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就是很抱歉，最近一段时间情绪和生活都出现了点点问题(⑉꒦ິ^꒦ິ⑉)，本能的离开互联网，也一直没有办法写出什么东西，就拖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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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上海又开始下雨，天始终都是阴的，云雾看不分明，灰压压得教人喘不过气。

短短半年，梅机关的两位总长接连身亡，如今人人自危，新任总长也迟迟没有调令，群龙无首，称得上是勉强维持。而从王一博到菊思，立中宵的人接连出事，生意一时间惨淡了不少，76号的人也少有光顾，只剩一些稀稀疏疏的老客。

后厅偏角的花瓶旁，在龙须菊的遮掩下，肖战一身泥灰色的西装，满脸佻达样子，正把梅念抵在墙边，烟吞雾吐地把这情调得明晃晃，过路的人瞧见，也都纷纷绕着走。

“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回事儿？”

梅念低头带着笑，把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碎花绢布包着，像是女儿家的东西，眼下红羞地塞进了肖战怀里，朱唇发出的声音被压成絮语：“那天菊思让我睡了好长一觉，醒来之后，这是她留给我的。”

“这是什么？”肖战吸了口烟，挑了挑眉。

“北原凉太出任总长后，梅机关和沪苏皖他们几次秘密会议的会议记录。”梅念渐渐抬眼，用手圈住了肖战的脖子，踮起了脚。她贴得很近，整个人攀上肖战的肩膀，呼出的气息就在肖战耳边，近乎是气音，但只有肖战听得一清二楚。“她是军统。”

肖战的手搂上了她的腰。“菊思走前和我说，她接到的任务就是杀了北原凉太，军统这么做有他们自己的目的，现在梅机关群龙无首，我们只能等。”

梅念撤回身子，若无其事地勾了勾肖战的脖颈，媚着嗓子悠悠道：“你在上海惹了太大的动静，王一博是个变数，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很有可能把你调回广州，76号的眼睛，得换一个新面孔才周全。”

“无论怎样，我服从一切安排。”肖战掐了烟，理了理被梅念蹭皱的衬衫领口，懒懒撩起眼皮笑了一下：“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现在，真的很像她？”

梅念潦草地把目光瞥向别处，看着前厅里客人们谈笑风生的方位，愣愣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肖战。

“伤养好了吗？”

“托你的福，她枪法准得很。”

“什么叫托我的福？”梅念顺好旗袍，托来一丛龙须菊，把玩儿了几瞬之后丧失了兴趣，有些烦躁地把花挪向一边。

肖战拍拍她的肩，突然疲惫地叹了口气：“行了，你这样，沈絮也这样，一个两个，倒显得我是个没心肠的。”

梅念笑了笑，哼了一声。

“那三个一起走了也好，这么分，安全。”肖战把她垂下的一绺发别到耳后，顿了顿，勾起唇角轻声说：“起码他们三个互相盯着，不会把我们任何一个人卖了。”

“信任这么不经试呢肖处长？”梅念挽上他的胳膊，跟着他往前厅走。

“一百种法子和我讲话，非得动手动脚，怎么，是看王一博不在了？”

“我是你的上线，自然是为你好。”梅念环顾了一周，见没什么人在附近，才轻声说：“要是他们真把你调去广州，我这也是给沈家一个理由推波助澜，总不好让76号里的那个阎王怀疑出什么，再让你死在半路上。”

“所以说嘛。”肖战穿过了廊道，跟梅念并肩走进了前厅的热闹里。不少的眼睛飘过来，背后的议论声也藏不严实，肖战找了个好位置坐下，冲梅念挑了挑眉骨：“托你的福啊。”

这一夜，不知道是立中宵的争议太多，还是梅念属实心不在焉，肖战的注意力没有被戏吸引过去，反而对着酒盅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他喝得确实有些多，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甚至被黑夜里的长风绊住了步子，肖战少有踉跄失态的时候，像是要被巷口方向错乱的风给撕碎。沈絮在窗帘的缝隙间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温了一杯牛奶。

