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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鹤

花前笑 [十三]

十二、火中莲

翻身下了马,敖丙将缰绳送到仆役手中,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仆僮冲他笑,口中却不说什么,一转头,哪吒果然就站在门屏后。骤然瞧见自己,他不知所措似地眨了眨眼,喉结滚了两下,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盯着自己看。

敖丙仔细打量着他,晒黑了些,似乎也更壮实了些,见他怎么也不肯开口,思忖片刻,忽然张开手臂,上前松垮垮地环抱了他一下。

还没等松开手臂,敖丙便感觉哪吒顿时绷直了身子,退开半步,见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敖丙忍不住笑道:“瀚海的习俗如此,是不是不合中原礼法?”看哪吒还是站着不动,敖丙以为这动作过了头,连忙找台阶下,“李将军不是说从不在乎礼——”

“当然不在乎。”

哪吒说...

十二、火中莲

翻身下了马,敖丙将缰绳送到仆役手中,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仆僮冲他笑,口中却不说什么,一转头,哪吒果然就站在门屏后。骤然瞧见自己,他不知所措似地眨了眨眼,喉结滚了两下,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紧紧地盯着自己看。

敖丙仔细打量着他,晒黑了些,似乎也更壮实了些,见他怎么也不肯开口,思忖片刻,忽然张开手臂,上前松垮垮地环抱了他一下。

还没等松开手臂,敖丙便感觉哪吒顿时绷直了身子,退开半步,见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敖丙忍不住笑道:“瀚海的习俗如此,是不是不合中原礼法?”看哪吒还是站着不动,敖丙以为这动作过了头,连忙找台阶下,“李将军不是说从不在乎礼——”

“当然不在乎。”

哪吒说着,忽然抬起胳膊,紧紧地回抱过来。

敖丙被他勒得骨头都紧,倒吸了一口气,却闻见了哪吒身上淡淡的安息香味,体温隔着轻衫薄袍传来,烘得他浑身都烫得厉害,脑中尚是空白一片之际,哪吒又骤然放开了手臂,若无其事地扬眉一笑,不经意似地问:“你们路上碰到什么麻烦了吗,怎么走了这么久?”

“这已是郑少卿加急返程了,”胸中鼓噪的心跳还没平息,敖丙瞥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然你自己算算,本来我们要月底才能赶回来。”

哪吒别过脸,低笑一声,“噢。”

瞧他那副满心雀跃的样子,敖丙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说话间,数名脚夫便抬着行李进了院子,敖丙先上前清点了一番,又转身对哪吒说:“我接下来还要收拾,可没工夫招待你。”

“不用,”哪吒抱着胳膊,往门框一靠,“我看着你就行。”

“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没有?可惜还没等哪吒的话出口,敖丙已经忙碌起来,在箱子间前后来回地走,吩咐着仆僮将箱中的物什搬去各处房间,哪吒站在廊下,东瞧瞧、西看看,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索性跟在他身后打转,时不时好奇地问上两句。敖丙起初还有耐心跟他解释,后来才发现他只是闲得无聊,便停下脚步,扭头对侍儿道:“你赶紧去坊门前,给将军买碗酥山吃。”

晓得这是要打发自己上旁边呆着,哪吒先喊住侍儿,又对敖丙一笑:“知道使君忙得很,就不躲打扰了。”见他额头冒出细汗,在日光下莹莹闪光,哪吒心中悸动,喉结滚了滚,匆匆别开了视线,轻声说,“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敖丙不答,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似乎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过两日便是中元节,”每年此时,圣人便要罢朝三日,叫百官去修斋,哪吒深吸一口气,这回心跳得比方才更响,清了清喉咙,又道,“你先好好休息,等到望日那天,我们去莲花寺。”

敖丙这才莞尔一笑,“嗯。”

哪吒刚跨出院门,又听敖丙在背后喊了自己一声,“哪吒。”

他回过头去,心在嗓子眼儿乱蹦,“怎么?”

“记得代我问你父母兄长好。”

“噢,”哪吒愣了愣神,又粲然笑道,“知道。”


每逢七月半,王都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大大小小的庙宇。上至天子王公,下至黎民百姓,都会前去供养盂兰盆,珠玉金银、鲜花锦缎、瓜果点心,一路浩浩荡荡地送进殿中,堆得好似小山,令人目不暇接。除了行香礼佛、祭奠先祖,人们也不忘趁此纵情享乐,商贾富户竞相斗富,叫来伎乐百戏在寺前表演,唱的唱、舞的舞,锣鼓喧天,欢声雷动,竟比歌楼酒肆还要喧嚷。

这些繁华景象,哪吒早已司空见惯,他平时最烦这些吵闹去处,往年一说要去进香供奉,只会想方设法开溜。如今见他不等暑气降下来,便要急着出门,哥哥们看着稀奇,心里却似明镜一般,“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金吒瞧他一眼,挑挑眉,“唷,怎么还换了新衣裳?”

木吒正在廊下乘凉,脸上盖着扇子,“良宵有约呗。”

哪吒兴致正高,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走到前院,骑马出了府。时候还早,他慢悠悠地溜达着向东走,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却见远处有一缕黑烟蹿起,浓得像墨汁。今夜各门各户都要设案焚香,想来是谁家一不留神烧猛了,哪吒瞧了瞧,便没再往心里去。

出了坊,又过了三两条巷子,街上越发热闹起来,口中吆喝着果子乳酪的小贩打身旁经过,哪吒正想着要不要买点儿清凉的东西喝,忽然听见人群尽头传来一声嚎啕:

“不好、不好了——莲花寺起火了!”

哪吒心头一惊,连忙勒住了马,只见那浓烟滚滚而起,熏得半边天空都暗了下来,只是停下张望的功夫,几道烈焰便刺破了浓雾,吞没了高耸的杉木,迎面而来的风也变得滚烫,熏得他面堂刺痛。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霎时间惊叫四起,不出片刻,巡防的将士便赶来,摇着火铃,沿路驱散行人。

想也不想,哪吒双腿一夹马腹,便逆着人流向莲花寺冲去。

还没等过坊门,仓皇逃窜的男女老幼群便堵住了去路,官兵抬着水袋准备向前,却被滚滚热浪逼得节节后退。哪吒在马上四处张望,半天也不见敖丙的身影,心中还没来得及升起侥幸,就听见不远处一声凄厉的马嘶。

抬头望去,一个小吏正拼命地拽住狂躁的马匹,不让它往火场里冲。饶是熊熊火光烤得视野里不辨颜色,哪吒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敖丙的青骊马。

霎时间,他的心就像那烧得只剩梁架的西角亭,轰隆塌下去。

用力地甩了甩头,哪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赤骝马交给旁边的官兵,他便挤开人群上前,同小吏合力将青骊马拖到了稍远处。哪吒先用强力将它拴住,又回身拍了拍它的脖子,轻声道:“我去找他。”

那小吏喘着粗气,刚擦了把汗,听到哪吒这么说,吓得连忙劝阻:“万万不可!这、这是送命哇——”

哪吒却置若罔闻,走上前,弯腰拽起一只水袋,举过头顶,将自己浇得浑身湿透,趁着众人不备,转身便冲进了汹涌的火海之中。

夹杂着火星的浓烟,从西院排山倒海而来,哪吒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一口气穿过中门,冲到大殿前,这才放缓了脚步。四面的围墙烧得虽旺,但地面皆是石砖,院中左右又各有一方莲池,火势反倒不似外面看起来那般凶猛。

绕着大殿叫了几声敖丙,见无人应答,哪吒这才稍稍地喘了口气,走到莲池旁,拨开早已烤蔫了的荷叶,正要伸手往身上撩些水,就看见四五个僧人,怀里抱着经卷,慌慌张张跑了出来,面孔熏得黑漆漆的,冷不丁瞧见他蹲在那儿,彼此都吓了一跳。

哪吒腾地站起来,连忙问:“后面还有人吗?”

小和尚神魂未定,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领头的那位年纪稍大,学着哪吒脱掉了僧袍,泡在池水里打湿,回头劝道:“施主莫要再往里面去了,不到天明,这火是止不住的!”

然而哪吒却像没听见似的,扔下一句“往东避火”,便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后跑去。刚跨过北天门,就听身后一阵哗啦乱响,哪吒扭头一瞥,疯蹿的火焰漫过墙头,门头早已烧得摇摇欲坠,一阵热风扫过,顷刻间便压着门簪,直直地砸下了去,横七竖八,将来路彻底堵死。

而眼前的火势更是骇人,道旁种植的紫桐与桂树,本是枝繁叶茂,如今却已被烈焰烤得焦黄卷曲,枝叶间噼噼啪啪作响,顷刻间燃作成片的火炬。佛香阁与藏经阁比邻而建,檐角相连,加之堆积如山的书卷经本,遇火便一发不可收拾,烈焰狂涌,浓烟滚滚,呛得哪吒几乎睁不开眼,漫天翻飞的碎屑还镶着火焰的金边,燎得衣摆也险些着起来。

哪吒的耳中嗡嗡响,心绪也似山呼海啸——倘若敖丙此时根本不在寺中呢?就像除夕那一日,他只是下了马,在附近的市坊闲逛,而自己却只是见了青骊马,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闭了闭眼,抹掉了额头的汗水,哪吒忽然发现,直到此刻之前,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任何,甚至是自己。

置生死于度外的事,他不是没做过,但如此浑然忘我,还是生平第一回:这世上,有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他顶着灼人的热浪往里走,心里却涌出了平静而恍惚的喜悦——简直像疯了似的,身外是熊熊大火,却好像烧掉了他胸中蠢蠢欲动的杂乱思绪,只剩一个澄澈无垢的念头,晶莹得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

他是真心喜欢敖丙。

无关乎旁人,无关乎世俗,无关乎天地万物,只是发自内心的、纯然的喜欢,没有顾虑,也没有犹豫,不管是眼前或是来日,是得到或是失去,是瞬息或是永恒,他统统都不在乎。只有喜欢,喜欢敖丙而已。

回过神来,哪吒抬手挡住口鼻,继续朝后苑走去,衣物已经快要烤干了,然而不知是他生出了错觉,还是风向又变了,那些气势汹汹的火焰,每每眼看着烧到了面前,却又近不了他的身,像是围着他打转似的。

然而此刻顾不得更多,哪吒四下环顾,不见敖丙的踪影,便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向佛塔奔去。塔楼的主体虽为砖石,然而檐角悬挂的彩幡与灯笼,早已被飘飞的火星引燃,烈焰沿着窗棂蔓延而入,把塔中的楼梯与围栏烧得嘎吱作响。

哪吒绕着佛塔快步走着,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个趔趄。

“哪吒?”

转过头去,敖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怔了半天,眉头才徐徐皱紧,“你怎么——”

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哪吒感觉像被抽了魂似的,他缓缓喘了口气,这才又慢慢感觉到呼吸,灰尘糊得满嘴,嗓子里像揉了把烧烫的沙子,又痛又干,抬手擦掉滚到眼皮上的汗珠,亏自己这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理直气壮地对敖丙说:“我来找你啊。”

敖丙说不出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你不该来。”

谁知哪吒竟然端出他从前的话来回:“我心甘情愿。”

“这是什么话,”敖丙见他通身的衣衫皱皱巴巴,便知他是怎么进来的,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前殿烧得那么凶,你要怎么出去?”

“我要是不来,你又要怎么出去?”

敖丙回头望了一眼塔后的围墙,“这佛塔后面的花园里有一方水池,与护城河相连,路也也是通的,我刚才已经把其他香客都送出去了,只是折回来再看看还——”

哪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小角门也同北天门一般,彻底烧垮了,坍塌的砖石封住了去路,顿时明白过来,“你为了救人,结果把自己困在这儿了。”

敖丙叹了口气,“我能想办法出去。”见哪吒满脸写着不信,他便皱起了眉,语气也严厉起来,“我要是真不出去,那你来了就是两个人都出不去。”

见他居然真恼了,哪吒忍不住一笑,“你别急,”拉住敖丙的胳膊,往火势稍弱处走了两步,“要生气,等出去了,你怎么气我都——”话还没说完,就听四下突然传来嘎吱怪响,敖丙以为是佛塔砖瓦要垮,反手拽住哪吒正要躲开,谁知脚下居然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低头一看,石砖之间裂开了半尺宽的缝,下面却没有露出泥土或是砂石,而是黑漆漆的,还没等看得更清楚,哪吒便觉得脚下晃动得古怪,“不好!”他想也不想,一把揽住敖丙的腰,拖着人往旁边躲闪。只听一阵轰响,石崩砖裂,地动山摇,两个人竟然被震得齐齐摔倒在地。哪吒抢着垫在敖丙身下,不留神后脑猛地磕在石棱上,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结果呛得直咳嗽。

敖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正要看他伤在何处,哪吒却嘿嘿一笑,正要开口说不碍事,余光一瞥,忽然愣住了。

方才绊脚跌倒的地方,竟塌出一个地道的入口,幽幽透着微光。敖丙回身望去,只见入口宽阔,足容两三人并肩而行。四壁由整齐的石砖砌成,绘着连续不断的长幅壁画,长阶笔直通往地下深处,每一级都由整块青石打磨而成,尽头立着一扇刷着青红漆的石砖拱门,正中贴着一道符印:

不得妄动,镇定乾坤。

敖丙凝视着那八个字,冥冥中感觉那门背后似乎藏着了什么,正等着自己前去,扭头看向哪吒,他也正专注地望着那道门,若有所思。身后扑天盖地的大火,刹那间仿佛荡然无存了似的,哪吒忽然握住了敖丙的手,微微一笑,道:“下去看看?”

—T.B.C—

  1. 一些设定说明:安息香(又称拙贝罗香)自汉朝就进入中国了,“安息香树出波斯国,波斯呼为辟邪树。”它除了熏香还有药用,例如助眠(笑);酥山是唐朝冰淇凌。中元节属于道教,盂兰盆节属于佛教,这俩节日从内涵上其实并无不同,民间百姓也是一起过的。“舞态疑回紫阳女,歌声似遏䌽云仙。盘空双鹤惊几剑,洒砌三花度管弦。”

  2. 好中二的剧情啊!但我自己爱看就写了,难为读者忍耐。


绛鹤

花前笑 [十一]

十、了前因

因赫罗什国归顺称臣,通往瀚海的道路畅通了许多,使团得以沿穆卢河谷一路西进,无需再绕行盆地,节省了不少时日。入春之后,天气渐暖,山脚下草木繁茂,而高处的积雪也开始悄然融化,汇成无数溪流潺潺而下,浸润了封冻多月的土地。虽然不必再冒着朔风暴雪前进,可若是碰上大雨引发了山洪,暴涨的河水也会阻断去路,为了不耽误行程,使团途中日夜兼程,难有歇息。

敖丙用一只皮袋灌满水,小心地将那枝柳条养着,每次行路歇脚,都要不忘仔细检查一番。郑少卿见他这般用心呵护,打趣说副使像带了个孩子似的,知道他有口无心,敖丙只是哭笑不得。直到抵达北漠边缘的小城帕赫,看着一望无际的黄沙丘壑,敖丙才依依不舍地将它插在了城...

十、了前因

因赫罗什国归顺称臣,通往瀚海的道路畅通了许多,使团得以沿穆卢河谷一路西进,无需再绕行盆地,节省了不少时日。入春之后,天气渐暖,山脚下草木繁茂,而高处的积雪也开始悄然融化,汇成无数溪流潺潺而下,浸润了封冻多月的土地。虽然不必再冒着朔风暴雪前进,可若是碰上大雨引发了山洪,暴涨的河水也会阻断去路,为了不耽误行程,使团途中日夜兼程,难有歇息。

敖丙用一只皮袋灌满水,小心地将那枝柳条养着,每次行路歇脚,都要不忘仔细检查一番。郑少卿见他这般用心呵护,打趣说副使像带了个孩子似的,知道他有口无心,敖丙只是哭笑不得。直到抵达北漠边缘的小城帕赫,看着一望无际的黄沙丘壑,敖丙才依依不舍地将它插在了城外绿洲的湿地中,用一圈石头围了起来。

穿越沙漠是最艰难的一程,白日里晴空万里,烤得砂石灼热,夜间却冷得刺骨,还要提防神出鬼没的马贼强盗。所幸他们没有遇上沙暴,没日没夜地走了十多天,直到某日清晨,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雪山与河流的光影。敖丙揉了揉眼,那山脉起伏的轮廓再熟悉不过,再越过最后一道山口,他们就要进入瀚海的国境了。

都城近在眼前,敖丙的心情却异常地复杂起来。郑少卿觉察他情绪低沉,反倒安慰起他来,这是“近乡情更怯”,看敖丙只是敷衍地笑笑,又板起脸来,提醒他作为副使的本分。

是了,自己如今一面是瀚海的王子,一面是皇帝的臣子,不能也不再完整地属于任何阵营;这边无法再全心信任他,而那边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他。敖丙望着四面茫茫草原,微妙的孤寂又一次浮上了心头。

瀚海的都城,坐落在乌浒河谷中,青碧如玉的河水自城下蜿蜒而过,一路奔涌向南,东面耸立着巍峨群山,积雪皑皑,终年不改。王城位于地势稍高的左岸,面积不大,城墙低矮,只有王族贵胄、祭司僧侣与少数从别处迁居而来的商贾居住其中。对岸是低缓的丘陵和平坦的农田,点缀着零星绿树。沿河的平地绵延数里,有一片热闹繁华的集市,帐篷泥屋,骆驼马匹,各国商贾往来其中,空气里四处弥漫着草药、香料、油脂和皮革的味道,任由谷地呼啸的大风把它们吹向四方。

仰头望去,只见王城外的山坡上旌旗摇曳,身披轻甲的骑兵分列而立,敖丙一眼就认出了队伍前方的身影,那人也正在昂首远眺,仿佛在浩浩荡荡的使节队伍当中寻觅着什么。眼中一热,敖丙忍不住举起手,用力地挥了挥。

他终于再次踏上了故土。


庆隆三年春天的战火,并未烧到都城脚下,宫室街道、庭院楼阁,一切如旧,除了侍奉左右的宫人多了几张新面孔,就连花圃中栽种的郁金香,也依然是昔时花色。唯独自己,今朝却成了座上宾,敖丙看着盘中的蜜饼与乳酪,口中泛起了淡淡的苦涩。

几步之外,郑少卿正与父王共坐一席,身后跪着译者,垂首聆听他们交谈,小声地来回答话。敖丙叹了口气,摆手遣开了上前斟酒的侍女。

“哟,瞧瞧是谁来了?”只听那娇媚的嗓音,敖丙便不住皱起了眉头,只见一袭紫红罗蹙金绣袍停在眼前,丝绸裙裾如同流水滚动,攒珠刺绣闪闪发光,晃得人眼睛都痛。

敖丙调整好表情,仰起头来,便瞧见层层珍珠项链堆叠,捧出一张明艳又凌厉的美人面,她掩着嘴笑道,“瞧姑姑这记性,现在可是‘天子使节’了,”说罢,她冲身旁的少年乜斜一眼,拖着调子道,“还不快行礼?”

那苍白的少年身着皮袍短靴,胸前拖着两根辫子,黄金额饰镶满了玛瑙宝石,明晃晃,沉甸甸,压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小心翼翼地瞧着敖丙,嘴唇动了动,又木然地垂下头去。

“哼。”敖闰微不可闻地吹了口气,又转过身,双手交叠,曲起膝,“谨迎郑使君驾临瀚海。”那少年被她拽拽袖子,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头触毡地,好半天才缓缓起身,呆滞得像个木偶似的,又慢吞吞地退到了姑姑身后。

敖丙看见父王眉头紧锁,无可奈何地移开了目光。

郑少卿神情严肃地打量着眼前的母子,转过头对敖光道:“为何不见南、北二部首领?”

译者刚把话翻译完,还不等父王开口,姑姑便嗤笑着抢道:“那两个没出息的,一个骑马摔断了腿,一个吃坏了肚子,恐拂了使节的脸面,就不叫他们出来丢人了。”

可郑少卿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根本不搭理她,仍只盯着敖光不语,非要等他开口不可。敖光只得点头解释道:“他二人身体不适,实在不宜面见使君。”待译者附在他耳边说完,郑少卿这才转过身子,居高临下地睨了敖闰一眼,表情淡漠,一语不发。

敖丙看在眼里,心中倍感滑稽。郑少卿饱读诗书,自然看不惯姑姑这副目中无人的做派。可瀚海没有中原那些繁复的规矩,女子生来少拘束,举止本就热烈开放许多,若是姑姑与父王没有闹翻,恐怕比现在还要随意妄为。

他依稀记得,从前二叔时常在背后抱怨:瞧她那副乖张样子,虽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可还不都是大哥这么多年纵着她乱来?三叔听了,只是哈哈大笑:一样是他惯的脾气,你又比她好到哪去了!二叔恼得去扯他的耳朵,咬牙切齿地喊闭嘴。

父王同他们之间,或许也曾有过真挚的手足情谊,敖丙垂下眼,只可惜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翻覆只在眨眼间。敖丙敛起思绪,瞧着姑姑泰然自若地走到一旁,叫人呈上乳酒,自顾自地喝起来,仿佛无事发生似的。

有聚便会有散,有爱便会有恨,昨日生死与共,焉知明朝不会形同陌路,一切都在瞬息流变,没有什么是恒久永存的。就譬如自己,身为王子时的自在快活,仿佛还在眼前,可他此刻却不得不端坐在旁,听旧仆用生硬的中原话,唤他一声“使君”。

敖丙只觉得心头漫过一阵说不出的悲凉。


宴会散后,敖丙循例要同使团众人一道回驿馆议事,正要起身同父王道别,谁知郑少卿却主动开口道:“副使思乡情切,难得父子团圆,今晚干脆暂留在宫中,以尽天伦之乐罢。”

他惯来行事谨慎,极少徇情,如此主动体谅,倒叫敖丙倍感意外,正揣摩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一旁的敖光却上前,先谢过了他的好意,侧身望了一眼回廊入口,对敖丙道,“听说你回来,你师父特地赶来了,快去见见。”说罢,又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父王还同使君有些话说。”

敖丙一愣,师父来去无定,简直称得上神出鬼没,没什么可奇怪,倒是父王似乎有什么话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讲。皱了皱眉,敖丙满心疑惑,却只得点点头,转身朝花园走去。

遣走了两旁的侍从,敖丙穿过长廊,不一会儿便看见了立在花架下的瘦削背影。

暌违数年,岁月却仿佛在申公豹身上停驻了似的,不染半点风霜。回头瞧见敖丙,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开口还如从前那般磕绊,“嗯,果、果然是长大了,”不等敖丙开口问候,便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我这次来,有要事相告。”

“师父请讲。”

申公豹听了这般称呼,嘴角一挑,“我、我还不算是你真、真正的‘师父’。”他负手而立,盯着满脸不解的敖丙,幽声道,“我并非是瀚、瀚海王族的‘中原故交’,而是昆仑山玉虚宫元始天尊的弟子,下界入世本、本是为了看、看护你。”

这一番说话说得云山雾罩,敖丙疑惑地看着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申公豹接着又道:“你可、可知自己是谁?”

“敖丙,瀚海国王敖光之子。”

申公豹哼笑了一声,摇头道:“这、这只是你今、今生的‘身份’。”他举起手,掌心便浮起一团淡蓝幻影,幽光闪烁,敖丙眯起眼细看,只见当中一颗明珠徐徐转动,而后化为一尾小龙,又化为一个婴孩,他还来不及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幻影便如泡沫般消散了。

“这才是你,”申公豹轻轻吐出两个字,“灵珠。”

敖丙这回彻底愣住了,“灵珠?”

“灵珠由混、混元珠炼化而来,集、集天地之精华,灵力非凡。而你,作为它、它的转世,本该早、早登仙阶,结、结果——哼!”他重重地叹了一声,仿佛气不过似的,不耐烦地挥手道,“罢了,前尘往事,不提、提也好。我昨日已同、同你父王说过了,待、待质子之期结束,我便再来、来找你。”

不等申公豹点破,敖丙便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要教你修行,得道成仙,跳出这生世流转之苦。”看敖丙一时无话,申公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这可不是儿戏,身心皆要历经一番苦练,艰辛无比,”他背起手,严肃地盯着敖丙,“你、你能不能做到?”

果真不出自己所料,敖丙闭上眼,默然不语。

申公豹见他迟迟不应,又道:“佛陀也曾、曾是王太子,幡然开、开悟,证得涅槃。至于瀚、瀚海的王位——”

“师父误会了,我并非贪恋荣华富贵,”敖丙抬起头来,解释道,“我只是——”

看他话到半路便戛然而止,良久也没有再说下去,申公豹思忖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又是怒,又是笑,瞪着他道:“我、我就知道!”

敖丙惘然一笑,自言自语似地说:“师父真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缘、缘生因结,世世纠缠,永、永无了清之时,”申公豹横眉倒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哼,那、那死胖子闭关太久,必要坏事!”他猛地一甩袖子,原地踱了好几步,又猛地站住脚,回身问道,“你、你若是不随我去,可知、知下场如何?”

“师父方才说过了,生世流转之苦。”

“那、那你现在就想、想清楚了?就算此时你、你自以为清楚,又焉知来日不、不会后悔?”

“我没有,”敖丙答道,“但‘事莫大乎无悔’,这是师父教我的。”

申公豹原本被这通回答气得发笑,瞪着敖丙瞧了半天,见他面色黯然,却没有半点儿动摇之意,不由地仰头长叹一声,背过身道:“我、我虽不是没有办法叫、叫你跟我走,但若要修、修得返还无极之境,非、非要你自己肯下、下决心不可,旁人勉、勉强不来。”

敖丙咽了口气,只觉喉咙酸涩,几乎张不开嘴。

两厢无话,庭院中霎时间陷入了寂静,草中传来的细细虫鸣,更衬得这沉默难挨,压抑至极。思忖良久,申公豹终于先开了口,“事、事已至此,且先看、看你的造化吧,”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敖丙,“只、只是师徒一场,我、我还有话交待。”

说着,他走到葡萄架下,拽过一串尚未挂果的藤蔓,口中念道:“无情无意犹如此,有心有恨徒、徒别离。”说罢,他的手又骤然松开,回弹的枝条摇曳,一阵扑簌作响。不等敖丙回过神来,他便似乘风而去一般,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敖丙缓缓地抬起头,怅然凝望着夜空,星河横跨天宇,万千银光流泻,照遍亘古,而人生百年,相比之下,不过是区区一弹指。可纵然是这弹指间的纠缠,也足以消磨光阴、耗尽心力。

那句在师父面前没能说出口的话,或许自己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哪怕是哪吒。

一想起他来,敖丙脸上便不住浮起笑意,但欣悦转瞬间便被寂寥吞没了。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这份情义,自己远比哪吒以为的要更珍惜,正因如此,才不能叫它沾染丁点儿尘垢,更不会让它被任何俗务拖累。哪吒永远不会生自己的气,而自己也永远不会叫他有半分为难。

那些埋在发愿幡下、藏在祝酒词里的心意,他会悄无声息地化进血里、融入髓中,或许是一时,或许是一世。

—T.B.C—

  1. 为什么豹师父(鲍师傅)不早告诉饼?早告诉就不是这一出戏了(汗)。不好意思,师父又念诗了,还是“无情草木有情人”的主题系列。

  2. 沿路风情地貌,我参考了粟特商人当年往来长安的旅途来写的,而都城的地貌,我参考了泽拉夫尚河谷地。我知道前半篇写得像观光片(汗),但这些细节都不是白写。

  3. 我猜或许有读者看完会觉得莫名,咦,饼不是知道藕的心意了吗,怎么又好像退回去了?诚然读者朋友与我,站在上帝视角,知道他们是来谈恋爱的,可故事里他们无论怎样为对方付出,现在还依然停留在“朋友”的名义之下。不怕大家笑话,写着这几章时,我还给藕饼摆了一卦,居然是遯卦,“遯则退也”,可见藕饼是文火慢炖的功夫菜,心急就给烧糊了(乐)。


绛鹤

花前笑 [十]

九、折柳

阳春三月,大地从漫长的严冬中醒过神来,喷出勃勃生机,晴雨交替之间,新绿鹅黄便爬上了枝头。然而这样的暖意融融,却丝毫不减殿堂上那四季无改的幽森冰冷,敖丙跪在地上,阳光从殿门照进来,恰恰好好落在他背上,在面前投下一道长影。

这日早朝,一道圣谕从天而降,命百骑右郎将敖丙为协同副使,随使团出使瀚海,主持册立仪式,不日启程。在朝质子作为副使亲随、转奉圣旨,本是照例行事,可这消息来得突然,事前连片言只语的风声都未曾走漏,不独敖丙,除了太子,没有谁的脸上眼中不流露出些许愕然。

这封上书从瀚海到王都,少说也要数十天,一路要转手数趟,却能将他彻底瞒住。敖丙心知肚明,这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毫无准备。...

九、折柳

阳春三月,大地从漫长的严冬中醒过神来,喷出勃勃生机,晴雨交替之间,新绿鹅黄便爬上了枝头。然而这样的暖意融融,却丝毫不减殿堂上那四季无改的幽森冰冷,敖丙跪在地上,阳光从殿门照进来,恰恰好好落在他背上,在面前投下一道长影。

这日早朝,一道圣谕从天而降,命百骑右郎将敖丙为协同副使,随使团出使瀚海,主持册立仪式,不日启程。在朝质子作为副使亲随、转奉圣旨,本是照例行事,可这消息来得突然,事前连片言只语的风声都未曾走漏,不独敖丙,除了太子,没有谁的脸上眼中不流露出些许愕然。

这封上书从瀚海到王都,少说也要数十天,一路要转手数趟,却能将他彻底瞒住。敖丙心知肚明,这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毫无准备。

姑姑上书只为一事:她要将自己的权位让给儿子,由他来继任瀚海西部的首领。

那位少年,敖丙还有些印象,瘦弱白皙,眉眼细长,一点儿也不像姑姑,据说也不像那位从未谋面的姑父,可她却懒得为他编造一个像样的身份,每当父王问起,她只会说视如己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像样的骨肉亲情么?恐怕不见得。那少年来过王庭几回,怯生生的,不敢说话,像只小羊羔似地蜷在地毯上,举手投足间没半点姑姑的气势。父王虽然从来不说什么,该有封赏一样不落,心中却始终有所保留,敖丙清楚,他并没有将那孩子视为亲族。

如今,她越过了瀚海王庭议储的惯例,直接上书给皇帝,意图昭然若揭:当今的瀚海国王,不过是个虚架子,握有封土生杀大权的另有其人。此人就端坐于明堂之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他一番据理力争,只吐了四个字:“依奏施行。”

就算自己不顾瀚海颜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搬出这孩子来历可疑、贸然继位有悖天理纲常,也不会真正改变什么,敖丙的手在袖中紧紧攥成了拳头。皇帝要的,只是一个言听计从的仆从,替朝廷稳住表面上的安稳,并不需要他或他的父王拥有独立的意志,更无须做任何裁决。

“敖郎将,何须如此激动?”太子转过身来,目光冷森森的,嘴角却依然含笑,“你若肯忠心侍奉君上,将来这瀚海国王之位,自然还是你的。”

废立死生,不过都在圣人一念之间。

敖丙看着面前的影子,随着太阳的升起越发深了,深吸一口气,他闭上了双眼,“臣领旨。”

朝会结束,敖丙依然心神恍惚,迎着众人或玩味或审度的目光,默不作声地下了台阶,直到有人拦住了去路,他才抬起头来。只见哪吒歪头打量着自己,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你还回不回来?”

