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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肉青蛙

灰白房间里的蓝色泡沫

是 @Olivine 的约稿

非常ooc 勿上升真人 不喜勿入 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在那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向遗照鞠躬,悲伤似乎没有压在脊背上让身体颤抖,动作如平日中参加演练般爽快利落,她抬起头,记忆中熟悉生动的脸在相框中维持着定格的瞬间,灰白的照片透明地倒映在眼睛中,从眼睛的窗户望出去,没能捕捉到一丝明显的色彩,彻底被关在了雾面玻璃造成的牢笼之中,对这个世界唯一还能感知到的是无能为力的违和感,所以没有柔弱的眼泪流下,只有泪痣冰冷地落在眼角。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张元英那样冷静,就算糟糕的死亡......

是 @Olivine 的约稿

非常ooc 勿上升真人 不喜勿入 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在那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向遗照鞠躬,悲伤似乎没有压在脊背上让身体颤抖,动作如平日中参加演练般爽快利落,她抬起头,记忆中熟悉生动的脸在相框中维持着定格的瞬间,灰白的照片透明地倒映在眼睛中,从眼睛的窗户望出去,没能捕捉到一丝明显的色彩,彻底被关在了雾面玻璃造成的牢笼之中,对这个世界唯一还能感知到的是无能为力的违和感,所以没有柔弱的眼泪流下,只有泪痣冰冷地落在眼角。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张元英那样冷静,就算糟糕的死亡与危机在生活中频繁发生,将情绪收拾地滴水不漏仍旧是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在葬礼进程中总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猜测与埋怨的话像细密的针从背后穿刺而来。隐约能听到外面隆隆的雷声,葬礼开始后好天气就恰逢其时地转到阴天,在潮躁的空气中酝酿着雨水的重量。

 

感知到的世界开始扭曲,像老旧电视无信号时断断续续的雪花屏幕,伴着细碎的沙沙杂声,风拍打窗门的声音、队友指责埋怨的声音、留在记忆中的声音,这些都让张元英感到烦躁。她松了松领带,将火气发在背后讲小话的那群人身上,回头不满地看过去。他们肯定没想到张元英会做出反应,因为平日里她也常受猜疑,却从不受影响,永远只选择无视。声音最大的那家伙愣了下,但很快又用仇恨的眼神与张元英对峙着,咬牙切齿的,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眼眶因为长久的哭泣已经红了一圈。不是所有人都像张元英那样冷静。

 

被那视线一盯,张元英像被针刺到了似的,有些清醒过来,恍惚扭曲的世界顿时恢复了几秒端正的时间,她猜到他们要说什么,因为跟这场葬礼的主人公关系要好,而且几乎所有人都将那家伙去世的责任安在了张元英的头上,现在在葬礼上又看到张元英跟无事发生一样站在这里,自然不会冷静。为了避免让逝者安息的葬礼演变为一场满地鸡毛的战争,张元英收回了视线,向角落的盥洗室走去。

 

比起悲伤与痛苦,想要晕厥的恶心感倒是更剧烈一些,是感知到违和而导致的后遗症,但最近这几天好像尤其严重。张元英撑着洗手台干呕了一阵,可什么都没能吐出来,撑住身体的手臂颤抖着,像风中飘荡的落叶,乘着没有方向也没有期限的风,随时都能坠落,最后被碾碎。

 

因为是夏天,从水龙头中流出的水也是温热的,张元英捧起一窝水往脸上浇,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的水没起到任何作用,水温太柔和了,扑在脸上反倒像水流温柔的爱抚。她抬起头,镜面中的自己看起来有些陌生,看到的世界似乎比从前更黯淡了些,濡湿的碎发黏在脸颊,惨白的脸色不算好,眼睛底下是深色的,眼神也有些空洞,没什么光彩,她确实有段时间没能睡好了。水正沿着面部流畅的轮廓缓缓流落,有粒水珠正好悬挂在眼角下痣的位置,放大扭曲了黑色的部分,顿了顿,又如眼泪般滑落。她觉得镜面中的人并不是自己。

 

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了。张元英已经从镜子中看到了答案,她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低下头,那滴水珠滴落在手背上,然后站直了身子,抽了两张纸擦拭湿漉漉的手,在将揉成团的纸扔进垃圾桶的同时,那个人开口了。

 

“她有东西留给你。”

 

张元英又抽了张纸,反复地擦着已经干爽的手指:“留给我吗?为什么?”

 

“那也只有她知道了。”

 

张元英垂下眼,向后靠着墙壁,手中的纸团朝另侧的垃圾桶抛过去,却连边都没挨着就落在了地上。真意外。看来最近状态是真的不好啊。她叹了口气。

 

那人弯腰将偏航的垃圾重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说:“这次,我以为你至少会伤心一些的。”

 

张元英偏头望向镜面,从中映照出的虚幻世界似乎比现实更温柔一些。

 

张元英说:“你不恨我吗?我记得你跟安宥真关系很好。”

 

那个不知道是叫秀智还是秀贤的家伙,是姓什么来着?连名字都没能记住,但对长相很熟悉,总之,是个常常在安宥真的身边乱晃,搂着手臂,搭着肩膀,总是黏黏糊糊喜欢身体接触的家伙。张元英与她没有什么接触,可在过去却总用戒备的眼神盯着元英看。这样的人,还以为会很生气呢,接下来会干什么呢?扇巴掌还是扯头发,或者是准备了更过分的东西。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敌意,本以为到如今这种地步,仇恨应该会发展到难以隐藏的程度,可她却像是怜悯一般望着张元英,那样的表情让张元英有些心慌,她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似乎被隐藏了所有人知道而自己不明白的事实。

 

“那也是她自己选择的。”

 

张元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回复了。

 

秀贤从随身的包里翻出本日记本,很厚实,应该用了挺久了,蓝色的封皮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粘着黄色的便利贴:给元英。每次出任务前,都会做这样的准备工作,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所以提前将所谓的‘遗物’收拾到一个盒子里,在每个物品上贴上便利贴,写上想要交予的人,如果真的出了意外,到时会有专门的人来负责后续。换句话说,这本日记应该轮不到她交给张元英。

 

张元英没有立即接过来,而是警觉地反问说:“你看过了?”

 

秀贤却答非所问地说:“任何事,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一面。”

 

张元英皱起了眉。

 

“你跟宥真看上去好像没那么亲近,这是能看到的一面。”

 

她将日记强硬地塞到张元英的手里。

 

“至于另一面……”

 

镜子照映出视线的盲区。

 

/

 

日记本很厚,而且每一页几乎都写满了,从日期上看,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记录,虽然并不是每天都有内容,但也断断续续地写到了最近。

 

张元英在一家名为‘Blue Bubbles’的咖啡厅看完了这本日记。她阅读的速度很快,以前在学校时有特地培养过这方面的素质,可读这本日记却比想象中花了更多的时间,有时会在某一页停顿很久,之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快速翻过去。

 

窗外始终翻滚着隆隆的雷声,读完最后一页,后面的纸张拿在手里有些突兀,张元英往后翻了翻,从里面掉出封信,她拿在手里顿了很久。违和感。最后还是没有拆开,放在了一边。合上笔记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酝酿许久的雨帘终于泄下来,而不时有雷电声势浩大地穿透阴霾与雨雾,转头望向窗外时,在雨水冲刷的玻璃上,只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倒映。

 

镜面中出现的会是没能看清的另一面吗?

 

 

/

 

张元英尽可能地让自己忙碌起来。最近睡眠的质量很差。或者说,她不太敢睡觉。陷入睡梦的陷阱是另类的放松警惕,在黑夜中暴露脆弱的一面,辛苦做的伪装与坚强都会功亏一篑。所以她只能让自己忙起来,整个人绷得很紧,不敢有任何放松的瞬间,她最近有些一惊一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躲在暗处即将袭击她。那种强烈的违和感几乎要将她吞噬,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被这些情绪所困扰,假装对周遭发生的崩坏一无所知,只要分清虚假与现实,按着过去的轨迹行动,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被队友担忧地喊住时并不惊讶,张元英知道自己状态真的糟糕到了一种境地,原本闭眼也能射满十环,但刚刚居然脱靶了一发。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她昨晚根本没睡,一大清早就来射击场练手,队友的脸逆着光,朦胧一片,和自己差不多高,身形看着有些熟悉,张元英微微眯着眼,眼睛沁出些生理性的泪花,感觉对方拍了拍自己垂下的手臂,身体有些站不住地晃了晃,她立马着急地扶住了张元英。

 

“没事吧?”

 

啊,声音听起来倒是不像。

 

张元英摇了摇头,挣脱了对方搀扶的手。心情突然就有些烦躁。

 

“喂,张元英,你真的必须得休息会儿了。”

 

队友叹了口气,难得强硬地按住了张元英的肩膀向后转:“拜托,明天还有任务要做,你要是以这个状态去,完全就是找死。”

 

听到‘死’这个字眼后,张元英抗拒的身体才终于安静下来。不能死。她垂下眼,任凭队友把自己推到射击场的门口。

 

“回自己宿舍好好睡一觉吧,张元英。”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闭眼倒在床上没多久就感受到强烈的睡意。这时还有余力分析造成异状的原因,原来这些天困扰她睡眠的真的不是精神方面的失眠,而是自己真的不想休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想到了清晨在射击场逆着光的身影,想到那本日记的第一页内容,想到安宥真。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

 

2018年6月15日

 

【从被选中的那天起,就一直有想要将一切都记录下来的想法。但训练比想象中安排的更紧密,想到外面的孩子们肯定不会过这样累死累活的生活,晚上偷偷躲起来哭了好几场,为什么就这么倒霉被选中了呢?可这样的事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国家在暗中挑选年轻的孩子们进行培训,他们需要秘密的帮手啊。那时候还以为是普通的体检呢,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装病不去了。总之,被选中了。来家里通知的长官很亲切,临走前还摸了我的脑袋,那时还真以为被选中是荣耀的好事呢。唉,被骗了。

 

我们会被抓进来进行密闭式训练的真正原因非常、非常、非常地令人无语。因为这个世界存在着不被普通民众所知道的威胁,官方起了个很官方的名字:‘黑影’,因为看上去就是一大片黑黑的影子,没有实体,但能被少数人看见。

 

我非常不幸地是这少数人之一。

 

如果什么都不管就只是放任‘黑影’们肆意行动的话,世界就会变得一团糟了。黑影破坏现实与虚幻的平衡,放大周围违和的部分,从手边冷掉的咖啡开始,再到身边的朋友,甚至于镜面中的自己,不断侵蚀着人的情感与生活,使人原来认知到的世界崩溃,失去正常的情绪与辨别能力,最后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每个国家都在暗地里培养专门对付‘黑影’的特殊军队。

 

因为大多数人是无法感知到其存在的,而我们的体内又恰好存在着一种极稀少的物质,总之,是能开发出对抗‘黑影’的资质,但其实就只是说的好听,我们也只是普通人,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能看到或感知到‘黑影’而已,这样的特质只在大约十五岁这个年龄段才能显现出来,而且也得经过专业的培训才能让捕捉黑影的感官灵敏。就因为这个,我们在本该好好享受学生时代的年纪失去了自由,被抓进来了。

 

拥有这样才能的人很少,所以一个都不能放过,就算在外面装样子和家长们说了漂亮话,可实际上也不会有选择的权利,同寝的熙真姐姐就是父母与自己都不同意,却还是被强硬拉来的。

 

被拉进来的第一天就听了长达三小时的动员演讲,“你们是现实世界的最后防线!”、“行走在光与暗交界的英雄!”,诸如此类的热血发言。但我才不关心什么拯救世界、守护国家之类的事情,不是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中二病,听到这些信息就会双眼放光任劳任怨地无私奉献啊,这可是会死人的事。

 

虽然我到现在还有点没弄清状况,但既然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进新生营大概两个多月了,本来还以为会类似霍格沃兹学院那样,让我们学习魔法,但其实很普通,跟我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军校差不多,练习各种身体能力与枪法,因为有能对黑影造成伤害的特殊武器,我们只要一边用尽办法躲避黑影,一边设法用枪打中黑影的致命部位。唯一不同的是还要同时训练‘精神力’,因为要强化对黑影的感知。

 

黑影虽然没有实体,但能操纵物品,比如把一个超重的冰箱甩过来砸人身上;可最可怕的是精神攻击,所以绝不能与‘黑影’产生任何接触,会被侵蚀。听教官说被侵蚀才是最可怕的,对世界的认知与构建都会在一瞬间里完全崩塌,强烈的违和感将人的理智吞噬,立刻就会疯掉,这样比直接死掉还痛苦,所以学到的第一堂课就是:如果队友被侵蚀严重的话,直接将对方击毙。

 

如果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我感觉我肯定下不了手。

 

每天训练结束后连手都抬不起来,只想蒙头大睡。想写日记的想法也就只是停留在想法的层面上,付诸实际似乎永远都差上那么一步。但今天,遇到了能让我雀跃地跳着迈出这么一步的人。

 

名字叫‘张元英’。之前听说过很多次,是C班的孩子,最开始的素质测试被分到最末的F班,但是个很不服输的家伙,有韧性又肯努力,每次月末考试都能成功晋级,最重要的是长得漂亮,现在完全是被当做传奇称颂。因为是同期入营,刚进来时远远的见过一面,她从另辆巴士下来,在人群中很显眼,本来个子就高,一路上还踮着脚,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既兴奋又好奇的样子。那时候就记住她了,因为很有趣,眼睛亮亮的样子,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样子,好像混进来个天真的小朋友啊,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没能想到,传闻中的‘张元英’居然跟那时的孩子是同一个人,今天重新见到她,与刚入学的样子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伤心。

 

能遇到她也是个意外,如果按平常的日程的话,我是绝对见不到她的,毕竟张元英可是个可怕的努力家啊,我的话,能熬过每天魔鬼的训练就已经是万幸了。

 

昨晚熙真姐姐生日,避开宿管的耳目,和她聊到很晚,想家了,对未来也有些害怕,我们这样有点像‘敢死队’不是吗?是无法将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可悲的家伙。我才十五岁啊,为什么就开始想这么深沉的事情了。一想到自己的年龄,就更难过了。姐姐只是抱怨发泄几句,但我好像更敏感一些,难受了很久,整个夜晚都没能拥抱过睡意。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还是睡不着,决定起床训练。除了天生的身体素质不错运动神经发达以外,我最引以为傲的技能就是射击,第一次拿枪时教官夸赞我有天赋,或许是因为这个才被分到B班,毕竟在其他方面,我也不过是个菜鸟新手。人们都更喜欢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出发,所以走出宿舍楼迎接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我希望由从我手中发出的第一声枪响开启这美好的一天。

 

但没想到,居然有人比我来得还早。】

 

 

张元英清楚自己在做梦,但意识却像深陷沼泽般朦胧不清,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因为这一切都早已发生。比起做梦更像是回忆,梦境只是提供了一个向过去回溯的窗口,二十二岁的张元英站在未来的视角回望曾经,透过梦的缝隙,站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射击场中。

 

