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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踽独行

沣郡校友录 终章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终章 光阴的故事


大三下学期,公司组织团建,地点在市中心一家娱乐会所,张笈打完羽毛球去餐厅吃饭,进门被一道身影吸引了住目光。


女生波浪般的卷发流淌在肩膀,针织罩衫牛仔热裤配绑带尖头鞋,一身穿搭颇具波西米亚风情,唯独挎包上别着的篮球吊坠与整体气质格格不入。


似乎正与男伴谈论有趣的话题,她不时牵起轻巧的笑,直到瞥见某道被端上来的菜品,笑意僵硬在唇角。


男伴很有眼力地将餐盘接到自己这边,换了杯果汁给她。


同样出色的样貌配上亲切和谐的互动,本应令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心生甜蜜,可张笈却感到一阵怒不可...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终章 光阴的故事


大三下学期,公司组织团建,地点在市中心一家娱乐会所,张笈打完羽毛球去餐厅吃饭,进门被一道身影吸引了住目光。


女生波浪般的卷发流淌在肩膀,针织罩衫牛仔热裤配绑带尖头鞋,一身穿搭颇具波西米亚风情,唯独挎包上别着的篮球吊坠与整体气质格格不入。


似乎正与男伴谈论有趣的话题,她不时牵起轻巧的笑,直到瞥见某道被端上来的菜品,笑意僵硬在唇角。


男伴很有眼力地将餐盘接到自己这边,换了杯果汁给她。


同样出色的样貌配上亲切和谐的互动,本应令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心生甜蜜,可张笈却感到一阵怒不可遏,因为那位贴心的男伴正是她“远在海外”的前男友,朱志新。


倘若此时在场的是苏歆蒿或陈恬润,大概率会主动避开尴尬事后向对方求证,但站在这的是张笈,一个单抗朱母都不落下风的存在,因此她没有黯然神伤悄然离去,而是气势汹汹地冲到桌前,朗声问,“介意我拼个桌吗?”


不等任何回答,她在两道愣怔的目光中一屁股坐下,对着那盘惨遭嫌弃的菜品露出发现新大陆般的表情,“哇!这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说完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嗯!真不错,你们也尝尝。”


刘瑶雯脸色微妙。


朱志新脸色更微妙。


他沉默几秒,侧过身打算说些什么,路过刘瑶雯的侍者绊了一跤,高脚杯一歪酒水尽数洒在了他的衬衫上,年轻的服务人员如临大敌,青紫着脸连抽十几张纸巾上前擦拭,被朱志新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去换件衣服吧。”刘瑶雯对他说。


朱志新蹙眉盯着那摊污渍思考片刻,又迟疑地看了张笈一眼,点点头,疾步离开了餐厅。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张笈只觉得口中苦味更甚,想喝水压一压,杯子就被置到了眼前。


“我见过你。”刘瑶雯能看透人心似的,停顿两秒才继续说,“在朱志新的电脑屏保上。”


大抵被她惊讶的表情取悦,刘瑶雯笑了笑,“或者说不止电脑屏保,手机相册和社交软件都是你的照片,甚至为了早日回国,他在两年内修完了全部课程,这让我一度很好奇你是个怎样的女生,不过现在我了解了,你很有趣,朱志新会被你吸引并不奇怪。”


刘瑶雯的态度友善得令张笈有点意外,就像你拿着冲锋枪一路过关斩将杀进敌营活禽头目,头目不但没有屁滚尿流地逃走,还热泪盈眶地握着你的手大喊战友,甚至把压箱底的密函翻译成各种语言念给你听——这些事她根本不知情,朱志新也从没跟她讲过——你除了愣怔一时也做不出别的反应。


于是她沉默下来,目光再次落到那枚篮球吊坠。


也许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刘瑶雯大方地解下吊坠摆在桌面,温柔地摩挲YW两个字母,“你也喜欢篮球?”


不好直说在朱志新车里见过一模一样的摆件而吃醋,张笈支支吾吾地搪塞,“不不不,只是感觉图案很特别。”


“这是我爱人留给我的。”


“爱人?”


记忆绕着脑海跑了一圈,张笈很快意识到对方指的是朱志新的哥哥,朱烨唯。


烨唯……


瑶雯……


一个念头猛地击中了她,果然接着就听刘瑶雯说,“可惜他已经不在了,留给我这件唯一的信物。”女生垂下眼睛,神情落寞,“这个世界瞬息万变,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茫茫人海两个人相遇、相知、相爱不容易……要珍惜。”


餐厅对面是饮酒区,高悬的液晶电视正播放欧冠杯决赛,AC米兰对利物浦,球迷们挥舞着香烟酒杯沉浸于激烈的赛事中。


张笈将换好衣服的朱志新堵在吧台,双手掐腰,两腿一迈,摆出一副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嘴脸,“说!回国为什么不跟我讲?”


“我……”朱志新几次欲言又止,“再等等你就知道了。”


再等等,再等等,又是再等等。


张笈转身作势要走,被拽住了胳膊,“小笈……”话未说完,酒吧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音浪退去仅搁浅最后几个字,“……打个赌吧。”


期末不爱温书的时候,朱志新掏出一枚硬币对她说,打个赌吧,如果是正面你就再背十个单词,如果是反面你就可以看十分钟漫画;换季降温不肯穿秋裤的时候,朱志新掏出一枚硬币对她说,打个赌吧,如果是正面你就套一条保暖,如果是反面就可以按你的喜好穿;同居期间不吃水果吃垃圾食品的时候,朱志新掏出一枚硬币对她说,打个赌吧,如果是正面你就乖乖啃个苹果,如果是反面你就可以吃一袋薯片……


无数事实证明,朱志新在掷硬币这个技能点上天赋异禀,从不失手。


“赌什么?”熟悉的咒语令张笈心生警惕,“又是掷硬币?”


“不,我们赌球。”朱志新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指着电视道,“我赢了你就跟我去一个地方,你赢了我就给你买一辆崔克山地车……和一整套骑行装备。”


显然朱志新非常了解张笈,开出的条件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没问题!你赌哪个队?”


“肯定是A米啊。”旁边一位大哥叼着烟插话,“小伙子,不要欺负人家小姑娘不懂球噻。”


听到路人这么说,张笈眯起眼狐疑地打量朱志新。


后者一噎,摊了摊手,“那我赌利物浦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


商定好立场和赌注,两人挤到前排观赛,张笈刚坐下就被人推了推胳膊,扭头一看,是隔壁部门的男同事。


“真巧,你也来看球。”对方八卦的眼神在她和朱志新之间徘徊,语气带着点明知故问的意思,“这位是?”


“男朋友。”朱志新抢在张笈之前开口,不等她回应径自和对方握了握手,“你好,幸会。”


直白的介绍令张笈脸颊一热,慌忙拉着同事转移话题,“真巧真巧,你支持哪个球队?”


“当然是A米!”对方闻言兴奋起来,“本赛季A米绝对大势,利物浦搁在最辉煌那几年还能杠一杠,如今百分之九十会被菜。”


朱志新跟侍者点了杯鸡尾酒,随口接话,“那不还有百分之十的胜算吗?”


难得这人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较真,张笈有些意外。


但显然同事对朱志新的论断不太服气,正作势反驳,裁判吹响了主哨,只好暂时闭上嘴。


“我操。”


这句国骂不知谁喊出来的,但在开场五十二秒的时候绝对代表了全世界所有利物浦球迷的心声——米兰之子马尔蒂尼,门前十二米一脚凌空抽射,弹地入网,一比零。


“开场而已,不算太糟。”朱志新表情平静,握着高脚杯的手指紧了紧,印在在玻璃上留下细小纹路。


同事找准机会煽风点火,“别太乐观,说不定现在是两队比分差距最小的时候。”


事实证明,这话没错,对于利物浦球迷来说更糟的情况尚未降临——险些自摆乌龙后的二十分钟,主力球员肌肉拉伤,利物浦被迫使用了一个宝贵的换人名额,五分钟后,舍瓦帮助AC米兰再进一球,裁判举旗,示意越位在先,此球无效。


朱志新轻轻敲打杯壁,调侃似的自我安慰,“这是个好兆头,对吧?”


不对。


仅仅十分钟后利物浦禁区内一片混战,A米趁机打出一次漂亮的反击,年轻的卡卡带球狂突三十米,晃过三名防守球员,和瓦舍完美配合,最后由克雷斯波直捣空门,二比零。


一边倒的悬殊局势令同事更加得意,扔了包纸巾给朱志新,“备着点吧兄弟,待会有得用。”


朱志新略显无奈地接过纸,刚撕开包装,克雷斯波就闪电般地梅开二度,主裁判吹响上半场结束的主哨,看台上米兰球迷提前庆祝,利物浦球迷鸦雀无声,酒吧更是一片亢奋,大家为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干杯拥抱,连CCTV的解说员都开始说风凉话称两队不在同一档次。


张笈扭头瞄了朱志新一眼,满世界的喜悦中,男生晦涩不明的神情令她心底一空,忽然觉得赌赢也不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


“胜负已定,下半场肯定还是A米独秀。”


同事丢下这句断言,示意自己去对面餐厅吃点茶歇,刚跳下高脚椅,离屏幕最近的一波人爆出一阵惊呼,“进球了!杰拉德进球了!一比三了!”


下半场在利物浦队长打进那一粒刁钻华丽的头球吊射后,九万四千多公里外的伊斯坦布尔竞技场看台上瞬间沸腾,利物浦球迷一扫颓丧变得激情澎湃。


“只不过没有那么惨而已,连扳三球又怎样?”同事生生停下脚步,语气却不以为然。


然而尾音落地不到两秒,斯米切尔再进一球,下半场三分钟,阿隆索帮助利物浦神奇地追平了比分,三比三。


望着屏幕里疯狂的利物浦球迷和酒吧里沉默的米兰球迷,张笈恍然意识到世上很多事情起起伏伏变化万千,似乎永远都说不清。


九十分钟常规赛接近尾声,主裁判哨响,双方战平,进入加时。这是欧冠历史上最伟大的三十分钟,当利物浦用完三个换人名额被迫面临十打十一的局面时,卡拉格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赛场,直到一百二十分钟的最后一秒,神佑利物浦,米兰没能再进一球。最后杜德克神勇地连续扑出舍瓦两次射门,裁判鸣哨示意进入点球决胜,电视里传来AC米兰首球失射的声音。


“利物浦二比零领先了!”


谁高喊了一句,球迷没来得及唏嘘,另一波人传来欢呼——第三轮利物浦点球失误,比分变为二比一。


第四轮,卡卡代表米兰罚中点球,利物浦派出斯米切尔同样点中入网,三比二。


第五轮,当舍瓦代表AC米兰站到十二米罚球点时,张笈紧张地攥住了朱志新的袖子——只要瓦舍此球罚中,而利物浦射失点球,比赛就会进入突然死亡阶段,也就应了赌局的言外之意,朱志新输了,作为回报,她将得到一辆心仪已久的山地车。


可她并不开心,和随时准备激动起跳的同事相比,她不但没有胜券在握的亢奋,还生出一丝微妙的忐忑——朱志新对这个赌约的态度出乎意料的认真,虽然不知缘由,但她见不得对方失落。


当舍甫琴科开始后退助跑时,朱志新默默回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他们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等待最后一击的结果。


赛场上,舍甫琴科射向中间,而利物浦门将杜德克扑向右侧——他判断失误了。


大厅连续响起钟声,朱志新在报时中怔了怔,嘴唇嚅嗫,“看来败局已定……”


话音未落,张笈激动地从卡位跳起来,“朱志新!”


他猛地抬头——最后一秒,杜德克在判断失误的情况下,依然用左手将球扑出了门外。


北京时间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六点整,这一刻,呼喊裹挟着热泪自伊斯坦布尔一路燃烧至利物浦,至米兰,至C城某个酒吧,世界各处的角落,有人为这场胜利喜极而泣,有人为这场败北感慨唏嘘,有人为隐秘爱意口是心非,有人为失而复得激动不已。


“没想到真的有奇迹!”


张笈转身和他击掌,然后状似遗憾地耸了耸肩,“那我只能愿赌服输喽。”


指针滴答滴答不停行走,距离原计划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一切都来得及。


朱志新一把抓过张笈的手,跳下卡座,拨开人群,将嘈杂喧嚣、酒精香烟、喜怒哀乐抛至脑后,亡命之徒般地狂奔出会所,跳进跑车。


引擎轰鸣,保时捷如发硎之剑般驶上公路,驾驶员的油门精准地踩在超速的临界点,城市高大建筑飞速后退,风呼啸着灌入车窗,肆无忌惮地揉乱女生的长发。


第一次见到朱志新开车如此疯狂,似乎能听到他体内热血沸腾地叫嚣,张笈被这股不要命的浪漫劲点燃,迎风大喊,“我们去哪?”


“秘密!”


这是个不错的季节,桂花香还未散尽,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柏油路,远处是被灼烧透的云层,跑车驰骋在日落大道,浓郁的鲜血将万物染红,直到灰蓝吞噬橙红、街边亮起路灯,他们抵达红叶谷。


售票处空无一人,朱志新拉着张笈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登山电车的轿厢空空荡荡,余晖跳跃在玻璃上,几千英尺的高空,脚下是百丈深渊,耳边是急促的呼吸,胸口是如雷的心跳,两道目光猝不及防地交错,张笈内心一动,扣住朱志新的手,掌心完全贴紧的一瞬,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夜幕倏然降临。


缆车很快到达山腰,他们来到中央广场,一颗巨大的、由玫瑰和蜡烛铺满的爱心安静地摆放在广场中那颗粗壮的老树前,每一支蜡烛都扣着玻璃罩,烛火摇曳如一只只煽动翅膀的萤火虫,枝上挂着无数张心愿卡,银色丝线在光幕中浮动旋转,如一场尘世经年的梦。


在他们走近的一刹那,数以千计的卡片同时亮了起来,仿佛横空劈下一道闪电,将许愿树自上而下地点燃,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令人恍惚。


光照亮卡片上的内容,是各类语言的告白,法语、英语、德语……


这时,朱志新俯身在张笈耳边补上最后一个版本。


“我爱你。”


张笈心神俱震,猛地抬眼望向对方,一簇烟火嗖地蹿上夜空,在头顶砰地炸开,变化莫测的光影里,男生的瞳孔光滑如镜,她在镜中看到了满天星辰,看到了通天塔般的光树,看到了无数飞扬的卡片,也看到了青涩懵懂的自己。


“原本计划偷偷回国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让你误会了。”朱志新语气难掩沮丧。


她抚摸着对方的眼角眉梢,“大导演,配合你出演是需要支付酬劳的,我身价可不便宜。”


朱志新闻言将手搭进她的掌心,“后半生全部预支给你,够不够?”


张笈眯起眼,“谁教你的?”


“左杭。”朱志新出卖队友出卖得毫无心理负担,“他昨晚连夜想的词,我自行删改了一些……原版太肉麻,实在说不出口。”


张笈笑得肩膀颤颤巍巍,笑完踮脚封住男生的嘴唇,感受到对方胸口剧烈地起伏,苹果气味喷薄在皮肤,接着被反客为主地攻城略池,一番唇舌纠缠后,她抵着男生的额头呼吸不稳地问,“那个许愿树,我记得之前你说过不信这个。”


“因为你,我现在愿意相信了。”


“这也是剧本写的?”


“不,这是导演的临时发挥。”朱志新垂着眼皮同张笈对视,两耳通红,“呐,优秀的导演总是突然灵感迸发。”


张笈噗嗤一笑,再次搂住对方的脖子吻了上去,一吻结束,她狡黠地眨眨眼,“优秀的演员也经常灵感迸发。”


烟火接二连三地绽放,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街道边、天台上、地铁里……半个城市的人都在观看这场瑰丽光宴,可无人知晓,红叶谷的半山腰,漫天遍野的星辰下,他们完成了一场最盛大的定情仪式。


苏欣蒿回寝室的时候,张笈正坐在窗前傻笑,看到她进屋立即兴奋地扑上来,“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谁?”


“朱志新。”苏歆蒿淡定地放下背包,倚着床栏抱臂道,“他这次阵仗搞得太大,在BBS挂了一整晚,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们复合了……他以前不是挺低调么,难道爱情真的会让男人变幼稚?”


“你找个男人试试不就知道了。”


“啧啧,瞧你那晕头转向的小模样。”


“好好好我错了错了我怕痒的呀……”


打闹间,余雨涵推门而入,哼着歌径直坐到桌前,杵着脸傻笑。


“看到没,多吓人,你刚才就是这么笑的。”苏歆蒿松开作恶的手,捅了捅张笈的胳膊。


张笈瘪着嘴捏了她一把,转而问余雨涵,“妞,中彩票了吗?这么开心?”


“比中彩票刺激。”余雨涵压制嘴角的上扬弧度,清了清嗓子宣布,“张钧豪说下周要带我回家聚餐。”


“我去!真假?”张笈瞪大眼睛,一个箭步冲到余雨涵跟前,“这是要见家长的节奏哇?具体什么情况讲来听听,让我取取经。”


眼见两位名花有主的室友热乎朝天地讨论起婚恋话题,苏歆蒿无奈叹了口气。


又是被恋爱女霸凌的一天。


哪知刚叹完就收到左杭发来短信称实在受不了男寝六零三的狗粮气息,问她有没有空去图书馆复核例会流程。


苏歆蒿顿生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干脆利落地回了个好。


两人结束工作离开图书馆时已是深夜,后街只有超市还开着门,左杭买了两瓶饮料,分给苏歆蒿一瓶,回寝的路上一刻不停地强调会议期间的注意事项。


“这几点你已经重复三遍了。”苏歆蒿拧了半天瓶盖没拧开,甩了甩磨得酸疼的手掌,“今天怎么这么啰嗦?”


“我拿到了G州支教的名额,周一的火车,开会那天我不在,你必须掌控大局。”左杭轻描淡写,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只随身听递给她,“对了,你前段时间不是在找听力练习吗?这里面下载了近五年的CET真题和四套模拟,够你用了。”


还没有从上一件消息中回过神,苏歆蒿愣愣地接过随身听,“……要去多久?”


“怎么,舍不得我啊。”左杭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除了组织身份差点,你其他方面都比我优秀,我走了以后你就在邓研会踏实待着,期末争取拿个优秀干部,保研绝对小事一桩。”


谈话间来到宿舍楼下,左杭抽出苏歆蒿手里的饮料,拧开瓶盖后还给她,抄着口袋朝女寝大门扬下巴,“进去吧,以后碰到什么事随时联系我。”他右手握拳捶了捶左肩,朝她比了个中二的手势,“放心,革命友谊不会忘的。”


饮料从瓶口溢出来沾在掌心分外粘腻,苏歆蒿搜肠刮肚地想说点什么,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能将刚刚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换个句式又问了一遍,“你还会回来吗?”


这次男生没有狡猾地避开重点,沉默半晌,垂下脑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希望能在那边找到一些答案,找到就回来,如果没有……”


他抬头,路灯流淌在他眼底,”就一直找下去。”


联运会那个鸡飞狗跳的下午,左杭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蹲在花坛上对她说,岳飞有理想有抱负,想直捣黄龙肯为国捐躯,但没有人愿意跟着他送命,还说,年轻人,人心叵测,别意气用事。


苏歆蒿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你会找到的。”


左杭离校那天八仙过海群全体成员去车站送行,只有苏歆蒿主持例会走不开,回到宿舍人都不在,屋子里静得发慌,她翻出随身听,塞上耳机,从第一卷真题开始听,冗长的机械音忽近忽远,望着窗外灿盛的日光,好像又回到了开学典礼那天,她穿着迷彩服站在操场,看左杭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讲话,沐浴着晨光,嗓音清冽。


“结束了辛苦的高中时代,我们迎来了大学生活,在场的每一个人在成为大人的旅途中都有过迷茫、痛苦、自我怀疑的时刻,也有过坚定、幸福、豁然开朗的瞬间,未来四年里,我们将拥有无限可能,在这里我们尊贵、闪耀、自由、平等……”


不知觉间真题播放到最后一卷,她回过神,正打算摘下耳机,被一阵音乐定住了动作。


随身听里除了习题还保留着一首歌。


“徘徊着的,在路上的,你要走吗,ViaVia,易碎着的,骄傲着的,那也曾是我的模样,沸腾着的,不安着的,你要去哪,ViaVia,谜一样的,沉默着的,故事你真的在听吗……”


她听着听着忽然有点难过。


左杭的火车已经开走了吧?从C城到贵州要走多远呢?他能找到想要的答案吗?以后再没有人陪她吃狗粮了……


左杭真是个大叛徒!


于是那段时间张笈发现苏歆蒿格外喜欢听歌,去食堂吃饭听歌,去图书馆自习听歌,连睡觉前都要听歌……


她看了眼墙上呈指数型增长的字帖,又看了眼拉得严丝合缝的床帐,默默将农夫果园放在苏歆蒿的书桌,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八月末,盛夏,伴随无尽的蝉鸣,沣郡大学再一次迎来毕业季。


张笈拎着热水往宿舍走,收到社长的来电说郝壬喝多了叫她去接人,赶到包房时郝壬正抱着话筒唱光阴的故事,镁光灯在脸上变幻跳跃,路人在她和屏幕间来回穿梭,端菜上酒的、聊天嬉笑的,进进出出接电话的……郝任不受影响,坐在沙发自顾自地唱,从头到脚都笼罩着一股浓重的感伤。


张笈没有上前打扰,默默找了个角落等着,可惜郝壬的歌没唱完就被切了,音响里续上一个极为喜庆的调子,包房气氛被点燃,大家兴奋地跟着音乐土嗨。


郝壬丢开话筒,倒了杯啤酒,抬眼看到张笈一愣,“你来了呀?”


“我都坐半天了。”张笈有点无奈,“你再玩会还是跟我撤?”


郝任撂下酒杯,撑着膝盖起身,晃悠两下才勉强站稳,“撤吧。”


回去的路上,郝任漫不经心地抽烟,漫不经心地给张笈讲这两天的见闻,说昨天有一哥们爬到宿舍二楼的缓台上弹吉他表白,一激动栽了个跟头,她们都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叫救护车,哪知人啥事没有,起身拍拍屁股走了,后来听说他掉下去才看清楼号,发现自己跑错了楼。


还有一姑娘给暗恋的男生叠了一千只纸鹤,抱着玻璃罐跟在对方的校车后头边哭边追,演电影似的,可惜男生连头发丝都没露一根,她要是那姑娘就干脆原地摔一跤,说不定男生就下来了,如果这都没下,那也没必要再追了……


唠唠叨叨一路,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郝任沉默下来,过了一会,蹲在地上缩着肩膀哭了,哭得很伤心,抽抽噎噎的,吐字含糊不清。


“我其实没那么喜欢他,就是一想到以后都见不到了,忽然有种老娘的青春就他妈这样结束了的操蛋感。”


那一刻张笈的脑袋里冒出很多想法,比如原来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的郝壬也会抽烟喝酒骂脏话;比如郝壬经常吐槽自己神秘的前男友,说他不靠谱说他没出息,念叨了两年,如今依然会为他嚎啕大哭;再比如一直以为很遥远的毕业其实并不遥远,郝任一走,下一波就轮到他们了……


想着想着有点惆怅,她摸遍全身找到两张纸巾一股脑全塞进了郝壬的掌心。


对方接过去毫无形象地擤了擤鼻涕,而后连着烟蒂一块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又恢复成以往精明干练的模样。


“哭完了,翻篇了。”


宿舍人去楼空,唯有四块光秃秃的木板冷冰冰地躺在铁架上,其中一块摞着两个行李箱以及一个满满当当的纸盒,装着没拆封的楼梯垫、挂在床头的挎篮、小电压的暖水棒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都是些实用的物件,单独去外面花钱买不划算,有了又能用得很舒服。


“四点半的票,我待会去车站,这堆东西你看着挑,有需要就拿走。”


郝壬在里面翻翻捡捡,掏出两本书,吹了吹封皮上的灰,递给张笈,“喏,这两本你拿着。”


张笈定睛一看,一本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本叫被讨厌的勇气。


快九点的时候,张笈送郝壬到北门,到处都是分别的人,有室友,有情侣,有的抱头痛哭,有的相顾无言。


打车的队伍排了好长一条,她们等在末尾,趁这个时间又说了会话。


郝壬说纸盒有点沉,搬不动就叫朱志新帮忙,这会女生宿舍走空了,宿管不拦;又说你以后眼睛擦亮点,别谁的话都信,以后去Y城给我打电话,请你体验东北大洗浴;最后说你保重,我先行一步,日后山高路远,江湖再会。


她目视郝壬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车,又目视出租车消失在巷口,心里清楚两人很难再会了。


总是这样,大家习惯性说下次约好、下次一起、下次一定……然后就没有下次了。


夜风吹得人有点冷,张笈搓了搓胳膊,沿着天河街往回走。


当晚宿舍夜谈的主题是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苏歆蒿说,“我毕业那天直接拎箱子打车到隔壁校区,研究生在学校继续泡几年,等拿到文凭再说。”


余雨涵说,“我能读完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准备先工作攒点钱,给爸妈换个大房子,现在这个老破小连电梯都没有,我姐上下楼特别不方便。”


张笈说,“我肯定先跟HR谈转正把三方签下来,有了工作才安心……”


“不知道恬润现在过得好不好。”有人忽然嘀咕一句,三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余雨涵问,“毕业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喝得烂醉抱头痛哭啊?”


“最好别,你一喝多就亲人,逮谁亲谁。”


“小妞我看你是皮痒痒了。”


“走开登徒子,我要给张钧豪打电话了!”


