。可我脑海中盘旋的却不是书的内容,而是未归的合婴。


合婴向来守信,不会无缘无故放我们鸽子的,她离开宿舍之前应该和我说了什么,她肯定和我告别的,可惜我没有留意。她和风海现在会在哪里呢?


合婴和风海一直是令人艳羡的情侣,有着教科书式的恋爱历程,他们一起去图书馆,一起上健身房,一起出去玩。但是完美的恋爱本身就有一种吊诡感,合婴脸上常常会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有一次她对我说:“涣涣,风海好可怕。”


那时我当作玩笑,只漫不经心地附和两句。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冷战,撩开床帘向外看。雨天没有月光,床下是漆黑的深渊,让我一瞬间怀疑我是怎么爬上来的。


合婴不会······出事吧?


我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被告知已关机。


不过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合婴就算在外留宿,也该睡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2

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我们睡到九点才醒。现在是期末时间,没有课只是在等考试,晚睡晚起成了家常便饭。


“怎么回事,合婴还没回来?”


一夜未归,手机上也没回复。现在再如何不愿打扰情侣的二人世界,我们也沉不住气了。


我在微信上找到风海,以一种不令人起疑的方式询问,并得到了回复。


“风海说,他十点半就送合婴到宿舍了,看着她进楼的。”我有点懵。


“怎么可能,我们等到凌晨一点才睡的。就算是我们睡着后她才回来,从大门到宿舍需要走两个半小时吗?”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井云说:“估计是十点半进来后,又悄悄翻墙离开了。可是就算要离开,为什么不先回宿舍等阿姨查完房再走?”


“而且合婴翻墙走,风海竟然还不知情。”胡珈看向我,“涣涣,昨晚合婴出门前是怎么说的?”


“没有留意······”我的心跳漏掉一拍。昨晚上一直专心看书,不知道合婴是去做什么、什么时候走的,这让我愧疚了一整夜。


那不明的预感难道会成真吗?我忽然汗毛倒竖,感到天花板上青青白白的灯亮得晃眼。


“等等,昨天是周二,周二晚上话剧社是有例会的,虽然不会开到很晚,但一般晚上有会,合婴就不和风海约会了。”井云发现了奇怪之处。


于是我们联系了话剧社的另一个成员,得知他们昨天没有开会,而是聚餐庆功,大概是社团的临时起意,所以和宿舍庆祝起了冲突,合婴作为话剧主角又不好拒绝。他们一直吃到十点,晚上合婴是跟同一栋楼的原乐一起回来的。


原乐在那场话剧中出演配角,她也是全校闻名的漂亮女孩,但和合婴的风格截然不同。合婴长相可爱,身材娇小,像个洋娃娃,她热爱运动健身,性格阳光开朗;原乐性格有些怪,据说作风不好,但是高挑漂亮人气很高,曾和风海传过风言风语。


我通过那个同学加上了原乐的微信好友。


原乐:嗯,我们一起回来的。


我:你还记得几点吗?


原乐:记不清了,不过肯定是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我:再具体一点呢?


原乐:我回宿舍后收拾收拾就出门打水了,那个时候刚好熄灯,我还吓了一跳。所以那个时候是十一点,那么回宿舍大概是十点半。为什么问这个?合婴好些了吗,昨天路上她跟我说身体不太舒服的。


不舒服又是为什么?我不清楚。可惜岂止是不舒服,人都失踪了。


但是不能轻易暴露合婴没有回来的事实,因为昨晚我们替她撒了谎。阿姨问我们人齐了吗,我们说齐了,合婴在楼下打水。如果实际上无事发生,而我们现在暴露了,合婴会被处分,我们也难辞其咎。


于是我回复:她身体确实不舒服,还没起。我们很担心她,现在主要是替她问一下,你们昨天回来的时候有看见合婴的男朋友吗?


原乐:没看见,昨天就我和合婴。


“都说合婴回来了,可确实没有回来啊。”胡珈说着,爬上梯子,撩开合婴的床帘往她床上看看。


风海和原乐都说合婴十点半回宿舍。风海说是他送合婴回来的,原乐说是自己和合婴一起回来的,并且没有看见风海。这就奇怪了。



3

我又找了风海,作为两人对质的中间人。


风海过了几分钟才回复,显得恼羞成怒:那你还问什么问?


我:你为什么撒谎?


风海:好吧,你们就对这种八卦感兴趣。她昨天莫名其妙向我提分手,你也知道我们是模范情侣,这种丢脸的事我可接受不了。后来下大雨,我听说她去聚餐,就去等她,想找个单独的机会和她谈谈。结果她聚完餐全程和原乐一起走,我就只好悄悄跟在后面,直到看见她们俩进宿舍,也没跟她说上话。满意了吗?这话说出来我也没脸了,你告诉她我想通了,同意分手。


我又追问一句,发送失败。他把我拉黑了,看样子是一气之下把我们宿舍都拉黑了。


我再次尝试联系合婴,未果。这时胡珈和井云从门外进来,她们趁我和风海联系之时,去了宿舍楼的小门附近。


“我们去小门看了看,发现小门和楼体之间的烂泥印着坑坑洼洼的脚印,其中一串脚印很长很深,能确定是脚大体重重的男生。会不会是风海昨晚从小门溜进楼里了?”


我说:“他已经把我拉黑了。”


空气顿时沉默。


“要不要报警。”井云打破沉默,“或者先上报给宿管阿姨?”


我说:“万一是小题大做,合婴因为夜不归宿被处分怎么办?合婴家教很严,被处分的话后果很严重。而且就失联一晚上,也没法立案。”


胡珈打断我们:“别吓我,不会到那种地步吧?”


“先想办法联系风海。我觉得就是他们闹分手的问题。”我把和风海的聊天记录给她们看。


这时原乐又发来了微信。


原乐:虽然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但是有个事情我觉得挺诡异的,忍不住想说。


我回复:什么事?


原乐:昨晚我打水的时候,刚好到十一点熄灯,走廊和开水房都很黑,我很害怕,因此对外界非常敏感。我在开水房忽然听到后面的走廊有脚步声,很轻,感觉像是有什么人溜进来了,但探出头看什么也没有,黑漆漆一片,就墙上“安全出口”闪着绿光,很诡异。幸好开水房和我宿舍都在一楼,也离得近,我吓得打完水赶紧跑回宿舍了。


胡珈惊叫:“是鬼吧?!合婴会不会也是撞鬼了!”


井云:“别想得那么邪门。说不定就是风海在搞鬼,小门那串脚印估计就是他的。他不甘心分手,想着期末了好多专业的人都考完回家了,楼里没什么人,就胆大包天从小门溜进女生楼,找合婴。”


我从年级群里想办法联系上了风海的舍友。


风海的舍友说,昨天风海回去得挺晚的,差不多十一点半。


我们的宿舍楼和风海宿舍楼隔着一个区,路程大概半小时。风海十点半目送合婴进楼,如果十点半从我们这出发,可能路上再逗留一下,加上下雨路不好走,确实要到十一点半才到。可发生了这些事后,我们不太相信他是因为上述原因晚归的,很可能风海就不是十点半走的,可能十一点还在女生楼,并且经过了开水房外的走廊。


我们继续追问。


风海舍友:风海看起来不太开心,挺烦躁的,回来没多久后说要出去上网,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那你们知道他现在去哪了吗?


风海室友:我们哪管得着,难道没跟女朋友一起吗?


我:风海回宿舍有没有什么反常?


风海室友:他就正常回宿舍,本来都打算洗澡了,后来不知怎么想的就要出去上网。真是服了,脏兮兮的还能再出去。


我:脏兮兮的?


风海室友:昨天下大雨,他回来的时候宿舍已经熄灯关门了,他从小门进来的,鞋上全是泥。我跟他讲换个干净鞋子,要不网咖不让进。他也不理,投胎一样冲出去。


如果风海翻过我们这边的墙,之后回他自己的宿舍再翻他们的墙,都会沾上泥,这点不足以判断他是否进过我们宿舍楼。


不过看风海舍友所述,风海昨晚确实被合婴的分手烦得不轻。合婴会不会也是赌气,只是自己跑出去想静静呢?


但这并没有先例。


胡珈烦躁起来:“好麻烦啊,弄得像查案一样。他们情侣吵架,还连累我们担心。”


又一次尝试给合婴打电话,仍是关机。我们研究了一会儿聊天记录,随后三人一起来到一楼的小门附近,观察那些烂泥上的脚印。


男生的大脚印确实存在,而且进来的、出去的各有一串,鞋子花纹相同。


假设原乐所说的脚步声正是来自脚印的主人,而脚印的主人正是风海,那么他一进一出究竟做了些什么?


4

我们绕到宿舍楼体外继续寻找线索。


据风海所说,他昨晚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合婴谈谈,好面子的他肯定只能接受单独谈,而合婴全程和原乐在一起,直到走进宿舍楼。风海大概是急了,干脆直接翻墙进女生楼,想把合婴带出来,因此他一进一出。但是合婴的脚印我们没办法分辨。


这时我忽然看到宿舍外的草丛上有个亮闪闪的小物件,像是不小心遗落的。


我过去一看:“这是合婴的耳钉。”


耳钉钉在耳朵上,不是能轻易掉落的东西,可是却掉落了,这不合常理。除非是有意令它掉落。


胡珈说:“难道这是合婴给我们的提示?”


井云说:“合婴进了宿舍楼,往楼梯走会经过小门,她在小门被风海截住并且带出去了,恐怕还是在反抗无力的情况下被带出去的。”


我回到小门内的烂泥附近,继续观察一进一出的脚印。


“在反抗无力的情况下,要么是被拖出去,要么是被抱或者背出去。这里的烂泥上没有拖痕,那么大概是被风海抱着或背着。”我提出疑虑,“两个人的体重压出的脚印应当更深,可出去的脚印比进来的脚印更浅,这很奇怪。”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夜幕降临,我们三个在宿舍围坐着,内心既担忧又困惑。


胡珈打破沉默:“你们还记得去年,风海和原乐传过风言风语吗?”


井云说:“是有听说,而且听说原乐作风不好。但是说到底,原乐跟风海主要是学生会层面上的联系,其他联系也没有石锤吧。”


“无风不起浪。”我再次想到合婴曾经跟我说,风海好可怕。


“我还听说原乐一直想演那部话剧的主角,可大家都推举合婴。原乐会因此怀恨在心吗?”


“但是合婴和原乐关系也不错,每次开完例会她们都一起回来。”


“合婴跟谁都关系不错。”


“不明白风海怎么想的,论长相和身材合婴确实拼不过原乐,可是合婴性格比原乐好多了。”


“回到这件事上吧。”井云说,“我觉得不是风海,另有隐情。”


冷静下来仔细梳理,就会发现可疑之处。


风海说自己一直跟着合婴,直到十点半目送她进宿舍楼,其实并没有人能证明。可即使对风海所述存疑,根据原乐所述,合婴也确实是十点半进宿舍楼的,而根据风海舍友所述,风海是十一点半回宿舍的,那么风海要做什么,只能在十点半到十一点半这一小时之间。


之前说到我们宿舍和风海宿舍隔着一个区,路远又下雨,一个小时仅用来回宿舍还是富余的,但如果风海要在十点半翻墙进女生宿舍,跟合婴周旋并且把合婴弄到无力反抗再带出来,还在十一点的走廊上留下了脚步声,时间就远远不足以十一点半到他宿舍了。


何况跟合婴周旋的过程中,要防止惊动女生楼的人也是门技术活。当然现在是期末,一楼很多专业已经考完回家了,只有包括原乐宿舍在内的两三个宿舍还没回去。


但小门附近脚印的深浅也很蹊跷。


“这表示,并不是风海。而是有人穿着男生的鞋子,想嫁祸给他。”井云说。


如果对风海所述存疑,说不通。但如果对原乐所述存疑,也许就说得通了。


“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因为风海和合婴有直接的矛盾,说话也不庄重,所以我们把矛头指向风海,而默认原乐所说的话是正确的。”


“但细细想来,原乐确实古怪。第一次聊天我们并没有透露出合婴失踪的信息,正常人追问两句,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可第二次她却主动告诉我们她听到脚步声,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意给我们提供线索,引导我们想到风海进了女生楼。”


“如果是这种情况,”井云说,“耳钉也可能是误导。我们顺着脚印找,就正好找到,然后印证合婴失踪是因为风海这一猜想,就像是被安排好线索的通关游戏。真的会这么巧,能找到这么明显的线索吗?我感觉耳钉像是故意放在那里一样。”


胡珈说:“那要好好问问原乐了。如果耳钉只是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合婴已经出了宿舍楼。那么实际上合婴很可能还没出楼,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合婴被藏在宿舍楼哪里了。现在期末,学校里人少了,反倒不易被发现。”


“如果是风海,能确信他不会伤害合婴;但如果是其他什么人,就不敢保证了。”


“要报警,既然有嫁祸,就真的表示合婴出事了,单凭我们是找不到她的,我们也承担不了后果。不能再自欺欺人,学校处分哪有人命重要。”我说着,眼泪不自觉掉下来。


我拿出手机,再次尝试给合婴打电话,依旧关机。我们也没有合婴家长的联系方式。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昨天还好好的舍友,说没有就没有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人生中还会遇到要打110的事。”胡珈说着,也哭了起来。


井云叹了口气。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颤抖着拿起手机,点开拨号界面,很快输入了110,却迟疑着不敢摁拨打,短短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太混乱,我不知道一会要跟警察怎么讲。


就在我终于决定不论如何先打过去再说的时候,手机忽然凄厉地叫了一声。


我被吓得浑身一抖,直接摔在地上,手机也摔下了——


您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合婴。


合婴?!