敖丙不笑也不答,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一旁匆匆赶来的金吒,赶紧上前将哪吒拽开,皱起眉来,小声责备道:“这回敖郎将是代表朝廷‘出使’瀚海,你问的都是什么糊涂话?”

敖丙只是摇了摇头,“无妨。”冲他们略略颔首,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先失陪了。”

金吒本准备好了要拖住哪吒,谁知他却站在原地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敖丙,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宫墙尽头,目光便聚在虚空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小弟看得出神,金吒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开口道:“你别忘了敖丙的身份,他到底是瀚海的王子。册立是小,试探是大。圣人若高兴,他就是瀚海未来的国王,圣人若是不高兴,废了他另立,也是一句话而已——”

“实在不行,还能派我出征,把瀚海打下来,是不是?”

见金吒一时语塞,哪吒挑起眉,轻轻地吹了口气,“大哥真以为我不懂吗,”他迈开步子,同大哥边走边说,“若是瀚海国王咽不下这口气,直接将使团扣下了,会怎么样?大哥难道不记得了,当年赫罗什王庭内斗,便是借册封之名来清剿旧臣。”

说着,哪吒又瞥了金吒一眼,顿了顿,才道:“那位姓逯的鸿胪寺少卿,我记得是与你同年登科的,不就给人杀了吊在城楼上挂着?”直到去年他出征,那副骨头还悬在城墙一隅,仿佛一面破烂嶙峋的旗,后来李靖叫人取下,护送回乡,才终得入土为安。

金吒瞳孔微微一震。

“其实那回随爹出征,我就看出来了。瀚海四部早已失和,不过是靠敖丙的父王强镇着罢了。这回就算他无意,也难保旁人无心。”他看着金吒惊讶地望着自己,忍不住轻哧一声,可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所以我才担心。”

“你这些话应该同他亲口说才是。”

“他知道。”哪吒道,末了又喃喃道,“他都知道。”


傍晚时分,哪吒从练武场回来,可惜筋疲力尽也没抵消半分心烦意乱,他跨上马,正打算找个地方喝酒,没想到刚走没几步,敖丙居然站在军坊门口等着自己,脸上仍是往常那副温文尔雅的笑意,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后天就要启程了,”敖丙道,“今晚要不要和我去喝一杯?”

哪吒爽快一笑,“好啊。”

这回他们去了一家西市新开的酒坊,宾客虽多,却几乎都是异国商贾,哪吒身在当中,反而成了显眼的,听着满屋子天南海北的陌生言语,倒叫他不由地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头不痛快,”哪吒坐下来,胡乱点了两壶没见过的酒,对敖丙道,“所以今晚都听你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敖丙哦了一声,抬眼瞧他,“真的?”

“真的,”哪吒认真地说,“我给你牵马也成。”

“这倒不必,”敖丙摇了摇头,“我倒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他想了想,又道,“也不算上答应我,只是——”斟酌片刻,敖丙才严肃道,“出使这件事,叫令尊令兄,千万不要在朝中多说一个字。”

哪吒噗嗤笑了,“你怎么跟他们说一样的话?”

“因为这件事实在蹊跷。”敖丙摩挲着酒杯,沉吟片刻,“当然,圣人坐拥天下,区区一个部落的首领废立,不算大事。只是,瀚海归降今日可以算作功劳,记在你头上,来日也难保不会变成祸患——”

“叫我掉脑袋。”

哪吒毫不在意地接过话,看敖丙眉头一拧,无所谓地笑笑,“比这更不吉利的话,我说的多了去了,哪又怎么样?打仗就是刀尖舔血,谁知道什么时候有去无回,管它是风光大葬还是马革裹尸,下场到头来不都是一样?”

“我知道你不怕死。”

“错,”哪吒笃定一笑,“我什么都不怕。”

敖丙瞧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才笑道:“好,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了。”

说话间,忽然听得庭院中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与其他酒肆的调子全然不同。哪吒转过身,只见那歌姬并没有翩翩起舞,只是席地而坐,抱起膝盖,伴着悠扬的琴声,唱起歌来。婉转悠扬的调子,从她含笑的唇间飘起,像夜风似的,吹动了阁楼上每个人的心弦。哪吒不知道她唱的究竟是什么,托腮瞥了一眼身旁的敖丙,只见他听得颇为入迷,手指敲着膝盖打拍子,无声地跟着唱了起来。

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瀚海的歌谣。

哪吒心头一动,王都不是敖丙的归处,他的家远在千里之外,那儿有他的父亲和族人,那儿的人们说着他说的语言、唱他会唱的歌谣。虽然敖丙从来没有对自己吐露过只言片语,但哪吒此刻却从他眼底读出了无限的思念,惆怅里满含喜悦。

记忆中的敖丙,从来没有过这般恬然自在。

无论出使瀚海是多么艰难的任务,那也终究算是暂时还乡,重返故土。

一曲终了,敖丙收回目光,见哪吒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哪吒扭过头,见歌姬双手托着铃鼓,正在向客人讨赏,便冲她抬了抬下巴,“刚才那首歌是什么意思?”

“这是瀚海南部的情歌,”敖丙忍不住笑了一下,将歌词翻译给他,“‘月亮爬得再高,也不会高过天穹,心上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我的心。’”

哪吒没说话。

待到那只簸箩似的小鼓伸到自己面前,哪吒忽然抓起大把铜钱堆上去,对着受宠若惊的歌姬道:“再唱一遍。”

敖丙意外地问:“你很喜欢这首歌吗?”

哪吒别过脸,歪着脑袋,不去看他,直到歌声再次响起,才轻轻挑起嘴角,轻声说:“有人喜欢。”

等到第二支歌唱完,哪吒喝完了酒,对敖丙道:“我能想到的事,你肯定都想到了,再啰嗦也没必要。”他撑着下巴,慢悠悠地说,“同你一起出使的那位郑少卿,老实忠厚,就是不太会说话,直来直去也不会转弯,有时候虽然不中听,道理却不错。”

“这我晓得,”敖丙叹了口气,“我今日同他聊了几句,是个磊落君子。”

“所以,到了你父王面前——”看着敖丙错愕地挑起眉,又捂住了嘴,哪吒脸颊一热,“你笑什么?”

敖丙弯起嘴角,“你居然还能想到这些,”见哪吒眯起眼,连忙说,“是,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哪吒转转眼珠,试探地问:“那我说句话,你会不会生气?”

“什么话?”

看来就还可能生气,哪吒思忖片刻,缓缓道:“凡同我交过手的,我只看他带的什么兵,就能猜出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想说我父王。”

还不等哪吒点头,敖丙便放下酒杯,端正坐好,“于情于理,我不该由着你在背后议论父王的为人。可你既然开了口,怎么都是要说的,至于我会不会生气——”

“你当然可以生我的气。”哪吒挥挥手,瞧敖丙那副正襟危坐的严肃劲儿,不由地笑了,随即敛起神色,认真地说,“他手下那只精锐,骁勇善战,可是阵法保守。顾虑周全当然好,可要是太小心,反而会贻误良机。”这早就不止一句话了,但见敖丙并未露出反感之色,哪吒便接着道,“总之,我不像旁人那样,觉得他会做出扣押使节的事来,说不定倒会为了保全你而一再退让。”

敖丙一怔,又听哪吒道:“所以,我担心的是你。”

“我?”

哪吒连忙别过脸,望着别处,清清嗓子,“嗯。”

“怪不得你问我回不回来,”敖丙明白过来,禁不住轻轻苦笑一声,“你担心我为了维护父王,一气之下留在瀚海,到时不止连累使团,光是质子外逃的罪名,便足以让天子再度兴兵征讨。”他垂下眼,又轻又缓地说,“若真闹到那般田地,你我便不得不正面为敌,是不是?”

好不容易有了朋友,倘若掉头兵戈相向,届时要何去何从,敖丙不是没有想过,甚至直到此刻,他也无法否认,这念头始终悬在心上,不知何时会掉下来成真。

想到这里,他不住叹息一声:“我不会那么冲动。”

“我知道你不会。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哪吒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减,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似的,“你不要有顾忌。”

“什么?”

“我说过了,”哪吒仰头望向檐外,“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敖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夜空中冰轮朗照,云海浩荡,银辉洒落庭中,仿佛罩了一层薄纱,映衬着琴笛如泣如诉,更显得如梦似幻。他静静地凝望着月亮,如同和一只温柔而慈悲的眼眸对视,但愿我们之间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


使团启程那日,下起了濛濛细雨,大路两旁的仪仗都掩映在苍翠树梢间。敖丙翻身上了马,同郑少卿踱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车轮吱呀一声滚起,随着飘扬的旌节,缓缓没入了烟雨朦胧中。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踏过湿润的土地,泥星飞溅。

“敖丙!”

回过身去,果然是哪吒追来了,看样子他刚下朝不久,微微地喘着气,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鬓角,眼睛叫雨雾润得又黑又亮。他勒住马,先向一旁的郑少卿抱拳道:“此去山高路远,二位千万彼此照应,多加小心。”

说罢,他才将视线落在敖丙脸上,递来一枝嫩绿的柳条,斜插在鞍边,轻声嘱咐道:“你快快去,慢慢回。”

“知道,”敖丙莞尔一笑,“你也保重。”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T.B.C—

  1. 这篇文没有什么权谋朝斗可言,我对藕饼谈恋爱之外的任何都没兴趣多写,国名是瞎编的,事件是从史料里摘出来再瞎编的。鸿胪寺少卿“入蕃册拜”历史上颇多,而且使节被杀,古往今来都是相当严重的事件。

  2.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其实这句古文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烂大街了(汗),但如今回味起来,实在很妙,吴越王想念王妃,想让她赶紧回来,却说你要缓缓归。因为催促就显得勉强,而谁又会叫自己所爱为难呢?后人夸这九个字:“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虽复文人操笔,无以过之。”所以我厚着脸皮贴给藕饼了。

  3. 虽然可能无人在意,这文中部分我曾短暂地发在了微博上,可能部分读者有印象。


绛鹤

花前笑 [九]

 八、长命百岁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频,动辄断断续续飘个三两日不歇,满城湿滑泥泞,皇帝体恤百官,朝会便也隔三岔五地停。哪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窗外仍是黑漆漆的,只有风卷着雪片撞击窗纸的声响,便知道今日也不必早起,又蒙着头继续睡。

他成日里睡懒觉,自然免不了招来李靖的数落,“我叫人将外院那块空地扫了,若是再有罢朝,你照旧卯时给我起来练武。”

“我练武也得有人陪我练,”哪吒理直气壮地说,“大哥公务繁忙,二哥肩有旧伤,爹年纪又大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倒成我不孝了。”

见李靖横眉倒竖,又要开口教训,殷夫人连忙出来劝和,“这数九寒天的,冻坏了怎么好?何况吒儿今年两回出征,也该好好地歇一...

 八、长命百岁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频,动辄断断续续飘个三两日不歇,满城湿滑泥泞,皇帝体恤百官,朝会便也隔三岔五地停。哪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窗外仍是黑漆漆的,只有风卷着雪片撞击窗纸的声响,便知道今日也不必早起,又蒙着头继续睡。

他成日里睡懒觉,自然免不了招来李靖的数落,“我叫人将外院那块空地扫了,若是再有罢朝,你照旧卯时给我起来练武。”

“我练武也得有人陪我练,”哪吒理直气壮地说,“大哥公务繁忙,二哥肩有旧伤,爹年纪又大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倒成我不孝了。”

见李靖横眉倒竖,又要开口教训,殷夫人连忙出来劝和,“这数九寒天的,冻坏了怎么好?何况吒儿今年两回出征,也该好好地歇一歇。”

“成天赖在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什么样子?” 李靖并不买账,他倏地站起来,抬脚就往门外走,“还说我年纪大了,岂有此理!我今天非要同你这小子过过手。”

果然不出所料,天寒地冻,饶是扫了又扫,也难防砖缝里的融雪结冰,李靖稍不留神,脚下打滑,手腕便脱了臼。瞧着父亲的剑忽然脱了手,哪吒放下枪,叹了口气,上前拎住他的手肘,稍微摸了摸,口中说了句“爹忍住”,喀地一推,便重新给接了回去。

看李靖疼得额头冒汗,哪吒无可奈何,搀住他便往房里走,“爹这是何苦。”

“你小子近来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李靖瞥他一眼,“又是何苦啊?”

哪吒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我哪有?”

李靖歪过头,见他那副不自知的样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你要是真没心事,就这么成天闷在家里,早就要掀房顶了,还说没有?”

“就是没有。”哪吒低下头,固执地说,“爹怎么跟哥哥们似的乱猜。”

自冬至节过后,再与敖丙见面,便是朝会散后。哪吒辗转反侧数晚,本以为自己彻底想通了,可是一瞧见敖丙,那颗心又扑腾跳起来。他假装无事发生,上前问要不要再去吃汤饼,敖丙歪着头,仔细地打量他半天,只说了个好。

哪吒一时没忍住,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敖丙垂下眼,想了想,又抬起头,十分专注地盯着他看,看得哪吒神都要飞了,终于缓缓开口问道:我到底是哪里不明白?哪吒只觉得心咚一声跳,撞得脑子嗡嗡响,好半天才说:来日方长,到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敖丙却问道:要是我会错意了呢?哪吒一笑,你这样的聪明人哪里会错。

敖丙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末了才道:谁说的,我在你这儿错好几回了。

表面看起来,他们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睦愉快,可哪吒心底却知道,暗里有什么在越绷越紧。他不得不牢牢地攥住自己的心,免得它忽然从肚子里蹦出来,自己长了嘴,跑到敖丙面前,竹筒倒豆子似地,哗啦全抖落出来。

他不怕敖丙知道,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会倒出什么来。

不独敖丙的心仿佛海上仙山似的飘渺无踪,就连自己的心都捉摸不透了。


转眼间,腊月过半,眼看着新年将至,四方州郡赶来贺正的官员,陆陆续续抵达了王都,朝堂中的人心也随之渐渐浮躁起来,待到二十七日的照会结束,殿宇内外都洋溢着说不出的轻松畅快,哪吒揉了揉肩膀,站在台阶上伸了个懒腰,一低头,却见金吒居然正在同敖丙说话,余光瞥见他在不远处,便微微一笑,同敖丙道别,转身走开了。

哪吒快步走过去,试探地问:“刚才我大哥跟你说什么?”

“瀚海呈给鸿胪寺的贡表,令兄有些名目不大清楚。”

一听是公务,哪吒暗暗松了口气,又不住揶揄道:“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真稀奇。”他打量着敖丙,慢悠悠地问,“后面几天,你有什么安排?”

敖丙微微一笑,摇摇头,“元日忙得很,我还没想好。”

想起从前元正朝会的那些繁文缛节,哪吒只觉得头疼,美其名曰圣人飨赐,光是行酒谢恩,就跪得他膝盖酸麻,连口饭也不能好好吃,他撇了撇嘴,“也是,到时候你想去哪儿,记得提前告诉我。”

然而他左等右盼,也没有等来敖丙的消息。

除夕当日,哪吒实在耐不住了,匆匆吃过了早饭,便赶着去找他。刚到大门口,还没来得及下马,便看见他府上的官奴婢拎着小包裹离开,说郎将昨天就准仆役们回家过年,今日一早便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哪吒心下奇怪,调转马头,从东市到西市,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不见敖丙的踪影。

天色渐晚,炊烟四起,柏叶椒酒的气味混合着松烟香,飘得满街,而哪吒雀跃的心却沉甸甸地掉下来,坠满了忐忑,神思恍然地折回府中,刚转过门屏,就听见木吒道:“今日李家有贵客上门,你怎么一早上就没影了?”

哪吒正想着哪儿来的贵客,一抬眼,愣住了。

敖丙站在廊下,安静地听着他母亲兴高采烈地说话,瞧见哪吒怔怔地望着自己,只是一笑。

“你怎么早不跟我说要来?”

木吒乐呵呵地说:“要是让你早知道,那还得了?”

话音未落,殷夫人便上前拉住哪吒,指着身后屋中的桌案道:“瞧,郎将也太客气了,还给我们送了好些东西来,吒儿快过来看看。”

布匹、药材、香料,还有几张上好的兽皮,都是瀚海的特产,或许是同今年的贡品一同送来的。哪吒一眼就看出哪些是给父母的、哪些是给哥哥们的,他挑了挑眉,可是哪样也不像是特别送给自己的,不由地有点儿遗憾。

一回头,却瞧见敖丙竟然系着自己送的发带,他顿时又心满意足了。

“这么贵重,”哪吒忍住笑,难得拿出主人的口吻道,“叫我们怎么回礼?”

“就是,”金吒同木吒站在旁边,故意顺着他的话,“我们家倒是有个绝世稀罕的大宝贝,可惜特别难招架,就不知道郎将嫌不嫌弃了——”

哪吒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轻哼一声。

殷夫人见他们兄弟拌嘴,扭头对敖丙道:“叫郎将见笑了。”说罢又冲三人嗔道,“当着客人的面,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还不快去后面见你父亲。”

金吒点了点头,同敖丙道:“郎将请随我来。”

木吒趁机挤开哪吒,也扭头道:“他如今可不听去别人说话,郎将看不惯只管开口,你一句顶我们一百句。”

哪吒叫两个哥哥左一句右一句地调侃,恼得脸热脖子红,索性不搭理,只当没听见。

三人引敖丙去正堂拜见了李靖,刚说了些恭贺新年的场面话,还没来得及寒暄更多,殷夫人便含笑道:“这些话何不席上讲,光站在这儿,等得酒都凉了。”说罢,便领着众人去了另一间厅堂,暖烘烘,香喷喷,熏得人简直睁不开眼。

李靖身为一家之主,清了清喉咙,举杯道:“既然内子说是家宴,郎将也不用太过拘束。”说罢,手一停,又问道,“不知郎将与吒儿谁年纪小些?”

刚听敖丙报了日子,殷夫人便惊喜道:“哎呀,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真是巧得很!”还不等哪吒回过神来,她便催促起来,“那你们一道喝呀。”

哪吒望着敖丙,只见他对自己笑了笑,转身双手捧起屠苏酒,向桌上众人颔首致意,这才匆匆拿起酒杯,余光觑着他的动作,一同将酒喝了,嘴里是什么滋味,他全然尝不出来,只觉得腔子里火辣辣地烧着。

“小弟,”木吒忽然凑过来,顺着哪吒的目光望去,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再这么看,眼睛要掉进杯子里喽。”

哪吒慌忙收回视线,撞撞二哥的胳膊,“胡说什么。”

木吒晃晃脑袋,举起了酒杯,仰头痛快喝了,把空杯倒翻,“该大哥了!”

这一轮屠苏酒饮过,众人又齐向李氏夫妇祝酒上寿。殷夫人豪爽地喝了满杯,双颊酡红,细细打量着众人,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不是我偏心,这么多年我总担心吒儿,如今见你这样好——”

木吒怕她太过动情,连忙打岔道:“那娘知不知道,这当中好事有几件?”说罢,同金吒齐声大笑起来,晃得杯中酒液四溅。哪吒脸涨得通红,赶忙对敖丙道:“别理他们!”

敖丙却仿佛没听懂那些打趣似的,他思忖片刻,端起酒,转向哪吒,郑重地道:“元正启祚,万象咸新,愿郎君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看着敖丙的双眸在火烛的照映中闪闪发亮,哪吒只觉得那温热的酒液都流进了自己的心里,化得五脏六腑都融了,抬手举起酒盏,良久才开口轻声道:“但愿寿无穷,与君长相守。”

不知不觉间,夜更深了,见桌上众人都面露疲态,殷夫人回头瞧了瞧,又道:“这都快二更天了,郎将今日不如就别回去了,”她热情地说,“我们备着客房,若不嫌弃——”

哪吒的心忽地吊起来。

“这像什么话,明日还有元日朝会。” 李靖皱了皱眉,“别忘了,你也要去朝贺皇后。”

他的心还没来得及掉回去,又听母亲道:

“左右都没几个时辰了,不如郎将先去歇着,时候到了再回府上。”

“怎么能叫客人麻烦?”

父母一来一往,哪吒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余光瞥见敖丙垂眼盯着酒案,只是笑而不语,深吸了一口气,忽地张口道:“你留下。”

所有人都错愕地瞧着他。

哪吒清了清喉咙,“你府上仆役都回去过年了,也没个人伺候,到时候睡过头怎么办?”他说得有理有据,没半点儿偏私的样子,却直视前方,不看敖丙一眼,“我看不如就留在这里,待会儿叫人把你衣冠取来,明早直接跟我们一起上朝,有马有车,你挑就是。”

殷夫人手一拍,“就这么定了!”


看着敖丙屋子里的灯熄了,哪吒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回了房。

方才一时冲动,到现在心还跳得厉害,他倒在床上,来回翻了不知多少回,也没有丁点儿睡意。知道注定要彻夜无眠,哪吒索性披着袍子,爬到了屋顶上。敖丙的厢房就在几步之遥,鬼使神差似的,他轻轻跃过去,没想到脚下打滑,瓦片格楞一响,惊起了院中的飞鸟。

哪吒屏气凝神,立刻定住不动,侧耳聆听片刻,忽然——

“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冷不丁一声,哪吒扭过头,敖丙居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他假装没听见问题,只是小声地问:“我吵到你了?”

“我听见有人在屋顶走动,”敖丙若无其事地说,“就出来瞧瞧。”

“你快回去,”见他只穿着夹衣,哪吒皱眉道,“太冷了。”

“那你怎么不走?”

“我睡不着。”

“那我陪你。”

说罢,敖丙上前一步,走到他身旁坐下。哪吒愣了片刻,也跟着坐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凝望着敖丙的侧脸出神。过了会儿,哪吒忽然伸出手,勾起敖丙鬓边的头发,轻轻地别到了耳后。上一回自己这么做,敖丙恨不得退避三舍,可如今他却只是转过头来,瞧着自己,轻声问:“怎么了?”

“我之前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哪吒收回目光,托着腮,望着远处城楼的轮廓,“‘朋友’重要,‘唯一’也重要,你明不明白?”

敖丙笑了笑,“看来这回我没会错意,”哪吒还没从心头那一震回过神,他又道,“我也是。”

“是什么?”

敖丙抱起膝盖,下巴搁在上面,歪头看着他,温柔地说:“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见哪吒良久无语,敖丙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睛都直了,还说自己不困。”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屋檐边,回头冲他一笑,“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

听着脚下嘎吱开关门的动静,哪吒深吸一口气,捂住脸,无声地笑起来。

次日天不亮,哪吒在轮番催促中醒来,打着哈欠跨出门,迎头便是木吒横来一眼,“你昨晚做贼去了?”吓得他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不回房睡觉还能干什么?”

“瞧你那没精打采的样子。”金吒朝门外扬扬下巴,顺便叫人替他戴稳进贤冠,“人家敖郎将可早都收拾好了。”

谁知道哪吒竟然没有回嘴,反而扬眉一笑:“大过年的,不跟你们计较。”

  

—T.B.C—

1. 唐朝春节放假七天,“元正日……准令休假七日,前三后四日。”但是唐朝人的假期真的好多(羡慕)。此外,元旦冬至除了大臣朝贺皇帝,内外命妇也要朝贺皇后。

2. 唐代屠苏酒要年纪小的先喝,年长者后喝。顾况《岁日作》:“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绛鹤

花前笑 [八]

七、灯如昼

殷夫人叫婢女抱来三件圆领锦袍,分别交到儿子手上,叫他们先试试肥瘦大小,“上回我叫吒儿带回来的料子,赶着裁出来,正好留给你们过节穿。等咱们去莲花寺拜完佛牙,你们还想去哪儿转转?——嗳,外面人挤人的,不如就回家团聚,”她忽地一顿,扭头瞧着哪吒歪在那儿,无精打采的,喜滋滋地说,“对了,前些天人家送了两头羊来,我看做红曲糟肉正好,不如把你弟弟那位朋友请来,叫他也尝尝娘的手艺。”

“哦。”

三人诧异地扭过头去,看他双眼木楞楞地望着屋顶发呆,木吒清清嗓子,拔高声音说:“娘说请敖郎将来家里做客。”

哪吒抬起眼皮,这才像回过神似的,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用。”

殷夫人奇怪地眨了眨眼,轻声...

七、灯如昼

殷夫人叫婢女抱来三件圆领锦袍,分别交到儿子手上,叫他们先试试肥瘦大小,“上回我叫吒儿带回来的料子,赶着裁出来,正好留给你们过节穿。等咱们去莲花寺拜完佛牙,你们还想去哪儿转转?——嗳,外面人挤人的,不如就回家团聚,”她忽地一顿,扭头瞧着哪吒歪在那儿,无精打采的,喜滋滋地说,“对了,前些天人家送了两头羊来,我看做红曲糟肉正好,不如把你弟弟那位朋友请来,叫他也尝尝娘的手艺。”

“哦。”

三人诧异地扭过头去,看他双眼木楞楞地望着屋顶发呆,木吒清清嗓子,拔高声音说:“娘说请敖郎将来家里做客。”

哪吒抬起眼皮,这才像回过神似的,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用。”

殷夫人奇怪地眨了眨眼,轻声地问身旁的金吒:“是不是瀚海人不信佛,还是忌讳吃羊肉呀?”

“人家可没这些忌讳,”金吒托着新衣裳放到旁边,撞了撞木吒的胳膊,冲他使了个眼色,又抬手揽住了母亲的肩膀,慢悠悠地领着她出了门,“娘要宴请宾客,我们当儿子的,自然没什么可置喙。”

等到二人远去,木吒才走上前,坐在哪吒身后,“你是不是跟人家闹别扭了?”

哪吒不说话。

“敖郎将好歹为你挨了太子一顿鞭子,怎么能随便跟他置气?”

“他说不是为了我。”

木吒一愣,就见哪吒噗通把脸埋进靠垫里,闷声说:“他只是我去会怕连累更多人,比如你们跟爹。”过了会儿,他抬起脸,心不在焉地瞟了木吒一眼,“二哥不用劝我,我又不是想不开。”

“这还不叫想不开,”木吒被他这副怏怏的模样逗笑了,“你就不想想他为何这么说?”

哪吒像赌气似的,又把脸埋进去,“不知道。”

木吒把垫子硬从他身下拽出来,结果哪吒又一骨碌爬起来,面朝墙,盘腿坐下。看他死活不愿叫人瞧见正脸,木吒也不勉强,宽慰道:“别多心了,人家是不想你觉得亏欠他什么,你好好领情就是了。”

“二哥才说错了,”哪吒轻轻一笑,“是他觉得亏欠我。”

木吒看着哪吒连连叹气,心里诧异极了,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小弟这般满腹心事,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嘴上不说,可我明白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总觉得对我不够好,非要加倍地待我,结果处处勉强,”哪吒又扬起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可我并不要他为我做任何事,至少不是为了报答我。”

这一番话说得木吒百思不得其解,他倾过身,摸了摸哪吒的脑袋,问道:“那你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待你呢?”

“问题就在这儿,”哪吒终于肯转过头来,满脸茫然地看着兄长,“我不知道。”

昨天临别前,敖丙在他身后说,我没有不明白,你只是不甘心。

对,哪吒想,他就是不甘心。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没有他攻不下的城池,没有他不能挫败的敌人,没有他不能征服的土地。没有他做不到的事,除非他不想。

然而敖丙近在咫尺,他全力拥抱,也好像只是捕风。

那股诡异的占有欲正悄悄吞噬着自己的心神,既令他兴奋,又令他惶惑,哪吒一面知道自己并不会真的向敖丙索要什么,一面却又执着得到敖丙的承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如果想,就一定会要他的全部。


冬至当日,皇帝要先率百官前往南郊祭天,再摆驾回宫,举行大朝会,随后赐酒宴。这般紧凑的行程,自然叫旁人也好一番折腾。哪吒天不亮便爬起来,随驾从南到北,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脱了身,到家还没来得及歇半口气,又被母亲催着换了新衣服,哄一家子上了马车,急急忙忙向莲花寺赶去。

离坊门尚有些距离,大路便堵得水泄不通,只能下车步行。哪吒走在全家最末,困得眼中直淌泪,空气里偏偏还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熏得他喷嚏不断,一连几个打下来,反倒打回了些许精神。

抬眼望去,寺前仪仗肃列,幡幢宝盖交映,沿路树木都裹上了锦缎。手捧香枝贡品的信众如同一条大河,沿着长阶徐徐翻涌向前。哪吒本来就心不在焉,肚子又饿,口又渴,再看这队伍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就更加烦躁,早知道还不如躲在马车里睡大觉。

他有意无意地往边上走,稍不留神同路人错了几步,便和家人走散了,伸长了脖子到处看,结果连个影子也寻不见。料他们恐怕要磨蹭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出来,哪吒深吸一口气,索性从人堆里挣了出来。

站到墙根下,空气终于不那么浑浊了,哪吒这才松了口气。一时之间也无处可去,他便专往人少僻静的地方走,漫无目的地转了半天,没想到竟意外寻到一间清净无人的殿宇,四下松柏幽幽,与方才的熙攘喧嚷相比,简直宛如两个世界。

禁不住心中好奇,哪吒跨进去一瞧,殿中四壁摆着无数琉璃灯,焰光点点,如万千星辰闪耀,正中立着一尊金像,童子貌,嗔怒相,双目微赤,三头六臂,周身烈焰环绕,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

“不动明王,乃是毗沙门三太子那吒,据说莲花寺如今供奉的佛牙,就是由他保存护送的。”

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哪吒猛地转过身,不料面前竟然站着个胖墩墩的道士,袒胸露腹,头顶金莲冠,身着蓝道袍,煞有介事地端着拂尘。

一个道士跑来佛寺里做什么?

见他满脸嫌弃,胖道士清了清嗓子,“咳,吾乃玉虚宫元始天尊座下——”

哪吒直截了当地问:“你找我?”

“——弟子太乙真人是也!”他硬是报完了名号,才悠悠地说,“对,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简单来说,助你成仙。”

“成仙?”哪吒听了只觉得荒唐无稽,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成仙干什么?”

“瞧你这娃儿问啥子话,还成仙干什么,成仙当然是长生不老、法力无边,”太乙真人一挥拂尘,指着哪吒的鼻尖道,“当然,你和别个还不一样,你本来就应该成仙。”

哪吒嗤了一声,“什么叫‘本来应该成仙’?”

“此事说来话长,我时间也不多。总之,天尊特地命我定期下界,一则查探魔丸、免生事端,二则就是敦促——”

“等等,魔丸是什么?”哪吒听他越说越玄,耐不住性子,出言打断,“我刚出生的时候,爹请过道士来算命,说‘朱雀荧惑主灾厄’,就是它闹的?”