“戏演得还真是深入骨髓，立中宵有什么高兴事儿能让你喝成这样，说出来我听听啊。”她看着肖战把外套脱下，整个人跌在床上，于是端了牛奶放到床头，而后走到门框边倚着问：“怎么，没有高兴事儿？”

“别嘲讽我了，就这一次，我发誓。”肖战闭上眼，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发出一声类似于痛苦的低吟，长长叹出一口气。“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我都没问，你急什么？”沈絮笑了笑，不屑道：“就他那种样子，不会上战场的，八九不离十被拉去训练了，免得到时候连枪都开不了，不知道拖谁的后腿。”

肖战把脸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闷声说：“当初可是你让他…”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沈絮。”肖战有些头疼地坐了起来，无奈看向门口云淡风轻的女人，小声说：“你用来安慰人的话，下次可不可以讲得好听一些？”

沈絮别过脸去不看他。“你只需要知道，这些事儿不该你问。是死是活等着就行了，别那么多心思。”

“我知道。”肖战扫了眼她的脸，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别绷太紧，你也一样。”

房门被关上，沈絮环顾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客厅，端着新煮好的玫瑰水坐在沙发上，热气熏起来，遮住了她有些红的眼睛。

两个月后，梅机关的新总长还没有到位，肖战的调令却先下来了。

听闻，因为肖战在76号站稳脚跟才不过一年，上面本来不想动他，但奈何，肖处长风流成性的美名传了千百里，跟立中宵的梅念不清不楚，搂搂抱抱被人瞧见了好多次，沈家的两位少爷实在受不了这个沾花惹草的妹夫，况且自打他进了76号，这么长时间以来，确实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实绩，反倒是乱七八糟的麻烦惹了不少。

沈家两个少爷从中推进，执意要让肖战调离上海，滚回广州。自然的，沈絮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眼瞅着，肖处长这张漂亮脸还没在十里洋场吃个痛快呢，便要成为姑娘们日后难补的遗憾了。

董子相算是松了一口气。说到底，地下党如何，日本人又如何，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他关心的始终是他这身军礼服，还有那一声“秘书长”。肖战这个人，看似漏洞很多，可真要拿着钩子往里钻，却又什么证据都钓不出来，到时候若是弄疼了他，叫他彻底和76号翻了脸，眼下梅机关没个能压得住沈家的，这种场面里，吃亏的只能是董子相自己。

董子相精明着，肖战究竟是人是鬼也跟他没有关系了，烫手的山芋，能丢多远就丢多远，无论他究竟是军统还是地下党，或者干脆就是个惹是生非的白相人，天大的篓子捅出来，也该是广州那边担着了。

祖宗是祖宗，阎王是阎王，让自个儿两边不讨好的人，能送多远送多远，广州，再合适不过了。

走之前，肖战去了一趟立中宵。董子相已经不再派人管着他了，这一趟得了沈家的许可，只说是来和梅念一刀两断的。少了菊思和王一博的后院儿清静了很多，王翰他们还在前厅招呼客人，肖战自己站在仓房的小木门前犹豫了很久，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自己就要走了，这间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住进新人。

肖战重新躺在那张床上，将被子拉过来拢住自己。他又闻到了那种味道，王一博的味道，还有他们的汗和泪，那些欲望的味道。他们好相爱，肖战想着想着，还是掉了眼泪，这是王一博走后，他第一次掉眼泪。他和王一博，他们好相爱。

肖战说不上来这样的感觉，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东西，在他的生命里，王一博无法成为最重要的那一个，可又的的确确排在了肖战自己的那条命前头。肖战不愿意去说，是不是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江洋村的那棵杏树下，落英再美，照样逐水飘零。如今世道，人人都是浮萍无根，个个儿都在湍急里漂流，什么时候能停，什么时候能生根，连肖战自己都不知道。