那时她十四岁,是个有些幼稚与骄纵的孩子,对所谓的军事化管理与秘密训练都没太多具体的概念,背包里装着毛绒玩具与漂亮裙子,过来通知的军官很帅气,让她想到喜欢的漫画封面,想着以后或许也能变成这样帅气的模样,很兴奋地收拾了行李。最开始说的没那么严重,只知道发放的福利很好,家人们虽然担心但也都认为这是好事情,为国家做事是光荣的。但当训练开始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彻头彻尾的骗局。而在那时本应拥有的天真与幼稚,则被彻底撕裂丢在了过去。

 

最开始只是抱有些不服输的心态。在原来的学校里,张元英一直都是受到表扬的那类人,满分的成绩,优越的家境与长相,总是受到追捧与喜爱的。但这里评判价值的标准却与外面的世界不同,只有书面成绩好是没用的,漂亮的脸蛋和好家世更是不值一提,所以刚进来被分到最差的班级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在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真的缺乏实力,只有努力提升自己才能得到赞赏,如果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就是只有各方面都强大了才能活下去。

 

幸好张元英对环境的适应力极强,在其他同学还沉浸在糟糕的情绪中时,她已经意识到潜伏在未来的危机。确立了目标,所有技能都能靠日积月累的努力慢慢累积追上来,立马付诸行动,或许是因为其他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于自身而言的微小进步放在群体中是极为显著的,就这样,从最差的F班快速升到实力中间的C班。

 

上个月的月末测评差点晋升到B班,射击的分数拖了后腿,所以六月的目标主要是‘努力提升射击水平’。天还没彻底亮起来的时候就占据射击场的一席之地,用第一声枪鸣拉开晨曦的帷幕。

 

瞄准时紧紧盯住最中心的十分位置,但在开枪时手却总会受到震动使子弹偏离预计的轨道,弹孔擦过靶心,在中心外围留下痕迹。经过半个月的专项训练已经算有很大进步,在现在新生中也是不错的成绩,但张元英却无法满意,她想要的是毫无偏差的满分,而不是接近满分。在实战中是一点误差都不能有的。

 

早晨用来练手热身的第一轮射击很糟糕,十次中只有三发能正中红心,其余都只是擦边,甚至有一发完全射偏,弹痕留在最外围的分数圈,因为她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这时还很稚嫩,很容易受外界影响,有些被吓到了,所以最后一发没能射好,惊吓又转变为恼怒,张元英取下耳塞,不太高兴地扭头看过去。

 

那是个大晴天,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透过敞亮的玻璃窗刺进室内,那个打断张元英射击练习的人站在不远处,逆着光,朦胧一片,和自己差不多高,要将脸看清楚的话有些困难,张元英眯了眯眼睛,而那个人则很配合地向前走了一步,身上罩着的光溜走了,仿佛刚刚的模糊不清是错觉,在看清那个人脸上的笑容时,张元英才稍微清醒了些,这是个回忆过去的梦。

 

张元英眨了眨眼,被阳光刺痛的双眼沁出些生理性的泪花。

 

 

【那时我出现的时间与地点似乎很不是时候,也许打扰到她练习了。她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瞪着我,手里的枪下一秒就要举起来对准我一样,我差点就举手投降了。但她的眼睛湿湿圆圆的,眉毛还皱成八字形,那副模样不知道该说可爱还是搞笑,所以没能忍住,对着她笑了。其实也是为了缓解尴尬啦。笑容是最好的敲门砖不是吗?尤其是我的笑容。额。反正,是自己看的日记,小小的自恋一下应该也无伤大雅,虽然在其他人面前我也是这样做的,哈哈。

 

被这么盯着看有些心虚,就抱歉地朝她笑了笑,自来熟地说了‘早上好啊,今天天气不错嘛。’真不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脑抽对着陌生人说这种没营养的废话,不过,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所以才会说废话吧?她没怎么搭理我,明明看起来像个孩子,却在装大人样子,绷着脸,很严肃地点了下头,似乎是一句话都不想跟我多说,又带上耳罩沉浸在她的训练中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发蒙,想着,啊,被无视了,好尴尬啊,脸皮火辣辣地烧起来。

 

气氛太奇怪了,很想直接走掉,但既然都已经打过照面了,离开的话好像显得很刻意,所以硬着头皮去拿了装备,回来时跟她隔了一个射击位。在她打完一轮换弹匣的间隙里,我的第一轮射击开始了,打偏了三发在九环里,其他都落在十环中心,没想到热身时手感还不错,算是正常发挥。

 

打完后低头换弹匣的时候才注意到不对劲,因为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了,没有传来射击的声音。我奇怪地往边上看了眼。那副场景,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她把护目镜取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隔壁的射击位的,出了点细汗,发丝黏在有些红润的脸颊上,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瞬间就回想起两个多月前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好奇的、期待的、兴奋的模样,觉得很有趣,眼睛亮亮的样子,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样子。这么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但她确实是开枪了的,朝着我的心脏,砰的一下,我瞬间就被小朋友天真的眼神击中了。

 

她说:今天天气确实不错呀。

 

哈哈……

 

我有些替她尴尬了。】

 

 

 

那时会主动向安宥真示好,是因为这家伙的射击水平很好,她带有些慕强的心理。当然,还存在着另一个清醒状态下的张元英绝不会承认的理由:安宥真举枪射击的样子很帅。托枪瞄准时需要集中百分百的注意力,与平时嬉皮笑脸玩笑的样子不同,透过瞄准镜盯住猎物的安宥真有着世界上最冷酷的表情,外面投进的光斜斜地笼罩着那片区域,热量慢慢升上脸颊,等注意到时,已经脱口而出了一句傻话。

 

“今天天气确实不错呀。”

 

安宥真好像僵住了一样,向上推了推护目镜的边框,又挠着额角,干笑了两声。

 

“是很不错。”

 

二十二岁的张元英自然清楚这是句再白痴不过的低水平搭讪,但十四岁的张元英不觉得,那时正处于一种狂傲的中二病阶段,好像不怎么明白‘尴尬’是什么意思,只是想到安宥真进来时朝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于是依葫芦画瓢地回馈给她,并由衷地认为这是散发善意与表示歉意的一种直白方式。

 

张元英向安宥真伸出手:“我是18期暂时待在C班的张元英。”

 

安宥真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想尽可能地笑得开朗一些,但展示出的结果却很失败,她好像还沉浸在尴尬中,笑得有点夸张。

 

“你好,我是18期B班安宥真。”

 

“你能教我射击吗?”

 

“什么?”安宥真笑成一条缝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的枪法很好,”张元英兴奋地指着她刚刚打出的成绩,“我记得上次月测的射击专项中最高分是95,而你刚刚打出的成绩是97,精确度可以说是同期中最好的。”

 

安宥真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那个95,也是我的成绩……”

 

 

【我看见张元英的眼睛变得更亮了,之后就一直拉着我的手摇摇晃晃还在原地蹦蹦跳跳的。说真的,虽然是有点难抵抗这样的热情啦,但被漂亮孩子崇拜的感觉很好。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传闻中以恐怖的速度快速成长的怪物新人,原来也不过是普通的孩子,居然说要拿她私藏的漫画书作为我授课的学费,尽管我对漫画没什么兴趣,但我对张元英很有兴趣,所以就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又和元英总统握了手,还煞有其事地签订了秘密协议:每天早上五点在射击场见。听到这个时间,我差点就要反悔了。可看着元英兴奋的样子,只能痛苦地把想要偷懒的想法咽回去。元英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说:一起加油吧,宥真。得去A班才行啊。听到这样的话,真的很佩服她,又联想到听说过的传闻,在心里第无数次感慨,这孩子的目的性是真的很强啊。

 

可还没来及向她做什么回应,元英就低下了头,露出有些害怕与悲伤的表情,低声说: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那时的感觉真是五味杂陈,因为被元英说出了最关键的本质。昨晚没能睡好的原因,来到这里后崩溃大哭好几次的原因,每天训练结束后累得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倒床上呼呼大睡的原因。不是因为训练太累又羡慕外面同龄人幸福的生活,在这些表层的烦恼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真相:如果不努力的话,是真的会死。

 

周围跟着一起训练的同学们,包括我自己,其实潜意识都在抵触着这件事,每天都抱着完成任务就结束的心态,拖拖拉拉的,要被教官的哨子警告了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迈上两步,其实根本就是在逃避。

 

但张元英没有逃避这个可怕的事实,硬着头皮只为了‘活下去’这一个目标不顾一切地努力着。

 

这样的人,非常的了不起。

 

所以,我也打算这么做。

 

我想和张元英一起升到A班,然后,一起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的话,就会有未来了,应该是这样的吧?】

 

 

与安宥真的B班宿舍不在同一栋楼,所以在宿舍楼下就互相告别,回忆中的张元英在说完明天见后就没有任何留恋的转身离开了。但因为是梦境,张元英似乎更多是以一种局外人的旁观视角看待这段记忆,在十四岁的张元英上楼从这个舞台退场后,她依然留在原地。因为在这个场景的舞台上,另一个主角还没有退场。

 

她看着安宥真站在C栋的宿舍楼下停了一会儿,仰着脑袋,眼睛亮亮地盯着三楼,路上的元英交代了很多信息,比如宿舍是301室,最喜欢吃食堂二楼的奶油意大利面。安宥真在楼下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笑着慢跑回自己的宿舍。

 

这是她进到这个地方后,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安宥真,明天见!”

 

我很期待明天。

 

不,我应该期待接下来的每一天。】

 

/

 

2018年10月1日

 

【这篇日记本来应该是昨天写的,但昨天忙了一整天,所以延迟了一天。

 

昨天,九月末,月末测评的结果出来了。

 

每天都和元英五点射击场见,一起努力训练,一起看漫画,一起吃食堂二楼的奶油意大利面,一起迟到被教官罚跑圈(额,后面的部分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安宥真和张元英终于都晋升到了A班!耶!

 

下午的训练结束,教官刚吹哨宣布解散,元英就从隔壁队伍跑来找我,脸被热得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我还没来及说话,她拉起我的手就开始跑起来,边跑边激动地喊:出来了!出来了!安宥真!那个出来了!

 

啊?到底是什么出来了?我还懵着。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往食堂冲,只有我们逆着人流跑。人潮像潮水般向前奔腾,只有我们俩扑腾着逆流而上。手握得很紧,我一会儿盯我们相握的手,一会儿盯元英的背影。训练时她永远严格照标准做,把原本有些好笑的跑步姿势改掉了,但心情好时元英就没那么一板一眼,跑起来也蹦蹦跳跳的,扎在后面的马尾也跟着晃来晃去。不知道为什么,盯着盯着,我的心就变得痒痒的了。

 

跑了一会儿,人流也散去了,空荡荡的道路上只剩我们两个,还有一些在风的搅动下翻滚的落叶,到处都拉着的标语。我低头看见我们俩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落在宽阔的路面上,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奔跑着,很自由,仿佛延伸到很远的地方。我突然像浓缩的情感雪球砸中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既感动又开心,但我唯一能明白的是张元英。所以用力拉住了元英的手,向后拽,她的脚步顿了顿,而我蹦起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地上的影子也融合在一起了。

 

抬起头,成绩榜单上,安宥真和张元英的名字也并在一起。

 

A班。】

 

/

 

2019年4月5日

 

【在新生营差不多待了一年了,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到了可以接触真正‘黑影’的阶段,上面陆陆续续会给我们安排实战的安排。实战可不是开玩笑的啊,虽然模拟战做了很多次,有经验的前辈们到时会跟着一起,要解决的‘黑影’也不过是潜伏在市区又找不到大部队的个别家伙,但还是有些危险指数的。啊,好紧张。

 

为了避免每支队伍的实力相差太大,所以这次实战分组并不是像平时模拟练习时的同等级随机分组,而是由A班的成员做队长带领其他等级的孩子们,这也就意味着,到时我没法和元英一组了。我第一次讨厌自己在A班。

 

负责探勘的调查组前两天在市区的一所小区里检测到大约三个黑影,据说前两年曾在那里发生过一起很轰动的凶杀案,许多人都嫌晦气搬走了,附近也常有‘诅咒’的谣言,因此招致了‘黑影’的窥探。还住在那里的住户最近都隐约有被侵蚀的迹象,情绪不高、心情低落、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感觉到违和。但幸好只是初期,任务难度应该不大。

 

昨天抽签决定哪组负责这里,因为是未知的第一个,大家都不太愿意先被抽到。除了张元英。元英的中二病时间似乎持续的有些长了,而且症状有加重的情况。她好像完全不害怕,还以为这是好玩的事情,整天握着拳头嘀咕要保护世界拯救人类的话,是个完全的乐观主义者。昨天抽签时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握着拳头咬在嘴唇前,亮晶晶的眼睛很期待地盯着决定我们明天命运的盒子,可在场所有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兴奋,和她一组的成员都在背后对这个过分有冲劲的队长报以怨念的注视呢。

 

为了让元英不要给她的组员留下糟糕的坏印象,我用手肘顶了下她的腰侧,果不其然,元英抖了下身子坐直了,瞪圆了眼睛很生气地盯着我看。啧,为什么脸开始烫起来了?但我假装很冷静,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并小声提醒她不要太张扬。我听见元英冷哼了一声。没过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腰被狠狠捏了一把,这记仇的孩子居然还顺时针拧了一圈。拜她所赐,我当着负责纪律的教官、来视察的领导、身后相信我能力的组员们以及周围一圈朝夕相处一起训练的同学们的面,在座位里缩成一团,死死扒拉住张元英的手臂惨叫着让她赶紧松手。

 

而负责抽序号的领导正好从盒子拎出了纸条,面带微笑地朝麦克风喊着:蓝队。

 

大礼堂的音响效果不知该说好还是烂,说好的话,那声“蓝队”比练歌房的回音还大,说不好的话,那短促的句子又直击灵魂,萦绕不止。

 

我含着泪花瘫倒在座位里,拉过张元英细细的胳膊准备狠狠咬下去报复回去,一边还思考着这个问题:

 

蓝队是哪个倒霉蛋?