5

我们一眼看到地上的手机显示这样一条提醒,三个人直接惊叫着连退三步。


惊吓过后自然是惊喜。


胡珈最先反应过来,冲过去拿起手机,道:“是合婴啊!她终于联系我们了!”


井云:“快看看她短信说的什么?”


胡珈点开短信:我已经回家了,还没有告诉你们,好在我爸允许我不考试就回家。不用担心我,要好好的哦大家,抱歉,井云、胡珈、涣涣。


胡珈激动极了:“我就说,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恐怖的事!”


我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接过手机,长舒一口气:“失联了这么久,这下短信来得真及时,我差点要报警了。”


井云却紧蹙着眉头,满脸迷惑,她拿过我手里的手机,盯着看了一会。


“不对······”井云声音颤抖,瞳孔骤然缩小,原本的迷惑转变为恐惧。


“你怎么了?”


“我没事,”井云缓缓地说,“我是太激动了,合婴她没事就好······”


我笑道:“没想到竟然真的是我们的疑神疑鬼。不过合婴也是,考试都不考完就回家了,谁想得到。”


“终于放心了,”井云道,“我们出去散步放松一下吧。”


井云嘴上说着放心,表情却怪异极了。她对我们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门口。我和胡珈觉得异常,连忙跟去了。


出门走了没几步,井云回过头说:“我们被监听了。”


“啊?”


像是电影情节,然而这里只是普通的大学女生宿舍,这未免过于荒诞。


“现在打个电话给合婴。”


我连忙打合婴的电话,依旧被告知已关机。


井云说:“为什么之前打电话和之后打电话都是关机,就我们快要报警的时候,她忽然开机发个短信给我们,打断我们的报警?”


我说:“是有些太巧了,但也不是没这可能······”


井云说:“你们光在那边庆幸不用报警了,也不仔细想想。她晚上十点半进了宿舍楼,却宿舍也不回,行李也不带,就空手赶回家,这正常吗?这个短信真正的内容不是这个。”


“难道是······藏头?”似乎真的成了电影情节,我再次点开那条短信。


我回家了,

 

还没有告诉你们,

 

好在我爸允许我不考试就回家。

 

不用担心我,

 

要好好的哦大家,

 

抱歉,

 

井云,胡珈,涣涣。


我还好不要抱井(报警)。


“就在我们要报警的时候,她发短信暗示我们不要报警。也就是说,我们在宿舍里说的话都被拐走合婴的人监听了。合婴就在那人身边,那人发现我们要报警,就让合婴发个短信报平安,合婴间接地告诉我们她的处境。”


“而她现在的处境是,她被绑架了,但不希望我们报警。也许她自己有办法;也许报警会刺激到绑匪,使得合婴······被撕票。”


胡珈快哭了:“那这肯定要报警了吧!合婴已经被囚禁了,宿舍也都不安全了,到底什么时候被装了这种东西啊,说的所有话都被听见了······肯定是风海,他是不是偷偷来过我们宿舍!”


我捂住胡珈的嘴:“小声一点胡珈,现在问题不在风海了。”


井云:“现在先去原乐宿舍,当面问清楚了。”


6

我们到了一楼105宿舍,敲了门,无人应答。从猫眼看里面漆黑一片。


胡珈走到旁边宿舍问情况。旁边宿舍门虚掩着,一推开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行李箱。两个女生正在整理行李。


“你们说隔壁呀,她们已经回家啦。”


“你们专业也结课了是吗?”


“是的,最后一门考完了,明天我们也回家了。”


“那你们知道隔壁什么时候走的吗?”


“原乐好像车比较早,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其他三个差不多上午走的。”


一无所获,只能回宿舍。现在宿舍被监听,我们不敢多说话,重要问题都在手机上讨论。我们装作真的相信合婴回家了。


相约好了演戏,但进了宿舍还是免不了气氛压抑,字字句句都要斟酌,怎么可能入得了戏。


我们三个在微信群里对话:


不住宿舍了吧,我们出去开个房住,我害怕。


这太刻意了,绑匪会察觉到的。


还是报警吧。


合婴会有危险的。


不会的,合婴自己能处理,她说她还好,我们再等等看。


······


我在微信上找原乐,没有回复,这似乎在意料之中。


我感觉头脑愈加昏沉了,不明的预感在我心头萦绕。我们的舍友,舍友的男友,原乐,这些人都不见踪影,且最终都失去联系。却留下蛛丝马迹,就好像在同我们做游戏一般,但我又时常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无论是风海可疑的时候,还是原乐可疑的时候,一切结果似乎都指向他们已离开这里,可我不知为何,有一种他们其实就在我们身边的感觉。合婴也好,风海也好,原乐也好,都还在这个宿舍楼,很近很近,合婴或许就被禁锢在某个角落,只能从缝隙中眼睁睁看着我们为了找寻解救她的办法而奔波。


“人都到齐了吗?”宿管阿姨忽然破门而入,原来快到11点了,是查房时间,“还差一个人吗?”


“不差人,阿姨,”胡珈怏怏地说,“但是不巧,合婴下去打水了,马上就回来。”


“好的,”阿姨在名单上打了个勾,“等她回来你们记得锁门,阿姨就不帮你们锁了。”


“嗯,谢谢阿姨。”


到现在,合婴已经失联失踪一天了,绝望像是滋生的瘴气,从宿舍明晃晃的天花板和青青白白的日光灯上降下。


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三个。我抽了几张纸巾擤鼻子,随后是脑髓都被抽干一般的头晕眼花,头真的好疼啊。


“我好像感冒了。”


“吃药了吗?”她俩问我。


“不想吃,我先睡了,真的有点累。”


“好,我们一会也睡了,后天就要考最后一门了,明天还得抱抱佛脚。”


我们状似正常地聊了几句。拉好床帘,我进入梦乡。


7

第二天,我的病更重了,到上午十一点才醒。我喊井云和胡珈的名字,没有人应声,她俩都出门了。


我一看手机,井云六点半的时候给我留言:


涣涣,你好好睡觉养病,我和胡珈在外面想办法。给你打了两瓶热水,醒了多喝水吃药。


我回复:好,有什么进展了吗?


她很快回复: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现在坐在池塘边的树下。在宿舍会被听到,不好商量对策,可出来了却不知道商量什么。我们楼里的人现在好少了,除了我们专业的,基本上都考完回家了。我们明天还要考试,后天回家的票之前都订好了,合婴还不知道在哪里。我们怎么办,合婴怎么办?


我回:报警吧,票也先退掉,光凭我们能查出什么。这样僵持不是办法。


井云:可是报了警,那人一冲动撕票了,这样就真的没救了。警察过来动静还是很大的。


我:那也没办法。如果到今天晚上还联系不上合婴,就报警吧。到那时还没有消息表示她自行脱身很难,警察肯定有办法的。


我看着手机屏幕,发现头晕已经让眼前的字融成刺目的三原色光斑了。无力再回复什么,我虚弱地下了床,倒热水喝。


喝了几口,感觉热水的味道很奇怪,说不清,我很快呕了出来,随后又被呛到,拼命咳嗽,咳得停不住,整个头脑血压升高,胀得快爆炸,最后我泪流满面。


“你到底要什么啊?能不能放过我们宿舍!”我朝着天花板大哭,“你在哪里听着吧?看到我们这样你很痛快吗?!”


我声嘶力竭吼了半天,最后因体力不支,趴倒在桌前,再次昏睡。


······


“涣涣,涣涣,”合婴喊我,“我要去开例会了,但我好累啊,还下雨······”


“那就不要去了吧。”我正在看书,漫不经心地附和她。


“也不能总是请假呀······”


“······”


“那我走了,涣涣,我今天不和风海约会。晚点就回来哦······”


我在看书,没有留意到她离开。


“涣涣,风海真可怕······”


“他和原乐······”


我朦胧中梦见了合婴,梦中的她还好好的,健康快活的,大大的黑眼睛,可爱的样子,洋娃娃一样的头发。没有被什么禁锢的合婴,就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地在宿舍。


我仿佛看见她来轻抚我的脸,探我的额头,她说:“涣涣,你病得好重,要去床上睡呀。”


是啊,我原本就穿着单衣下床喝水,不曾想就这样睡了过去,这样趴在桌上睡真的好冷。我打了个冷战,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


随后再次进入梦魇。


睡梦中我欣喜地对合婴说:“太好了,合婴,你平安回来了。”


“那是自然呀。”合婴笑着说,“你们太疑神疑鬼啦,我不好好的吗,我们还要一起庆祝呢。”


“我······一直很愧疚,那天你离开我没有注意,都没有和你说再见,我······”


“涣涣,不要在意这些小事情。”


“好的,那原乐风海去哪了?”


“原乐去打水了,风海在宿舍里睡觉呢。一切都好好的······”


一切都好好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了,胡珈和井云已在宿舍。眼前有些模糊,我咳嗽着坐起身来。


“涣涣,你好些了吗?”井云听到响动,连忙问。


“我······嗯······”我揉揉眼睛,抬起脖子牵动了喉管,又咳起来,“我······咳咳······看见合婴了······”


“你做梦了。”


我又揉揉眼睛,眼前重影的世界变得清楚一些,几盏日光灯合并为一,我随便套了几件衣服,下了床。


我倒了些热水喝,入口又是奇怪的味道,非常恶心。我再次吐出来,自此咳得脾肺都要呕出来。


胡珈连忙过来拍我的后背帮我顺气,拍着拍着她自己就哭了。


井云说:“我们去医院吧,你看你连水都喝不下,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我又咳又气极,用力把水杯往桌上一放,水花四溅,“你们自己喝喝看!是我的问题吗?这从哪里打的水啊,真恶心。”


井云按住我气得颤抖耸动的肩膀:“你发什么脾气啊,有话好好说。”


“你喝喝看啊!”


“好好,我喝。”井云拿起我的水杯喝了一口。


“咳咳······”以为我只是无端发脾气的井云,脸一皱,也吐了出来,“这什么味道啊······”


我拂开哭哭啼啼的胡珈的手,把外套穿好,换了鞋就跑出门。井云和胡珈追了出来,我也不管她们。


我不能再忍受了,我要找到合婴。


入夜便是阴霾天空,黑云酝酿着冰冷冷的风,往宿舍楼的各个孔洞里钻。我吞了好几口冷空气,眼泪和鼻水都开始失控,流下又被迎面的风极速吹干,我拼命往楼下跑,一直跑到宿管阿姨那。


“阿姨,我想查一下住105的原乐的家庭住址可以吗?我有急事要去找她!”


宿管阿姨有些奇怪,但还是翻开了名册,边翻边说:“她回家了所以找不到人是吧?”


“是的!必须要亲自找她说!”


“这么急啊——嗯?她还没走啊,你是不是弄错了?”


“什么?还没走?”


“你自己看,回家的人我都登记的。105宿舍,这三个同学都登记了,已经回家了,这个原乐没有登记,所以还在宿舍的,还没有回家。”


“阿姨,你查房的时候没看到吗?”


“都期末了,好多都回去了我有的宿舍就不查了,像你们这种一个专业都还没考还没走的才会查。”阿姨说,“反正这个原乐没走,都没登记。”


紧接着赶过来的井云和胡珈听到了,反驳道:“不可能,刚刚我们下来的时候经过,她们宿舍还是没有人啊,全走了,她们隔壁舍友也这么说。”


“阿姨,拜托您给我们一下105的备用钥匙吧,真的有急事,马上就还给您!我有东西掉她宿舍了!”我哭着说。


大概是被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惊吓到,阿姨连忙给我们找钥匙:“好好,到时候要记得跟我解释原因。”


8

拿到钥匙后,我们跑去了原乐的105宿舍。


开门,开灯。


青白的灯光下,四个行李箱都不在,其中三个书桌干净整洁,是被好好收拾过了。唯独一个桌子,课本摊着,边上还放着吃到一半的零食,就像是主人只是有事离开一小会一样。


我喊:“原乐,你在吗?”


无人应答。


我又喊:“合婴!”


依旧无人应答。


井云拉住我:“涣涣,你别吓我,这里真的没人,她回去了。”


“原乐真的回去了吗?”我回头望着她俩,“你觉得这样叫回去?”


我冲到桌前:“书还这样摊着,零食还没有吃完。”


我拉开衣柜:“衣柜还满满的,衣服都不带。”


我拉下架子上的书包:“书包就这样敞着。”


我走到行李箱架:“就行李箱不见了,谁回家就带个空行李箱?她行李箱里什么都不放,放她自己吗?”


“行李箱肯定还在这里,出了这个宿舍也不会出宿舍楼,她原乐也还在这里,合婴也在。”我喃喃道,“我们去找找看。”


说着我离开105。


“涣涣,你冷静一点!”井云和胡珈在后面追我。


哪里能藏行李箱?宿舍里没有,走廊上没有,小阳台没有······


难道原乐真的走了?她怎么走的?她从大门走怎么可能没有登记,她如果翻墙走,那么小的洞行李箱怎么运得出去?