太乙真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啥子朱雀荧惑哟,还能跟魔丸比?这魔丸可是由集天地灵气的混元珠炼化而来,威力无边。一群小道,没见过世面。”

结果哪吒只是哦了一声,毫无兴趣追问。

见他完全不当回事,太乙真人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前一世你本就该登榜封神,但你却不肯归顺天庭,可惜又不是肉体凡胎,寿数尽了就灰飞烟灭,所以只能在轮回里打转,”他扳着手指,仔细数了起来,“我替你问过了,这一掉进来,要受尽生老病死、饥渴寒热、苦痛愁恼、忧患灾变种种——”

哪吒看他说得神乎其神,便配合着扮了个苦相,末了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懒散样子,“那这轮回什么时候能停止啊?”

“直到你愿意放下为止。”

“放下什么?”

“放下烦恼、放下嗔痴、放下爱欲。”太乙真人摇头晃脑,“所谓神仙,就是三事永忘、心如磐石。”

说来说去还是要成仙,哪吒眼皮一掀,“哦。”

“‘哦’是啥子意思?”

“意思就是别想了。”哪吒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既然我前世是不肯做神仙,才落到这地步,那这辈子也没这觉悟了。”

太乙真人叉着腰,责怪道:“你这娃儿咋说丧气话嘞?”

哪吒转过身,望着殿宇中的万千灯盏,坦然道:“因为我已经放不下了啊。”

回头见太乙真人目瞪口呆,哪吒只觉得好笑,拍拍他的肩膀,潇洒地一挥手,“照你刚才说的,我反正还要再投胎,下辈子你早点儿找到我,或许还有戏。”

那道士缓缓地眨了眨眼,捏了捏鼻梁,无可奈何道:“行行行——”忽然,他猛地跳起来,敲敲脑袋,“嗨呀,糟了!还没告诉师弟。”说完,一转身,扔下句多多保重,便化成一缕轻烟,转眼便消散了。

哪吒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像做了场怪梦似的。

回头凝望着那尊不动明王像,哪吒沉默良久,忽地了然一笑,虽不知前世的自己为何会放着神仙不当,可若成仙就要斩断爱欲嗔痴,变得石块木头似的,再号叫凡人塑金身无数,呆立在庙中享受供奉,那他宁愿在轮回中无尽辗转。

跨出殿外,哪吒循着原路返回,花了半天工夫,却歪打正着走到了寺院门口。他心中正奇怪,一回身,正巧撞见哥哥们搀扶着父母走出来,瞧见他在那儿站着,李靖板起脸问道:“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哪吒揉了揉鼻子,轻巧地遮掩过去,“那香熏得我浑身难受,就一直在这儿等你们。”

上了马车,听着母亲和哥哥们讨论着佛牙的传奇由来,哪吒坐在车窗边,托着腮,回想着方才的对话,魔丸、成仙、轮回,听起来像那些市井流传的逸闻,满脑子思绪翻飞,越琢磨心口越闷,他索性掀开了帘帷,看看街景散散心。

为了迎接佛牙,又适逢冬至节,各坊今夜都停了宵禁,街头巷尾,灯火人影连绵不绝,哪吒百无聊赖,满眼繁华像流水似地淌过眼前,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忽然间,他猛地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定睛看去,竟然真是敖丙。他站在一家商铺前,正专注地听老板说什么,时不时仰起头,看着那些悬挂在屋檐下的彩幡。

哪吒怔怔地望着敖丙的侧脸,照在融融的灯火中,宛如低眉含笑的佛像,怀着普渡众生的慈悲心意,无限温柔地凝视着世间万物,而自己因为身在在芸芸众生之中,才分得了这一抹笑。可就为这一抹笑,他便甘心沉沦于世,连神仙也不要做。

胸口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可哪吒没有丝毫的失落或愤怒。就算敖丙根本没有看见自己,但自己远远地瞧上他一眼,依然觉得甘之如饴。

原来无关占有,甚至无关回应,只要他在那儿就够了。

只要有他在世上,便有无穷无尽的欢喜。

哪吒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敖丙的身影随着远去的街景化作星点,不由地笑起来。那些淤积在心头多日的烦忧,刹那间都化作了乌有。

“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

放下帘幕,哪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轻松地打起盹来。

殊不知另一边的敖丙付了钱,又向店家借了笔墨,将幡铺在桌上,正要提笔写字,就听旁边的客人好奇地问:“公子献这副发愿幡,可是要求来年状元高中么?”

敖丙摇了摇头,笑道:“并非如此。”

“嗨呀,求什么都好,”又一个挑选经幡的香客插嘴道,“如今莲花寺得了这佛牙,恐怕要比别处灵验不少呢。”说罢,他上下打量着敖丙手中的五色锦幡,“公子这副如此贵重,想必是极重要的愿望了。”

敖丙笑而不答,凝神思索片刻,俯身笔走龙蛇,待到墨迹干透,这才小心收起幡,向莲花寺走去。

此时香客们大多早已离开,只有零星信徒依旧徘徊不去,敖丙绕过铺在地上的毛毡,走进大殿。内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佛牙静卧在八宝金盒之上,下面托着剔透莹润的玉盏,四面摆着银瓶,插满白莲清荷,伴着供沉水龙脑,香气熏人。

默默凝视片刻,敖丙双手合十,轻轻闭上了眼。

片刻过后,出了大殿,他继续向前,穿过数道门,一直走到佛塔下,将幡交给了早就守在门外的僧人,看着他们手脚敏捷地爬上梯子,用竹竿挑起,挂在了菩萨像旁。

“庆隆三年冬至,岁在甲辰,信士敖丙,以此幡贡献佛塔,伏愿李氏三郎,业孽皆销,无灾无患,得如所愿,福寿安康。”

—T.B.C—

1. 希望大家看到这里还记得《长生殿》十五章和番外(乐)。

2. 唐代人们相信悬幡可以祈福、消灾、求长命。“十幡灯供养,如是十种获长命报”。新年时家家户户都会竖幡祈福,人们也会在寺庙中悬彩幡,供奉之余亦有求平安长寿之意。

3. 看过我微博的人应该知道,之前我本打算写毗沙门太子藕和护送佛牙僧人饼的同人,但因为拖了太久,又不想和类似题材撞车,便索性改成本文的点缀了。毗沙门天王太子那吒护送佛牙的故事,出自于《开天传信记》,哪吒成为不动(尊)明王,来自于《三遂平妖传》。

绛鹤

花前笑 [七]

 六、忧思

“阿嚏!”

殷夫人搁下筷子,关心地看着哪吒,“这是着凉了?”

木吒不知内情,张口便调侃道:“小弟是厉害,下雪天敢穿着单衣就出门。”

李靖端到唇边的酒杯一晃,眯起眼,瞪着哪吒问:“你大哥不是叫你闭门思过吗?”

金吒捏了捏鼻梁,趁父亲不注意,赶紧横了二弟一眼。木吒这才知道说错了话,赶忙抢在李靖发怒前,胡编乱造道:“嗨,我看他关得够久了,就叫他出来给大哥认个错,谁知道他连件袄子也不肯穿,”说着又指了指哪吒,煞有介事地问,“那会儿是不是还跟大哥赌气呢?”

“就是,”金吒赶紧跟着帮腔,“一点儿不知道爱惜身体。”

见李靖拧紧的眉头缓缓松开,便知道这谎勉强算圆过去了,兄弟...

 六、忧思

“阿嚏!”

殷夫人搁下筷子,关心地看着哪吒,“这是着凉了?”

木吒不知内情,张口便调侃道:“小弟是厉害,下雪天敢穿着单衣就出门。”

李靖端到唇边的酒杯一晃,眯起眼,瞪着哪吒问:“你大哥不是叫你闭门思过吗?”

金吒捏了捏鼻梁,趁父亲不注意,赶紧横了二弟一眼。木吒这才知道说错了话,赶忙抢在李靖发怒前,胡编乱造道:“嗨,我看他关得够久了,就叫他出来给大哥认个错,谁知道他连件袄子也不肯穿,”说着又指了指哪吒,煞有介事地问,“那会儿是不是还跟大哥赌气呢?”

“就是,”金吒赶紧跟着帮腔,“一点儿不知道爱惜身体。”

见李靖拧紧的眉头缓缓松开,便知道这谎勉强算圆过去了,兄弟三人暗暗松了口气。一桌子正要恢复方才的其乐融融,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通报:“敖郎将遣人来还——”

哪吒腾地站起来,没等他说完就打断:“知道了。”抬脚就往外走。

殷夫人奇怪地问:“这敖郎将是谁呀?”

“我从前同你讲过的那位瀚海质子,封了百骑右郎将。”李靖放下筷子,望着桌子上两个儿子,意有所指地问,“我看,他和吒儿的关系很是不错?”

能因他得罪太子,又岂止是“关系不错”,这话分明是明知故问,金吒和木吒对望一眼,迟疑片刻才道:“嗯,是小弟交的朋友。”

“吒儿交朋友啦?”殷夫人登时双眼放光,大喜过望,“那什么时候请来府上做客?这下可好,我老是担心他连个能骑马郊游的伴儿也没有,”她想了想,越说越高兴,又扶住李靖的胳膊道,“既然是质子,想必是孤身一人了,那有空请过来小住几日也无妨?”

“唉哟,娘先等等,”木吒连忙举起手,憋不住笑道,“上回生辰宴小弟就下了帖子,可惜人家不肯来——”

金吒见二弟嘻嘻哈哈的,轻轻咳了两声,又对李靖正色道:“我看他倒是个外柔内刚的君子,小弟同他结交,或许是件好事。”

李靖沉思半晌,“之前我与他一路同行,便发现此人不简单,心思细且重,我怎么旁敲侧击,他只肯说该说的话,比吒儿那什么都往外倒的性子——”他欲言又止,末了只是摇摇头,转而又道,“如今你们也看见了,他竟一声不吭,独自向东宫请罪,就这股不输吒儿的劲头,我实在担心。”

“郎君也想得太远了,”殷夫人爽朗一笑,“吒儿这孩子我知道,他既认定,就绝不会看错,”说着拍了拍李靖的胸口,“你就把这心装回肚子里去。”

重门之外的门馆里,哪吒见到抱着裘衣的仆僮,张口就问:“你家郎将好些了?”

“好多了,”仆僮双手奉上裘衣,弯着腰,恨不得举过头顶,“那日有劳将军帮忙。”

“伤口过些日子就要结痂,别让他乱抓。”哪吒想了想,又道,“你回去顺路去趟西市的草药街,买盒薄荷膏。”见那仆僮也不敢怠慢,只是点头应答,哪吒自觉说多了,清了清喉咙,背着手道,“对了,他有没有什么话叫你捎带的?”

仆僮老实回话:“郎将只叮嘱千万及时送还,不要耽搁将军的时间。”

“再没别的话了?”

“还说皮裘贵重,路上小心。”

哪吒飞到嗓子眼儿的心,顿时哐当掉了回去。

“知道了,去吧。”他挥挥手,叫旁边的婢子把裘衣送回房内,刚一转身,两个哥哥不知道站在檐下多久了,抱着胳膊像看戏似的,瞧见他脸上失落,金吒挑起眉,摇着头念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

哪吒眼睛一瞪,“烦不烦?”

木吒也跟着撇了撇嘴,仿佛替小弟打抱不平,“敖郎将也真是的。”

“不准说他!”

两个哥哥瞧着他红着脸,气呼呼地大步走开,对视片刻,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本以为猎场之事会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可不过寥寥数日,便淹没在纷乱的政事中,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见太子照旧是隔三岔五才在朝会上露个脸,见了自己也想没看见似的,敖丙紧绷了好些天的神,终于慢慢松了下来。

临近冬至,天亮得越发晚了,待到众人出了皇城大门,太阳才刚刚爬到城墙上。敖丙牵了马,慢悠悠地踱着步,准备去街市上吃一碗热汤饼。

“……将军胆子真够大的,敢跟太子抢人。”

他听出那是龙武军中郎将的声音,脚步顿时一停,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轻哼一声道:“‘抢’?那就是我的人。”

敖丙转过身去,越过数人的头顶,与骑在马上的哪吒四目相对,他刚从巷口转过来,没料想自己竟然就在不远处,脸上除了错愕,还有丝丝说不出的尴尬。

还不等哪吒扬起笑容,敖丙又转过身,继续慢悠悠地走。只听得哒哒数声,哪吒追了过来,跳下马,“伤好了没有?”

“差不多好全了,”敖丙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多谢你那日的嘱咐。”

哪吒站住了脚步。

本以为从此他们会更亲近些,然而敖丙却平静得好似无事发生,挨打无足轻重,疗伤更是不足挂齿,自己几回主动开口提起,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自己越是往前,敖丙便越是退后,却又不是彻底落荒而逃,而是远远地站着不动。他当然有把握将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可敖丙连上前一步都不肯,那又有什么用? 

觉察到哪吒没跟过来,敖丙回头望去,见他在原地盯着自己,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道:“要不要同我去吃些东西?”

哪吒依然站着不动,硬邦邦地问:“吃什么?”

他没立刻追上前便是有点儿动气了,敖丙忽然想,这人虽然同自己一般大,骨子里却还留着小孩子性情。他不肯走,就是要等着瞧自己会怎么办:合心意了,他就高兴,不合心意了,他就更不高兴。

敖丙不答只问:“你来不来?”

哪吒轻哼一声,赤骝马也喷起鼻息。敖丙见那一人一马倔强地立在那儿,笑了笑,扭过头又继续往前走。

果然,还没走几步,哪吒就跟了过来,并不与他并肩,而是有意落后了三两步。

一路无话,道旁的热闹衬得他们之间静得古怪,好在卖汤饼的铺子并不算远。热腾腾的白汽徐徐舒展,蒸得坊口一片烟雾朦胧,敖丙时常光顾,已经成了熟客,小贩抬头见是他,便热情地招呼道:“郎将今日还是——”话没说完,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二位吃什么?”

“两碗汤饼,”敖丙猜出身后的哪吒脸色不善,并不理他,而是笑吟吟道,“再要四个——”

“两个羊肉薄饼、两个核桃枣蒸饼,”哪吒冷不丁开了口,“再来两个乳饼。”

敖丙听了,先是一愣,瞧瞧目瞪口呆的小贩,无奈笑道:“就按他说的来吧。”

蒸饼都是现成的,他们前脚落座,后脚就端了上来。哪吒随手拣了一个,咬了两口,气势汹汹地嚼了半天,才发现敖丙盯着他看,又把脸转开,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敖丙收回目光,掰开乳饼,慢悠悠地吃了起来。

“我昨天才知道,原来过生日要吃汤饼,”等到汤饼上了桌,敖丙给他递了双筷子,这才开了口,“不过,冬日吃汤饼本来对身体也好。”

哪吒接过去,也不看他,闷闷不乐地说:“又不是我要养身体。”

看着他呼噜呼噜地喝着汤,敖丙思忖半晌,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哪吒噔地放下碗,“我饿了行不行?”

敖丙也放下了筷子,温和地瞧着他,却没有笑,“你既然没有生气,那我就直说了。”不等哪吒应声,他便继续道,“我从来都不是谁的人,我既不会是太子的人,也不是你的人。”他认真地看着哪吒,“我就是我。”

原来那句话果然叫他听见了。

方才自己的确是脑子一热才会这么说,然而心虚只维系了片刻,哪吒咽完了嘴里的蒸饼,也同样认真地看回去,“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意思,”他越想越觉得别扭,心口堵得难受,“犯不着非要纠正我。”

敖丙叹了口气,“我们既然是朋友——”

“是吗,”哪吒却缓缓松开了眉头,语气也比寻常要平静许多,“那你为什么总要不停地谢我,总觉得我会生你的气,总要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我说了我不会生你的气,就是永远都不会,”他拨开面前的空碗,攥得指节发白,轻声说,“我对你说的话,每个字都算数。”

见敖丙依然沉默不语,他倏地站起来,咬了咬嘴唇,“是你没有把我当朋友。”

说罢,他跨开板凳,往老板案上扔了把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高喝一声“驾!”眨眼间便冲出了坊门。

上将军骑马在坊间狂奔,无人敢阻拦,哪吒一路疾驰到城墙下,见到今日戍防东门的官兵正恰是敖丙掌管的百骑,心中的烦躁更甚,正在犹豫要往哪儿去,没想到敖丙居然抄了条近路,从北面追了上来。

过些日子,莲花寺便要举行迎接佛牙的盛典,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闻讯提前赶来,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龙。眼前人头攒动,吵嚷声不绝于耳,实在不是个能说话的好地方,敖丙瞧着哪吒,好声好气地问:“换个地方?”

瞧他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哪吒一咬牙,振起缰绳,径直冲出了城门。

众人措不及防,慌忙躲闪避让,原本水泄不通的大门,硬是被哪吒豁开一道歪七扭八的口子。敖丙叹了声气,冲旁边的将士摇了摇头,转身策马跟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在城外的大道上追逐了多时,哪吒才猛地勒缰掉头,惊得赤骝马蹬起双蹄嘶叫,“你跟着我干什么!”

敖丙在数步之外停了下来,“你别动气。”

“我没生气!”

见哪吒额前的青筋鼓得像小龙盘错,嘴角都微微地抽搐起来,敖丙叹了口气,翻身下了马,走到他面前,先拉住了缰绳,“好,你没有生我的气,是我错怪了你,”他扬起头,语调柔和地说,“方才说那些话并不是责怪,我知道你的心意——”

“你不知道。”

敖丙一怔。

“你要是真知道,就不会自己去找太子请罪,”哪吒从另一边跳下来,故意把赤骝马夹在两人之间,“要么,你故意装着不懂我为何会出来顶撞东宫。”

敖丙见他恼意不减,缓缓地说:“你当真认为,你是为了我才不惜得罪太子?”说着又兀自摇了摇头,“可我并不这么觉得。”

哪吒不快地说:“我不是为了你还能为了什么?”

“因为你正直耿介,见不得他们仗势欺人。假如那时是他国质子,或者只是个奴婢,你难道就不会站出来了?”

还真叫他说对了。哪吒无言以对,嘴巴张了又闭,末了只道:“那不一样。”

“所以,这都是因为你很好,”敖丙见他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这才微微一笑,“而不是因为我。”

的确,不论换了谁,无缘无故被责打,自己都会站出来。但如果那个人是敖丙,就是不一样。哪吒抿了抿嘴唇,固执地说:“不对。”

“哪里不对?”

知道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哪吒干脆不搭理,反问起敖丙来,“那你为什么要去顶罪?太子也许就此放过我——”

“我不是‘顶罪’的。”敖丙道,“负责围网的都是普通士兵,我那时若不站出来,裴统军拿住他们撒气,只会往死里打。我既然没做错,又何罪之有?”哪吒的脸色瞧着稍稍缓和了些,敖丙又继续说,“何况,之前你动手打了他的人,他当下逮住机会,自然要把你往上架,好扣一个‘李家势大、蔑视天威’的帽子。一旦闹大了,势必连累你的父兄。所以,这件事最好由我担下来。”

见他沉默不语,敖丙暗暗松了口气,“我并不是不拿你当朋友,只是这件事,你我皆出于公义,并不只为朋友的情分。”见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又微笑道,“不论旁人如何议论,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哪吒听他讲得头头是道,稍不留神,险些叫他说服了,然而转念一想,才发现自己话里的心事,都被敖丙轻而易举地绕开了。

我才不信你只是怕连累旁人,哪吒看着敖丙的笑靥,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堵在那儿不去又下不来,憋得他好半天才开口:“你的道理都对。”他没放过敖丙眼中那一瞬有意无意的躲闪,“可我对你的心意,并不只有这样而已。”

不等他再说什么,哪吒从他手中抽开缰绳,骑回马上,怅然一笑:

“你不明白,我不怪你。”

—T.B.C—

唐人是真的很爱吃饼!所谓“世重饼啖,庖人以意相传。”不过饼的概念比现在宽泛,胡饼和今天的烤饼类似,但蒸饼更像包子馒头(馅料也非常丰富,“常以干枣、胡桃瓤为心,蒸之使坼裂方食”),而汤饼就是各色汤面/面片。《猗觉寮杂记》:“唐人生日多具汤饼。”

绛鹤

花前笑 [三]

二、夜宴

讲武大典过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龙辇,碾向数里外的江畔,奔赴太平宴。这繁华盛宴不独为了犒赏群臣诸将,更为了宣扬天子的赫赫武功。一想到片刻后又要沦为陪衬,敖丙只觉得无尽的厌倦,连腹中灼烧的饥饿感也淡了许多。

皇帝一路上兴致盎然,特地叫李氏父子上前陪伴左右。果真是不折不扣的御前红人,听见身旁艳羡的低语,敖丙默不作声,收紧了缰绳,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队伍最后,直到二人的身影淹没在车马扬起的尘土之中,这才抬起头来,轻轻松了口气。

方才与哪吒的比试,叫他得了太多不该有的瞩目,半路时不时有人过来搭话,不出三两句客套寒暄,便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你怎么敢赢那位?”

“赢他又如何?”

对方...

二、夜宴

讲武大典过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着龙辇,碾向数里外的江畔,奔赴太平宴。这繁华盛宴不独为了犒赏群臣诸将,更为了宣扬天子的赫赫武功。一想到片刻后又要沦为陪衬,敖丙只觉得无尽的厌倦,连腹中灼烧的饥饿感也淡了许多。

皇帝一路上兴致盎然,特地叫李氏父子上前陪伴左右。果真是不折不扣的御前红人,听见身旁艳羡的低语,敖丙默不作声,收紧了缰绳,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队伍最后,直到二人的身影淹没在车马扬起的尘土之中,这才抬起头来,轻轻松了口气。

方才与哪吒的比试,叫他得了太多不该有的瞩目,半路时不时有人过来搭话,不出三两句客套寒暄,便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你怎么敢赢那位?”

“赢他又如何?”

对方只当敖丙是不知者无畏,幽幽一笑,“郎将以后可有‘好日子’过啦。”

他们哪里知道,这“好日子”恐怕打从自己入城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淡紫的暮云坠得极低,几乎压在了头顶。平缓的江流在出谷时温柔地转了个弯,怀抱着偌大一块空地,四面八方早已浸没在煌煌灯火中,晚风阵阵拂过,一时间,天地似乎都盈满了佳肴甘酿的香气。

敖丙将马交给厩人,同其他质子一道跟随着内侍,穿过数道织锦帘幕,来到案桌前落座。只听一阵洪亮的号角声响起,穿破了鼎沸人声,身旁众人都争相起身,伸头张望着不远处立着金屏的高台,而敖丙却垂下眼,盯着脚下的地毯纹样出神。

缠枝牡丹簇拥着朱雀,栩栩如生,仿佛振翅便能飞入云霄,可它其实同自己一样,都困在了这狭窄逼仄的方寸中。浑浊的酒肉味让人胸闷,敖丙扬起头,望着帐顶缝隙中的星空,怀念起瀚海来,那儿的秋夜总是干燥舒爽,马蹄踏过齐腰深的草丛,溅起流萤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忽然来了两位妙龄少女,跪坐在左右。见她们短衫长裙、浓妆簪花,便知道是叫来助兴的,敖丙看其中一人怯生生地端起酒壶,努力地挤出殷勤笑意,心下无奈,便摇头道:“此处不用你们伺候,去旁边歇着罢。”

两人讶异地瞧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敖丙又摆了摆手,温和地说,“我一人也清净。”

无心抬眼一瞧,高台上几位正得天子青眼的重臣,正在上前轮番祝酒,李靖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位青年,个头略高些,正回过身,围着哪吒说话,面容看得不大真切,也猜得出正是他那两个哥哥。

一阵没来由的轻松袭来,敖丙端起茶盏,今夜大概能消停些。

待到乐师领着一班歌伎舞女前来表演,敖丙便趁机搬了张小案,挑了几样清爽精致的菜肴,寻了个远离众人的角落,坐下来专心吃饭。这样浮夸奢靡的筵席,自有珍馐无数,可惜没几个人真有心思品尝,实在是浪费。

敖丙坐定,正要举筷,冷不丁眼前一暗,整个人便罩在了影子当中。

连头也不必抬,敖丙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坐直了身子,“李将军。”

哪吒惊喜地嗯了一声,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难道还能有别人么,敖丙瞧着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鎏金莲花酒杯,只觉得脑后有根筋突突地跳,扯得他连眼皮下都痛,把舌尖的话咽回肚中,客气地问:“不知将军有何贵干?”

“别总是将军来将军去的,”哪吒从他面前的碟子里拣了块红彤彤的酥皮点心,咬了一口,“叫我哪吒就行。”

“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不知他到底是故意试探还是真不拘小节,敖丙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于礼法不宜。”

哪吒嗤笑一声,“关小爷屁事。”

“将军品阶在我之上,自然可以无所谓,”敖丙道,“可我却不能逾矩。”

见他如此拘谨小心,低头垂眼就是不肯看自己,哪吒忍不住笑了,托着腮,凑得更近了些,随意地说:“这会儿又没别人,犯不着讲那些没用的。”

敖丙觉得那根筋跳得更凶了,知道与哪吒讲不通道理,干脆不再说话。

见他不肯让步,哪吒非但不恼,反倒更高兴了,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点心,又笑着问道:“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敖丙别过脸,依然回避着他的视线,“初入王都时,在东门或许曾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哪吒摇摇头,“不对,还要再早些。”

“我从未来过中原,也不曾随父王上阵。”敖丙不愿多言,“将军或许是认错了。”

哪吒没再说话,抬手举起酒杯,路过的侍女便立刻上前斟满。只见他扬起头,喉结滚动,酒液从唇角滴落,打湿了衣襟,还没等咽尽,便又扬起胳膊来,敖丙不住地皱了皱眉,余光一瞥,旁边不知是哪营的武将,怀里搂着乐伎,醉眼迷蒙,不忘吆喝着内侍划拳。眼见脱身无望,敖丙更觉得头疼,又悄悄收回视线,索性垂头盯着桌案发愣。

周围的喧嚣果然渐渐淡去了,正当敖丙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时,一只手忽然伸到了面前,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轻轻将他鬓角掉落的一缕头发勾起,别回了耳后。

敖丙猛地回过神来,身子向后一仰,险些撞到身后的柱子。 

哪吒的手还在半空中悬着,见他如此紧张,反而扑哧笑了,“怎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从手指掠过的那一小片耳廓起,敖丙半边脸连着后颈都烧了起来,然而眼神同语气却是冷的,“将军这是何意?”

他分明是恼了,却又不得不按捺着怒火,哪吒瞧着他那副样子,乐不可支地往前一倾,两肘支在案上,反倒凑得更近了,他眼睛向下一瞟,又抬起来同敖丙四目相对,无辜地说:“你头发都要掉到碗里了。”

说着,他又捻了捻手指,末了粲然一笑,“举手之劳,不用谢我。”

“何劳将军亲自动手,”敖丙挺直了背,皱起眉,戒备地看着他,“如此实在不妥。”

话音未落,旁边醉得东倒西歪的将士忽然起身,哐当撞翻了案几,踏着满地狼藉,扯开嗓门高歌起来,哇啦哇啦不成调,却非要拽着歌伎乐师给他打拍子。哪吒别过头,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仿佛被那冲天酒气熏到了似的,不屑地嘀咕一声,“没劲。”

既然没劲,何苦赖着不走?敖丙抿起唇,咬了咬,倘若自己起身躲开,怕他又要跟上来,如此下去简直没完没了。定了定神,敖丙决心不再理会他,重新拿起筷子,端过早已凉透的鸭花汤饼,拨开早已凝固的油星,若无其事地吃起来,只当没看见眼前有人一般。

本以为将哪吒晾在一边,无聊了便会离去,可敖丙万万没想到,他托腮瞧了片刻,随手拿了只梨子,竟然专心致志地盯起自己吃饭来。

宴席过半,好些人已喝得酩酊大醉,四下闹哄哄、乱糟糟的,可敖丙只听得那啃咬梨肉的咔嚓声越来越响亮,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等着盼着他吃完了就走。孰料哪吒丢开梨核,又端起一壶果酒,把话拽回了原处,“我那晚在城门口瞧见你,就莫名觉得熟悉。”他歪着头,看敖丙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骆驼肉,“你再想想,我们真不是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之前从未离开过瀚海,”敖丙看也不看他,随意敷衍道,“若还要往前想,那只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哪吒一挑眉,“你觉得我们上辈子也相识?”

“我不是这意思。”

哪吒自顾自道:“没准就是前世因果。”

听了这话,敖丙忍不住苦笑,心中暗道,那还不真知自己上辈子欠了什么债,这辈子偏偏碰上这样难缠的人。

不料哪吒眼尖,逮住了他那一抹转瞬即逝的表情,“笑什么?”

敖丙只当没听见。

哪吒哧了一声,“有话直说,我没那么小器。”

听了这话,敖丙忽然放下了筷子,正眼瞧着他,仿佛在问此话当真。哪吒放下酒杯,撑着案几,“当然,你不像他们那样怕我,”他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说的都是些没用的。”

敖丙见他这副不自知的样子,哑然失笑,反复斟酌了好几遍,才缓缓开口道:“他们如今畏惧将军,自然有他们的不得已。”顿了顿,敖丙索性将余下的话也一口气说了,“我并非不知你这等贵胄子弟的脾气,瞧见新鲜的,就想攥到手中,”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只金灿灿的酒杯,这话如何能不得罪人呢?可眼下自己宁愿得罪他,也不想徒增纠缠,“质子入朝,三年为期,我无意于在此多生是非,你何不高抬贵手,放我——”

哪吒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我是看上你了?”

敖丙一噎。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等他开口分辩,哪吒又道,“当我只是觉得‘好玩’,想找个乐子解闷。”

敖丙这才发现,他只要不笑,脸上便显得狠刚无情,眉眼间甚至有几分戾气。自己的意思,他虽然理解得偏了些,大意却不错,再出言解释也徒劳,反正都要激怒他,敖丙索性迎着哪吒的目光看了回去,淡定地等他发作。

对峙片刻,哪吒忽然猛地端起了杯,晃得酒液都泼了出来,敖丙闭上双眼,不料片刻后只听得哐啷一声闷响。原来哪吒只是将酒喝了。他扔开杯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敖丙,不笑也不怒,“可我不是这样。”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旁边偷看热闹的内侍连忙收回目光,低头去追那只乱滚的酒杯。

敖丙错愕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或许自己的确是误会了,哪吒没当他是玩物,也没那些癖好,顶多只是好奇而已,周围人向来顺从惯了,怕的怕,爱的爱,难得碰上一个不肯迎合他的,于是又生出些了不甘,才如此紧追不放。人性莫不如此,越是得不到,就越要得到——想到这里,敖丙长叹一声,要是自己像其他人那样阿谀奉承,反倒惹不出这些事来。

就当是自己猜错了人,连带着说错了话,若是哪吒从此记恨,那也别无他法,敖丙盯着盏中的灯火倒影,蹙起了眉头,可是话说回来,自己凭什么要成全别人的好奇与不甘呢?

他是人,又不是件东西。

更鼓咚咚响起,打断了敖丙的思绪,他朝帐外瞧了一眼,天边已经隐隐泛起了灰白,灯火璀璨的高处,面色微醺的皇帝在左右搀扶下起了身,预备摆驾回宫。

“今日军中比武,”皇帝慢悠悠地走到李靖身旁,顿住脚步,仿佛闲聊家常似的,随意地问道,“李卿觉得如何?”