 

可手里拉着的手臂突然失去挣扎的力度了。

 

我感觉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往我这里看,比刚刚因为我的惨叫而吸引来的注意力还多。

 

啊,蓝队。

 

我下意识地看向元英,而她也懵懵地盯着我看。

 

我是蓝队队长。

 

姐姐……

 

张元英这么喊着,突然拉紧了我。

 

她是在担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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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6日

 

【今天开了一整天的会,研究作战计划。因为是队长,还得为组员们负责,但除了之前待在B班时同寝的熙真姐姐外,我跟其他人并不算熟,所以会议解散后,我提议大家一起去吃晚饭,促进彼此间的了解。

 

回宿舍时有些晚了,回来时元英正坐在我的床上看漫画,应该刚洗过澡,头发没有吹干就披在肩上,浸水的发梢把身上纯棉的白T恤弄得湿湿的,我的床也湿湿的。我感觉到她有些生气,她从昨天抽签结束后就开始生气,虽然和她说话还是会回话,但却是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她对不熟的陌生人甚至都不会这样。看到她坐在我床上时,其实有点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往我床上滴水的头发肯定是故意的,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却刻意保持距离好得多。这样耍脾气的张元英才是我最熟悉的样子。

 

我想像平时那样跟她开玩笑,比如假装很生气和在意地说她一顿,或者冲上床,挠她痒痒把她挤下床。我知道她也期待我这么做。但我们好像比想象中更了解对方,所以她总能找到让我不舒服的办法,就像她不吹头发就坐在我的床上,把我的床搞得又乱又潮,她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可我对着张元英真的有认真生过气吗?好像从来没有过。

 

偏不让她如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反抗方式。

 

所以我一句话都没说,特地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假装在找东西,故意无视她,然后进了卫生间,我知道她在偷偷打量我。

 

我去卫生间不是想洗澡,也不是上厕所,她没料到我会出来的那么快,偷看我的样子被捉了个正着,尽管她在瞬间就猛地埋头下去,继续‘津津有味’地读她的漫画书。

 

也许是做贼心虚,张元英在之后的几秒里都没有再抬过头,不敢再看我。

 

所以我的计划到目前为止进行的非常顺利:把从卫生间拿出来的那条毛巾扔到张元英的脑袋上,然后扑上去压着她一顿猛搓。

 

但后面发生的事让我有点后悔那么做。

 

因为张元英的力气真的、真的非常大。

 

她好像有点被吓到了,尖叫着下意识挣扎起来。幸好她知道是我,没使出用来格斗的那套招式对付我,只是胡乱挥着手脚,但带来的效果也足够了。我肚子上挨了好几拳,下巴被她用脑袋顶了,其他部位也无一幸免,都被她张牙舞爪地招呼了一遍,痛的我三秒都没能坚持住就丢了毛巾往后撤。

 

元英的头发被我揉的一团糟,脸也因为激动闷得红红的,她从床上坐起来,气鼓鼓地瞪着我,然后把掉在肩上的毛巾扯下来,很用力地扔到我身上。

 

但因为张元英那个时候看起来实在太好笑了。如果有条件的话,我真想把那个样子拍下来,以后一定能用来嘲笑她很久。凌乱的张元英正极力表现她的愤怒,可浑身都痛得要死的我却还是没忍住笑出来了。

 

元英好像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愣了下,露出了很迷茫的表情,可下一秒,又弯着眼睛跟我一起笑起来。

 

就这样,我们无声的冷战在持续一天后同样无声地落幕了。

 

 

 

后来在给元英吹头发的时候我才彻底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给她吹头发时,她总仰起头看我,圆眼睛湿湿的,眨了几下,然后乖乖低下头,我摸了摸她后脑勺,温热的风搅动了一切,而我们之间只存在吹风机呼啸的声音,我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刻。但我的手一离开她的后脑,她就又仰起头看我了。

 

我有点明白了。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我说。

 

元英张了张嘴,又眨眨眼,然后低下头,虽然我的手还没放到她的后脑勺上。

 

‘你是想去明天的实战吗?’我故意说。

 

我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收紧了。

 

‘不是。’她闷闷地说。

 

‘我只是想要在姐姐前面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很危险。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

 

我和张元英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她是乐观主义者,而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派。但其实比起盲目的乐观与自信,我更倾向于元英是经过思考后才决定这么做的。怎么可能不害怕呢?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射击场见面时,她低头嘟囔的那句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元英是知道怎么做才能做到最好的,所以将一切可能出现的坏结果从最开始就无视掉了,然后心无旁骛地向前走。

 

可我做不到像她那样,虽然这么说很丢人,但我确实在元英面前哭过很多次。我害怕‘黑影’,也害怕死亡,害怕出现意外,害怕很多东西。而张元英大概比我自己都清楚我有多害怕。

 

她是在担心我。

 

这个时候,我们的身份好像有点互换了。

 

我变成了乐观主义者,而元英站在了现实主义派那边。

 

我关掉了吹风筒,最后揉了揉元英的脑袋,她扬起脑袋,有点难过地盯着我。

 

我说: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明天我要去市区,回来时带给你,

 

元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堆我很难带回来的违禁品,大概是看出我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她没忍住笑,尖尖的虎牙一闪而过,低下头捂住嘴巴,自己一个人闷闷地笑了很久。

 

我也跟着一起笑,但笑着笑着,突然就感觉到有些难过。

 

所以我弯下腰,紧紧抱住了张元英。刚刚吹过头,洗发水的味道挥发的到处都是。她的呼吸很近地靠在脸侧。

 

最近常常在想,幸好那天早上去了射击场,幸好在那里遇到了元英,幸好我的射击水平不错,幸好……总之,有无数个‘幸好’组成还算是满意的现在。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了,对未来也变得有了些期待。我们的人生就是在未知的恐惧中期待明天。而我所期待的未来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想了想我们的未来,然后说:元英啊,我们要一起活下去才行。

 

元英回抱住我,她可能也有点感动,感觉她的心跳声变得好快。慢着,也可能是我的心跳。

 

关于到底是谁的心跳这件事,我想了很久。

 

结论是:我可能有点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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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7日

 

【今天到目标区域附近占点观察,虽然位置比较偏僻,但好歹也是归属于市区范畴,总比我们训练营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很多。计划是晚上行动,白天空闲的这段时间倒是很自由,但领队的前辈不允许我们跑到太远的地方去,在地图上画了个很小的圈,只让我们在这块区域活动。

 

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和熙真姐姐待在一起,叙叙旧、互相安慰,说些不要紧张、害怕之类的话,尽管效果微乎其微就是了,但我们都很成熟地没把恐惧表达出来,还有其他组员看着呢。熙真说想出去转一转,她好像还挺好奇我最近过得怎么样的,路上我一五一十地把情况都告诉她,毕竟是刚进训练营时分到的第一个舍友,虽然后来再没什么交集,可我还是很愿意亲近她的。

 

路边有很多卖小玩意的小摊,熙真蹲下去挑选漂亮的合自己眼光的,我也跟着蹲下去,想着买什么送给元英做礼物。熙真突然说:看来宥真你很喜欢元英啊。

 

我差点没稳住,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去。

 

惊慌了两秒,才琢磨过来是我做贼心虚,过度解读了她的意思。

 

虽然她也没说错就是了。

 

熙真最后什么都没有买,而我很纠结地选了半天,最后怀了点小心思,选了两个钥匙吊坠,分别是兔子和小狗玩偶。我打算把兔子送给元英,因为她们长得很像。

 

在和熙真姐姐回去的路上,她说下次再来这附近仔细逛逛吧。

 

我点了点头,记住附近有意思的地方,以后带元英来这里玩一定会很有意思。

 

时间好像差不多了。这篇日记写的有点潦草,因为我其实还挺紧张的……

 

最后,希望我们小组所有人都不要受伤,平平安安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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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10日

 

【我感觉有些混乱。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我的脑子好像快炸了,现在要冷静下来好好整理整理。

 

7号那天晚上。

 

我……

 

只有我。

 

只有我活了下来。

 

里面根本不止三个黑影,那里有地下室,全他妈躲在下面呢。当时明明都已经结束了,明明应该已经结束了的。但是,在放下心来互相庆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从底下传来的气息,从来没有感应到那么多黑影过,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像要结冰了那样,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甩到墙上了。

 

B级以下的成员们很快就牺牲了,幸好有前辈在,他反应很快,我和熙真几乎没怎么帮上忙,光是躲避不被黑影接触就已经耗尽精力了。都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真是一场噩梦。将黑影清除干净后,还算正常的只剩我们三个,以及两个因为被黑影接触到而受到侵蚀的组员。

 

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被侵蚀的样子,就算在教科书上读了千遍万遍,听教官们讲了无数次的例子,都不如亲眼见到那样绝望。我们组年龄最小的、来自D班的东民,总能想出适当玩笑活跃气氛的开朗孩子,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呢?好像灵魂都被剥夺了,只剩躯壳在这个世界游荡。当我们聚在一起讨论时,只是安静待在角落微笑的智雅,那时却疯狂地大笑着用拳头砸墙面。

 

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连伤口的疼痛都意识不到了,好像被剥夺灵魂的人是我才对。一声枪响把我的灵魂拉了回来。智雅倒下了。前辈放下枪,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看不出任何的动摇。过去都会仰慕前辈坚定强大的样子,可那时我只觉得害怕。他说:还有一个,你们应该学着自己解决。

 

如果队友被侵蚀严重的话,直接将对方击毙。

 

可我下不了手。

 

眼泪已经冒出来了,手好像也在颤抖。

 

那时,熙真拉住了我的手,轻声说:我来吧。可她看起来也很难过。

 

我知道,我是队长,应该由我来做的。但我软弱地退缩了。我不想承担亲手击毙队友的罪。所以躲在了熙真姐姐背后,做了胆小鬼。

 

可后来,连熙真都被侵蚀了。

 

在快要离开那个地方时,明明都已经看到光了,外面路灯与月亮的光芒透过半掩的铁门缝隙在地面留下雪白的痕迹,风突然大起来,将摇摇欲坠的门狠狠合上了。突然感觉到身后又出现了阴冷奇妙的气息,但发生的太快了,跟在身后的熙真没能及时躲开,回头时看到她彻底被黑影吞噬的样子。而我在下意识躲开的同时,瞄准黑影的致命点开了枪。

 

这个任务总算是彻底解决了。

 

见识到一切发生的前辈在结束后拍着我的肩膀夸赞我那时的临场反应很棒。

 

因为这次任务造成了很大的伤亡,出事的又都是新生,而且是因为勘察不当导致的失误,我和前辈都接受了调查,最后上面决定彻底封锁此次任务的所有信息,为了不制造在营待命的新生们实战前的恐慌,回去大概会宣布我们这支小队表现优异,全员直接晋升之类的信息。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算错,我作为这次任务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新人,表现出色,前辈为我说了很多好话,确实被破格分到首都总部,提前从新生营毕业。这意味着我在面临更大程度危险的同时,也可以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了。

 

可我只知道我亲手杀死了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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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30日

 

【伤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下午安排出院,然后直接去总部报道。

 

我拜托前辈把礼物带给元英。给她写了封信,让她不要担心,好好训练,不要受伤。

 

我有些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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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英的实战任务被排在第四场,难度并不高,但因为在实战中表现很好,即时毕业被分派到南区分部。

 

在那里听前辈说了些事情,有关第一场实战全队晋升的真相。其实以前在新生营时就有人对这件事提出过猜疑,不管怎么说,全队一起晋升的几率都实在太小了,而且除了队长安宥真回来送过东西以外,再也没听说过其他人的信息,因而各种小道消息层出不穷,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但真相简单到有些让人无语。

 

她这时候才彻底搞明白安宥真突然消失的真相。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埋怨过,失望过,也担心过。

 

但到了后来,这些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听到这个前辈说起这个消息时,张元英也只是顿了顿换枪匣的动作,梗在心中郁结了大约半年的那个结块,突然就悄无声息地消融了。她端起枪,瞄准靶子最中心的位置,“砰砰砰”连打十枪,每一枪都打进十环。

 

她一直都不认为安宥真是被淘汰的人。

 

 

两年后被分到首都总部,那是个闷热的雨季,乘坐吉普车驶向首都的路上下了场雨,但猛烈的骤雨在穿过阴晴分界线后很快就停了。从车厢里钻出去后通过了条长长的林荫道,遮蔽了阴霾的天空,隐约又听到隆隆的雷声在远处酝酿,在潮躁的空气中掀起阵黏稠的风,拨动了树梢的起伏,在唰唰移动的窸窣声响中,停留在叶片的雨滴啪嗒地滴落,突如其来地袭击了张元英的后颈,在闷热中不平静地流下突兀又冰冷的痕迹,浸湿了体温,衣服黏湿着扒住了背脊。

 

两年的时间到底都能改变什么呢?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都仿佛发生在昨天般历历在目,可唯独缺少了应该拥有的感情,怀念、喜悦、痛苦,当回忆过去时,这些本来应该存在的情绪却成为被遗忘的空隙,留下一个个空虚的破口,徒留回忆的风涌入,发出悲悯的呼啸。这是被黑影侵蚀后留下的后遗症。

 

大约一年前,任务途中发生了意外,张元英不小心被黑影接触到,触碰的时间很短,甚至不到一秒,因为张元英在同时开了枪,所以下一瞬,那个黑影就在眼前灰飞烟灭。并不是被黑影彻底吞噬的程度,只是在当时恍惚了几秒,但从那个瞬间起,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

 

作为正常人的情绪被腐蚀,身体更像一个不承载任何灵魂的纯粹躯壳,感受不到恐惧、痛苦与悲伤,但同样也领悟不到快乐、幸福等积极的情绪。身处在一个布满违和感的世界,眼中看到的世界是灰白的,歪斜的门框、扭曲的镜面、所有人都是同样麻木又僵硬的灰暗面孔。张元英从前的记性很好,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能深深记住,可自那以后,就连原本亲近的朋友都认不出来。生活就是从这里开始转变的。

 

与黑影产生接触后仍保留理智的人是少数,也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多做心理调节,感受生活中所有情绪的波动,如果自身本来就有想要积极恢复的心态的话,很快就会好起来。但当进入那样一种状态,就几乎不会再有积极的情绪。而且也不全是坏处,感觉不到恐惧、痛苦,在危险中更能以清晰理智的头脑去分析和解决问题,至少能保证‘活下去’的几率变大。

 

但偶尔,也会有迟疑的时候。

 

远远地能看到总部派来迎接她的人也在向这个位置走,那人穿着简单的训练服,白色短袖与迷彩裤,身高腿长的,步伐大而稳,走起来很好看。

 

雨突然又落下来,先是不轻不重的几滴小雨,伴着一道撕破天际的闪电,雨幕终于重重地落下来。来接她的人没带伞,有些狼狈地举起左手遮在头顶上方,然后大步地向她跑过来。除了哗啦的雨声与脚步带起的踩踏声外,世界很安静,厚重的雨雾模糊了视线。

 

雨重重地打在头顶的树叶上,时不时地从缝隙间落下几滴砸在身上。至少在还算浓密的树荫下还勉强可以忍受这种程度的降雨,所以从车上拿下的伞一直握在手里没有打开。

 

最后很巧合的在林荫道尽头汇合。

 

站在树荫下的张元英望着站在雨幕中的安宥真,头顶的树荫线仿佛形成道微妙的分界线,两个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

 

安宥真似乎遗忘了雨落在身上的重量,愣愣地将遮在额头上方的手慢慢放下,浑身湿漉漉的,看上去有些恍惚,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淋湿的小狗。张元英不自觉地做着比较,记忆好像比想象中更清晰,安宥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长高了些,与三年前那个站在晨曦中说今天天气很好的人相比,没有任何的不同。

 

她能认出安宥真。

 

 

2021年7月1日

 

【2021年7月1日,天气阴,时隔两年,我又重新见到了张元英。

 

在这两年里,日记依然断断续续地写,但更多时候会忘记这回事,因为每天都是重复着度过,训练、训练、训练,很无聊,好像没有什么记录的必要。但今天突然又涌上初次写日记时兴奋的决心。是因为又遇见元英了吗?