必定有个地方藏着原乐,必定有个地方藏着行李箱。


要把行李箱藏住,要放在哪里啊,要······


我停下了脚步。


咕噜噜,烧水声。


我拧开开水房的门把手。


开水房有两个很大的电热开水箱,方方正正地站在那里。虽然这个宿舍楼很多人都已经走了,但电不断它们就一直在兢兢业业地烧着水。


咕噜噜,咕噜噜。


水箱上的指示灯指示绿色,表明水已烧开。每个水箱有两个水龙头。我把四个水龙头都打开,滚烫的水哗哗地急速往下坠,溅起团团白雾。


“涣涣!你疯了,水都溅在身上了!”胡珈把我往后拉。


“你们闻。”我平静地说。


开水房充斥着温暖的水汽,却卷集着一丝恶臭。


“在这里面。”


我拔掉开水箱的电源,咕噜咕噜的声音很快消散在雾气中,我揭开两个开水箱的盖子。


瞬间浓重的白汽,以及臭味。


一个水箱摇晃着满满的开水,另一个水箱也是,但却有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沉在下面。


井云和胡珈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把里面的水放掉,合力把开水箱里的行李箱提了出来。因为吸饱了水,箱子非常沉重。


我要去拉开拉链,被胡珈按住了手。


胡珈闭着眼睛摇头:“别打开了吧······别······”


我推开她,将双拉链猛地朝两边拉开。


行李箱豁然洞开,胡珈尖叫着倒在地上。


她在尖叫,却失了音。


井云无声地靠在门边,手紧紧握着门把手,几乎要昏厥过去。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另一台开水箱在咕噜噜烧水。


拨开湿淋淋的布料,箱子里赫然是一堆堆白肉,已经被开水煮熟的,一个人。


我在那堆肉里翻找,我看见了头发,我顺着头发找到了头,抓起来头发却片片凋落。


“放心,不是合婴,”我抓着一把头发,回头朝她俩凄惨地笑道,“是原乐。”


是原乐。


可是,原乐不是绑架合婴的吗?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为什么······


那合婴会在······


——“原乐去打水了,风海在宿舍里睡觉呢······”


我把行李箱重新拉好。


“我想起来了,”我喃喃自语,“合婴跟我说过啊,原乐在打水,风海在宿舍睡······”


我起身要走。


“你想起来什么了!你别想了!”胡珈拉住我,“你什么时候见合婴了?!”


“梦中······她给我托梦了,她说原乐在打水,风海在宿舍睡觉······”我拖着箱子要去拧门把手,“井云,胡珈,我们回105,风海······”


“别去找了,涣涣,求你了!合婴会杀了我们的!她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箱子就放这吧,涣涣。”井云轻轻地拉我的手,“松开,好吗?我们快回宿舍。”


“不······”我虚弱地喊了一声。


井云背过身费力将我背起来,一脚把箱子踹开。胡珈打开开水房的门,我们像逃命似的,往楼上跑,冷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我趴在井云背上死死闭着眼睛。


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宿舍楼一路都很黑,合婴不知在哪个地方,在哪个角落,或在我们身后,或在漆黑的走廊的尽头。就那样看着我们。


9

乌云密布的空中忽明忽暗,随后是隆隆的雷声。我们终于到了宿舍,胡珈把门关上锁好,最后痛哭着跪坐在门边。


“我们不能在呆在这里了,好可怕······”胡珈呜咽着,“我们快收拾行李吧,今天就回家好不好?明天的试也不考了。”


井云说:“好,别怕。我们先报警,没事的。”


她两手颤抖地捧着手机,拨了110。


窗外一条紫色的闪电骤然劈开天空,一声巨响下宿舍瞬间亮如白昼。


“啊······”井云哭着跪在地上,还未按下接听,手机就硬邦邦地摔下。


空气再次凝滞了,我和井云啜泣着,胡珈麻木地快速收拾着行李。很快安静的空间被密集的声音填满。骤雨突至。


喧哗的雨声中,井云和我也终于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那明天不考试了。”井云说。


“嗯,下个学期补考吧······”我说。


“补考吗······”胡珈说,“下个学期,下个学期我······”


“下个学期就我们三个住,没事的,我们先抓紧时间离开这里,离开了到了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报警,报了警,就不怕了······找到她,把她抓起来······就······”井云喃喃自语。


“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胡乱地收拾好了行李。我们得快些离开,可是门外是暴风雨,电闪雷鸣,还有未知的恐怖,我们根本没有勇气去开门,仿佛开了门,下一秒合婴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要不、要不······先打电话给宿管阿姨吧,”胡珈拿起手机,“叫她来接我们下去——啊,我手机没电了,你们手机——”


胡珈的声音顿住了。


胡珈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没有一丝神采。


“啊······那个······那个······”胡珈伸手指着合婴的桌子,“那个桌子上的两个手机,原先就在那吗?”


我回身看。


合婴的桌子上,有两个手机在充电,电池进度条从红到绿,从绿到红,以极快的速度闪动着。


我失了魂一样走过去,把两个手机点开,刚好是微信的界面,上面都只有一个窗口。


左边的手机,上面的备注是原乐;右边的手机,上面备注是风海。


同时点开两个窗口,我看到如下对话:


风海:乐乐,你在哪里,来陪我一起啊。


原乐:我在这里打水,这里很暖和,我不想出来。你在哪呢?


风海:我在你宿舍啊,我来你宿舍找你了,却没找到。我就在你床上面躺着,这里好黑啊。


原乐:那我管不了你啦。外面好吵,怎么办,我要被她们找到了。


风海:你快躲好一点啊。


原乐:已经被找到了,把她们吓哭啦哈哈。她们马上肯定也要去找你了。


我缓缓喘着气,把手机轻轻放下,我转过头看着她俩:“我······我们要快点离······”


“人都到齐没啊?”


门突然打开,我们被吓得魂不附体。


是阿姨,11点查房时间。


胡珈瞬间欣喜若狂:“阿姨!阿姨!我们······”


“这孩子这么开心做什么,”阿姨扫了一眼宿舍,“唔,今天四个人到齐了,好的。”阿姨在名单上打了个勾,然后把门关上,并且锁好。


“帮你们锁好门了,晚上注意安全。”阿姨在门外说,然后脚步渐远。


我们僵直着身体回过头,又一次电闪雷鸣,宿舍亮如白昼。合婴的床上,合婴正从床帘里探着头看着我们,白光下,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像洋娃娃一样。


直到这一刻,我还是没想明白——


合婴如何做到这一切。


10

那可怕的怪物浑身血红,

从舞台角落扭动而出。

小丑都成了它的美餐,

天使们呜咽,见爬虫毒牙正把淋淋人血浸染。

熄灭——熄灭——熄灭灯光!

罩住每一个哆嗦的影子,大幕像一块裹尸布一样,

倏然落下像是暴风骤雨,

这时脸色苍白的天使,摘下面纱,起身,

肯定这是一幕叫《人》的悲剧,

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虫。


————————————


爬虫是我,我是合婴。


由那首伟大的诗歌所改编的话剧圆满落幕时,我站在舞台正中央,深深鞠躬感谢我所爱的世人。观众们欢呼不停、热烈鼓掌——也许会更加高兴吧,如果他们得知,这不是终场。


不久后的未来,观众如您会开始思考,我合婴是如何在女生宿舍楼杀死两个人,以及更多人的。我的舍友讲述了“表”,直到最后一刻;我将讲述“里”,从此刻开始。现在就请您与我一同梳理潜藏在表象之下的前因后果。


我以前以为,生而爱人者一定是圣人吧,对生命中每个遇到的人,都怀着不需要任何前提的爱意,拥有一双只让美一方通行的眼睛。生而爱人者只需在阳光洒落的林荫道上迎面走来,擦肩之际说声“我爱你”,不考量不深究,随后各自远行,便足够了。


可是,如果在林荫道上停下脚步,就会与静伫的阴翳相伴,感知到潜藏在阴翳后的虚情假意,便是陨落的开始。生而为圣人,陨落——陨落——为爬虫。


人啊,如若不爱我,为什么不能合情合意合乎自己地表达出来呢。


我从记事起,就开始不得选择地,和很多人在同一个房间,为了同一个目标,重复同一件事。在我15岁以前,身边的同学还是性格各异十分有趣的,他们合乎情理地面对面表达感情,哭,笑,生气,谩骂。


性格不讨喜的很多,但真实,这多可爱。最起码我能清晰明了地在他们中分辨出,喜欢我的是真的喜欢我。有着真实的反馈,爱着所有人的合婴又怎么不会成圣,但现在想来,我的爱意大概只能给予不经事的孩子;面对大人的世界,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世界表情的僵化与我的陨落并行。身边的人倏忽被换成了大人,原本不喜欢我的人,他们竟也可以温柔地笑着说“合婴真可爱呀”,转过身却是尖牙利齿的冷笑。我多想捏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转过来,说“麻烦你以后就这样看着我笑,我会更喜欢”。


泛滥的虚伪和媚俗更容易与世界相融。我身边的人都在长大,渐渐都能自如地表里不一。他们可以很好地融入大人世界了,只有我被远远丢在了后面。


“合婴,就像洋娃娃一样懵懂可爱······”——吗?是装的吧,特立独行,标新立异,令人厌恶。


既如此,装作虚伪和媚俗又有什么难处,我又怎么不可以与你们一样呢?


我上高中的时候被诊断出了精神疾病,大人引以为耻,虽无微不至地关照,对外却从不肯提起,依旧努力维持着“女儿很优秀很完美”的外部形象,转身便残忍地逼着吃药,痛斥“快点给我正常起来!”。


为了大人的荣耀,也为了摆脱治疗,那我便正常起来吧。我哪有精神疾病,我很好啊,天天都很开心,很热爱世界,热爱生命。


精神病的小风波只短短维持了一个月,之后我正常地上课,高考,上大学。然后在大学遇上更多大人。


11

“我们专业昨天刚考完,我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了。你们呢?”


现在是晚上十点多,我和一个叫做原乐的女生一起回宿舍,像好朋友一样。


谁能看得出她其实并不喜欢我呢,她觊觎着我的主角地位,她甚至还一直和我的男朋友保持暧昧关系。


“我们还有最后一门没考完,羡慕你们。”我显得很难过,低头看了眼手机,我帅气的男朋友风海说:合婴,不要闹了好不好?我们和好吧,叫别人看了多丢人,我舍友今天都问我了。


我回复他:他们问什么了?


“没事的,也很快了呀,”原乐说,“不过合婴,你今天好像脸色不太好。”


“我身体不太舒服,可能受凉了吧。”


风海回复:他们问我今天怎么不和你出来散步。


我回复:所以你就出来接我了?假装还是正常地和我出来散步吗?


是在散步啊,只是离得有点远。我之前跟风海说,如果刚刚让我看见他,我就直接同他分手。所以现在这可怜的男孩子不敢现身,他悄悄地跟在我身后,目送我回宿舍楼。


风海回复:怎么能这么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们和好吧。


风海他啊,只是想和好,也不需要知道我生气的原因,先和好就可以了。


我回复:好,但你今天先回去吧。


风海回复:没事,我送你到宿舍。


“我也有些受凉,回去要多喝热水。我一会儿回宿舍也要去打点水了——差点忘了,我还得收拾行李,明天一大早就得走啊······”原乐抱怨道。


我收起手机,与原乐继续对话:“你舍友们什么时候走?”


“她们晚一点,明天中午的车。”


我点点头。


“合婴,你的脸看起来好红,没出什么事吧?”原乐探究地看我,满心希望我能多说些什么。


“哎,有点发烧了。”可能因为我很兴奋吧。


“看来受凉得厉害。风海怎么也不来接你,真是迟钝啊。”原乐继续说。


“他呀,”我看着原乐的脸,显得很难过,“我惹他生气了,他不理我了。”


原乐连忙关切道:“情侣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风海肯定会很快和你和好的,别担心。”眼里却闪过狡黠的光。


“希望如此吧。”


为了男朋友的荣耀。因为风海大概是这样同原乐说的。


风海真的喜欢我吗?他浪漫地追求我,我们浪漫地在一起,浪漫地发朋友圈,然后收获“你们真浪漫啊”的赞美。我们为了模范情侣的头衔,谈如言情小说一般的恋爱,从不争吵——起码外人不知道,如果像原乐这样特别的人知道了,风海则会为了维护男孩子的尊严而说相反的事实,面对我的时候,却卑微得快要跪地了。


真是可笑啊,能将虚伪贯彻到这般地步的,正是我合婴的男朋友。


我现在懂得,虚伪地被对待,我也可以虚伪地回应。目前为止,除了三位可爱的舍友,我没有任何人可以相爱。能刚巧与此三人同寝,是上天对我最后的垂爱。只可惜今晚将一别,我要放她们鸽子了,不能回去了。


与舍友一同庆祝的短暂快乐只会令我日后更痛苦,三个人的光芒无法掩盖整座大学的晦暗。虽然家里也有大人,我还是想回家。


今晚我要断绝自己所有的退路。


12

我是如此害怕,被大人的世界侵蚀,这种感觉甚至开始具象化,我联想,我向我宿舍楼的灯光每走近一步,我都在愈来愈变成我所讨厌的样子。


十点半的时候,我走到宿舍楼门口。侧过头看见了目送我回宿舍的,我称职的男朋友风海,他打着伞站在不远处的树边上。这一幕令我怦然心动,让我再度想起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真挚又阳光的笑容。然后我回转头,走进宿舍楼,就在我走上三级台阶的短短一秒钟,我做好了重新洗牌的如下决定:


我将要杀死风海和原乐。


如果我杀人了,家里的大人还会拒绝接我回家的请求吗?为了他们的荣耀,他们会赶紧把我接走,藏进深山老林,那时候我就能重生了。如果能同三位室友一起住在深山老林,那是再好不过的美事,我既能爱人,又能远离世界。不过这就是非分之想了。


原乐拐进了一楼走廊,同我告别。我目送着她进了105宿舍。


外面阴雨绵绵,深蓝的天空潜藏在雨幕后,已经很晚了。我进了开水房。


咕噜噜。开水房里的两个水箱兢兢业业地烧水。我从包中掏出用于防身的匕首。


我的舍友们在做什么呢?她们原本会等我回宿舍,但现在这么晚了,她们应该以为我夜不归宿了吧,她们会贴心地在宿管阿姨查房的时候说我去打水了,从而避免我被记名,阿姨会让她们记得人齐了后锁门,而她们不会锁上门,因为她们担心万一我回来,我会进不了宿舍。


她们是如此可爱贴心。


宿管阿姨会不会起疑呢?她想,这个合婴肯定是要夜不归宿,她的室友在帮她撒谎。然后无聊的阿姨就跑到一楼开水房来求证,一看,合婴就蹲在这呢,合婴果然来打水了,哈哈。


原乐一会儿要来打水。


风海在回宿舍的路上。


井云和胡珈应该回宿舍了,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雨。


涣涣是不是还在看书呢?我走的时候,涣涣就在看书,可我那时候还一直和她讲话,肯定很打扰她吧,想到这里,我一阵内疚。


我这样东想西想,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爸爸,我身体不舒服,考不了试了,你明天就来接我回去好吗······”


“你怎么就不舒服了?十天有九天都不舒服,整天想着回家,你真是太娇生惯养了,上个大学都上不好!”