那些吻，那些抚摸，那些从王一博嘴里讲出来的我爱你，还有顺着少年背脊的骨节而生的，那朵颤颤巍巍的杏花。怎么就那样深刻，在自己最不该有羁绊的时刻，成为了肖战心头悬崖上的巨石，将落未落，不知道会将他的心底砸出怎么样血肉模糊的坑。肖战脑子里的每一幕都让他胆战心惊，自己怎么能这样冷静，又怎么能这么想念王一博。

这世界上只有肖战这样别扭，他冷漠地在爱一个人，做了一名最不会兑现诺言的骗子，会一直给王一博讲国文，不会不要他，不会再分开，以及最后的那句“还会再见”，这些承诺，都是肖战自己亲口说的。

可他没有底气，他讲出的话都带着心虚。

他唯一能笃定的不过只有，他会一直爱王一博。而至于其他，对王一博是慰藉，对肖战自己也是。

那些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承诺在这些数不清的夜晚成为了他伤口上的遮羞布。肖战真的很难过，可是连他自己都快看不出来这份难过了。

“祝你们在广州好运。”梅念看着肖战单薄的背影，轻轻开口，一下子就笑了：“桐花，会活着的。”

可已经没有桐花了。

肖战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十里洋场的晚风，和那天王一博坐在窗边时飞扬的衣角一样柔软又凌厉，不轻易割伤人，但会轻易让肖战的眼眶烧起来。

他知道，自己还会有新的代号。肖战艰难动了动嘴角。但他不知道，在他死之前，究竟还能不能再见王一博一面。

肖战发过誓的，即便他的誓言与承诺从来不值钱。

广州确实比上海更热一些，但腐朽的醉生梦死在任何地方都能被完全复刻。肖战的工作不再需要跑来跑去，他每天只管坐在办公室里，亦或者陪着同僚在酒桌上交杯换盏，沈家的生意在上海大的很，名气自然而然传到广州，肖战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和沈絮会告诉彼此，这是兜兜转转回到了起始点。

他们曾在这里一起被训练，还有一个汪卓成。

但肖战知道，自己真正的起点，其实是在江洋村。

春夜还热着，沈絮穿了一身樱粉色的旗袍，叉子开得小，挽着肖战的手拐进那家新开的白云书局。

过了学生下学的时间，新书局的人并不多，沈絮和肖战对视一眼，面色如常的走到柜台边，敲了四下桌面，笑着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那本《植物病理学》？”

伙计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轻声说：“书才刚到货，在仓库堆了两摞。你们要买书？”

肖战暗自松下一口气，点头说：“小心一点找，不要折过书页的。”

“好，那二位等一下。”年轻的男孩对上肖战的眼睛，点了点头，随后掀开帘子钻进了后面的房间。

沈絮在店里随便翻看着，像一个普通的顾客一样。白云书局的东西很全，沈絮在靠墙的货架扫过一眼，竟然还看见了《华鸟册》，她动了动指尖，刚欲将他翻开，柜台后面便遽然走出来一个人：“您喜欢的话，可以和《植物病理学》一起带走，我给您便宜便宜。”

沈絮猛地转身。

她有太久没有看见汪卓成了，他又变了样子，胖了些，也黑了，胡子没有刻意去刮，头发倒还是跟在上海时一样精神。

“可以吗？”沈絮的唇有些抖。

“当然。”汪卓成笑了笑：“书局刚刚开张，还希望您以后…多多照顾一下生意才是。”

“多谢老板，今天不用了，以后再来。”肖战适时接下话，拿走了那本《植物病理学》，将钱搁到柜台上，面无表情地和汪卓成擦肩而过，体贴搂住了沈絮的肩膀。“絮絮，走吧，今晚还要和许处长一起吃饭。”