 

刚刚往前翻了翻,发现在这两年中为数不多的几篇日记中都提到了元英,虽然从新生营提前出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但也时常会想到她,总是牵挂在心里,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也会下意识地想:啊,如果是元英的话,肯定就会……

 

张元英变了很多。

 

不仅仅是长高了,脸颊上软软的肉消失了,还有眼睛亮亮的样子,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样子,天真的小朋友好像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那时突然看到她,我很惊讶。但她却与我不同,很平静,从表情上看不出在想什么。元英将手上拿着的那把长伞打开,替我举到头顶,雨落在绷紧的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我心跳的频率,在雨声的掩护下,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那把伞有点小,她往前迈了一步,跟我一起站在伞下,空间有些局促,距离得太近了,我有点紧张。

 

然后她向我伸出手。

 

啊,元英总统又跟我握手了。

 

但是她说:初次见面,我是从分部调过来的张元英,以后请多指教。

 

于是,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

 

 

安宥真愣了下,然后才握住张元英的手,握住的力度很大,过分用力了些。她看上去有些失落,笑起来时很勉强。

 

“初次见面,我是18期A队的安宥真。”

 

雷声又隆隆地滚动起来。

 

张元英垂下眼,避开了安宥真的视线。

 

她当时并不明白,却隐约感受到了。

 

梗在心中郁结的那个结块,似乎并没有顺利消融,而是作为蓄势待发的种子,等待着某一刻,并期待破土而出。

 

/

 

2021年8月16日

 

【被黑影侵蚀后看到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呢?我曾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尽管这两年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队友在眼前被黑影吞噬,最后留给我们的只剩一个或许麻木、或许癫狂的躯壳,可无论如何都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在张元英的身上也再也找不到元英了。

 

和我一起训练的元英,一起看漫画的元英,一起吃食堂二楼奶油意大利面的元英,一起迟到被教官罚跑圈的元英,生气时会故意很客气的元英,湿着头发坐在我床上的元英,亮着眼睛对我笑的元英……

 

现在,每次向她看过去时,能看到的只有冷漠的侧脸。

 

我想知道她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想知道她看向我时又到底在想什么。

 

是真的无法感知到痛苦吗?无法再感受到喜悦、温暖、悲伤,失去一切感知生活的能力,望着被扭曲的世界活着。没有像那些被吞噬的人一样即刻崩溃是因为还没被腐蚀掉最后理智思考的防线,可实际上却是连崩溃的情绪都消失了。

 

当看到她眼睛时,我突然变得很想哭。】

 

/

 

“你知道遗愿清单吗?”

 

张元英垂下的手不算明显地抖了一下。

 

睡梦中的意识突然变得清醒了些,也许是因为这时的时间点已经非常接近现在,张元英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点:自己正在虚无过去的回忆中沉浮。她抬起头,安宥真坐在边上的驾驶座,有些焦虑地用手指击打着方向盘,窗外朦胧的月光只给车厢内带来些许微弱的光线,她瞟了张元英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尴尬地吞咽了一下。

 

车窗外是栋老旧的建筑物,从倾斜的立牌上勉强能看出是家废弃酒店,探勘队在这里检测到异常的能量波动,而那时她和安宥真被分到一组,作为先头部队负责打探更具体的情况,附近一片荒芜,几乎没有合适的蹲点与等待的地方,所以她们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并等待着黑影最容易被勘察到的时间。

 

在那之前,她们很少有过独处的机会。

 

安宥真是个很难忍受这种尴尬氛围的人,所以她又多解释了句:“就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你最想要尝试与完成的事情。”

 

张元英专心致志地盯着车窗,那栋她们即将进入的建筑在昏暗中摇摇欲坠,同时玻璃上还模糊地贴映着安宥真的影子,她的额头抵上了窗户:“嗯,我看过电影。”

 

“那你有试着做过吗?”

 

“我没什么想要做的事。”

 

“去潜水、去蹦极、在家里睡满24小时,加满油箱没有目的地随机地开启一段公路旅行,就是像这样做事情。”

 

“可我好像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也想不到未来应该做什么。”

 

安宥真垂下了头,她应该很难过。张元英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行行文字,安宥真的日记,她没能说出口的想法。

 

最后她说:“元英,你所看到的、感知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张元英思索了会儿,说:“是灰色的。”

 

“看到的人也是那样?”

 

“嗯。”

 

“那我呢?我也是灰色的吗?”

 

张元英皱了皱眉,她回头看了安宥真一眼:“你不是。”

 

“那是什么样的?”

 

“差不多到时间了,”张元英将车门推开下车,“我们应该上了。”

 

当车门合上时,安宥真垂下头,望着垂挂在车钥匙上的小狗吊坠,轻声说:“元英啊,怎么办呢?我有点害怕了。”

 

而车外的张元英顿住了脚步。

 

 

所有关于过去的回忆都珍藏在记忆的深处,从不曾被遗忘,唯独缺少的是情绪上的回馈,会不知所措,也会茫然无知。躯体无法承担起感情的重量,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情感的湖泊之中时,只作为一片浮叶飘荡在世界的最外围,拥有轻飘飘的重量,于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浮动。可作为人类所依存的记忆却仍坐落在叶面之下,作为与世界联结的唯一依托,记得一切发生的因果,知道宥真的恐惧与害怕。

 

被黑影侵蚀后带来的唯一优点就是失去了被情绪驱动的冲动,能永远保持理智与冷静地做出最佳的判断。可当看到黑影向安宥真靠过去时,某根紧绷的弦断了。漩涡搅动了本该平静的水面,情绪的重量也突然压下,就像被人强硬地摁进水中,模糊又仓促的陌生情绪极其突然地攥住了心脏,对情绪感知处理的硬件生锈,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张元英无法解析那种情绪带来的不安与恐惧,只是当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安宥真的身前。

 

熟悉又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举起枪,不算平静地等待着本就摇摇欲坠的灰白世界的彻底崩塌。

 

 

2026年5月25日

 

【那个时候,是元英救了我。

 

我有点记不清那时到底发生什么了,因为从来都没有那么痛苦过,好像被黑影接触到的人是我,世界在眼前崩溃的样子是如此的鲜明。

 

因为元英挡在我的面前,没能看见全部。不知道是枪的速度快些,还是黑影扑过来的速度快些。

 

枪响与黑影消逝的末尾放出的冲击波几乎是同时。

 

站在前面的元英替我挡下了灵体突破时冲撞的大部分威力,可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耳朵的嗡鸣声,世界也一阵模糊一阵清晰,搂住晕倒的元英时手臂都是软的,差点没能站起来,想要不顾一切地扑在地上大哭。

 

那时唯一想到的是:张元英可能又被碰到了。而这次运气就绝不会那么好了。不止是后遗症那么简单。不止是感受不到情绪,看到的是被扭曲过的世界那么简单。

 

说真的,我害怕黑影,害怕死亡,害怕被黑影侵蚀世界崩溃,害怕被队友亲手击毙。在元英不在身边的那两年里,无数次地想要逃避,每天晚上都能梦见被我亲手杀死的熙真,梦见被黑影侵蚀后痛苦的样子,梦见和我一起出发却死去的队友们。那是我无法承受的痛苦记忆,是遮蔽我人生的阴影。所以,那段时间,是想着元英才撑过来的。

 

但是,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中的张元英却已不是原来那个元英了。

 

难过的同时,也偷偷羡慕过她,因为张元英是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受到影响的人。偶尔会想,如果我也能那样做就好了。如果感觉不到痛苦、害怕、悲伤还有自责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可我很自私地希望张元英能感受到这些情绪。

 

当看到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松下一口气吗?

 

我真的没有阴暗地暗喜过她其实也在偷偷在意我的瞬间吗?

 

张元英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但好像比原来还瘦,背着她出去时几乎没感受到什么重量,口袋里好像塞了什么东西,硬硬的抵着我的背,很硌人。忍着这点不适把她背出了酒店,将她放到车上的时候,口袋里装着的东西掉下来了。

 

是我送给她的那个兔子吊坠。

 

原来她一直带在身边啊。

 

突然,那些我刻意不去回想的回忆通通涌了上来,脑海中就像在放电影一样,当时的情绪与感情现在也是如此鲜明,仿佛它们一直都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只是我不敢去触碰。

 

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黑影时,被侵蚀的速度与深度也很缓慢,黑影的存在也得以作为秘密藏在暗处。可看到与感受到黑影的瞬间,一切就都变得不同了。那更像一种诅咒,与黑影的关系就像磁铁之间的互相吸引,因为能感受到,所以被吞噬。

 

而我与元英之间的感情,原来就是黑影本身。

 

我很丢人地蹲在她旁边哭了。

 

也许是我哭得声音太大了,终于把元英吵醒了。

 

我凑上去,心里做了决定,如果张元英真的回不来了,那我就跟她一起走。

 

但幸运的是,没有从元英的脸上看到痛苦与麻木的神情。我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十四岁的张元英,被吵醒后不太高兴的样子,皱着八字眉,嘟着嘴,也许下一秒就会把底下的枕头抽出来扔向我。

 

可这里没有枕头,她也不是十四岁的张元英。

 

意识好像还不太清醒,元英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你是蓝色的。

 

如果张元英眼中看到的世界都是灰色的。

 

那为什么,唯独我是蓝色?】

 

 

睁开眼时,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灰白的,没有任何鲜艳的色彩。身处的是一个布满违和感的世界,眼中看到的世界是灰白的,歪斜的门框、扭曲的镜面、所有人都是同样麻木又僵硬的灰暗面孔。

 

但是,安宥真是唯一的例外。

 

重逢的那个雨天,昏暗的天气使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更加灰败,阴沉的色调比平时更是暗上了一个度。但从林荫道的尽头望见了些许的光亮,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早晨刚升起的太阳,敞亮的玻璃窗,模糊一片的光晕,看不清的脸。可等到走近后却看得很清楚,因为看得太清楚了,翻出了从前的回忆,一一进行着比照,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可又清楚地明白回不到过去,对那样无能为力的情况感到不满,所以故意说了“初次见面”。

 

不能接收到其他人做出的表情,像微笑、愤怒、悲伤,这样简单表情,都从对方的脸上看不到,看到眼里的只有一张张面无表情的灰暗面孔,像一张张板正的遗照,或许五官略有不同,但不仔细看的话,都是一张脸,然后被剪贴在无数个人脸上。

 

可安宥真与其他人不同,能从脸上看出喜悦、悲伤、黯然,异世界的侵蚀似乎没有蔓延到安宥真的身上去,能隐约看到她身上的色彩,不止是灰白的,更多时候,是灰蓝的,镀了层亮面的泛光。对她身上的色彩、神情都更敏感,哪怕不去正视,余光中的缩影也会成为浓墨重彩的主题。

 

无法准确地理解回忆中的情绪,但隐约能感觉到安宥真是特别的,会偷偷地学她露出的表情,学她的动作,因为能看清的,只有她一个人。

 

只要待在一起就会感觉到变扭,每次好奇地看过去时,安宥真的身边都站着更亲近的人,那个时候,颜色也会变得灰暗,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突兀,非常的不顺眼。陌生又微妙的情绪就像一颗突兀的石子,给平静的湖面带起了涟漪,所以无数次地选择了避开。

 

有次团队任务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张元英选择提前下车,想去经常去的咖啡馆度过后面的时光,但冒着雨跑过马路后才发现咖啡馆那天闭门休息,周围又没有其他营业的店铺可以待,只好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停。

 

可不久后,雨就下的更大了。

 

寂静世界中只有无尽的雨声在永无止境地重复,潮湿的燥意包裹住她,在阴雨天气变得更为昏暗扭曲的环境,像老旧电视无信号时断断续续的雪花屏幕,接受信号的电线杆似乎被截断,成为破碎又残败的花蕊。

 

可当看见从雨雾那头冲过来的身影时,断线的信号似乎短暂地恢复了正常。

 

而从那一刻起,张元英好像能看到颜色了。

 

只有安宥真是彩色的。

 

在那家名为‘Blue Bubbles’的咖啡厅前,她看到了颜色。

 

那天,安宥真穿着蓝色的T恤,手里拿着伞,却没有撑开,在雨中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是蓝色的。

 

/

 

2026年6月7日

 

【和张元英大吵了一架。

 

我第一次见到她情绪那么激动的样子。

 

因为我把这次任务名单上属于她的名字划掉了。

 

自从上次任务后,她的状态一直都不太对劲,训练时会走神,一个人待着时也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了她近两周的分析报告,准确率有明显的下滑趋势。上面本来打算把这次任务分给张元英,让她做领队。但这次任务预估的风险值是8,如果是在过去,这样的任务交给张元英是最好的,因为她的布置基本上不会出错,永远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但如果是以现在这样恍惚的状态,我很担心,所以从她那里把任务换过来了。

 

她很生气我这样做,她可能是认为我不信任她,还抢了她任务。

 

但我也很生气。

 

张元英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比起刻薄与冷漠,真的谁也比不过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眼中只有自己的家伙。

 

听不了这些话,气得不想再理她,怎么能一点都不了解别人的好意呢?感觉再这么继续听下去就要忍不住哭了,越想越觉得憋屈,干脆地转身走了。

 

现在稍微冷静了一些,才感觉到奇怪。

 

张元英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激动?】

 

 

清楚地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梦境了。而那也已经是最后一篇日记。顺着日记的记叙向后回溯的记忆终于走到了尽头。那时久违地感受到了激烈的情绪,但理由却并不是安宥真所认为的那样。为什么要替我去面临风险?隐约感觉到了难言的焦虑与愤怒,触手可及的美丽色彩在眼前褪色黯淡的预感。

 

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未来。

 

在梦中回顾那个场景时重新感受到了那时烦躁却无法言表的心情,想要突破束缚的禁忌抓住安宥真的手,但却无法自在地控制身体,梦境依然向着回忆的现实发展,和安宥真吵架,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眼睁睁看着她转身离开。

 

所有的色彩都回归为灰白。

 

所以在参加葬礼时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张元英看到的安宥真从来没有以灰白的颜色出现过。

 

而那时的画面却是灰白的。

 

这就是一切违和感的真相。

 

/

 

张元英醒过来后不太能记清梦见了什么,但睁开眼后,世界好像变得有些不同了。强烈到让人晕眩与呕吐的违和感减弱了很多,所视一切也不仅是纯粹深邃的灰白,而是隐约透着光的画面,似乎密合的天穹裂开了道缝隙。

 

在任务完成后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运,张元英冒着雨跑过了马路,仿佛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她推开了Blue Bubbles的店门,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封因为违和感而暂放的信最后也透过热心的店员回到了她的手中。

 

拆开信纸时,窗外翻滚着隆隆的雷声,一下下地落在了心底,手好像也有点颤抖。到底是哪里来的违和感?是被隐藏在深处却不愿承认的恐惧与脆弱。

 

遗愿清单

 

去潜水

去蹦极

在家里睡满24小时

连续三个月都只吃韩食

加满油箱没有目的地随机地开启一段公路旅行

……

 

都是一些像是安宥真能写出来的无聊的事情。

 

她一行行地看下去。

 

最后两行的字迹写得有些潦草,甚至用笔像改错般划过,但只要仔细辨认,会发现划去的文字与最后写出的意思是重合的。

 

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回来的话。和元英告白。

 

回来就和张元英告白。

 

鼓励元英努力恢复,要让她重新看到有色彩的世界。

 

啪嗒。文字突然被水迹晕开了墨水,是窗外的雨滴飘进来了吗?但为什么眼睛痒痒的。张元英伸手去揉眼睛,却只摸到湿润的触感,不是雨水的温度,而是滚烫的,仿佛被灼烧了一般。啪的一声,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奇怪的感觉在一瞬间涌了进来,平静的湖面被彻底搅乱了,卷起了风暴,将平稳行驶的叶片掀翻,沉入了情绪的深处。

 

有色彩的世界。

 

天穹的那道缝隙似乎是彻底裂开了。

 

灰白的房间消失了。

 

张元英抬起头,看向窗外,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隙温暖地洒向大地,在纯净湛蓝的天空那端。

 

她能看见蓝色的泡沫。


肌肉青蛙

Mnemonic

灵感来源于同名歌曲 也可以当做BGM配套观看 


从家里跑出来的举动几乎没做什么思考,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想要挣脱出水面那样,安宥真也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不知道以这样拼尽全力的速度奔跑多久了,明明清楚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在身后追赶,可还是不断地加速、加速,根本不敢停下半步,仿佛这样做就能把自己不愿意看见的家甩在身后。橡胶鞋底反复地踩踏在坚硬的柏油路上,脚底都被震得发麻,但事实上,努力迈出的每一步跨进的都是黏稠的沼泽,不管她是多么用力地试图远离,双脚却还是永远禁锢在原地。


无论她跑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也无论她怎样努力地想要忘却,那些...