“小子狂妄,臣教养无方。”

皇帝的笑意淡了些,“朕说的是瀚海质子。”

李靖一愣,仔细地揣度着圣意,斟酌片刻才道:“陛下德昭四海,天下归心,如此英异之才,自当为圣人驾驭。”

听了这般滴水不漏的说辞,皇帝轻轻一笑,背过身去,“只怕恩不能动其心,威不能屈其志。”回头一瞥,见李靖仍然恭敬地弯着腰,悠悠地说,“朕看他与你家三郎,骨子里是一样的性情。”

此话一出,李靖登时跪地伏首,“臣罪该万死——”

还没等他说完,皇帝又忽然哈哈大笑,“李卿喝醉了罢,怎么无缘无故请起罪来。”

轻风掠过,钻进衣袖,吹着后背冷汗钻心得凉,直到皇帝走远,李靖这才直起身来,见只有金吒和木吒上前来扶,不由地皱起眉道:“那小子人呢?”二人素知小弟的脾气,只是笑而不语,李靖见状,低叹一声,转头眺望着天边漫出的霞光,“圣意难测,如履薄冰,来日要加倍小心。”

—T.B.C—

  1. 唐代夜宴,时常有通宵达旦,“美人歌一曲,坐客不胜情。罗幕香风倦,纱巾舞袖轻。”

  2. 此文会有(丁点)暗线的权斗,都是照旧唐书乱编的,不用太在意。


绛鹤

花前笑 [四]

三、杯酒

太平宴过后,朝中却并没有迎来太平。

年年到了征赋之际,各地便难免事端迭起。贡州连年涝旱不绝,加之应付军需,到了今秋,早已无税可征,谁知地方又昏庸失政,竟然激起民变。东北观察使率兵平乱,却被打得溃不成军。附近州县的各路势力闻风而动,纷纷响应,不出数月,便已聚集数万之众。

如此一来,北上往剿的重任又落在了李家三郎的头上。

敖丙听到消息,正要提笔蘸墨的手在半空悬住了。

想到征伐瀚海的赳赳雄师,便是踏着这数不尽的徭役赋税,他面上平静,心绪却翻涌不止,黎民黔首的血泪,同塞外的白骨黄沙,一齐化作了盛世的尘烟。没写几个字,敖丙便搁到了旁边,沉思片刻,又新取出一张罗笺。

哪知远在千里之外...

三、杯酒

太平宴过后,朝中却并没有迎来太平。

年年到了征赋之际,各地便难免事端迭起。贡州连年涝旱不绝,加之应付军需,到了今秋,早已无税可征,谁知地方又昏庸失政,竟然激起民变。东北观察使率兵平乱,却被打得溃不成军。附近州县的各路势力闻风而动,纷纷响应,不出数月,便已聚集数万之众。

如此一来,北上往剿的重任又落在了李家三郎的头上。

敖丙听到消息,正要提笔蘸墨的手在半空悬住了。

想到征伐瀚海的赳赳雄师,便是踏着这数不尽的徭役赋税,他面上平静,心绪却翻涌不止,黎民黔首的血泪,同塞外的白骨黄沙,一齐化作了盛世的尘烟。没写几个字,敖丙便搁到了旁边,沉思片刻,又新取出一张罗笺。

哪知远在千里之外,自己反倒离父王彼时的心境更近了些。

眼下身边并无可全然信任之人,这些信纵使写了,也不能寄出,都被敖丙小心收进匣中,藏在了书箱深处。况且那些长长短短的话,也未必真就要说给父王听。

他只是太寂寞了。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即便敖丙不去刻意凑热闹,前线捷报也似雪片纷扬,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人们的议论。待到班师回朝那日,听闻皇帝又要摆宴庆功,敖丙索性称病在家。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没过几天,李府居然又下了请帖,差人专门送到府上。

仆僮拿来一瞧,惊讶道:“原来是上将军的生辰!”

敖丙弯腰逗着水缸中的鲤鱼,只当没听见。

“郎将莫怪我多舌,”仆僮见他不愿意理会,忍不住上前劝道,“为人处世,讲究的是和光同尘,我知道公子不肯做趋炎附势之徒,可李家如今父子俱得势,公子若是过于清高,来日恐怕寸步难行。”

伸手拨了拨荷叶,敖丙站起身,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仆僮进屋将书信放在案上,回身瞧见敖丙进来,便又跟在他身后念叨起来:“公子可知我为何成为户奴么?正是叔父在朝中与人结了梁子,一朝反逆大罪扣上来,全家都受了连累。”他叹了口气,又道,“我过来侍奉虽不过个把月,却知道公子你的为人,就连对我们这些奴婢,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所以才更担心。公子在朝中无亲无故,还是要趁早寻个靠山、再结交些朋友,若有个什么万一,好歹能站出来说话。”

敖丙听他这样苦口婆心,忍不住笑了,真诚地说:“你为我考虑如此周全,要是再听不进去,倒是我没心没肺了。”

仆僮见他肯听劝,欢欢喜喜地走开了。敖丙抬眼瞥见那张洒金筏,轻叹一声,看也没看,径直放进了抽屉里。

待到生辰宴那天,他下了朝,早早赶回家,换了身便装就要出门。仆僮见他打扮如此随意,生怕怠慢了主人,非要叫他换件袍子,再好好地梳个头。

敖丙胡乱搪塞道:“时候还早,我不过先去转转,一会儿便回来。”

话虽如此,出了门,敖丙便头也不回地往西市去了。那儿是各国商队汇集之处,贸易繁盛,热闹非凡,敖丙走在拥挤的小巷中,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自在。待到天色暗下来,他便循着小贩的建议,来到了建春坊最热闹的留月楼。

在一片低矮的房屋间,张灯结彩的高楼宛如巨兽从天而降,吞吐着醇厚的酒香,熏得路人脚步都软了,旗帘招摇,笙歌叠起,楼中的欢声笑语,瀑布似地从窗户里一泻而下,四处飞溅。敖丙在二楼挑了个好位置,叫了几样酒菜,悠闲地欣赏起中庭里胡姬的歌舞。

忽然,一阵喧哗骚动从脚下传来,敖丙伸头望去,就见两个店子被踹倒在地,捂着肚子叫了几声,又连忙跪下来磕头求饶。

过了会儿,走出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看打扮,便知道是天威军。

禁军中不少是官宦子弟,平时横行惯了,敖丙不是第一回见他们酒肆闹事,他皱了皱眉,只见那人抬脚就往店子的头顶踩,旁边的乐师上前劝,反被一巴掌抽倒在地,那天威军又夺过琵琶,猛地抡过去,打得人满脸是血,伴舞的胡姬吓得花容失色,蹲在地上捂脸抽泣。

老板闻声赶来,一看是天威军,只能赔着笑脸,谁知还没说两句,又闯进来几个相同打扮的人,口里乱嚷着哥哥委屈之类的话,卷起袖子,不由分说就要砸店。

敖丙起身,刚要开口,忽然听到角落里一声吼:

“还不给小爷住手!”

竟然是哪吒。

只见他走上前,先叫老板叫人把乐师扶开,又拽起跪地不起的店子,将人都拦在身后,这才冲领头闹事的天威军道:“发什么疯?”

他一身菱纹圆领袍,打扮不过寻常公子,那人只当是半路冒出个多管闲事的,上前搡了哪吒一把,嘴里骂道:“去你的,找死!”

没想到哪吒站得稳稳当当,挥手冲鼻梁就是一拳,趁着他嚎叫的空当,又朝腹部狠狠踹去,从地上抄起琵琶,照着他的头一阵重捶,打得口鼻出血,片刻便没了响动。

敖丙见他身后有人悄悄走上来,不住眉头一皱,谁知哪吒却像脑后长了眼似的,抬起胳膊,向后用力一击,正巧顶在那人心口,紧接着侧过身,抬手向耳后劈过去,直接将人打晕了。

哪吒弯下腰,抽出佩刀,轮着指向余下几人,面无表情地问:“谁还要来?”

那群人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谁也不敢动,哪吒轻哼一声,用刀尖勾起当中一人的腰带,瞟了两眼,嗤笑道:“嘁,这就是裴六养的狗?”

听他敢如此称呼裴统军,那群人这才知道他来头非同小可,连忙伏地讨饶,半点儿不见方才的威风。

“行了!”哪吒不耐烦地挥挥手,哐当把刀他们面前一扔,“滚——”瞧了瞧满地狼藉,他又指着那把早已弦断板裂的琵琶,“站住,赔了钱再走。”

那几个天威军又停下脚步,慌慌张张地解开钱袋,稀里哗啦都倒在柜台上,架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同伙,屁滚尿流地跑了。

哪吒拍了拍手,像没事人似的,老板上前又是道谢,又问恩公大名,他丢了句小事不足挂齿便挡开了。见楼下又再度风平浪静,敖丙长舒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心神都紧紧绷着,这会儿骤然松开,只觉得后背都微微泛酸,正准备收回目光,谁知哪吒却忽然抬起头来,同他撞了个四目相对。

瞧着哪吒唇边的笑意,敖丙眨了眨眼,认命地轻叹一声。

还不等敖丙坐回去,哪吒便快步上了二楼,好像完全忘记了上一回见面那不甚愉快的收场,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语气轻快地说:“你原来在这儿啊。”

敖丙这才想起自己逃了他的生辰宴,不由地躲开他的目光,片刻又回过神来,反问道:“那你怎么会在这儿?” 

哪吒无所谓地耸耸肩,剥了几粒石榴,“没意思就溜出来了呗。”

敖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哪有把宾客抛下自己跑出来的?谁知哪吒忽然抬头乜斜他一眼,别开脸,撇了撇嘴,理直气壮地埋怨道:“谁让你不来的。”

这倒怪上自己了,敖丙晓得他话里有话,假装没听懂,转而道:“方才要多谢你仗义出手。”

哪吒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先是一愣,轻轻勾起嘴角,“小事。”

思忖片刻,敖丙为他斟了杯酒,又端起了自己的,“来,我敬你。”

“为什么?”

话虽如此,哪吒倒是很高兴地举起了杯,正要上前碰,敖丙却先拦住了,一本正经地说:“这杯酒,是敬你肯出手平息恶少闹事。”

哪吒一笑,用力碰了碰敖丙的酒杯,仰头饮尽,“都说了不用。”

“我之前误会你也是那般纨绔子弟,今日又无故缺席了你的寿宴,”敖丙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这算是我自罚。”

哪吒摁住他的手腕,“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不是因为你生气,”敖丙拨开他的手,先将酒喝了,尔后才道,“是因为我做得不对。”

“只罚一杯?”

见敖丙茫然地眨了眨眼,哪吒故作严肃道:“你当我是小心眼的,跟你计较这些事,该不该罚?”

说罢,他自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从敖丙手中拿过酒杯,“罚什么罚,多大的事还要认错,”说罢,他沿着另一边的杯口将酒饮尽,这才递了回去,“我不会生你的气。”

敖丙不解,“为什么?”

哪吒却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怕不怕我?”

敖丙更加不解,“我为什么要怕你?”

“这就是了,”哪吒笑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们?”敖丙一顿,“你的朋友?”

哪吒摇摇头,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我没有朋友。”

敖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听过‘荧惑朱雀,天罚灾厄’没有?”见敖丙犹豫着不肯开口,哪吒自嘲地一笑,“怎么不说,难道又怕我生气?”

看他还心情打趣,敖丙蹙起眉,“快别——”

“这样的命格,注定是魔刹孽障。”哪吒瞧了他一眼,耸了耸肩,像是宽慰敖丙似的,“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 喉结上下一滚,他目光来回转了转,又匆忙拿起酒,灌了两口才说,“娘当年怀我时便十分辛苦,生我更是险些丢了性命,从小到大我没让她省过心,”似乎是想起了往事,连眼底最后一星笑意也没去了,“这生辰也没什么好庆祝的。”

敖丙心中一动。

沉默半晌,哪吒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不说这个了,”他眼珠一转,忽然颇为神秘地对敖丙说,“你把手伸过来。”

敖丙犹豫片刻,递过手去。

哪吒轻轻覆住他的手背,翻过来,掌心向上。

“看好了。”

说着,只见他伸手在空中一抓,虚握起拳头,悬在敖丙手掌之上,故意停了片刻,又倏地松开手,掉出一条织锦发带,正正好好落在敖丙掌心,宝花团纹的金线宛如翻涌的细浪,在昏黄的烛火中隐隐闪光。

“我回来时路过嘉西郡,我娘非要让我给她稍几匹料子,反正多少也是顺手——”知道自己话说多了,哪吒轻轻咳了一声,“这是赔你的。”

嘉西丝织名扬天下,贵如黄金,通行四海,敖丙托着它,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这未免太贵重。”

“不过几指宽的东西,又值不了多少。”

“我不是说它的价钱。”

哪吒一愣。

敖丙意识到话说得过了,然而哪吒却上前拢住了他的手指,往前轻轻一合,又伸手包住了他的拳头,将发带收进掌中,这才把悬在半空的手臂推了回去。

“你既然觉得心意贵重,”哪吒扬起头一笑,“那你把这心意收下,就当是送我的生辰贺礼了。”

敖丙一怔,“这怎么能行?分明是我收了你的——”

“怎么不行,”哪吒来回打量着,笃定今晚敖丙不过出来逃宴喝酒,并没有特别带任何东西,便道,“难道你还有别的什么送我?”

敖丙将发带叠好,收进怀中,垂眸沉思良久,抬起头来,盯着哪吒道:“有。”

哪吒的心忽地咚咚跳起来,不由地坐正了,“是什么?”

敖丙说:“一个朋友。”

—T.B.C—

1. 多谢读者提醒,这里还是稍微说明一下:饺子导演的微博提到了吒儿生日快乐,结合评论区,有人把吒1上映的时间(7月26日)视为藕的生日了(且得到了电影官方的回复),也有人把饺子转发当日(国内时间12月11日,汗我这边因为时差甚至显示的是12月10日)当成藕的生日。我觉得这多少还是有些争议的,姑且按照我的剧情线走了。

2. 之前有读者留言,希望我说说文中某些的设定,不然难以理解。说来惭愧,很多内容我是半参照历史半瞎编的,所以一定请各位特别在意的读者小心。

高中课本就讲过隋唐的府兵制,想必各位并不陌生。府兵是唐朝军队的主体,除此之外,还有禁军、州军、镇戍军以及从属国调遣的军队等。藕在“龙武军”、饼在“百骑”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隶属于禁军,称“北衙六卫”,他们是天子的亲兵、捍卫皇城的精锐,非同一般,例如龙武军连出身都要挑选,按《旧唐书》载:“皆唐元功臣子弟并外州人。”

按照《通典》并《新唐书》,贞观十二年,太宗设左右屯营,由诸卫将军统领,称之为“飞骑”;“百骑”是从飞骑中选拔出来的“才力骁捷善射者”,后来逐步扩充成千骑、万骑;龙朔二年,改左右屯营为羽林军;开元二十六年,万骑正式从羽林中脱离出来,成为了左右龙武军。

由此可见,百骑是龙武军的前身,二者不可能同时存在。此外,龙武军只有大将军,而上将军这一职位,属于“南衙十六卫”,从二品,“郎将”在正从四品之间。此外,禁军在初唐时尚会随皇帝亲征,而到了后期除非战事吃紧,几乎不会担任外出作战任务,所以文中有关这部分的设定,都是我瞎编的

我能力有限,考据浅薄,又非专业,纰漏颇多,何况它到底不是历史小说而是西皮同人,所以请大家还是当架空看来最好。

绛鹤

花前笑 [五]

四、一片月

哪吒刚绕过门屏,没留神暗处站了个人,冷不丁开口道:“你去哪儿了?”

他吓了一跳,扭过头,只见木吒叉着腰,瞧着弟弟满脸春风的得意样子,鼻翼微微一动,顿时皱起了眉,“放着生辰宴的好酒不喝,你倒溜出去快活。”他仔细端详着哪吒眼底嘴边的笑,狐疑地眯起眼,“我看你这样子,是有‘好事儿’啊。”

“嗯。”

木吒忽地拉下脸来,揪了揪他的脸颊,“你当上谁的恩客了?”

哪吒登时跳起脚,挥开他的手,恼火得涨红了脸,“二哥你胡乱说什么!”揉了揉鼻子,又仰起脸道,“我交了一个朋友。”

“朋友?”

“嗯,”哪吒脸上的笑意兜也兜不住,“朋友。”

木吒琢磨了片刻,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是你要送发带...

四、一片月

哪吒刚绕过门屏,没留神暗处站了个人,冷不丁开口道:“你去哪儿了?”

他吓了一跳,扭过头,只见木吒叉着腰,瞧着弟弟满脸春风的得意样子,鼻翼微微一动,顿时皱起了眉,“放着生辰宴的好酒不喝,你倒溜出去快活。”他仔细端详着哪吒眼底嘴边的笑,狐疑地眯起眼,“我看你这样子,是有‘好事儿’啊。”

“嗯。”

木吒忽地拉下脸来,揪了揪他的脸颊,“你当上谁的恩客了?”

哪吒登时跳起脚,挥开他的手,恼火得涨红了脸,“二哥你胡乱说什么!”揉了揉鼻子,又仰起脸道,“我交了一个朋友。”

“朋友?”

“嗯,”哪吒脸上的笑意兜也兜不住,“朋友。”

木吒琢磨了片刻,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是你要送发带的那位瀚海质子百骑右郎将吗?”

哪吒惊讶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木吒并不理会,抬脚便朝正堂走去,摩挲着下巴道:“我下朝时曾同他打过照面,的确长得端丽俊美,是个玉人儿——”听话里的意思不大对头,哪吒连忙打断,不服气地撇了撇嘴,“二哥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又不是因为看他生得漂亮。”

见木吒盯着自己不说话,哪吒挠了挠脸颊,解释道:“讲武大典时我不留神把他的发带削了半截,那是赔他的。”

“哦——”木吒拖长了调子,挑起眉,“你原来知道弄坏人家的东西要赔?“

哪吒横眉倒竖,“二哥!”

木吒终于没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见哪吒气得掉头就走,他抹了抹眼泪,站起来缓了口气,冲着哪吒的背影道:“你果真当他是朋友?”

哪吒回头瞥他一眼,“当然。”

“‘朋友’二字,可不是随便叫的。”木吒看着他,慢慢敛起笑意,正色道,“单是‘患难必赴、祸福与同’,这八字就要好好掂量。何况,你别忘了,他可是瀚海质子。”他慢慢踱到哪吒身旁,意味深长地说,“你还记得爹说过‘兄弟之仇不与共国,朋友之仇不与同朝’么?”

哪吒垂着眼,默然良久,末了才道:“我没想那么多。”

自觉话说得太过严正,木吒抬手摁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晃,“嗨,是哥哥言重了,交情深浅,但凭缘分,”说罢又学着母亲的口吻,摇头晃脑道,“吒儿能交到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哪吒本来还绷着脸,被他逗得噗哧一声笑开,吐了吐舌头,“知道二哥是为我好。”

然而,待到木吒转身回房时,哪吒勾起的唇角又渐渐放了下来,扬起头,望向浮在流云中的月亮,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说自己没想那么多,不是搪塞或敷衍,只是后半句堵在喉咙里,仿佛有千斤重,实在讲不出口。

我非他不可。

在今夜喝尽最后一杯酒前,敖丙笑着对自己说,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或许是为何你总觉得之前见过我。但他心中想的却是,不,不对,我一定是之前就见过你。

他没有告诉敖丙,诸国质子初入王都那晚,早在内侍点到敖丙名字之前,自己就感到冥冥有什么似的,网住了他的心神,一个劲儿地往某处拖着拽着,就在他耐不住那拉扯、无意转过头去的刹那,敖丙像一簇骤然亮起的蓝色火焰,在夜色中寂静地燃烧着。

天地万物霎时之间都消失了似的,在那摇曳的焰光里,他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生生世世,只有我会来找你。

待到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只是笑着,远远地看着敖丙,虽然眼前相距不过咫尺,他却觉得他们之间不止是塞外到关内的千山万水,还有天地日月、轮回流转。

夜漏的滴答声把哪吒从沉思中敲醒,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房中。

而在城中的另一方院子里,敖丙也正倚着窗,披着袄子,怔怔地望着满地月光如霜。

“朋友”怎么能先从自己嘴里先说出来呢?

直到今夜,他们才算有真正的往来交谈,可敖丙看得出来,哪吒并不似他最初以为的那般跋扈骄纵,脾气固然算不得太好,举止又随意懒散,却是难得的坦然赤诚,习惯了便知道,他只是生性不爱拘束,洒脱惯了。

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条发带,敖丙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他率兵击溃瀚海锐骑,父王或许不会被迫请降,而自己也不会来到这里,敖丙心中五味杂陈,从前父王时常讲起那句古老的格言,一个真朋友胜过万千兵马,语重心长的叮嘱言犹在耳,“倘若你来日认定谁为朋友,就要毫无保留、倾其所有相待。”

如果他们在别处以别样的身份相逢,自己一定会这么做。

可此时此地,他身负不可推卸的重任,不得不在心中划出一道无可逾越的边界。

看着哪吒浑然不觉地站在界外,有点儿难为情又有点儿得意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敖丙自知无力迎视他的目光,只得轻轻垂下了眼。

他胸中好像烧了个窟窿,风灌进来,只觉得沁骨的酸涩。


王都从秋入冬,只要一场落雪,然而深冬的凛冽肃杀,却被仲冬围猎的热火朝天冲散了。

敖丙俯身避开树枝,看着前方导骑擎着红旗冲在最先,身后跟着一群的年轻将士,锦袍长靴,手持横刀,腰挂长弓箭囊,或牵猎犬,或携鹞鹰,簇拥着皇帝与诸皇子,浩浩荡荡地涌进了林中。他们绝大多数是禁军中的佼佼者,家世优越、武艺出众,而如此盛况,自然也少不了蕃夷质子来聊作点缀。

这一回,敖丙照旧不去凑御前的热闹,不多久便脱了队,独自沿着一条小溪走去。

树林里静得没有一丝风,只有马蹄碾过枯枝败叶的声响,敖丙耐心地四处张望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从灌丛中传来。

他抽箭搭弓,瞄准晃动的树叶,不出片刻,果然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是一头鹿。

它抬起脑袋,便立刻敏捷地跃起身,向后飞奔而去。敖丙双腿一夹马腹,吹了个口哨,青骊马便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兴奋地冲了过去。那头鹿左右来回变换着方向,敖丙却不慌不忙,策马紧追在后,眼看着近到能搭弓时,忽然听到一声大喝:

“谁敢抢东宫的猎物?”

敖丙刚收起弓,不想从西南角忽然飞出一支长箭,横插进鹿喉。

那头鹿挣扎着跳起来,慌张地来回跑着,敖丙感到大事不妙,驱着青骊马赶紧闪开,果然片刻后便扑来一阵密集的箭雨,可惜准头稍欠,竟然没有一支命中。

他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正在这时,又蹿出两只猎犬,竖耳尖嘴,一看便知是进贡的良种,扑住鹿便撕咬起来。敖丙顿时明白过来,抬起头,果然看到两队人马奔上前,一列穿着兽纹紫袍,约有六七人,那是东宫太子的亲随,另外那队则与自己同样穿着褐袍,只有三两个。

“哟,我当是谁呢,”一个身着紫袍的男子率先走过来,瞧了瞧敖丙,又瞧瞧另外几位褐袍的将士,“原来是百骑诸位啊。”他举起手一挥,身后两个高鼻深目的猎师便翻身下马,抽出绳索,将鹿捆了起来。

对面褐袍的人脸色难看,抬手道:“裴统军,这明明是我们先射的——”

原来那夜闹事的天威军便是他的手下,敖丙暗暗皱了皱眉,果然上下都是一样的嘴脸。

裴统军故作不解道:“谁看见了?”他扭头冲着身后紫袍将士,举起手放在嘴边,大声道,“说,谁看到了?”

“我看见了。”

两方齐齐看向他,神色各异。

敖丙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方才看到一支箭从西南射过来,”他瞧着猎师摁在手下的鹿,脖颈的箭已被折断,血染红了小块皮毛,“它身上只有一处箭伤,”说着又指了指地上散乱的箭,“诸位若是要据理力争,查查便是。”

“哼,”裴统军品阶虽低,但背靠东宫,根本没把敖丙放在眼里,“你们一伙人,当然相互帮衬着说话。”

“今日奉诏随驾围猎,除却太子扈从,衣衫尽同,”敖丙淡定地答道,“诸位共侍天颜,哪里分得出你我?”说罢,敖丙收起缰绳,望着眼前众人,轻轻一颔首,“我无意参与二位争夺,失陪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到裴统军吼道:“围场的人呢,滚出来!”

不一会儿,便从四面跑出来几个负责驱驰围网的军丁,身着绿袍,瞧见气势汹汹的紫衣人马,连忙躬腰垂头,小心翼翼地问:“裴大人何事?”

“你们怎么干的差事,明知道太子要来,怎么还叫闲杂人进来扰兴?”

对面褐衣将士忍不住道:“这话从何而来,虞部提前一日便要布置猎场——”

“不识好歹的东西!”裴统军根本不理会,扬起马鞭便往人头顶抽去,只听惨叫一声,军丁便捂着脸,慌忙跪了下来。然而他犹不知足,便疯了似地挥鞭乱打,还令其他人过来道动手教训,“东宫也敢怠慢,没眼力的废物,不如打死了干净!”

寂静的林间此刻哀嚎叫骂混成一片,敖丙犹豫片刻,实在无法袖手旁观,跳下马来,走上前抬手替军丁挡了一记,仰头道:“统军何须迁怒他人,区区一只鹿罢了。”

“啧,你就是那位瀚海质子吧,”裴统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朝中的规矩,我看你还没学全,”他紧了紧护臂,又抬起马鞭,指着敖丙的鼻尖道,“再不让开,那就是自找的了。”

身后的军丁拽住敖丙的袍边,哆嗦着说不出话,不知是求是劝。

裴统军见他站着不动,铁了心要拦在前面,冷笑着抡起了胳膊。

忽然,一只手凌空伸过来,牢牢地攥住了马鞭。

“小爷只听说今天打猎,没听说要打人。”

敖丙一愣,扭过头去,哪吒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拽住鞭梢,慢慢地绕进手里,悠悠嗤笑一声,猛地把马鞭夺了过来,“裴六,你是不是酒还没醒?”

“原来是上将军,”裴统军见是他,心知得罪不起,便不情愿地放下手,“我不过替东宫教训下人,立立规矩。”

“东宫又如何,”哪吒瞧了瞧那些满脸血痕的军丁,“立规矩就要随便打人?”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林而来。

“怎么这么热闹?”

说话的男子大约三十出头,长了副与皇帝别无二致的宽阔脸庞,他仰着下巴,扫视着一圈,对周围行礼的诸人只是随便一挥手,目光却停在哪吒脸上,微笑不语。 

裴统军见靠山来了,正要上前告状,哪吒却先开了口,“裴统军正要替殿下立规矩,”他把马鞭扔在地上,歪头乜斜一眼身后众人,“就不知是什么规矩,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打人不可。”

太子看也不看裴统军,挑眉道:“素闻龙武军最是严整肃穆,岂不知赏不及罚?”

哪吒摇了摇头,“我从来不这么干。”

敖丙听他这副语气,不由地捏了把汗。果然,太子勾起嘴角,挑起眉道:“那是了,眼下有谁比得过李将军。”

裴统军见状,连忙抓住机会,凑上前在太子耳边嘀咕了一通。

片刻过后,太子轻轻哦了一声,视线从哪吒脸上挪开,瞄准了敖丙,笑意又深了几分,“郎将自域外而来,不知礼数,好好教便是。”说罢又抬起下巴,指了指他身后跪倒的兵丁,别过脸对左右道,“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还等我亲自发落不成?”

“禀告太子,”敖丙上前一步,“他们并未做错任何事——”

裴统军连忙抢白道:“东宫乃储君之尊,稍有不敬,便是以下犯上,大错特错!”

敖丙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来了。

眼看着局面剑拔弩张,仿佛有块玻璃架子在众人之间,稍稍一动便会砸得粉碎,敖丙深吸一口气,忽见御前内侍策马匆匆跑来,兴高采烈地传话:“圣人捕获老虎一只,召各位前去观看。”

说完才看见太子阴着脸,顿时吓得低下头来。

然而哪吒扔开鞭子,勒起缰绳,轻哼一声,竟然率先走开了。路过敖丙身旁,他又轻轻拍了拍青骊马的脑袋,无所谓地说:“走啊。”

—T.B.C—

1. 唐朝每年仲冬都有田狩礼,但它严格来说并非真正的狩猎,而是礼仪庆典。唐朝狩猎之风盛行,从皇帝到士官都爱打猎。此处打猎的场面我照着章怀太子墓的壁画脑补的。

绛鹤

花前笑 [六]

五、雪满头

昨日自行猎归来时,天空彤云密布,入夜不久便飘起了雪花,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晚。天才蒙蒙亮,少阳院的奴仆们便已经起床,开始打扫庭院走道的积雪。他们低着头,默不作声,谁也不敢抬头看那位立在重仙门阶下的人。

过了许久,才有一位内侍打着哈欠前来,瞧见敖丙,不住吃了一惊,“唷,敖郎将?”

敖丙抬起头来,眉睫上还挂着零星的霜花,他抬手轻轻拭去,平视着前方,不卑不亢地说:“劳中官通报,百骑右郎将敖丙,特来向太子请罪。”

猎场之事还未传开,内侍毫不知情,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古怪,便忙不迭地走了。

过了片刻,又换了个人前来,神色傲慢地瞧着敖丙,拖长声音道:“郎将请吧。”

太子不肯出来见他,倒也...

五、雪满头

昨日自行猎归来时,天空彤云密布,入夜不久便飘起了雪花,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晚。天才蒙蒙亮,少阳院的奴仆们便已经起床,开始打扫庭院走道的积雪。他们低着头,默不作声,谁也不敢抬头看那位立在重仙门阶下的人。

过了许久,才有一位内侍打着哈欠前来,瞧见敖丙,不住吃了一惊,“唷,敖郎将?”

敖丙抬起头来,眉睫上还挂着零星的霜花,他抬手轻轻拭去,平视着前方,不卑不亢地说:“劳中官通报,百骑右郎将敖丙,特来向太子请罪。”

猎场之事还未传开,内侍毫不知情,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古怪,便忙不迭地走了。

过了片刻,又换了个人前来,神色傲慢地瞧着敖丙,拖长声音道:“郎将请吧。”

太子不肯出来见他,倒也免了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敖丙松了口气,跟随内侍走进门去,绕过正殿,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小院。太子披着裘,正站在门口同侍儿讲话,知道敖丙来了,并不急着搭理,晾了他许久,才装得像刚刚瞧见似的。

“什么风把敖郎将吹来了?”

知道他有意奚落,敖丙并不接话,撩袍跪下,面无表情地说:“昨日猎场冲撞东宫,特来请罪。”

太子接过侍儿递来的暖酒,抿了一口,微笑道:“这事我本来不打算计较的,可郎将主动前来,倒叫我不能辜负你这番心了。”他将酒盏搁到盘中,揣起袖子,慢悠悠地踱起步来,“说到底,不过是李三郎和小裴两个人闹性子,你怎么就急着来找我,”他脚下一顿,眯起眼道,“你怕我再怪罪下去,连累到别人?”