“好。”沈絮的眼睛亮着，自如挽上肖战的手臂，对汪卓成点了点头。

擦肩而过时，两个人的小指飞快地勾了一瞬。

没有人看见，包括肖战，但他仍旧本能地让沈絮走在了更靠汪卓成的那边。真好，他迎风的眼睛里灌进笑意，沈絮又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肖战真的喝了很多，有沈絮在，他反而有放纵一点的空间。耳边都是些互相恭维的好听话，这边的许多人讲起话来没有上海那边的调子软，但是咬字更糯，肖战听着听着，都有些发困，他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太高兴，还是太悲哀。

沈絮把他扶回了家。

他们在广州的家和上海并无不同，两间卧室，有不大的客厅，沈絮久久沉溺在和汪卓成又一次并肩的怔愣里没回过神来，难得的没有去训斥肖战跑露出来的情绪。即便这一点都不应该。

“睡吧，明天你还得去部里，醒醒酒，早上可以起得晚一点，但下午的会议还要参加。”她没有多说一个字的不满，沈絮甚至有些别扭的觉得，重遇汪卓成这一事，自己在某些方面有愧于肖战。对方显然已经不再是那个十里洋场里轻易就会被感情所控的肖处长，肖战甚至没有停下步子问一句汪卓成，王一博去哪儿了。

那时候，今晚的酒局不能迟到，对肖战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喜忧参半，沈絮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快活，她坐在客厅里很久很久，没有开灯，肖战房间的门缝里也是一片漆黑，沈絮没再坚持让思绪离家出走，她欲站起来准备睡觉，外面却突然有人敲门。

声音很小，带着试探。沈絮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匆匆扫了眼肖战的房门，拿了枪侧到门边，将声音放成困倦有寻常的调子，懒懒的，还带着点埋怨，娇声问：“谁啊？”

门外传来久久的沉默。

肖战依旧侧躺在床上，他听见了客厅里的动静，缓缓睁开眼，将床头柜里的枪抓紧，还没来得急起身，房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一个吻吻松了他的手指，那把枪咔哒一声，突兀掉在了地板上。

“你是真的狠啊，肖战。”王一博压在床上，两只手紧紧抓着肖战的手腕，他用了力气，也不管会不会弄疼肖战，比起这些，王一博更希望肖战记住现在，即便会疼，也要记住。“你连问，都没有问汪卓成一句。”

肖战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眼尾滑下来，王一博松手去摸他的脸颊，摸到了一手湿。他突然就不想再凶了。

那个吻从嘴唇移开，顺着侧面的脖颈滑到了衬衫领口下的肩颈里，然后，王一博的头一点点埋下去，直到他咬住了肖战的肩膀，用牙齿代替了亲吻。

“哥，你怎么不动了呢。”王一博的嗓子没有被治好，哑得让肖战好难过，他听见少年含糊的问题，咬字的间隙都有点打颤。“肖战，怎么都不抱我。”

肖战后知后觉的回过神，不再管脸上的泪水有多狼藉，他轻轻抬手，抱住了王一博的肩背。骨头突兀，他还是好瘦，肖战睁眼看着漆黑的房顶，想到了王一博满背的伤疤，还有脊柱上的那枝杏花。

“你一点都不想我，是吗？”王一博没有哭，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是那样颓败，很喑哑，很低沉，像破旧的风箱，内里带了些哨声。

“肖战，你还…”

“我爱你。”肖战突然就讲出了这三个字，好轻易。他几乎从不主动吐露心声，这几个月的分别对他来说总需要一个前所未有的发泄口，他突然有话想说，有很多话想要和王一博说，可他讲不出来，他只能说，“我爱你”。

王一博缓缓撑起身子，摸黑看上肖战的眼睛。“你有找过我吗？”

“我…”肖战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没有，是吗？”王一博突然就笑了。“你说，我们还会再见的，你答应我的所有东西，其实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对不对？”