“我的头一直很痛,”我决定搬出高中的病例,“可能又复发了,有的时候会有幻觉。”


“高中生病的事情不准再提,成天神神叨叨的像什么样子,叫人家看了笑话,”爸爸又生气了,“大晚上还不快点睡觉,养足了精神好好考试,不要三天两头想回家,就这样。”说完挂了电话。


手机在耳朵边贴了半晌,手臂才垂下来。


意料之中。不断后路,他们是不会让我回家的。


13

周围暗下,已经十一点熄灯了。开水房突然漆黑一片,只有水箱还接着电,红红绿绿的指示灯很刺眼。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原乐来了。她应该很害怕吧,现在这么黑,尤其她即将到达的开水房里,还藏着一个要杀她的人。


门把手拧开,原乐僵直着后背,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到一个水箱前,开始灌水。


叮叮咚咚。


“原乐······”我轻轻喊了声。


“啊!”原乐吓得往旁边一躲,一回头辨别出是我,松了口气,“合婴?你怎么还没回宿舍,躲在这里干嘛,吓死我了!”


“我······我头很痛,走不动了,就在这里歇会。”


“那我灌完水,送你上去吧,大晚上在这里也不好。”


“好。”我蹲在那里应道,静静等她。


水叮叮咚咚灌在瓶子里,越来越满,声调越来越高,像在倒计时。原乐把瓶塞塞好。


“来,我先带你上去,能站得起来吗?”原乐来扶我的肩膀。


“原乐啊······”我勾紧她的脖子。


“怎么啦?”她被我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也搂住我的后背。


“我原本也是······”我凑上去吻她,在她怔愣之际,从背后将匕首送入她的身体。


我常去健身房,学过格斗,力气大得不符合我的形象。她徒劳地挣扎了片刻,没有过多痛苦,也没有发出过多声音,就这样死去了。


“······非常喜欢你的。”我将她抱起,藏在水箱的阴影后,绕到前面拎着她灌的两瓶水,去她的宿舍。


已经快十一点半了,宿舍都是一片漆黑。她的室友都上了床,床帘拉着。


我开了手机照明,把原乐桌边的行李箱拖出来。


“原乐,你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一个还没睡的室友在床上问。


我拉开行李箱,把她原本放好的几件衣服拿出来塞回衣柜,“嗯。”


“那声音轻点,我们先睡了。”


“好。”我看到原乐的手机在桌上充电,就拔了塞在自己包里。


这时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便拿手机给风海发短信,向他诉说衷肠,并恳求他翻墙来开水房,带着头痛的我出去。


我带着原乐的行李箱,回到开水房。


为了给即将接我回去的大人争取更多的时间,我会把他俩藏起来。


我把原乐放进行李箱,一步步搬上水箱边的架子,打开水箱盖。浓重的白雾扑面而来,隐约能看见里面黑漆漆的水。我将行李箱沉入。


原本装满的水噗噗往外溢,水面泛起硕大的泡泡,行李箱浮浮沉沉,渐渐吸饱了开水,沉底。我盖上盖子,蹲回开水房的角落。


周围安静而黑,只有水箱烧水的声音和指示灯光,一切就像刚刚一样。


不久后有很轻很急的脚步声,是风海来了。


“合婴,合婴。”他又轻又急地喊着,进了门。


我与他相拥,如法炮制断送了他的性命。


风海很高大,放不进另一个水箱。我先将他隐在暗处,沉思片刻后,脱下他的鞋穿上,翻墙出了小门,在泥地上留下了出去的脚印,并在小门外的草坪上留下我的耳钉。随后穿上自己的鞋回到开水房。


好像做游戏一样安排这一切,要说作案手法,我也是相当拙劣了。不过我的目的本就是真相最终被发现,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让我的舍友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我的考验。


现在我已经杀死了两个人。我没有退路了,我的世界只剩下三个舍友。


在等待大人接我的这段时间里,我将会面对三个舍友。我会将风海和原乐挡在我面前,用虚假的线索引导舍友发现他们的真面目,最终拨开重重迷雾来到我身边。那时她们会是什么面孔?世界上最后的三个人会依旧爱我吗?


从一开始担心我的安危,过渡到发现我无恙,她们会感慨上天保佑,并与我相拥。


14

我带着风海,回到原乐的宿舍。


原乐的舍友已经睡了,呼吸沉稳。我背着风海挪上柜梯,把风海弄到原乐床上,拉好床帘,靠在风海胸口,和他一起在原乐的床上进入梦乡。


第二天我早早醒了,风海安静地躺在我身边。


我把风海的手机,原乐的手机,我的手机都放在一起,都调成静音,然后把我手机里的卡拔掉。三个手机应该够我玩很久。


不知道原乐的舍友发现原乐的床上睡的不是原乐,而是另一个女生和另一个已经死了的男生,会怎么想呢。


九点多,原乐的舍友陆续起床。我在床帘后听着她们的如下对话:


“都九点了,我们要快点啦。原乐已经走了吧?”


“行李箱都拿走了,我记得她是七点多的车。”


“可是为什么她桌上还这么乱?”


失策,昨天应该稍微收拾一下的。


几分钟后,原乐的手机屏幕亮了:原乐,你已经走了吗?为什么东西都不收拾?


我回:昨天回来晚了,没怎么收拾,今天又起晚了,只好随便带点衣服就赶路。


这时候风海的手机亮了。是涣涣。我的舍友们也醒了,开始找我了。


我用风海的手机回复完,又过了片刻,原乐的手机上收到涣涣的加好友申请。


我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开始扮演原乐。过了一会儿,风海的手机又亮了。我把该说的说完,便把风海手机的卡也拔了。


快中午十一点的时候,原乐的舍友们终于收拾好一切,离开宿舍了。


我想起昨天还伪造了脚印,要提醒我舍友一下。


于是我拿起原乐的手机给涣涣回:虽然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但是有个事情我觉得还挺诡异的,忍不住想说。


提醒结束后,我把原乐的手机卡拔了。


现在原乐的宿舍里,就剩我和风海了。


我看着风海安详的脸,把我的手机卡安回手机,打电话给家人:“爸爸,今天请来接我吧,我真的很痛苦。”


爸爸说:“你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懂事一点?”


我感觉心跳在加速,咚——咚——心脏拼命搏动,擂着我的胸腔······


我按住胸口,努力平静地说:“今天走了,我就······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怎么?不上大学了?不上大学你有什么前途?你给我好好呆在学校里,再多说一句,寒假都不许回来,”爸爸生气极了,“合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爸爸我······”我按着胸口,把身体放低,跪伏在床上,好像贴近地表一点,头就不会很疼,“爸爸我······杀人啦······”


“真厉害,杀了谁啊?”爸爸怒极反笑,“别再幻想了,你能杀人,怎么不上天呢?”


我头侧着贴在枕头上,然后说:“好的,我知道了。”


我现在,很想我的舍友。


毕竟我也没有几天好活了,果然还是死去更圆满一点,既然无法融入这个世界。


很快,我的心脏停止了过快的搏动,再次坐起来的我又是冷静的我,不会再去努力地想折衷办法的我。根本不必争取什么时间,就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就可以了啊——我早已经沦为爬虫了。


“你俩快来!”门外面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是胡珈的。


她们三个已经来到小门,开始研究脚印了。


我踉踉跄跄爬下床,因为太急,差点被风海的尸体绊倒直接滚下来。


我冲到门边听。


果真啊,是她们三个的声音,天使的声音,分明才一天未见,却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隔着薄薄一片门板,她们经过了我所在的105房间,谈论着脚印。


像是寻宝一样。


我回转身,将原乐的床帘拉好,把我的手机、原乐的手机、风海的手机放进我的包里,出门了。


我从另外一边的楼梯爬上楼去,回到宿舍,爬上床,拉上床帘,自此不再作声。


我的舍友们,正在努力寻找着线索,玩着我安排好的游戏,多刺激。说起来,哪怕只有一点,她们会有一点,乐在其中吧?


我躺在床上玩手机,等待我寻宝的舍友回来。


15

她们已经把怀疑对象从风海转移到了原乐身上,并且谈到了这两人的暧昧关系,这是我所希望的,我杀人的动机正是如此合理。不过她们还不曾怀疑我,毕竟我是那么善良的孩子,她们夸我的性格比原乐好。


而爸爸只会斥责我。


我原本以为,断了所有的退路,我便可毫无障碍的前行,却不曾想前路也葬送了。对于我家的大人来说,似乎只有实质性的成就才具有意义,其他不过是小孩子的空想,空想整个世界的恶意,空想没有生物基础的身体疼痛,空想杀人。空想是没有必要被关心的,否则,我当初也无法那么顺利地,利用我最厌恶的虚伪和媚俗,走出精神病院吧。


可我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利用的那种虚伪媚俗,一种在我生命中从15岁至今充斥于我一言一行的虚伪媚俗,之所以能被我容忍仅仅是因为我胸中仍有希望,我总想着,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熬过这一段际遇,我便能真正高兴起来。希望是这样残忍地鞭打我前行,让我所谓茁壮成长至今。


舍友们是特别的吗?她们也不过是大人世界中的普通人,也不过只是相对更单纯可爱一些。我的只令美通行的眼睛早已蒙上阴翳,想来若无至顶的虚伪和媚俗,四个原本毫不相识的人怎会相敬如宾。


——我不该这样揣度她们。


我的舍友开始害怕了,她们说要报警。我躺在床上,隔着薄薄的床帘,听得清清楚楚。


为何、为何不能多施舍我一些时间,你们竟要这样对我······


我仰躺着,看着空无一物的床帐顶,眼前渐渐模糊,满溢的液体顺着外眼角淌下,洇在我头下的枕头上。


我举起我的手机,开机,写短信给涣涣,请求她们饶恕我。


我说:


涣涣,对不起,我杀人了,原谅我好不好,我现在好害怕,你们可以不要报警吗?等考完试,我就永久地离开这里了。


随后我删掉了。她们还没有怀疑我,我怎么能这样说。


总之阻止她们报警,才是当务之急。


外面很安静,静得让我怀疑她们已不在宿舍。我从床帘缝隙往外看了一眼,刚好看到涣涣的发旋。她颤抖地拨了110,却怎么也不敢按下拨号键。


我重新编辑短信。


很快涣涣的手机传来提示音,与此同时是她们三个的惊叫声,还有桌椅碰撞的声音。


这样就吓到啦。


我原本哭着,后又无声地笑了。


要是我现在撩开床帘,探头跟她们打招呼,她们会吓昏吧,她们原本都猜想我死了呢。


我关机了。


只有井云的反应是令我期待的,她用惧怕的声音颤抖着说:“合婴······没事就好······”


她们会以为宿舍装了窃听器,却哪知道,我合婴,就在宿舍里啊。


总之这个夜晚可以顺利度过了,我还能在我的床上安心睡一晚。这一晚也足够我做好面临审判的决定了。


她们因为怀疑宿舍有监听,不得已出门了,留我一个人独自在宿舍里,外面还在不停地下雨,我要独自一人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宿舍。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我忍不住哭了,上气不接下气:“我一个人好害怕······你们快回来······”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忍受着头脑中野蛮的神经拉扯。


头又痛起来,全身都痛,我不应该再思索这些,这向死神借来的一晚,我应该享乐的。我有三个手机可以玩。


我喘着气平息了好一会儿,把包里的手机都拿出来。我用风海的手机打游戏,或者用原乐的手机看小说,或者用他俩的手机翻聊天记录。


很快她们三个回来了。她们故作轻松地聊天,却其实压抑得像夏日阵雨前的天空。她们在害怕某些未知正在监听着她们。


何止是监听,甚至监视也可以。我从床帘的缝隙往外看,她们是那样的紧张。我不禁感到内疚,同时又有一种畅快感,这使得我精神好了许多。


我想,我明天要对她们说实话,不管以什么方式。是时候坦诚相见了,我只剩她们了,她们会原谅我的,她们会继续给予我爱意的。


涣涣打了四个喷嚏。她生病了,吸鼻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


外面的雨还在沙沙地下,一直没有停,像是全世界的水都被吸上了天,慢慢往下倒。我不知道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这样艰难。


涣涣因为难受先睡了。井云和胡珈在下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说话,很晚才爬上床,晚安也不再互道,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离深渊更近一步。


有这样不说话的你们,跟我一个人呆在宿舍,有什么分别啊。


16

第二天一大早,井云和胡珈就无声地、忧心忡忡地出门了。


她们想商讨什么?就呆在宿舍里不好吗,等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就下床,我什么都说。


我只好躺在床上继续玩手机,电量勉强还够。这一格格的电量就像倒计时。


涣涣病得重,似乎又梦魇缠婴,睡梦中还在模模糊糊说着呓语,我隐隐听见了她的道歉。


“合婴······对不起······”


我慌了神,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涣涣醒了,布料摩擦的声音,几分钟后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下了床。


我坐起身来,透过床帘缝隙看。


她穿着薄薄的单衣,抖抖索索地倒水喝,喝了一口却吐了出来,咳得痛苦不堪。


啊,那大概是······尸水吧。


涣涣突然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喊:“你到底要什么啊?能不能放过我们宿舍!你在哪里听着吧?看到我们这样你很痛快吗?”