气氛又活络起来,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玩笑,嬉笑声持续到深夜,直到六零三的灯一盏盏灭下去,天河街才恢复寂静,唯有明月高悬。


次日下午张笈到郝壬寝室取东西,资料书、楼梯垫、暖水棒、挎篮……她蹲在盒子边挑挑拣拣半天,哪个都不舍得扔,可全拿走又拿不动,想了想,打电话叫朱志新来帮忙。


朱志新刚跟张钧豪一起送完穆之成,对方今天返校办理退学,好友离别使他有点惆怅,于是两个惆怅的人捧着东西往回走,路过操场惆怅地站了一会。


毕业季的操场和平时并无不同,一群旧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群新人大张旗鼓地补进来,剩下半新不旧的人该聊天的聊天,该踢球的踢球,该拉小手的拉小手……


天空依旧,晚风依旧,日子也依旧。


站累了,他们一人抽出一本书垫在地面坐着,张笈垫的那本是被讨厌的勇气,朱志新垫的那本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远处夕阳西下,云被玫瑰色的余晖肆无忌惮地撕扯,好似浓稠红酒中的白色泡沫,张笈百无聊赖地伸直腿,踢着脚尖问朱志新毕业后的打算。


朱志新以做论文的严谨态度汇报一通,最后顿了顿,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


“带你见家长。”朱志新抬手捏了捏张笈的鼻子,“张钧豪都给我显摆一周了。”


张笈一怔,周围的杂吵喧闹倏然远去,只剩下清风、鸟语、花香,远处的山脉,再远处的夕阳……


她竭力找回呼吸,稳住嗓子里的颤抖,“才不要,谈恋爱而已,哪能轻易被你拐回家。”


“也对。”朱志新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语调自然宛若谈论天气,“那就结婚吧。”


那就结婚吧。


在未来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只有我们两人,不用考虑明天,不用瞻前顾后,一路从阳春走到白雪,从校服走到婚纱,从弱冠走到耄耋。


当晚张笈做了个梦,梦到她站在一综门前,教室里何俊林正在台上侃侃而谈,苏歆蒿坐在下面认真听讲,陈恬润偷偷摸摸看军事理论,余雨涵和张钧豪互扔纸条,穆之成拦在中间左右劝和,左杭不为所动地翻阅党章,还有朱志新……


朱志新呢?


她焦急地四处张望,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回首,瀑布般的天光中,男生迎着晨风向她跑来,发丝与衣角一同飞扬,鲜花在身后竞相绽放……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地成长,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又初次等待的青春……”



全文完。


踽踽独行

沣郡校友录 C14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四章 流年


橙汁潺潺填满冰块缝隙,男生扣上饮料盖,连同吸管一并递给顾客,脸上挂着低姿态的笑,即使坐在五十米外的超市窗前望去依旧清晰可辨。


张笈攥着挎包背带的手指紧了紧。


下午那场毫无预兆的相遇使她坐立不安,于是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假提前下班,在搭乘电梯、找奶茶店,进入超市这短短十分钟内,脑海闪过无数念头,譬如朱志新家里生意失败破产、社会实践中被人骗财洗劫一空、与宗教信徒发生冲突不得不回国寻求庇护……再自我一一否定,糟糕的猜测与不愿对方陷入困苦境地的心理互相撕扯,在见到本人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化作浓...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四章 流年


橙汁潺潺填满冰块缝隙,男生扣上饮料盖,连同吸管一并递给顾客,脸上挂着低姿态的笑,即使坐在五十米外的超市窗前望去依旧清晰可辨。


张笈攥着挎包背带的手指紧了紧。


下午那场毫无预兆的相遇使她坐立不安,于是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假提前下班,在搭乘电梯、找奶茶店,进入超市这短短十分钟内,脑海闪过无数念头,譬如朱志新家里生意失败破产、社会实践中被人骗财洗劫一空、与宗教信徒发生冲突不得不回国寻求庇护……再自我一一否定,糟糕的猜测与不愿对方陷入困苦境地的心理互相撕扯,在见到本人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化作浓烈的心酸。


她默默凝视了朱志新几个小时,从日落时分到华灯初上,看他从卡车后备卸货一箱箱往店里搬,看他擦玻璃清理地板,看他拎着外卖跑进跑出……


行人车辆在他们之间不停穿梭,世界被按下快进键,事物模糊成卡顿的重影,只有她和朱志新停滞在正常时空,隔着人来人往,无声地观察与被观察。


某次宿舍夜谈余雨涵开玩笑说,如果你觉得一个男人帅,说明你欣赏他的皮囊;如果你觉得一个男人可爱,说明你欣赏他的性格;如果你觉得一个男人可怜,说明你爱上他了。


在这个分手半年后的盛夏傍晚,她终于想明白一件事——她依然爱着朱志新。


因此当对方交班骑车离开时,她毫不犹豫地打摩的跟了上去,一路来到城南某个建筑群,甚至不能称作小区,因为没有明确的管辖划分,仅几幢楼破破烂烂地矗立在崎岖不平的路面。老旧的九格窗残缺不全,支出横七竖八的晾衣杆,搓出毛边的牛仔裤、不同颜色相同款式的汗衫、掉皮的胶鞋……皆挂在半空摇摇欲坠。


朱志新如一尾消失在水中的鱼,顷刻不见了踪影。


张笈付过车费,在黑黢黢的楼群间茫然寻觅,许久才找到一洞单元门,她加快脚步往里走,在二楼缓台与一道黑影迎面撞上,抬头看清对方后一愣。


男生刚洗过的头发没擦干,水珠滑落,打在手里那碗桶面的塑料盖上,发出哒的一声响动,张笈听到自己的胸腔里也传来一阵剧烈的嗡鸣。


她抬手攥住男生的衣袖,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两具年轻的身体不知轻重地撞到一块,微妙的暖流透过布料和皮肤源源不断地涌进五脏六腑,烫得人鼻酸眼热,呼吸急促,朱志新三个字一出口,便再说不出完整的话。


朱志新的宿舍在楼梯间,是那种在旧报纸新闻照上看过的大通铺,不到二十平的屋子挤着六个人,衣物丢得满床都是,桌子上堆砌乱七八糟的杂物,折断把手的水壶、粘着污渍的瓷碗、卷边的旧报纸、没人倒的瓜子皮以及两团不知用没用过的卫生纸……只有紧靠墙角的一块位置干净整洁,T恤长裤叠得整整齐齐,枕头旁立着熟悉的黑色运动包。


室友围坐一圈打牌,见朱志新领着眼生的漂亮姑娘回来,心照不宣地露出笑。


张笈脑袋嗡嗡作响,疾步走到朱志新的床位前拽过背包,扯开拉锁,将各样行李囫囵往里塞,而后站到阳台将包伸到窗外。


“跟我走,或者我把东西都给你扔了。”


一通操作看得整屋人眼花缭乱,纷纷向朱志新投去同情的目光——哥们,这妞挺辣啊。


朱志新端着泡面立在门口神情晦涩,沉默半晌,忽的摇头笑了,“我有的选吗?真扔了我就没衣服穿了。”


张笈租的房子在老小区,交通便利配套齐全,对街有一家大型超市,两人在那里买了些生活用品。


“先在沙发凑合一晚,明早我去二手市场淘个折叠床。”张笈倒了杯水给朱志新,斟酌着开口,“世事无常,你得放平心态。”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朱志新呛了一下,他烫嘴似的移开杯子,“咳咳,其实我……”


“我明白。”张笈打断他,推心置腹道,“任谁都不愿意在前任面前揭露伤疤,但我不一样,我如今和你处境相同,都是家中出了变故,一时调整不过来,但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只要我们坚持努力,总有走出困境的一天。”


张笈慷慨陈词结束,打量朱志新的反应。


朱志新的反应有点奇怪,喝下去的水含在腮帮子里像含了只死苍蝇,表情分不清诧异还是感动,良久才咽了咽喉咙,“那你现在怎么样?”


“勉强自给自足……慢慢来吧。”


朱志新叼着玻璃杯没说话。


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凡尘,确实需要时间适应,落寞点也正常,张笈这样想着,将水壶往男生手边推了推,“不过帮衬你还是够用的,你不用有压力,渴了就多喝点。”


“……谢谢。”


同居生活比想象中顺利,朱志新称白白蹭房子过意不去,主动包揽了打扫卫生、洗衣晾衣、修理电器、更换灯泡以及准备一日两餐等家务,于是每晚沐浴后啃着苹果看朱志新做饭就成了张笈一天当中最享受的时光。


朱志新厨艺不错,食材挑选很有讲究,搭配出的餐品蛋白丰富、营养均衡,用完的碗筷厨具刷得干干净净。


她过去曾无数次幻想朱志新沾上烟火气会是什么样子,如今望着他利落的操作不禁感慨:有的人即使立在烟熏火燎的厨房也能营造出身处仙境的浪漫。


饭后两个人各忙各的,朱志新抱着笔记本敲敲打打,她抱着玩偶看情深深雨蒙蒙,广告时间就跟对方吐槽剧情台词或者分享公司的大事小情,譬如对面男同事总抢她的垃圾桶,打破了她最喜欢的水杯;写了两天的项目说明被简律要求返工,这家伙吹毛求疵简直要命;隔壁工位的小姐姐昨天点了五趟奶茶一次都没碰到朱志新送餐,抱怨了一个下午,千万不能让人家知道他俩住在一块……


她唠唠叨叨的时候朱志新偶尔接话,偶尔不会,敲击键盘的手始终不停,她也不生气,自顾自地吐槽完,广告一结束便重新将注意力投回电视剧,然后次日出门上班时在玄关看到一只崭新的水杯。


某天傍晚两人买菜回家,朱志新热得受不了去洗澡,吹干头发走出浴室时,客厅冰箱大敞,食材散落一地,张笈从卧室冲出来往玄关跑,被他一把拽住,“你要去哪?”


“医院。”女生语不成调,一刻不停地划拉钥匙身份证银行卡往包里塞,“我哥刚刚打电话说我爸昨晚犯病进抢救室了,恐怕逃不过手术,危险系数极高,我怕万一……”她忽然蹲下身攥着挎包嚎啕大哭,“怎么办啊朱志新。”


他掏出手机扫了一眼,立即扔掉毛巾跟着换鞋,“这会去火车站排队应该能买到五点半的票,身份证给我。”


看女生懵懵地没反应,他蹲下身环住对方,单手从挎包里翻出证件,“张笈,别往最坏的结果想,先到医院了解情况再说,我去买票,等会电话联系。”他说着抹去女生脸颊上的泪渍,“别怕,有我呢。”


往往人在茫然无措的时刻最需要一个情绪稳定、条理清晰、做事靠谱的同伴,无疑朱志新符合上述一切条件,所以这次前往医院,张笈比独自一人时省心许多。


许是路上把该哭的眼泪都哭完了,医院的电梯里,她沉默地缩在角落像块无知觉的石头,悲伤凋零下去,涌上一阵疲累,空调冷气浸透全身,手指不过血一般冰凉,整个人仿佛立在摇摇欲坠的断桥,进退维谷,脚底是万丈深渊。


这时,右手传来温热的触感,朱志新用力按了按她的掌心,有什么东西透过肌肤相贴源源不断地传导进身体,鼻腔一酸,她又想哭了。


手术室亮着红灯,哥哥坐在长椅上弓着腰,双手交叉抵在前额,直到两人走近才注意到他们,起身朝朱志新点点头,而后布满血丝的眼眸转向她,“进去半小时了,估计得后半夜结束。”


“妈呢?”


“怕她心脏撑不住,让她进屋睡会再来守着。”


张笈嗯了一声,拉着朱志新坐下,期间注意到张源默默打量朱志新好几次,始终什么也没问。


医院凌晨的走廊死一般静寂,白炽灯嗡嗡作响,空气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偶尔有护士端着瓷盘经过,面无表情。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张笈蜷缩起僵硬的手指,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浮现,好的糟的,乐观的悲观的,过去的将来的,最后都化作一片空白,思维逐渐混沌,身体不断下沉再下沉,一直沉到黑黢黢的井底,冷水在面上浮动,淹过口鼻,几近窒息。


这时一根绳索垂落,环住她的腰肢,将她一寸寸拉出黑暗……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倚着朱志新的肩膀睡着了。


手术结束已是六七点的光景,门一推开,她和张源噌地起身将医生围住,听到肿瘤切除顺利后才蓦地舒了口气,紧绷十几个小时的神经一朝放松,两条腿不住地发软,踉跄几步跌入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


许是碍着张源在场,朱志新扶稳她很快松开了手。


张源与医护人员一齐推着病床回房,朱志新陪她跟在人群后方,直到门口停住脚,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进去看望父亲,她迟疑片刻,独自走进病房。


刚进门一阵哼哼呀呀的哭闹便撞入耳膜,隔壁床正吵着不肯吃药,护士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安抚与叫喊交错起伏,扰得人心烦意乱,她皱起眉,拽住张源小声问,“那人经常这样吗?”


“嗯,刚搬进来那几天一查房就闹,谁都劝不住,家属不在又不能撵出去,如今嗓门小了点,估计也是没力气了……”


“可爸刚做完手术,哪经得住他这么作……要不我们换房吧。”


“你以为我不想?”张源习惯性掏烟盒,记起还在病房里,悻悻地收回手,瞥了眼门外的朱志新,压低嗓音,“护士长说目前没有空房,除非加钱申请单人间,爸的病情倒是满足条件,但——”他的拇指食指摩挲两下,叹了口气,“毕竟三甲医院流量大,腾不出位置也是情理之中,再等等吧。”


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张笈垂下眼睛不知该说什么,隔壁患者还在叫,声嘶力竭且无能为力。


这时简律发来短信批了她的假,安慰她不用担心工资,已经跟人事打好招呼,这两天按照病假处理。


一般来说员工请事假日薪全扣,病假保留百分之六十,他们公司福利好,后者按全勤给,但对象不包括实习生,不知简律是怎么说服人事的——这个领导虽然平日严肃了点,关键时刻还挺靠谱。


张笈不由感动,回复道:谢谢领导,我一定加班把进度赶上。


发送没多久,对方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手术情况怎么样?”


“过程顺利,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是否有后遗症……”没说完隔壁又开始闹,她无奈地捂住听筒,离远点才继续说,“总之比预想中好很多了。”


“你那边什么动静啊?”


“没什么,同房的患者情绪不太稳定。”


“哦对了,待会开张病假单拍照发我,人事要用。”


“好,麻烦您了。”


挂断通话,一回头就撞上张源放大的五官,吓得后退几步,“你干嘛?”


“偷偷躲在这给谁打电话呢?”


“我领导啊,还能有谁。”她说着偏头瞄了眼走廊,只有几个来往的护士,朱志新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跑哪去了?


“买早餐去了。”


张源咧嘴笑,“看你在忙就知会了我一声,怎么,我的醋你也吃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嘟囔着低头捣鼓手机。


张源抱着胳膊靠在窗边,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别跟我演了,老实交代,你俩什么关系?”


“前男友。”


“前男友?”张源明显不信,“谁家前男友三更半夜大老远陪你这么瞎折腾?”


张笈低头蹭着脚尖不吭声,确实很难简单地用前男友三个字定义朱志新,然而个中关系复杂一时半会解释不清,目前处境也没心思细说,于是摆摆手,推着对方往诊室走,“哎呀,就那么回事呗,你又不是没谈过恋爱,好了好了哥你赶紧带我去开病假单,晚了就没钱拿了。”


这才勉强揭过话题。


回去的路上碰到朱志新拎着塑料袋走出电梯,他礼貌地朝张源颔首示意后,将东西递给张笈,“大家都没吃早饭,我到对面买了几份粥和包子。”


“辛苦了。”张源很受用地拍拍他肩膀,“昨晚事情多,没来得及介绍,怎么称呼?”


“叫我小朱就行。”


“小猪?还挺可爱这名。”张源尬笑两声,接过张笈手里的早餐,“那个,粥和包子我先拿回去,你俩聊完进来吃啊。”


张源走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立在走廊,张笈不自在地摩挲鼻梁,“那个……昨晚赶来得匆忙,奶茶店那边没耽误事吧?”


“不要紧,回去补个班就行。”朱志新轻描淡写,“你一夜没睡,待会吃完饭睡一觉吧。”


“嗯,你也没睡,一起吧。”


话音一落立即反应过来措辞歧义,张笈急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各自一起睡,也不是一起……”


朱志新被她逗笑,抄着口袋,按了按额角,“我知道,没误会。”


男生笑得很好看,受这幅笑容感染,张笈也跟着笑。


大抵共历一段生死攸关,此时莫名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信任与依赖,她抬手扯住对方的袖子,“谢谢你啊朱志新。”


“没事。”朱志新望着她,眉目温和。


回到病房迎面撞上出门的护士长,对方两眼一亮,殷切地打招呼,“吃早饭去啦?”


张笈一头雾水,“啊,对。”


“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啊,我就在楼下检验科旁边的办公室,不用客气。”


“好的好的,麻烦您了。”


目视对方消失在楼梯转角,她忙反身拽住张源,“什么情况,哥你搞定护士长啦?”


“我有这魅力就好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跑来说腾出个单人间,待会就能搬进去,昨天还一口咬定床位紧张呢,这帮人讲话没谱,口风一天一个变……”张源嘀嘀咕咕,忙不迭地跟着母亲收拾衣物。


这时业务院长领着一队白大褂来探望,呼啦啦一帮人将本就不大的监护室堵得水泄不通,各个胸前挂着铭牌,一溜主任医师级别。年过五十的院长拉着哥哥的手宛若对待自家小辈,和蔼地问东问西,甚至叫来值班护士详细了解术后情况,嘱咐了一大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接着不到五分钟,六七个护士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将父亲推出病房,搭乘直达电梯来到顶楼,住院部主任一路陪同,贴在张源身边笑容满面。


“这不巧了么,正好有位病人昨晚出院,腾出位置让你们赶上了,院长说医疗资源紧张是我们的失职,费用按普通房结算。”


张笈听得目瞪口呆,眼前这间屋子根本不能用单人房一语带过,电视、空调、沙发、冰箱等设施一应俱全,还自带独立卫浴,连夜出院、正巧赶上这种理由鬼才信。


可若不是巧合,会是谁在暗中打点呢?


除了母亲和哥哥,知情的只有朱志新和简律。


她偷偷瞄了眼始终站在人群后方默不作声的朱志新,摇头否定猜测,朱志新这会处境跟她差不多,大抵没这个能耐。


那就只有简律了。


——怪不得让自己开病假单,原来是为了得知所在医院的信息。


她抿起唇,心中感激更盛,还掺杂了点无以为报的愧疚。


安顿好一切后,她和朱志新在张源的催促下连夜买票返回了C城,到家已近黄昏,饥肠辘辘的两人凑在客厅桌前吃面条,这时张笈的手机闪了闪,进来一条短信,内容只有一个字:好。


她喝光碗里的汤,放下筷子开口,“那个,我明天下班要请领导吃饭,就不跟你一块回家了。”


“哪个领导?”朱志新也吃完了面,自觉地摞起两人的碗往厨房走。


“简律啦。”张笈趿拉拖鞋跟在他身后,“之前跟你提过的,我们部门Leader,虽然讲话刻薄,开会啰嗦,有时候不近人情,不过抛开缺点不谈还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工作认真负责、懂的知识很多、任何情况都能沉着以对……换病房的事就是他帮忙解决的,怕我有心理负担还找借口——”


“他跟你说的?”


絮絮叨叨被男生不轻不重地打断。


“没有啊,我猜的,除了他还有谁嘛。”


男生撸起袖子拧开水龙头刷碗,语气不咸不淡,“你很崇拜他。”


“谈不上崇拜……”


张笈突然截住话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望向朱志新,“怎么说呢,他确实很优秀,可在我心里比不上你一根毫毛,你又高又帅,博学多才,能文能武……”眼见对方耳朵越来越红,她没忍住笑出声,轻轻撞他肩膀,“喂!朱志新!你不会吃醋了吧?”


对方向后撤了撤,用没沾水的那只手戳着她的脑门推开几寸,语气生硬,“没有。”


“那你耳朵干嘛这么红?”她故意往前凑得更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紊乱的呼吸,果然男生的脖子也跟着红了起来,撑不到三秒迅速偏开头,“说了没有,你赶紧去洗澡,我要干活。”


难得朱志新讲起话结结巴巴,张笈恶趣顿生,退回原位耸了耸肩,拖着长长的调子道,“哦,那你刷吧,我去洗澡了,不过可能要泡得久一点,毕竟明晚有约会,你千万别等急了。”说完摇头晃脑地哼着歌离开了厨房,心情愉悦。


次日下班,张笈如约请简律吃饭,等菜间隙诚挚地向对方表达感谢,包括申请带薪假以及更换病房的种种。


她将银行卡推到简律面前,郑重承诺半年内一定会将全部费用补齐,让他搭人情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绝不能让他多破费一分……


简律听得一愣,抬手打断她的滔滔不绝,“你是不是搞错了?”


“啊?”


“我没有找人帮你换房啊。”


“你不是问我要病假条来着?”


“不是说过了么,人事要用,跟换房有什么关系?”


这回换做张笈愣住了,不禁回想起昨晚听到她准备请领导吃饭时朱志新诡异的反应……


可若是朱志新的话,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难道借了高利贷?


各种猜测如脱缰的野马奔跑在广阔无垠的草原,越跑越离谱,她手脚冰凉地吃完整顿饭,匆忙与简律道别。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雨,潮湿中浮动一股新翻泥土的气息,餐厅对面不到五十米,低矮的商店屋檐下立着一辆掉漆的自行车,车旁靠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男生弓着腰,右腿弯曲随意搭在石阶上,双手抄着口袋,帽衫下刘海不甚服帖地翘在前额,沾着水汽,似乎在冷风中等了很久。注意到她,对方紧忙直起身体,目光在她后方流连片刻后,又慢慢靠回了墙边,更多的雨在他们之间降落。


总是这样,多解释一句像能要了他的命。


一把伞撑在头顶,简律绕到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雨下大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张笈垂眸沉默几秒,仰头朝男人露出笑,“那麻烦你了。”


宝马副驾驶的后视镜中,男生依然靠在檐下一动不动,像块沉默的石头,唯独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如点墨,云影天光流淌其中,似承载千言万语,又似空无一物,她收回目光,啪的扣上安全带,下一秒,宝马在盛夏雨夜中扬长而去。


这个季节长江流域雨水充沛,下班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打得措手不及,慌张奔逃在街头巷尾,销售员顶着公文包,学生撑着校服,妆容精致的小姐姐赶车时不小心被高跟鞋崴了脚,雷声、鸣笛、喧嚣混作一团,随着雨流一汩汩掉进下水道。


张笈冷眼旁观这座湿漉漉的城市,像观赏一帧帧与己无关的慢镜头,视线从树枝缓慢爬行的蜗牛到商场努力发光的招牌,再到街头骑车的送报小哥——对方着急过绿灯,轮胎打滑,刹车失灵,与一辆直冲而来的巨型卡车擦肩而过,连人带车重重跌进雨幕,报纸扬了漫天。


她一惊,噌地直起腰。


“怎么了?”简律被她吓了一跳。


保持前倾的姿势好一会,张笈攥着安全带的手指渐渐缩紧,扭头对简律说,“抱歉我想起还有点事没处理,麻烦停下车。”


简律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停到路边,甫一停稳,她便解开安全带匆匆跑出了门。


这下她也成为了混乱画面中狼狈奔逃的一员,挣扎在攒涌的人流如一只艰难求生的蚂蚁,脑海不断浮现那抹等在屋檐下的身影,细瘦的脚踝,单薄的肩颈,外套罩在身上,突出背后的肩胛,修长、笔直、如一株在风中飘摇的劲竹……


那股难以言明的怜惜情绪重新席卷感知,接着是一阵心慌——这种天气骑车这么危险,朱志新会等雨停再走吗?还是已经离开了?她只是赌气,他不会当真了吧?


冷风灌入口鼻,几乎撕裂肺叶,嗓子泛出腥甜,可她顾不得这些,一心只盼着尽快见到朱志新,大声质问他为什么冒雨等她却一句话都不说?为什么帮忙换病房却刻意隐瞒?哪来的那么多钱,是不是犯傻借了高利贷……


直到狂奔过两个路口,朱志新骑着单车出现在视野,她才停下脚步,封闭的胸腔猛然敞开,风和雨无休止地灌进来,汹涌的情绪将她灭顶淹没,她弯腰扶膝大口喘气,雨水顺着发梢下颚不断滴落,想哭又想笑。


好吧,其实她什么都不想问,她只想见到他而已。


“张笈?”


朱志新看到她愣了愣,紧忙脱下唯一可以遮雨的外套跑过来披到她身上,“你怎么跑回来了?”


“不然呢?”她抹了把脸,“留你一个人淋雨?”


“我们俩都没有伞,少淋一个是一个啊。”


没错了,这就是典型朱志新式逻辑,他既没有吃醋也没有闹别扭,他就是单纯看简律有车有伞,怕她跟着他遭罪,心态跟刘备白帝城托孤差不多,刚刚竟为这家伙脑补了一系列百转千回,真是白瞎了脑细胞。


张笈跳上后座拍着车垫瞪起眼,“我就爱坐自行车你管得着吗?”