灵感来源于同名歌曲 也可以当做BGM配套观看 




从家里跑出来的举动几乎没做什么思考,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想要挣脱出水面那样,安宥真也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不知道以这样拼尽全力的速度奔跑多久了,明明清楚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在身后追赶,可还是不断地加速、加速,根本不敢停下半步,仿佛这样做就能把自己不愿意看见的家甩在身后。橡胶鞋底反复地踩踏在坚硬的柏油路上,脚底都被震得发麻,但事实上,努力迈出的每一步跨进的都是黏稠的沼泽,不管她是多么用力地试图远离,双脚却还是永远禁锢在原地。

 

无论她跑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也无论她怎样努力地想要忘却,那些悲伤无力又愤怒尖锐的心情会始终如影随形地跟随她。只要她的脚步没有停下,她所踏出的每一步仍是为了逃离那个家。

 

即使在奔跑的过程中,视线被剧烈的晃动与泪水的模糊遮掩,那些赤红的记忆仍在眼前猛烈地铺展开。一下又一下,父亲因为饱含愤怒而朝母亲挥出的拳头与巴掌,母亲跪坐在地板上尖叫着躲闪,被打的侧过脸时眼泪一滴又一滴地砸落在地上。如果痛苦也蕴含力量的话,或许那个“家”早就被砸成个大坑了吧。

 

在这场在这个家中早已习以为常的闹剧再次发生之前,安宥真正与母亲在饭桌前沉默地吃着晚饭,勺子碰撞碗沿时发出的清脆声,从电视机里发出的喧闹的笑声,以及母亲在对面永远欲言又止的表情。

 

即使是窒息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对这个家庭而言也是难得的安宁,因为等那个喝的醉醺醺的一家之主回来后,这些令人厌恶的沉默就会被更激烈的情绪击破,被掀翻的饭桌,早就因为各种器具的扫荡而变得坑坑洼洼的地板再次布满碎片,母亲与自己都会成为那个人的出气筒。但安宥真早就不是会待在原地乖乖等打的年纪,狠狠地将那个自己不想称之为“父亲”的人推到地上,连怜悯与悲伤这样的神情都摆不出来了,只是痛苦地最后看了一眼垂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母亲,然后甩门跑了出来。

 

虽然心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当嗅到拂面而来的咸涩海味时,安宥真还是不由自主地缓下了脚步。似乎是下意识就往这个方向跑了。她叉住腰,一边调整着呼吸慢慢地沿着下去的路走,一边遥望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海面,落日正绽放着最后的能量,以耀眼鲜艳的色彩缓缓沉没进广阔无垠的海面。

 

熟悉的安宁填满了惶恐的心,似乎大海有着什么奇妙的吸引力,吸引着安宥真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里。细软的砂砾随着脚步的停留与离去留下长长一串的痕迹,两个女生并肩坐在沙滩上望着海的方向,似乎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背影摇晃着,微笑着,最后将脑袋倚在另个女生的肩上。安宥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有关梦想、希望、逃亡。

 

冰冷的海水漫过了脚踝、膝盖、腰际

 

然后安宥真停下了。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

 

向她游来的——

 

是人鱼。

 

尽管距离自己还有些距离,可奇妙的熟悉感却侵袭了她,海浪一波波地向前推进着冲刷着,她能感觉到有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在悄悄酝酿并准备复苏。在深邃的海洋中不受控的一部分,渺小又无力地漂浮着,变成被抽去提线后软掉的骨头,于是从现实的楼梯上滚下去,最后跌入布满迷雾的幻像之中。

 

安宥真忍不住再往前走了几步,海水的浮力让她踮起脚。拥有优雅游姿的人鱼有一张足以蛊惑所有踏入海洋陷阱后的人放弃生存甘愿沉溺的美丽容颜,她从容地微笑着,绕着安宥真游了几圈,而安宥真只是望着她,看她在自己身边徘徊,并等待她的第一句话。

 

“不能离那边更近了,”她指的是沙滩,“我会搁浅的。这样好了,我们在那边的码头集合?”

 

人鱼并不对她的出现好奇,而是十分熟稔地指着不远处的那个小码头指挥着,似乎明白就算不解释安宥真也会跟着过来,她朝安宥真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后就转身朝码头的方向游去。

 

“快点来哦。”

 

她一定是被这只人鱼蛊惑了,就像她用她漂亮的脸蛋与动人的嗓音蛊惑踏入海洋陷阱后的所有人那样,接下来她就会让自己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心甘情愿地在这片广阔的大海中沉没,像每天都会落进海里的夕阳那样,虚幻地消失在世界的边沿。

 

尽管是这么想的,安宥真还是听话地从海里湿哒哒地走出来,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湿哒哒的脚印,往约定的那个位置走去。明明知道见到人鱼是不合情理的,可安宥真却没有太多震惊与好奇的心情,就像人鱼自然熟悉地与她对话那样,她对人鱼的存在也自然而然地接收了,似乎那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不管结果会是怎样,哪怕是会像泡沫般消失,她都会向她走去。

 

安宥真在港口栈道的尽头坐下,将双腿伸出去,堪堪踩到海面。而人鱼游水的速度要快些,她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现在正无聊地绕着栈桥游,海面的泡沫随着她的动作与潮起潮落滑动起伏着。

 

“喂——”见人鱼玩的正欢,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安宥真只好开口打断她,“我已经来了。”她晃了晃脚尖,在海面划出两道转瞬即逝的痕迹。

 

人鱼终于肯停下了,浮在海里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安宥真皱了皱眉,那种熟悉的既视感,几乎下意识就想喊一个名字,是故意在逗我玩吗?

 

人鱼将双手扒上了栈桥,两只手肘也搭在上面,上半身几乎是趴在了栈桥上,那条曲线形状优美的尾巴则随着海面起伏摇摆着保持平衡。她在下面仰面注视了会儿安宥真,很快又不满此刻的状态,像小朋友那般扁了扁嘴,她悄悄嘟囔了声:“我还是第一次像这样仰视谁。”

 

人鱼不满意这个姿势,于是双手在栈桥上用力拍击了下,整个身体便跳跃至空中,腾空换了个方向,尽管只是短短一瞬,在空中停滞的动作做起来亦是姿态优雅,却依然溅起了大片的水花,而这些水珠自然通通浇到了安宥真的身上。

 

安宥真下意识地用手臂挡在脸前,可还是被巨大的水花浇了个透。

 

“呀!你这是在干嘛啊!”

 

人鱼这次是完全换了个方向,变成了仰面的姿态,后背靠着栈桥,而手肘则搭在上面支撑着自己,悠闲的摇晃着自己的尾巴。她如海藻般茂密柔顺的长发散落在码头上,有部分甚至痒痒的扫在安宥真的小指上,修长的肢体放松地仰倒在海面上起伏着,她浑身都湿漉漉的,却不显拖沓,而是亮晶晶的发着光,她的一切都是如此,现在正放肆大笑着,那种光芒耀眼到难以直视。

 

人鱼终于从没完没了的大笑中醒悟过来,指着她说:“你看起来好像只被淋湿的小狗。”

 

安狗狗没好气地甩了甩脑袋,留在发梢的水珠自然地散落出去:“你小心一点,狗狗也很喜欢吃鱼,尤其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美人鱼。”

 

“美吗?”没想到这只人鱼还臭屁地挑了挑眉,随后朝她来了个飞吻,“那就谢谢你的夸奖啦。”

 

“啊……”安宥真摇了摇头,“还真是无法交流。”

 

“喂,人类,”人鱼戳了戳安宥真的手,歪了歪脑袋,头顶也蹭到了安宥真的手臂,“你有心事对吧?不然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站在海里要死要活地老半天,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这是被废弃的码头,它距离居民区太远了,本地人都不爱来这儿,这里荒废、遥远,除了宁静外一无所有,所以很适合做某些人的秘密基地,这曾是安宥真与张元英的秘密基地。

 

曾是。

 

安宥真低下头,人鱼在亲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她却没感觉到多少怪异,内心一片柔软。

 

“嗯……是很久没有来过了。她走以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也不会再有人来了。”

 

“她?”

 

“我的邻居。”

 

“再多讲讲吧。”

 

“她已经……”安宥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警惕地盯着浮在自己手边的奇怪人鱼,“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人鱼很厚脸皮地说:“我很无聊,而且我也能看出来,你很寂寞,所以我们就各取所需吧。你讲故事给我听,不管是你的过去还是现在正在经历的,又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些难以发泄的情绪,都说给我听吧,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寂寞了,而我也不会再无聊了,是不是很棒的交易?”

 

安宥真没有思考太久,她下意识地信任这条来路不明的人鱼,或许她只是想要有个可以倾述的地方。

 

“我知道了。”

 

人鱼心情很好地用尾巴拍了拍海面。

 

/

 

张元英一家是在安宥真十三岁那年搬来这个小镇的,她家就在安宥真家的对面,可看上去却比这区域的所有房子都要华丽漂亮,还带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母亲在他们搬来的那天,在饭桌上说了些听来的传闻,新搬来的那户人家是体面的有钱人,生意做的很大。这样的传闻传播的很快,这个小镇已经很久没有新鲜的血液注入,张元英一家的到来无疑是搅动了这个死水般平静的小镇,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们。

 

第二天安宥真去学校上学,班级上的同学们都在讨论这件事,她那时还没见过张元英,但前桌说他昨天路过时看见张元英从车上跳下来的样子,很漂亮,一举一动都很优雅,浑身都像闪着光,家里有钱,长得又漂亮,就像公主一样,于是其他同学也都在还没见到张元英的时候就偷偷喊她公主。公主,安宥真咀嚼着这个词,似乎想从其中窥探到张元英的真面目。

 

晚上安宥真放学回家,洗完澡后开始写作业,可半天都没有落下一个字。她咬着水笔的尾端,出神地盯着对面的屋子,暮光落在红色屋顶上,正对自己房间的那扇四方的窗户在里面被拉上了窗帘,被擦得明净的玻璃反着模糊的光。水珠沿着发梢滴落,挂在侧脸,又继续滑落,白色的T恤领口濡湿一片,安宥真眨眨眼,歪过头用手臂蹭了蹭,可还是有一滴水珠成功逃窜,洇湿了纸张。

 

这个时候母亲喊自己快去开门,她在厨房忙着做晚饭暂时抽不开身。安宥真扭过身应了,离开前懊恼地用纸巾擦了擦被弄湿的作业本,仍然弄个不干净,只好将窗户打开,将作业本搁置在窗户下沐风。被揉成一团的纸巾扔出一道完美的曲线落进垃圾桶,安宥真赶忙跑下来,没注意到身后的作业本被风翻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安宥真有些烦躁要跑腿做这些琐事,她被打断了对公主的想象与思考。这让她不自觉地冷起脸,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有些可怕,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理解,在她拉开门后,张元英究竟为什么要像只受惊的兔子,往后缩了缩脑袋,也不敢与自己对视,迅速又小声地介绍了自己,将手上装糕点的盘子往她手里一塞,鞠躬逃跑一气呵成。

 

安宥真愣愣地低头看了眼手上被强硬塞进的盘子,张元英说这是自己家里做的,造型小巧可爱,看着卖相很好。她又抬头望着张元英飞奔的背影,纤细的、修长的,这个年纪很少有与自己一般高的女生,发丝在风中铺展开来,很欢乐地随跑步的颠簸起伏跳跃着,似乎每一步都踏进了风里,像一只即将起飞的风筝。

 

将邻居家给的糕点盘子放在餐桌上,与母亲知会了声,甚至多嘴地特地嘱咐了声一定要礼尚往来,到时候我可以去跑腿。她拈起块糕点放进嘴里,绵密的在嘴里融化开来,甜蜜的滋味在味蕾上蔓延,无形无状的情绪浸泡在身体中,舔舐着后颈,她扶住脊柱,感觉痒痒的,像飞蛾被驱赶又聚拢,尚不知那些青涩的、酸甜的、冒着水汽的滋味究竟用何种语言才能准确解释,那些未曾遭遇却率先预感到的。

 

上楼后发现自己铺在窗前的作业本被顽皮的风翻得一团糟,她懊恼地拎起作业本的书脊甩了甩,站了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擦一擦侧脸的水珠,可水汽早在期间蒸腾散去,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望着对面窗户拉开的窗帘,在原地闷闷地笑起来。

 

/

 

安宥真与张元英就是在两户人家一来一回的交际中互相熟悉起来的。

 

“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大人们都如此执着于小菜盒。”张元英将用来装小菜的盒子递还给安宥真。交换烹饪好的饭菜成为两户人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将邻居送来的菜吃干净,再把小菜盒洗干净送回去,而安宥真与张元英则担任着相互跑腿的重任,在这样频繁的交际中,两个常被使唤着跑来跑去的工具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些同病相怜的羁绊来。

 

是母亲今早在自己上学前特地吩咐的,要是在学校碰到元英,记得提醒她把小菜盒还来。张元英与安宥真同学校却并不是同学级,张元英实际上比安宥真小一岁,虽然看不太出来。所以她们在学校里其实不常碰见,可每天早上都会一起上学,在路上交换早餐,但常常会迟到,幸好两人个子都高,可以翻后门的矮墙墩进来,踩着上课铃溜到教室;放学安宥真的高年级则有加长晚自习的特长,张元英会在安宥真教室外多等一小时,再一起回家,她们在路上为今晚交换的小菜内容打赌,输了的人在第二天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给对方买零食。

 

在今天放学的路上,安宥真则硬着头皮提了还小菜盒的事情,她有些心虚地把小菜盒接过来,应和道:“毕竟也到周五了嘛,是小菜盒的回收高峰期。”

 

“有这种说法?”张元英居然当真了,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紧紧盯住她。

 

“额……”安宥真尴尬地晃了晃眼神,但立马又厚着脸皮笑开来,“没错!是有这种说法,你这就不知道了吧?”