我抱着膝盖静静坐着,脑袋里空空一片。


涣涣呜咽着趴在桌上又睡着了,声音闷闷的,逐渐转为沉重的呼吸声。


这样会更严重的啊,她的病。


我情不自禁爬下了床,走到她身边,这真的,许久未见了。


她趴着,肩膀在颤抖。我摸摸她的脸,探探她的额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涣涣,你病得好重,要去床上睡呀。”


她起初没什么反应,几秒后忽然说:“······合婴······你平安回来了······”


“那是自然呀。”我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你们太疑神疑鬼啦,我不好好的吗。”


“我……那天你离开我没有注意,都没有和你说再见,我······对不起····”


“涣涣,不要在意这些小事情。”


“······原乐······风海······”


“原乐去打水了,风海在宿舍里睡觉呢。一切都好好的······”


涣涣动了动身子。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迷迷糊糊爬上了床。


我这才回到我的床上,拉好床帘。


终于说出来了。


原本该松一口气,我的心却再次急速跳动起来,砰咚——砰咚——砰咚——


心脏在无限胀大,挤压着肺部的呼吸,挤压着胃,顶到喉咙,胸廓也将撕裂——我喘不过气来,背部僵直地紧紧贴着床面,仿佛紧贴地表才能获得更多氧气。


可我是悬空着的,我们这层楼悬空着,我的床又悬空在这层楼里,我悬在空中摇摇晃晃。


眼前再也看不见什么了,耳朵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嘴巴说不出话,手指动不了,我被人遗弃在了真空中。


突然,涣涣脚踩在爬梯上,掀开了我的床帘,她把头伸进来,冷笑着看着我,随后,井云的头也伸进来,随后,胡珈的头也伸进来······


你真变态······


我们宿舍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她们争先恐后爬上我的床,挤在逼仄的空间里,扯我的头发,戳我的眼睛,手指抠进我的喉咙——啊——啊——不要啊——求求你们——


你们原来一直如此讨厌我吗——你们比他们更可怕啊,脸上却一直那样真诚地笑着——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实话——我不讨喜吗?我很乖戾吗?我这么讨人厌吗?——我多么爱你们啊——


为什么偏偏这一次,不像往常一样,安慰我,问我原因。


为什么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抛弃我。


······


我再次恢复过精神来,潜意识中似乎已对世界毫无期待。我的舍友们,面对真相,还会是圣人吗?


她们也不过是可悲的大人。她们哪里爱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尚且不能,她们哪里爱我。


涣涣还记得我在她梦里说的话,她此刻匆匆穿了衣服冲出宿舍了,井云和胡珈也跟着追出去了,她们连宿舍门也不关。大门洞开着,任凭冬夜的冷风往里面灌。


她们无所顾忌地冲出去了,她们迫切地需要真相,迫切地想要将我送入地狱。


嘀——嘀——


风海的手机和原乐的手机先后响了一声。


低电量提醒。


“哈,你们俩也有所感应吧,她们去找你们了是不是?”我撑着脸,嘻嘻笑着看着那两个闪着红光的手机,“我啊,就告诉了涣涣。你们俩都互相不知道对方在哪吧?”


“既然是知己,连对方在哪都不知道,好可怜。”


“好啦,成全你们。”


我左手拿起风海的手机,给原乐发消息:乐乐,你在哪里,来陪我一起啊?


我右手拿起原乐手机,回复风海:我在这里打水,这里很暖和,我不想出来。你在哪呢?


我左手回:我在你宿舍啊,我来你宿舍找你了,却没找到,我在你床上面躺着,这里好黑啊。


右手回:那我管不了你啦。外面好吵,怎么办,我要被她们找到了。


左手回:你快躲好一点啊。


右手回:已经被找到了,把她们吓哭啦哈哈。她们肯定马上也要去找你了。


······


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要被找到啦。


嘀——嘀——嘀——


两只手机终于支撑不住,将要自动关机了。倒计时结束。


我爬下床,将两只手机插上线充电。


洞开的宿舍门邀进了冷风,我嘶嘶喘着气,再次爬上床。


最后的念想。


我等她们回来。她们回来了,若是原谅我,若仍是担心我,若是想着,合婴杀了人,她现在肯定很害怕吧,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就下床,向她们下跪认错。


若是她们不原谅我,她们不爱我了······我就······


我从包里找出了残留着血迹的匕首。


我就······


可我为什么,已经在擦拭刀刃了啊······为什么······手停不下来······


嗵!嗵!嗵!嗵!


杂乱的脚步声,随着呼啸的风和阵雷,在捶打宿舍楼的走廊。那是世界上最后三个人的脚步声。


她们很恐惧,宿舍是她们唯一的归宿,只要跑进宿舍,隔绝暴风雨,隔绝躲在某处的合婴,就安全了。她们刚跑进宿舍,就迅速关上了门。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暴风雨被关在了门外,只听得到她们剧烈的喘气声和呻吟声。


她们在下面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像一窝慌乱的小老鼠。


她们在哭,在说:


“报警······”


“把她抓起来······”


“别怕,我们报警······”


“下学期就我们三个住······”


闪电凄厉地撕裂天空,这是人间惨剧。我最后能与之相爱的人,她们不爱我了,她们背叛我了······


那我只能——


我的匕首越擦越亮,越擦越亮,随着阵阵闪电,反射出冰冷冷的光。


“我们要快点离开······”


“快······收拾行李······”


不要走啊,留下来陪我啊。


为什么这么决绝,一眼不愿意再回头,你们还能回家,我可是无路可退了啊。


你们啊,你们啊,还记得这个宿舍有几个人吗?


我们宿舍,有四个人,怎么能在三个人的时候,就说人齐了呢——


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我合婴,你们一直在寻找的,和你们现在躲避的合婴,可一直都在宿舍里呢!


“人都到齐了吗?”宿管阿姨突然开门。晚上11点,查房时间。


当然——当然——昨天就齐啦,阿姨——


我掀开床帘,探出头,和站在门口的阿姨对视,然后我笑了,阿姨也笑了。


“唔,今天四个人到齐了,好的。”阿姨在名单上打了个勾,然后把门关上,并且锁好。


“帮你们锁好门了,晚上注意安全。”阿姨在门外说,然后脚步渐远。


谢谢阿姨。


我的舍友们缓缓转过头,看到了我。


恰好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三张死灰一样的脸。宣告终场。


——————


嘿!这是个喜庆之夜

在最近这些寂寞的年头!

一群天使,收拢翅膀,遮好面纱,掩住泪流,

坐在一个剧场,观看

一出希望与恐怖之剧,

此时乐队间间断断

奏出天外之曲。

 

——埃德加·爱伦·坡:征服者爬虫



· END ·

第一季·惊人故事大赛  

投稿阶段已结束,入围作品持续公布中!


一颗糖精

东北民谣

* 戳开 东北民谣

* 一发完 慢慢看


陈晴在派出所外面等了十多分钟,厚厚的口罩捂在脸上,呼出来的热气从口罩上的铁丝条和鼻梁的空隙间冒出来,熏得她那副三百多度的眼镜片上起了一层雾,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原本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带着家里那个老头子打出租打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车。


派出所的那个玻璃门外面挂了片几斤重的厚门帘,被人推开的时候嘎吱嘎吱地直响,陈晴包得严严实实就露了双眼睛,两只手揣在兜里回过身跺了跺脚,站在水泥地上的时候鞋边抖落了一圈雪,“送出去了吗?”


老头穿了件浅棕色的羽绒服,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了,被口罩上...

* 戳开 东北民谣

* 一发完 慢慢看



陈晴在派出所外面等了十多分钟,厚厚的口罩捂在脸上,呼出来的热气从口罩上的铁丝条和鼻梁的空隙间冒出来,熏得她那副三百多度的眼镜片上起了一层雾,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原本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带着家里那个老头子打出租打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车。


派出所的那个玻璃门外面挂了片几斤重的厚门帘,被人推开的时候嘎吱嘎吱地直响,陈晴包得严严实实就露了双眼睛,两只手揣在兜里回过身跺了跺脚,站在水泥地上的时候鞋边抖落了一圈雪,“送出去了吗?”


老头穿了件浅棕色的羽绒服,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了,被口罩上的橡皮条勒着皱出了些纹路,被问了句话也没回答只看了她一眼,陈晴直笑,手伸到了他胳膊下搀着忙给回话,“我都说了嘛,人家肯定不能收你的钱啊。”


老头也不说话,歪过头又剜了她一眼,老爷子眼睛生得很漂亮,陈晴还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念幼儿园的时候还经常有小朋友说他外公长得好看,她过年回家翻家里的老相册,老爷子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没什么照片留下,陈晴也只能从外公的几个朋友嘴里偶尔听出来一些,说他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比姑娘还漂亮。


陈晴想看一眼时间,手塞到了羽绒服的口袋里又被卡住,她挽着老爷子的胳膊让他停一下,老爷子却根本不听他的话,愣是拖着她过了马路,陈晴把厚厚的手套摘下来,两个手套中间穿了根绳挂在她脖子上晃悠,马上要九点了,陈晴把手机塞回去再抬起头老爷子已经走出了几十米远,她穿了双厚厚的雪地靴,跑起来的时候差点摔了个跟头,“你走那么快干啥啊外公。”


老爷子没理会她,陈晴早都习惯了自己外公这脾气,她一边跟上男人的步伐一边碎嘴念叨,“今年这雪下得也太了,你看这积雪都快到我脚踝了。”


路口的交通灯亮了红,男人回过头给她把口罩扯高了些,十字路口根本看不到车,陈晴这会儿站在交通等旁边听着那个滴滴的提示音觉得格外别扭,老爷子仰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这个城市好似很久都没有那样蓝的天了,“这雪还算大啊,我们小时候那雪都能下到膝盖的。”


陈晴脑袋往围巾里缩了下,她打小起就一直在南方跟着爸妈一起生活,逢年过节或者是寒暑假的时候才回来,虽说家里的暖气能一直升到二十多度,可没从小锻炼过还是不抗冻,小些的时候每次出门老爷子都要给她从头到脚裹起来,像抱着一个小包裹。


她拉开了单元门,站在门口又跺了跺脚,冲着已经迈上了一级台阶的人喊了声,“你先回家啊,我去买口罩去。”


药店离小区有十分钟的路,雪还一直下着,陈晴故意挑着那些还没被人踩过的地方走,地上的雪被她踩得嘎吱地直响,她坐上飞机回来的那天怎么都没想到这么一个年过程了这样子,天天在家呆着还心惊胆颤,买个口罩还要她提前好几天用自己那包月3个g的流量挤着不堪一击的公众号后台去抢。


“小姑娘你看见一个穿棕色外套的老头没?这么高,挺瘦的,”警察估计是有些急,说话的时候扯着脸上的口罩一起动,边说还伸着手比划,“眼睛挺大的。”


陈晴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没等他说话警察就又开始跟他絮叨,她刚回来的时候总不适应,许是南方那种温软细语听多了,总觉得这片的人说起话来声音太大,语气还经常听起来不怎么友好,大了些以后倒是没了那种膈应的感觉。


“你说老爷子一天天也不赚啥钱,刚去我们派出所非得要捐钱,我寻思我们这儿也不能收钱啊,那他捐钱不得去人家那专业机构啊,我们这派出所收了他的钱拿不得是贪污了啊,我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回去。”


她嗯了声,民警还在叨叨地说着,“你说老头那么大了也不容易,那一沓钱谁敢收啊,我说你拿着钱给自己买点东西,这年过得糟心的自己得吃点好的,我看着他出了门结果刚才扫地的大姐说门口那个盆栽后面塞了包钱,这好几大千呢。”


老警察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包裹得好好的东西,还是陈晴早上的时候给在隔壁借的报纸,上面明晃晃写着“勤洗手,戴口罩,不串门”,陈晴摇了摇头,“没见。”


警察叹了口气,“你说你这姑娘,没见着还让我在这儿跟你扯这么一大堆。”


陈晴直笑,偶尔她也会觉得这个城市里的人也挺亲切,跟自己妈妈说起的时候女人只是剜她一眼,表情像极了家里那个老头,“你骨子里留的啥血你不知道啊?”