男生被她蛮不讲理的样子逗笑,抬手帮她拽了拽帽衫,将她遮得严实点,而后转回身体,踏下脚蹬,自行车晃悠两下很快趋于平稳,车轮轧过水中的天空白云,留下一道涟漪,宛若雁过留痕。


张笈紧紧搂住朱志新的腰,将脸埋进他的后背,帽衫带着熟悉的苹果皂角香味,支起一方不大却清爽的空间,她缩在其中,如同蜗牛缩进壳子,天与地同时沉寂下来,整个人顷刻就踏实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不怕暴雨也不怕狂风,她和她的王子骑着战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迎着天光一直跑一直跑,跑过白齿青眉,跑过岁月流转,跑过沧海桑田。


而事实证明,不计成本的罗曼蒂克只配出现在电影里。


空调暖风悠悠吹着,朱志新把红糖姜汤递给躺在沙发上哼哼唧唧的张笈,俯身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松了口气,“还不热,待会难受记得跟我讲。”


准备收回去的胳膊被人抱住,张笈没骨头似的攀上来抵着他的肩窝磨蹭——自进门起这家伙就莫名黏人,活像老板娘养的那只狸花猫,成日无法无天,横行霸道,仗着美貌见人就撒娇,偏偏来买奶茶的客人都吃它这套,要什么给什么,常常看到它翘着纤细修长的尾巴在吧台踱来踱去,仿佛公主巡视领地。


张笈倒不恃宠而骄,可她恃美行凶,比猫还霸道。


女生缩在自己怀里,热气喷薄在脖颈,朱志新耳根不受控地发烫,正准备将人推开点,对方不知想到什么,先一步跳了起来,瞪圆漂亮的杏眼气势汹汹,“差点忘了,我还有帐没跟你算呢!”


对张笈想一出是一出的情绪更迭习以为常,朱志新心态淡定稳如老僧,“什么账?”


“换病房的钱是不是你拿的?”张笈伸出手指戳他额头,龇牙咧嘴,“说!哪来的钱?”


“啊?”朱志新本想装傻,但瞧对方这幅架势不像能轻易糊弄过去的样子,只得坦白,“是我自己的钱。”


“你家不是破产了吗?你还能有钱?”张笈一扫林黛玉式柔弱,中气十足且大惊失色道,“还是说你真瞒着家里得罪不该得罪的组织了?我之前就听人说法国宗教自由,邪路盛行,专门盯着华裔——”


“停停停!”眼见她越讲越离谱,朱志新忙包住她漫天挥舞的拳头,“我家没有破产,我也没被宗教追杀,你先坐下小心撞到脑袋。”


他将张笈拉回沙发,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我是偷偷跑回国的没错,但这是因为我需要体验生活积累素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毕竟这种行径……”


——实在太幼稚了。


一个月前,华裔导师将朱志新的作品掼到办公桌上,评价只有四个字:狗尾续貂。


“你既看不上讨好观众的商业性桥段,又做不到真正纯粹的阳春白雪,作品缺乏内容,情感空洞,透着股孤芳自赏高高在上的傲慢,在Cannes,这种本子是不会通过创投的,想拿名次拉投资,就得撕开华而不实的堆砌,找准直击人心的立意与主题。”


“比起你哥,你差得很远,需要历练。”


差得很远,需要历练。


八个字掷地有声,朱志新耳畔嗡鸣。


于是一气之下瞒着家人回国试图体验一把社会艰险,然而登机前有多自信,落地后就有多懵逼,平时习惯了开着保时捷满世界跑的生活,进地铁站才发现自己连张交通卡都没有,临时办卡身份证与现金缺一不可,朱志新攥着唯一一张被刘瑶雯偷偷塞进包里的信用卡,无奈只得转乘公交。


哪知刚上车就被里面的阵仗震慑住了,倒不是朱少爷有多不食人间疾苦,主要这个季节温度火热人也火热,晚高峰的车厢内,汗臭与口水齐飞,拥挤共嘈杂一色,情况着实恐怖,朱少爷平日体面惯了,对这种真实的烟火气一时消化不过来,立在前门缩手缩脚,硬着头皮忍了三站,终于在隔壁大叔一脚踩到他限量版球鞋鞋面时果断下了车。


公交绝尘而去,留他一人遗世独立,颇有几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惆怅,这时一张招聘广告吸引住他的视线,瞬间福至心灵,决定先找份工作落脚。


“打过工吗?”


奶茶店老板娘的蔻丹指甲敲在他的简历上,狭长的凤眼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会拌奶茶粉吗?会装打包盒吗?送过外卖吗?能骑电驴吗?对城南城北大街小巷熟吗?”


几个问题噼里啪啦砸下来,朱志新被砸得哑口无言。


“什么都不会,我要你干嘛呢?”


老板娘对折A4纸扇风,仿佛手里这份简历和街边三块钱一把的蒲扇作用差不多,直到年轻人眼里的锋芒一点点退却,话锋一转,“不过倒是可以先在这实习两周,条件说在前头,实习期工资八折,愿意接受就签合同,不愿意就走人。”


朱志新这才意识到,如今的处境无论你英文口语多溜,学历多高,摄影能力多强,统统抵不过会装打包盒来得有效,于是思考片刻,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两周内,他迅速掌握了拌奶茶粉、打包外卖、骑电瓶车等多项技能,同时摸透城内外所有正规或不正规的大道小路,成功通过考核顺利转正,后来经同事介绍在城南群租房花两百块租了个床位,首月拿到工资后又去二手市场淘了辆自行车,自此站稳了脚跟。


短短半个月,他经历了过去十几年都不曾经历过的事,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无数个鼾声四起,酒臭熏天的夜晚,他笔直地躺在狭窄坚硬的床板上,思考临行前华裔导师留给他的话,“电影不应以舍弃生活为代价,它不是空中楼阁,它根植于七情六欲,是情绪的产物,它冲动、矛盾、细腻、多情……而一个习惯理智思考、下意识克制情感、保留社交距离的人,又怎么能拍出打动人的作品呢?”


听的时候愤愤不平,此时却深悟其中真意——他曾经的性格太糟糕,如官俊辰所说,自信固执又骄傲,常常伤人不自知,因此需要把心底那扇牢牢锁死的门敞开一点,再敞开一点。


“那时候跟我谈恋爱一定很辛苦吧,总是要面对我的犹豫不决,迟疑不定……恋人间最重要的是坦诚,我却习惯有所保留,做不到全心托付,无法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朱志新坐在地板上,曲起的膝盖架起双臂,回想过去种种,遗憾地摇了摇头,“对不起啊,让你受委屈了。”


张笈喝完姜汤,坐到他身边认真反驳,“不是的,问题不全在你,我的任性和小脾气也给你带来不少困扰,本质是我们成长步调不一致,现在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长大的节奏与路径,各有喜悦难处。”


她盯着朱志新的眼睛,“我从来不是什么有大志向的人,是你让我生出要努力变优秀的想法,让我找到混乱生活的方向,所以朱志新,尽管这句话说过很多次,我还要再说一次,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


朱志新失神片刻,垂下眼睛笑了笑,“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堆积在心底的肉麻话甫一出口,两人都轻松不少,张笈一时兴起,跑到冰箱拎出两罐啤酒,递给朱志新一罐,自己打开一罐,“呐,给你个机会,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赶紧交待,我保证今天不生气。”


朱志新想了想,拎过运动包翻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还有这个,这是我这段时间打工攒下的工资,交给你保管,虽然现在钱很少,但以后会变多的,我保证。”


那是一张普通的储蓄卡,塑料封皮在灯下泛着细碎的浮斑,张笈抬眼对上男生诚挚的目光,她的影子在对方瞳孔里流淌,刚下肚的啤酒猛然反劲,整颗心脏被酒精浸泡得皱皱巴巴。


她哑着嗓子问,“我拿什么身份接受?别忘了我俩现在还是前任关系。”


朱志新抿唇拉过她的胳膊,将卡塞进她的手中,神情郑重,一字一句格外坚定,“张笈,再等等我,不会太久了。”


她沉默一会,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当晚两人借着酒意又漫无边际地聊了许多琐事,张笈聊着聊着开始犯困,没一会便栽倒在沙发睡了过去,睡得很熟,被抱回卧室都没醒。


朱志新坐在床边望着她素净无瑕的睡颜出神,这时导师发来短信通知他最新修改的剧本通创投,近期可以着手拍摄了,他收起手机,廊灯从门缝钻进卧室投下一道笔直的光影,搭在床沿的手臂在光晕中更显纤细,青色血管沿着肌肤纹理蜿蜒,像一条游走的青蛇。


他内心一动,抬手触碰,十指相扣,轻轻笑了。


张笈次日醒来时朱志新已经离开,留下的短信寥寥数语,大致解释了匆忙道别的缘由,表示一定尽快完成任务归国,还贴心地提醒早餐在厨房别忘记热一热再吃。


字里行间情感充沛,落款是Je t'aime.


她盯着那串字母研究半天,给对方发消息,“你新起的英文名?”


过了几分钟收到回复:你这只猪。


嘿,怎么还骂人呢?


直到开学后某天在食堂吃饭,跟苏歆蒿提起这事,对方无奈地扶额提醒她,“这是法语里爱你的意思。”


那一年王菲的流年发行普通话版本,大街小巷都在放,食堂也不例外,苏歆蒿说完就坐在餐桌对面跟着广播小声哼,张笈听到她唱: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长不过一天么。


大概是吧。



TBC.


踽踽独行

沣郡校友录 C13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三章 蓝莲花


“所以你是因为他和刘瑶雯一起出国才决定分手?”


宿舍的阳台上,余雨涵问张笈。


花坛那层厚厚的保温布不知何时被校工撤掉,露出了不见天日的土地,张笈收回视线,双手搭在栏杆上,仰起脖子长吐一口气。


“不是的,问题不在刘瑶雯,而是在我。”


其实她很早就察觉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患得患失,喜怒无常,只是想不通向来阳光自信的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直到昨天下午从朱志新口中听到刘瑶雯的名字时突然明白了——恐惧来源于自卑,这种自卑并非指家世、阶级、外貌这些她也拥有的东西,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特质,譬如...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三章 蓝莲花


“所以你是因为他和刘瑶雯一起出国才决定分手?”


宿舍的阳台上,余雨涵问张笈。


花坛那层厚厚的保温布不知何时被校工撤掉,露出了不见天日的土地,张笈收回视线,双手搭在栏杆上,仰起脖子长吐一口气。


“不是的,问题不在刘瑶雯,而是在我。”


其实她很早就察觉自己在这段感情中患得患失,喜怒无常,只是想不通向来阳光自信的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直到昨天下午从朱志新口中听到刘瑶雯的名字时突然明白了——恐惧来源于自卑,这种自卑并非指家世、阶级、外貌这些她也拥有的东西,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特质,譬如理智、自律、清晰的目标、丰富的知识、通过汗水和坚持不断总结积累的可实践的方法论。


本质上朱志新和刘瑶雯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同于她的麻木空虚、浑浑噩噩,他们活得广阔充实、恣意热烈,而她就像住进不属于自己房子的小偷,握着钥匙忐忑不安,一旦有人路过便寒毛直立、心惊胆战。


“所以,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虚度光阴、得过且过了。”她坚定地说,“我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上午八点半的图书馆,日光干燥温暖,张笈老老实实地抱着本CET4与苏歆蒿并肩坐在桌前。


耳机里英文对白冗长枯燥,单词本上字母密密匝匝,重影在视野内摇来晃去,像催眠的节拍器,她打了个哈气,拍拍双颊,往嘴里丢一块小面包,去厕所洗把脸……坐下不到三分钟又开始犯困,于是打了个哈欠,拍拍双颊,往嘴里丢一块小面包,去厕所洗把脸……


就这样度过一天,总共背了八个单词,吃了九块小面包,去了十次卫生间,晚上回到宿舍,苏歆蒿问她有什么收获,她说酸奶味的面包确实比原味的好吃。


苏歆蒿叹了口气,思考一会说,“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学习就培养个一技之长吧,研究研究感兴趣的东西。”


感兴趣的东西……


张笈将下巴垫在椅背上,茫然地皱起眉。


追溯过往,幼儿园时期沉迷过一阵绘画,上了两节课没坚持下来,不了了之;初高中课业繁忙忽略不计;高考后忙着恋爱,没认真琢磨过这种问题……


冷静下来想,过去十几年的匮乏时光中,她找不到任何一件称得上感兴趣的东西,绝大多数事情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分不出明显的喜恶,就像填写报考志愿,别人已经刷刷刷列出了好几个院校、专业的名称,她却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觉得A不错,B也还行,C没区别……


此时被苏歆蒿一问,她后知后觉地升出一种蹉跎岁月的慌张感。


就像原本行走在轨迹明确的羊肠小径,时刻有路标指引,不必担心掉队,直到有一天小径尽头的大门被推开,铺天盖地的嘈杂喧嚣奔涌而来,你跌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街道宽广,这里天高海阔,这里五光十色,你迫不及待地卸下禁锢在身上的厚重枷锁,随心所欲地享受成年人的自由,沉溺在灯红酒绿的肆意妄为中。


然而绝对自由的归宿是绝对空虚,当你发觉这点再回首,身后那道门已经彻底关闭,市井繁华中只剩下你自己,你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走,时光不停从指缝间流逝,你两手空空,终于明白,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在你尚且懵懂无知、尚未做好准备的时候。


“你俩干嘛呢?”余雨涵回到寝室就看见苏歆蒿和张笈面对面坐着,皆是一副沉思的架势,甚为不解,“怎么了?宿舍卫生又被警告了?”


“没有。”张笈丧气地挠了挠头,“是我发觉自己对学习没有兴趣,又不知道对什么才有兴趣,有点焦虑罢了。”


“就这?”余雨涵一屁股挤在她的椅子上,“找不到感兴趣的事就跟我去做兼职,正好缺一个发传单的,八十块一天,日结,包接送。”


“发传单?”张笈拧起眉毛,“我是培养爱好不是自讨苦吃……”


“苦都不愿意吃,能培养出什么爱好?发传单很容易的,这点小事做不好,你确实该焦虑焦虑。”


余雨涵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斜眼睨人的样子让张笈联想到高中班主任,不禁打了个冷颤,缩起脖子连连答应,“好好好……不就发传单嘛,我去就是了。”


“那说定了,明早七点天河街集合。”


次日清晨,张笈睡眼惺忪地跟着一群参加兼职的学生挤进一辆狭小的面包车,来到市中心某个商场前的空地,领班交待完任务就离开了,她拿着一沓劣质彩纸茫然四顾。


有人拎着购物袋走出超市,是个面善的阿姨,她小跑过去递上传单,尚未开口,对方径自绕开她走了,她悻悻地收回手,回首找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生,对方正在讲电话,看到她主动抽走传单,下一秒动作流畅地扔进了垃圾桶……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以上流程无限循环:积极询问,被无视、被丢弃、失落、找下一个……


冷风吹得人手脚冰凉,她开始后悔答应余雨涵来做兼职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毫无技术含量且无聊的工作呢?


在这浪费时间的意义是什么呢?


人生会因为多发出去几张纸而有所改变吗?


余雨涵来探班的时候就看到张笈正坐在台阶上杵着下巴发呆,两只腿抖啊抖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无聊。


“偷懒呢你?”


张笈抬起头,见余雨涵两手空空不由惊讶,“你这么快发完啦?”


“对啊,领队没存货了,让我在这等,你发出去多少?”


“零。”张笈缩着肩膀打了个哈气,“人家都不理我,看我的眼神跟看垃圾差不多,可算理解那些发餐厅广告的人了,下次一定对他们态度好点,大冬天的真不容易……我能提前下班吗,我快冻死了。”


“不坚持坚持?”余雨涵坐到她身边,两只手抄着兜,也跟着抖腿。


“不了不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这工作实在太无聊,简直白白浪费生命,我要换个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


有价值有意义的……


余雨涵一拍脑袋,侧过身体用胳膊肘撞张笈的肩膀,“哎我记得有家公司在咱学校招前台实习来着,我去面过,身高不过关人家没要我,你去试试呗,反正做前台没经验要求,盘靓条顺会来事就行,HR的电话我还留着呢。”


“真的?你不早说!”


张笈闻言眼睛一亮,当晚便联系了HR,面试流程非常顺利,对方看完照片就敲定了人选。


报道当天张笈意气风发地走进写字楼,一个妆容精致身着职业装的女人走到她面前,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张笈是吧,跟我来吧。”女人自顾自走进办公区,“以后工作向我汇报,叫我王姐就行。”


……


“喂您好,这里是蔚来科技,请问您找哪位?我这就帮您转接。”


“不好意思先生不能往里走,工程部的外卖放这就行了。”


“王工你好,我是前台小张,门口有件你的快递,挺沉的,你要不要取一下……哦在开会是吧,那要不我就——喂?”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张笈共转接了二十通电话,收了十件快递,移交了五次外卖,相比发传单,内容确实没那么无聊,但同样重复且毫无意义。


她揉了揉脚踝,昨天新买的高跟鞋,皮质很硬,磨得骨头疼,正考虑要不要贴个胶带时,有人敲了敲桌子,抬眼只见一个穿着时风蓝半高领毛衣的年轻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打量她,“新来的前台?”


“啊对,请问你——”


“不忙就过来一下。”


张笈摸不准此人何方神圣,只得老实跟上,直到商务部办公室,男人扔给她一沓合同,“盖章装订,按部门分类交给我。”


见她茫然地杵在原地,对方抄着西裤口袋弯腰凑近了点,“盖章会吗?”


“会。”张笈点点头,扫视一圈台面,“……章呢?”


此时男人已经掀开笔电浏览报表,闻言不可思议地瞥了她一眼,“问我?找人事啊。”


“哦哦!”她习惯性抬手拍脑袋,却忘了手里正抱着文件,反应过来几张A4纸已飘落在地,窘迫地弯腰去捡,余光瞄到男人抱臂打量自己,愣了愣,“还有事吗?”


对方保持姿势没动,半晌,摇摇头重新去看电脑,“看来真是招聘淡季。”


一百多份合同盖章装订不是件小活,上交时整条胳膊都麻了,男人随手从中抽出两本翻看,没看几页就又掼回到桌面,“齐缝章呢小姐?”


“啊?什么章?”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起身绕过她走出办公室,过几分钟带着一盒公章回来,抽了本合同,抖了抖,将纸张边缘抹开,呈阶梯状按在台案,扣章,保证每一页的边缘都沾有红泥且形状完整。


“喏,几秒一份,三分钟搞定,小学生都能做,你有问题吗?”说完将资料摞到她手中。


几十分钟后,张笈将重新处理好的合同放到桌上,“弄好了。”


对方盯着电脑手指飞速敲打键盘,头也没抬,“再沏两杯茶送到会议室。”


“沏茶?”这属实戳到了张笈的常识盲区,大小姐何时给别人沏茶送水过,“有什么讲究吗?用冷水还是热水啊?”


“八十五度的水。”男人仿佛习惯了她奇奇怪怪的问题,拎着笔电起身,不忘叮嘱,“柜子顶上那盒茶叶,别搞错了。”


张笈按照提示找到茶叶,怕对方挑刺,索性多放了两勺,兑上热水搅了搅,另一杯如法炮制,端进会议室时,男人正和客户谈条款,她放下纸杯默默退出房间。


回到前台时王姐刚巧挂断一通电话,看到她火冒三丈,“你跑哪去了?”


“有个男……领导,叫我去盖合同。”


“你是前台!盖什么合同啊?份内工作做好了吗?刚刚多少通电话没人接!万一是客户打来联系商务的呢!还有,外卖要及时送到工位,在这摆一排好看吗?我们是餐饮公司吗?”


王姐嗓门越拔越高,字字句句崩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向外倒,掺杂着钢笔敲击记事本的哒哒声,气氛瞬时降到冰点,路过的员工纷纷朝这边张望,或好奇、或探究、或兴奋。


张笈窘迫地垂着头,拳头松了又紧,“抱歉我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擅自离岗——”


话没说完,被一道声音打断,“前台在哪?”


男人疾步走来,扫了王姐一眼,咣的把杯子掼到案上,“这就是你泡的茶?”


杯子里满满当当的茶叶张牙舞爪,像不受控的猴面包树,十分可怖,张笈一怔,“我端进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茶叶散开需要时间啊!”王姐忍无可忍地瞪她,转过头无缝衔接地换了副嘴脸,笑得客客气气,“抱歉啊简总,小姑娘新来没经验,要不我给您重新沏一杯?”


“不用了。”


张笈松了口气,下一秒就听到对方说,“让她沏,沏到会为止。”


八点四十,办公区都空了,只有张笈立在前台一杯接一杯地沏茶,下班的员工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她硬着头皮当没看见,暗地咬碎一口银牙,腹诽领导斤斤计较不近人情,揪着两片茶叶小题大做,她爸妈都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过她……


沸水的蒸气袅袅升起,委屈越酿越沉,裂出酸涩的水,她趁人不注意揉了揉眼眶,端着杯子走进商务部。


男人抿了一口,推回去,“太浓,再沏。”


过了片刻,见张笈一动不动,挑眉道,“怎么了?”


“简总,这个点我该下班了,再晚就没公交了,您若实在不满意,叫别人给您沏吧。”


男人没说话,直直盯了她半晌,“你觉得委屈了?”


张笈迟疑片刻,鼓起勇气开口,“既然您这么问那我就直说了,我第一天上班,确实对很多规矩都不太理解,比如那个合同,已经盖了甲方章,再补齐缝章有什么意义呢?还有沏茶,多一片少一片有区别吗?您纠结的点在哪?还是单纯看我不顺眼,故意为难我?”


“你觉得我故意为难你?”男人挑唇嗤笑一声,双手交叠搭在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偏头对上她的视线,“按照你的理论,没意义的事大家都不用做喽?”


张笈张了张嘴,一时词穷,她本就不擅长争辩,何况对方的阅历和气场都高出一大截,不服气也只能憋着。


空气寂静几秒,男人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令人莫名窘迫,她咽了咽口水,试图找回场子,“我没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这个年纪晚上最好少喝茶,容易失眠,对身体不好。”说完不顾对方的惊愕,佯作潇洒地离开了办公室。


甫一关上宿舍门,张笈立即踢掉高跟鞋扑上床,刚刚的对话在脑海萦绕不散——这场交锋中她不仅没扳回一城,还多出几分因落了下风而口不择言的胡搅蛮缠,想到这,她懊恼地捶了两拳枕头,掏出手机编辑辞职短信。


这时一条未接来电撞进视线,还没细看,电话就插了进来,张源两个字焦急地跳跃在屏幕上,按下接听,嘶哑的嗓音直直灌进耳朵,“小笈,赶紧回来,家里出事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张笈清楚地记得,重症监护室在附属医院最里面的那栋楼,自挂号大厅坐电梯到达五层来到一条长廊,越往前人越少,零星几个病人坐在长椅上沉默着,没什么表情。


走到底右拐是一方窄而短的隔断台,尽头的磨砂门紧闭,护士坐在探视窗口前玩手机,等待区都是探病的家属,大多一言不发地各自找角落呆着,日光明晃晃地在地板流淌,亮得刺眼。


这本该是个美好恬淡的日子,适合全家人一起开车到郊外兜风……可张笈站在监护室外只觉得冷,心脏因奔跑而剧烈跳动,两条腿走路像飘,她跟着哥哥来到缓台,刚张嘴,眼泪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明明哭了一路眼睛都发涩了,泪却流不完似的。


她气急败坏地抹了把脸,尽量稳住语调把话问完,“怎么回事,突然就病倒了。”


“昨天陪客户喝酒,到家还好好的,早上妈叫他吃饭,推了半天推不醒,掰过脸一看,一枕头白沫子,急忙送到医院,医生说……说是脑溢血,脑神经里长了个瘤,不切的话随时有癫痫的危险,复发三次人就完了,切的话位置非常棘手,若不慎碰到神经可能会导致瘫痪或植物人。”


张源说得断断续续,嗓音黯哑,大抵抽了一宿烟。


这时来了通电话,他瞄了眼屏幕,快步走到离张笈稍远的地方接听,嗓音压得极低,但敌不过重症区死一般的寂静,依旧泄露出了资金、周转、再等等、给点时间一类的只言片语,这些词凑在一块,饶是平日没心没肺的张笈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张源回来后佯作无事地清了清喉咙,“那个,妈在里头陪床,医生说只能留一个家属,咱俩下午三点多才能进去,还没吃饭呢吧,走吧,带你吃点东西去。”


医院对街的面馆,两碗牛肉面端上桌,雾气蒸腾洇湿了张笈的眼睛,明明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过,她却一点不饿,盯着碗沿一个劲掉眼泪,仿佛哭泣和呼吸一样自然,每次觉得身体内的水分就快流干了,马上就会有新的溢出来。


张源掰开双筷子放到她手边,收回胳膊,没有要吃的意思,点了支烟,默默抽着。


小店里喧嚣热闹,人们嬉笑交谈,分享见闻,街头车水马龙,鸣笛声、叫卖声、油烟味、尘土味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张笈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世界的弃儿,一切开心的、平淡的、忙碌的事都与她毫无关系,连日光都不再属于她。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怎么办?爸爸怎么办?生意怎么办?