 

可惜对方太了解她,张元英抱起手臂失望地摇了摇头:“明明是姐姐你刚刚才想出来的说辞。不过也无所谓了,因为还小菜盒的话,就还可以再多见姐姐一次。”

 

“既然这样,那这一次就再见久一些吧,”安宥真抱紧怀里的小菜盒往里冲,“你站在这里等我,我把这个交给我妈就回来。”

 

可母亲正是话多的年纪,最近似乎很不安,安宥真不敢在她敏感的时候让情况更雪上加霜,在母亲拉住她又唠叨起来时,安宥真只能低头听话地听着,等她好不容易才脱身自由,走到门口后发现张元英已经变了个样。

 

她上下看了看张元英,不可置信:“就这么一会儿……你的校服呢?”

 

张元英完全换了身衣服,牛仔短裤让两只又直又细的腿袒露无遗,带着点蝴蝶袖的开衫短衬衣,露出一截纤细的腰。她假装无辜地指了指边上的窗户:“我看见你妈念叨你了,觉得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就回去换了身衣服。我们是要出去玩对吧?不然你就让我进去了。”

 

“那、那……”安宥真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那我呢!我也要回去换衣服!只有我穿校服就实在太傻了!”

 

“不要,”张元英拽住安宥真往回走的手臂,并使劲往外拖,“我爸到家之前我必须回家,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了,赶紧走吧。”

 

安宥真跟在她后头气鼓鼓地甩了几下手,但张元英始终拉着她的手臂不放,她手心温热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着,安宥真为此投降了,不再闹腾,只是在张元英看似很有目的性的步伐中带着些嘲讽地提醒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张元英偏过头看着她,聪明的小孩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总之,走出你家院子,到马路上肯定是正确的。”

 

“错了,”不顾张元英错愕的神情,安宥真心情不错地吹了声口哨,反握住张元英的手把她往回拉,“既然不知道路,就老实跟姐姐走吧。”

 

但反常地没有立刻得到张元英嘴硬的狡辩,安宥真回过头却见对方怔愣地盯着两人相牵的位置:“怎么了?”

 

她很快偏过头,留下半张倔强的侧脸:“没什么。”

 

可明明耳朵都红了。

 

 

“这就是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张元英难以置信地指着这辆停在后院的二手自行车,“只是让我看一下你的新车?”

 

“嗯!我爸送我的,虽然是二手的,但他帮我修理加固过,老技师的技术值得信赖,肯定比新车还结实好用。然后,下周我就可以载着你上学,不会再害你迟到在走廊罚站了,它派上的用处很大呢。我想了想,觉得元英你换衣服的举动还是蛮有必要的,”安宥真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弯腰敬礼,“这是对我的新车致以至高无上的尊敬。谢谢你,张元英小姐。”

 

张元英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我可以在你的自行车面前脱衣服吗?指褪去对你新车的敬意。如果你认同的话,我还可以跳起来踩上两脚,指践踏刚刚对你新车的敬意。”

 

安宥真干笑了两声:“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吧?”

 

张元英扬起甜蜜的微笑:“你可以试试看哦,宥真姐姐。”

 

安宥真仿佛已经想象到了张元英说的那个画面,红着脸急忙用力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东西晃出去,然后把住自行车的把手,跨上座椅,一只脚踩着地:“好啦,逗你的。我知道个地方,但离得有点远,有自行车以后方便些,我带你去。”

 

本以为张元英会磨蹭会儿的,没想到她很利落地就坐上了后座,伸手揽住安宥真的腰。

 

“我知道了,那就出发吧。”

 

这会儿倒是安宥真不自在了,她低头看了看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舔了舔嘴唇,挺直了腰背。

 

“你不怕我把你颠下去啊?要不你回去换条裤子吧,光腿摔地上会蹭伤的。”

 

“不怕,”张元英轻轻地将头靠在安宥真的背上,“我相信姐姐。”

 

 

安宥真对自己的车技本该是很有自信的——如果张元英没有说最后那句话的话。

 

背负另一个人的信任是很沉重的,需要很认真地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很缓慢地蹬着踏板,张元英手臂的热度、依靠着脊背的热度、浮在空中缓缓下落的太阳的热度,像热气压抑成烟从锅炉升起来,温情与恐惧掺和在一块儿,在身体中流淌,她感觉自己变成直直挺立的荚子,里面装满了种子,只需轻轻一碰,就会像炮弹那样荒唐又无法控制地四散开。

 

“如果是以这样的速度的话,我们还是会迟到的。”张元英却像完全没感受到她的煎熬,在身后慢悠悠地说。

 

“但为了安全。”安宥真斩钉截铁地说。

 

“那不如放我下来吧,如果我加快些步速的话,也许能比你的爱车跑的快一些。”

 

安宥真咬了咬牙,心想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小腿肚因为你抖成了什么样。

 

“好吧,我会稍微加些速,你可千万不要吓晕过去。”

 

“我会紧紧抱住你的,”张元英像是印证着她的话,收紧了手臂,“我是你的安全带。”

 

安宥真抿着嘴笑了笑:“坐稳了!”

 

自行车终于找回它该有的速度,在公路上飞驰起来,链条吱吱作响着。虽然把头发扎成了马尾,可风还是将额前的碎发搅乱,让宽大的衣摆鼓起来,但张元英在身后紧紧地压着脊背,真的像安全带那样了,舒适地束缚着,能感受到温度与呼吸,在即将消失的路途中影影绰绰地映照着存在的痕迹,成为被翻乱的书籍与洇湿的纸张,折成纸飞机远走的他乡。

 

/

 

“那是我第一次带她来这里。”安宥真对人鱼说。

 

“然后就成为你们俩的秘密基地了?”人鱼似乎对这段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不算吧,我们后来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这里,因为之后就忙起来了。”

 

“忙?你们能忙什么?”

 

“还能是什么啊,学生当然是忙学习咯,”安宥真偏过脸,现在想起来心情还是会觉得很好,她抿了抿嘴角才把笑挤下去,“元英说她想和我多待点时间,要参加跳级考试,跟我读同一级,虽然晚自习会加长,周末还要去学校补课,但只要跟我在一起心情都会变好,时间也会过得很快。”

 

人鱼怀疑地说:“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咳!总之,意思大差不差。”

 

人鱼揶揄地笑起来:“看来不是那么说的啊。”

 

“意思对不就好了吗!”

 

人鱼憋着笑:“嗯、嗯,意思对。”

 

安宥真没好气地哼了声:“反正,之后我们就忙起来了。元英忙着升级考的事情,我也不能一个人闲着吧,课余时间就会去找她,帮她补习之类的。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事,那段时间真的好累啊,但现在想想,那应该也是我们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

 

“之后……”安宥真复杂地盯着自己手臂上的淤青,“之后就再也没有快乐过。只是因为有元英在身边,所以日子没有那么艰难。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

 

事故发生的很突然,但仔细想来其实也是有迹可循,母亲那些天的不安与焦虑,父亲长期不回家遗留的问题,像一块块往上叠加的积木,稍有不慎,搭建好的屋子就会轰隆倒地。

 

这一辈子都老实本分的父亲被最信任的朋友欺骗,为他做担保,可对方却席卷着父亲好心借的钱逃到了这个世界不知道的哪个角落里。债务突如其来地降临在这个家庭,但似乎没有任何人想过要让事情变得更好,而是放任着破败不堪的家庭继续腐烂下去。母亲变得只会埋怨与咒骂,父亲变得颓废,甚至拒绝上班,他开始酗酒。家庭彻底的破碎起源于某天夜晚,喝的醉醺醺的父亲在听到母亲刻薄的诅咒后向她挥起的拳头,安宥真冲上去护住了母亲,而那些拳头则毫无怜惜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成为一块块丑陋的淤青与伤疤。

 

这是个不存在任何秘密,所有风吹草动都会作为每户人家饭后谈资的小镇。事情发生后,父母开始到处借钱,但根本没有人愿意帮忙填有去无回的无底洞,于是父母恶劣的性格与行为终于将从前积累的人缘败了个干净,没有人再愿意投来怜悯的目光,亲近的同学朋友也都默契地与安宥真保持距离。

 

早上上学安宥真特地比平时早半小时出门,推着自行车走到马路上,她长久地望着邻居的窗户,那扇从张元英搬来后就始终凝望的窗户,仍像最初那样把窗帘牢牢地拉拢着。元英起床了吗?还是在洗漱呢?抱歉啊,以后都不能载你上学了。如果元英还想像从前那样信赖我,连眼睛都不睁开就跳上我的后座的话,是会摔倒的。正行驶在比任何泥泞的、毁坏的道路都要更颠簸的路途中,坐在后座上不会再像往常那样快乐了,全是无法驶达目的地的迷茫与无助。所以,千万不要再上我的车了,张元英。

 

但下一秒,明明不会被打开的窗帘却被很突兀地拉开了,背后是穿着睡衣正打着哈欠的张元英,肯定是被看到了,不然元英不会把没打完的哈欠憋回去,还突然把眼睛瞪那么大。想也没想,安宥真转过头连忙蹬起了脚踏,但因为太着急反而在原地滑倒摔了一跤,接着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很大一声,张元英一定很生气,她赶紧调整姿势用力地往前骑,像在逃跑那样。

 

平时虽然也有些没大没小,但张元英多多少少还是会顾及到她姐姐的身份,至少从没有那么大声地吼过她。

 

“呀——”

 

‘呀!’?她是在跟我说‘呀!’?

 

“安宥真——你个笨蛋——”

 

是叫我全名了对吧?

 

不是‘姐姐’,也不是‘宥真姐姐’,更不是‘宥真’,而是‘安宥真!’。

 

还骂我是笨蛋?

 

安宥真按下刹车,停在原地深呼吸平复心情。

 

差点就上她的当,掉头杀回去了。

 

张元英很努力地成功跳了一级,她们在第二年如愿以偿地做了一年的同桌,尽管骑着自行车,每天还是一起迟到,上课的时候又总是互相使绊子做恶作剧,然后一起被罚在走廊里蹲着把双手高高举起来。可没有办法对视,一旦对视就会忍不住笑出来,笑得腿软,膝盖扑通一声磕到地板跪下来,所以只能目不斜视地望着窗户外面挂满露水的树叶在风中一颤一颤地抖动着,想着什么时候露水会滑落呢,再偷偷地瞄边上的人一眼,运气好的话不会被发现,但多数时间运气都很差,她们总会不偏不倚地同时转头,然后视线碰到一块儿去,没办法了,只能笑跪下了。露水也在她们大笑的时候偷偷落下来发出啪嗒的声音。

 

与元英这一起的所有日子都是笑着的,虽然嘴上不愿意承认,但能清晰感受到那些从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的情绪在时间的孕育中迅速成长,到如今已不再是流淌的、晃一晃就会忍不住喷射出的液体,碰一下就“嘭”地像炮弹射出的豆荚子,演变为因高浓度而不得不凝结的固态,被掩在厚厚的浓雾下,那些本该散落出去的豆子往里吞,每一粒都恰好挤在肺泡,被堵得呼吸不畅,一开口就会感觉喉咙有铁锈的味道。

 

不能再也原来的面貌面对元英了,于是想将铁锈重新咽进去,哪怕会被划伤喉咙,哪怕会很痛苦,但只要一个人痛就足够了,不然被咽下去的铁锈会变成锋利的刀片,在元英靠近时划伤她,这绝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

 

幸好新的学年重新分班,与张元英不再是同班同学,也不再是平日里一起玩闹、考试周又互不搭理暗暗竞争比拼的最好的朋友。因为早上没有等张元英一起上学,她理所当然地迟到了,早自习都站在走廊里,但不站在自己班级前面,偏偏移到安宥真的班级外面,隔着玻璃窗明目张胆的盯着她。安宥真假装没有看到她,侧过脸用手托着侧脸,最后甚至干脆歪着脑袋趴在桌上,用课本罩住脸,这样才能掩盖住自己难过的神情。

 

大概是被安宥真无情的躲避伤透了心,张元英后来没有再到班级门口晃悠,安宥真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失落。

 

体育课时安宥真请假了,只自己一个人趴在教室的桌子上休息。明明平时是最喜欢体育课的人,还在女生中担任体育委员,但现在实在是提不起劲,就算到了操场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有很多人愿意跟她一起玩,虽然那些时候她都会礼貌地拒绝她们,只单单去拉在树荫下偷懒的张元英起来。元英啊,跟我一起打球吧。元英啊,要一起跳绳吗?元英啊,一起绕着操场跑跑吧,既然你这么不乐意的话,那走走也不错。

 

她们两个班的体育课是同时段进行的,现在没有自己的督促,张元英肯定躲在哪个凉快的角落偷吃冰淇淋。

 

下午这个时间,一个人待在安静的教室里,午后的阳光很舒适地斜着照进来,桌子被光线劈成了左右分明的两端,一半光亮,一半昏暗,安宥真趴在没有阳光的那侧,半眯着眼看薄薄的窗帘布在风的带动下荡来荡去,操场上奔跑的声音、传球的声音、还有谈笑声也浮上来。突然有种难言的寂寞与悲伤涌上来,一切都是空白的,只是负面情绪总能浓墨重彩地扩散开,将整个世界渲染成黑色。

 

她有些鼻酸,想就这么哭上一会儿,但最后还是闭上眼,将沁出的一点泪花掩盖起来。

 

昏昏沉沉的几乎就要睡着了,但很清楚自己无法毫无戒备地睡过去,从父亲第一次打人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好好睡过觉,总感觉睡着睡着就会被揪住头发从床上被拖起来,然后是难以抵御的拳打脚踢落在身上。明明天气还有些炎热,其他同学都穿着夏季的短袖校服,可她却早早地将外套披在身上,只是为了掩住手臂上的淤青。

 

所以当光线变化时,安宥真很敏感地感觉到了,有人正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半侧的阳光。

 

是隐约有预感的,预感到张元英会来,所以在那个时候没有哭出来,不想等张元英过来找她时看见自己正哭得正欢的糗样。

 

但当睁开眼,确实看到是张元英站在面前时,还是会感觉不真实。

 

张元英一开始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垂在两侧的拳头握的紧紧的,正很用力地瞪着自己。可当安宥真从桌面上爬起来,欲言又止地望向她时,那些虚张声势的模样就全部垮掉了,两边的嘴角都在往下撇,很委屈的样子。

 

“姐姐,不要再躲我了。”

 

安宥真仰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元英,逆着光,浑身都像散着光圈似的,她想起张元英搬来后同学对她的评价,很漂亮,一举一动都很优雅,浑身都像闪着光,家里有钱,长得又漂亮,就像公主一样。安宥真又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些,但视线却变得更模糊了。

 

刚刚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很突然地涌上眼眶,无论怎么抑制都没有办法压下,就像经过摇晃后注定会喷射的汽水,成熟后再触碰注定会从荚中爆发的豆子,阴云聚集后在遇到了属于她的沙漠,于是畅快地将积蓄许久的水雾降了个干净,阴云散去以后才发现,在他人眼中干涸枯竭的沙漠,是只属于她一人的希望绿洲。

 

她伸手抱住张元英的腰,将脸埋进元英柔软的肚子里,眼泪很畅快地流出来。她想起元英坐在自己自行车后座时张手环住她,然后说,我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会是你的安全带。真的会牢牢地系紧吗?当冲撞来临时,会紧紧地拥抱我吗?