她把手塞到外套口袋里,这片的口音及其容易上口,她明明一年时间里也呆不了几个月,却每次回来不到几句话就被带着跑,她吸了下鼻子,“那你们就收了呗,实在不行给帮着送到专业机构嘛。”


药店门口排了好几个人,陈晴晃晃悠地往过走,这城市里跟她常生活的的地方很不同,没什么高楼大厦,倒是街两边的楼都灰蒙蒙的显得有些旧,好像也的确是有些年头了,连楼外面挂着的广告牌都显露出一种不怎么精致的感觉。


她站在药店门口蹦了两下,羽绒服上雪散在地上停了几秒钟消融,扫码买口罩,还顺带找了两盒感冒药和维生素,她抱的东西有些多,还没走到收银台就当着被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的柜员的面掉地到处都是,她穿得多蹲下去的动作都笨拙得紧。


“好像有一罐滚到货架下面去了。”


她听见有人这么跟她说,抬起头面前的人却是一片模糊,男生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是温柔,犹豫了下把手上的手套脱掉,食指抵着眼镜中间连接的地方帮她扶了下,陈晴眼前的画面瞬间清晰了起来,她却仍是没有动作,直到男生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才缓过劲儿。


“啊谢谢。”


两个人一起站在收银台结账,陈晴低着头给塑料袋里装东西,捂在口罩里的皮肤出了层细密密的汗,烫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是住在这边吗?”陈晴停下脚步转过身问男生,男生带了个白色的口罩,鼻梁很高,让口罩上那个细细的铁丝条有了两道非常明显的折痕,听着他问话愣了瞬,好似明白了什么似的迈开腿走到了她身边,“我住那个高层。”






















陈晴谈恋爱了。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她被自己老妈敲了脑袋,女人剜了她一眼指了指她手里攥着的手机,还停留在微信的界面,陈晴咧着嘴笑,却是被自己亲妈嫌弃地伸手推开了脸,“别咧着你那口白牙冲我傻乐。”


她手脚利落地洗了碗就又回卧室捧着手机打字了,男人没回她信息,她一只手撑着脸颊趴在床上晃悠腿,看着自己妈妈进来拖长了尾音啊呀了声,女人倒是根本不买她的账,“别跟我咧咧,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朋友了?”


陈晴刚过十八,念书念得早已经上了大二,听着自己亲妈这么问只咧着嘴笑不说话,女人盘了腿坐在椅子上看她,“哪儿的人啊?”


陈晴外公那辈属于晚婚晚育的那种,按照自己亲妈的说法叫做响应国家政策,那辈人大多都是二十岁出头就做了父母,陈晴小时候翻到自己外公结婚证的时候还专门用自己两位数的算数水平算了算,三十五岁,倒是陈晴爸妈,二十二岁结婚二十三岁生孩子,人生仿佛开了加速器。


老头一辈子就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陈晴舅舅过年就晚订了一天的票,交通管制直接封在了自己家里,陈晴掰扯着腿也坐了起来,“G市的。”


她一边接受着盘问一边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她被自己亲妈这么一问什么都说出来了。


二十三岁,G市人,在银行里做职员,之前爷爷辈是这边的人,回来扫墓的。


好像对这条件还挺满意。陈晴看着自己妈妈瘪着嘴的表情嘿嘿笑了声,“你知道吗,你这个表情跟我外公一模一样。”


陈妈妈长得漂亮,中年女人即使上了年纪还是对自己的相貌十分自豪,总时不时就要跟陈晴说起自己年轻时候是个万人迷,老陈在大学见我第一眼就看上我了,死乞白赖地追了我好久我才答应他的,陈晴去问自己老爸的时候中年男人只笑着点头说是,女人撩着头发摆了个做作的姿势,“我这都是会长,继承了你外公外婆的优点。”


陈晴盯着女人那双眼睛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陈妈妈这双眼睛的确跟外公长得一模一样,而他就随了爸爸,为此她还经常埋怨自己亲妈不会生,女人根本不理会她的话只剜她一眼说是她自己不会长,于是陈晴就只能调转方向去埋怨自己老爸不会长。


“你外公年轻的时候长得特别漂亮。”


陈晴咂吧了下嘴,这话她从小到大听了不下一百次,她一直喜欢跟外公一起玩,小时候每次走的时候都闹腾个不停,先是哭自己不想走,再是哭让爸妈把外公带回家,老头只是给他擦眼泪,自己那双大眼睛里也湿漉漉的,拍拍她的脸蛋哄她,“晴晴乖,夏天再回来看外公。”


后来她大了些,记忆里妈妈也跟外公因为这事吵过几次架,人到中年的儿女想把上了年龄的父亲接到身边方便照顾,老爷子却是怎么都不愿意,说到激动的时候陈妈妈扯着嗓子喊,说他一个人住在这出了什么事都没个人帮衬,老人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眼神平静语气也缓和,好像是叹了口气,“我老了,死了也想死在这儿。”


男人还是没回复她,陈晴把手机扔到一边,盘腿坐着一点点挪到自己妈妈旁边,“那我外公外婆咋恋爱的啊?”


陈妈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是她思考时候的习惯性动作,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陈晴等着女人开口却是被在肩膀上扇了一巴掌,“那时候有我吗?我怎么知道?”


陈晴咂吧嘴啧了声,“我的意思是,你听过的,你听过的嘛。”


好像被问了个难题,中年女人手肘撑在桌边摆出了副思想者雕像的姿势,陈晴一直在旁边闹腾,念咒一样地小声重复着,“说八卦,说八卦。”


被闹得心烦的女人刚准备抬手推她,动作顿了瞬冲着门口的方向喊了声爸,老爷子站在门口脊背略微有些佝偻,“念念吃不吃粘豆包?”


女人前阵子才过了四十岁的生日,可老父亲还是习惯性地喊她的小名,屋里的两个人好似做了错事被人抓了个正着,都乖巧地摇了摇头冲着门口的人心虚地笑。


“你外公,他们两个好像就是别人介绍的。”女人瘪了嘴,起身去厨房里拿了两个粘豆包,给陈晴递了一个自己坐回了椅子上掰开咬了口里面的豆沙馅,“那时候都是那样,你外公过了三十还没结婚,那都算大龄单身汉了。”


“为啥啊?”陈晴一口咬掉了半个豆包,她自从小时候就对这个地方特产爱得要死要活,听她爸说快递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每次回去的时候都要给他拎一大袋,头几年快递出现的时候,老头都得去两站以外的快递站,拎着一大袋粘豆包一笔一画地写快递单,陈晴收到的时候每次都要把单子小心翼翼地裁下来,几年下来攒了整整一小铁盒。


“不知道啊,我听咱们隔壁的刘姐说你外公那时候还挺多人想给他说对象的,周围好几个村都有看上他的姑娘,你外公说啥都不愿意去见人家,人家姑娘还以为是自己长得丑。”陈妈妈喜欢吃粘豆包里的馅,每次都是两口啃了馅才磨磨蹭蹭地吃皮,“那时候你太爷爷还跟村长关系可好,本来说要把村长家小女儿介绍给你外公的,结果他不愿意人家姑娘第二年就嫁了人,我出生的时候人家孩子都能下地干活了。”


“就那个胖胖的一头卷发的奶奶吗?”


陈晴刚出生那会儿一家人还住在村子里,只有正中间一条大道铺了水泥,其他地方一下雨都泥得不成样,她那时候喜欢跟村子里的小男孩一起乱跑,别人嫌她手脚不利索不愿意带她玩,她一肚子气就回去找外公告状,那时候外公的头发还没那么白,是黑白掺杂的一种灰色,看她扯着嗓子哭就忙哄,第二天找了些东西给她做了个可以推着跑的小车子,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一整天都不带歇。


陈妈妈摇了摇头,“你出生那会儿我们都搬了家了,咱们原来的村子也都拆了,那年头都乱糟糟的,我记得当时我还跟村子里一个小男孩玩得特别好,第二天他一家人就都不见了,我后来听你外公说好像去做生意了,你爸也是,你爸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你爷爷奶奶搬出去了。”


“那你还跟我爸能再遇见?”陈晴脑袋里都是曾经看过的那些电视剧,原本以为是战乱纷飞的年代,后来想了想好似自己爸妈那时候已经到了七十年代。


陈妈妈终于把最后一口豆包塞进了嘴里,“那是你爸对我死缠烂打,天天给我写信,还总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跑来看我。”


她叹了口气,“那时候可不像你外公外婆那时候,那时候没有信没有电话的,谁要是搬个家可真像生离死别一样。”


陈晴中学的历史书上对于那几十年的描述总是含含糊糊的,即使充斥着各种重大的历史事件,她却怎么都没办法对让那段历史变得清晰点,她偶尔想着,这些他从纸上看来的东西都是别人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事情,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十分神奇。


“你外公那时候咱们家过得也不好,我还记得那时候村子里还都是土路,家里睡的土炕跟着灶台就隔了一面墙,有时候火一灭就冻得根本睡不着,你舅舅小时候总生病,你外公在村里那个工厂上班,有时候班都上不完就回来背着你舅舅去医院。”


“我小时候有次闹腾着要吃饼干,非要吃那种白色包装袋的牛奶饼干,大半夜因为吃不了就一直跟你外婆闹腾,扯着嗓子一直哭,”陈晴撇了眼亮起来的手机没理会,伸直腿在靠近妈妈的那边躺了下来,“你外婆特别生气,给我两巴掌我就哭得更厉害,你外公就站在我房间门口看着,一句话都没说。”


陈妈妈敛了眼神,低垂着头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无理取闹,那牛奶饼干多贵啊,你外公当时在工厂上班一个月才多钱工资,结果你外公那个发了工资就给我买了一袋,我特别舍不得吃,后来藏在柜子里被老鼠咬了。”


“你舅舅十多岁的时候跟别人打架,一拳给人家鼻子打断了,让人家孩子爸妈找到家里来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外公那时候有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头发也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他跟人家好声好气地说话赔不是,对方带了一大帮人,说话声音特别大,你舅舅把我护在身后,我那时候吓得腿直哆嗦。”


“九七年的时候工厂下岗,你外公上年纪了,第一批名单里就有你外公,我那时候还在上大学,你外公找人托关系,一辈子都没求过人,就那次跟人家说家里孩子还在上学,结果还是不行,那时候工厂都关了哪儿还有地方让他上班去,你外公打电话跟我说没事,他还能给我交学费。”


“后来没几年你外婆生病了,那时候我跟你爸才出去工作,两个人谁都脱不开身,我跟公司的领导怎么都请不下来假,你爸就说让我别管了先回家,我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回来的时候你外公就在病房里坐着,你外婆躺在病床睡了。”


女人说着话语气越来越缓,手一下一下地在女儿脑袋上抚着,男人一辈子经历了多少事情她大概也没办法一一细数,在她出生之前那些困难动荡的时候或许还有更多的事,她总觉得父亲像座山似的,不仅仅是因为男人一直站在她身后成为她的底气,更多的是因为这男人好似从来都没什么情绪,好似什么苦都不是苦,什么难都算不上难。


“那次你外婆就没了,”王念晨眨巴了两下眼睛,好似父母辈的爱情她总没什么感受,那时候的人许是都没什么闲心去谈论感情,醒着的每一秒都在忙着生活,丈夫逢年过节总喜欢给她买些礼物啊花啊的,她自己倒是不讲究,丈夫倒显得比她心思更细一点。


“那天我和你舅舅陪你外公从医院回家,你外公一直都没说话,等着我俩出来的时候你舅舅才跟我说,他就一个人坐在阳台的那把椅子上,叹了口气说你外婆这辈子跟了他委屈了。”


陈晴没说话,她喜欢这个老头,喜欢到有时候一想到这老头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太阳下山就要哭,她总觉得人老了不该是这样的,但却又说不出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厨房的人扯着嗓子喊她们吃水果,陈晴亲爸每次喊人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的,陈晴吸了吸鼻子坐起身,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女人又想着去逗她开心,“你别说,我舅舅的名字比你的还像女孩。”


陈妈妈站起身薅了一把她的头发,陈晴腿缩到了胸口在床上打着滚求饶,“本来就是嘛,忆晨忆晨,不像个女孩名吗?咱们家是不是之前有恩人名字有晨啊?怎么你和我舅舅都有晨?”


其实这问题之前她也问过,不过是问自己爸爸,中年男人跟她一起坐在餐厅的桌边剥柚子,听着她问摇了摇头,说叫晨是因为早晨出生,男人偷偷摸摸地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过来,“你妈小时候一直想跟你舅舅换名字,因为你舅舅名字笔画少,她每次被老师罚写名字的时候都要跟你舅舅闹腾。”


“你手机一直亮着呢。”中年女人松开女儿的头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回信息,走出去两步有想起什么回过身来,“那男孩叫什么啊?”