过去十几年的优渥生活从未令她产生过这种困扰,此时茫然无措,身心俱疲,唯一庆幸的是,她还有哥哥。


张源吐出烟圈,将碗朝她推了推,“多少吃点,下午进去看看爸妈,晚上就回学校吧,其他的事我想办法,你别管了,平时注意点电话,总静音,有事找你都联系不到。”


他咳嗽了两声,缓过气,对上她直愣愣的目光,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哥……对不起啊。”


“哎呀,以后记得听着点就行了。”


“我不是说这个……”张笈没忍住哭腔,赶忙抽了张纸巾抹掉眼泪,“我以前挺嫉妒你的,总觉得爸妈重男轻女,看似对你严厉对我宽容,其实因为更重视你,而他们从来没对我抱有过期望……”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说着说着泛起委屈,用袖子抹了把脸。


张源沉默一会,换了个坐姿,胳膊肘撑着桌子,前倾身体,忽然开口,“我小的时候咱家很穷,没房子,在三道口租房住,四十多平,里头是卧室,外头做生意,进货就堆在屋里,每天晚上我都睡在纸壳箱上,上学一身纸屑,被同学笑是捡破烂的。”


“后来家里条件好了点,妈就怀了你,和我不同,你是在爸妈的祝福中出生长大的,别听爸天天叫嚣着女娃没用,实际上他最宠你,爸多爱干净的一个人,你小时候骑大马,坐他肚皮上颠来颠去,拉尿他一身他都没生气,笑嘻嘻地跟妈说这是财运,换作是我,早一巴掌打下去了。”


“你出生那天我放学去医院看你,皱皱巴巴的一团,丑的要命,爸特高兴,拉着我到对面的餐馆吃饭,喝多了攥着我的手说,张源你现在是哥哥了,以后得保护妹妹,不能让她受欺负,责任重大,能完成任务吗?我当时蠢兮兮地敬了个礼,满屋子的人都听我宣誓,保证完成任务!”说到这他笑起来,将烟蒂按进烟灰缸,摇摇头,“可惜这些你都不知道,也没人跟你讲过。”


“高二那年爸妈闹离婚,吵着吵着就要开车去民政局,我怕他俩真守到早晨把证给领了,吓得拔腿往外追,看你还在睡觉怕你醒了乱跑,就自作主张锁了门,我知道这事给你留下很大阴影,之后死活都不肯自己住……虽然你从没跟我抱怨过。”


他顿了顿,“还有初中那场家长会,爸特地从广州飞回老家,穿着他那件宝贝皮大衣,去发廊弄了个大背头,得知自己走错教室觉得丢人,拉着我反思半宿,絮絮叨叨地说以后生意再忙也得多关心你。”


“你读高中那段时间是家里生意最忙的几年,爸妈全国各地跑,我在外地工作,都没精力顾着你,青春期没人陪你玩也没人陪你说话,我们都挺内疚的,有时候我也想多关心关心你,但毕竟男女有别,实在不知道该聊点什么话题,我要是个姐姐,说不定能做的好点。”


“小笈,我知道这么年你心里有委屈,要不是出了这事,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跟我说,但爸妈是第一次当爸妈,哥哥也是第一次当哥哥,都没经验,对了错了的,你多担待。”


张笈高二那年去B城参加艺考集训,没抢到机票,只能坐火车,张源不放心,跟公司请两天假陪她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硬卧,母亲怕他俩在北方吃不习惯,装了一背包零食以及一篮子鸡蛋。


正值夏季,刚到半岛就下起大暴雨,火车困在T城整整八个小时,车长通知旅客抓紧时间更换线路,整个车厢一片哗然,骂人的骂人,拎箱子的拎箱子,打电话的打电话……


张源背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左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右手拎着那篮子鸡蛋,跟着人群往外挤。


出站口人群熙攘,一个个像被水淹了家的老鼠,仓皇地四处奔蹿,水泥地又脏又滑,有人经过溅起一层泥点子,全蹭到了她雪白的运动鞋上,空气中的汗臭被雨水阉浸,生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味,她焦躁地拧着眉,脚步一刻不停。


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赶路中途篮子里的鸡蛋被挤碎,粘腻的蛋液稀稀拉拉淋了一地,本以为张源会直接扔掉,可他竟蹲下身掏出塑料袋一个个检查挑拣,她心烦意乱地看着哥哥磨蹭的举动,再回望奔跑的人流,心中焦躁更甚,不禁埋怨起母亲没事拿什么鸡蛋,又不会真的吃,不能磕不能碰碍事得要死……


过了几分钟,张源终于处理好垃圾,拎起篮子牵着她往外跑,赶到窗口时只剩下了凌晨的硬卧,两人无法,只好冒雨找到一家小旅店入住,张源用浴巾隔开床铺,安慰她,“坚强点,应付一晚,明早就走了。”


她直挺挺地躺在室内唯一一张床上,全身发痒,像被细小的虫子啃食皮肤,脑海不受控地钻出车站的画面,她问张源,“哥,你干嘛非要带上那篮子鸡蛋?”


张源窝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啊了一声,安静半晌,就在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听到对方说,“毕竟是妈的一片心意,得珍惜。”


过去的很多很多年里,她一直觉得家人亏欠自己良多,觉得爸妈区别对待,却没有哪怕一刻反思过自己——她对待爸妈如何呢?她为家人付出过多少呢?作为女儿,作为妹妹,她称职吗?


如果每个人都斤斤计较,家家户户都是笔糊涂账,是非对错分得清吗?


若真算清楚了,还做得成家人吗?


眼眶蓦地泛酸,她将脸埋进碗,大口大口地塞面,吃了两口就觉得喘不上气,推开碗,埋头在桌子上张着嘴,食物残渣掉在地上,无声地哭。


探病的过程恍恍惚惚,父亲仍处于昏迷,母亲坐在床头兀自沉默,像是没有力气再交谈,隔壁床位的年轻家属伤心欲绝仿佛被人捏碎了心脏,溅到哭声的人无一不肝肠寸断,护士劝不住,将她架了出去。


张笈盯着地板,感觉胸口也长了个瘤,大概是晚期,她揪着衣领费力地喘气,逃也似的出了病房,推开磨砂门,走廊尽头的光迎面将她淹没,她立在光中,呆愣愣眯起眼睛,莫名看出一线希望。


成长从不属于某个特定的年龄段,而在转纵即逝的瞬间,某年某月某日,金灿灿的日光投在医院光洁透亮的走廊,她恍惚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该承担一些责任了。


回程的机场广播里放着陈慧娴的千千阙歌,望着舷窗外重郁的夜色,她想起城南旧事里的一句话: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第二天一早,张笈准时站到蔚来科技的前台,简律进公司时看到她一愣,“你竟然没辞职?”


“我为什么要辞职?”张笈有理有据,“我签过实习协议,条款写得清清楚楚,你们想辞退我的话也得提前三天通知。”


“我们不会辞退你的。”简律没纠缠,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半小时后张笈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先是被叫商务部给合同装订盖章,两百份,摞起来有十厘米高,她没废话也没抱怨,默默按要求做事,很快找到规律,不到二十分钟搞定了任务;交工后又被派去买咖啡,不说牌子也不说要求,买了摩卡要喝美式,买了美式埋怨太苦,加糖加奶嫌弃太甜……上上下下跑了十多趟,最终对方头也没抬,点名要星巴克的冷萃,她只得骑车跑到本市唯一一家星巴克买来冷萃;消停了一个午休,下午又使唤她打印资料,返工的理由要么是字号太小,要么是字体太丑,要么是行距不一致……


直到下班,她第N次捧着文件走进办公室,对方才没有继续为难,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放到一边。


张笈老实照做,立在窗前等待简律发号施令,男人却没有搭理她的意思,一心专注手头上的工作。


窗外正值日落,街头浮漾着暖暖流光,风悄然掠过街头巷末,吹得梧桐枝叶颤动,吹得红薯摊雾气蒸腾。比起泡吧喝酒萧索而归,这种忙碌一整天后凝视人间烟火的短暂空闲令她内心充实而平静。


“吃饭了吗?”


张笈回过神,见简律正望着自己,老实地摇摇头。


“我也没吃,一起吧。”简律漫不经心地将资料摞回原位,扣上笔电,拿起风衣走到门口,瞧她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朝外偏了偏头,“走吧大小姐,辛苦一天了,犒劳犒劳你。”


张笈纠结了两秒,最终抵不住过肠胃的抗议,不争气地跟着进了电梯。


简律带她来到市中心一家高档餐厅,两人刚一落座,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回头只见一男子狼狈地立在桌边,前襟挂着摊褐色污渍,为他们点单的侍者歉意地表示需要去了解下情况,得到准许后疾步走到男子面前与其交谈,不一会,男子推搡了一把侍者的肩膀,拍桌怒吼,“叫你们经理过来!”


餐厅一时鸦雀无声,唯余钢琴曲悠悠回荡。


“你觉得他的工作有意义吗?”


张笈一愣,反应过来简律指的是那位侍者。


“他每天给不同素质的食客下单、处理莫名其妙的纠纷、承受与己无关的怒火……日复一日,无限循环,你觉得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简律倒了两杯水,一杯推给她,一杯搁在嘴边抿了一口,“其实说不好,但可以肯定的是,若没有他,我们今晚就得饿肚子了。”


张笈盯着水杯,抿唇不语。


“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做不感兴趣且没有意义的工作,包括你我,就算从事的是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一旦做久了,都会变成麻木无趣的流程,因此不要以不感兴趣、没有意义为借口碌碌无为,虚度年华,那样你的人生只会越来越糟,捡起当下力所能及的事,用心完成它,再试图从中发现乐趣,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张笈回头望向那个张牙舞爪的男人,侍者蹲在他的脚边用抹布擦拭地板,收拾狼藉的落寞背影令她想起许多画面。


她想起发传单时拒绝自己的婆婆和少女;想起王姐挂断电话时怒目而视的样子;想起在办公室盖章时的愤愤不平;想起被简律质问时的哑口无言;想起在面馆默默抽烟的哥哥;想起隔壁病床嚎啕大哭的家属;最后她想起某个遥远的下午,朱志新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说自己是一只小白鼠的语气,清醒而无力。


彼时无法对他的困苦感同身受,如今忽然理解了几分。


世界永远不会按照我们预设的轨迹运转,总有各式各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前行的节奏,可生活还得继续,我们必须学着接受,学着和解,学着宽容,学着原谅。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结账时简律问她现金还是刷卡,张笈迷茫地眨眨眼,“什么意思?”


“你不会想吃霸王餐吧,吃完饭是要给钱的呀。”


“什么?你不是说要犒劳我的嘛?”


“犒劳了呀,你没吃东西吗?”


“可是我……”


话未说完,服务生上前将发票交给简律签字,张笈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男人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将笔还给侍者,而后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这样吧,餐费我替你结了,作为报酬,你明天开始到我的部门做助理。”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又补充,“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于是次日一早张笈就被拎到商务部,作为直系领导,简律亲自带她办理入职,倒也没再刻意为难,实习期约满还主动续签了补充协议。就这样张笈渐渐在蔚来科技站稳脚跟,一直做到大二暑假,由于考研人数激增,学校对假期留校的审查变得严格,一番深思熟虑后,她决定在公司附近租房暂住。


日子一天天过,繁忙琐碎的间隙偶尔会想起朱志新,不知道他在大洋彼岸过得好吗?异国的饮食习惯吗?语言不通孤独吗?是否解开了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闲暇时也会想起她吗?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对着屏幕里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冲动地想拨过去,最终都放弃了,当初是她主动扯断两人之间那根摇摇欲坠的线,如今弄丢了对方,就不要再丢了自己罢。


某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隔壁工位的小姐姐请喝奶茶,轮到张笈点单时她随口问了一句,“你平时不是热衷于喝咖啡嘛,怎么换口味了。”


“你不知道?”小姐姐语气讶异宛若发现新大陆,“楼下奶茶店新来了个帅气的小哥哥,颜值身材是扔进娱乐圈都不输的存在,你瞧。”说着掏出手机按几下,怼到张笈眼前,一副炫耀自家男友的架势,“喏,这身高这衣品这气质……怎么样,下单十几杯奶茶不亏吧。”


屏幕显示一男生模糊的侧影,饶是见惯了帅哥的张笈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形象确实出挑,甚至出挑得有点眼熟。


她微微前倾脖子,试图观察仔细些,对方却猛地收回手机蹿回了工位。


“准备一下,十分钟后A组过一遍项目进度。”


简律不知何时踱进了办公室,众人顿时噤若寒蝉,纷纷埋头赶起PPT,张笈摇摇头,心想自己大概是思念过度有点魔怔。


临开会前小姐姐托她帮忙接一下外卖,赶到前台时电梯刚好抵达本层,她掏出工卡解锁,下一秒,抬起的胳膊直挺挺地滞在了半空。


在此之前,她设想过一百种与朱志新重逢的场景,也许是交错地铁间一次偶然的回眸、也许是人潮汹涌中一闪而过的面容、也许是街角咖啡店里毫无预兆的邂逅……


可没有哪一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朱志新拎着两个巨大的配送袋站在玻璃门后,一身工作服被雨淋得湿透,刘海软趴趴地搭在前额,瞳孔中装着惊慌失措。


滴的一声,工卡无意刷到了感应区,门开了。


他匆匆放下外卖,钢板在两人之间闭合,数字下行,感应灯熄灭,走廊恢复昏暗,景物许久才在视野内显现出轮廓,蜿蜒如一根绳索。


张笈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做过的一个梦,梦中她沉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朱志新抛出绳索将她拉上岸,她爬到天光下,回首发觉绳索上架着杠杆,两端此起彼沉,她起,朱志新便沉,于是她伸手试图把朱志新也拽上来……


然后就听到一道清脆的、绳索断裂的声音。



TBC.


踽踽独行

皇后每天都在跟朕冷战(下)

文/小司

志极。

背景架空,勿考究。



这场禁足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到了七月,京都迎来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选秀。


张笈不顾李承德的阻拦,风风火火闯入甘露殿,冲到案前质问道,“为什么?”


朱志新从奏折中掀起眼皮,“朕是皇帝,选秀天经地义,如今后宫空虚,身为皇后,眼下应当考虑的是如何操办大典。”


“我是说你为什么派人监视我?”张笈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就因为我是定国公府的人?又恰巧撞破了你的计划?”


“皇后!”


朱志新沉声打断她。


后者却置若罔闻,“你知道禁足没用,凤梧宫有太多渠道可以向外传递消息,所以连送出去的餐盒都叫人翻上几番,生怕漏下一丝一毫...

文/小司

志极。

背景架空,勿考究。



这场禁足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到了七月,京都迎来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选秀。


张笈不顾李承德的阻拦,风风火火闯入甘露殿,冲到案前质问道,“为什么?”


朱志新从奏折中掀起眼皮,“朕是皇帝,选秀天经地义,如今后宫空虚,身为皇后,眼下应当考虑的是如何操办大典。”


“我是说你为什么派人监视我?”张笈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就因为我是定国公府的人?又恰巧撞破了你的计划?”


“皇后!”


朱志新沉声打断她。


后者却置若罔闻,“你知道禁足没用,凤梧宫有太多渠道可以向外传递消息,所以连送出去的餐盒都叫人翻上几番,生怕漏下一丝一毫,如今肯松口放我出来,除了打着选秀的名号,恐怕还有太后的施压吧!”


这些话在肚子里憋久了,打磨成无数根针扎得她夜不能寐,如今终于找到机会,也想拿这些针狠狠戳朱志新几下。


可朱志新看起来不为所动,“擅闯甘露殿的事朕不与你计较,刚刚那些话朕就当没听过,李承德,带皇后回宫休息。”


“用不着,我自己会走。”张笈愤然离开,行至门前,脚步一顿,轻声道,“朱志新,我从未想过背叛你,你却不曾信任我一分。”


下一秒,门板闭合,切断苍白的天光。


朱志新疲惫地躺进扶椅,按揉太阳穴。


“清宁宫有什么动静?”


“回皇上,还是老样子,吃斋念佛逛戏园,想来过会就该召见皇后了。”


朱志新眯起眼望向窗外,日光阴翳。


京都人人都知道,当今太后并非皇帝生母。


朱志新的生母早在他十岁那年就死在了冷宫里,正巧当时深受圣宠的张贵妃膝下无子,就将他送到其宫中抚养,沣郡四年张芊被立为皇后,朱志新顺理成章成为太子。


先皇早逝,张芊打着新帝年幼的旗号垂帘听政,独揽大权,试图将朱志新培养成任人摆布的傀儡,但随着朱志新年龄渐长,羽翼渐丰,他不再对张芊言听计从,这令张芊心生警惕,于是想方设法将家族中适龄的后辈送进宫,希望早日诞下皇长子继承大统,取缔新帝成为下一个傀儡。


可惜挑错了棋子,当今帝后关系徒有虚名,朱志新边哄这个并不精明的皇后玩闹边谋篇布局、屯养私軍,若不是出宫那晚皇后误打误撞闯进私营打破原有计划……


朱志新眼眸晦涩,握紧手中的茶杯。


夜长梦多,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今朝堂上文臣以内阁阁老邓晟涪为首,那老顽固是个坚定的保皇派,门生弟子遍布朝堂,盘根错节,先帝在世都得礼让三分,量张芊不敢对其下手,而武将中定国公府自不必多说,与其分庭抗礼的兵部尚书苏竹厷曾师从先帝忠臣威武将军门下,且长子苏新皓又是他的伴读,交情匪浅,是再合适不过的拉拢对象。


此次选秀来的正是时候,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朱志新抿了口茶水,默默思忖。


不出李承德所料,张笈离开甘露殿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被召到了清宁宫。


屏退下人后,张芊握着她的手安抚,“贵为一国之母,要沉得住气,要有度量,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跑到皇上面前吵嚷,古往今来选秀皆由皇后操持,这是责任也是权力,未必是坏事。”


“况且有姑母在,你担心什么?”张芊语带笑意,用护甲轻抚她的小腹,“这皇长子啊,定能从你肚子里爬出来。”


隔着布料,一阵寒意自小腹向四肢蔓延,张笈心虚地低下头。


姑母不知道她和朱志新至今还未圆房,也不知道她跑到甘露殿并不是为了选秀……腕上的转运珠耀眼夺目,她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张芊的情景。


那是她八岁的时候,定国公府大门前,张芊回江南省亲,顶着精致厚重的头冠被人从华贵的轿子里搀扶而出,她躲在娘亲身后害羞情怯,直到祖母将她推到轿子前,介绍她是世子的独女时,才敢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张芊有着一副跟父亲极其相似的眉眼,近看起来要更亲切些。


她揪着衣摆,小声喊,姑母安。


女人闻言漂亮的杏眼染上几分笑意,将一串珠链褪下来戴在她的腕上,捏了捏她的脸蛋,“跟本宫幼时倒有几分相似。”


祖母跟着附和,旁人都这么说。


“你想入宫吗?”女人看着她的眼睛问。


“入宫?”她不解地歪头。


“入宫当皇后,天天有梅花糕吃。”


“想!”


当时她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听到有糕点吃便笑得两眼弯弯,点头如捣蒜,众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小孩子的玩笑话,像冬天嘴边的呵气,风一吹就散了,谁都没有当真。


唯独娘亲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嘴上不停道,娘娘说笑了,笈儿福薄,难堪大任……


谁知时过经年,一语成谶。


她鼻子一酸,伏在张芊膝上,当初并不算亲近的长辈,眼下却成了深宫中唯一能给她慰藉的人,她不禁对自己的隐瞒心生愧疚,一时间百感交集落下泪来。


“姑母……我不想做皇后了。”


“别说傻话。”张芊想抚摸她的长发却被凤冠挡住了动作,于是收回手,冷声道,“记住,你是张家的女儿,是王朝唯一的皇后,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出了这个门,日后不可轻易落泪,知道了吗?”


顶着对方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张笈忍住鼻酸点了点头。


选秀如期进行,这届秀女中最受瞩目的无疑是苏歆蒿、邓嘉欣二人。


苏歆蒿是兵部尚书苏竹厷的长女,也是皇上伴读苏新皓的妹妹,才华出众,文能吟诗作对,舞可翩若惊鸿,在京都颇负盛名,被册封为德妃,赐居蒹葭宫;邓嘉欣是内阁阁老的孙女,传言她体弱多病,常年深居简出鲜少与人往来,被册封为淑妃,赐居昭阳宫。


册封结束当天皇帝留宿在邓淑妃处,宫人按例将侍寝名录上报到凤梧宫,张笈看了一眼便丢到一边。


夜间,她独自爬上了院内那颗巨大的银杏树,抱膝而坐,远处宫殿灯火通明,夜幕下,鎏金遍布,她心生感慨:皇城可真大啊,这么多人住在里面,大家在各自的寝殿或哭或笑,没有人会知道,而她的夫君正是这座不夜城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拥有无数个妃子,每晚和不同的妃子嬉笑打闹,观星赏月,谈笑风生,他们会坐在一起打牌,在对方脸上画鬼脸,也会勾着手指睡觉,交颈而卧相拥而眠……


他属于后宫每个人,又不只属于后宫。


想到这,她心里泛酸,仰起脖子将眼泪憋了回去,告诫自己皇后是不能掉眼泪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漫长而乏味的时光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过活。


苏德妃活得非常内卷,清晨下腰压腿,上午看书弹琴,中午刺绣插花,晚上钻研厨艺,饭菜香气随风飘扬,隔壁宫的主子都馋哭了,于是每个夕阳西下都有一只皇后端着碗前来探望,关心她的生活,顺便留下来吃饭。


邓淑妃活得非常宅女,整日窝在昭阳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掌管内务的宫人称,娘娘曾多次委婉地表示自己的绿头牌不必摆得那么明显,要多给其他姐妹机会,比如翠微宫的余嫔,瑶华宫的顺嫔,灵泉宫的童宝林,以及永乐宫的穆才人……话里话外不想营业。


余嫔酷爱在芙蓉园打拳,顺嫔就坐在她旁边练弹舌——她是隔壁楼国送来和亲的,弹舌是她国国粹;童宝林沉迷于修仙,致力于把每周一次的晨省变成大型cj会现场,年纪最小的穆才人总是第一个鼓掌,因为童宝林告诉她多鼓掌才能长高,否则请安时皇上都看不到她。


某日张笈带着苏德妃做的糕点到昭阳宫拜访,无意间在殿内的宫墙上瞄到某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不禁纳闷,左杭不待在御前护驾,跑昭阳宫来干什么?


但她很快将疑虑丢到一边,拎着食盒开开心心地踏进了昭阳宫的大门。


邓嘉欣正倚在榻上做女红,忍冬纹银熏炉散发缕缕幽香。


张笈说明来意,叫人将糕点拿出来一一摆开。


“苏姐姐亲自做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她笑眼弯弯,撑着塌子一屁股坐到邓嘉欣身边。


推脱不过她的热情,邓嘉欣勉强尝了两口,谁知还没下咽就尽数吐了出来,宫女忙递上痰盂,轻轻敲打她的后背,缓过劲后,她窘迫地揪着绢子擦拭嘴角,“娘娘见笑了,不知怎么回事,臣妾最近吃什么吐什么。”


张笈担忧地看着她,“这么严重,赶紧叫太医给你看看吧。”


对张笈来说没胃口这三个字简直是天大的病,如果哪天她没胃口了,这世界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无碍,喝茶压一压就好。”邓嘉欣轻描淡写,叫人将糕点撤下去,煮上一盏清茶,茶叶和沸水一同翻滚,蒸腾出热气与熏香混合到一处,余香袅袅。


张笈盘腿坐在榻上,杵着下巴看邓嘉欣慢悠悠地穿针引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给她介绍江南的风土人情,从苏绣说到服饰,从景色说到美食。


“江南是个好地方。”


邓嘉欣盯着窗外若有所思,一枝红杏从宫墙外头探进来,压得枝条弯弯。


张笈往嘴里扔了一把果仁,边嚼边点头,“当然啦,只可惜离京都太远了。”


回针时邓嘉欣不小心刺破了手指,血珠滴在雪白的布料上,染红了图案。


张笈凑过去探头探脑,“你绣的是什么?”


“大雁。”


“怎么不绣鸳鸯?别宫的姐妹都绣鸳鸯。”


“大雁比鸳鸯好。”邓嘉欣抬手将脏了的帕子丢进炉火,“不依附于任何人,想去哪就飞去哪,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幽幽火光映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张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直觉邓嘉欣这番话别有深意,但没懂具体是什么深意,于是不明觉厉地点点头,“是,鸳鸯看起来肉就柴,肯定没大雁好吃。”


秋后的第一场雨,京都迎来喜事,太医诊断邓淑妃已怀孕三月有余,皇帝激动,大手一挥,金银珠宝成车地往昭阳宫送,邓嘉欣也母凭子贵升为贵妃。


此消息就像一颗石子掉进平静的湖面,掀起阵阵涟漪,各宫嫔妃不再优哉游哉,一夜之间纷纷打起了精神。


苏德妃开始频繁地往甘露殿送糕点,余嫔顺嫔每日守在泰和殿的必经之路上载歌载舞,就连年纪最小的穆才人都偷偷往宫人手里塞银子,求自己的绿头牌能往中间放一放。


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淹没在了这场雨里。


凤梧宫内,灯火独自摇曳,张笈翻了个身,打量着枕边人,对方呼吸平稳,大抵已经睡熟了。


这是自选秀以来朱志新第一次留宿在凤梧宫,像过去那样陪她用膳、就寝,对之前的争吵只字不提,仿佛那段隔阂被谁从时光中抽走,剩下的皆是恩爱。


“你其实并不想娶我吧……”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这么说?”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笈一愣,原来朱志新醒着。


“邓姐姐怀孕了你才来我这。”她借机控诉,语气难掩委屈,“而且大婚到现在你从来没有碰过我。”


话音刚落,腕上传来一抹温热的触感,朱志新握住她的手,语气染上几分笑意,“碰了呀。”


她拧眉一把丢开他的胳膊,翻身上前,将脑袋凑到距他鼻尖不到几寸的地方,杏眼怒睁,“不是这种碰法!”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打在朱志新脸上,淡淡的栀子香让他有片刻失神,不由眯起眼盯着她饱满的唇珠,嗓音沙哑,“你想我怎么碰?”