敖丙想也不想,索性把所有人都摘了出去,“旁人恩怨,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昨日猎场相争,全都是因为我一时多言,致使裴统军不忿,希望太子不要再怪罪其他人。”他顿了顿,又道,“尤其是那几位围场的士兵,他们实在无辜。”

太子挑起眉,似是颇为意外,末了又怪笑一声:“你倒是很有骨气。”他转了转眼珠,“可你就算全部揽下,人家未必会领你的情。”

“我担责乃是理所应当,并不为向旁人邀恩。”

见他一点儿不动摇,太子扭头对身后的少年问道:“昨天之事按律当如何?”

那少年利索地回答道:“同品相殴,不伤者笞四十,冲撞东宫,罪加一等,理当再杖六十。”

“哎呀,这罚得不轻嘛,”太子又看向敖丙,“你听清楚了?”

敖丙面不改色,“但凭殿下处置。”

“罢了,这事要送到刑部,倒显得我计较,坏了名声,”太子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但你特地前来请罚,我总不好叫你这一腔忠勇落空,是不是?”他冲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说,“这样罢,今日便略施薄惩,叫郎将长个记性,余下的就不再追究了。“

听他语气恭敬,身子却跪得笔直,太子扬了扬眉,沉吟片刻道:“杖刑免了,就笞三十吧。”顿了顿,又上下打量了敖丙一眼,似笑非笑道,“记得稍后给郎将备车。”说罢,一挥袖,转身离去了。

几位内侍上前,将敖丙领到一间小屋中,阴森森的,只在门口点了盏油灯。瞧了一眼房中的陈设,敖丙漠然地抬着头,脱掉了自己的袍子,垫在地上,见小僮搬来的长凳,淡淡道:“不必麻烦,就打背。”

“这是什么话,”行刑的是东宫的家生奴,他笑嘻嘻地说,“太子宽厚,怕伤着郎将,才叫趴着挨——”说着,藤鞭的顶端便故意往敖丙的后腰戳,却被他一把反手抓住,牢牢攥在手里,冷冰冰地催道:“还不动手?”

家生奴吓了一跳,想抽回手,却拽不动,徒劳拉扯了几番,敖丙忽地松开,倒叫他险些跌了趔趄。定了定神,家生奴咬牙切齿地瞪了敖丙片刻,又露出阴笑来,“阁下好骨气!那就休怪某不客气了。”说着卷起袖子,冲旁边的小僮斥道:“还不给郎将数着?”

藤鞭在半空一抡,刷地抽了过去。

火辣辣的灼痛像火星掉进油锅,瞬间在背上烧了起来,不出数下,连耳朵也嗡嗡鸣响起来,敖丙双眼紧闭,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因为自己不能交出全部,所以才要把能给的都加倍地给。


李靖挥手遣走仆役,待人都走远了,这才猛地一拍桌子,“谁给你的胆子敢顶撞东宫?”

哪吒站在他面前,倔强地说:“我没顶撞他。”

“若是没顶撞,太子派人传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纵容裴六那种货色胡作非为,我看不惯而已。”

太子骄纵任性、喜怒无常,兴致一来,什么荒唐无稽之事都做得出,前些年尚有刚直不阿的谏官,站出来仗义执言,结果惹得龙颜大怒,反遭贬谪,从此大家便只得绕着走。自从哪吒在军中崭露头角,李靖便暗中担忧,唯恐儿子一不留神便得罪东宫,引祸上身。

如今这颗悬着的心终于砸了下来。李靖盯着哪吒倔强的脸,叹了口气,“阿爹岂是不讲理的糊涂人,可东宫毕竟是来日的天子,你就算有千百个看不惯,都不该正面与他相抗,事到如今——”

话还没说完,哪吒便从背后拿出一捆绳子,抖开递了过去。

李靖一愣,便听他道:“随便绑我去哪儿处置,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顿了顿,又扬起脸道,“要杀要剐都随他,反正不干别人的事。”

“你——你这小子!”

回过伸,李靖气得手都啰嗦起来,他抄起麻绳正要抽过去,金吒匆匆跨进屋来,瞧见这副架势,连忙上前拦在二人中间,“父亲千万息怒!”他扭头望着哪吒,见小弟梗着脖子,一副死不低头的架势,皱起眉头道,“倒也用不着你在这儿逞能,瀚海那位右郎将一早就去少阳院请罪去了。”

料准哪吒要夺门而去,金吒从李靖手中抢过绳子,三两下将他捆住。

“你放开我!”

哪吒被他拦腰一截,趔趄半步,差点儿摔倒在地,正要挣扎着扭开,金吒抬腿冲他膝弯一顶,顺势将人死死摁住。

“不许胡闹!”

金吒低呵一声,瞪着气喘吁吁的哪吒,教训道,“事情闹到这地步,都是因为什么,你还不清楚?眼下你要是莽撞冲过去,岂不是把他更往火坑里推?”见哪吒神色一滞,不甘心地抿起了嘴,他缓了缓语气,又道,“你若是真为他着想,就更要谨慎。敖郎将在朝中孤身一人,不比你身旁有父兄照应,要是再惹得圣人迁怒,你又能替他顶下多少?”

一番话说得哪吒哑口无言。

李靖见惯了金吒温文尔雅,差点儿忘记他还有这副严明面孔,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欣慰,自知老父亲讲话不如长兄顶用,便索性将哪吒交给他管教。他捋了捋胡子,长叹一声,拍了拍金吒的肩膀,临出门前只扔下一句,“老实听你大哥的话!”

哪吒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等到父亲走远,金吒这才松了绳子,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忍不住拧了拧哪吒的鼻子,“臭小子,我说你什么好。就算你有一百个理,那毕竟是天家,是给你讲理的么?”见哪吒不耐烦地躲开,心不在焉地瞧着门外的天,他弯腰收起绳子,慢悠悠地说,“今晚不准吃饭,给我好好闭门思过。”

哪吒像没听见似的,只是仰头望着漫天阴沉沉的铅云,好半天才轻声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担着。”

金吒思忖片刻,上前拍拍他的脑袋,宽慰道:“你有这份心,他就不是一个人担着。”

谁知哪吒只是自嘲地挑了挑眉,喃喃自语道:“那有什么用。”

金吒歪着头,仔细地盯着他看,直到哪吒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横眉倒竖地瞪回来,他才莞尔一笑,“哦,我懂了,”说着又轻轻戳了戳哪吒的脑门儿,摇了摇头,“我说你要‘闭门思过’,这还不明白?”


敖丙叫马夫的搀扶着,缓缓地下了车。

冷汗已经湿透了最里面的衣衫,黏在背上,好像结了冰似的,他一步一缓地进了中门,却发现哪吒立在院子里,肩头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听见身后蹒跚脚步声,哪吒猛地转过身来,三两步上前。瞧见敖丙面无血色,双唇发白,头发一绺绺地粘在额前,连目光也有些散了,他不由地拧紧了眉头,正要开口问,敖丙却摇了摇头,对愣在原处的仆僮吩咐道:“大雪天的,怎么叫将军在这儿站着?”

听他话说得有气无力,哪吒托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一时之间话都堆在舌尖,竟然不知道要先问哪句才好。

“不碍事。”敖丙倒先对他笑了,“我歇歇就好。”

哪吒歪过头,瞧着雪地上拖出一行歪歪斜斜的足迹,拽起敖丙的胳膊,便往正寝走,对随从在旁的侍儿道:“去烧些热水,送到寝屋来。”

“不用麻烦你——”

敖丙正要拨开哪吒的手,反被他握住,抬手卸掉了斗篷。寒风猛地灌过来,敖丙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哪吒见他姿势说不出的别扭,立刻便明白来,脸色登时沉下来,青筋也跟着鼓了起来。

往前走了没两步,哪吒抬眼瞧了瞧窗户,“这就是寝屋?”还没等敖丙点头,他便哐地推开房门,将敖丙一把牵进来,这才松开手,“衣服脱了。”

看他站着迟迟不动,哪吒索性将人半推半拽到床榻旁,面无表情地问:“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敖丙轻轻叹了声气,还没等说什么,哪吒已经开始动手他的腰带,吓得他连忙退了半步,“我自己来。”说着,背过身去,慢慢地脱掉襕袍、袄子,只剩一件汗衫时,便住了手,不大好意思地扭过脸来看他。

然而哪吒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

两厢无语之际,侍儿抱着热水前来,撞见两人站在榻前,再看看敖丙后背,顿时吓得哭腔都出来了。敖丙见他汪着眼泪,抽噎着走上前来,埋怨地瞥了一眼哪吒,温和地说:“没什么大碍,你先把暖炉烧上,再叫人备些热水来。”

侍儿吸着鼻子点点头,抽抽嗒嗒地出去了。

哪吒看他还有心思同别人好声好气地说话,气便不打一出来,“快脱好赶紧趴下。”见敖丙迟疑着不动,哪吒肚子里那股无名火冒得更旺了,不耐烦地说,“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事。”

“小爷可是出门打仗的——”

哪吒先用冷水仔细洗了手,将巾子浸泡在温水盆里,一转头,敖丙正小心地拽着衣服,肩膀同胳膊已经脱了出来,几处创口却和衣裳粘住了,血糊糊的鞭痕烙在惨白的肌肤上,看得哪吒心口一抽,方才要说的话,全都丢在了九霄云外。半天不听他出声,敖丙回过头来,瞧见哪吒的神色,不由地也愣住了。

“打了几下?”

敖丙知道骗不过,如实道:“三十。”

这些刑罚军中常有,哪吒一眼便瞧得出来,晓得他没说谎,恼怒稍稍减了几分,好半天才说:“你忍着点儿,我下手没轻重。”

没想到敖丙扑哧一笑,悠悠地说:“那就看你的了,李将军。”

哪吒边擦拭着那些血污,喉结来回滚了几下,才开口道:“你傻不傻?”

敖丙正要扭过头来,又被他扶着脸摁回去,只得含混地吐了个音节:“嗯?”

“为什么要跑去太子府上赶着认罪?你明知道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既然知道他是冲着你来的,为什么还要叫他得逞?”敖丙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若不是为我出头,又怎么会叫裴统军借题发挥,给太子把柄?这件事,当然要我来承担。”他勉强歪过脸,用余光瞧着哪吒,笑了一笑,“再说,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哪吒的手一顿,“我不要你为我做这种事。”

“这你可管不着,”敖丙闭上眼,轻轻缓了口气,“我心甘情愿。”

这句话本应该叫他心里涌起无限甜蜜,可哪吒此刻听来却觉得眼眶发酸,便没有再接话。叫侍儿配合着上了药,披了件干净的衫子,哪吒拉过被子,觉得太沉,恐压到伤口,便拿过自己的狐裘轻轻盖了过去。

敖丙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侍儿见哪吒脱了自己的裘衣,小声道:“公子不会答应的,我给将军再拿件衣服来。”说罢,怕他拒绝似的,连忙跑开了。

等他跨出门,哪吒俯下身去,屏住呼吸,盯着敖丙微微翕动的眼睫看了许久,末了只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摸了摸他脸颊,将那些碎发拨到了耳后。不等侍儿折回来,哪吒放下床帷,起身推门而去。

—T.B.C—

  1. 打出“衣服脱了”四个字,我就知道我又写着写着写回去了(汗)。


墨鱼仔

甜言蜜语(36)

三十六


车在服务区停了一天一夜,哪吒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后座,当即一个激灵爬起来,敖丙?

副驾的人影回过头,示意他先安静。

哪吒看见他耳边通话中的手机,顿时气打不一处来,伸手就把电话掐了,你干嘛呀?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何况这还没好呢!

你先不要激动,敖丙说他这些时日都在病中,无人看管的手机已经攒了许多忧心问候,如今能够沟通,自然是该一一回复的,再者若不明确汇报伤情,如何延长病假。

哦……那,那我怎么在这?

睡糊涂了?敖丙伸手捋他凌乱的脑门,看见一张不高不兴的脸,半夜你觉得冷,我们就到后面睡了。


哪吒挠挠头,空白的大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这样吗?

莫非还得调监控?

你可别唬...

三十六


车在服务区停了一天一夜,哪吒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后座,当即一个激灵爬起来,敖丙?

副驾的人影回过头,示意他先安静。

哪吒看见他耳边通话中的手机,顿时气打不一处来,伸手就把电话掐了,你干嘛呀?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何况这还没好呢!

你先不要激动,敖丙说他这些时日都在病中,无人看管的手机已经攒了许多忧心问候,如今能够沟通,自然是该一一回复的,再者若不明确汇报伤情,如何延长病假。

哦……那,那我怎么在这?

睡糊涂了?敖丙伸手捋他凌乱的脑门,看见一张不高不兴的脸,半夜你觉得冷,我们就到后面睡了。


哪吒挠挠头,空白的大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这样吗?

莫非还得调监控?

你可别唬我啊,这地儿才多大呀,哪吒又发现身上的毛毯,宛如物证,你是不是把我塞这自个儿跑了,现在才回来?

……敖丙突然叹口气,被你发现了。

哪吒一听,立马来了劲,好你个大烧饼,我就知道你……

我趁你睡着,抓了一个犯罪团伙,捣毁两个作案窝点,还走了三趟公检法。

……

敖丙煞有介事地看着他,现在实在饿得走不动道了,只好偷偷回来了。

哪吒原还有气,乍一听完,冷不丁给逗笑了,啊呀你……!老实点!说真话!

有,敖丙点点头,真饿了。

哪吒只得作罢,开门下去,我是上辈子欠你的。


敖丙的胃口显然已经醒了,服务区食堂的餐盘全都打满,格格冒尖,续了两回米饭,哪吒随手拿的几个包子自个儿都没吃上,吃饱喝足说要出去散散步消食,晃晃悠悠又进了旁边的面馆,坐下就不走了。

哪吒伸手摸摸他外套底下的肚子,还是平的,顿时有些惊奇,你肚子通的马桶吗?

敖丙不好说他粗俗,可能是仓库。

那现在装到哪了?

敖丙一比嗓子眼。

都到这了还吃呢?

那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敖丙面露愉快开始掰筷子,压仓门。

哪吒彻底心服口服。


返程路上敖丙想起那多日不见的狗,问哪吒是否要去把它接走,哪吒思考几秒,先不了吧。

怎么了?

那傻子一个人也无聊,找点事正好。

提及这个曾令哪吒气愤填膺的问题,敖丙总归有些好奇,他们吵架吗?

哪吒哼一声,鬼知道,我才懒得问。

敖丙却说能让鸭子独自留守,事情一定不小,哪吒既是他在龙城为数不多的朋友,理应慰问,我们先去看看他吧。

不去!

你和他置什么气。

就不去!他就是活该,自个儿受着吧,上回没时间,过完年我再回去骂他。

那你打算去哪?

还能去哪,哪吒说,这离关省只有三百多公里,只要下了高速,顶多半小时就能到,敖丙横竖已经休了伤假,一起呆过元宵再走不迟。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敖丙扭头看了眼车上的狼藉,再瞧瞧身上受尽颠簸的衣物,更别提两手空空,如何拜访?

哪吒一听就笑,不空啊,我不是在这吗。

可是……

可是啥?你想买啥?好酒能比得过我爷爷留下的酒庄?好烟能赶得上我爸那柜子?茶你也不懂,去了也是挨宰的,干嘛非得浪费钱送我家里不缺的东西啊?

敖丙张嘴欲言,却又无言以对。


哪吒暼着他脸上的沉默又道,再说了,你现在是伤员,你觉得我爸会收吗?就别让他为难了。

不是这样的,敖丙坐直了,下意识反驳道,哪吒,我知道你家庭优渥,但心意和礼数是普通人都会有的尊重。

你怎么这么轴呢?你又不是客人,走那形式干嘛?

亲人才更应该维系呀!

哪吒一愣,竟没了声。

敖丙的态度依然十分坚决,反正,就这样去,我不同意。

哪吒回过神,蓦然一笑,再不同他争论,好,行,买。


然而事与愿违,年初二的商业街冷冷清清,就连最大的中心商场也挂着休息的牌子,最早的复工时间写着初五,兜了一圈下来敖丙脸上只剩郁闷,除了空气他们一无所获。

哪吒低下头瞄见他的表情,偷着一乐,这可不是我不让买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敖丙默不作声解开安全带,开门下去透气。

哪吒追在后头直叫唤,哎,哎哎?你怎么不讲道理,又不是我让他们关店的。

敖丙揣着兜不声不响往前走,不出几步就让哪吒拉住了胳膊,你是阿凡提的驴啊?!跑这么快。

敖丙盯着他,不说话。

哪吒实在没辙,咱们尊重群众好吧,人也得过年呢,能就等着你来买东西吗?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这样。

人民有表达情绪的权利。

哪吒又气又好笑,只得打了个商量,那这样,送礼的时间倒一倒,我们回龙城之前来买,当临别礼,这总可以吧?

敖丙一听,方案简洁明了且可行度高,这才把手抽出来,牵着他往回走。

短短片刻,哪吒已经看见自己不甚乐观的未来。


礼没买成,收拾自己还是要的,哪吒就近找了家快捷酒店,开了个钟点房进去洗澡,敖丙一摘助听器就显得格外老实,堵着俩耳朵像头安静的石牛,哪吒开门进来都不为所动。

节省时间,一块洗。

敖丙听不清内容,只从他开始脱衣服的举动判断是要淋浴,挪着凳子给腾了个空。

哪吒走了一通西海军事化流程,前后不过几分钟,就连脏衣服都装好了,一个劲催敖丙别磨蹭,回头洗感冒了又得上医院,敖丙只得站起来,擦干穿衣,哪吒给他递着裤子,冷不丁又有个发现,他的左腿内侧也有道疤,十厘米长,拉到了根部,上窄下宽,利器伤。

哪吒下意识伸手一摸,伤口早已增生,像条外翻的肉线,敖丙却是一哆嗦,吓了一跳,打开他的手掌不让触碰。

痛啊?

敖丙摇摇头。

哪吒意识到什么,不再动它,把他换下来的衣服一块收走,出去退房。


哪吒开车期间,敖丙顺便把车上的垃圾都捡干净,再把毛毯折到后备箱,和热水瓶一块放好,如此这辆移动空间才有了万象更新的模样。

别忙了啊,过这个红绿灯就到了。

嗯。

我那两个哥哥今年不知道在不在,如果在,我那大哥书读太多,酸溜溜的,我二哥搞实验的,见谁都像小白鼠,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敖丙突然笑了一声。

笑啥?

你二哥怎么没把你研究明白。

有什么奇怪,哪吒不以为然,我不比小白鼠高级呀?

噢……

你又噢啥?

敖丙一本正经道,确实不怪他,你这得归我们研究。

啥意思?

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同事。

哪吒一愣一愣的,真的假的?有前科诶,啥部门这么不挑啊?

敖丙意味深长的目光围着他兜了一圈,这才把脑袋凑过来,神秘一笑。


警犬基地。

墨鱼仔

甜言蜜语(35)

三十五


走出医院的第一件事,哪吒给李父打了个电话,只问了句话,孙医生从哪里出发?家里吗?

对,最后一场座谈就在他工作的医院。

哪吒挂了电话,将退完热的敖丙喂饱吃药,准备好行李,灌满热水瓶,上车就走。

他仔细想过,孙医生既是明天晚上八点的飞机,至少六点就会动身去机场,只要他能在六点之前赶到,那就还有一丝机会,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结果,他也迫切地需要这颗定心丸。

他不想再等,不敢再等。

敖丙也不能再等了。


然而当车轮滚进高速,不过百里,哪吒突然意识到,这个决定看似正确,实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春运的长龙堵上了南天门,据前面的司机说,他已经在这呆了六个小时了。

而且好像前面还...

三十五


走出医院的第一件事,哪吒给李父打了个电话,只问了句话,孙医生从哪里出发?家里吗?

对,最后一场座谈就在他工作的医院。

哪吒挂了电话,将退完热的敖丙喂饱吃药,准备好行李,灌满热水瓶,上车就走。

他仔细想过,孙医生既是明天晚上八点的飞机,至少六点就会动身去机场,只要他能在六点之前赶到,那就还有一丝机会,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结果,他也迫切地需要这颗定心丸。

他不想再等,不敢再等。

敖丙也不能再等了。


然而当车轮滚进高速,不过百里,哪吒突然意识到,这个决定看似正确,实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春运的长龙堵上了南天门,据前面的司机说,他已经在这呆了六个小时了。

而且好像前面还出车祸了,交警都没地方插进来。

哪吒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表情,松开方向盘茫然地瘫坐在驾驶位,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愚蠢,更不知应该如何走完剩下的一千两百公里。

他想起有病的鸭子,他们在平安有限的年华里为何抓不住彼此。

他想起过世的奶奶,那纸金钱的良方为何无法疗愈敖丙的疼痛。

他想起荒唐的过去,他所目空的一切原来早已走入今日的轮回。


哪吒想抽根烟,摸遍身上所有的兜却摸不出来。

哪吒转头去掏敖丙的口袋,同样一无所获。

敖丙睡梦中睁开眼,对这个搜寻的动作再熟悉不过,伸手指指后座。

哪吒提过他的挎包,倒出几个打火机,半包红双喜,显然是不知哪个世纪酒桌上无人感兴趣的喜烟。

哪吒下车静静呆了一会,半包烟便见了底。

蹲在一旁斗地主解闷的汉子有些莫名,兄弟,尿急?我那还有几个瓶子,拿去用。

没有。

那你哭啥?

哪吒把最后一个烟头碾灭在路面。


这破烟实在太他妈难抽了。


凌晨两点,路面终于活了起来,放眼望去这条漫长的战线此刻好似移动的长城。

哪吒已经没有来时的精神,只麻木地踩着油门,不断往前开,驶过五百公里,接着进入第二轮拥堵。

天又亮了一回,除了定时让敖丙吃药,哪吒便只剩下沉默,唯一庆幸的是敖丙似乎开始有所好转,中途竟然叫饿,而不走运的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吒只能把面包撕碎,用热水泡了,当做面糊喂他。

敖丙整整吃了三袋,长出了口气,脸上表露的惬意多少让哪吒有了慰藉,神情也不再那样紧张。

饱啦?

简单的词汇敖丙还是能够从他的唇语认得,满足地点点头,歪过脑袋不多时又睡着了。

哪吒伸手摸摸他的颈窝,温度不高,也没有流汗,心头的重担便扔掉了一头,喘气都自在许多。


最后一个路段哪吒堵在了观海大桥,过了这座桥,再开六十几公里,就到了孙医生的所在地,但哪吒知道早在一个小时前他就已经来不及了,毕竟光是加油就费了他好一番功夫,而现在时间已经走到了九点,没准一抬头还能看见孙医生的飞机。

哪吒这样想,便真的抬了头。

他也没有看见飞机,天上逍遥来去的是那繁花似锦的焰火,它们不厌其烦地绽放,就像人们永不停歇的希望。

或许那年他没能看见的流星就同今夜一般,不过飘渺一瞬,路过人间,并不稀奇。

哪吒不懂,既是如此,此刻他又为何想要流泪。


敖丙梦里出行,五岳一游,坠落之中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这些天似乎一直在重复同一件事,次数多到仿佛跳出了时间。

不断重复的还有窗外飞逝而过的冬景,他们像在车上住了很久很久,可现在却停下来了。

敖丙转而看向哪吒,他不言不语的侧脸安静而沉默,在窗外交错的灯光之中平和又温柔,从来爱笑的眼睛却眨也不眨。

敖丙又看见玻璃外争相盛放的花火,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他眼中的落寞。

安静里哪吒察觉有只手伸了过来,下意识扭过头,是敖丙握住了他的掌心。

那本牛皮本从毛毯里探出头,在敖丙带笑的眼睛底下写着三个字。

不要紧。

哪吒抿起嘴。

纸又翻过一页。

新年快乐。

哪吒低下头,无法言语。

敖丙将笔塞给他,哪吒揪着本子,写不出任何一个字。

敖丙只得接着提笔问道,明天会更好,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你好吗?

哪吒终于无声一笑,越过扶手箱,将敖丙抱紧。

此时天涯,他们再无距离。


哪吒一夜没睡,一边驱车一边算着时差给孙医生打了个电话,一接通先问了声好,接着便是让对面出乎意料的内容。

孙医生,可能特别唐突,但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相信我爸也已经打扰您很多次,现在我也仔细考虑过,您也很忙,或许都比我这里更重要,与其大过年还得奔波,不如现在直接给我建议。

好,你讲。

哪吒说他想了很久,之前去的医院既然已经是国内知名的三甲,医生便已足够权威,设备想来都是差不离的,结果应是没有多少误差,举足轻重的不外乎医生的治疗方案。

您看这样是否可以,我把病历和检查报告都传过去,您帮忙过目一下,看是否有更快或者更好的办法,如果有,务必给我详细的建议。

行,方便传真吗。

我现在就在复印店门口,哪吒示意敖丙递来纸笔,记下传真号码,随即推开店门,将资料交给店员打印发送。


半小时后孙医生复电,诊断内容和南海医院相差无几,治疗方案也极其相似,唯独一点,孙医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如果距离上次发烧48小时内不再复烧,也没有疼痛出血症状,那就去配助听器。

哪吒有些意外,现在?

对,其实他给的方案也不算错,保守起见确实都会建议一个月后测验再配,但听力这个东西最好不要等到它触底,因为它就不存在触底反弹,只有不进则退,现在配好,一个月后再去做个听测,数值如果有差异,再重新调配。

不能直接手术吗?

通常情况下,我还是更倾向先看个人恢复能力,恢复不了的,再通过手术解决,他这个穿孔程度我们给到三个月的恢复期,配合助听器,保持耳神经的刺激,对疗效是有很大帮助的。

哪吒至此才有了笑颜,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谢谢,谢谢,真的谢谢!

不客气,孙医生也笑,慈祥的口吻一如幼年时的奶奶轻抚他的额头,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以前抱你还被你咬过,现在你也长大很多,我也特别高兴。

提及过往,哪吒如梦恍然,竟失了声。


敖丙不知这通电话是什么内容,只从哪吒两眼放光不断点头的反应判断应是好消息,便提前在纸上写好问题,待他挂线,举给他看。

他说什么?

哪吒不答,只细算敖丙从何时开始不再发烧,发现已经满足条件,当即调转车头去往孙医生所在的医院,直奔耳鼻喉科,按照孙医生的安排带敖丙进去验配。


听测结果暂时没有浮动,而直到如愿以偿看见敖丙多了两只耳朵,哪吒仍然有些忐忑,小心翼翼问道。

能听见吗?

……

敖丙?

……

哪吒急了,拉着他就要复检。

始终静默无声的敖丙突然弯了嘴角。

哪吒一愣,蓦地反应过来,却张着嘴说不出话。

呃……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敖丙忙将他带出去宽慰,抱歉,我只是……

那副从来利索的薄唇往下一吊,那双一贯飞扬的眉目此刻泪光闪烁,你…你想吓死我呀?!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

敖丙自知理亏,那你还是报警吧。

哪吒抄起手机就打电话。

敖丙的手机响起来,只得接听,请讲。

哪吒吸吸鼻子,我要举报。

嗯?

你伤害群众,还拒不赔偿!

敖丙失笑,上前一步,将这颗终于扬眉吐气的仙人球拥入怀中。


我申请民事调解,可以吗?李老板。

墨鱼仔

甜言蜜语(31)

三十一


广场爆炸的新闻当天就传得沸沸扬扬,案子倒不复杂,炒粉店夫妻俩吵架,闹着同归于尽,脑子一热把煤气点了,厨房那堵墙立马就炸穿了,明火起来以后又把隔壁的的两个灶台一块着了,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酿出了无可挽回的悲剧,伤者上百,重伤五人,一名食客当场死亡。

鸭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我的天呐也太倒霉了呀,好端端吃个饭命就没了……

要不怎么说冲动是魔鬼啊,这俩公婆也算门当户对了。

那这得赔多少钱啊……?

先进去蹲几年再说吧,哪吒直摇头,说他听来的进展是夫妻俩现在一个在重症室,一个跑得快,只有轻微伤。

谁点的?男的?

对。

神经病,这算什么男人!

嗯,还不如你呢,至少爱财惜命。

鸭子...

三十一


广场爆炸的新闻当天就传得沸沸扬扬,案子倒不复杂,炒粉店夫妻俩吵架,闹着同归于尽,脑子一热把煤气点了,厨房那堵墙立马就炸穿了,明火起来以后又把隔壁的的两个灶台一块着了,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酿出了无可挽回的悲剧,伤者上百,重伤五人,一名食客当场死亡。

鸭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我的天呐也太倒霉了呀,好端端吃个饭命就没了……

要不怎么说冲动是魔鬼啊,这俩公婆也算门当户对了。

那这得赔多少钱啊……?

先进去蹲几年再说吧,哪吒直摇头,说他听来的进展是夫妻俩现在一个在重症室,一个跑得快,只有轻微伤。

谁点的?男的?

对。

神经病,这算什么男人!

嗯,还不如你呢,至少爱财惜命。

鸭子原想抗议,又发现他这久未开玩笑的铁人师父应该是活过来了。


敖丙来得有些晚,夜色沉默,星辰无光。

而一来哪吒就发现了他身上多出来的东西,咋回事啊你?

敖丙的两只耳朵都堵起来了,贴着纱布,棉花封在里头严严实实。

哪吒围着他来回打转,追问因由,敖丙只说刚到医院那会并未觉得有何不妥,除了耳根子渗了点血,简单处理之后就回局里交接工作了,结果汇报到一半耳朵里又开始往外冒血水,怎么都止不住,上头直接批了伤假,这会刚从医院上完药回来。

哪吒却觉得不对,光流血?不疼吗?

敖丙静默几秒,有一点。

哪吒再清楚不过,敖丙的所谓一点至少得再乘个五,就包扎,不给拿药啊?

有的,敖丙伸手掏口袋,从制服的大兜摸出两盒药片,一天三次。

哪吒接过来一瞧,不是止血就是消炎。

敖丙钻进窗口寻找他的宵夜,还没熄火的蒸笼有四层都装着东西,哪吒还在一旁研究他的药盒,暂时没空搭理他,再回头时,桌上的碗已经空了两个。


哪吒把药还给他,忧心不减,诶,都休伤假了,明天换个医院瞧瞧?

应该不要紧,可能是离爆炸源太近了,敖丙说他们那会刚支好摊位,正准备给沿街的商铺派发手册,人刚走近就给炸了个措手不及,他走在最前面,难免是要严重些的,医生也是如此判断,按时吃药,静养几天就好了。

哪吒莫名对这套说辞感到耳熟,就连医生的诊断都似曾相识。

趁敖丙吃饭的当口,哪吒回了趟车库,把铺盖一股脑都搬回公寓,他甚至不知因何产生了某种预感,今夜应该是不好过的。


敖丙,明天我带你再去看看吧。

临睡前哪吒仍不放心,交代他明天早上别睡太晚,医院上班就出发。

先补卡吧。

手机丢了?