“段凡。”


陈晴没抬头按了视频电话的接通键。回过头冲妈妈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打扰自己谈情说爱,女人撇了撇嘴拉开门扯着嗓子喊,“爸,来吃水果。”


男人好似是刚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也有些肿,陈晴皱着眉装模作样地教育他,“你看看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这么不注意形象。”


不知道是性子原因,还是因为男人比他年龄大些,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温柔语气,哄小孩似的,这会儿被训了也完全不急,笑了声跟她解释刚才没回信息的原因,“中午吃了感冒药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陈晴啧了声,“你该不会是感染了吧?那完了,我现在看着你都觉得你会传染给我。”


男人直笑,陈晴瞥见了男人床头的那束花,已经过了花期,花朵全部都低了头干巴着皱成了一团,原本白色的花瓣也都泛了黄,男人听着她文回过头看了眼,“那是我本来打算去扫墓的时候带过去的,没去成就放在我床头了。”

白色的芍药花,一大束,全部都开败了。
















陈晴带男朋友回家了。


疫情已经基本上结束了,原本一直被陈晴念叨着是不是被感染了的男生睡了几天以后感冒也好了彻底,陈晴穿着法兰绒的睡衣裹了件长到脚踝的羽绒服,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男生测体温消毒,弯着腰趴在小区门口的桌子上登记,小区值班室旁边贴了张A4纸打印出来的告示,上面用黑体加粗写了四行字。


禁止跳墙,已有摔亡,疫情期间,请绕行。


段凡拎了几样见面礼,值班的叔叔看了眼几个盒子,又转头看了眼陈晴,“小伙子这时候来看丈母娘啊,胆儿真大啊。”


陈晴倒是一反常态没有不好意思,走过去接段凡,笑着指门口那张纸给他看,段凡也被逗得直笑,两个人都不算事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懂这种在两米高的墙上还能摔亡的夸张唬人手法,陈晴还带着口罩,昂着头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生,“紧张吗?”


男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陈晴嘁了声,“搞得跟真的一样,我妈那是担心你一个人饿死在家里。”


段凡这的确不算是正式见丈母娘,可出了电梯还是有点心虚,陈晴拽着他的袖子扯了下,“你可别这时候说不去啊,礼我都收了。”


两个中年人在厨房里张罗午饭,段凡和陈晴坐在客厅里看往年的小品合集,陈晴伸手拿了个橙子剥开掰了一半给坐在一边的老人递过去,老爷子摇了摇头回过头跟小辈说话,还没开口就被陈晴截了胡,“二十三,G市的,叫段凡。”


两个男人都是一愣,被陈晴这一串搞得不知道是气是笑,老爷子笑了声,“做什么的啊?”


“你又查户口。”陈晴在一边小声嘟囔,段凡倒是没介意,礼貌地回答了问题,“在银行工作,我刚毕业一年。”


老爷子点了头说挺好挺好,一餐饭吃得很融洽,原本陈晴这一家子就算是热情好客,等着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段凡陪着老爷子下棋,陈晴坐在一边似懂非懂地看着,听着自己妈妈夸段凡的时候还不忘记骂自己老公一句臭棋篓子,段凡直笑,“我都是跟我爷爷学的,我小时候他总带着我下棋。”


到了八九点的时候陈晴送段凡下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刚到单元门口男人就催着陈晴回去,说她穿着睡衣别冻着了,陈晴倒是根本不听,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棉服里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两个人闲聊着在小区里转了好几圈,段凡最后听着她开始打喷嚏说什么也要让她回家。


陈晴站在门口抖喽雪,回去的时候爸妈正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泡脚,看着他回来喊她去洗手,许晴摔着手上的水推开外公房间的门,老爷子坐在自己房间的落地窗边上,手里拿了本却是没打开,只是看着窗外已经黑透了的天。


“外公,你认不认识一个人叫段宜恩啊?”



















陈晴嘟囔着从外公屋子里出来,坐在爸妈旁边想了想,抬起头问自己爸妈。


王念晨后仰着整个人陷在沙发靠垫里,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她总觉得这人的名字熟悉,抬手拍了下自己身边的人,“老陈,是不是咱们当时的同学啊?”


男人嗑着瓜子想都没想就摇了头,“咱们那时候哪有姓段的。”


陈晴从爸爸手里的抓了把瓜子,,“刚才段凡说他爷爷也是这里的人,就是我们那个乡。”


男人从桌上的果盘里又给她拿了点瓜子,电视上的小品里赵本山正在吆喝着,拐了啊拐了啊拐卖了啊卖拐了啊,男人还是被这看过不下几十遍的小品逗笑了,转过头跟他说话的时候都还笑着,“你们两个小孩这么还突然说起爷爷了?”


陈晴咂吧着嘴里椒盐味的瓜子,好想吃到了一颗坏了的,整个口腔里都漫着股子苦味,“我就说我俩的名字都太简单了,爷爷那辈的名字都好有文化。”


“我说外公就叫嘉尔,他爷爷叫宜恩。”
























段凡再去陈晴家的时候就是两天以后,他笑着说自己又来蹭饭了,门口的值班人员看着这次手上的东西直笑,说他这么第二次来丈母娘家还拎了四样。


这次老爷子没再查他的户口,两个人泡了壶茶坐在阳台的窗边慢悠悠地下棋,段凡看着老爷子下的一步棋笑了起来,“我爷爷也总在这里走对角线。”


对方也跟着轻轻地笑了声。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这样精致的木头棋盘,他穿了件破烂的背心,原本的白色已经被穿得泛了黄,他蹲在田边,被七月份的太阳晒得出了些汗,他伸手在脚边抹了把土,伸手给男生的脸上抹了两道脏脏的印子,男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头也没抬继续拿着个小树杈在地上画着,“别捣乱。”


王嘉尔憋着嘴把手收了回来,歪着脑袋从左边看完又从右边看,“段宜恩,你这画的什么啊?你该不会骗我的吧?”


十四五岁的男生最禁不起别人怀疑自己,三两下画完了剩下的线条拉着他的小臂把他车到了自己身边,“你看,我昨天看到他们用这个下棋。”


王嘉尔皱着眉,仰起头问他,“棋呢?”


男生好似也是才刚想起这个问题,被他这一句问得动作都顿了下,王嘉尔瘪着嘴伸着食指顺着地上用树杈画出来的线条走,段宜恩指着中间比较宽的那一块,“这个叫楚河汉界。”


“啥意思?”


王嘉尔皱着眉,他平日里根本就不怎么学习,前几天才被先生用戒尺打了手心,他哭丧着脸站在教室外面,没一会儿等手心的疼消了就又被不远处树上的鸟吸引了注意,被先生喊名字的时候他还在神游天外,他又被抽了一顿手心,没打几下坐在座位上的人就冲过来挡在了他面前,最后两个人都被先生抽了手心。


他怕疼,一被打就要掉眼泪,每次班上的小孩见到他受罚就在底下小声地议论,他又要哭了又要哭了,段宜恩经常跟他一起挨打,每次都都是因为护着他,被打了以后还是要冲过来挡着他,两个人都肿着手掌心一前一后地回家,他跟段宜恩说你以后别挡着,那先生打完你还要打我,狗娘养的。


段宜恩比他稍微高了个头顶,拿自己没被抽肿的手给他把鼻子上的泥块蹭掉,王嘉尔喜欢乱闹腾,时时刻刻都脏兮兮的,手心总是黑乎乎的,每次一哭拿手擦眼泪就糊得一脸都是脏印子,“那我去求先生,让他把你的打也让我挨了。”


镇上的学校就只有一所,周围几个村子的小孩都是一个先生教,年龄差不多的就都放到一起学一样的东西,王嘉尔第一天被送去就被抽了手心,因为他偷偷扯另外一个小男生脑袋后面的小辫子,戒尺一下下去他就哇哇地哭,后来段宜恩说他那时候想这小孩可哭得太丑了。


王嘉尔家跟段宜恩不在一个村子,但两个村就在正对面,中间隔着条几米宽的土路,自从那天段宜恩画了棋盘以后就经常跑去村口看大人下棋,王嘉尔记不住那些东西,去了几次以后就没了耐心,段宜恩看大人下棋的时候他就跑去在田间地头撒欢儿,等着大人散了他再跑回去。


等段宜恩都学会了大人嘴里念叨着的那些东西就带着他一起玩,两个人蹲在地上用段宜恩画出来的棋盘,捡几片叶子画上字当棋子,段宜恩给他教那些下棋的规则,王嘉尔有时候记不住,有时候玩不过耍赖,要么悔棋要么就索性耍赖撂挑子不玩了。


好像是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游戏,有时候被人也会过来好奇地看一会儿,原本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听到那些繁琐的规则后就打了退堂鼓,王嘉尔很喜欢下棋,感觉好像就只有他跟段宜恩懂,一种比别人都要聪明的愉悦感。


王嘉尔放学以后开开拽着段宜恩去家里那块地帮忙,王爸爸站在谷堆上面远远地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两人,男人把袖子撸到了肩膀冲着两个人喊,“你怎么又把人家拉来做苦工啊?”


段宜恩从裤子口袋里把那截几公分的铅笔掏出来放在田边用石头压住,他这铅笔还是从亲哥那里要来的,他爸说反正他哥不学习。


王嘉尔把裤子挽到了膝盖,脚上的布鞋后跟那里已经破了个口子,从路边跳了下去仰着头喊段宜恩赶紧下来,两个人抗着饱满的庄稼往路边走,他的脑袋因为肩上的东西被挤得歪了头,“段宜恩,你说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被他问到的人嘴里噙了根麦秸秆,莫名显得流里流气的,“不知道,我爸说估计快了。”


段宜恩的小叔去打仗了,刚过十七岁就跟着村子里的人一块儿出关了,后来就再也没回来,头几年的时候一年还能收到一封信,他小叔没怎么上过学,到了部队里面说是认识了一个大学生,信写回来家里的人都直接拿给段宜恩看,段宜恩跟王嘉尔说,有些字他也不认识,都是乱猜的。


仗打了好多年,他小叔后来就再也没写信回来,村里的人说可能是打仗的时候死了,但是没一个人敢在段宜恩家人面前说。


“其实我也想去打仗,”段宜恩把肩上的东西扔到板车上,“但是我爸肯定不让我去。”


段宜恩他爸是家里老大,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他们这辈人里就只有段宜恩一个人能读得进去书,段宜恩他哥去年的时候就跟着他家亲戚去给人赶马车了,全家人都盼着段宜恩能好好读书做个文化人,王嘉尔在田边坐了下来,“你可别去,那去了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打仗结束那年有个穿着绿布军装的人来了村子里,在村口到处打听一个姓段的人家,天上落着大片的雪花,村口经过的人听着他说话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段宜恩从路口经过的时候几个大人喊着说让他赶紧回家,刚才有个人找他小叔。


雪还没停,他每走一步都可以在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印子,他回到的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后来他跟王嘉尔说,那人来说追认他小叔是烈士。


王嘉尔不念书了,跟着段宜恩他哥一起去给别人赶马车,没干几天就到了过年的时候,他被妈妈从被子里拖了出来,喊着他去集上给买红纸,他迷迷糊糊刚出门差点被绊了个跟头,回来的时候兄弟几个正在院子里扫雪,拿着铁锹把院子里的积雪都收拾了干净。


他家的春联一直都是段宜恩写的,这片好多人家的春联都是段宜恩给写的,早些时候都是要请学校那个教书的先生写,后来段宜恩会写字了以后王嘉尔第一个死皮赖脸地拿了红纸找人帮忙,王嘉尔趴在木桌上一只手撑着脑袋看段宜恩写字,揪了个纸角在磨好的墨里蘸,“你家杀猪了没有?”


段宜恩嗯了声,把手里劈了叉的毛笔放下回过头看他,王嘉尔把沾了墨的纸伸到段宜恩脸边晃悠,被人抓着手腕笑着躲开,“我哥说你以后要跟他一起去东边赶车。”


王嘉尔从桌上抓了把瓜子,那是段宜恩他妈为了过年囤的,刚才趁着大人没在段宜恩从柜子里偷偷给他拿了一把,他在段宜恩床上坐下,晃着脚等段宜恩刚写好的那几个字干,红色方块红纸被转了四十五度,段宜恩写了四个字,年年有余。


“我可听说那边的人不好惹,你别去了给人欺负了。”


段宜恩笑着看他,手指抓在木桌子的边沿,他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微微凸起,不像一双男人的手,王嘉尔瘪着嘴看他也不说话,他刚过十五,的确是小了些,段宜恩走过去揉乱了他那头长了些的头发,“没事,我让我哥照应着点你。”


王嘉尔去了东边,回自己家里要赶车半个多小时,段宜恩继续读书,原本教书的先生已经教不了他了,镇上建了正式的学校,段宜恩他爸带着几块钱学费去报了名,说是要让他考大学。


到了秋收的时候学校放了几天假,让他们回去帮家里干活,王嘉尔赶车回来刚过中午,脑袋顶上的一轮大太阳在他身上晒出了好几道印子,段宜恩站在门口,王嘉尔没等车停下就从板车上蹦了下来,跑到段宜恩面前的时候被还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段宜恩伸手扶住他直笑,王嘉尔仰起头一双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啊!”


王嘉尔住在主家后院,有间几平米的屋子,屋子里没什么东西,就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段宜恩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床,“冬天睡这冷不冷啊?”


男人没理他,趴在床上在靠墙放着的小柜子里摸找,他总在外面风吹日晒的,胳膊上晒得比段宜恩黑了不少,“给,那天赵姐给我的,我留着没舍得用。”


段宜恩把铅笔握在手里,看着王嘉尔走去院子里蹲在台阶上开了水龙头洗脸,回来的时候头发上都沾着好些水珠,“你今晚上回去吗?”


原本他只是想来看看王嘉尔,看着王嘉尔那双漂亮的眼睛好似中了咒一样摇了摇头,王嘉尔咧着嘴笑,“那你跟我睡,段哥那个屋里挤了三个人,挤不下你了。”


段宜恩听着他喊段哥,把手里的铅笔放到桌上冲门口的人招手,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条灰蓝色的帕子,他比王嘉尔大了一岁,这人却从来都不喊他哥,总是连名带姓段宜恩段宜恩地叫,他把他脸上的水珠擦干,帕子塞到了王嘉尔手上,“你在这儿有人欺负你吗?”