肖战的指尖动了动，想要去拉王一博的手。皮肤相触，像是突然被烧伤，王一博猛地一缩，躲开了肖战的动作。

“组织的规定，我没有权力打听你的去向，就算我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

“所以你问过吗？”

“王一博，我…沈絮也没有…”

“我没问沈絮，我只说你，肖战，如果今天我们没在广州见到，你打算什么时候来见我？”王一博始终在笑，他的声音很小，不知道是嗓子坏了，还是心坏了。“你说让我信你，你说我们还会再见的，在今天之前，你打算什么时候信守诺言？”

肖战突然感觉很疼，心口猛地缩了一下，这种疼痛让他皱起眉，本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蜷缩起身子。

“算了。”王一博一点点从他身上爬起来，动作疲惫得像是随时会垮塌的沙丘，满布风化后残缺的嶙峋山石。他一点点站了起来，步子向后挪了几下，盯着肖战身体的眼睛暗了暗，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儿？”肖战猛地站起来。他躺了太久，醉得有些厉害，踉跄地扑到王一博身后，从后紧紧抱住了少年的腰。那张刚刚被泪水打湿的脸此刻正贴着王一博背部的骨节，那是一枝顺着脊柱长开的杏花。

“肖战，放开。”王一博低下头，紧紧咬着牙，他的眼眶好烫，可仍不遗余力地想要掰开肖战的手。

“别。”肖战把手指打结，倔强地不肯松开，他抿了抿嘴，眼泪沾湿了王一博的衬衫。体温隔着布料传到肖战的身上，他有些贪婪的深深嗅了一口，才小声说：“你能不能不走？”

没有解释，只有挽留。他们总是这样，他们永远在这样，什么都压在肩头压在心头，没有能够说开的一切，就算被对方逼到绝境，也只有我爱你，对不起，和不要走。

好比那天，王一博豁出性命坐在窗台上，也只换来了肖战的一句我爱你，其余所有，他从不愿意开口多说。

“肖战，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找我，当年是，现在也是，你…”

“你能不能不走？”还是这句话这几个字，被肖战翻来覆去地说，他好怕王一博没有听清，于是压着哭腔，很小声地又问了一遍：“你能不能不走？”

不要走，好不好。

王一博没有转身，他不想看见肖战不愿放手的模样，他在等，等肖战继续开口说下去。

“我要死了。“冗长的沉默之后，肖战终于愿意再开口说话，可几个字，就把王一博炸成了一樽僵死的木像。他杵在原地，几秒钟之后猛地转身，一把扶住肖战的肩膀。“你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你暴露了？还是、还是你病了？你…”

“王一博，我每天都觉得，我要死了。”肖战皱皱眉，摸上他的脸，眼泪掉下来。“你知道，我每天一睁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今天可能要死了。”

王一博的眉骨痉挛般颤了颤，这是他蓄起泪水的前兆。

“我很怕，我找到你以后，我就死了。”肖战还强撑着要笑，他不知道，他这样边掉眼泪边笑着的样子在夜里看过去有多让人难过，这一点都没有安慰到王一博。王一博后悔了，如果早知道，肖战会开口讲这样的话，他宁可从一开始就不去多问。

他解不开肖战这样的心结。无力的感觉让王一博觉得喘不过气。

“你没有第二个嗓子了，没有什么的东西能替你再死一遍了，王一博。”肖战被他慢慢搂进怀里，把额头抵上少年的肩膀。王一博的手在一下下摩挲着他的后背，试图安抚肖战的颤抖。“我真的…很害怕。”肖战慢慢闭上了眼睛。

“会结束的。”王一博偏头吻上肖战的短发。“我陪你到结束的那一天。”

肖战的头疼得厉害，他攀上王一博的肩膀，晃悠悠地往下倒。

“我不是你，我不骗人。”王一博托住肖战的头，看着他泪眼朦胧又醉熏熏的眼睛，低声说：“我说陪你到最后一天，就陪你到最后一天。”