张笈用力咽了口唾沫,正想说点什么,听到对面一声轻笑,“傻子。”


朱志新抬手捏了把她的脸,拥她入怀,“别闹了。”


张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抵着宽厚温热的胸口仰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径自扯过被子翻身睡去。


“生气啦?”


身后的人恬不知耻地戳她的后腰,张笈往床边蹭蹭,置若罔闻。


过了半晌又听到他问,“后悔入宫吗?”


后悔吗?


张笈认真思考起来,如果没有入宫,她也许会跟着哥哥去西北边地看遍大漠风光,也许会背着家里闯荡江湖云游四海,也许会被娘亲安排嫁人相夫教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京都,也不会见到朱志新。


那时她的夫君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朱志新好看吗?太丑的她可不要……


想着想着涌上一股困意,思绪开始混沌,张芊的话在耳畔萦绕,她迷迷糊糊地嘀咕,还是入宫好……


朱志新眸色一暗,听到她接着说,“入宫就能天天吃梅花糕了。”


他哑然失笑。


张笈,张笈。


为何你偏偏姓张呢……


蜡烛燃尽,两人相继睡去,殿内安静下来,唯有窗外银杏叶沙沙作响,掩住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初冬的第一场雪,宫人传来邓贵妃早产的噩耗,张笈披着大氅匆忙赶往昭阳宫,刚到门口就被一阵腥臭的血污味逼退,她用帕子捂住口鼻,适应好一会才勉强走进殿内。


朱志新比她到得更早,正面色铁青地端坐在正殿。


宫人来来回回,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邓贵妃的婢女伏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医一脸沉重,劝皇帝节哀;各宫嫔妃陆续赶到,拽着帕子拭泪,低声呜咽。


大雪纷纷扬扬,无声地落在枝头,与吵嚷的寝宫判若两个世界。


张笈忽然想起姑母曾对她说的话,一阵冷意自脊背攀爬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攥紧帕子,抬头正对上朱志新的目光。


这目光凌厉似剑,似一双大手将她倏地推远,如同宫墙外那枝被压断的红杏,跌落进数九寒天里,整个世界的雪将她掩埋。


朱志新不发一言地收回目光,甩袖离开了昭阳宫。


京都的冬季,傍晚总是来得很早,张笈坐在前殿的矮塌上,手边燃着一只暖炉,炉火在昏暗中兀自跳跃,明明灭灭,灼烧着稀薄的天光。


窸窸窣窣的雪落下,覆盖住来时的脚印。


邓贵妃殁了,同肚子里的胎儿一起。


朱志新将自己关在甘露殿整整一天,滴水未进,次日传李承德进殿,不多时又传邓晟涪和苏竹厷入宫觐见,甘露殿正门紧闭,李承德带着两个宫人在殿前看守,不准任何人打扰。


深夜苏邓二人先后离开,李承德走进殿内,朱志新正伏案而眠,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沧桑,他将大氅披到朱志新身上,刚松手年轻的帝王就惊醒了,抬头蹙眉而视,认清人后才稍稍放松警惕。


“什么时辰了?”他哑声问。


“回皇上,已是亥时了。”


朱志新捏着鼻梁,“陪朕出去走走吧。”


皇城银装素裹,砖红的宫墙在一片白中分外突兀,像血水冷凝干涸后的颜色,朱志新裹着大氅,李承德拎着灯笼跟在身后,两人一路从泰和宫走到芙蓉园,直到园林尽头,朱志新停下了脚步。


再往前就是凤梧宫了。


“陛下要去皇后那儿瞧瞧吗?”


朱志新沉默半晌,收回凝视的目光,“不用了。”


他转身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经过蒹葭宫时正殿还亮着灯,思忖片刻,对李承德说,“去苏德妃那儿吧。”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太后的生辰,泰和殿大宴宾客,邓晟涪携次女邓怡欣出席,期间一曲霓裳羽衣舞惊艳四座。


次月,邓怡欣入宫封妃。


得知此事时,张笈正在清宁宫陪张芊看戏,对方听罢脸色不太好,盯着戏台端起茶杯接连抿了好几口。


台上正演到主角为活命殺死了自己亲兄弟的桥段,戏子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凄厉道,我薄命的弟弟啊……


张笈瞥了眼窗外的大雪,心想不知道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转眼到了年关,上元佳节,麟德园内肆筵设席,歌舞升平,朱志新端居高位,张太后位其右,张笈位其左,一众嫔妃依次而坐,筹光交错,听歌赏舞。


场中央舞女身姿窈窕,轻盈旋转,水袖自胸前甩出,如两条细蛇笔直而去,重击在鼓面,咚咚!下一秒巨大的花球在空中爆开,漫天花瓣悠然飘落,奏乐起,鼓瑟吹笙,管箫齐鸣,将宴会的氛围推至最高潮。


近尾声,朱志新遵循旧例携一众嫔妃行至太明湖边放天灯,张笈立在他身侧。


很久之前某个偷溜出宫的夜晚,挺拔如竹的俊郎少年也像现在这样站在她的身边,同样厚重浓郁的夜色,同样遥远无垠的天幕,同样一抹远去的鎏金,她双手合十,许愿身边人岁岁平安无忧喜乐。


花灯渐漂渐远,她仰头问朱志新许的什么愿,彼时,她听到年轻的帝王说。


“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朱志新虔诚地将灯笼推向远空,群臣齐刷刷跪倒一片,张笈带着嫔妃躬身行礼,众人齐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个夜晚,张笈曾为朱志新的答案感到沮丧,而刚刚蹲下去那一刻,心里竟莫名释然了几分,朱志新无忧则是天下无忧,百姓无忧,这样想来,她这个皇后做得也不算太自私。


朱志新低头看她,鎏金照亮他的脸庞,瞳孔中也好似点燃了两把火焰,跳跃着,忽明忽暗。


他牵起张笈的手,掌心的温热让她心底一颤,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举动的含义,就听到嫔妃中传来一声惊呼。


“邓淑妃!邓淑妃晕倒了!”


天灯彻底消失在边际。


昭阳宫内,太医自内室疾步而出,“启禀陛下,邓淑妃中了一种名为红颜枯的毒,此毒提取自银杏叶,无色无味,溶于酒水之中,服下两个时辰后发作,若未及时行医恐伤性命,日后难怀身孕。”


这时,一宫人站出来,“启禀陛下,奴婢曾在御膳房看到小钉子鬼鬼祟祟出没……而且,而且银杏树只有凤梧宫才有。”


朱志新用瓷盖撇去杯子里的浮沫,声音听不出情绪,“搜凤梧宫。”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侍卫跑进殿内,双手将荷包呈上,“启禀陛下,属下在皇后的寝宫中搜到了这个,里面正是捣碎的银杏渣滓。”


朱志新斜睨两眼,冷漠地摆了摆手,小钉子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至张笈面前,“皇后娘娘救救奴才啊!奴才是被冤枉的啊!”他试图拽张笈的裙摆,却被两旁宫人扯着双腿拖了出去,指甲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印,凄厉的喊声消失在殿外。


窗外又下起了雪,淹没了那摊刺目的红。


张笈立在门前,偷偷去清宁宫报信的恬润被人截住扔进殿内,正伏在她脚边不敢抬头。朱志新端坐在昭阳宫主位,没有开口质询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着她,或者她身后更远的地方。


茶水见了底,他放下杯子,一字一句沉声道,“即日起,皇后抄经反思,不准踏出凤梧宫半步。”


大抵世间所有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不同于第一次被禁足时的失望、愤怒或伤心,这一次张笈接受得很平静,她一如既往地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无聊时就坐在窗前或者院内那颗银杏树上发呆,一切看上去都很好,直到某天恬润以不敬之罪的名义被强行带走,积压已久的火一股脑拱了上来,当晚便高烧不止彻底倒在了病榻。


那之后她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嗜睡,经常一睡一整天,清醒的时间聊胜于无。


某个深夜隐约听到寝殿外一阵吵嚷,有宫人大喊着走水了!快跑啊!她费力地翻身下床,发现门被锁住了,她拼命地拍打门板,始终无人回应。


火光透过纸窗渐渐逼近,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她双腿一软,跌倒在地,眼皮灌了铅似的千斤重,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整个人像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不断地下沉再下沉……


她想起下午喝的那碗药,是姑母身边的宫人送来的……


姑母……


喧嚣声倏地远去,周遭彻底安静下来,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傻子。”


睁开眼是在一架颠簸的马车上,恬润坐在她身边,慌张地朝窗外回望,见她醒来急忙扶她坐起身,关切道小姐你还好吧。


张笈迷茫地看向四周,喃喃道,“我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这是要去哪?”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恬润三缄其口,一个劲地重复:小姐你再歇一会吧,马上就到姑苏了。


见恬润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张笈心生疲惫,最终没撑住双眼一闭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是在一农户家里,映入眼帘的是陈旧的碎花绒布,窗外传来交谈声,夹杂着太后、政变、逼宫之类的字眼,直直戳进耳朵。


心脏一阵抽搐,她一个轱辘滚到地上,光着脚往外跑,与刚进门的恬润撞个满怀,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语无伦次地问,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姐……”恬润咽下嗓子里的哽咽,艰难道,“太后殁了,定国公府以谋逆的罪名被抄家问斩,皇上提前送您出宫,算是放了您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就见张笈猛地向后仰去。


“小姐!”


恬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怀里的人眼睛空洞得像是失明了,半晌,她勉强站稳,推开搀扶自己的手,独自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迈过门槛时腿一软,跌坐在地面,手指死死抠进木缝。


她忽然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她想她终于可以哭了。


因为她再也不是皇后了。



全文完。


踽踽独行

皇后每天都在跟朕冷战(上)

文/小司

志极。

背景架空,勿考究。



张笈与朱志新大婚那年,她十四岁,他十六岁。


京都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她顶着凤冠霞帔,坐在凤梧宫的大床上,偷吃藏在袖子里的糕点,门被推开的时候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残渣噎在嗓子里,脸涨得通红。


朱志新第一次见到张笈就是这幅模样——鼓着两个腮帮子,盖头刮着凤冠半掉不掉,掌心还攥着半块梅花糕。


他一愣,心想这个皇后是不是有点傻。


张笈也一愣,心想这个皇上长得可真好看。


于是大喜之下朝他伸出手——吃吗?


朱志新脸色变了又变,没忍住——好吃吗?


大清早就被叫起来梳洗更衣,这会又困又饿,一块根本吃不饱...

文/小司

志极。

背景架空,勿考究。



张笈与朱志新大婚那年,她十四岁,他十六岁。


京都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她顶着凤冠霞帔,坐在凤梧宫的大床上,偷吃藏在袖子里的糕点,门被推开的时候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残渣噎在嗓子里,脸涨得通红。


朱志新第一次见到张笈就是这幅模样——鼓着两个腮帮子,盖头刮着凤冠半掉不掉,掌心还攥着半块梅花糕。


他一愣,心想这个皇后是不是有点傻。


张笈也一愣,心想这个皇上长得可真好看。


于是大喜之下朝他伸出手——吃吗?


朱志新脸色变了又变,没忍住——好吃吗?


大清早就被叫起来梳洗更衣,这会又困又饿,一块根本吃不饱,他吃完问张笈还有没有。


张笈抖搂两下袖子,七零八碎的小玩意掉了一床,纸牌沙包小人书……


她埋头其中翻翻找找,一无所获,抬头无辜道,“没了。”


朱志新有点失望,但很快被这些小物件吸引住了目光,拿起纸牌问,“这个怎么玩?”


张笈顿时来了精神,“我教你。”


于是洞房花烛夜,帝后二人盘腿坐在幔帐里,热火朝天地打了半宿叶子戏,第二天一早顶着四只黑眼圈出现在太后面前。


太后用杯盖子拨开茶叶,心想昨晚进展不错。


确实不错,朱志新赢了两个扳指。


不过皇帝就是皇帝,半宿没睡也风采依旧,礼数周全,相比之下张笈全程目光呆滞,宛若游魂,挨到最后一个环节她实在没忍住打了个盹,胳膊肘一滑碰倒了茶水,瓷器摔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吸引了一屋子人的目光。


张太后面色一冷,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掼在几案上。


太后张芊是张笈的亲姑母,也是定国公府第三任太后,职业目标是退休前将张笈培养成第四任太后。


按理说张笈自小跟着父兄舞枪弄剑,性格张扬跳脱,压根不是进后宫的料,可惜老张家阳盛阴衰,女孩拢共没几个,跟皇上适龄的更少,挑挑拣拣也只能赶鸭子上架拿她开刀。


本以为这丫头远嫁京都后能安分点,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太后对自家侄女的表现颇为不满,双目一凛,厉声训斥道,“成何体统!”


扑通一声,张笈熟练地跪了下去,“我错了。”


她垂着脑袋,偷偷朝朱志新投去求助的目光,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对方事不关己地喝茶,表情无波无澜,不为所动。


这时李总管上前宽慰:太后消消气,皇后年轻不懂事,规矩慢慢学一阵就好了。


张太后转着佛珠拿乔半晌,问皇帝你看呢。


朱志新放下茶杯,笑呵呵道,“都听母后的。”


张太后满意地点头,罚张笈回去抄经一百遍,这事就算了了。


张笈叼着笔杆子头窝在凤梧宫里愁眉苦脸,瞄到朱志新进来了也不理,翘着二郎腿把凳子晃悠得嘎吱直响。


朱志新自顾自地喝茶、看书、吃点心……她视若无睹,坐在书案前,腰杆挺得笔直;朱志新意兴阑珊地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她熟视无睹,腰杆挺得笔直;直到夜幕降临,她依旧雕塑似的杵在那,腰杆挺得笔直。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朱志新心里嘀咕,打算劝她早点歇息,谁知还未开口就听到一声清晰的呼噜从窗边传来,上前一看,张笈下巴搭在佛经上睡得正香,口水流了满桌,纸上只有寥寥几字:佛曰,心不动,人不妄动。


妄字还写错了。


朱志新叹了口气,把她抱到床上,拿笔抄剩下的罚写,为了不让太后看出来还费力地模仿狗爬字体,一百遍抄下来比批奏折还累。


于是张笈醒来时就看到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抄好的经文,而田螺小伙已经离开了。


她揉着惺忪的眼皮想,好吧,原谅你了。


被原谅的朱志新在甘露殿打了个喷嚏。


客观来说,朱志新是个好皇帝,年少有为,勤政爱民,就是后宫有点不靠谱,别的皇帝三宫六院,姹紫嫣红,他的后宫鸡飞狗跳,民不聊生。


“哎呦娘娘这假山可不兴爬啊,您要是摔了老奴可怎么交待啊!”


“哎呦娘娘这自动洗头器发明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发明了,废头啊!”


“哎呦娘娘这狗不会下棋啊,您就饶了它吧!”


哎呦……


皇后娘娘每天都很忙,爬树登高,抓鸡摸鱼,自从她入住凤梧宫,母狗啵啵都两个月没来姨妈了,太医在它的爪子上号脉,诊断是焦虑过度。


张笈担忧地揪帕子,“这可怎么办呢?”


“好办,娘娘离它远点就行了。”


“……”


于是皇后娘娘换了个爱好——拉人打牌。


奈何反应慢半拍,每月例银都输得精光。


别宫想讨赏得花言巧语阿谀奉承,凤梧宫只需大喊一声三缺一,皇后就会从天而降,摩拳擦掌,誓要把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输的赢回来。


然后再次输得精光。


得知此消息宫人们均眼睛一亮,还有这种好事?


遂前仆后继地来凤梧宫打牌,呸,服侍。


宫殿门前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皇帝来了都没处下脚,只能背着手站一边围观,在张笈又双叒叕要输的时候重重咳嗽两声,看对方游刃有余地把炸拆了打单,绝望地捂住脸。


戒赌吧,皇后!


终于有一天张太后忍不住了,把皇后叫到清宁宫,拍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小笈啊,姑母理解你内心放荡不羁爱自由,但这深宫和家里不一样,作为皇后,该懂的规矩还是要懂的。


语毕拍拍手,一溜女官鱼贯而出,站成一排整齐地朝张笈行礼。


“你得学习如何做好一个皇后。”姑母对她说。


这招其实是张太后从隔壁楼国偷师的,据说楼国皇帝李飞制定了一套严格的后宫晋升制度,从声乐舞蹈饶舌等几个方面对嫔妃进行培训,不定期考核、打投,并根据结果调整位份。


本国倒不用这么麻烦,后宫一共也没几个人,只要逮着张笈考就行了。


就这样张笈被迫开始了礼乐书数的学习生涯。


天知道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学习,一切写着二百字以上的物品都让她头疼,繁重的课程让她精神萎靡,食欲不振,体重和啵啵呈守恒状态此消彼长。


于是她开始摆烂——上课时哈欠连天,实操时心不在焉,提问时腹痛难忍,茅房一去就是两个时辰。


女官气冲冲地要去跟太后告状,与踏进凤梧宫的少年皇帝撞个正着。


“啷个回事?”


女官一改愤懑挂上委屈,声泪俱下,话里话外谴责张笈顽固不灵,行径恶劣,后者蹲在角落画圈圈,我脑子笨嘛学不会呀。


张笈是江南人,吴侬软语,说话调子拖得老长,听上去黏黏糊糊的,像耍赖又像撒娇。


朱志新无奈叹气,“交给朕吧。”


当晚回到甘露殿怒翻典籍三百本,终于找到了压箱底的育儿指南,翻开第一条:对付孩子的最好方法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朱志新茅塞顿开,对张笈说,如果你能通过月末考核,朕就带你出宫玩。


“真的?”


张笈一个轱辘爬起来,两眼冒光,自从嫁过来她就没出过宫门,快憋死了。


“金口玉言。”


“拉勾。”


张笈朝他伸出小拇指,朱志新缠上去摇了摇,“说到做到。”


年轻的皇后两眼一弯,露出整齐的牙齿,躺倒在他怀里,没松手。


早春三月,莺歌燕舞,鸟语花香,惠风和畅,张笈捧着书卷端坐窗边,聚精会神,严肃认真,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牌也不打了,可谓头悬梁锥刺股,一门心思畅游学海。


凤梧宫的人和狗都深感欣慰,高呼皇上圣明。


圣明的皇帝将伏案而眠的皇后抱到床上,听到对方在睡梦中还在呢喃:常鉴思言行,立德女慧智……枕臂斜倚床头,无奈一笑,转而若有所思。


苍天不负有心人,张笈终于在月末考核中摸爬滚打迈过及格线,朱志新信守承诺,于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随从跟她一起溜出了宫。


两人扮作普通夫妻漫步于长街之上,京都的夜锦绣繁华,不输白日喧嚣,华灯高照,火树银花,空气熏染着胭脂和女儿红的味道。


挑首饰、听评书、捞金鱼,张笈一只手攥着朱志新的袖子,一只手举着糖葫芦,兴奋地跑来跑去,不亦乐乎。


他们来到河边放花灯,光火顺流而下,张笈问朱志新许了什么愿。


“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说完转头问张笈,你呢?


张笈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跟你差不多。”


她低头去看远处的鎏金渐渐凝聚成一点,心里默默咂摸这八个字: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夜深了,湖上往来画舫游船,两岸亭台鳞次栉比,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他们找了间雅房,倚窗而坐,朱志新摇着折扇,看张笈爱不释手地摆弄刚买的兔子灯笼,眼眸亮如星辰。


“这里跟兰陵完全不一样。”她兴奋道。


“哪不一样?”


“这里的街道很宽,路很平整,人很热情,经常能见到太阳。”她扳着手指认真总结,“兰陵的路都是窄窄长长的,到处是河道和短桥,雨一下就没完没了,店铺里甜食居多,卖的都是糖藕啊,酒酿圆子啊,梅花糕啊这些……”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好久没吃我娘做的梅花糕了。”


“你也会想家?”


朱志新有点诧异,张笈看起来像是那种带着银两偷偷闯荡江湖,九头牛都拉不回去的翘家小姐。


“当然了,我是府里唯一的女儿,没想过会远嫁。”她喝了点酒,脸颊染上醉意,说话渐渐肆无忌惮起来,“听说要送我入宫,我娘抱着我哭了半宿,说我这个脑子不适合当皇后。”


她粲然一笑,“我娘总觉得我会吃亏。”


朱志新眉头一挑,“张家人还怕在宫里受委屈?”


“会啊,伴君如伴虎嘛。”


恬润听得心惊胆战,推着张笈的胳膊低声说娘娘您醉了,一边偷瞄朱志新的脸色,生怕惹得龙颜不悦。


“无妨。”朱志新看起来不以为意,刷地合上扇子,“你后悔入宫吗?”


这简直是送命题。


生怕自家小姐再语出惊人,恬润拼命眨眼示意,快把自己眨晕过去也没被分到哪怕半个眼神。


张笈专心地摆弄灯笼上的兔子耳朵,随口道,“有点吧,我不知道做皇后有这么多规矩,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无聊死了。”转而呲牙一乐,“不过有你在嘛,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张笈这话说得毫不设防,脸上带着几分恃宠而骄,许是刚才疯玩出了汗,刘海歪到一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像呈在白瓷碗里的冰镇梅子。


喉咙忽然发干,朱志新低头抿了口茶水,不答反问,“如果没有入宫……”


一阵疾风掠过,铁马发出令人心慌的响动,朱志新面色一凛。


御前侍卫左杭警惕地握住刀鞘,快步走到窗前,船舷空无一人,湖面平静无波。


“爷,属下去看看。”


得到应允后,他只身离开了厢房。


“客官,您的菜好了。”


有人敲门,是店小二。


朱志新使了个眼色,侍卫点点头,掀开道门缝接过餐盘,门板闭合的前一秒,嗖的一声,寒光乍现,匕首劈头刺来,一击致命,侍卫轰然倒地。


紧接着,几道黑影自四面八方一跃而出,余下三人迅速拔刀将帝后护在中心。


朱志新挡在张笈面前,面色沉稳,“别怕我会保——”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冲了出去,接着前方传来一声惨叫,定睛一看,张笈正手持糖葫芦签左右开弓,动作干净利落,极富美感,不到片刻刺客便通通被制伏住。


她从黑衣人的颈动脉里拔出木签,嫌弃地丢到一边,拍拍手,“相公,你刚刚说什么?”


看了一眼倒地不起血流如柱不停抽搐的黑衣人,朱志新将扇子敲进掌心,正色道,“我说菜要趁热吃。”


张笈正要点头,却见一道黑影从窗前掠过,未做任何思考,飞身追了出去。


此人内力高超,跳跃在楼宇之间,速度飞快不见残影,隔着半个屋顶的距离,张笈紧随其后,死咬不放,一路从京都追到荒郊,渐渐体力不支。


这时,对方一个闪身不见了。


她堪堪停住脚步,恍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个陌生的村落,扛着锄头的庄稼汉与她擦肩而过,神色冷淡,目光不善,明明烈日当头,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寒气在身上游走。


方才那点醉意尽数褪去,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宅院沉默林立,唯有土路尽头的那扇门半开着,像蛰伏的野兽,隐隐露出尖牙,窥视猎物的靠近。


她静息屏气,走向那扇门,风吹过,木板晃动发出突兀的声响,一脚踹开大门,冷气迎面袭来,稀薄的天光倾泻而下,内里景象一览无余。


她僵立在原地,瞳孔猛地放大。


或许这并不能被称作房间,而应称其为兵器库——数以千计的甲胄陈列着,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寒气流淌在光滑的铠面上,像无数只沉睡的蝙蝠,稍有不慎就会惊醒,张开羽翼迎面飞来,将周遭一切悉数吞噬。


张笈头皮发麻,将门出身的她太清楚这些没有编制的甲胄意味着什么——禁甲不禁兵,这根本不是什么村落,这是一个私兵营!


有人要造反!


大脑从未如此清醒过,各种细节清晰地浮现出来:几次奇怪的减速,恰到好处的消失,兀自半开的大门……


有人故意将她引诱到这里!


冷气由远逼近,张笈猛地回头,还未看清来人便眼前一黑,再没了意识。


睁开眼是熟悉的红提花纹幔帐,张笈一个轱辘爬起身,用力太猛眼前一花,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到了床柱上。


“娘娘您没事吧。”宫女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床前查看,确认伤口无碍后松了口气,“您可算醒了!”


“我——”张笈昏昏沉沉地环顾四周,忽然抓住对方的手,“皇上呢?他没事吧?受没受伤?严不严重?”


“娘娘您睡糊涂了吧,受伤的是您啊。”宫女一头雾水。


张笈不愿多费口舌,光脚跳下床,朝外头嚷嚷,“小钉子!别擦花瓶了,快去跟李总管通报一声,说我要见皇上,快!”


“刚醒来就要见朕?”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朱志新踱步走进宫内,一身龙袍,似乎刚下早朝。


见他无碍,张笈心里踏实了点,迟疑地扫了眼四周,低声道,“臣妾有要事禀报。”


李承德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宫人退了出去,门甫一合上,张笈便跑到朱志新面前拽住他的袖子,“有人要造反!”