 

张元英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我们逃吧,姐姐。”

 

 

以前也这样做过,可含义似乎是不同的。不喜欢下午枯燥乏味的历史课,用笔盖戳了戳头一点一点就要睡着的同桌的手臂,很兴奋地说,我们逃吧,元英。悄悄将书本塞进书包,然后把包抱在怀里,趁着独自讲的入迷的老师转过身的关口,弯腰从后门溜出去。绕过巡视的保安叔叔与散步的老师,去到迟到时就选择翻进来的后墙那里,先将书包扔出去,再跳起来,手肘撑着墙沿爬上去,安宥真先跳下去,在下面张开手让张元英快点跳下来。其实张元英自己也能站稳,但她总是装作重心不稳的样子摔进姐姐的怀里。

 

这次却是真的没站稳,安宥真也没接住她,两个人抱成一团摔到了地上。如果是偶像剧的话,男主会抱着女主在草地上帅气地滚上几圈,然后两人对视,因为距离的贴近,氛围变得奇怪起来。但她们磕到了彼此的额头,并红了一片,对视还没维持一秒,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家庭发生变故后就再也没有笑过,所以这次笑得也格外开心,尽管地上很脏,还是仰面躺在上面,揉着被撞红的额头,望着天空大笑起来。路过的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待她们,但还是没法忍住笑意,觉得很荒谬,也觉得很压抑,现在则暂时解脱了,眼睛里装着的不再是破碎的家庭与赤红的记忆,是广阔的天空,呼吸到的也不再是泛着霉味的空气,她大口呼吸着,青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张元英的味道。

 

安宥真握住张元英的手腕,站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逃吧。”

 

“去哪里?”

 

“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

 

“是不是太远了?你的自行车……”张元英望着学校的方向欲言又止,她们以这种方式逃出来,自然没可能把在里面停好的车运出来。

 

“那就跑着去吧,”将地上的书包扔到背上,安宥真已经转身跑了起来,“我们比比看谁会先到。”

 

“比这个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张元英拽起书包追上去,“喂!安宥真!至少帮我把包拿一下吧!”

 

安宥真突然把脚步给停下了,从背影上看非常不妙。

 

“安宥真?说起来,今天早上你也叫了我全名对吧?对我大吼大叫的,还骂我是笨蛋,”她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张元英,“再怎么说,我也是姐姐啊!怎么能这个样子跟我说话!”

 

张元英吞咽了下口水,不安地退后一步:“我们现在不是同级吗?应该是朋友……”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转心虚之势,叉腰梗直了脖子,“这又怎么了?我还没说你今天不等我自己骑着车跑的事情呢。还有之前,看到我也当没看见,把我当空气对待的不都是你吗?”

 

“额,那个……”安宥真转了转眼珠子,然后,决定了,蓄力,转身,跑!

 

“我先跑了啊!”

 

“喂——你还是没把我的包带上啊!这要让我怎么背着跑啊?”

 

 

到码头时已经夕阳西下了,两人都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倒在沙滩里,安宥真手上还提了一袋冰可乐,因为跑到一半实在太渴了,就买了四瓶,路上她们喝掉两瓶,袋子里还剩两瓶,本来是想买啤酒的,但小卖部的阿姨认出了她们身上的校服,说是绝不给未成年售卖酒精与香烟。

 

酒精是大人们逃避现实的狂欢,那可乐就是孩子们逃避现实的方式,反正经过摇晃后都会涌出泡沫般的液体。大概是跑步时摇晃的太厉害了,尽管很小心地想要拧开,但当听到气体从瓶盖狭小的罅隙溜出发出的细微嗡鸣声时,突然不想它们拼尽全力削尖脑袋的逃脱成为无疾而终,于是很用力地一口气将瓶盖拧开了,涌出的可乐像绽放的烟花般喷出来,张元英被她粗鲁直白的举动吓到了,脸上摆出了惊讶与嫌弃混杂在一起的表情,尖叫着往边上爬。

 

“你疯了吗?”

 

安宥真其实有些洁癖,但现在她并不想在意这些,甩了甩满是可乐的手,笑着说:“可乐就得这么喝才行啊。”

 

张元英习以为常地嗤笑了声:“又是姐姐刚刚才想到的说辞吧。”

 

“但听起来很有道理不是吗?”

 

“完全没觉得。”

 

“随你怎么想吧。”安宥真没好气地朝她哼了声。

 

或许是因为跟安宥真产生了些意见上的分歧,张元英没有再坐回来,仍是坐在稍远些的地方,低头很小心地将溢出的气体放出来,等到没有喷出的危险后,才拧开瓶盖。

 

安宥真尴尬地咳了咳,还是往张元英的方向主动移了点位置,僵硬地将手里的可乐伸过去。

 

“等我们成年的时候,再来这里喝啤酒吧。但我觉得,酒是不会比可乐好喝的。”

 

张元英抱着膝盖,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转过头不看她,但手上的可乐却很诚实地转过来与对方碰了碰。

 

“你可不要反悔哦。”

 

安宥真努力了一会儿才慢慢挪过去,重新与张元英并肩坐在一起,她们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面前潮起潮落的海面。这其实是很好的,她不需要张元英的怜悯与安稳,只是像这样安静地在一起坐一会儿就很好了,什么都不用说。

 

过了一会儿,张元英的脑袋歪到了她的肩膀上,但似乎没有完全将重量压下来,更像在若有若无地蹭着她。她拉起她的手,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些伤痕。

 

“一定很疼吧。”

 

“我不知道。”安宥真的眼中浮现出迷茫,她注视着自己手臂上的淤青与伤口,有些被张元英的手指挡住了,仿佛也不再存在,她摇了摇头。

 

父亲殴打母亲、殴打自己时,所有的感官都在嘶吼着叫嚣着,视线也在剧烈晃动着,恐惧、愤怒、悲伤,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中,肉体的疼痛反而是最不值一提了。所以每次经历时都会觉得过得很快,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在剩下的时间里,回忆是最漫长的,冗长的、黑暗的、看不到头的。

 

安宥真抬手摸了摸张元英的脑袋:“对不起。”

 

自己变成了个很糟的人,家庭变得一团糟,背了债务,被大家讨厌,也许很快就不能念书了,人生也会因此而堕落不堪。与元英是截然不同的,她们的人生会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地继续相处下去了,就算元英不介意,自己也不会允许的,实在是太糟了,所有的一切。铁锈的味道沿着喉咙蔓延上来,安宥真选择视而不见地吞咽下去,刀片像在身体中劈开条伤痕,而父亲的殴打绝对比不上这种疼痛的千分之一。

 

“在对不起什么呢?”张元英似乎理解了她所想表达的意思,歪着脑袋温柔地笑起来,“宥真啊,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是你想的那个张元英。”

 

“我的爸爸很厉害,他有钱,也有个体面的身份,所以所有人都巴结他,想要与他交好。小时候,小朋友们都乐意跟我玩,玩扮演游戏时,最漂亮的公主永远是推举我来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他们喜欢的是我身上漂亮的裙子,是会慷慨分享给他们的零食,也是父母千叮咛万嘱咐的讨好。”

 

“有一次玩捉迷藏,我躲得很好,心里觉得他们肯定找不到我,但又希望有人来找到我。可能是我躲得太好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发现我,等到我都睡着了,醒来时天都黑了。我很害怕,但还是没有人来。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不见了,每天陪我一起玩的伙伴,甚至是我的父母,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消失,就像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我这个人一样。我一个人消失在黑暗的洞穴中,被吞噬,无论怎么呼喊都没人听见。”

 

“父母也不在乎我,爸爸在外面找女人,有时甚至会带回家,根本不在意我也待在家里,他们甚至会当着我的面接吻,在沙发上做×爱。妈妈明明知道这件事,却为了所谓的体面与虚荣,在外面与我们扮演出幸福的假象,但在家里,她其实根本不与我沟通。我们在空荡的屋子里做看不见彼此的陌生人,但在走出房子后就成为了世界上最美满的家庭。”

 

“我讨厌这个家,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每个不得不成为他们演出的舞台,也同样讨厌着配合着他们像提线木偶的自己。”

 

“所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张元英垂下头,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在这之前……我一直、一直地嫉妒着你。”

 

安宥真感受到了张元英的不安,手撑在身体两侧,用力地捏紧了,砂砾流动着从指缝穿过。

 

“那现在呢?”她问。

 

张元英摇了摇头:“我很担心你,我知道,这都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最近为什么要躲着我,所以才会和你说这些,”张元英抿住嘴唇,有些倔强地将脸偏过去,晚霞的余晖在她的脸上敷上层漂亮的金光,看着有些失真的模糊,美丽的像即将消逝的烟火,“我过得一点也不幸福,不是你想象中的人,甚至比我刚刚讲述的还有糟糕很多。我一直都很自私,害怕被你知道,又怨恨你不知道。现在说出来也是因为自私,不想再被推开了,不想再一个人了。”

 

“元英……”

 

眼泪再次充斥安宥真的眼眶,可这次不再是为自己哭泣,想起对元英所有的记忆,通通是光亮的,明净的,她喜欢这样干净明亮的感觉,元英搬过来那天,她在自己房间长久地凝望着对面的窗户,玻璃擦的好干净啊,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斑。可从来没有发现过躲在背后的灰暗,窗帘被拉起来了,没有看到里面的内容,原来幸福都是强加涂抹用来装饰的,剩下的是孤独的小核,褪去了颜色,变得很淡、很小,不被任何人发现。

 

她伸手抱住了元英,抱得很紧,极用力地想要抓住那颗在玩捉迷藏的小核,也许会害元英回去后被骂,她刚刚淋过可乐的双手沾着沙粒,弄脏了白色校服的后背,但她知道元英不会在意,尽管躲藏着,可也期待着被找到。

 

当玩捉迷藏时,小小的元英抱着膝盖埋头坐在黑暗的洞穴里,数着秒数,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有人能拉开帘子,把阳光放进来,然后开朗地说“找到你啦!”,帮她擦干净脸颊上黏糊糊的眼泪,伸手拉她起来,再牵着手一起回家。

 

张元英认为宥真是那个拉开帘子的人,她把阳光偷偷放进来了。但安宥真不是发现她不在的人,也不是专程来找她的,只是极偶然地找到这里的,她不知道张元英经历过的,可突然就闯进这里了,不知道他们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所以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甚至因为背着光,看不清张元英脸颊上的眼泪。

 

现在情况则变得不同了,宥真是拉开帘子的那个人,是发现她的那个人,是看见她眼泪的那个人,也是选择陪她留在那里的人。

 

“我们一起逃吧。”

 

安宥真紧紧地抱着她,眼泪濡湿了肩膀的布料。

 

“我们一起逃吧……我们一起。”她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好像变得笨拙,只会这一句了。

 

很久以后才组织清楚语言。

 

“去哪里都是好的,只要能远离我们的家,远离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到时候我们填同一个志愿吧,一起去新的地方。”

 

宥真选择陪她一起坐在黑暗里,但神奇的是,那个被宥真拉开的帘子没有重新合拢,仍然有光线落进来,她们一起仰望着那道光明,互相慰藉着、鼓励着、支撑着,为着未来的某一天,能从洞穴中走出去。她与宥真是在夜里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逆行的人,所以会划出很多伤痕,庆幸的是,她们能彼此理解对方的伤痛。总有一天,干涸灰败的裂土会在脚下绽放出鲜艳的色彩,只要一直奔跑着、就算疼痛也要一直奔跑着。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如果你不见了,我会一直、一直地找下去,我会永远地记住你的存在。所以如果要消失的话,就不要藏的太好了,不然我会找的很辛苦的。”

 

是被这句话触动到的,拼命点头的动作终于迟缓地停顿下来。因为宥真说了很多年前就想听到的话,不是“我爱你”,也不是“对不起”,只是需要有人能永远记得自己,张元英不是消失了也没人知道的存在,会有人记得自己,这样的话,哪怕是捉迷藏也能安心了,躲在再黑再暗的地方也能兴奋地等待着,因为如果是宥真的话,她不会丢下元英一个人不管的,就算天黑了也会继续找下去,她会永远记得这件事,直到找到为止。

 

在咸涩的海风中,与元英接吻了。

 

安宥真也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但不只是因为揉碎的海风,还有掉落的眼泪。心跳的很快,呼吸不畅,接吻时回忆起熟悉的感受,爱着元英时,那些青涩的、酸甜的、痛苦的情绪,汽水要喷射出瓶盖却被堵住,能喉咙都感受到铁锈味道的浓度,以为当正式吐露出来时,会演变为锋利的刀片,可元英容纳了她的一切,于是刀锋也变得软绵绵的了,成为让她们联结的一部分。

 

接完吻后,张元英有些羞涩地转过头去,在晚霞的映照下,肤色都染成了兴奋的潮红。

 

“所以,是约定好了,对吧?”

 

她变扭地将小拇指伸过来,要与安宥真拉钩。

 

“嗯,约定好了。”安宥真笑了笑,勾住了张元英的指头。

 

“要一起逃跑。”

 

“还有。”

 

“永远都不忘记你。”

 

/

 

“你带东西来了?”人鱼指着她手里的袋子问,“是什么?”

 

安宥真晃了晃袋子:“啤酒啊。”

 

她走到栈桥中间坐下,这段时间她常到这里来,现在已经轻车熟路了。

 

人鱼浮在下面仰头望着她:“是心情不好吗?”

 

安宥真摇摇头,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在手里晃了晃,拉开易拉罐时泡沫很兴奋地涌出来,沾了满手,她赶忙用嘴唇去开口处接着涌出来的酒精,气泡滋滋地破裂开,含到嘴里不像表面那样柔软无害,而是火辣辣的。

 

人鱼嫌弃地游远了些:“你怎么这样开啤酒。”

 

“啤酒就是得这么喝啊!”安宥真顿了顿,补充了句,“绝不是我刚刚才想到的说辞。”

 

人鱼往下沉了沉,只露出半张脸,她在下面说话,气泡咕噜咕噜的升起来。安宥真没能听清她的话,但估计是在偷偷骂自己,从眼神就能看出来。

 

“你说什么?”

 

人鱼从海里浮出来了,游到安宥真身边,手扒住边沿,漂亮的鱼尾巴拍打着海面。

 

“都是些你不太想听到的话,所以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安宥真并不意外,她干笑了两声:“呵呵,猜到了。”

 

“还带啤酒来……真惬意啊。你应该再带点木柴与食物,在沙滩那里举办篝火晚宴,然后放烟花上天空。”

 

“你喜欢火?”