“那你不要走，好不好？”肖战又问了一遍。

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顾虑最多的人，胆小，恐惧，他把身体里绝大多数的勇敢给了他为之付出生命的事情，所以到头来，在王一博这里，他怯懦得一无是处。他没有办法主动走向王一博，他不敢，可他唯一能做的，是在王一博出现的时候，拉着他，带着乞求问他，可不可以不要走。

肖战迈不出自己的步子，但是他会用尽全力把王一博拉在原地。

能开口说留下是肖战全部的勇气，对于王一博而言，一切都恰恰相反，他能做的仅仅是找到肖战并且走向肖战，除此之外，从始至终，他都不敢问肖战一句，“你能不能不要走”，王一博能问出最勇敢的话也不过是，可不可以不让我走。

王一博太明白肖战究竟在做些什么。如果肖战的奔赴是他此生无法放下的责任，一切的出走都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些信仰强大到可以和爱匹敌，那么，王一博没有资格开口让肖战为他停下来。

所以呢，可不可以带上我，就算你不会停，也不要推开我。

求求你开口，把我留下。

肖战的那句话，正正好补上王一博心口的疤。

“我不走，我在这陪着你。”王一博闭上眼睛，摸着肖战的短发。“别怕。”他的声音莫名变得动听起来。“别害怕，听话。”

“你现在…”

“在书局仓库，跟汪卓成一起。”王一博抿了抿嘴，小声安抚：“只学了几个月，还不熟练，也不合格，但是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了。”

“什么？”肖战被王一博抱上床。

“电报员。”王一博吻了吻他的眉眼，拥着人躺在床上。他的小臂紧紧贴着肖战的锁骨，安抚一般小声说：“我答应你，我会变成一个合格的电报员。肖战，我会留下。”

肖战翻过身，用额头碰上王一博的嘴唇。

“什么意思？”王一博笑了。

“你有想我吗，这几个月？”

“这话该我问你吧？”肖战的刘海蹭的王一博鼻尖发痒，他无奈笑了笑，叹了口气，捧起了肖战的脸，指腹一点点摸着，眉毛，眼睛，再到鼻梁和嘴唇。王一博动了动喉结，哑声问：“你有想我吗？”

“我…”

我想你三个字被吻堵进了喉咙里。肖战被吻得发软，手从王一博的胸口胡乱向下摸，带着急切，他需要一个泄洪的缺口，除了我爱你三个字，还有让王一博再一次进入他的身体。

没什么能弥补肖战的想念，在夜里逆风的人，身体里住着的是枪声和热血，所有强忍的理智与冷静将他的爱意箍得死死的，如果想要喷薄，那就要用这人世间最俗气的方式。

要用欲望。

“沈絮还在…”肖战闭上眼，脖颈的青筋微微暴起。

“我轻点。“王一博托住了他的腿。“小声一点。”

肖战咬上自己的小臂，细碎的哼吟里含糊说：“明天还要开会。”

王一博一下子就笑了。

日日与虎狼同穴，隐忍图谋，这样的境遇让肖战很难不顾一切地去打开什么。王一博躬身，吻上他的鼻梁，汗滴融在一起。“先别想了，肖战。”

肖战太久没有这样刺激过，直到结束，他的身子还都在颤。

王一博的手摸过他仍旧有些涣散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俯身压到了肖战的耳边。

“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具全。”

肖战的指尖突然蜷缩起来。

王一博的声音好哑，无气无力，没有当年那样好的嗓子和精神了，可他还是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让肖战的睫毛开始被打湿。

“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链、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

“这囊儿虽非是千古罕见，换衣食也够她生活几年。”