王嘉尔只笑,冲他晃悠着脑袋说没有,“段哥在这儿没人欺负我,我还能一个人住。”


两个人没说多久,有人在门外头喊着王嘉尔的名字,王嘉尔咂吧了下嘴,说肯定是主家喊他去收庄稼,想了想说让段宜恩留在屋里等他回来,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什么回过头问段宜恩,“你吃过饭没有?”


段宜恩起身走到了他旁边,穿在外面的褂子也都脱了叠起来放在了他床上,“我跟你一块去吧,早做完早回来。”


王嘉尔乐呵呵地搀着段宜恩的胳膊,出了门给了他指了指不远处冒着烟的地方,“等会儿回来我给你偷粘豆包。”


段宜恩干起活来比王嘉尔利索,原本剩下来的也没多少,一块儿收庄稼的青年干了会儿活就凑过来跟王嘉尔说闲话,眼睛瞥着不远处正弯着腰捡东西的男人,挑了下眉毛嘿嘿笑着问他,“那谁啊?”


王嘉尔额头上都是汗,往旁边挪了步躲开了快要靠在他身上的男人,“我哥。”


“长得咋不像呢,”青年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巡了几次,王嘉尔把东西扛在肩上笑了声没说话走了,青年小跑着追上他,“你那哥有对象了没?你看把我妹介绍一下?”


王嘉尔走得更快了些,“我哥文化人,你妹子那跟我哥不合适。”


干完活的时候天色刚暗,段宜恩也出了一身汗,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王嘉尔喊段宜恩先回去,一双眼睛冲他眨巴了两下整个人都显得古灵精怪的,段宜恩回去坐在屋子里等了会儿,晒不到太阳屋里凉快了不少,王嘉尔回来的时候他一身汗都已经干了。


王嘉尔站在门口冲他笑,翘起脚用腿勾了下把门关上,他有些驼背,快步走到桌子边从衣服里掏出来一包东西,他手捏着布边打开,里面是四个粘豆包,两个黄的两个白的,拿段宜恩中午时候给他的那块帕子包着,“我给你偷的。”


段宜恩没说话,走过去把他领口扯低,刚从锅里拿出来的豆包还热着,烫得他胸口红了一片,段宜恩表情不好问他疼不疼,被问到的人只笑,“我打盆热水去,你擦擦身子,下午出了一身汗都要臭了。”


外面有些冷了,王嘉尔把自己那条毛巾递给段宜恩,他就站在屋里的角落里,看着段宜恩脱掉了上衣冲他招手,“过来,你也擦擦。”


段宜恩把毛巾拧干了些递给他,“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脏兮兮的,脸上手上都是泥,我刚开始都记不清你长什么样,太脏了。”


王嘉尔脱了衣服,接过毛巾潦草地擦了两下脸,泛了黄的白毛巾上变得脏兮兮的,段宜恩看着他一直笑,被王嘉尔戳了两下胳膊都没止住笑,王嘉尔本来皮肤白,胳膊脖子和胸口色差尤其明显,段宜恩拿了毛巾给他擦背,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着王嘉尔推着他赶紧洗去,两边的脸颊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子。


“吃……赶紧吃,”段宜恩没穿上衣,王嘉尔把桌上的东西推向他,避开眼神端起已经脏了的水出门去倒水,回来的时候段宜恩一个粘豆包都还没吃完,指了指桌上剩下的三个没说话。


院子里养了条狼狗,黑黄的毛色,一到晚上有个风吹草动就开始叫唤,两个人打对头挤了一张床,屋子里安静极了,王嘉尔的脸还烫得厉害,他翻了个身,段宜恩的脚离他几十公分伸到了床外面,露出来的那截脚踝很细,突出的踝骨线条让他想起了他的锁骨,他咽了口口水蜷起了身子。


“睡不着?”


段宜恩突然说话吓得他一个哆嗦,王嘉尔开口想说不是,第一个音就梗在了喉咙里,感觉着段宜恩坐了起来换了个方向,男人的脸离他就只有十多公分距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不烧啊。”


后来王嘉尔想起来那天晚上总会埋怨当天的月亮,他的的床就在窗户边,很多时候月光都可以透进屋子里,可那晚是个阴天,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在了后面,他记不得段宜恩的表情,段宜恩说那句话时候的表情。


你刚刚,是不是硬了?


















过年的时候王嘉尔头一次给爸妈包了红包,也没几个钱,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却是一直笑着夸他长大了,说着说着还讲起来他刚上学天天哭着回来的事情。


年前赶着好天气要上坟,几张纸摞成一打放在板凳上,王嘉尔拿着木锤敲纸镊子,一张纸上打两排,打在纸上的痕迹像铜钱,之前都是王爸爸打烧纸,后来王嘉尔大了些长了力气就成了他的活,大人都说孙子打的纸好用,到了阴曹地府好用。


王嘉尔小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看着,问他我宜恩哥哥啥时候再来啊,王嘉尔笑着揪她脑袋顶上扎着红头绳的小辫子,说你亲哥在这儿天天就知道惦记别家的。


进入腊月开始杀年猪、做豆腐,做好的豆腐王嘉尔他妈烧了个菜,剩下的摆在用秫秸穿的簾子上冻了起来。他扛着袋子粘谷子去碾磨房,王嘉尔站在门口排队,在雪地上踩了一个又一个印子,最索性蹲下来乱画,画了几下写了个段宜恩的名字。


拎着碾好的米回到家正碰到他小妹跟在段宜恩身后,手里那着张红纸乱晃悠,身处袖子里的手被冻得通红,两边脸颊也是。


碾好的米用水淘净泡几天再压成面去蒸年糕、豆包,段宜恩读书好,王家的大人都喜欢得紧,见着他来也不催着他去写对联,段宜恩坐在屋里的小凳子上帮忙择菜,王嘉尔小妹特别喜欢段宜恩,五六岁的小孩就非得要段宜恩抱着不可,等着王嘉尔说要去写字才不情不愿地从段宜恩身上下来,见着段宜恩走就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王嘉尔扯着嗓子喊说大人做事小孩子别捣乱,说着话把小妹关在了门外面。


转过身就看着段宜恩冲他笑,问他大人做什么事,王嘉尔羞得不敢看自己对面的人,好似什么心思被戳穿了一样,他穿了件黑色的棉袄,臃肿得像个吹起来的皮球,推着段宜恩往桌子边走让他赶紧写字,段宜恩一直笑,说他怎么求人办事还这个态度。


“好处不给也就算了,还一个劲儿催人。”


段宜恩倒了点水在砚台里,王嘉尔十分默契地开始给他磨墨,嘴上还不吃亏顺着段宜恩的话接了句,“你想要什么好处,你写一个字几个钱?”


男人低着头把买回来的红纸小心地拆开,粘连的地方都被他仔细地铺平,段宜恩没抬头,“想要他们家儿子。”


段宜恩还是写了两张方形门贴,一张写着年年有余,另一张写岁岁平安,王嘉尔拿着那张年年有余地满屋子转悠,盯着上面的墨汁一点点被纸吸收,“我爸说今年的收成好,来年他要跟小麻子他爸一起再开片地。”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一直说,段宜恩只一声声地应着,王嘉尔等着墨汁干透了才乖乖把纸给段宜恩放了回去,屋外有人喊他,王嘉尔应了声就跑了出去,王妈妈在厨房里忙着炸果子,差使他带着小妹一起去把窗花贴了。


窗花是隔壁的婶婶剪的几个花样,王嘉尔总觉得人家剪得糙,被亲妈白了眼说他有本事自己剪去,他转头就问段宜恩会不会剪窗花,段宜恩陪着他一起去买白糖,只看着他笑着摇头。


“段宜恩,我妈让你等会儿留下来吃饭。”王嘉尔贴了窗花,手上被小妹糊了好些浆糊,他凑过去看段宜恩写的字,四四方方的红纸上写了好几行字,他认字不多,只认得出来并不识得什么意思,他咧着嘴问段宜恩写的什么。


男人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手指着纸上的字慢悠悠地念,“愿本平等自由,互敬互爱之精神,结为终身伴侣,为家庭幸福和新社会之建设而努力。”


王嘉尔愣了瞬,盯着段宜恩看好似整个人定住了一般,段宜恩笑着皱起了鼻子,好似逗他小妹时候一样,“但是我还没到年龄,这纸要再等几年才能用。”


段宜恩等着墨迹干透把那张红纸对折了几下塞进了厚厚的衣服里,想了想又掏了出来,“要不就现在吧。”


王嘉尔一直看着他,他想不清楚,明明别人都说这是病,之前隔壁村子里有个男人,他妈总说那人脑子坏了,他们小时候还总能看见那人穿一条花裙子在路上晃悠,后来就不见了,他有次问起他妈,女人忙着掰苞米,说谁知道那人去哪儿里,仰起头看着他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他脑子有问题,喜欢男人。”


明明别人都说这是病,可段宜恩却如此磊落。


那天晚上段宜恩亲了他,他的脸烫得快要着起火,段宜恩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王嘉尔躲开了他的眼神,咽了口吐沫勉强地笑了声,“你……你胡说什么呢,你是男人我……我也是男人。”


段宜恩又问了他一遍,王嘉尔,你是不是喜欢我。


王嘉尔那双大眼睛很快地眨了几下,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些慌乱,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我是不是有病?我是不是得病了?”


他盯着屋顶那个塌出了个洞的角,他说段宜恩我下辈子做个女人吧,你娶我当媳妇。
















段凡让着他,一局棋放了他好几回,最后实在没办法要了他的将,陈晴凑过来看棋局,给段凡递了盘洗好的草莓,“小区里都没人愿意跟他下棋,他总耍赖。”


男生只笑,“我爷爷也总这么走棋,我会玩。”


老人把手边的茶壶捧在手里,茶水还温热着,他上了年纪以后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你爷爷怎么样啊?”


段凡愣了瞬,抿着嘴淡淡地笑了声,“不在了,前些年得了癌症走的。”


他有些晃神,对面的老人好似那瞬间眼睛里的光都灭了下去,好似难过,可说话的时候却仍是听不出什么情绪,慢悠悠的,“你奶奶还在吗?”


段凡摇了摇头,“我爷爷没结婚,我爸是我爷爷收养的,我爸是我爷爷哥哥的孩子。”


陈晴从他手里拿了个草莓,他们这边的草莓很大,一口下去都只能啃一半,红色的汁水漫到了她手指上,“你不是说你爷爷那时候就去G市了吗?怎么还回来扫墓?”


段凡仍是摇头,给陈晴扯了张纸巾递过去,“可能是乡愁吧,落叶归根,临走的时候跟我爸说一定要把他送回来,他就只说了个村子的名字,过去几十年了早都找不到了,还是托人才找了个大致的位置。”


王念晨从厨房出来正好听着段凡说话,伸手扶了一把正想起身的老父亲,听着村子的名字疑惑地诶了声,“我小时候咱家不是住在那儿吗?”


陈晴也好似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扑过去仰着脸问外公,“你记得吗外公?还记得吗?”


那时候时局动荡的,吃不饱穿不暖都是常有的事情,明明在那个年头还说要娶你的男人没过几个月就说要和爸妈一起走了,王嘉尔哭得眼睛都红了一大圈,男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别哭,你别哭了。”


段宜恩亲他,温柔得像一潭起了微波的湖水,等着他好些止住了眼泪才又笑,手指覆在他眼睛上轻轻按了下,“遇到事就掉眼泪,我不在你可别被人欺负了。”


他走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王嘉尔去帮忙把木箱子搬到了板车上,段宜恩睫毛上都落了雪花,说话的时候哈出来一团白色的雾气,他的手很凉,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给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一大家子人都坐在马车上,段妈妈红着眼睛摸着他的脑袋说还挺舍不得的,王嘉尔低着头不说话,他跟好多人一起站在村头送他们走,后来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没动过。


然后突然间像疯了一样地跑了起来,他抄近路爬到了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土坡上,山上的雪没过了他的小腿,摔下去的时候都感觉不到疼,他站在最高的地方看到了那辆马车,他想喊一句什么,却最后什么都没喊出来。


他想说,你记得回来,记得回来娶我。


“不记得,不记得了,”老爷子挥了挥手,一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站起身,“老了糊涂了,都不记得了。”


他回到屋子里的时候王念晨正在跟陈晴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你太爷爷说你外公那时候过年总不干活,明明小时候还挺勤快,后来就一直坐在门口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的。”


都不记得了。


他去工厂上班的时候,他妈突然生病头发一夜变白的时候,隔壁家那个小妮子嫁给邻村小胖墩的时候,院子门口的那个红灯笼一年一年破,后来他哥给换了两个新的,在白皑皑的雪里红得扎眼睛。


都不记得了。


那张在新婚前夜被他烧掉的红纸,粘着小木枝的豆包,教错了的象棋规则,别在他耳朵上的白色芍药花,都不记得了。


陈晴送段凡走的时候推开门跟外公打招呼,陈晴笑着跟他说第二天段凡要去给爷爷扫墓,说是自己也想去,王嘉尔坐在阳台边的椅子上,窗外是一片漆黑。


他说去吧,想去就去吧。












王嘉尔做了个梦,这些年他也没梦见过他几次,他看不清他的脸,那人站得离他远远的。


他隔着很远,两个人之间不知道到底隔了些什么,他在梦里哭了,很安静地,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段宜恩,下辈子我做个女人,你再来找我,我再给你偷粘豆包。


别让我受这么多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