敖丙点点头,今日现场一片混乱,到了医院才发现手机一早不知掉哪了。

那行,我们先去医院,去完再补。

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

哪吒盯着他,敖丙同志——

敖丙下意识抬起手,阻断他的演讲,好,好,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

哪吒替他带上房门出去了,重回公寓的烧饼欢喜之下已经在铁床安然入睡,哪吒却仍然没有睡意,坐在床边愣愣发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安,或许是他没能亲耳所闻医生的判决,又或是敖丙总不肯坦诚交代悲伤和痛苦。

失而复得如此简单,简单得令他一阵阵没由来的后怕。


那个属于敖丙的床头柜仍被留在客厅,哪吒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拉开抽屉,摸到了烟盒,倒出一支咬上,打火的手却有些发抖,几下过去才点亮两眼之间那道空白的视线,漫步的轻烟缭绕在他嘴角,鼻息之间尽是后知后觉的彷徨。

哪吒呆坐了许久,第三支烟秃了尾巴的时候,卧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哪吒反射性站起来,摁亮墙上的壁灯,你不舒服吗?

敖丙的表情有些复杂,又有几分焦虑,我想我得再去一趟医院。

哪吒忙穿上外套,二话不说拽上人就下楼。


自从有云山接送,鸭子的电驴便一直停在店门口,这会比午夜的士都来得及时,哪吒马不停蹄将人送到就近的医院,挂上急诊等候医生。

敖丙显然已经不适到了极点,原地打转,坐立难安,哪吒见他难受,也有些着急,你是不是痛?

敖丙破天荒一连点了好几下头。

哪吒将他按坐在椅子上,揭开他耳朵上的纱布看了眼,棉上的血渍至今仍是新鲜的。

这药也不管用啊……

敖丙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捂着耳朵像是陷入了某种循环反复的焦灼。

哪吒逮住今天第四个护士,问医生还需要多久才能到。

马上来了,再五分钟。

哪吒不知这个数字是否真实,还是她们惯用的安慰,可除了等待,他们别无选择。


敖丙,敖丙,你还好吗?

敖丙第一次诚实地摇摇头。

哪吒无法替他分担任何,唯有轻轻抱住他的脑袋,贴向自己,希望能够靠近他此刻从来未见的惊惧与慌张。

你别着急,没事的。

敖丙不动,哪吒不知他是接受,还是疼的。

不知又挨了多久,匆匆而至的医生如同旭日初升,照亮了这一方煎熬的等待。

例行询问之后,纱布通通被撕了个干净,耳镜一上,这回从敖丙耳朵里夹出了几块细碎的金属铁片,还有些许棱角分明的沙子。

哪吒看着一一被取出的异物,蓦地蹿出股火,这都他妈什么庸医啊!

嗯?

敖丙忙冲医生摆摆手,面带歉意,不好意思,不是说你。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哪吒安静下来,问敖丙那些不适的症状是否有所缓解,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稍稍放了放。

医生予以理解,表示异物都清理出来了,只要不感染,问题并不大。

两人不约而同松口气。

不过你这个鼓膜已经穿孔了。

哪吒一惊,敖丙一愣。

医生又道,最近注意下养护,别进水,如果没有其他症状,先观察下,愈合不了的话就得手术。


敖丙回过神,其他症状指什么?

医生张嘴就念了一串,后续会不会耳鸣,持续性耳痛,有没有脓,流不流血,是否感染,影不影响听力。

站边上的哪吒反应过来,那得观察多久?

只是普通穿孔的话通常一两个月自己能好,配合药物就行,一直好不了的话那基本上刚才说的那些情况都跑不了。

医生笔走龙蛇开了纸新药,嘱咐敖丙止血以后再去做个听测,只要数值正常,便无大碍。

谢谢。

哪吒没说话,把兜里的钱包掏出来塞进敖丙手里,让他自个儿先去拿药结账,敖丙瞅瞅自己身无分文的睡衣,没有拒绝,那你呢?

我想上个厕所。


敖丙走了,哪吒折回屋里追着又问,如果得手术,这手术复杂吗?

那倒不会,这种手术都很常见,远的不说,年年过年都有被炮竹炸伤的呢。

有复发率吗?

只要遵从医嘱,复发概率很低。

手术得恢复多久?

身体素质再好也得一两个月,不过他这个的话……医生看着他,透了个底,创口其实是比较大的,手术概率很高,静养的这几天最好密切留意下,有什么异常及时就医。

哪吒把头一点,行,我知道了。


去药房找人之前,哪吒考虑再三,最终还是给通讯录上为数不多的名片之一打了个电话。

一直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他才恍然大悟,这套他从未经历过的流程究竟因何眼熟。

记忆中的那叠民事调解书里,费用明细中也曾出现过一份极其相似的病历材料,而从那副猪耳朵里拿出来的,仅仅只是代表他不悦的酒瓶渣子。


电话接通得很快,哪吒一开口,就让这份对白进入紧张。

老爸,问个人,以前那个什么专家,看耳鼻喉的,还在吗?

发生什么事了吒儿?生病了吗?

这你别管,他要不在就帮我再找一个靠谱的。

你……

我没事,别瞎想,有事还能跟你通电话吗,这事我急,您老受累,今天务必答复我。


撂下电话,哪吒不得不开始接受一个事实。


他的过往远远没有清算。

他的因果不过才将开始。

墨鱼仔

甜言蜜语(32)

三十二


敖丙还惦记着补卡的事情,哪吒拗不过他,只得先送他回去换身衣服,把早饭吃过再走。

鸭子得知敖丙的伤情,也急得团团转,一个劲问他能帮忙做些什么,哪吒并不多言,只把狗和店铺一并交给鸭子,让他处理完剩下的食材就关店休息。

别忘记给烧饼做饭啊,这臭东西不吃狗粮。

鸭子接过牵引绳,要他放心,知道了师父。

狗像是听懂了,冲哪吒叫了两声。

哪吒摸摸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去人家里别捣乱,听见没?

汪。

哪吒看着它明亮的眼睛,突然学着敖丙的口吻训了一声,坐下!

狗站在那,纹丝不动。

哪吒点点头。

不听他的就对了,说明它从没有忘记主人。


暂时送走了狗,哪吒转头往车行跑了一趟,门...

三十二


敖丙还惦记着补卡的事情,哪吒拗不过他,只得先送他回去换身衣服,把早饭吃过再走。

鸭子得知敖丙的伤情,也急得团团转,一个劲问他能帮忙做些什么,哪吒并不多言,只把狗和店铺一并交给鸭子,让他处理完剩下的食材就关店休息。

别忘记给烧饼做饭啊,这臭东西不吃狗粮。

鸭子接过牵引绳,要他放心,知道了师父。

狗像是听懂了,冲哪吒叫了两声。

哪吒摸摸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去人家里别捣乱,听见没?

汪。

哪吒看着它明亮的眼睛,突然学着敖丙的口吻训了一声,坐下!

狗站在那,纹丝不动。

哪吒点点头。

不听他的就对了,说明它从没有忘记主人。


暂时送走了狗,哪吒转头往车行跑了一趟,门还关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摁着招牌上的数字就打电话。

老板显然还没睡醒,一听有急单立马就过来了,睡衣都没换。

哪吒揣着兜在里边转了几圈,挑了辆马力好的家轿,三百二十块钱一天,先租一个月,老板头一回见到这么痛快的主儿,稀奇得就跟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算你三百块钱吧。

哪吒一听,当即指着另一辆挂牌三百五的suv说道,那不用减了,直接给我这个。

啊???

啊什么啊,哪吒振振有词,你都能给我便宜二十了,还差那十块钱吗?算下来无非是再多送我一天时间,你能亏多少?

老板反应过来了,嘿你小子,算盘够快啊!

不跟你废话,我可是全款现结,够你几个人头的押金了?何况都这会了该租的早租完了,你上哪找我这种客户?

老板挠挠头,你这也太霸道了……

哪吒一笑,我赶时间,给句痛快话就行。

哎行行行,身份证给我,现金还是刷卡啊?


哪吒把提前准备好的钱翻出来,一点数,老板也乐了。

还有零有整啊。

干嘛?这不是钱啊?嫌弃我就换一家,有的是人不嫌弃。

一大清早的你怎么跟个炮仗一样,我也没别的意思呀,驾驶证有吧?

废话,哪吒把证件都交给他复印,上车试驾,里外都检查过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这才签了合同走人。

老板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你这合同不看看吗?

哪吒翻个白眼,那要不你等会,我叫律师过来签。

老板撇了嘴,终于意识到今儿开门迎的不是财神,是他素未谋面的祖宗,那您还是悠着点开吧。


距离营业厅开门还有半个小时,哪吒就近找到家规模不小的手机店,这回碰上个早起的鸟儿,不过八点就门户大开。

哪吒进去找着人,张嘴就问,z1有吗?

啥?

索尼的。

哦,二手的,要吗?

弄不到新的啊?

哥们,都多少年前的型号了,要有人跟你说是新的那也是翻新的,和我这也没区别。

哪吒只好作罢,用调货吗?

不挑颜色吧?就一个白的。

哪吒高兴了,就要白的。


敖丙按照指示站在店门口等车,等来一辆黑得发亮的越野,威风凛凛,神气活现,一时竟有些发懵。

哪吒伸手把副驾的门顶开,对他脸上的茫然之色几分好笑,卡不补了?

敖丙当即毫不犹豫上了车,系着安全带向他道谢。

耳朵还疼吗?

好多了。

早饭吃啥了?

包子。

几个?

两个。

哪吒就知道这烧饼仍然不太好受,也不再问,从座位底下的手提袋里摸了摸,扔出来一个盒子,让敖丙接个正着。

敖丙打开一瞧,顿时有些意外,将这完好无损的手机左看右看翻来覆去。

不用研究了,跟你那旧的一样,等会补上卡就能用。

敖丙安静下来,竟不知如何开口,纵有千言,此刻也唯有一句感谢。


哪吒打着方向盘驱车上路,心情似是因为敖丙接纳的反应愉快了些许,不过看不出来你还挺舍得的,他们家的机子可不便宜啊。

敖丙就笑,说他其实也不了解电子设备,那是当初同事转卖的二手,价不贵,又确实好看,他就要了。

喔……那现在这个也是二手,投缘了。

多少钱,回头我转给你。

哪吒收回他的愉快,地上捡的。


等敖丙办业务的期间,哪吒查了一通资料,开始做两手准备,查完发现邻省就有个全国知名的三甲医院,当即拿定主意,电话预约,结果一听,号早已排到了三个月后。

哪吒无奈,只得退而求其次换了一家,这回排到了正月十六。

哪吒彻底没了办法,硬着头皮再给家里去了通电话,李父显得有些为难,哪吒的情况实在太过突然,又逢年底,即便是老相识也需要时间。

不过孙医生已经承诺我,三天内一定给我个回复。

那还有没有什么靠谱的医院,这两天能挂上号的。

你不是在龙城吗,南海医院条件很好,就在你隔壁省,你想什么时候去?

哪吒一听,踏破铁鞋无觅处,真的假的,我刚才问过呢,都排到几个月后了。

那些你不必操心,这点事情咱们家还是能想办法的。

哪吒看着营业厅大门走出来的那个熟悉身影,当机立断,那就明天,今天我就动身过去。


敖丙看起来自在了许多,想是挂心的事情有了着落,一上车就很高兴,说来得早,他是第一个,都不用排队。

该办的都办完了吧?

嗯,敖丙把卡装上,试着拨了个电话,哪吒兜里的手机当即响了起来,敖丙下意识咧开嘴,正常了。

哪吒见他心情尚可,趁热打铁又道,那走吧。

去哪?

哪吒倒车离开,开始往回走,先回去一趟,带两身衣服。

敖丙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决策,恍然明白哪吒原来并非说说而已,不用这么麻烦,医生也说了先静养观察。

你别跟我抬杠,哪吒平静的口吻不为所动,别的你怎么着都行,就这件事,我说了算。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不想影响工作,那就把嘴闭上。

只一瞬间,敖丙被说服了。


李父半小时后就回了电,时间约在明天下午2点,让哪吒只管去,其他的家里都已安排妥当。

消息来得太快,以至于哪吒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里仿佛回到曾经令父母四处奔走焦头烂额的那一刻,那时候他总不懂,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又能称得上什么大事。

老爸,谢谢你。

傻孩子,既不是你,那一定是你亲近的人,自然也是我们的家人。

哪吒在这一刻突然特别难受起来。

老爸,一定帮我多问问孙医生,奶奶说过,他是最好的专家,让他看过我才踏实。

这是李父第一次在这个叛逆的儿子口中听见如此害怕的情绪,即便是当年拿到那纸判决书,确定去往那传言中的西海,都未曾见他眨过眼睛。

爸答应你,一定帮你争取到最近的时间。


南海医院虽然就在隔壁省,路程也有七百多公里,哪吒不敢逗留,让敖丙简单带上几件衣服,自个儿抱了床毛毯,下楼买了一袋速食一块扔进后座,再揣两个充电宝,就踏上了南海之行。

出发前哪吒看了眼时间,还未过午,不出意外他们晚上就能到,你要不到后面去吧,一会能躺着睡觉。

不要紧,你先开,我等会跟你换。

神经,哪吒把安全带给他拉上,困了自己调座位啊。

敖丙咽着中午的药片,裹上充当棉被的毛呢外套,闭目养神,知道了。


哪吒已经许久没有开过长途,从前天上地下到处跑的年岁依赖的多数还是飞机,他的精力很好,上午能在狐朋家里打麻将,晚上就能出现在三百公里外的狗友窝里不醉不归,他们纵情饮酒,引吭高歌,无忧无虑,却从未在一起真正纯粹做过什么事情。

上次驱车的经历便停在这里,他想去看新闻里的流星雨,他们每个人都兴致缺缺,异口同声不如在家睡觉,他不服气,一个人开了一千多公里,因为他不知流星幸运的那一刻究竟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或许就在路上,他不经意间抬个头,就看见了。

当然,最后他也没有看见就是了。


敖丙没多久就睡着了,哪吒也不吵他,音响都没放,时间很安静,这让他感到亲切,他在西海想起敖丙的时候,时间就是如此安静,才能让他心安理得不断去想,才让敖丙的脸清晰如昨,不曾模糊。

途经服务区的时候,哪吒停下来买了两份快餐,花五分钟吃完一份,把剩下那份带回车上,摇摇敖丙,让他起来吃过再接着睡。

敖丙没醒,昏昏沉沉,哪吒又叫了两声,敖丙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哪吒觉着不对,伸手摸他的脸,温度高得烫了他一跳。

敖丙,敖丙?


敖丙不知什么开始发烧了,又像是睡死过去,听不见任何声音。

哪吒拍拍他的脸,连着几下过去,那双紧闭的眼睛才缓缓撑开。

你感觉怎么样?你还好吗?

敖丙眯着眼睛看了眼车窗外的阳光,像是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而令他奇怪的是,他能看见哪吒上下碰撞的唇,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判断那些发音之中有自己的名字,他的耳朵里咕噜噜冒着水泡,像灌满了水,又像注了硫酸,所经之处皮肉灼烧,钻得他一股脑痛到了天灵盖。

敖丙甩甩头,世界清醒了一瞬间,哪吒的声音这会又能听见了,我怎么了?

哪吒摸向他的脑门,尽管不愿承认,他忧心的结果也已经开始发生了,这是感染的征兆。


你发烧了,可能是着凉了。

敖丙坐起来,果真头昏脑胀,哪吒忙解开他的安全带,将他扶到后座躺下。

能吃下东西吗?

敖丙摇摇头。

那喝汤,喝点汤吧。

敖丙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汤,喝汤行吗?

哪吒从一开始就忽近忽远的声音让敖丙混沌中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所在,冷不丁爬起来,睁大了眼看着他,我现在有问题对吗?

……

回答我,哪吒。

哪吒看着他,我不知道。


我不是医生,所以我不知道,我带你去就是为了让你也能知道。

敖丙怔怔说不出话。

敖丙,你自己也说过,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会先到来。

敖丙低下眼,瞬息之间脑海中闪过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而不管是哪个结局,都抵不过他早已融入骨血的职业生涯如今竟只剩下一场惊愕。

哪吒握住他的手,用力攥紧在掌心,现在意外来了,可还有明天,那就不是最坏的结果,今天改变不了,那就明天,明天改变不了,那就后天。

敖丙却摇了摇头,哪吒,谢谢,但我不能让你这样遥遥无期地帮我。

为什么不能?我也可以是意外的一种。

哪吒?

敖丙,别犯傻,也别太狭隘。

哪吒笃定一笑。


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我可以是你的意外,也可以是你的明天。

墨鱼仔

甜言蜜语(30)

三十


鸭子发现最近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敖丙回来没几天,便又失去了踪迹。

可人不在,限量却没断,鸭子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干部是不是又出差了?

我哪知道。

鸭子就明白哪吒一定是知道的,师父,觉得麻烦就不做了吧,等他回来再供。

用不着操心,他不吃有的是人吃,就当给他积德了。

哪吒前所未见的平静吓了鸭子一跳,远比冬至都令他害怕,师父,你们真吵架啦?

哪吒没有情绪的双眼往他脸上一扫,薄唇一开。

滚。


鸭子毫不犹豫滚了,揣着公寓钥匙上了趟楼,结果发现敖丙的行李一样没少,阳台晾晒的衣服昨儿刚洗,鸭子又到客厅转了一圈,厅中的上下铺也依旧存在,可哪吒的铺盖却是空的。

鸭子隐隐察觉...

三十


鸭子发现最近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敖丙回来没几天,便又失去了踪迹。

可人不在,限量却没断,鸭子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干部是不是又出差了?

我哪知道。

鸭子就明白哪吒一定是知道的,师父,觉得麻烦就不做了吧,等他回来再供。

用不着操心,他不吃有的是人吃,就当给他积德了。

哪吒前所未见的平静吓了鸭子一跳,远比冬至都令他害怕,师父,你们真吵架啦?

哪吒没有情绪的双眼往他脸上一扫,薄唇一开。

滚。


鸭子毫不犹豫滚了,揣着公寓钥匙上了趟楼,结果发现敖丙的行李一样没少,阳台晾晒的衣服昨儿刚洗,鸭子又到客厅转了一圈,厅中的上下铺也依旧存在,可哪吒的铺盖却是空的。

鸭子隐隐察觉事情非同小可,忙找了个空档给敖丙打了个电话。

从来午休时间都要小憩的敖丙却还没睡,清醒的声嗓让鸭子十分肯定他也不太正常,干部,我师傅去哪了?

嗯?

他的东西都没有了,他去哪里了?

这个……敖丙笑笑,可能是已经找到房子了。

是这样吗?

是吧。

鸭子也急了,干部,师父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你不要怪他,他只是脾气不好,何况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很多的。

没有的事,他很好,是我一直在麻烦他。

鸭子无法被这套公式一样的宽慰说服,只问敖丙既然无事,明早是否去店里吃饭,今天下午店里进了两条大肥鱼,特别新鲜,已经片好等着炖粥了,他特意看过了,真的一根刺都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有时间就去。

鸭子扁了嘴,干部,如果实在不想看到师父,我跟他说说,我们换个地方开。

倒、倒也不是……

那你们这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多不容易的事呀,当初不是你说的吗,等他出来我们一起去接他,我们也等到了啊,现在为什么又变了。

……

干部,我没有什么文化,说话也不好听,可是我一直觉得你跟我师父是有缘分的,否则难道每个你管教过的人,你都会去接吗?就算你是菩萨,也得讲究心诚则灵吧,我师父那时候什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

阳光,那头安静的敖丙突然开了腔,你和哪吒都还年轻,很多事情还能再想想。

可是你也就35而已,也不老哇。

不是这个问题,敖丙轻声一笑,我记得你说过,云山是辞职回来休息的,明年就走了。

鸭子点点头,对啊,你还记得啊。

那我问你,他走了,你走不走?

鸭子一愣。

你看,哪吒一定不会这样问你,对吗?

鸭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言语。


夜间十一点半,哪吒准时离店,牵着狗穿过半年未曾经过的巷口,走入黑暗之中,回到他的车库,倒头就睡。

说来也怪,喜欢闹腾的狗这些天出奇安静,既不叫也不跳,只在每个寂静的深夜不声不响陪他钻进被窝,直到天亮。

哪吒觉得还是他的三百块好,从不令他伤心,也不让他烦恼,长久保持的唯一条件只有房东尚在人世。

刚租下来的时候哪吒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车库,他那从来不用的书房都能停下几辆超跑,然而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十几平就够装下他的所有,一如曾经在桃源的时光,每个人睡下的空间无非就是块四十的砖,现在他十分富裕,还能抱着烧饼通往自由的梦境,哪吒翻个身,狗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他分不清脸上的水渍究竟是不是烧饼的口水,他也没有睡着,总是在脑海中不断徘徊着那个属于他和烧饼的结局。


嗷呜……

突然,安静了几天的狗也发出了疑问,像是终于确定眼前的一切就是它的从今往后。

哪吒摸黑拍拍他的脑袋,别叫了。

狗闭上了嘴,哪吒闭上了眼。

别叫了,他不要你了。


哪吒伸出手,把狗抱进怀里。

这没什么大不了。

何须悲伤,不过流浪,就像现在这样。


距离新年只剩一周,附近陆陆续续空了大半条街,唯独哪吒终日在窗口里不厌其烦颠着那口铁锅,他的食堂反而因为这个节日热闹起来,回不了家的人就像他在桃源,在西海,多得无处安放。

哪吒见怪不怪,他知道回不了家的原因有千万种,他也只是其中之一。


师父,我看见干部了。

鸭子请了半天假,说是陪云山去医院打点滴,感冒折腾了两周转成了肺炎,一回来就逮着哪吒讲述他的偶遇。

哪吒回过头,他在那干嘛?

哦你不要担心,他不是生病,鸭子说他问过了,敖丙单位最近没什么事,趁年底回来过年的人多,组织他们几个组去社区给群众上公益课,发发普法手册,他陪着云山刚挂完水,一出来就碰见了。

哪吒拉开抽屉,找了根烟点上,你们没说话啊?

鸭子摇摇头,他没看见我,打扰他工作也不好,我们就走了,不过听他们讲,现在应该已经在现代广场了。

哪吒便不再问,交代鸭子守店,他出门遛一趟狗。


现代广场是龙城的知名坐标,年纪就和龙城一样老,太平日子久了以后便成为广场舞的根据地,光是在这打击过的老年人保健品诈骗团伙就有好几个,这是敖丙说的。

哪吒心想他也只是顺便验证这块臭烧饼的话是真是假,他的目的还是遛狗。

如此一来他便心安理得将狗绳拴在裤腰,和从前那般与之赛跑,只是不等他抵达目的地,就被街面上突如其来逆流的人潮堵了个措手不及。

哪吒一连给踩了好几脚,怒从心头起,随手揪住个人就骂,干嘛呀这是?!

哎呀前面炸啦!

啥啥啥?!怒火给吓退了三尺,哪吒惊得跳起来,什么炸了?!

煤气罐,听那声音好几个呢,谁知道还会不会接着炸呀!

在哪啊?

还用问吗前面就是现代广场啦!

哪吒冷不丁寒从脚起,有人受伤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都死人了!路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又问,干嘛?你有认识的在那吗?

哪吒不答,紧着又问,最近的医院在哪?!

仁康医院啊,广场北的三岔路口就有路标。


哪吒忙松开手,掏出手机拨通了快捷号码,听筒里的暂时无法接通当即让他冒出身冷汗,二话不说退到路旁,拦了辆车,司机停了,却不让狗上。

哪吒急红了眼,摸出钱包胡乱扔下一百,恶狠狠的视线好似拦路的凶匪,我是去医院!再他妈废话你也一起进去!!

司机再不敢吱声,不到十分钟就让他出现在医院大门。

护士也得拦他,先生,这里不能进宠物。

哪吒连忙把狗拎起来,我、我保证它不乱跑,行吗?

先生,请理解配合,真的不行。

哪吒偏过头,兵荒马乱的大厅横七竖八停放着各种推床,就连等候区的椅子都坐满了人,视线所及密密麻麻全是吊瓶。

我不看病,我找到人就走。

那也不行,现在您也看到了,真的很忙,就请别再添乱了。

护士撇下话急匆匆又走了,哪吒只能退到门口,找了个花盆把狗暂时栓上,只身进去寻找。


被安排在外的人群显然都是伤得不重的那一批,包扎完挂完水就能走,敖丙今天既是公务上课,理应穿着制服,哪吒不消片刻就确定敖丙不在眼前这些黑压压的人头里。

哪吒又拦住一个护士,问她现代广场的伤患是否全都接收在此。

你是伤者家属啊?

哪吒一个劲点头。

护士说差不多都在这了,个别严重的已经送中心医院,让哪吒自个儿去急诊问问。

有警察吗?

有啊,好几个呢。

哪吒一阵天旋地转。

护士伸手给指了个方向,急诊在那,你去那找,走没走我就不知道了。


哪吒往里走,走进护士指的走廊,走进他最后的希望。

过道尽头灯光明亮,宛若生门,哪吒却逐渐喘不上气,强烈的窒息让他几欲干呕,最后扶着墙才终于走过这段几米长的刀尖。

哪吒找了个角落,想抽支烟冷静一下,路过的护士马上就打断了他,这里不准抽烟。

哪吒发现今天是他有生以来和护士打交道最多的一天,这是第三个。

敖丙在这吗?

谁?

伤员。

那你得去那看看。

这回护士指的地方精准到了右手边的房间。


哪吒站起来,接着往前走。

他走了十步,看见那扇没关上的门。

他再走两步,白花花的病床露出一个角。

他往里看,病床上躺着个人,直挺挺的身躯蒙着头。

哪吒再无法往里走了,不断抽痛的胸腔实在让他动弹不得,只能扶着门框缓缓蹲到了地上。

他不知应该如何思考,他唯一的确定或许也将变成不确定。

他盯着地上的砖发愣,灯光下那团模糊的倒影看起来是如此愚蠢。

他又想起那个空若无人的深夜,想起那些咄咄逼人的对白,和那张总是一言不发的脸。


哪吒?

哪吒一愣。

你怎么在这?

哪吒抬起头,张着嘴说不出话。

敖丙显得特别意外,你受伤了吗?你也在那吗?

哪吒站起来,愣愣怔怔的目光呆呆傻傻。

敖丙将他一打量,并无大碍,拽上他便往外走,出去再说。

哪吒木然地被他带走,好似太平间一游,死而复返。

只此刹那,天上人间。


行至无人处,敖丙才停下来,我还得回一趟局里,暂时顾不上你,你先回去。

哪吒揪着他的衣摆,突然问,我、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什么?

就一下,可以吗?

敖丙反应过来,无声一笑,我真的没事,不必担心。

哎——呀!哪吒急了,你就让我抱一下能怎么样啊!

敖丙一吓,忙伸手捂他的嘴,这么大声做什么?

话音未落,虎口一烫,将他眼中落下的悲喜接了个正着。

敖丙也没了话,松开手点点头,随你吧。

下一秒,仙人球便狠狠砸进了怀里,落在他的心房致命一击。


敖丙,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结婚了,哪吒用力箍紧那截还能跳动的胸膛,咽着歉疚说了句话,这次我真的真的知道了。

敖丙拍拍他的脑袋,并不作答,现在确定了,没事了,回去吧。

那你、那你下班,还过来吃饭吗?

……

哪吒抬手擦去脸上难以自控的痕迹,抽噎着又道,我、我不会再说那些自以为是的话了,你想怎样、想怎样都可以了,你别不吃饭,好吗?

敖丙目睹他的无措,却仍然无法回答。

他极少看见哪吒的伤心,上一次还是在桃源的时候了,回想起来远得像在前世发生,然而此刻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无法切实安慰,唯有替他承接。


怎么,少了一个食客,店要倒闭了?

哪吒破涕为笑。

嗯,烧饼也要死掉了。

敖丙也笑,回去吧。

那你……

晚上下班会去看看它的,敖丙在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里顿了顿。


也看看你。

墨鱼仔

甜言蜜语(29)

二十九


敖丙没有睡着。

凌晨三点,他依然没有睡着,只清醒地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敖丙伸手摸到枕边,摸到几个小时后就会充当闹钟的手机。

而当他又一次翻出那封短信,黎明便像提前降临了。


吃过冬至才会长一岁,你不吃就永远长不大了,按照这样算的话,现在我一定比你大,你一向恪守规则,那长幼有序,现在你就得听我的,明天不管是饺子还是汤圆,你都必须得吃一个,如果你不想总听我的,那就以后每年老老实实自己吃上!


敖丙盯着上面的字字句句,反反复复地默读,在删除键徘徊的指尖最终还是选择退出,蒙头钻进被窝。

床已经不臭了,却仍然有股莫名的气息,熏得他眼睛发痒。


哪吒还在砍明天一早要用的...

二十九


敖丙没有睡着。

凌晨三点,他依然没有睡着,只清醒地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敖丙伸手摸到枕边,摸到几个小时后就会充当闹钟的手机。

而当他又一次翻出那封短信,黎明便像提前降临了。


吃过冬至才会长一岁,你不吃就永远长不大了,按照这样算的话,现在我一定比你大,你一向恪守规则,那长幼有序,现在你就得听我的,明天不管是饺子还是汤圆,你都必须得吃一个,如果你不想总听我的,那就以后每年老老实实自己吃上!


敖丙盯着上面的字字句句,反反复复地默读,在删除键徘徊的指尖最终还是选择退出,蒙头钻进被窝。

床已经不臭了,却仍然有股莫名的气息,熏得他眼睛发痒。


哪吒还在砍明天一早要用的排骨,视线里的灯光突然暗了一暗,抬眼一瞧,敖丙不知何时进了店,站在窗口前面色平静注视着他。

鸭子已经先回去了,入冬以来云山每天准时来接,哪吒嫌烦,便都让他提前半小时走人,自个儿清静,这会店里已经空了,敖丙的出现尽管并不特别,但从他此刻欲言又止的表情哪吒或多或少也感觉到一些不同。

干嘛?

敖丙摸摸口袋,先摸出支烟请他。

哪吒没接,盯着他说了句话,你要出尔反尔了。

敖丙一怔,随即干咳一声,缓解尴尬,我不一定能顺利休假,所以托人问到一家托运,服务很好,钱我到时候跟他结。

哪吒手里的刀便放下了,不言不语。

敖丙在他直截的目光里低下头,房子的事情,我也在帮你留意,不出意外年前可以找到,如果超出你的预算,多的我出。

哪吒看着他,面无表情。

敖丙接着往下说,可能有点突然,但确实也是我的问题,你不要多想,你已经改造得很好,没有什么不对。

哪吒仍旧一言不发。

敖丙像是再无话可说,把烟一递,却塞不进面前这张紧抿的嘴里。

敖丙只能悻悻缩回手,却听哪吒咬着牙终于冒了句话。


这破烟狗都不抽。


敖丙抬起头,哪吒已经垂下了双眼,接着剁他的案板。

敖丙知道他心中必然有气,也不再说,自己打上火,转身走了。

敖丙,突然,哪吒叫住了他。

敖丙下意识停了脚步,尽管他知道此刻不应如此。

哪吒没有扭头,只对着案板平静道。

我不需要你帮我找什么托运,我也用不着你替我找房子。

……

如果你清楚你刚刚在说什么,那你也不必再浪费这些时间做无意义的事,腿长在你身上,你是可以选择不踏进来的。

敖丙唯有沉默。

难道少你一个客人,我的店就会倒闭,还是没有你,烧饼它会马上死掉。

敖丙无言以对。

所以你应该知道了,世界既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也一样,如果泾渭分明是你的毕生原则,那就请你不要再管任何事情了。

敖丙掐了烟,下意识反驳道,即便只是普通朋友,相互帮助都是应……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哪吒反倒一笑,经此瞬间,通达一切,有谁认为我们不是朋友吗?还是你自己?