三让椅一折，王一博唱得一点都不稳，没有半分嘹亮，与行云流水相距甚远。可肖战觉得，真好听，跟他几年前在江洋村第一次听白牡丹唱戏的时候并无分别。

此刻，屋内的灯没有亮一盏，但肖战看得分明，满树的花正在往下落，盖住了王一博，也盖住了他。

“不走。”

他抱住王一博，很小声的吐出这两个字。

“嗯。”

王一博吻上他的额头。

只有两个字，没有说究竟是你不走，还是我不走。但总归都是不走。王一博的指骨插进肖战的指缝里。

都不要走了，你和我。

我考完了考完了考完了 下次考试是下下周了 普天同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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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肖战的指尖儿点着车窗，指腹的温度在玻璃上氲出了一圈儿白色的水汽，此时此刻，他的眼神吞没了所有街景，黑沉过了上海滩每一个冬夜。

“真是越来越冷了，夫人跟我说，连约麻将都约不出沈小姐了。”

董子相看了眼倚在车窗边的肖战，无奈瞧着这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像是还在念书的学生，浑身上下也没个能镇住人的气场，倒是有些日日登高楼的文人酸气。

肖战回过神来，越过坐在中间的汪卓成，抻了脖子同董子相笑：“是，絮絮怕冷，这天一冷，就不愿意出门。”

他的左手紧贴着汪卓成的腰，掌心生汗，朝着董子相倾来的身子遮住了汪卓成半个肩膀。

肖战望着董子相的眸子里还满是笑，手上却不动声色地将一把薄刃小刀从袖口抽出来，别进了汪卓成的裤腰。

汪卓成死咬着后牙，目不斜视地端坐在中间，本来宽敞的车里头倒显得拥挤起来。

他紧盯着前方，照相馆再往前开过去，就是槐杭弄口了。

肖战默不作声地转着手指，军装袖口里的另一把冰凉的匕首却贴得他小臂的皮肤发烫。

他撤回身子靠着车窗，眼神飘忽，轻描淡写地扫过了不远处的钟楼。

凛寒的日头开始逐渐掉落，车轮压过电车的轨道，微微颠簸的轰鸣声里，肖战冰凉的指尖儿滑进了自己的袖口，一副冷得要揣起来的模样。

贴着温热的肌肤，肖战一下下暗暗点着那把匕首的刃片。

汪卓成闭上了眼。

伴着枪声，服装店的玻璃门轰然碎裂，肖战猛地转头，店里的顾客已经夺门而逃。

他暗自瞟了下钟楼，推开车门看了眼情况，然后迅速闪身回了后座，对董子相低声道：“秘书长，低头！”

“第四辆车。”沈絮架着枪，准确捕捉到了肖战传来的信号。她的指甲刚染过，此刻扣着板机的指骨还在颤抖。

沈絮咬牙，瞄准了司机的位置。

广州训练了三年，她是这一批新人里最好的特等射手，从接任务开始，沈絮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是服装店玻璃门碎开的那一瞬，沈絮就知道，自己害怕了。

肖战弓着腰，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们本来约好，第一枪，是服装店店门口的那盏夜灯。肖战咬着牙，目光在抖。

沈絮失手了。

绿色的小洋装蹭上墙灰，沈絮眯着眼，定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肖战靠着车门，那么另一边，驾驶位后面的那个人，就是董子相。

这一枪下去，如果能够穿透座椅，就会解决掉一个最大的隐患。

上头的命令，董子相手里的情报很多，仍有价值，桐花在76号还没有暴露，一切行动，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可…沈絮深深吸了一口气。

肖战在心里数着时间，倏然抬头，冲司机喊：“开车，找个安全的地方！”

“是！”司机一听，急忙起身，下一瞬，子弹穿过了他的眉心，直直嵌在了座椅里。

董子相盯着眼前差些快要破出的子弹，拾回命来的心情还没消化完，便转头冲汪卓成阴森笑起来：

“汪队长，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汪卓成垂下眼，董子相的枪口抵上了他的左腰。

肖战定神，一把推开汪卓成，跻身到了驾驶座上，将满脸是血的司机踹了下去。

这一推，将汪卓成的腰和董子相手里的枪生生错开了位置。

“有狙击手，秘书长，我们先撤到旁边巷子里。”