 

“毕竟整天在水里待着嘛,火焰跳跃的样子不觉得很有活力吗?好像是充满希望的样子,篝火晚会一定很棒。”

 

安宥真哭笑不得:“你就是想玩吧。”

 

“对啊,”人鱼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但篝火晚会应该是没可能的了,这里是聚不齐很多人的,所以下次来的时候就带上烟花吧,想和你一起放。”

 

“烟花放到天上也太明显了吧,会被发现的,也许还会导致树林起火,到时候就有巡警过来检查,然后把这里封掉,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这么夸张吗?”

 

安宥真将啤酒放到一边,人鱼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瓶身。

 

“我只是想说,那种小型的烟花棒可以吗?”

 

“凑合吧,”人鱼撇了撇嘴,向她伸出小拇指,“你要记得哦。”

 

“我会带很多来的,让你放不完。”

 

她与人鱼拉钩盖章,做了约定。

 

说起约定的话……

 

“你可以喝酒吗?”安宥真指了指啤酒。

 

“当然不可以,你们人类的东西我都不能吃。”

 

“那好遗憾哦,”安宥真低下头,用拇指磨蹭着易拉罐的边沿,“尝起来确实没有可乐好喝。”她小声嘟囔着。

 

“什么?”

 

“上次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和元英约定过,等成年后要来这里一起喝啤酒,今天是她的成年日。”

 

“对!”像是提醒了人鱼,她眼睛都亮了,手肘撑在栈桥上用支撑的力量往上浮,“你还没说之后的事情呢。”

 

“其实上次就该跟你讲完这个故事的,因为后面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讲了,就快结束了,”安宥真歪头想了想,指着海面问,“我可以往你的家里倒啤酒吗?”

 

“这是什么祭奠方式吗?”人鱼扑通一声又掉回了海里,“你的邻居不会是……”

 

“不是!”突然很激动地吼了出来,“你胡说什么呢。”

 

“不是我想的那样就好,”人鱼松了口气,“那怎么做就随你了。”

 

像是被触及了什么敏感的神经,安宥真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完了,脸迅速地红了起来。保证罐头里一滴酒都不剩后,她重重地将易拉罐砸到手边。

 

“我不倒了。”

 

人鱼很善解人意地等待了会儿,见安宥真脸色稍缓和了些,才开口道:“那后面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酒精的后劲反上来,明明是冰冷的液体,可却能散发巨大的热量,脑袋晕晕热热的,感觉稍有不慎就会掉进海里。像在做梦那样,浑身软软麻麻的,安宥真仰起头,双手撑在后面,天空布满了闪烁的星星。来这里躲避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几点出门,反正在家也睡不着,还不如待在这里。人鱼与她立下了契约,是互相陪伴的约定。

 

“后面吗……他不想让我念书了,但因为和元英约好了,要离开这个地方,所以就自己打工挣钱,虽然被揍得很惨,但总之是努力地坚持下去了。我打了很多份工,在新码头那边帮人看船。那年的暑假开始以后,元英的父母要带她出去旅游,可能要离开一个暑假。在她离开前的晚上,我和元英偷偷把船划出去了,我们在船上说了很多,月亮很漂亮地映在海面上,她说等回来后还要一起看海,但她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是后来听别人说才知道的,邻居家是搬走了,房子之后就一直空着,元英房间那扇总是擦的很干净的窗户都起灰了,哪怕没有拉窗帘我也看不到里面。”

 

很久都没有等到人鱼的回应,意识到奇怪的安宥真抬起头,却看见月光下人鱼望着她在默默地流泪,泪珠像珍珠般一粒一粒地掉落,极哀伤地注视着她。

 

安宥真一下子就慌乱起来,从没见过人鱼这个样子过。在她面前一点点地剖析自己时,人鱼总是摆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明明是爱玩闹的个性,但在倾听这方面却意外地疏离,偶尔会发表意见,但其实都是安宥真希望听到的安慰,她时常觉得人鱼与自己心意相通。愣了一秒后,自己也如人鱼般难过起来,很绝望的感受,心脏隐隐抽疼着,眼睛很自然地流淌出眼泪。想起元英离开的事情,想起落灰的窗户,想起不知如何履行的约定。

 

“我会跟你一起逃的。”

 

人鱼美丽的眸子认真又悲伤地凝视着她。

 

“等你想走的时候,就来这里找我,我会跟你一起走的。到时候我会长出双腿,我们可以逃到谁也追不到的地方去。”

 

一起离开是与元英立下的约定,可元英却如泡沫般消失了。安宥真与人鱼对视着,她从中感受到熟悉的预感,从初次见面就浮现在心头的安心与信任。虽然元英背弃了她们的约定,但安宥真一直都记着,没有忘记过。当元英消失时就会去找她。她只是躲起来了。

 

安宥真从栈桥上滑落到海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鸟鸣声、夏季的虫鸣、海浪拍击礁石的冲撞,瞬间被水压带来的寂静所取代。在不断的潮起潮落中,哗啦哗啦滑落的砂砾,隐约会有这样的预感,自己在生活的漩涡中不断沉溺,就像溺水的过程,望着头顶的一点光亮,伸手想要抓住它,可实际却在慢慢下坠。

 

她看见人鱼也潜了下来,长长的黑发在海水中如海藻般飘荡着。她拉住了她的手,之后是拥抱,她的皮肤摸起来如想象中湿滑,长长的鱼尾则缠绕上她的双腿,有些粗糙地蹭着她,呼吸间吐出的气泡缓缓升腾起来。人鱼怜惜地吻了吻她的侧脸。

 

安宥真想起了张元英,元英的脸模糊地与人鱼重合着,成为错误的拼贴,可又如此契合。

 

她们一起浮出水面。

 

安宥真注视着人鱼的面容。

 

她说:“我们总会浮出水面的,不管沉到多深的地方。”

 

/

 

安宥真第二天在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一把烟花棒,留出一根,剩下的都塞进随手的背包里,打火机则拿在手里。走到家门口时没有急着进去,停在与邻居家相对的马路上,仰头望着元英房间的窗户,灰尘很不堪地糊在上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人入住。这个小镇好像总是有人离开,却不会有人愿意回来。

 

她想起人鱼说的话,火焰跳跃的样子很有活力,让人想起希望。可心里其实不太喜欢烟花,只是很灿烂地划过一瞬,然后就是长久地坠落与寂静。但现在也没有太多别的选择了,烟花虽然短暂,可还是很用力地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在冰冷的空气中摩擦出火花,留下瞬间的痕迹,艳丽的绽放着,已经足以驱散黑暗。

 

安宥真点燃手里拿着的一根,火星噼里啪啦地迸发着,她眯着眼,赶紧像举火炬那样把烟花棒举起来,火花的倒映对准元英的窗户,持握的手感到灼热,可依然无法放手。心中感到湿漉漉的,人鱼的拥抱长久地遗留着,水珠挂在杯壁,缓缓地滑落。

 

直到背后的房子里传来声巨响,安宥真扭过头。

 

本该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母亲无力地扒着门把手,头发散落着,像一个惊恐的疯女人,趴跪在地上,以一种挣扎的姿态奋力地向前逃着。一抬头,她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女儿,眼睛猛地瞪大了,逃跑的动作也停滞住,疯狂似乎也被定格了,而只是这一瞬间,足够让在后面追赶的父亲赶到,他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连看都没看安宥真一眼,只是紧紧地盯住在地上匍匐的妻子,然后高高举起了啤酒瓶。

 

母亲应该预感到了背后的动作,她的眼睛里闪过恐惧,按在地板上的手却用力地撑了下,上半身挺直起来,绝望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女儿。

 

“宥真,快逃吧——”

 

玻璃瓶朝着母亲的脑袋重重地砸了下去,赤红的血迹在瞬间迸发,烟花棒也从手中滑落,在下落的轨迹中划过道耀眼的弧度,最后湮灭在灰败的土地里。

 

安宥真没有逃,她看着母亲如被抽掉提线的木偶般脱力,倒在地上。比起恐惧与惊讶,是出奇的愤怒席卷了她。她冲父亲扑了上去,为了自己被毁掉的人生,为了张元英的离开,为了在对面观望的窗户。

 

经过母亲时回忆起了,麻木的注视,欲言又止的眼神,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颤抖的手拂上她脑袋时,像在抚摸着一颗冰冷的标本。脚踩上木质地板时发出腐朽的咯吱声,父亲胡乱地朝她挥着破碎的玻璃瓶,以及没有章法往身上招呼的拳头,不再能称之为父亲,而是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

 

与父亲厮打到了厨房,肩膀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腰撞上背后突出的边沿。父亲一步一步地逼近,因为疼痛而狰狞的表情。已经走投无路了,可却没有慌乱,倒不如说一切都是准备好的,在心里预演过无数次,拿过摆放在桌面的刀具,向前迈了一步,双手都拿住刀柄,捅进了父亲的肚子。与父亲震惊疼痛掺杂在一块儿而显得扭曲的脸凑得很近,怨恨地盯着父亲瞪大的眼睛,温热的血沿着刀身蔓延到手上,滴答、滴答地摔在地板。

 

父亲捂着插在肚子的刀柄跪倒在地上,安宥真才像是稍微回过了些神,看了看手上的血,耳朵里嗡鸣的杂音很多,脑海则晃过元英的眼睛,像与她对视了一般,仿佛回到了从前,与元英一起在教室外被罚,没有办法对视,膝盖一软,险些与父亲对着跪下去,幸好挺住了,她退后了两步,腰又狠狠地撞上了,用双手撑着才不至于滑下去。

 

“我们逃吧,姐姐。”

 

安宥真想起来了,手心往身上擦了擦,然后站起来,想要往外走,经过父亲时喃喃道:“元英……要去找元英,要一起逃走,可以一起走了。”

 

但背后响起父亲不可置信的声音:“张元英?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脚步顿住了。

 

并没有震惊的情绪,也没有反问父亲,只是眼眶条件反射地溢满了泪水,仿佛透过眼泪沉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做到了自己的约定,没有忘记元英,一直没有遗忘。哪怕生动的记忆在暗处缓缓枯竭,成为蒙上灰尘无法再播放的胶片,也始终没有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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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奔跑起来,不断地加速、加速,根本不敢停下半步,仿佛这样做就能把自己不愿意看见的家甩在身后。橡胶鞋底反复地踩踏在坚硬的柏油路上,脚底都被震得发麻,但事实上,努力迈出的每一步跨进的都是黏稠的沼泽,不管她是多么用力地试图远离,双脚却还是永远禁锢在原地。

 

她的记忆,永远地停留在张元英离开的那天。

 

但现在,在奔向属于她们的秘密基地的途中,不愿触及的回忆却慢慢复苏,父亲的那句话残忍地将谎言划破,拖拽着不愿触及的真相从黑暗的海底缓缓浮出海面,又或许是她在坠落,沉没在海底,海水的强压再次掩盖住一切嘈杂,喉咙漫出铁锈的味道,难以呼吸。

 

越接近海岸,拼凑出的记忆就越发清晰。疼痛的窒息牢牢锁住了奔跑的脚步,仿佛每一步都有可能被绊倒的危险,疼痛、痛苦、明净的窗户、错误的记忆、元英。

 

那件事发生以后,很久很久,很长的一段时间,小镇都在谈论着这件事,无法避开,就像在天空披露下巨大的阴影,让每一天都成为黑夜,看不见太阳,元英的窗户不再反射太阳的光晕,而是如死水般灰败着、沉寂着。但没有人为元英的离开真正地感到悲伤,他们很快就会遗忘。没有遗体的葬礼上到处都是虚假的演绎,明明泪水背后的眼睛是麻木与空白。没有人会真正记得元英。他们只会用一个神情、一段语言来表示可惜。

 

那孩子掉进海里了。母亲注视女儿的眼神带着怜悯。没有找到尸体。麻木的注视,欲言又止的眼神,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颤抖的手拂上她脑袋时,像在抚摸着一颗冰冷的标本。

 

是游轮的栏杆松动了,他们这样解释着,这是场意外。是元英提醒了这件事,但一开始没有人在意,她在松动的栏杆前蹲下,想要检查,进一步地证明安全存在问题,可在这个时候,巨浪很突然地拨动了船体,元英没有站稳,扶着的栏杆松动,掉进了海里。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发现张元英的消失,他们发现了缺失的栏杆,却没有发现消失的元英。直到游船停靠岸边,父母才发现女儿不在这艘船的任何一个角落。

 

安宥真没有相信这件事,在张元英离开的前一个夜晚,她们乘船划到大海中央,月亮在海水中涌动着、起伏着,波光粼粼地跳跃着。张元英突然跳进了海里,过了一会儿,从海水中探出脑袋,凝结的水珠沿着她漂亮的轮廓缓缓滑落,沐浴在风与月光中,而海水掺和着月光流淌下额头、眉毛、眼睛、鼻梁、脸颊、下巴,滴落在起伏的水面。元英朝宥真微笑着,又是一滴水珠流淌、落下。安宥真跟着跳了下去,元英在水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游姿如染墨的画笔落在水做的纸面,优美且游刃有余,波纹流转着,荡起丝丝缕缕的涟漪,展现着水中如画般的世界。元英很会游泳,她曾炫耀过,自己曾在高级游泳班练习,学过很多观赏性极强的泳姿,会像人鱼那样在水中游泳。安宥真只相信张元英说的话,所以她将死亡的谎言从记忆中抹去了。

 

与元英约定过,不会忘记,会一直记住元英的存在,会不停地找下去。

 

抵达了两个人的秘密基地,但连喘气的空隙都不愿意挤出来,将背包里装着的烟花棒通通掏出来,然后一口气点燃了,浓烈的烟味,有火星迸溅出来,烫伤了肌肤,但这些微弱的疼痛都不值得感受了,安宥真剧烈地呼吸着,被烟呛到,又弯腰疯狂地咳起来,但一直都没有放弃呼喊元英的名字。

 

肩膀突然被拍了拍,转过头,元英在身后温柔地朝她微笑着。

 

“不是说要让我放个尽兴吗?怎么全都被你一个人给放完了?”

 

“你……”安宥真低头看了看,人鱼的尾巴确实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双脚。

 

张元英跺了跺脚:“是搁浅了,因为你。”

 

“我来履行约定,”元英握住她的手,仍是像海水般冰凉的触感,指尖很轻柔地划过那些星星点点的伤口,她的手带来水迹,干涸在表面的血迹又重新融化,流动着,“你准备好了吗?”

 

“我们逃吧,姐姐。”

 

不会再流泪了,因为不小心又与元英对视了,从中看见恢复明净的窗户,是一面广阔无垠的海,对视后又忍不住笑起来,变成被抽去提线后软掉的骨头,从现实的楼梯上滚下去,跌落进在水中呈现如画般的世界。

 

终于完成约定了。

 

找到了元英。

 

和元英一起离开。

 

最后一根烟花棒被点燃,她们大笑着将它扔进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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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警察赶到附近搜寻时,他们只看到了一串通往大海的脚印,在不断的潮起潮落中逐渐被冲淡,成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褪色的痕迹。

 

是自杀吧,那孩子。

 

听说一个人走进了海里。

 

小镇的人们依旧议论纷纷着。

 

但这件事很快就会被遗忘的。

 

成为被海水掩盖的褪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