她激动地喊,“他们在城外边郊私铸甲胄!把兵营伪装成村落又把士兵伪装成农夫,养兵造器,藏了整整一个仓库,我猜远不止——”


“你怎么知道?”朱志新冷静地打断她。


“那个黑影!我一路追他到城外,在一个村口对方忽然不见了,整个村子气氛古怪,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有一扇门开着,我走进一看,里面装了满满一仓库的甲胄……我怀疑那个刺客是故意引我过去的,但我想不通他们的目的。”


她停下来,发现朱志新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上次见到他这幅样子还是在清宁宫,她跪在太后面前的时候。


“你不信?”


心里有些慌,攥着龙袍的手指紧上几分,“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村子就在磨盘山附近,我可以带你去看,我记得路——”


“我信啊。”


朱志新打断她,语气既不蛮横也不焦躁,甚至有种莫名的笃定,这让张笈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等等!


不对!


昏倒前她在仓库门口,后来是怎么回宫的?


找到她的人难道没有看到那个兵器库吗?


朱志新为什么毫发无伤?


一个念头猛地劈中了她。


张笈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帝王,金色的龙袍一瞬间变得无比刺目,稀薄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进来,映出锋利的轮廓。


为什么……


“要告诉太后吗?”


朱志新温柔地笑,“你的好姑母。”


张笈瞪大眼睛,哑口无言。


眼前的人变得无比陌生,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无波无澜,她不自觉后退一步,松开手,声如蚊呐,“原来你一直在试探我……”


朱志新没有回答,沉声道,“李承德!”


“臣在。”


“皇后受惊需要静养,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准来凤梧宫打搅。”


“遵旨。”


殿门关闭,切断最后一丝天光。


张笈立在原地。


周遭一切未变,花瓶还是那个花瓶,屏风还是那个屏风,幔帐还是那个幔帐,可仿佛一切都变了,糖纸被撕开,世界忽然真实起来。



TBC.


踽踽独行

沣郡校友录 C11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一章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下)


天黑了。


邓嘉欣揉揉眼皮将材料码进档案柜,开学前一周,她作为部长提前返校整理报表,午后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本想小憩片刻,谁知再睁眼就到了这个点。


政务楼幽深肃穆,像一条沉睡的黑蛇在夜间浮游,她锁好门,边发短信边往外走,忽然,一道闷响自身后传来,跳跃的手指霎时顿住,转身一看,长廊空无一人。


难道是野猫撞倒了纸箱?


心生疑虑,她加快了脚步,没走出几米又听到一阵奇怪的动静,短促、尖锐,像指甲在玻璃表面剐...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一章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下)


天黑了。


邓嘉欣揉揉眼皮将材料码进档案柜,开学前一周,她作为部长提前返校整理报表,午后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本想小憩片刻,谁知再睁眼就到了这个点。


政务楼幽深肃穆,像一条沉睡的黑蛇在夜间浮游,她锁好门,边发短信边往外走,忽然,一道闷响自身后传来,跳跃的手指霎时顿住,转身一看,长廊空无一人。


难道是野猫撞倒了纸箱?


心生疑虑,她加快了脚步,没走出几米又听到一阵奇怪的动静,短促、尖锐,像指甲在玻璃表面剐蹭,瘆得人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可不是野猫能发出来的。


踌躇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跳进耳朵,伴随一记凄厉的惨叫,指向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大脑嗡的一声,两条腿灌铅似的钉住,很久才勉强找回理智,她咬了咬牙,放轻脚步折返,抖着手指去按录音键。


铃声猝不及防响起,胳膊一抖手机掉落在地,下一秒,房门被砰地推开,白光乍泄,巨大的阴影迎头笼罩。


地板上,左杭两个字欢快地跳跃在屏幕,无人接听。


“查一下数额。”


钢笔在信封上敲了敲。


余雨涵麻利地抓起信封倒出钞票,清点速度过快导致纸张摩擦出刷刷刷的音效,确认十五张不多不少,她将钱收回包里低头在助学名单上落了个龙飞凤舞的名字,抬手时却被一根钢笔牢牢按住。


“听说你最近在找兼职?”


学生办主任祁阳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将钢笔拍在记事本上,“我看你绩点排名不错,考不考虑给小朋友做家教?”


“当然考虑!”酒吧被封后没了饭碗,生活开销成为问题,家教这种体面又稳定的工作对余雨涵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没有不捡的道理,“是您亲戚家的孩子还是?”


“我儿子。”祁阳双手交叉摆在桌面,附身向前,“马上要升五年级了,数学成绩跟不上,想找人补习,按小时计费,日结,如何?”


“可以可以,价格您定就成。”


“那好,具体信息晚点发你。”祁阳将钢笔塞进笔筒,露出温和的笑,“保持联络。”


次日下午余雨涵早早地来到了教职工房管所,她对这片很熟,隔着仕仁街对面就是那家地下酒吧。


祁阳住小区西南角顶层,家里收拾得异常干净——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一尘不染的厨房以及空无一物的阳台,组合起来倒像是样板房。


卧室门吱嘎拉开一道缝,留着西瓜头的男孩探出半个脑袋,“你好,我是祁竹,你就是我的新老师吗?”


祁竹非常聪明,本以为需要请家教的小孩学习能力好不到哪去,可对方一点就通,完全不需要多教,补习过程很顺利,临走前祁阳主动报销了车费,余雨涵大为感动,对待工作更加积极。


某天课结束得早,她提前来到仕仁街,祁阳家的门没锁,敲了几下没反应,便径自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等待,百无聊赖的视线从书柜游离到茶几,再到茶几旁的垃圾桶——里面躺着两张皱皱巴巴的压敏纸,职业习惯让她下意识将纸拾出来铺平,这才看清碳印社会信用代码陈列着一串熟悉的数字。


祁阳家怎么会有地下酒吧的企业发票?


“你来了?”


余雨涵手一抖迅速将纸塞进口袋,回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祁阳,“啊,我看门没锁就进来了,没打扰到您吧。”


“没有。”祁阳摆摆手,揉着太阳穴往里走,“小竹已经在房间等你了。”


那堂课上得心不在焉,祁竹做题的时候胳膊压着试卷,露出右上角的姓名栏,余雨涵盯着那两个字出神——祁姓并不常见,上次接触到这个姓氏是在酒吧打工的时候,酒保提过一句幕后老板姓祁,可这个神秘的老板从未露过面。


一个念头猛地击中了她。


“小竹,怎么没在家见过你妈妈啊?”


“死了。”祁竹头也不抬。


直白的用词令余雨涵有些意外,“所以你一直和爸爸生活?”


“对。”


“他平时对你严厉吗?”


“祁阳很忙,从不管我。”男孩终于抬起头,目光带着种洞悉一切的味道,眼神令人脊背发凉,余雨涵撇开视线,忽而听到一声轻笑,“而且我们不住这,而是住皇马苑。”


皇马苑?


均平二十几万的皇马苑?


祁阳一个大学老师哪来的这么多钱?


“不要说出去哦小余姐姐。”祁竹重新低头写作业。


余雨涵却冒出一身冷汗,当晚回到宿舍辗转难眠,趁室友睡得沉,她攥着手机跑到走廊发短信:祁老师你好,临近期末课业繁忙,可能无法继续给小竹补习了,您再找找其他人吧。


一口气发完合上盖子,正要进屋,收到了回复:你可以寒假来上课,另外助学名单每学期调整一次,竞争激烈,请仔细考虑。


余雨涵心一沉,思忖几秒,打开联系人找到唯一没备注的号码,手指飞舞,直到屏幕显示接收成功,才握着手机松了口气。


于是假期第一天张钧豪开车送余雨涵来到仕仁街,敲着方向盘扬了扬下巴,“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不用那么麻烦……”


“哦,那我撤了。”


余雨涵细长的眉毛瞬间皱成一团,咬牙切齿道,“活该你单身!”说罢啪地解开安全带,甩上包走了,纤细高挑的背影消失在楼道中。


张钧豪吹了声口哨,“口是心非。”


黑云密密匝匝挤作一团,如一层厚绒布将日光严密遮挡,张钧豪索性扣上卫衣帽子补眠,空调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不一会便梦会周公。


醒来时窗外已漆黑一片,他瞄了眼腕表,捏着鼻梁给余雨涵打电话,刚接通哭喊声便猝不及防地在耳边炸开,当头一棒打得他彻底清醒,“喂?怎么了?喂?余雨涵你说话啊?”


“嘟嘟嘟嘟——”


通话戛然而止。


“妈的!”他挂掉手机,猛地跳下车往居民楼跑,八百米测试都没跑这么快过,一口气冲到祁阳家门前,边砸边喊女生的名字,“余雨涵你在里面吗?”


旧楼隔音普遍不好,张钧豪嗓门大到前后左右都听得清清楚楚,没几分钟就有退休的老教师钻出头来,“小同学你找谁啊?”


“哦,我朋友在祁阳老师家补课,这个点还没出来——”话未说完铁门吱嘎一声开了,余雨涵失魂落魄地立在门侧,头发凌乱,面无表情,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外套。


祁阳在她身边似笑非笑。


“你没事吧?”他撞开祁阳,冲上前握住余雨涵的肩膀上下扫量,“怎么不接电话,我给你打了好几通——”


“没事。”女生轻声打断他,嗓音嘶哑,“今天补习的内容多所以耽搁些时间,别误会。”她脱下外套递给一旁的祁阳,眼神飘忽不定,“谢谢老师。”


“哎呦解释清楚就好了嘛,年轻人不要这么大火气。”老教师插话。


“您说得是。”祁阳赔笑着朝邻居点头,“打扰您休息了,实在抱歉。”


对方摆手关上了家门。


张钧豪扭头揪住男人的衣领撞到墙上,“你个禽兽!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没人教你要尊重师长吗?”祁阳握住他的拳头轻轻从自己的衬衫领上扯下来,笑意渐浓,语调阴森,“而且小余说了,都是误会。”


“误会个屁!”张钧豪抵着男人的鼻尖怒吼,手臂如弯曲到极致的弩弓,眨眼间就挥了上去。


“张钧豪!”


拳头距离面门几厘米处堪堪止住。


攻击的人青筋凸起,瞋目裂眦,被攻击的人却无波无澜,笑意更甚。


“别做傻事。”


女生嗓音发颤,张钧豪心脏莫名抽痛了一下,他无力地垂下了胳膊。


积攒一整天的黑云终于落了雨,水流哗哗地打在挡风玻璃上,世界模糊成一团。


两人沉默地坐在车里,许久,张钧豪才哑着嗓子开口,“……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余雨涵没回答,只是不着边际地提了一句,“祁阳是酒吧的老板。”说完直视张钧豪的眼睛补充,“那个杀过人的地下酒吧。”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脸,接着轰隆一个惊雷在天边炸开,张钧豪心脏骤停,记忆不受控制地回到了那个死里逃生的夜晚。


血腥弥漫整个走廊,女生赤裸的小腿蹬蹭毛毯,发出瘆人的呜咽,随着声音越来越弱,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小,最后一动不动,青白的皮肤染上一层蜡黄的光。前厅传来客人们兴奋的欢呼尖叫,鼓声震耳欲聋……隔间里,他和余雨涵瑟瑟发抖,像两只贪生怕死的老鼠。


那双腿后来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忽然意识到余雨涵并不是第一个遭遇这种情况的女生,大概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一拳捶向方向盘,“混蛋……”


张钧豪一直自诩是个正义的人,看不惯欺负弱小所以替穆之成出头,看不惯霸凌女性所以带头打架,可有些事情只能逃避,因为无能为力。


余雨涵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虚无的一点,突然抬手抓住张钧豪的袖子,回光返照似的瞪大双眼,“我们去给他道歉好不好,告诉他我们只想好好读书,不想生事也不乱讲话,我可以把工资都还给他……”


“冷静点!”张钧豪将女生按进怀中,感受到胸口一片温热,接着传来小声的抽噎,喉咙里像是堵满了一块又一块碎絮,“我只想顺利毕业……”


“我知道。”他安抚地拍拍女生的后背,深呼吸几次才勉强稳住音调,“但我们现在不能回去,也不能报警,我们得赶紧离开这,换一个安全的地方。”


“去哪都没用,没人帮得了我们。”


“有一个人可以。”


谷水湾。


数字层层翻涌,叮的一声停住,电梯门打开,巨大的鞋柜旁,朱志鑫满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很好,现在能凑够一桌麻将了。”他懒洋洋地偏过头,露出身后同样惊魂未定的左杭。


得知邓嘉欣死亡的消息后,左杭第一时间赶到保利花园,警戒线已全部撤离,粉笔印被大雨冲刷得面目全非,他站在阳台俯视,所有建筑都化作锐利的线条笔直而下——邓嘉欣就是从这跳下去的,在最热闹的时间,以最高调的方式。


公寓没开灯,天光给凌乱的客厅笼罩一层苍白的滤镜,寒风裹挟雨丝飘进室内,将敞开的衣柜门吹得摇摇晃晃,沙发垫和衣物丢了满地,包括邓嘉欣演讲那天穿的校服裙——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左杭将衣服一件件捡起、叠好、放回橱柜,又拾起扫帚清理垃圾,收拾到最后无事可做,拿出冰箱里最后一罐啤酒,坐在沙发上拉开勾环,看二氧化碳渐渐散尽。


南方冬季的空气冰凉刺骨,啤酒冻得关节胀痛,他不喝也不倒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上次坐在这喝酒还是夏天,电视里播放着租来的碟片,邓嘉欣窝在他身边,每到故事真相大白时就会举着啤酒与他碰杯,高喊正义万岁之类的鬼话……


本以为他们还会拥有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左杭仰面躺进沙发里,月光洒在水晶吊灯上,透出一块长方形的黑斑,他眉心一跳,急忙坐直身体,搬来梯子爬到棚顶查看——灯罩里藏着一封折叠信。


“左杭,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别急着难过,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学生办主任祁阳,红裙子组织的幕后操手,他利用职务之便在办公室安装摄像头,借发放助学金的机会物色女性实施犯罪,并将其作为资源贩卖给高级客户。受害者大部分是贫困生,无钱无势无人脉,被他洗脑后助纣为虐,监视其他受害者,曾有人试图反抗,下场就是两年前那场爆炸案。


开学前一周,我意外撞破童羽婫的受害现场,被迫卷入这起事件。我曾尝试用各种方法求救,无一例外都失败了,直到某天深夜童羽婫带着录音笔找到我,她花了半年时间搜集证据,深思熟虑后决定在去警局前留给我一个备份。我满怀希望等待着,最终等来的却是她自杀的消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祁阳背后势力的恐怖。


我计划去其他城市报案,临别前将资料拷贝到你送给我的U盘,如果成功了,你将永远不会打开它,也永远不会卷入到这件事中……可我失败了,你应该从新闻里得知了我死亡的消息,这说明我的努力还不算白费。U盘交给你了,以防万一,我将密码留在了这个房间,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只要有这些证据,我们就还没输。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那天下午我在街边也看到你了,我们隔着马路,我坐在车里,你站在对面,你看起来那么难过,我多想冲过去抱抱你,但我不能。我曾无数次幻想和你重逢,我们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对话、牵手,我告诉自己总有那么一天,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世事无常,我的路就到这了,余下的路,请你替我走完吧。


海泽说有了阴影光明才能更具耀眼,直到现在我还是坚信这句话,我希望你也能相信,因为只有这样,我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左杭,海泽不是骗子,我也不是。”


柜子上立着唯一一本书,首页寄语的落款日期是他们分手那天,输入日期里的四个数字,文件夹完整地呈现在桌面——邓嘉欣通过死亡将密码传递了出来。


“她是个到死都不服输的女生啊。”余雨涵轻叹。


围坐在电脑前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所以,有人先你一步去过保利花园?”朱志新忽然问。


“是的,而且离开公寓后一辆黑车一直跟踪我,我怀疑是祁阳背后的人。”


“怪不得……还好有你,不然被追车的就是我们了。”张钧豪若有所思,“接下来怎么办?”


“邓嘉欣不在,凭你和余雨涵的一面之词无法给祁阳定罪,我们缺少关键性证据。”朱志新起身拿起外套,到玄关按电梯,“你们今晚先住这,洗漱用品客房都有,别出公寓,等我电话。”


朱志新消失了两天,第三日清晨才风尘仆仆地回到谷水湾,半个月后传来祁阳被捕的消息。这大概是史上侦破效率最高的案件,不出一个月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宣判,祁阳犯罪行为证据确凿,社会危害性极大,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手起刀落,迅速得像割掉一条尾巴。


新闻一出在市内引起轩然大波,引发对教育腐败、女性安全等一系列话题的探讨,媒体争相报道,BBS上相关讨论贴一路蹿升置顶,以往芝麻大点小事就出律师函的李霏这次诡异地保持静默,连校宣部都对此避而不谈。


“事情绝对不止这么简单,祁阳一个主任哪来这么大权利?几条人命!没后台他敢这么猖狂?”左杭将报纸甩到朱志新面前。


朱志新递给他一罐可乐,“喝吗?”


左杭没接,只直视朱志新的眼睛追问,“你怎么看?”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朱志新放下饮料,避开他的目光,“不过导致邓嘉欣死亡的直接凶手已经受到制裁了,后续发展不是你我能控制的,别忘了你还要保研。”


“到此为止吧,左杭。”


窗外阴沉,大片乌云积攒在一块,迟迟不肯落雨,就这么低低地压着,左杭一言不发地盯着朱志新,许久,哑声道,“祁阳被查封的房产有一处在皇马苑,没记错的话,城北那片地你们家有投资吧。”他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节,“你说,这个世界真的有正义吗?”


“对不起。”


朱志新双手交叉架在膝盖上,额发垂下来遮挡住眉眼,看不清情绪,只是一个劲地重复,“对不起。”


左杭站了半晌,转身离开了。


出小区时收到陈恬润发来的短信,说她被选中去B城做交换生,临走前想约他吃顿饭。


即便是寒假,北门对面的餐馆依旧人声鼎沸。陈恬润用开水将碗筷烫了一遍,倒了杯椰汁给左杭,“这次代表沣大参与合作项目,可能大二返校,也可能直接留在那边毕业,我身体不好,适应不了南方的气候,父母都希望我离家近一点。”


“什么时候走?”


“下周,这次回来收拾行李,没跟张笈她们说。”她窘迫地挠挠额角,“我不擅长告别。”


“如果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陈恬润笑了一下,“我的梦想是留在实验室做一辈子实验,这次北上对我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我是为了我自己。”


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车灯流淌在她的眼睛里。


“左杭,你知道你最吸引人的是什么吗?是你的阳光、热情、正义,虽然偶尔油腔滑调吊儿郎当,但每次看到你都让人觉得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所有事情都还有救。“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希望你能挽留我什么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人曾被你身上的光照亮过,不论未来遭遇什么挫折或者低谷,不要丢弃这些东西,不要心灰意冷,不要自暴自弃。”


左杭低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椰汁,等饭吃得差不多了,起身说要去趟厕所,然后躲在隔间删掉了保存在草稿箱的退党申请。


回到大厅服务员递给他两瓶啤酒,称结账时没开发票赠送的。其实左杭刚才就想喝酒,有女生在没好意思开口,他拎着酒瓶坐回窗边,掏出烟盒,发现又没带火,只好抽出一根干叼着。


借他火柴的姑娘已经走了。


对面一哥们蹲在花坛旁边弹吉他,扯着嗓子唱秋意浓,他脑袋一热喊了句,“又是这首,难听死了。”


“你说啥?”大哥是东北人,抬起头来凶神恶煞。


“我说你吉他弹得不错。”左杭秒怂,赔笑着挥舞烟盒,“再唱一首吧!”


“唱什么?”


唱什么?


他闷头寻思一会,颓丧地撸了把刘海,忽然想哭。


“操,你还是唱秋意浓吧……”


可是秋天早就过去了,漫长的冬天还没结束。


余雨涵坐在小吃摊数着存折唉声叹气。


“还愁呢?都盯半个小时了。”张钧豪端着碗坐到她对面,掰开筷子搅酸辣粉,“我们乐队缺个鼓手,来吗?”


“我?”她发懵地看着男生。


“这桌有别人吗?”张钧豪嗦了口粉,腮帮子鼓鼓囊囊,“放心,有工资。”


“可我不会打鼓。”


“我教你啊。”张钧豪挑眉,掏出两张票拍在塑料桌上,“对了,下周王菲演唱会,一起呗。”说完继续埋头吃,随意得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余雨涵盯着他的发旋慢慢垂下眼睛,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冻得她鼻子不通气,她揉揉鼻尖,听到自己瓮声瓮气的回答,“好啊。”


春节前最后一个周末,张钧豪将朱志新拉进七人群,群名从江南七怪改为八仙过海,他在群里兴奋地喊:今晚我的乐队收官巡演,欢迎各位前来捧场。


于是演出当天,除了身处外地的陈恬润和张笈,其他六仙齐聚一堂。彩排间隙张钧豪爬上舞台一把拽过话筒,“喂喂喂,那个,我讲两句啊,黑格尔曾说过——”


“切入正题!”左杭扔过去一根荧光棒打断他,这家伙最近沉迷于古典哲学,所有事都能掰扯到辩证法,讲起来没完没了,男寝六零三深受其害,“你不会要宣布乐队临时解散吧。”


“屁!”张钧豪捡起荧光棒扔了回去,语气难得带上几分扭捏,“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和余雨涵在一起了。”


“我去!”


“恭喜恭喜!”


“可以啊你!”


大家尖叫着拍手起哄,穆之成也跟着起哄,朱志新凑过来搂过他的脖子晃了晃,“还好吗?”


“挺好的呀。”穆之成望向台上的人,重复一遍,“这样挺好的。”


“你家里怎么样?”


“我弟确诊了,能救,但需要钱,家里供不起两个人,所以我得休学一段时间。”穆之成很坦诚,说完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沉重的情绪配上那张稍显稚嫩的娃娃脸总让人觉得伤感。


朱志新沉默片刻,劝慰道,“其实办法有很多,大病可以走医保,其余费用试着申请助学金奖学金,或者发起众筹,总不至于到退学的地步,我们都能帮你——”


“可我不想。”穆之成低头转着手里的空杯,“朱志新,咱俩不一样,你不懂。”


朱志新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咣咣!”


吊镲上发出抓耳的声响,余雨涵举起鼓槌敲了两下,双马尾高高扎起,发带炫彩夺目,镁光灯刷的暗下去,追光打在中央,主唱扶着立麦升台,鼓点随伴奏响起,演出开始,全场沸腾!音乐和酒精麻痹大脑令人疯狂,热烈的气氛在表演最后一首曲目时达到了巅峰,观众冲到台前跟着成员一同挥手。


“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你的老怀表还在转吗,你的旧皮鞋还能穿吗,这有一支未来牌香烟,你不想尝尝吗。


明天一早,我猜阳光会好,我要把自己打扫,把破旧的全部卖掉,哦这样多好,快来吧奔腾电脑,就让它们代替我来思考,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啊,轻松一下,windows98,打扮漂亮,十八岁是天堂,我们的生活甜得像糖。”


“祝我们永远年轻!”隔壁桌不知哪个哥们突然吼了一句。


“祝我们永远冲动!”苏歆蒿举起酒瓶,难得抛开矜持大喊。


“祝我们直面黑暗!”左杭话音刚落,周围齐刷刷地望过来,他撑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有位名人说过,只有直面黑暗才有勇气维护光明!”


“哲学!”苏歆蒿竖起大拇指,“哪位名人?”


“海泽。”


“海泽是谁?”


“这题我会!”穆之成抢答,“一个德国的骗子!”



TBC.


踽踽独行

沣郡校友录 C10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章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上)


手机躺在桌面开着免提,机械音第无数次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左杭揣回手机,仰头望向天花板,吱嘎转动的吊扇像警局里悬挂的白炽灯泡,晃得人头晕目眩,男警官低沉的嗓音回响在耳畔——事发期间有在学校附近见到一辆黑色的卡宴吗?


左杭抓起外套冲出宿舍,身后的电脑页面停留在刚公布的警情通告上:十五日下午三时许,李某伙同柒某等人对张某实施绑架,据调查,三名嫌疑人皆是红裙子俱乐部成员,该俱乐部涉及赌博、...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十章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上)


手机躺在桌面开着免提,机械音第无数次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左杭揣回手机,仰头望向天花板,吱嘎转动的吊扇像警局里悬挂的白炽灯泡,晃得人头晕目眩,男警官低沉的嗓音回响在耳畔——事发期间有在学校附近见到一辆黑色的卡宴吗?