敖丙愕然。


哪吒说烧饼以前四处流浪,只要有口吃的就行,捡回来以后,只要有地方睡就行,可呆久了,却又有新的不满足,孤独也好,寂寞也罢,总归是因为它懂得了更多快乐,才不快乐。

狗不是人,无法表达,可他知道,即便是愚蠢如烧饼,也已经切身体会过温饱之外的得到与失去,才有那许许多多的期盼和落空,但这些又恰恰都是生命中额外的馈赠,可遇而不可求,因不确定,故而恐慌。

只知悲欢的动物尚且如此,人又何异?


面对敖丙无尽的沉默,哪吒始终不肯退让,他想起多年前鸭子那句话,该说的话不说,那该见的人一定是见不到的,他在西海与世隔绝的那些光阴,也曾想过许多,关于桃源,关于敖丙,或许无聊,或许一厢情愿,或许不过只是曾经其实并不美好的幻影最终抵不过时光消竭,出于希望而磨去了所有疼痛的不快,留下了种种温柔的错觉,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件事他充满十足的把握。

敖丙是他诸多不确定的盼头中唯一的确定。


确定他所在的方向,确定自己走出西海大门之后,接着会走到哪里。

仅此一点,便已足够。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留在这里,现在我也清楚了,我能回答你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但肚子饿了都是大事,可是这件大事你自己都没做好,我也不过是顺手帮你完成人生大事而已。

哪吒说对他而言,这件事太简单,简单到不需要任何身份,然而等他开始付诸行动,又发现这件事也并不简单,它不需要身份,却需要足够漫长的时间,甚至涵盖一生,于是他又产生了那股强烈的确定。

在这世间,一定一定,只有他能做到。


离开之前,哪吒最后说了一句话。

敖丙,你是个聪明人,你不会不知道的。


事情一旦开始区分,那就说明已经有答案了。

绛鹤

好事近 [十七]

第三章 汉水畔(五)

转眼又是数天过去,眼看着太乙已经教无可教,哪吒指着那结界道:“可以放我出去了吧?”

太乙横他一眼,心道:还用得着我放你出去?前日,他特意加固了结界,让敖丙和哪吒放开手比试了一场,起初哪吒还只当普通的训练,直到落了下风,这才正经起来。只见满院子红的蓝的光,撞得结界直摇晃,若不是他及时上前拦住,两人若是动了真格,恐怕没法收拾。 

“你们两个如今对付那群大弟子,估计没啥子问题,”他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比起我,那还是差了点儿。”

哪吒撇撇嘴,瞧了一眼腕上的乾坤圈,并没有戳破,只是问:“那接下来如何,等他们找上门来,还是去救敖丙的师父?”

“不...

第三章 汉水畔(五)

转眼又是数天过去,眼看着太乙已经教无可教,哪吒指着那结界道:“可以放我出去了吧?”

太乙横他一眼,心道:还用得着我放你出去?前日,他特意加固了结界,让敖丙和哪吒放开手比试了一场,起初哪吒还只当普通的训练,直到落了下风,这才正经起来。只见满院子红的蓝的光,撞得结界直摇晃,若不是他及时上前拦住,两人若是动了真格,恐怕没法收拾。 

“你们两个如今对付那群大弟子,估计没啥子问题,”他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比起我,那还是差了点儿。”

哪吒撇撇嘴,瞧了一眼腕上的乾坤圈,并没有戳破,只是问:“那接下来如何,等他们找上门来,还是去救敖丙的师父?”

“不可贸然去玉虚宫,”太乙连忙阻拦道,“现在师弟什么情况还一无所知,”他拧着眉头,在廊下来回走了几圈,忽然站住脚,一拍脑门,“嗨呀,我都忘记了,无量仙翁不晓得是我,”他转过身,对着两人,得意地笑起来,摇头晃脑道,“是噻,他们到现在还觉得魔丸的下落是师弟瞒起来的。”

哪吒挑起眉,狐疑地看着他,“所以?”

“所以,师伯眼下仍然深受玉虚宫上下的信任,”敖丙忍不住苦笑一下,“大概也能知道许多内情。”

“我懂了,”哪吒顿时明白过来,如此正合自己的心意,他早就巴不得旅途再度变成双人游,走上前,扶住太乙的双肩就往门外送,“既然如此,我看师父也不必跟着我们了。万一叫他们瞧见,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救你师弟的机会?我们兵分两路,各自行事,若是再看到我们,你只管装作不认识——”

“哎哎哎,”太乙挥开他的胳膊,“乾坤圈都在你手上戴着了,我撇得开啥子?”

哪吒无所谓道:“到时候摘下来就是了。”

“摘下来失控怎么办?”

“不是还有敖丙吗?”

见哪吒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太乙瞪着眼,用拂尘戳了戳他的胸口,“你这娃儿也要替敖丙想想噻。”说罢,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瞒你们说,再过些日子,昆仑便要召开仙会,我怎么都要回去一趟,也该同你们分开了。”

太乙难得摆出语重心长的语气,来回打量着他们两人,“要说硬碰硬,这世上能敌得过魔丸灵珠的没几个,可你们年轻气盛、阅历尚浅,要说阴谋手段,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啰嗦的,只有一句话——”忽地,他用力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哪吒与敖丙也不由地严肃起来,没想到他一张嘴便道:

“年轻人要晓得克制。”

见面前的两个人忽地扭开脸,太乙眯起眼,不满道:“叫你们遇事莫要冲动,有啥子不对?”

敖丙抬起手,恭敬得快把脸都遮住了,“谨遵师伯教诲。”

哪吒揉揉鼻子,不大耐烦似地说:“知道了。”

送别太乙真人,两个人决定先下山去先吃顿饭,换了身衣服,斟酌片刻,还是如往常一样,易了容才出门。还没等他们进到镇子里,远远便瞧见陈家夫妻,相互搀扶着往外走,似乎是赶着去什么地方。

仔细打量,发现他们面上看着吃力,脚步却走得飞快,简直像贴着地面飘似的,哪吒与敖丙顾不得许多,立刻悄悄地跟了上去。走一阵,停一阵,过了磨蹭足足两个钟头,才来到一处偏僻的溪谷间,蜿蜒小路的尽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小的道观,茅草盖,青砖墙,斑驳的楹联上早就看不出个整字了。

哪吒撇了撇嘴,心中忽然释然许多,“原来不只我们住的那间破。” 

直到陈氏夫妇进了屋,两个人才飞身落在屋顶上,凝神听着下面的动静。

只听一个饱经沧桑的声音道:“……乃是《幽冥之书》认定你们良缘未尽,不忍叫生死别离,无需谢我,只是你们夫妻的恩情有限,来日无多,好好珍惜罢。”

哪吒一愣,这老头从哪儿来的《幽冥之书》?侧耳又听那陈家娘子道:

“多谢道长出手成全,我们此番作为,逆天而行,能有这数月的光阴,已是无怨无悔。”

说罢,又听得衣衫扑簌声,大概是两个人跪下了,接下来便是“快快请起”之类的拉扯推让,哪吒不耐烦地吹了口气,等了片刻,那新娘又迟疑地说:“近日家中忽然来了两名不速之客,似乎瞧出了什么异样,追着我们不放。”

屋上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地提起气。

“他们做了什么?”

“倒也没做什么,”这回是陈家少爷答话,“娘子叫他们不要再来,他们倒也果真没有再来了。”

“嗯,既然他们没有纠缠,你们也无需理会。”老道沉思片刻,“只需将我这两道符贴好,一道在棺材上,一道在牌位上,便足以保你们平安无虞。只是千万要记得,白日不可见天光、不可轻易见人,晚上不可点灯、不可照镜,待到今年冬至——”

“待到今年冬至,”新娘哽咽道,“我便随他同去,这回我们做鬼也要做一双。”说罢,只听得高低呜咽夹杂着抽泣,夫妻俩人抱头痛哭起来。

那老道叹了口气,道:“少爷行动不便,我送送你们罢。”

过了片刻,只见隐隐金光在檐下一闪,从屋里飘出两个纸人,落地便成了身强力壮的脚夫,背起陈家夫妻,步伐稳健地下了山。待二人走远不见,哪吒和敖丙这才跳下来,那老道正要关门,见他们忽然出现,只是略略一愣,随后道:“陈家娘子说的‘不速之客’,看来就是二位了。”

拿不准老道的底细,他们并未露出真身,仍然是寻常山民的打扮,哪吒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位道长,能不能把你那《幽冥之书》给我翻翻?”

那老道看他们,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二位也要求问姻缘么?”

“姻缘我有了,”哪吒摇头,“我只问你要那本书。”

“怪了,你要它做什么?”

“我又没说要抢你的,”哪吒不耐法地抱起胳膊,“借我瞧两眼也不成?”

“我这本书怪得很,你要看,就要敢认,”老道捋捋胡须,像是有意要激怒他似的,“万一你翻开,上面写的正是你不爱看的,那可就改不了啦。”

哪吒懒得同他废话,“我管它写什么。”

“你既然不在乎,又何必非要看?”

见哪吒要恼,敖丙连忙拉住他,上前站在二人中间,“罢了,您既不肯给,那可否先告诉我,陈家那对夫妻到底怎么回事?”

“人家情真意笃,宁愿逆天而行,求《幽冥之书》庇佑,不像二位,就只来找麻烦。”说罢,老道起身,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朝桌上的老君像拜了拜,“既然你们不肯以真身相见,我也无需浪费时间。”

说罢,双掌一合,眨眼间,连人带屋齐齐消失无踪,待到烟尘散去,面前就只剩下一口水井。两人赶忙上前查看,水井深不见底,黑得诡异,好像把光都吞了似的,根本看不清井壁。

“这障眼法实在了得,”敖丙环顾四周,荒草满地,不由地紧张起来,“他若是玉虚宫的人,恐怕与鹿鹤二人不相上下。”

身旁的哪吒却不应,只是怔怔地盯着井口,“你瞧。”

敖丙弯腰看去,井底似乎涌出了什么,没有响动,只有隐隐的光,直至浮到井口,居然是一汪清水,没半点儿杂质,如此透亮干净,衬着黑乎乎的井,宛如镜面光滑,却映不出两人的倒影。

哪吒警觉地向前半步,拦在敖丙面前,突然那镜子似的水面骤然一闪,竟然浮出了一页纸。敖丙眯起眼,仔细看去,数个金字一闪而过后,便是两枚暗褐色的指印,依稀可见指纹,显然是蘸血摁上去的,叠起来盖在落款上:

庆隆五年七月初七莲花寺誓。

闻所未闻的年代,闻所未闻的地名,敖丙只是愣了一愣神,眼底不便受控制地涌起泪来,汇成一大颗,还不等他回过神,便滴答掉进井中,没有荡起涟漪,而是渗进了那行字迹里,墨迹与血迹都越发鲜艳,好似刚刚落上去一般。刹那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凝神捕捉,却又无影无踪。

到底是什么占据了自己的意志,敖丙百思不得其解,可眼泪不经允许便夺眶而出的瞬间,他仿佛被一股蚀骨刻魂的爱意吞没了,悲喜宛如两堵巨浪挤来,压得近乎窒息。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哪吒同样盯着井中发愣,眼角到鼻梁间,有一道泪痕闪闪发光。

觉察到自己的目光,哪吒大梦初醒似地眨了眨眼,飞快地抹了抹眼角,看着对面的敖丙也红了眼眶,抬起手,轻轻刮去了他颧骨上的泪痕,“咱俩怎么也哭上了,”哪吒吸吸鼻子,忍不住笑起来,“好没意思。”

话音未落,水面卷起波澜,那页纸随着漩涡又卷回了井底,只听轰隆作响,连水井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坡。

两个人站在原地发着愣,心下无限茫然,过了半晌,敖丙才勉强一笑,拽拽哪吒的袖子,“我们不如先回去,静下心再想。”

沿原路折回,花费的时间却比来时要多,想来是那老道为了陈家夫妻方便才设了法,哪吒暗自琢磨,且不论他是什么来头,至少本性不坏,稍稍松了口气,可一看身旁的敖丙,心又沉甸甸地掉下去。

自从见了井中的异象,他们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敖丙看起来满腹心事,而自己也没多少心情。进了门,哪吒便停下了脚步,看着敖丙心不在焉地走到水缸旁,站着发了会儿愣,才弯下腰舀水洗手,又慢吞吞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朝灶屋走去。

胡乱就着剩菜应付了顿晚饭,敖丙这才提起点儿精神,一开口,却还是像没话找话:“今晚要不要搬到大屋去睡?那儿宽敞些。”

“不用,”哪吒意兴阑珊地回答道,“反正也住不了多少日子了。”

“也是。” 

“今日早点儿歇着吧。”

“嗯。”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两厢无话,各自默默收拾过,换了衣裳,并肩回到床上坐着,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好不容易盼来太乙的离开,可眼下谁都没有半点儿兴致。终于,敖丙叹了声气,先开了口,“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没事,”哪吒摁住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指缝,“你呢?”

敖丙微微一笑,又滞住了,“我在想,既然《幽冥之书》能看到姻缘,”他顿了顿,又道,“那……它会不会就在那口井里?”

哪吒扭过头,仔细地瞧着他,“你看到什么了?”

“好像是一封誓书。”敖丙回想了片刻,轻声念道,“上面写着:‘生则与生,死亦同死。愿君珍重,幽冥毋忘。未了之缘,偿之来生。’”

他每念一个字,舌尖都像被刺了一下,痛虽不钻心,却分外难挨。

哪吒听完,不住愣了一下,“我看到的不一样,”他紧皱着眉,慢慢地回忆着背道,“‘因缘缠缚,两情牵掣。世世代代,永奉欢愉。已誓重泉,德音莫违。’”文绉绉的,念起来却不觉得拗口,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熟稔。

敖丙仔细琢磨了片刻,蹙着眉,“这两句话连在一处,倒是说得通。”他来回思索片刻,不由地低低一笑,“如果这是真的,你我的确是前世就约定此生相见,那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嗯,”哪吒向后倒去,望着床顶帷幔的花纹出神,自己应该开心才是,原来那年的妖怪不是信口胡说,姻缘是真的,前定也是真的,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来,只有一股难言的惆怅,溢满了胸怀,“你知道,我看见那行字是什么感觉?”

“心痛。”敖丙见他一愣,诧异地说,“怎么你也——”

哪吒伸手抚住他的心口,摁住自己的,感受着两掌下的有力心跳声,抬眼望向床顶,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喃喃自语道:“真是怪了,那会儿感觉我好像不只是我,却也不像是别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觉得心里难受。”

那一行字映入眼帘时,难受远远不够形容他的感受。在那片交错的指纹间,仿佛藏着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呼唤着,凝望着,迫切地等待被自己想起,可是脑海中却纷乱无序,只是茫茫一片迷雾,拨不开、吹不散,记不起分毫,那无能为力之感,就像火烧似的,紧紧攫住了他的心。痛,太痛了,但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另一个人,掏空了五脏六腑、把骨肉碾碎都不够,还要他的泪、他的血,更要他的心、他的命。

“不知为何,看到那些话,”敖丙轻声细语打断了他的沉思,“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不该忘的事。”

见他有些愧疚似地垂下眼,哪吒连忙拉过敖丙的胳膊,叫他在身边躺下,自己则翻过身,撑着头道:“管上辈子怎么样呢,”哪吒伸手捉起敖丙鬓边的一缕头发,放到鼻尖闻了闻,“这辈子你不是又遇上我了吗?”说罢,又低下头,轻轻在他唇上咬了一咬,“我们永远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

敖丙被他逗笑了,转而又正色道:“假如那真是《幽冥之书》,那与同令堂当年的遭遇,又有什么干系?”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哪吒摇了摇头,又轻哼一声,“既然他要见我们的真身,就让他见见好了。”

—T.B.C—


不好意思地说,写到藕饼看到《幽冥之书》那里,我哭了(惭愧)。其实我写文很少有情绪起伏,也把自己吓了一跳。可能读者此刻看起来,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我因为知道这段情节在《花前笑》的来龙去脉,所以别有感触。他们为彼此付出了极深的爱和力气,《好事近》里这段姻缘,其实来得十分不容易。

爱是可贵却不罕有的品质,只要有心就能够拥有,但若要长久,却需要极大的毅力和艰辛。我把这样的爱在故事里赋予藕饼,也希望它能给故事外的人们也打打气。

绛鹤

好事近·番外|炎暑月

*此文为《好事近》番外(清水删节版),发生在原文十六、十七章之间,甚至前半段就是正文部分剧情,所以当十六点五章也可以。完整版请各位移步ao3(是网站不是app,请搜索文章题目或用户Crimson_Crane必须省略的部分都打了省略号。不同镜像的时效有不同,请评论区读者互相帮助,感恩。

**我又来写少年夫妻(我就爱写少年夫妻)。藕饼这回没等到大结局就做上了,部部突破,可喜可贺。这故事前摇很长,因为我要写的是爱与欲的焦躁与折磨。

——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子夜吴歌·夏歌》

 


敖丙又听见哪吒烦躁地翻了个身。...

*此文为《好事近》番外(清水删节版),发生在原文十六、十七章之间,甚至前半段就是正文部分剧情,所以当十六点五章也可以。完整版请各位移步ao3(是网站不是app,请搜索文章题目或用户Crimson_Crane必须省略的部分都打了省略号。不同镜像的时效有不同,请评论区读者互相帮助,感恩。

**我又来写少年夫妻(我就爱写少年夫妻)。藕饼这回没等到大结局就做上了,部部突破,可喜可贺。这故事前摇很长,因为我要写的是爱与欲的焦躁与折磨。

——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子夜吴歌·夏歌》

 


敖丙又听见哪吒烦躁地翻了个身。

“热得睡不着?”

入了八月,天气便不如在金陵时那样热了,但彼时宾馆里好歹配着进口电风扇,不嫌吵闹的话,嗡嗡吹个整晚,倒还能忍得过去。如今虽然入了秋,处暑还没过,这间密不透风的小柴屋,白日在太阳的烘烤下吸足了热,晚间又从山后的江水里浸满了潮,饶是换了竹席、开着门窗,也还是闷得紧,像给架到了蒸笼上。

夜里哪吒稍微一动弹,敖丙都能听见皮肤粘着竹片,慢慢剥开的声音。

“你睡你的。”哪吒似乎的确起了脾气,不耐烦地爬起来,“我去冲个凉。”

说罢,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随手把门关上了。敖丙扭过头,看着身旁的席子上一圈汗涔涔的印子,爬起来,把脸盆架拖到床边,将盆中水变成了冰。

哪吒再推门进来时,上身赤裸着,只穿了条睡裤,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衣服都贴着皮肤,抬头瞧见那一盆冰,愣住了。

“这样好些了吧?”敖丙瞧着他一笑,“我怎么早没想到?”

冰块散发的凉气驱散了些许燥热,却将房间变得更潮湿了,哪吒拽起睡衣,擦了擦竹席,刚躺下便立刻翻过身,背对着敖丙,闷闷地说:“谢谢。”

敖丙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笑,没有说话。

哪吒喉结滚了滚,他伸手在盆中蘸了一把冰水,抹了抹脸,硬是把自己又摁回梦乡去。

 

第二天,太乙刚打开门,就看见哪吒盯着两个黑眼圈,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你不是说我火气大都是因为精力过于旺盛吗,”他抱起胳膊,满脸阴沉,“今天你不叫我练得精疲力竭,我就不学了。”

太乙眨了眨眼,朝他身后望望,敖丙盘腿坐在廊下打坐,仿佛无事发生似的。看来是叫敖丙的实力刺激到,预备发奋图强了,太乙心中豁然开朗,嘿嘿一笑,“那好,”他从怀里掏出一段红绫,往空中一抛,“叫它陪你玩玩儿!”

只见混天绫在空中打了个旋,变成了人形,手中挑起一把长枪。

“你赤手空拳对它十八般武艺,”哪吒刚要挥拳,甩起拂尘缠住他的手腕,“记住,不准打破这结界,收放自如才是关键,”见徒儿不屑地吹了口气,他松开手,伸了个懒腰,“慢慢来吧,娃儿。”

刹那间,只听得院子叮叮当当,满眼火光四溅,太乙从灶屋里捡了个芝麻烧饼,慢悠悠地吃完,搓搓手,又端了壶茶,支了个小凳,在敖丙身旁坐下,“他进步怎么样?”

敖丙睁开眼,“自然是神速。”

“和你比如何?”

“嗯,”敖丙迟疑了片刻,不卑不亢地答道,“若只是寻常较量,我的经历稍胜,大概能略占上风;若是紧急关头,我不比哪吒能豁得出去,恐怕至多平手。”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没想到一句话打三道结的师弟能有如此口齿伶俐的徒儿,太乙不由地点了点头,抿了口茶,又挥起拂尘补了补已经被撞出裂痕的结界。只见哪吒翻身躲过混天绫劈下的长刀,反手扯住半截绫段,一脚把它踩在了脚下。

“那你觉得哪吒怎么样?”

敖丙一愣,不明所以看着他。

太乙没急着解答,站起身,冲院子里已经有些冒火的哪吒大喊了一通:“哎哎哎,还不松开,你这娃儿忘了规矩嗦!”上前先说教一通,才重新坐回来,抹了把汗,压低声音道:“你晓得噻,魔丸乃是吞纳了天地之间的邪魔之气而成,本性至恶至凶,玉虚宫追着不放,也不只是忌惮它的威力。哪吒是它下界投胎而生,不可能完全摆脱魔丸的秉性,”他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来日若是——”

“他不会。”

太乙惊讶地看着敖丙,只见他想也不想,又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不会。”

“为啥子嘞?”

“因为我相信他。”

哪吒正和混天绫斗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檐下太乙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余光一瞥,他拍了拍敖丙的肩膀,似乎说了什么,敖丙低头微微一笑,又抬起脸来看向自己。那眼神像烧化的蜡,在心口兀地掉了一滴,烫得哪吒禁不住轻轻颤抖,感到一丝奇异的熨帖。

一不留神的功夫,混天绫便去绊他的脚腕,哪吒收回目光,又冲上去同它缠斗起来。

太乙对敖丙道:“莫怪师伯方才试探你,你们两个日后携手,要是有啥子嫌隙,那可比闹上玉虚宫还难收拾。”他扬起头,望着结界外的万里晴空,长长地舒了口气,“天上地下,来日局势莫测,你们彼此信任,我和师弟也能安心点儿。”

说罢,他卷起袖子,大声叫哪吒停下,挥手收起了混天绫。

“来。”太乙往前推了推敖丙,冲着哪吒眯眼笑道,“你们两个,比一场噻?”

 

自从跟随太乙到此修炼,哪吒还从来没这么全心全力地发挥过。起初几个回合,他处处被动,勉强才能招架住敖丙的攻击。许是看出自己有些勉强,敖丙便有意收了势,这反倒叫哪吒燃起了斗志。直到太乙挥手叫两个人收阵,天边已经堆起了橘红深紫的暮云,凉丝丝的晚风吹进来,拨散了满院的燥热。

在方才比试的中途,哪吒早就脱掉了上衣,他喘着粗气,走到廊下的水缸边,掀开木盖,一头扎进去,澄了数日的井水,立刻嘶嘶地冒起了白烟,过了片刻,哪吒才拔出脸来,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又撩起水往身上扑。

用力太过,反倒没了知觉,不饿,不累,也不倦,只感到浑身的肌肉一阵阵地发麻。

哪吒扭头看向敖丙,他只是卷起了袖口,松开了前襟的纽扣,然而鬓角早已湿透,碎发黏在腮边颈后。他弓腰站在井边,手里绞了块方巾来擦汗,身上薄衫叫迸溅的水花弄湿了几块,变得几乎透明,紧紧贴在皮肤上。

无意间,哪吒瞧见了敖丙前胸那点隐约的红,在抬手落臂之间若隐若现,只觉得小腹猛地一抽,浑身顿时又呼啦啦地烧起来,连忙转过去,恨不得整个人都扎进缸里。

晚饭是太乙下厨,手艺倒是意外了得,可是哪吒盯着满桌子丰盛的餐食,半点儿胃口也没用。他低着头,只顾夹着眼前的醋溜白菜,筷子都不肯伸远一点。敖丙看出不对,把红烧鸡块往他面前推了推,哪吒却抢先一步把鸡腿夹到他碗里,就是不肯抬头看他。

“你没胃口吗?”

哪吒假装没听见敖丙的话。

“看噻,累过劲儿了,”太乙嚼得脆骨嘎嘣响,得意洋洋地问,“算我练到你‘精疲力竭’没得?”

“算,”哪吒瞪着他,怪里怪气地拖长调子,眼珠一翻,“谢谢师父。”

看得出哪吒有意躲着自己,敖丙便没再吭声,他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照旧赶在太乙之前收拾了餐桌,又钻进灶屋里打扫起来。清了炉灰,扫了地,洗了碗筷,擦了锅台,忙活一通,可惜也才只过了半个钟头不到。

敖丙扭头往院子一瞧,原来太乙还往井里镇了个西瓜,师徒两人坐在小凳上,啃得不亦乐乎,果汁瓜子掉得到处都是,哪吒蹭得满脸满手,跟太乙有一句没一句地顶嘴,倒不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敖丙忽然觉得喉咙一堵,悄悄跨出门,不声不响地从他们背后绕开,回了小屋。

进了门,敖丙脱了衣服,将盆中的水变冰了些,把浑身上下又用力洗了一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盘腿坐到床上,双目紧闭,开始念起《清净心经》。可是没念两句,眼前便浮起方才比试的影像——

最后一轮过招,哪吒气势极足,若不是乾坤圈尚在,那一拳实打实地抡上来,怕是要将自己打出几丈远,然而顷刻间,哪吒却收住了力,化拳为掌,贴住了他的脖颈。旁边的太乙吓得不轻,以为两人急了眼,嘴里喊着莫冲动就扑了上来。可哪吒盯着他,动也不动,赶在拂尘扫上来之前,便倏地松手退开了。

虽然只有一瞬,但敖丙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在抽开手掌前,哪吒在自己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绝不是力道太大而带来的惯性动作,力道温柔,仿佛有无限缱绻,分明就是故意的。

如果说自己分不清楚哪吒有意无意,那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自从他们相遇以来,哪吒没少向他表露出亲昵,也时常冒出些暧昧的荤话,因为知道自己必然不予理会,反倒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即便有了钱家大宅那一吻,许是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也再没生出别的芥蒂来。

可是近些日子,哪吒却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从前那些若有似无的话,如今说到一半,就会莫名熄了火,有时他忽然凑过来,本以为要做什么,可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到头来却假装没事似地闪开了。

自己一颗心被他吊得老高,又轻飘飘地丢开。

敖丙皱起眉,自己并非没有半点儿脾气,只是自己实在没理由生气。气什么呢,难道要去揪着哪吒呵斥质问:你无缘无故撩拨我做什么?这也未免太滑稽了。

也许哪吒只是无聊,所谓夫妻、所谓连理、所谓生死契阔,自己不清楚,哪吒也不知道,那时候他是为了逃出家门才找了理由,如今他逃出来了,大概也不必再搬弄什么借口。也许哪吒觉得无趣,又实在不便明说,毕竟这狭窄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对面是师父,是前辈,开不得玩笑,那还能剩下谁呢,当然只有自己了。

现在哪吒没得选,假如他来日有得选呢?

一股酸涩漫过,敖丙猛地回过神来,自己何时这么患得患失了?想起最初遇见哪吒时,自己唯恐避之不及说的那些话,他苦笑一声,索性不再去想。

亏得睡梦肯帮他,敖丙刚闭上眼,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了。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敖丙猛地睁开眼,屋子里早已黑透了,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他眨了眨眼睛,正准备翻身,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些动静,仔细一听,才发现是粗重的喘息声,叫他浑身一激灵,余下的感官顿时清明起来:身下的床架随着哪吒的动作来回摇晃,发出吱呀的低响。

他知道哪吒在做什么。

那股热气伴着淡淡的腥味扑过来,说不出是哪儿的空虚,烧得敖丙腹中隐隐作痛。他咬住嘴唇,禁不住夹紧了腿,生怕哪吒忽然回过身,发现自己不对劲。敖丙皱紧了眉头,忽然听一声如释重负的低吟,房间又陷入了死寂。

身后的人轻轻啧了一下,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辘轳摇动的声响,接着便是哗啦哗啦的水声。敖丙翻过身去,只见哪吒脱了衣服,站在井边,月光照着他湿漉漉的后背,皮肉的轮廓越发分明。看着从他下巴和鼻梁滴落的水珠,敖丙咽了口气,趁着他还没转身,又赶紧回过身去躺着。

哪吒站在门口,拧干了衣衫,这才进了屋,重新回到床边躺下。

敖丙连呼吸都快要停了,但哪吒却没再做什么,只是无可奈何地吹了口气,“唉。”

这声轻叹在敖丙胸口敲了个小窟窿,又酸又痒,又涩又甜,他肯为自己这样忍耐,应该觉得高兴,可末了竟然咀嚼出几分说不出的伤感来。

体温混着湿气又再度漫过来,敖丙再也忍不住,一咬牙,忽然坐起来,撑在哪吒脑袋边,问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哪吒果然睁开了眼,“我没有。”

“还说没有,”敖丙不依不饶道,“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冲凉。”

“之前呢?”

哪吒盯着他,眼神忽地一暗。

“你知道还问我。”

“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就不会问。”

说着两个人都委屈起来,哪吒抬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把敖丙掀到了身下摁着,语气难得不客气,“你还要假装不知道到什么时候?”

敖丙也恼了,反握着他的手腕,反问:“我假装不知道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哪吒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想亲你、抱你,我还想——”

话没说完,敖丙忽然搂住他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哪吒只是愣了一秒,随即摁住他的后脑勺,发疯似地啃咬起来。两个人没章法地滚在床上乱亲一阵,舌头顶着牙齿,津液混着鼻息,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哪吒却还像没解气似地,又把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声音沙哑地问:“知不知道我还想干什么?”


……


哪吒在床头的水盆里涮了涮手,“那你也早没跟我说,”他凑到敖丙耳边,咬了咬他的耳垂,压低声音说,“你想要啊。”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下真把敖丙惹恼了,瞪过来,拍开他的手,“这叫我怎么讲——”

“你怕我拒绝?”哪吒忍不住笑了,拨开敖丙额前的头发,“怎么会呢,我这么喜欢你,”他上前亲了亲湿漉漉的发际,“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顿了顿,他又敛起神色,认真地说,“我连命都可以给你。”

敖丙皱起眉,“瞎说什么。”

“没瞎说。”

“我不要你的命,”敖丙笑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道,“我要你。”


……


痛,当然是痛的,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滋味,敖丙咬着牙关,然而他心底胀满了饱满的深沉的喜悦,可以让他敞开拥抱那被撕裂般的难受——而哪吒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就像一片温柔而滚烫的火海,外面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只有他们两个,紧紧地拥抱着彼此,像是阔别已久,迫不及待要重新融为一体。


……



“怎么了,”哪吒倾身覆住他,“我想多亲亲你。”


……


静默片刻,哪吒搂着敖丙,缓缓歪过身倒下,来回抚摸着他尚在轻轻抽动的小腹。竹席上没一片地方不是湿的,实在躺不住人,哪吒挣扎着爬起来,捞起睡衣,在盆子里蘸了两把,硬是先擦出了块干净地方,把敖丙挪了过去。

哪吒正要再回身,却被抓住了手,敖丙看着他,微微一笑,“你这会儿急什么?”他竖起手指,一道水柱从盆中跃起,眨眼间便将竹席冲净了。

“你既然能用术法,怎么平时还总叫我擦?”