左杭抓起外套冲出宿舍,身后的电脑页面停留在刚公布的警情通告上:十五日下午三时许,李某伙同柒某等人对张某实施绑架,据调查,三名嫌疑人皆是红裙子俱乐部成员,该俱乐部涉及赌博、偷拍、情色等非法交易,目前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公安机关依法向检察院提起诉讼,涉案警职人员已全部停职候审……


旧校区女生宿舍楼空无一人,撞开四零四的房门,深秋的日光如瀑布般迎面将左杭淹没,冰冷的床板上竖着光秃秃的撑杆,椅子被倒扣在桌面,晾衣绳在风中摇晃,像一场匆忙的曲终人散。


手机震动,一周前发给郝任的消息终于得到回复:抱歉,上山集训这会才返校,你打听邓嘉欣干嘛?她半个月前就退学了。


左杭紧紧盯着短信最后几个字。


“喂,别杵在这,要封楼了,找人去西校区哈。”宿管鬼魅似的从身后跳出来。左杭看了对方一眼,收起手机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走出很远才小声说,“她已经不在城西了。”


某次聚餐社员们凑在一起讨论沣大有名的美女,提到邓嘉欣时一男生鄙夷地摇手指,“漂亮是漂亮,可惜性格古怪,难以交往,不如她们班的刘瑶雯带劲——”话未说完后脑勺就被人拍了一巴掌,“你知道个屁。”


左杭一口气喝光半瓶啤酒,眼眶发红,舌头在嘴里直打转,谁也没听清他又嘟囔了些什么。大家扫兴地挥手换个话题继续侃大山,只有穆之成听清了他的话,他说邓嘉欣不一样,和她们谁都不一样。


高三的百日誓师会上,邓嘉欣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返校发言,长发整齐地用藏蓝色丝帕盘着,校服裙下一双腿匀称笔直,站在舞台中央落落大方。她对着麦克风读稿,嗓音轻柔有力,丝帕在镁光灯中泛着凌冽的光。左杭听得出神,直到台上的人鞠躬才反应过来同人群一齐拍手。


结束后同学们回班自习,左杭被老师叫去整理材料,政教楼外落起小雨,幽暗的长廊尽头,女生倚墙而立,校服穿得整整齐齐,没改短裙摆或者缩紧腰身,纽扣老实地系到最上方,唯有青灰烟雾不和谐地从嘴唇间泄出来,轻飘飘地掺进雨里,金色斑点在她的掌心跳跃,仿佛女巫拢起一颗火球。


他心跳如鼓,手臂僵硬不知该如何摆动,干脆插兜装作落拓不羁的样子走近,抵肩而过的瞬间感官无限放大,稀疏的烟草味混着潮湿钻进鼻腔,心脏和星火同频跳跃,七上八下地顶撞胸膛。左杭深呼吸一口气,停下脚步。


“学姐打扰一下,请问你刚刚推荐的那所学校叫什么名来着?”


邓嘉欣抬眼打量他,摘下烟掸了掸灰,轻笑,“你没认真听。”


“认真听了,不过我记性不好。”


“沣郡大学。”邓嘉欣瞟了一眼他胸前的校牌,“打算报考?”


“还在考虑,谢谢学姐。”


“左杭。”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身后传来,湿漉漉的像邓嘉欣指间夹的那根烟,心脏仿佛被谁掸了一下,掉落缕缕灰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那人又说,“等你啊。”


等你啊。


漫不经心的三个字让左杭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更好的北方学校,将沣郡大学填进了志愿单。高考结束第二天,他查阅花名册,拨通邓嘉欣的号码,“学姐你好,我是左杭,请问明天可以约你看电影吗?”


每个十八岁的纯情少男都会爱上一个倚着墙角抽烟的叛逆少女,更何况邓嘉欣的魅力并不禁锢于指间几寸星火。她会泡在实验室不厌其烦地摆弄试管,只为得到更精准的数据,长发被签字笔松散挽着,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碎发荡在耳边恍如一场随时凋零的梦;也会一身皮衣跨坐在巨大机车里,引擎轰鸣,庞然大物在她纤细的身躯下乖巧如一条灵蛇,敏捷地穿过赛道急刹在观众席前,头盔下的长发如瀑,额前挂着晶莹的汗珠。


但更多时候会怀抱一摞录像带拉着左杭看上一整天,看嗨了就拆几扎啤酒与他碰杯,不用担心有家长唠叨——她常年独居,父母都在国外,留在本市最值钱的三样东西就是房子、银行卡以及刚成年的女儿。


邓嘉欣自嘲是留守儿童,被左杭捏着啤酒纠正应该叫留守青年。


“你已经不是儿童了。”


“你在暗示什么?”


邓嘉欣似笑非笑地睨他,左杭默默喝酒不说话。天地良心,他那被迫看了几十部现实题材犯罪片的大脑根本腾不出空思考少儿不宜的东西,正义的灵魂被社会阴暗冲击得四分五裂,相比之下邓嘉欣表现得波澜不惊,荧光流淌在她的瞳孔里,电影结束后一言不发地蹲在VCD前放下一张光碟。


“这种故事看多了不利于塑造健全的人格和正确的三观。”左杭搬出他爸那套词,在女生揶揄的目光中音量越来越弱,“世界还是美好的,我们要多看看光明那面。”


邓嘉欣扑到沙发上哈哈大笑,笑完点燃当天第一只烟,夹在手里没抽,烟灰累积长长一条,“你觉得我是好学生吗?”


不明白这话的意图,左杭呆愣地点头,“是啊,成绩好办事能力又强。”


“可我抽烟嗜酒泡吧看垃圾电影,你觉得我是好学生吗?”


左杭无言以对。


邓嘉欣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指着首页对他说,“只有直面黑暗,才有勇气维护光明。”


尽管没明白两个话题间的联系,左杭还是配合地竖起拇指,“哲学。”


“海泽说的。”邓嘉欣合上书,抖落烟灰。


海泽原话直译过来是:有了阴影,光明才能更具耀眼。


此后这名德国人一跃而成左杭心目中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另一位是高尔基,没办法,人民日报和睡前读物的影响实在根深蒂固。


交往第三十三天正赶上邓嘉欣生日,左杭准备的礼物是沣大的录取通知书和一只樱草色的U盘,U盘是用奖学金买的,自带加密锁,安全性一流,存储着他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一个代表我们的过去,一个象征我们的未来。”


左杭说得很煽情,邓嘉欣很感动,感动之余在开学前一周打电话给他说我们分手吧,毫无逻辑,像一本三流小说,作者写着写着编不下去了,摆烂扔下一句:最后一把大火把他们都烧死了。


即便如此左杭还是能找到各种借口自我安慰,比如邓嘉欣其实是有苦衷的,只是时机不成熟没办法告诉自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直到某个充满悲剧色彩的黄昏,他站在街边,目视对面邓嘉欣被中年男人搂着坐进一辆黑色的卡宴,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抛弃了,如果此时递给他一根木棍,大概就会有紫霞仙子跑出来指着他喊,快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高级轿车沐浴着夕阳缓缓驶远,刺得人眼眶生疼,左杭低头盯着投落地面的一小块阴影,心想光明是挺耀眼,邓嘉欣连劈腿都劈得这么有哲理。


读书分享会上文学系一哥们说自己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泽,穆之成一脸懵逼地问海泽是谁?左杭头也没抬,冷哼道,“一个德国的骗子。”


一位抽烟喝酒的好学生,一份想提不敢提的爱情,一段憎恶却忘不了的过往,是邓嘉欣留给他的全部。她就像一滴墨水突兀且嚣张地洇进左杭白纸般的人生,就在他终于可以对这块污渍视而不见时,再次接到了对方的来电——然后他就拥有了一只打不开的U盘,每天夜里攥着它凝视,像是能从中找到她言不由衷的证据。


北门有人弹吉他,扯着嗓子唱秋意浓,情绪癫狂,没一句在调上,左杭拎着裤腿蹲在对面的花坛,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摸遍全身没找到打火机,于是就这么干叼着。


陈恬润路过花坛的时候就看到左杭这副模样,挽着裤腿叼着烟,表情麻木,带着几分挫败,又带着几分不羁,好像下一秒就要干翻全世界,又好像前一秒刚被世界干得服服帖帖。


她将火柴递到男生面前,对方掀起眼皮看到是她也不惊讶,习以为常地接过来点火,烟头渗出几粒金斑,丝丝白雾升腾而起,缥缈成各种形状。


“实验室顺的?”见她没否认,左杭歪着嘴笑,“你说你没事偷吃鸽子就算了,火柴也不放过。”


“反正早晚都要埋。”


“刚下课?”


“嗯。”


陈恬润挨着左杭坐下,后者将烟拿远了点,直至燃尽,掐着烟蒂远远抛进了垃圾桶。


对面那哥们还在撕心裂肺地唱,不怕相思苦只怕你伤痛,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


陈恬润很触动,因为此时真的有一阵风吹过,凉意侵入骨缝,冰得她一哆嗦,她搓搓胳膊,后知后觉已经是深秋了。


温热的外套披到她的肩头,左杭跳下花坛朝天河街的方向偏了偏脑袋,“走吧,送你回宿舍。”


咱俩住对街。陈恬润默默想。


“听说你被调到新项目组了?还适应吗?”左杭插着兜随口找话题。


“挺好的,现在是陈老师带我。”


“陈功德?”左杭看起来很意外,“他愿意带新生?”


“他没得选。”


“为什么?”


陈恬润愣了愣,左杭号称沣郡小百通,竟然还有他的知识盲区,难得产生几分科普的兴致,“两年前实验楼那场爆炸死了个女生,陈功德是她的班主任,受牵连一直升不上去,同资历的都做科研去了,他只能苦兮兮地带学生写教案。”


“那女生是生计的?”


“对啊,前段时间自杀的那学姐也是生计的。”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咱们专业的女生都是稀有动物,好好珍惜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左杭不再说话。


很快来到宿舍楼下,左杭保持插兜的姿势朝她扬了扬下巴,“明天见。”


她脱下外套还给左杭,“明天见。”


左杭今天心情不好,他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摆出这幅混不吝的样子,可她不知道原因,显然左杭也不打算跟她分享。


陈恬润转身走进楼道,走得很慢,磨磨蹭蹭上到二楼,停在缓台往外看,天河街两旁梧桐泛黄,男生耸着肩朝北门踱步,不急不缓,树叶打着旋儿落到他的头发上,有种人到暮年垂垂老矣的错觉。


——原来真的只是为了送她。


陈恬润摩挲着手里的纸盒,记起第一次见面左杭也是这副模样,挂着吊儿郎当的笑,露出一颗不明显的虎牙,窗外细雨绵密如丝,他捡起地上的签字笔提醒她,“同学,前面的路封掉了你得从二综绕行。”


她接过笔,三两下盘起头发,向他道谢,男生却盯着她愣怔几秒,又说,“路有点绕,我带你去吧。”他指着自己的铭牌,“我叫左杭,生计二班,你隔壁。”


左杭喜欢在课间休息时找根廊柱靠着发呆,叼支烟也不点燃,也许是酒精灯用习惯了懒得带打火机,她便主动将自己的火柴借给他,久而久之养成了随身携带火柴的习惯。


——不是从实验室顺的,是她自己买的。


但她没解释,解释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淋湿了的烟是点不燃的,无论哪来的火柴。


和左杭的烟一样点不燃的还有南方的冬天,像吸满水的被褥,轻轻一捏就掉落汩汩细流,把日光洗刷得掉了色,奄奄一息地挂着,湮没一切浓烈事物。


随着最后一声收卷铃响,寒假正式拉开序幕,外地学生纷纷收拾行李返乡。


通往航站楼的高架上,蓝色保时捷疾驰而过。


朱志新沉默地操纵方向盘,张笈窝在副驾驶一言不发,空气像原浆将两人凝固在这方空间。直到目的地,张笈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被朱志新拦住了胳膊,“我不认识那个女生。”他顿了顿,“那天她被人欺负,我们帮她打架,除此之外没任何交集。”


张笈抿起嘴,声音发闷,“还有呢?”


“伸手的时候我躲开了,没碰到。”


“还有呢?”


朱志新思考一会,“没拿可乐是因为太凉了,你喝了下次生理期又肚子痛。牛奶暖胃。”


男生说得自然而然,没避讳什么也没刻意强调什么,张笈耳朵一红,仰着脖颈嚷嚷,“不是这个!”


见对方一脸迷茫,她嘴巴一撇,杏眼瞪得溜圆,“你刚刚干嘛不牵我的手?”


女朋友吃醋的点总是很诡异。


朱志新扑哧一声笑出来。


“干嘛?”张笈仍是一副横眉竖眼的别扭模样,语气却软了几分,“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朱志新摇摇头,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臂,白皙的皮肤上突兀地贴着一块黑胶布,强烈的色彩对比极具冲击力,刺鼻的草药味在空气中弥漫。


“前几天训练受了点小伤,抱歉没及时跟你讲。”他放下袖子,轻描淡写。


右手受伤,左手要推她的行李箱,当然没办法牵手,说了她又要大惊小怪,胸口涌上一股微妙的热流,张笈急忙拉过朱志新的胳膊掀开衣服,“……还痛吗?”


简直废话,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当然痛,可除了这个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她的作用甚至比不上一块膏药。


张笈愧疚地垂下眼睛。


“不痛,没什么感觉。”脑袋被人揉了揉,抬头只见朱志新挑眉笑得漫不经心,“下次站你左边,换这只手牵。”


鼻腔猛地一酸,张笈一股脑撞进男生怀里,“怎么办朱志新儿,我不想走了,你带我回家吧。”


“那你爸妈肯定连夜飞过来揍我一顿。”朱志新捏了捏她的脸颊肉,食指支住她的嘴角撑出一个弧度,“乖,笑一个。”她仰着脑袋敷衍地咧嘴,手一松弧线又掉了回去,朱志新乐了,“好傻啊你。”


张笈拍开他的手,“你不就喜欢傻的。”


办理好值机和托运,朱志新站在警戒带外注视着女生过安检,临进电梯前对方回头对他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用同样的手势回应,对方这才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走了。他插着兜返回停车场,按下钥匙,保时捷前灯大闪,警鸣在空旷的地下回荡。


“这么快。”官俊辰从车门上直起身体,“我以为要等很久,特地下了部电影。”


朱志新长腿一迈坐进驾驶位,插上钥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张笈说你今天来送机。”官俊辰讪讪地摸鼻梁,跟着上车。


“你跟她很熟?”


“还行,没提过我们的关系。”


官俊辰边说边扣上锁扣,下一秒,引擎咆哮着冲出车库,后坐力将他牢牢吸附在靠背上,阳光如出鞘的利刃一寸寸插入地面,刺进眼帘。


朱志新单手操纵方向盘,动作干净利落,保时捷在他的手里仿佛大号玩具,以诡异的弧度急速切入车流。


不得不承认朱志新的驾驶技术确实天赋异禀,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位能与之抗衡。


“大姑生日那天刘瑶雯也会来。”官俊辰扒拉着篮球形状的车载挂件,鬼使神差地提了一句,瞄到对方眸色转深又补充,“她下个月就要出国参加竞赛了,所以——”


车窗速降,风猛地灌进来呼啸着淹没尾音,官俊臣老实地闭上了嘴。


窗外的景物化作一层层彩色的粗线条,在视野中急速倒退,朦胧的白光笼罩在公路上空,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停滞的绵长梦境。


左杭推着行李箱立在街边,回家的公交停靠在眼前,人流上上下下来来往往,仿佛被按了加速键,模糊成大片色块,报刊亭里小电视正播放午间新闻,播音员用严谨到冷漠的语调报道一起命案。


“据悉,昨日晚间七时许,昌贤区巡晴街道保利花园高层有一人坠楼,接警后区公安机关立即组织警力进行处置,经现场勘查、走访调查和调取视频监控,查明死者邓某欣,女,十九岁……”


电流消散在凛冬之中。



TBC.


踽踽独行

沣郡校友录 C9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九章 年轻的战场


金秋时节,空气里充盈着焦糖的气息。


左杭蹲在凳子上抓耳挠腮了半个小时,终于憋出一篇自己都不忍心看第二遍的申请,瞄到张钧豪从上铺爬下床,紧忙两眼放光地冲上去强迫他读了一遍。


“怎么样?够真诚吗?”


他搂着张钧豪的肩膀虚心求教,见对方脸颊通红,情绪高涨,不禁有些感动,感动之余还带有一丝不解——至于这么振奋人心吗?


“非常好,乍一看振聋发聩,仔细一想全特么废话,这种优秀的行文思路导员必定喜欢,待我去趟厕所回来继续和你探讨。”张钧豪扒开他的胳膊,撒丫子朝门口奔去,与端着砂锅面进屋...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九章 年轻的战场


金秋时节,空气里充盈着焦糖的气息。


左杭蹲在凳子上抓耳挠腮了半个小时,终于憋出一篇自己都不忍心看第二遍的申请,瞄到张钧豪从上铺爬下床,紧忙两眼放光地冲上去强迫他读了一遍。


“怎么样?够真诚吗?”


他搂着张钧豪的肩膀虚心求教,见对方脸颊通红,情绪高涨,不禁有些感动,感动之余还带有一丝不解——至于这么振奋人心吗?


“非常好,乍一看振聋发聩,仔细一想全特么废话,这种优秀的行文思路导员必定喜欢,待我去趟厕所回来继续和你探讨。”张钧豪扒开他的胳膊,撒丫子朝门口奔去,与端着砂锅面进屋的穆之成擦肩而过。


“喜欢谁?谁喜欢?又有人脱单了?”穆之成挪到桌前卸下重担,摸着耳朵四处张望。


“在说导员。”


“喜欢导员?”穆之成一脸惊恐。


“反了。”


穆之成更为惊恐。


“收收你不纯洁的思想。”左杭掰开筷子敲他的头,“转正名单明天提交到院里,我正愁怎么写申请才能打动导员的芳心。”


搞清楚原委,穆之成松了口气,撸起袖子跟着拆盒盖,“学学张则予嘛,一大早就拎着礼盒去仕仁街了。”


左杭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一圈,“我发现你小子进了青协以后思想严重堕落啊。”


“哪里哪里。”穆之成挠着后脑勺笑。


“……没在夸你。”


话音刚落张钧豪去而复返,一个箭步冲到两人中间抓起卷纸作势重新夺门而出,被左杭眼疾手快地拦住,“听说你毛概估分没及格?”


张钧豪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不干嘛。”左杭露出狡猾的嘴脸,“就是想跟你拼个单。”


于是某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张钧豪与左杭结伴出现在沣大教职工楼前,后者低头往水果篮里塞银行卡,怕放得不显眼又怕放得太显眼,折腾半天怎么都不满意,干脆一把推给张钧豪,“你搞,这种操作不符合我的原则。”


这是左杭第一次走后门,宿舍里占据上风的功利心消沉下去,道德感冒头踹了他两脚,难免露怯。


“这也不符合我的原则啊……”张钧豪抱着水果篮手足无措,仿佛也被踹了两脚,“……要不然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道男音从身后传来,“左杭?张钧豪?你俩堵在这干啥?”张则予站在隔壁单元门口正狐疑地打量他们。


对方两手空空,左杭眼皮一跳,心虚地将塑料袋往身后藏,嘴硬道,“你又在这干嘛?”


“看望邱老啊。”张则予倒是很坦然。


邱老全名邱忠坚,是沣大资历最深的教师之一,年轻时在经管院教西方经济,为救轻生的女学生从四楼掉下来摔断了右腿,后半生靠轮椅度日。最初几年备受爱戴,到处接受表彰,是市报和电视台的常客,舆论平息后就被调到了公共组教军事理论。一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花骨朵对这门课程的热情可想而知,于是待遇一落千丈,随着年纪渐长在学院里的位置也越来越边缘,逢考试周其他老师府前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邱老府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张则予说邱老给他补习了两周微观没收费,今天有空特地带两瓶白酒前来看望。


“所以你俩这是?”


“我俩……”左杭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有些语塞,幸好张钧豪反应过来及时救场,“跟你一样!”他边说边拍张则予的肩膀,“多亏碰到你,差点就走错了。”


“这样啊,邱老就住在一楼右门,今天休息在家,你俩敲门就行。”张则予目光炯炯地盯着两人。


左杭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去敲门,直到对方强调一句别打扰太久后走了,才松口气,正准备开溜,铁门吱嘎一声开了,邱老转着轮椅出现在门后,见到他们,瘦削的脸颊泛起红光,“哟,快请进请进。”


得知有学生记得他,老教师很高兴,推着滚轮到处找茶叶,左杭忙跑几步扶住车把,“您别张罗了,我们就是来看看您,您可能对我没印象了,我叫——”


“叫左杭嘛。”邱老说完指着旁边的张钧豪,“你叫张钧豪,对不对?我教过的学生都记得的。”


两人一时哑然。


邱老一辈子未婚,独自居住在学校分配的教工楼里,屋子不大,收拾得异常整洁,阳台种着花花草草,电视旁挂了小半面锦旗,刻着好人好事、英雄教师之类的字样,还有各种冠军奖状。最右侧贴着一张照片,邱老站在天安门前,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根钢笔,那时他还很年轻,发丝乌黑,双腿强健,意气风发。


“有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教过几年西方经济,多少能帮上忙。”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很得意。


左杭心里难过,勉强挤出一个笑,“您是经管院最好的经济老师,我们都知道。”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都是以前的事喽……”


左杭嗓子一哽,不知说些什么好。


银行卡最后也没送出去,穆之成笨嘴拙舌地安慰他们:碰壁很正常,实在不行咱们下学期重修,党员今年当不了明年再当……然而一周后不但张钧豪毛概低分飘过,左杭也顺利转正,穆之成很幻灭,问他们是怎么做到不费一兵一卒大获全胜的,左杭摆弄着银行卡神神叨叨,“世事茫茫难自料,人间正道是沧桑……”


穆之成更幻灭了。


不管怎么说,夙愿得以实现左杭还是很开心,给老爹报喜后大手一挥请全寝吃饭,地点在北门对面的川渝人家。


酒过三巡,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四人开始在精神层面放飞自我。左杭醉醺醺地勾住朱志新脖子,“老朱你知道吗?其实我看你不爽很久了,你这家伙总爱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距离感这么强还住个屁集体宿舍啊,没劲。”


朱志新喝得微醺,不但没把他的爪子拍下去,还颇认真地蹙起眉刨根问底,“怎么算距离感强?”


“上次你出门没带钥匙,我和张钧豪都在寝室,明明发个短信说一声的事,你非自己跑回来拿;上上次你电脑坏了,大半夜跑去网吧选课也没问我们一句,怎么着我们几个电脑有病毒是吧?还有上上上次你生病缺课,找我们帮忙喊到不比开病假单方便?开口求人能难为死你,张钧豪天天让他们班的人跑腿也没见少块肉……”


“不麻烦别人不好吗?”朱志新耳侧和脖颈都透着红,措辞却严谨得像在钻研课题,“从社会行为学上讲——”


“停停停!”左杭赶紧截断他的科普,“我不想从那上面讲,我就想跟你讲,朋友之间相互麻烦是很正常的事情,感情都是麻烦出来的,晓得不?”


朱志新缓慢地眨眼,看起来若有所思。很少见到他如此乖顺的模样,褪去那股事不关己的冷漠劲儿,下三白都温和许多,左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两朵金花都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下,换做我是女生我也追你。”


朱志新拿酒的动作一滞,“什么花?”


“金花!”穆之成兴致勃勃,“BBS上沣大美女排行榜投票前三,刘瑶雯、张笈和苏歆蒿,多亏你跟瑶雯学姐不认识,给兄弟们留了个白月光。”


话音刚落便见朱志新眸色一沉,不晓得触碰到了这哥们的哪片逆鳞,左杭讪讪地松开手,紧忙将话题甩到张钧豪身上,“阿顺,最近还在跟余雨涵斗智斗勇吗?”


“谁跟她一姑娘计较。”张钧豪正专心致志地夹花生米,闻言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敲桌严肃道,“本人已断情绝爱,投身艺术事业,前段时间组了个乐队,假期开始巡演,欢迎各位捧场。”


“可以啊你,闷声干大事!”左杭举杯,“要门票不?”


“放心,免费。”张钧豪配合他碰杯,笑得很大方。


“那个……”穆之成面露难色,酝酿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我弟前段时间住院了,病因没查出来,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寒假可能腾不出空,你们仨玩得开心哈。”


饭桌上沉默几秒,张钧豪勾住他的脖子,“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别提前焦虑,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左杭附和,“对啊,经济方面也不用担心。下学期重新开放助学金,到时候我帮你申请。”


“有需要给我发短信,我家里有认识的医生,也许帮得上忙。”朱志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穆之成垂着头,摩挲水杯没出声,半晌,抹了把脸起身道,“感谢大家!”说完正要一饮而尽,一声巨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让你喝你就喝!装什么清高?”


花臂男推搡一个姑娘,两人脚边摊着四分五裂的玻璃残渣,同桌几个男人哗啦一声全部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地将姑娘困住。姑娘怯怯懦懦地搓着衣角,想蹲下去捡又不敢,一副快哭了的模样。光头拽了耳钉男一下,后者环视四周发现食客都望向这边,自觉失了面子,抬手啪的一巴掌扇在姑娘脸上,听声音像下了死手,姑娘被打翻在地,半天没能抬起头。


一时间店内噤若寒蝉,大家敢怒不敢言,老板躲在柜台后不出声。这几个人是附近出了名的混子,平日嚣张跋扈、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很多学生吃过亏,有胆大的报警,得到的却是拘留后变本加厉的欺凌。由于没造成实质性伤害,民警往往口头教育两句便不了了之,校方一时拿不出行之有效的管理措施,只能反复强调夜间少出校门,必要时结伴同行,于是这帮人更加猖狂。


左杭收回目光低头夹菜,穆之成一个劲灌啤酒,朱志新倚墙默不作声,张钧豪将脚边的塑料筐掼到桌面上,震得碗筷叮铛响。


“还剩八瓶,咱几个分了吧。”


穆之成左右看看,“喝不了这么多,扔了又浪费。”


“浪费可耻。”左杭拎起啤酒颠了颠。


“同意。”穆之成拿了一瓶,“我们应该物尽其用。”


朱志新抄起酒瓶,没说话。


“欺负女生。”张钧豪拍案而起,“兄弟们,干!”


尾音刚落四人一拥而上,围住几个混混玩命往里扔啤酒瓶,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白白挨了几下后立即暴起应战。顷刻间,板凳与玻璃齐飞,鼻血共口水一色,两班人马混做一团,打得难舍难分不分高下,拳头击肉声、骨骼错位声、惨叫嚎啕声颉颃交织,汗液与血腥在空气中迸溅出荷尔蒙爆棚的年轻力量。围观的本校生激动了,沣大性别比例严重失衡,女生都是重点保护对象,哪轮得到你个社会渣滓欺负,于是纷纷摩拳擦掌加入混战。


历史证明,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随着队伍不断扩张,正义的讨伐拉开序幕,愤怒的风暴席卷平原,真理的巨浪遮天蔽日,翻腾的声音召唤出更多被欺凌过的学生从校园各个角落钻出来涌入这方天地,积压已久的怨气化作时代车轮将几个反动分子碾过来碾过去,碾过来碾过去……持续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正赶上一堂课结束,新一波后备力量出来吃夜宵,了解前因后果后愤然加入战场……直至晚上九点半,战争才以人民的压倒性胜利为告终。


校警姗姗来迟,迈过几个鼻青脸肿倒地不起的尸体,将带头的六零三成员拎到街边做了通思想教育,又出面跟民警交涉一番,最终要求每人一篇八百字检讨,临走前左杭给陈昕塞了两包烟,于是字数降为三百。


回去的路上,穆之成歪着破了皮的嘴唇斯哈斯哈地吸气,张钧豪帮忙翻译,“他说检讨书包在他身上,专业枪手二十年,不够深刻不要钱。”四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勾肩搭背地往回走,路灯将四条影子拉得很长。


那之后朱志新在寝室偶尔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张钧豪再没看到论坛里有人匿名吐槽他的歌词无病呻吟,穆之成也再没在写作业时总感觉宿舍漏雨了。


不过这场风波的影响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另一件大事——高校联运会。顾名思义,就是由C城各高校联合举办的运动会,两年一届,项目包括游泳、篮球、射箭、跳高等等,场地由承办校提供,参赛校电视直播。


众所周知,李霏和宜安大学校长黄睿是世仇,上届联运会沣大被隔壁血虐,李霏耿耿于怀,赛后狂招体育特长生,收揽一众卧龙凤雏,就盼着今年一雪前耻,为此不惜给各寝室配备电视。


此举无疑为这帮荷尔蒙旺盛的大学生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合理的发泄契机,每到直播时间,寝室窗户跟盲盒似的,谁也猜不准下一秒会从里头飞出点什么。李霏无法,只得派人记录各寝违纪情况,震慑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花骨朵。但显然这不是一群普通的花骨朵,这是一群叛逆的野玫瑰,校规一出他们扔得更来劲了。


左杭和苏歆蒿站在各自宿舍楼前奋笔疾书。


“二一一水壶两个!”


“四零七瓜子皮三袋!”


“五一三卫生纸四卷!”


“六零三风扇……靠谁特么把我风扇扔了!张钧豪你给我出来!”


“淡定淡定。”苏歆蒿急忙安抚。


同学们的亢奋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晚直播的是万众瞩目的男篮决赛,沣郡对战宜安。众所周知,本校基本没几个拿得出手的项目,唯有游泳和篮球勉强值得期待,尤其是游泳,具体原因不做赘述。目前从扔东西的速度及数量上看形势不是很好,果然,下一秒伴随着国骂男女各寝同时开窗,啤酒瓶和饮料罐劈头盖脸地往外砸,左杭拉着苏歆蒿左右闪避跑到安全地带,继续奋笔疾书。


“二零五冰红茶一瓶。”


“四三三枕头两只”


“六零三四级卷子一套……嗯?张笈你又想趁机毁尸灭迹!”


这回换做左杭安抚,“淡定淡定。”


也许是前半场大家过于振奋,精力体力消耗不少,后半场都老实下来,左杭蹲在花坛上默默打蚊子,随口找话题,“你说咱们能赢吗?”


“难说,不过输了的话以后就很难在宜安面前抬起头了。”苏歆蒿总是很冷静,“对了左杭,你认识民政局的人吗?”


“咋啦,你要结婚?”


对他间歇性嘴贫习以为常,苏歆蒿收起手机认真道,“郝壬不是说本周要出社活策划么?今年年份比较特殊,我打算组织同学们看望退伍老兵,网上说这事归民政局管。”


“人脉倒是有。”左杭顿了顿,“不过据我所知,社科准备去长陵山庄度假,公管计划去人民公园联谊,经院打算去诺亚方舟一日游……而你要看望老兵,不再考虑一下?”


苏欣蒿皱眉,“社活的意义在于为社会贡献价值,联谊、度假和旅游能贡献什么价值?拉动消费内需?”


“那看望老兵有什么价值?能切实解决他们的问题?”左杭不以为然,“而且这种方案很难通过,不提别人,吴珊珊肯定带头反对。”


“吴珊珊的方案是去时代广场吃火锅。”苏歆蒿冷笑,“大不了拉导员进群,看谁敢有意见。”


“……你这么强势,到头来有理也变没理,人家今天在你这碰壁,日后迟早讨回来。”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我又没做错。”


左杭抬眼扫了圈对面的窗户,估计这会战况焦灼,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用本子扫扫石阶,一屁股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知道岳飞吗?”


“知道啊,南宋抗金名将嘛,后来被秦桧害死了。”


“非也。”他眯起眼睛摇晃手指,“岳飞有理想,有抱负,想直捣黄龙,肯为国捐躯,可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他送命?包括那帮手下,背后捅刀的比比皆是,害死他的是他自己。”


左杭比苏歆蒿大一岁,讲起道理来老气横秋,“年轻人,人心叵测,别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三楼的窗户砰的一声被推开,穆之成挥舞着酒瓶朝他们招手,“男篮赢了!沣大赢了!我们赢了!”紧接着其他寝室的窗户也一一推开,更多的学生探出头振臂欢呼。


按理说沣大扳回一局最高兴的人是李霏,不知道这帮刚入学没半年的新生激动个什么劲,然而他们激动得毫无缘由又真心实意,好像在说我们做事不需要理由,因为想欢呼所以欢呼,因为想呐喊所以呐喊。


花花绿绿的物品交织在天河街上空,低楼层的男男女女们坐在阳台边晃动双腿,不知谁带头唱了一句还珠格格的主题曲,大家跟着引吭高歌。


“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蹦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啊,啊啊——”


苏歆蒿终于不再冷静,扔了本子站在花坛上朝六零三挥舞胳膊,张笈和余雨涵正夹着陈恬润幼稚地撞来撞去,她们隔空对唱,像重逢在幽幽谷的紫薇和尔康。


左杭听到她嘀咕一句,“不意气用事还叫年轻人嘛。”尾音很轻,瞬间淹没在歌声的浪潮里。


他无声地笑笑,许久没有说话。



TBC.


踽踽独行

沣郡校友录 C8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八章 Fairy Tale


余雨涵躺在床上玩贪吃蛇,蛇头卡在转角死活解不开,谈话声从下铺飘上来漏进耳朵,她激动地探出半个头,“打牌?去哪打牌?”


“张笈说的是表——白,表达的表,告白的白。”苏歆蒿敲她脑袋。


“哦。”余雨涵无趣地躺了回去,“跟谁啊?”宿舍安静几秒,她一个轱辘又爬起来,“靠,朱志新还没表白?”


不怨余雨涵大惊小怪,自朱志新出院后张笈和他的关系突飞猛进,常常成双结对地出没在校园各个角落。以前张笈每晚回到宿舍都像一本曲终人散的悲情小说,浑身散发着索然无味的颓丧气质,如今摇身变...

文/小司

三代群像,主志极。

年代架空,勿考究。



第八章 Fairy Tale


余雨涵躺在床上玩贪吃蛇,蛇头卡在转角死活解不开,谈话声从下铺飘上来漏进耳朵,她激动地探出半个头,“打牌?去哪打牌?”


“张笈说的是表——白,表达的表,告白的白。”苏歆蒿敲她脑袋。


“哦。”余雨涵无趣地躺了回去,“跟谁啊?”宿舍安静几秒,她一个轱辘又爬起来,“靠,朱志新还没表白?”


不怨余雨涵大惊小怪,自朱志新出院后张笈和他的关系突飞猛进,常常成双结对地出没在校园各个角落。以前张笈每晚回到宿舍都像一本曲终人散的悲情小说,浑身散发着索然无味的颓丧气质,如今摇身变成了一部甜到烂俗的狗血言情剧,还是黄金档三集连播的那种。


“瞧你俩那副郎情妾意的架势,还以为早捅破了窗户纸。”余雨涵端出一副危言耸听的嘴脸,“恕我直言,男生真心喜欢一个人会非常积极主动,像朱志新这种不进不退、稳如老狗的态度,很可能是故意吊着你。”


“不至于。”见张笈瞬间蔫了半截,陈恬润赶紧出言安抚,“左杭说朱志新从不跟女生搞暧昧,他没拒绝的话就证明你有戏。”


“有戏干嘛不告白?”余雨涵不解。


“想象不到他会跟谁告白,整天活得清心寡欲的样子。”苏歆蒿转着签字笔吐槽,“你主动说不定还快一点。”


“我不够主动吗?”张笈小脸皱皱巴巴委屈得能拧出半盆水,“还要怎么主动?”


“这个问题问得好!”余雨涵噌噌噌爬下床拖着椅子坐到她对面,“正是你之前的主动搏取到了他的好感,现在我们需要把这种好感再推进一步。”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你不但要趁热打铁,继续主动,还要主动得有方法,有技巧,而纵观历史长河,所有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都逃不过一个套路,那就是——”她打了个响指,笑得老神在在。


“英雄救美!”


初秋,傍晚,雨后,三两情侣漫步于明镜湖畔,落叶腐烂释放出潮湿苦涩的味道,水位上涨覆盖住岸边的石阶,浅淡的轮廓逐层消匿在漆黑的水底。


“据我观测三米内水深没不过你脖子。”


余雨涵对着张笈比划了一下高度,转头叮嘱从附属拽来帮忙的小学妹,“记住,声音越夸张越好,喊完就跑,事成结账。”


小学妹严肃地点头,表示一定全力发挥。


“目标进入包围圈,各部门各就各位!”苏歆蒿躲在树林里,高高扬起的胳膊利刃般落下,“Action!”


张笈迅速脱下外套往湖里跳,谁料用力过猛脚脖子杵到了石阶边角,瞬间重心失衡,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砸进湖面,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小学妹扯着嗓子嚎,见不远处某个身影停下了脚步,内心一喜喊得更加卖力,“那位同学你看到了吗?快救人啊!这湖水深不见底!你再不救她她就要淹死了呀!”


费力爬起来的张笈听到这种台词脚底一滑又摔一跟头,然而这次没探到石阶,踩空直直掉了下去,腥咸的湖水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呼隆隆地灌入口鼻,她拼命挥舞手臂,身体却像一块吸足水的海绵不断下沉,绝望之际,一双大手圈住她将她托出水面,冷空气冲进肺部引起剧烈的咳嗽,良久视线才恢复清明。


她呆愣地望着眼前的人。


“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余雨涵咬牙切齿。


“不知道。”小学妹捂住胸口,紧盯着湖中央的男生,“不过他好帅。”


天地良心,官俊辰没想这么帅,可他是国家一级游泳运动员,打小就爱见义勇为,平均每年能捞上来三个跳河自杀的五个意外落水的,刚刚听到救人两个字条件反射就跳下去了,这会才认出张笈。


他很惊喜,但女生复杂的表情又令他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还不如有事。


张笈一言难尽地望向岸边,果然朱志新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一定是我投湖的姿势不对。


她两眼一翻准备重跳一次,被官俊辰死死抱住后腰,“冷静!冷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活下去才有希望!你要坚强!”


首轮表白计划,卒。


“我们忽略了无关人员对计划的影响。”余雨涵痛定思痛,“看来应该找个偏远地区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


“展开说说。”


“看过公路电影没?”余雨涵将脸贴到张笈耳侧,目光随着右手一同指向窗外遥远的天际,“漫天落叶,秋高气爽,跑车飞驰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身后是喧闹的都市,远处是巍峨的高山,没有尽头的漫长旅途,只有你和朱志新两个人,你有足足几个小时的时间向他表白,直到他被你感动得晕头转向。就在你们互通爱意后,发动机不巧出现了故障,人迹罕至的郊外只有一家胶囊旅馆愿意收留你们,于是你们只得在那里留宿一晚。”说到这,她重重拍了两下张笈的肩膀,“后面的情节就不用我再赘述了吧。”


“真不错。”张笈跃跃欲试,“可我们去哪找车?”


“校门口就有家汽车租赁,搞辆捷达不难,难的是怎么保证它在合适的时机出现故障。”苏歆蒿头脑清醒。


“利用冷却剂。”理科生陈恬润上线,“根据距离和车速计算故障发生时间,结合容量得出需要改装的软管口径,这种题型我在竞赛当中遇到过,数据准确的话基本可以将误差控制在较小区间内。”她顿了顿,“不过得向车主支付一笔修理费。”


“补个软管能花多少钱?爱情是无价的!”余雨涵将红叶谷的旅游广告贴在张笈的脑门,“总之明天没课,你自己看着办。”


于是初秋的某个休息日,张笈约朱志新去红叶谷爬山,漫天落叶,秋高气爽,三百块一天的捷达飞驰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身后是喧闹的都市,远处是巍峨的高山,邂逅与心动随处可见。


余雨涵说得没错,这是个千载难逢的都市出逃日。


可惜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柏油马路热气蒸腾,暴晒后的机油发出阵阵酸臭,上百辆私家车聚集在闸道前,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司机们不停按着喇叭,鸣笛此起彼伏,这种情景下无论是迈巴赫还是QQ都寸步难行。


张笈心烦意乱地窝在副驾驶,准备好的说辞憋在肚子里无处施展,焦躁之际,一阵舒缓的音乐通过导线流淌进鼓膜,朱志新正戴着另一只耳机在方向盘上敲打节拍,利落的轮廓不禁令她想起两人的初见——喧嚣嘈杂的校门口,男生穿越汹涌的人潮向她走来,身姿挺拔如一株蓬勃的绿植,夏天在他的一呼一吸间降临,经过的每一寸空气都变得清澈通透……朱志新仿佛拥有过滤一切躁动因子的魔力,总是能令她在不同时刻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心动。


她收回视线,心情莫名平静了几分。


车流如一条巨大的蚯蚓,扭动着臃肿的身躯缓慢爬行,音乐列表循环到第十遍时,他们终于驶到了较为宽松的路段。风涌进车内,空气重新开始流动,隐秘心思也变得活络,张笈紧攥着安全带默默过了一遍腹稿,鼓起勇气正要开口,一道尖锐的刹车声忽然响起,下一秒,身体猛地撞向挡风玻璃,又被安全带拉扯重重跌回座位,她缓过神暗道不好,就见朱志新下车打开引擎盖检查几秒后对她比口型:抛锚了。


是的,这辆租来的捷达不合时宜地抛锚了。


陈恬润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们会堵在路上整整三个小时,于是事情偏离了轨道,本应发生在几十公里外胶囊旅店门前的情节,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提前上演了。


朱志新向她解释目前的棘手情况,“软管裂了一个口子。”


没错,我剪的。


“导致冷却剂渗漏了。”


那是必然的。


“我们得找一家汽车零配店。”


附近找不到。


“前面有个加油站,去碰碰运气吧。”朱志新拔下车钥匙,“正好你可以在便利店休息一下。”


公路两旁的梧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简陋的公交站牌插在干燥的泥土里,即便是初秋,午后两点的日光仍让人感到燥热。


张笈坐在便利店的长椅上,望着朱志新在不远处与工作人员交涉,也许倒霉的遭遇让老天爷心生同情,她看到对方点了点头,于是朱志新拎着工具箱和零配件回到那辆破车前,边翻阅说明书边生涩地拆卸引擎。


大抵怕外套蹭上机油,他只穿了一件黑T,袖子挽到手肘,手臂瘦削有力,反光的腕表与当前的工作格格不入,他摘下表扔进副驾驶,顺手将打湿的刘海撸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哥们真帅!”


笼子里一只红毛鹦鹉兴奋地扑腾翅膀,“这哥们真帅!这哥们真帅!”


张笈忍俊不禁,得意地挥了挥拳头,“我的!傻鸟。”


修好车已是傍晚,大片火烧云翻腾在天际,两人折腾一整天,最终也没去成红叶谷,只得趁着夕阳原路返程。张笈疲惫地缩在副驾驶昏昏欲睡,窗影掠过脸庞,耳机里是循环了十多遍的英文歌。


到校后他们在宿舍楼前道别,朱志新问她是不是有话要说,酝酿已久的告白像陈置多时的碳酸饮料,错失了最佳的喷薄时机,张笈缩了缩脖子,说没什么事。


朱志新不再多问,垂头笑笑,“回吧,好梦。”


当晚张笈辗转难眠,想了半宿也没想明白,对方眼底一晃而过的失落究竟是不是她看错了。


行动再次失败,告白计划陷入史无前例的困境,余雨涵决定申请外援,于是左杭加入群聊,顺便把穆之成和张钧豪也拖了进来,至此,六零三男女寝实现首次破冰建交。


七个卧龙凤雏齐聚一堂,左杭摇着把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扇子来回踱步,“告白这种技术活,太高调显得庸俗,太低调不够浪漫,我们要做到形式朴实无华,而情感动人真挚!”


左杭的想法简单粗暴: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朱志新结束训练往宿舍走,中途被一颗巨大的爱心拦住去路,九十九支蜡烛一齐朝他散发炙热的光芒,张笈捧着玫瑰花站在最中央,头顶的广播里传来她提前录好的情书,一字一句情真意切,散播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被她的真心打动,为她的勇敢鼓掌,烟花扶摇直上,在天空炸裂出I LOVE YOU的字样。


“等等!”苏歆蒿打断他,“你的意思是要让张笈写出一封打动所有人的情书?那不如直接叫她把人打哭更快一点。”


“天真!”左杭刷地合上扇子拍了拍手,穆之成噌地钻了出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专业枪手二十年,不够深情不要钱。”


于是次日一篇五千字的爱情巨作横空出世,将志笈二人不满三个月的感情史勾勒得千回百转,荡气回肠,苏歆蒿阅后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呼张爱玲看了都会流泪。


张笈拿着这本旷世巨作去广播站投稿,却被告知节目内容一周前就被人预订了,张爱玲流没流泪暂且不提,张笈回去哭了好几天。


用不了广播就得现场背稿,五千字的内容杀了她也背不完,只好愁眉苦脸地咬着笔头重写一份两百字的情书,谁知告白当天暴雨不期而至,蜡烛被浇得七零八落,她也因此失去了展示文采和记忆力的机会。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物资搬进左杭临时找的空教室,原本社科的人在这里搞辩论,天气原因找不到观众只能提前收尾,黑板上的辩题没来得及擦,“爱情是偶然还是必然”几个大字挂在上面熠熠生辉。


“咱们就将就把这儿布置一下吧。”


陈恬润的提议得到一致认同,大家分头行动,女生整理摆放剩余的蜡烛,男生用彩带装饰裸露的灯管,左杭不知从哪搬来一台VCD,碟片旋转间轻快的音符溢满整个教室。


一切准备就绪,张笈出发去体育馆接人,其他同谋抱着礼炮藏在角落屏息等待。


几分钟后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教室门被推开,所有人默契地一拥而上,扯掉礼炮拉环,砰!砰!砰!彩条喷射而出,漫天飞扬,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一只手挣扎着伸了出来,“等一下!”


被围在中央的人艰难地露出正脸,“是我。”


“张笈?”


余雨涵一愣,“就你自己?朱志新呢?”


“他临时有事。”女生扯掉彩条吐出纸屑,朝其他人摆摆手,“今天不搞了,大家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窗外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众人不明所以地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放下道具离开了,转眼教室里只剩下张笈一个人。她抱膝坐在窗前,手机页面停留在朱志新刚刚发来的短信:抱歉今天球队加训,很晚才结束,不用等我吃饭。


她无力地将头埋进膝盖,心想真是糟糕透了,广播投稿失败,碰上恶劣天气,最后还被人放了鸽子……大抵今天不宜告白,又或者不止今天。


“请问辩论会是在这间教室吗?”有人敲门。


“已经结束了。”她闷声回应。


安静片刻,一道熟悉的声线落在头顶,“你也是社科的成员吗?”


抬眼就见官俊辰满脸惊喜地望着自己,张笈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向墙面没说话。


桌上摊着一堆燃尽的蜡烛,地面散落着脏兮兮的花瓣和彩条,音响正放着Toni Braxton的Fairy Tale,到处透着股曲终人散的悲凉……傻子都看得出这里刚结束的绝不是什么辩论会,官俊辰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提问,想了想,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真可惜,打辩论就跟打闪电战一样,越快结束的往往越精彩。”


这本是林语堂的梗,原话是演讲就像女人的裙子,往往越短越精彩,他觉得这个比喻猥琐就改成了闪电战,本想幽默一把缓解气氛,可女生毫无反应,眼神都没分给他半个。


他尴尬地闭上嘴,自行找了个空位坐下,绵密嘈杂的雨声与多情性感的音乐交织回荡在这方冷清的空间。


“什么是爱情?”


半晌,张笈提出一个极为哲学的话题。


“这是本周的辩题吗?”官俊臣思忖两秒,悻悻地搓了搓脖子,“大概就是你给一个人讲笑话,讲一回冷场一回,可再见到她的时候,你还是想给她讲笑话,就算是爱情了呗,即便失望无数次,仍对她抱有期待。”他耸了耸肩,“你指的是朱志新吧?”


女生总算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们认识?”


“不熟。”他否认得很快,“上次在影院见过一次。”


话音刚落,黑暗骤然降临在这间教室,音乐戛然而止,唯有走廊的灯发出一丝光亮。


“肯定跳闸了,一到雨天就这样,别怕,我去找电工。”


官俊辰飞快地跳下窗台跑了出去,房间里又剩下张笈一个人,她继续望着窗外发呆,没多久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为是官俊辰去而复返便没在意,可半晌仍不见有人进来,眉心一跳,迅速回过头,门前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逆光而立。


两人一站一坐,一明一暗,隔着半个教室沉默地对望,谁都没先开口,不知过了多久,灯光大亮,世界清晰地暴露在彼此的眼中,碟片重新转动,音乐接上之前的旋律:Tell me how I love you wins,How I supposed to win,How this fairy tale begins.


朱志新湿淋淋地走向她,一步一步,坚定得似乎要走进她的生命。


那一刻她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你是不是忘带伞了,比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再比如我差点就要走了……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朱志新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大雨淋得他浑身湿透,锋利如冰水中淬火而出的利刃。


“那天在明镜湖看到你被其他男生抱在怀里,我不开心。”他猝不及防地开口,“总是被关于你的各种消息牵动情绪,我不开心,上周六出去玩,我等了一天,发动机都修好了,最后你什么都没说,我不开心。”


“所以张笈,有件困扰了我很久的事,能不能麻烦你解答一下?”


——朱志新,有件困扰了我很久的事,能不能麻烦你解答一下?


他停下来,广播里续上没说完的话,“张笈同学,请问你愿意做朱志新同学的女朋友吗?”


在这个倾盆大雨的下午,所有人都老实地待在室内,广播电缆将这个问题传到每一间教室,每一个宿舍,落进每一位师生的耳朵,所有人都知道了高岭之花朱志新正主动跟一个叫张笈的女生告白。


心跳蓦地漏了两拍,张笈睁大眼睛试图从对方漆黑透亮的瞳孔中确认这一切的真实性,然后就看到了满满当当的自己。


朱志新并不擅长高调地表达感情,但却为了她大张旗鼓地袒露心迹,直白地告诉她:我也会生气也会害怕,你一直被坚定地选择,被患得患失地爱着。


巨大的惊喜后知后觉地升腾而起,促使身体做出最诚实的反应,她一头扎进对方的怀抱,脸颊蹭在他潮湿冰凉的颈窝,胸口布料被他身上的雨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却毫不在乎。


“所以那天广播站长说——”


“是。”朱志新承认得很坦然,“内容是我提前预定的,左杭的加入也是我向他请求的,但我确实没料到今天会下雨,气象台总在关键时刻失误。”


“骗子。”张笈撑起头故作凶狠地瞪他,后者却不以为然,挑眉道,“所以你愿意做骗子的女朋友吗?”


“我考虑考虑……”


话未说完便被吻住了嘴唇,柔软的触感让她浑身过电似的发麻,无数烟花在脑海里砰的一声爆炸,最后化作短暂的空白。


朱志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你愿意吗?”


“你这是趁人之危……”


又吻了一下,“你愿意吗?”


“威逼利诱……”


再吻一下,“愿意吗?”


“……愿意。”


她攥着朱志新的袖口,舔舔嘴唇,眨眨眼睛,小声嘀咕,“能不能亲久一点。”


朱志新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紧接着青苹果皂角香严实地包裹住她,她被迫仰起下巴,高挺的鼻梁抵着她的鼻尖,浓密的睫毛似乎要戳进她的眼眸,呼吸被掠夺,唇瓣紧密贴合,湿软的舌尖顺着缝隙灵巧地钻进去,相交触碰的那一刻引起轻微的颤栗。


朱志新吻得克制又缠绵,炙热的手掌扶在她脊背,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被对方引领着在汹涌海浪中沉沉浮浮,灯光在视野里摇摆晃动,分出无数个残影,摇曳生姿。


唇齿间无尽的暧昧让她心跳如鼓,内心被填充的满足却令她热泪盈眶,在这场她自认为一厢情愿的爱情追逐战里,她始终被人细心观察、温柔对待、妥帖保护着,这片不为谁停留的云,于这个最叛逆的年纪,为她下了场最盛大的雨。


原来爱情是一场暴雨,无法预判,不期而遇,措手不及。


教室的门被谁默默关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