敖丙闭着眼,匀着气,“谁说他心甘情愿的。”

哪吒在他鼻尖轻轻咬了一下,丢开睡衣,在他身旁躺下,将人又拢到怀里抱着,敖丙的手搭在他胳膊上,轻轻摩挲着上面鼓起的青筋。过了许久,哪吒才从敖丙的头发里抬起脸,“对了,”他好奇地问,“那会儿师父跟你说什么呢?”

“他问,”敖丙在他怀中扭过身,歪着头道,“我觉得你怎么样。”

哪吒哦了一声,故作不甚在意,又把头埋进敖丙的颈窝里,“那你怎么说的?”

敖丙笑了笑,“我说,你很好。”

—完—


绛鹤

好事近 [十六]

第三章 汉水畔(四)

见哪吒三两下收起画卷,敖丙担忧地咬了咬嘴唇,“这样不太好吧,”他顿了顿,抬起手又放下,“那毕竟是师伯——”

“反正放他出来‘教’我,也只是躺那儿睡大觉罢了,”哪吒瞥了一眼躺椅,无所谓地耸耸肩,“在里面还睡得舒服些。”说罢拍了拍敖丙的肩膀,挑起食指轻轻戳戳他的脸颊,“不如你教我。”

敖丙哭笑不得。

两人易容下了山,先随便找了个热闹的小摊子过早,顺便打听起那户结亲的人家。

不问不知道,一问竟然颇有来头,那原是小镇上从前的大户,姓陈,祖上出过几位有名有姓的读书人,只可惜余荫不庇子孙,人丁稀落,到了这一辈更是命途多舛,少爷自幼便恃怙双失,全靠府上的老仆拉扯长大...

第三章 汉水畔(四)

见哪吒三两下收起画卷,敖丙担忧地咬了咬嘴唇,“这样不太好吧,”他顿了顿,抬起手又放下,“那毕竟是师伯——”

“反正放他出来‘教’我,也只是躺那儿睡大觉罢了,”哪吒瞥了一眼躺椅,无所谓地耸耸肩,“在里面还睡得舒服些。”说罢拍了拍敖丙的肩膀,挑起食指轻轻戳戳他的脸颊,“不如你教我。”

敖丙哭笑不得。

两人易容下了山,先随便找了个热闹的小摊子过早,顺便打听起那户结亲的人家。

不问不知道,一问竟然颇有来头,那原是小镇上从前的大户,姓陈,祖上出过几位有名有姓的读书人,只可惜余荫不庇子孙,人丁稀落,到了这一辈更是命途多舛,少爷自幼便恃怙双失,全靠府上的老仆拉扯长大。好在他定亲的人家难得仁厚,时常出面帮着照管产业,才不致落败。

面馆的小老板卷起袖子,往瓷碗里挨个添热汤,频频摇头,“要不说命里无时莫强求呢,”他啧啧嘴,铛铛敲了敲锅沿,“摊上这么好的亲事,到头来还叫人家守望门寡。”

敖丙皱起眉,“陈家少爷果真死了?”

“嘘!”老板压低声音道,“说是今年春染了风寒,早就咽气了,只是一直没出殡。”他双手搓了搓围裙,感叹道,“那小娘子还挺痴情哟,到了日子,说什么也要嫁。”

哪吒咬了口油饼,同敖丙递了个眼神,没再说话。

结了帐,两人便捡了条僻静的小巷,绕到了陈府的后苑。只见几棵合抱粗的大槐树,枝叶茂密,浓绿如帐,哪吒和敖丙跃上去,还没等抬眼张望,便听见小花园传来嬉笑声。

低头一瞧,只见满园花木葱茏,开满了粉紫绣球,廊下摆了张罗汉床,那日横眉倒竖的新娘,正偎在男子怀中,含笑翻着一卷书,男子穿了件松垮垮的绸褂,赤着脚,一手搭着她的肩膀,边把脑袋歪在她颈窝里。两个人咬着耳朵说话,听得不甚清楚,举手投足间,恩爱非常,哪儿像冥婚?

哪吒扭头瞧了瞧敖丙,他也吃了一惊,眉头却紧锁着,低低念道:“不对。”

忽然,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一只鹧鸪,从花间蹿起,冷不丁吓了那对夫妻一跳,他们循着鸟儿望去,恰好撞见站在树枝间的两人。

新娘摔开书,腾地站起来,指着槐树道:“是什么人!”

眼下看来,倒像他们是什么不正经的贼,敖丙还没说话,哪吒先跳下去了,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显出真身,没半点儿不速之客的自觉,“哎,大家都是新婚燕尔,别这么见外,”他竖起大拇指,回手指了指身后的敖丙,“那位正是内子。”

三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敖丙刚化出原样,那新娘便愤愤开口道:“又是你。”

“正是在下。”敖丙干脆地承认了,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陈家少爷觉察不到任何妖异,却也没有丁点儿活人的血气。他比寻常人要苍白许多,眼下淤着淡淡的青,唇色黯淡,看起来病怏怏的,然而目光却明亮有神,先对他们笑了笑,轻声细语地问:“二位越墙而来,有何贵干?”

“在下几度无礼叨扰,万分惭愧,”自知冒犯,敖丙先赔了个不是,直截了当道,“我们忽然前来,乃是因为那日所见实在奇怪,既然少爷尚在,为何那日要用牌位?”

陈家少爷拽住夫人的衣袖,淡淡道:“这问题属实不客气,”然而他并没有生气,反倒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那几日病得厉害,以为无力回天,更无法亲自拜堂了。”

无法拜堂就不拜,何须端个牌位出来?哪吒心里不信,嘴上却没说什么,孰料那少爷猜中了似的,又道:“至于为何要用牌位,我所剩时日无多,没什么可替代的,又不好像别人那样抱只公鸡来,折辱我妻子的颜面。”

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仿佛在刻意遮掩什么,反正得罪也得罪过了,哪吒挑起眉,干脆直接开口:“你既然不拘俗礼,又没剩多少日子了,为什么非要成亲不可?”

新娘再也忍不住,上前道:“亏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新婚燕尔’,难道不知道夫妻一日恩也抵得过千万年?”

这话实在说到哪吒自己心坎儿上了,非但不介意她的语气,反倒扬眉一笑:“你说得对。”扭头看向敖丙,却见他清了清喉咙,上前说道:

“不瞒二位,在下随昆仑神宫的仙长修行多年,略懂些延年益寿的法门,敢请少爷叫我瞧瞧,说不定有些回转的法子。”

新娘的眼睛顿时亮起来,那少爷却摇了摇头,“这身子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心里清楚得很,有劳您费心了。”末了,他直起身,先喘了几口气,才道,“我猜先生想必是路见不平,怕她是遭奸人胁迫,才特地前来查探。”他抓起新娘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又冲哪吒与敖丙一笑,“请二位放心,我们夫妻你情我愿,只想尽可能多相守相伴,不留遗憾。”

这话说得动人,新娘眼里不由地汪起泪来,可扭过脸去擦了擦,她又恢复了那副要强的样子,“相公的话说得够清楚了,”她毫不客气地瞪着面前两人,挥手指着大门道,“还请高抬贵手,叫我们过过清静日子!”

她这样强势地挡在前面,叫哪吒倒有些佩服,他正要点头,却看见身旁的敖丙似乎并不甘心,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陈氏夫妇看了片刻,这才缓缓道:“打搅了,告辞。”语气虽然柔和,却与平日里那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大相径庭。

离开陈家,两个人在路口寻了一家小饭店,先随便应付了一顿,又买了酱牛肉、熏鱼、烧酒和大肉包,准备用来跟太乙赔罪。果不其然,太乙前脚跨出来,后脚就举起拂尘,作势要敲他们的脑袋,见两人也不躲,手在空中举了半天,到底也没落下去。

“你们两个娃儿怎么硬是不听话!”他一手拽过布兜,放到旁边,绕着两个人打转,“亏得你们这是平安回来了,要是有个啥子万一,我在里面出不来,那咋个办?”

哪吒本来想回嘴,见他这么担忧,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又不是出去打架,就是随便窜了个门。”

敖丙依然不声不响地站着,太乙见状,便叫他回话:“你来给我交代一哈,看出什么来了没有喃?”

“陈家的少爷很奇怪,我没有感觉到妖气,却也不觉得他是活人,”敖丙思忖片刻才开口,“但看起来二人不像为非作歹之徒,就算是用了什么术法,放过也无妨。”

“不是回生咒?”

敖丙摇摇头,末了又道:“但是我之前闻到过一股异香。”

“什么感觉咧?”

“起初闻着不舒服,后来又觉得身子轻了些。”

太乙摸着下巴想了想,推测道:“该不会是还魂术吧……”片刻又挥挥手作罢,摇头否定了,“哎,不可能!”

哪吒奇怪地盯着他,“什么不可能?”

“还魂术需要返生香,”太乙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这法子失传几千年了,到底有没有这玩意儿还难说。”他看着敖丙眉头紧锁,宽慰道,“你莫多想,说不定就是些除秽宁神的香草,这样的方子无穷无尽,就地取材,没见过也没啥子。”

敖丙回过神,微微一笑,“师伯说的是。”


青鱼放在水缸中饿了几日,去了泥腥,今晚正好炖来吃。等到太阳落山,院中的热气终于散了些,敖丙卷起袖子,开始忙碌起来。哪吒跟在他身后,美其名曰“打下手”,结果还没帮上什么忙就被请开了。

“这么热,你凑上来干什么,”敖丙头也不抬,“别给我添乱了,啊?”

太乙看着他忙进忙出,熟练地收拾着鱼,不由地感叹起来。敖丙会做这些事倒不奇怪,想当年与师弟搭档山中修行时,申公豹也是近乎全能,太乙忍不住调侃了几句,两个人为此还大闹了一场。可眼前毕竟是龙王三太子,怎么连这种事也要教?想到这里,他瞧着满地鱼鳞,问道:“师弟教你的?”

“没有,”敖丙摇摇头,“我看卖鱼的老伯杀了一次就知道了。”

真不愧是灵珠。

再转身一瞧,哪吒在院子里支起了小桌,搬来三个小矮凳,一手托着腮,一手用筷子敲着桌沿,望眼欲穿地盯着灶屋。 

“饿了咩?”

哪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莫急,”太乙闻闻空中飘来的香气,估摸着时间快到了,“马上就能吃了。”

哪吒眼睛也不眨一下,喃喃自语似地说:“吃不到。”

“为啥子不让你吃,”太乙好奇地问,“你惹他生气了嗦?”

“不算生气——”话到一半,哪吒回过神,意识到方才完全是鸡同鸭讲,转过脸来,小声胡乱搪塞道,“你少管。”

太乙只当他不好意思,“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师弟当年就严苛得很,不仅要管自己,还爱监督同门。”伸手夹了一筷子小菜,太乙边嚼边道,“敖丙肯定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严于律己、清净寡欲——哎,你那副表情看着我搞啥子?”

说话间,热腾腾的鱼锅端了上来,哪吒竖起筷子,闷头道:“吃饭。”

太乙看着同样莫名其妙的敖丙,用口型问道:“他又咋了?”

敖丙坐下来,疑惑地盯着哪吒,又夹了一筷子鱼肚堆到他碗里。可是这回没用了,他刚放下,哪吒又立刻夹回他碗里,随即浇了两勺汤,拌进米饭里,空口吃完,啪地放下筷子,扭身进了屋,把门关上了。

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敖丙叹了口气,盛了一大碗饭,堆了些菜上去,拿盘子扣住,放到了一旁,对尚在发愣的太乙笑了笑,“师伯不用担心,我们先吃就是。”


到底是立秋过了,白日再怎么燥热,等到彻底入了夜,山风便透着一股沁骨的凉意,前些天还闷得像蒸笼的屋子,只要打开门窗透透气,也没那么难挨了。哪吒听着外面终于没了说话声,这才一骨碌坐起来,刚推开门,便发现敖丙站在面前,像个没事人似的,绕开他,把水盆放到架子上,挽起头发,把毛巾摁进水中浸透,准备擦洗。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哪吒知道自己那阵气来得古怪,不知道怎么开口。

“要是饿了,”敖丙不紧不慢地说,“锅里还给你留了碗饭。”

听不出一点儿埋怨,哪吒暗暗松了口气,“哦。”

他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果然笼屉上摆着他的碗,再掀起盘子,饭菜还冒着余温。堵在 心口那股烦躁稍稍舒缓了些,他拿了筷子,端起碗,走回房间,背朝外,面朝里,直接在门槛上坐下。

敖丙早已换好了睡衣,坐在床边,看着哪吒吃得不亦乐乎,终于没忍住一笑,“你又好了?”

“我没跟你生气。”

“那你跟师伯生气?”

“谁跟他生气。”

“那你是怎么了?”

哪吒狼吞虎咽地拨着饭,口齿不清地说:“我气我自己,行不行?”

“行,”敖丙温柔地看着他,“那你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就当是为我。”

听他这么说,哪吒不留神噎了一下,低头细细咽了两口,沉默片刻,扑哧笑开了,两个人对着吃吃笑了好一阵,哪吒才起身放了碗,抹抹嘴,走到敖丙身旁坐下,双手撑着床沿,扭过脸,“好。”

敖丙抬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快去洗漱。”

哪吒凑上去,在敖丙眉心亲了一下,跳起来,端起盆子出门了。他不怕冷,从来都是直接在院子里就着井水冲身子,敖丙听见那叮铃哐啷的声响,猜他那阵别扭劲儿过了,便爬到里面,靠着墙躺下。然而一静下心来,眼前又浮现起陈家少爷那用意莫测的微笑。

到底是哪儿不对头?他正琢磨,哪吒便掀开帘子进来,浑身还带着丝丝凉气。

“你是不是还在想陈家的事?”

“是,”敖丙侧身躺着,“我说不出哪里不对,可他既然想和妻子长相厮守,为什么要拒绝我诊治?看起来也不是因为我来路不明,倒像是——”

“像有人指点,叫他不要乱信别的话。”哪吒枕着胳膊,翘起腿,“当年师父也是这么嘱咐我父母的,既然用了他的法子,别人说什么,一概不要信。难道他们背后还有别人?”

敖丙点了点头,“要是我一眼都看不出,必是功力更深的仙长,”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我看师伯打定主意不愿管这闲事,总不好再麻烦他。”

哪吒转转眼珠,“他们该不是真用了那什么还魂术吧?”

“要果真如此,那人的能耐恐怕还在师伯之上,”敖丙思索片刻,“可十二金仙之上便是天尊了,我想不出这当中有谁会插手管一对寻常夫妻的姻缘。”

哪吒道:“可能是一时心软,随手做个好事?”

“看陈家夫妻的意思,不出这数月的事,”敖丙蹙起眉,“此地难道已经有人来过了?”

哪吒伸过手,用食指和无名指推开他紧锁的眉头,“别担心,最坏不过他们直接杀上门来,他们如此忌惮,说明我们就不好对付,”又顺手刮了刮敖丙的鼻子,“有我在,怕什么。”

敖丙不住一笑,拿开他的手,放回他身旁,“好,快睡吧——”

不知不觉间,睡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哪吒打了个哈欠,“我倒是觉得,那什么返生香像是在哪儿听过。”

敖丙闭着眼,语气倒是听着像还清醒,“在哪儿?”

“谁知道,记不住了,”哪吒困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脑子早已变成一团浆糊,自顾自地嘟哝道,“也许是三岁那年我爹娘寻医问药,那些江湖术士胡诌的方子也说不定。”

—T.B.C—

大藕为什么会生气呢(笑)。

绛鹤

好事近 [十五]

第三章 汉水畔(三)

“喂,醒醒。”

“……”

“醒醒!”

“……”

“喂——!”

哪吒使劲儿捶了一下门板,太乙猛地从床板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拂尘,“出啥子事了?”

“昨天是你亲口说要六点起床修行,”哪吒掏出怀表,瞥了一眼,看着他睡眼惺忪地系着褂子,嘴角抽了抽,“师父难道忘了?”

太乙终于清醒过来,向上吹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他趿拉上布鞋,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指了指脸盆,“去,给我打洗脸水来。”

见哪吒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太乙支开窗户,只见敖丙正在屋檐下支起小炉子烧水,便道:“这是拜师的规矩,你不信问他。”

敖丙闻声扭过头,见哪吒站在门...

第三章 汉水畔(三)

“喂,醒醒。”

“……”

“醒醒!”

“……”

“喂——!”

哪吒使劲儿捶了一下门板,太乙猛地从床板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拂尘,“出啥子事了?”

“昨天是你亲口说要六点起床修行,”哪吒掏出怀表,瞥了一眼,看着他睡眼惺忪地系着褂子,嘴角抽了抽,“师父难道忘了?”

太乙终于清醒过来,向上吹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他趿拉上布鞋,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指了指脸盆,“去,给我打洗脸水来。”

见哪吒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太乙支开窗户,只见敖丙正在屋檐下支起小炉子烧水,便道:“这是拜师的规矩,你不信问他。”

敖丙闻声扭过头,见哪吒站在门前,抱着胳膊问:“是吗?”

“当时我父王给师父专门安排了两位仆从,专门侍奉他的起居——”他诚实地回答道,可瞧见太乙在窗户缝里冲自己挤眉弄眼,又连忙说,“不过眼下师伯面前既然只有我们两个,这些小事当然是晚辈来做。”说着,就要拎起水壶进门。

“行了行了,”哪吒举起手,让他站住别动,“我来。”他一手拎着铜盆出了门,哗啦浇了满盆冷水,又拿过壶,胡乱倒了些热水,然后端着满当当的盆,边洒边晃地走进屋,砰地放到架子上,抽下毛巾啪地往盆沿一甩,懒洋洋地说,“师父,请吧。”

太乙见徒弟耷拉着脸,摇摇头,“多大了还有起床气?”

他哪里知道,哪吒也是被敖丙毫不留情地从床上拽起来的。“今天可是正式拜师学艺的第一天,”离六点还有一刻钟,敖丙就掀开了被子,拉起了帷幔,处暑过后,天依然亮得早,哪吒正要抓起枕头捂住脸,就被他顺势拉起手,一把拖住,“不能睡懒觉。”

若是在李公馆,谁敢这么催哪吒早起,早被轰出门外了,可一看见敖丙的眼神,他只能咬咬牙,硬把自己从床板上撕下来,正磨蹭穿衣服的工夫,敖丙又烧好了热水,催着哪吒赶紧洗漱。

等着太乙收拾妥当的空闲,敖丙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只竹篾背篓,擦得干干净净,“今天是初一,我去下山赶集,买些东西回来,就不让师伯多费心了。”

太乙抹了把脸,随口叮嘱道:“注意点儿哈。”

敖丙点了点头,背起竹篓,双手一合,眨眼之间便变成了个相貌平平的山民,再开口时,竟是一口地道的方言:“那我先走咯,师伯。哪吒,上点儿心练哪。”再转身,若不是走路的姿势还依稀看得出些痕迹,哪吒几乎完全认不出了。

“怎么样,”太乙撞撞他的胳膊,“想不想学?”

“想。”

“不过,这还有点儿难,”太乙拍拍肚皮,“你还是得从拳脚功夫学起。”

哪吒不屑地嗤笑一声,“打架我又不是不会——”在中学堂念书时,金吒和木吒也给弟弟请过西洋武馆的师父,可没等他再继续说完,太乙却打断道:“你这娃儿话咋这么多,总要跟我顶嘴嗦?”

“我只是不用你教这些。”

见他还是不服气,太乙从小茶壶里嘬了口凉茶,眯起眼一笑,“行,那为师就先跟你过两招。”

哪吒这回出门,压根没料到一路上如此跌宕起伏,当时只带了及几条平日里穿的西装长裤,活动起来并不算太方便,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他非但没有落下风,反倒和太乙打得有来有回。

“嘿,”太乙格开哪吒一记猛踢,甩了甩拂尘,“这招数我还没见过。”

“当然,”哪吒收起腿,“这是我跟法兰西人学的。”他抱起胳膊,看见太乙下颌角肿起一片红,叹了口气,“不如这样,你索性全都告诉我,我自己看看,有不会的再请教,如何?”

太乙轻哼一声,“少说大话,昆仑像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小子,一抓一把,”他从怀里翻出一本皮都翻烂的书,扔给哪吒,“在敖丙回来之前,你要是能背下前五页的咒令,我以后就不用教你了。”

哪吒接过来,嫌弃地瞧了一眼,“背这些干什么,能不能教点儿有用的?”

“要是简单的术法你都学不会,”太乙道,“那其他就更别想了。”

太阳越升越高,院子里的热气也渐渐蒸上来,太乙拉了张躺椅,放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用蒲扇盖住了脸,闷声闷气道:“敖丙出身龙族,又从小就跟着我师弟,他比我严格百倍不止,你要是不努力,以后要拖人家的后腿咩?”

几日相处下来,太乙倒先学会怎么搬出敖丙来制自己了,哪吒低低地嗤了一声,并不买账,在廊下拣了块阴凉地坐下,把书摊在膝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起来,不出片刻,就听见太乙的鼾声再次响彻庭院。

哪吒无可奈何地瞧着那一起一伏的肚皮,索性起身回了屋,躺到床上去看。

山中夏日午后,静得没有一丝风,小院附近没几棵像样的大树,也免去了蝉鸣的聒噪。若不是腹中的饥饿同时唤醒了师徒俩,这漫长的午觉恐怕要睡到天黑,哪吒一睁眼,只觉得头晕脑胀,他摸出怀表一看,已经快四点半了。

什么集也不至于赶到现在,他匆匆忙忙跨出门,正要往院子外走,结果生生撞在结界上,鼻腔里紧跟着泛出一股腥味。

“哎哎哎,”太乙弹起来,“你想出去?”

“敖丙还没回来,”哪吒皱起眉,“我去找他。”

太乙捋捋衣服上的褶皱,不慌不忙地说:“他不会有事。倒是你,”他背起手,看着哪吒半边脸上还有竹席的印子,“背得咋样?”

哪吒揉揉眼睛,“背完了。”

“那好,去背第六页。”

“我整本都背完了。”

太乙一惊,“你这娃儿莫扯那些大谎。”

哪吒挑了挑眉,“不信你考啊。”不等太乙开口,他抬起手,张开五指,“翻地撼山,直符威——”

还没念完,脚下的石砖已经崩开几道数尺长的裂纹,太乙连忙挥起拂尘,大喊一声“停!”连忙将地面复原,重重地叹了口气,轻声嘀咕了几句“果然魔丸不一般”之类的话,又猛地回过身来,指着哪吒道,“这下我更要说,什么时候你能自如抑制魔丸的气息和力量,什么时候你才能出这个院子。“

这等于变相叫人关起来禁足,哪吒皱起眉:“我不是有乾坤圈了吗?”

“乾坤圈最多管到你不至失去神智,”他上下瞧着哪吒,又挤出个苦兮兮的笑,“不过我看以后也难说。”

两人正说着话,敖丙终于回来了。

他左手拎着一条大青鱼,右手的箩筐里装满了鸡蛋,上面还放着两块豆腐,抬脚跨过结界,便自动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他先同太乙打了声招呼,瞧着哪吒微微一笑,“快帮我接一下。”

哪吒拿过还在扑腾甩尾的青鱼,扔进水缸里,回去再去接,这才发现敖丙连背篓里也塞得扎扎实实,勒得肩头出了两道淡淡的汗渍。

“原来这方圆数十里的山民,都在山脚下的小镇赶集,”哪吒看着他掏出茶叶、砂糖、蜡烛、汗巾之类的生活杂物,一时说不出话,便跟着他在身边蹲下来,末了凑到他耳边,笑嘻嘻地说,“想得真周到——”

哪吒随手从篓子里拿出一包草药,上面写了四个字,清火祛躁,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苦得直冲脑门儿。他扭头问:“这是干什么?”

敖丙头也不抬,“你不是半夜时常睡不着跑到井边冲凉么?”

哪吒愣了一下,“吵到你了?”见敖丙不说话,耳朵边缘却微微泛起了红,哪吒又拿起药来,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东西有没用,你猜什么能消我的火?”

抬头瞧太乙站在水缸边逗鱼玩,哪吒刚要凑过去,忽然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一叫格外响亮,敖丙错愕地眨了眨眼,就听见身后又是一阵咕噜响。

原来两个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敖丙扑哧一笑,赶紧翻出两个油汪汪的大纸包,“这是我买的酥油点心,你们先吃着。”

“对了,”哪吒先咬了一大口,嘴边沾满了雪白的碎屑,“你怎么耽搁这么久?”

敖丙轻轻叹了口气,“我遇到一件怪事。”

下了山之后,在集市里转了没多久,敖丙便将东西买齐了,正打算再去挑些新鲜的果蔬,忽地远远地看见一只送亲的队伍,看起来浩浩荡荡,红衣红轿,金纹金顶,然而却连个吹打也没有,走得不声不响,没有半点儿动静,叫人没感到喜庆,倒是有几分瘆人。

今日是十五,忌婚嫁、动土,冲牛、煞西。敖丙皱了皱眉,依他一路所见,这儿的山民还似从前那样,看重老黄历上的吉凶,怎么会有人挑今日成亲呢?

正在疑惑间,花轿已经抬到了眼前,敖丙看着轿帏上精美华丽的刺绣,金银线交错,熠熠发光,然而轿夫脸上却连应付的笑意也没有,只见那摇动的帘幕偶尔露出轿中新娘的侧影,龙凤飞舞、牡丹缠枝,不知道盖头下是怎样的悲喜。

敖丙知道自己不能像从前那样,稍有不对便跟上去,迟疑片刻,他决定按下那不安的直觉,正要转身走开时,忽然从队伍里飘起一股奇怪的香气。

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然而在钻进鼻子的那一刻,敖丙忽然感到浑身有些微微的刺痛,沿着四肢经脉爬开。他摁住手腕,定了定神,随着轿子走远,那股香味也慢慢淡去,周身又恢复了平静,再瞧瞧旁边围观的路人,却没谁有自己这般反应。

这下他不得不去了。

先用障眼法将背篓变成桥边的石墩,敖丙这才跟了过去,隔了数十步,随着送亲队伍慢慢走,看着它从镇中唯一的大路拐进石坊。敖丙抬头一瞧,上面御赐的大字只剩个轮廓,然而悠长小巷和夹道墙壁却无声吐露出着曾经的富贵。

四下一片死寂,没有道贺,没有笑闹,没有喝彩,就连尽头的大宅门口,也是肃穆阴沉,仿佛那石狮子都沉着脸,仆役各个面无表情,活像是办丧事,只是把白缎换成了红绸,丧字换成了喜字。

想起从前那些见过威逼利诱、强娶强嫁的妖怪,敖丙皱起眉,一挥袖,转身就进了大门,将自己隐在角落中。轿子抬进门,轿夫放下便走,脚夫也只管将东西摆在旁边,连赏钱也不讨,好像急着应付差事。半晌不见有人上来迎接,只见那大红花轿兀自立在原地片刻,才伸出来一只洁白的纤手,掀开了轿帘。新娘顶着盖头,竟然自己走了下来。

敖丙凝神试探,却发现那的确是个大活人,步伐轻盈稳当,没半点儿异样。

可她越是正常,就衬得这局面更古怪。

明明是正午,里外却阴暗,不知是树荫挡着太阳,还是那股清冷幽寂连光也吞没了。堂屋一个人都没有,原本该父母高堂端坐的太师椅上空空荡荡,偌大的红漆木牌上,倒是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双喜,四角封着字条,隐约写着姻缘、来生之类的话,敖丙眯起眼,仔细看了片刻,也没看出来这是什么咒。

“来吧,李叔。”

敖丙闻声看去,从后面走出来一个白发斑斑的老头,怀里抱着牌位。

上面一个字也无。

新娘若无其事地走上前,走到蒲团前,直挺挺地跪下了。那位李叔端着牌位,低泣一声,抹起了眼泪,然而那新娘却微微别过头,语气坚定道:“别哭了,李叔,事已至此——”

那股香味又不知从何处飘了出来,竟然比方才还要浓烈数倍,敖丙正欲屏住呼吸,可此刻他却没了方才的不适,反倒有种充盈之感,虽然眼下闻不出究竟是什么,但凭经验来看,这绝不可能是寻常之物。

思忖片刻,他还是显了身,“这是何必?”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李叔险些将牌位摔了,然而那新娘倒是镇定,站起身,掀起盖头,双目炯炯,果然是一副坚毅之态,“这是哪儿来的贵客,我怎么不记得?”她不悦地皱起眉,瞪着眼前不请自来的人,又回头瞥了一眼,“李叔,送客!”

然而敖丙却站着不动,又问道:“那是什么香味?”

孰料那新娘听他这么一问,忽然变了脸,冲旁边还在发愣的李叔道:“干什么吃的,难道等我亲自动手不成?”她戒备万分地盯着敖丙,咬牙切齿道,“这位公子,若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从角落里又慌忙走出来两个婆子和一个年轻的小厮,看他们战战兢兢的模样,不过是普通的家仆,敖丙心有不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拱手道:“唐突冒犯,得罪了。”说罢,一闪身便离开了,去桥头取回背篓,又添了些东西,这才回到山上。

听他说完,哪吒放下筷子,嫌弃地撇撇嘴,“这不是什么配冥婚吧?”他从小接受的便是哥哥们宣扬的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一听到这种事,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冥婚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敖丙皱起眉,“而且我更奇怪那香气。”

“嗨呀,不管是啥子,这件事你们不能管,”太乙坚定地拍拍桌沿,“这万一是陷阱嘞?尤其是哪吒,绝对不能去。”

哪吒看他如此精神紧张,轻哼一声,“犯得着吗?坐牢还要放风呢,你就当我出去散散心得了,”他擦了擦嘴,又道,“再说,这要是真是陷阱,那他们早已知道我们在哪儿了,躲也没用。”

太乙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又不肯让步,两个人在小饭桌前大眼瞪小眼。

敖丙正要开口劝,哪吒忽然起身,抬脚就走,“算了。”

见他如此干脆地认了,敖丙便知道不对,收拾洗漱时,他趁机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

哪吒眼珠一转,得意道:“山河社稷图我拿走了。”

—T.B.C—

要问为什么神仙也会买菜做饭,问就是我想让藕饼过一下小夫妻围着灶台的日常生活(汗)。

此外有个麻烦事,我是农历和公历混写的。在第一章,因为在南京这样的大城市(笑),我默认是公历。然而从白江镇开始,我写着写着就写成农历了。为了符合逻辑,我改掉了时间线,离开钱府是农历七月半(公历8月22日),所以本章敖丙下山,我改到了农历八月初一(公历9月7日)。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