肖战不顾座椅上粘稠的血，专注开着车，而在那几瞬的功夫里，董子相手里的枪被汪卓成用从裤腰里抽出的匕首别开，一把夺了过去。

肖战装作并未看见的样子，握紧了方向盘。

“肖处长。”董子相盯着汪卓成，却悠悠叫着肖战。

肖战仍专心专心握着方向盘，朝着槐杭弄口旁边的巷子开了过去，嘴里应着：“是，秘书长。”

“阿战，把枪给我。”董子相眯眼看汪卓成，老练狠辣的目光中不见惧色，他挑眉，对肖战换了个更亲昵叫法。

“是。”肖战利落的抽出了腰间的枪，正准备抬臂往后递，董子相的额心就对上了汪卓成手中一节枪管。

“停车。”汪卓成的话简单利索。

肖战怔愣半瞬，停车回身，一把将手枪对准了汪卓成。

气氛僵持不下，不远处的特务还在找寻狙击的方向，槐杭弄口本就不大，周围的高点并不多，再拖下去，他们就要找到沈絮了。

肖战的枪指着汪卓成，汪卓成的枪指着董子相，董子相专注盯着汪卓成，并没有发现，车子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斜停在了巷口的拐角处。

就是现在。

梅念压下了帽子，握住方向盘，直直撞向了那辆斜停着的车。

车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向了墙角，折出弧度，后座的车门被迫弹开，汪卓成连开了两枪，翻了出去。

车窗炸裂，前盖冒出白烟，零件四碎。

冲击力太大，那两枪只打到了董子相的手臂，肖战踉跄推开车门，不顾左肩骨头碎裂一般的疼痛，将董子相扶了出来。

额头的伤口淌过鲜血，糊住了肖战的眉眼，被他自己用袖口粗暴的蹭干，裂了口子的袖扣不经意在眼尾擦出了伤痕。

“秘书长…”肖战咳了几声，挥散浓烟。

“阿战，快。”董子相抓住肖战的手腕：“开车去追！”

“是…”肖战面上没有犹豫，步子却软了下去，他捂上受伤的额角，刚要在董子相面前装晕过去，不远处便传来行动队副队长喊破喉咙一般的指令：“在那个钟楼！只有一个出口，给我围起来！”

肖战的指尖儿一下子蜷缩起来，他艰难挺起背脊，踉跄坐进车里。

抓到了沈絮，汪卓成不一定肯走，而且他自己也撇不开关系脱不开身，董子相一定会顺着沈絮查到他所有的动作，那么，替汪卓成去梅机关的，就该是他和沈絮了。

肖战咬紧牙，抖着手握住了方向盘，看着所剩不多的特务，将手探向了袖里的匕首。

“砰——”

侧后方的阁楼上传来枪声，一名特务直直倒了下去。

“不对！副队长，不在钟楼，在后面那个小楼！”

“堵住那个出口！”

肖战侧眼看过去，董子相早已神智不清的被人保护了起来。他正过眼神，倚在车窗上，并未闭合的眼睛透过后视镜细看着那栋小楼。

不可能。

沈絮在钟楼，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地点，钟楼的出口正对槐杭弄口的马路，沈絮根本没有可能转移位置。

…是…谁？

肖战的喉咙一下子被锁住，他顾不上去假模假样地追什么汪卓成，也顾不上额角汩汩冒血的伤口，前所未有的慌张吞没了肖战，他一身狼藉地推开车门，踉跄地跟着行动队往小楼跑。

他在抖，哪里都在抖。

“肖处长！”副队长跑过来一把扶住他，急声说：

“秘书长已经送医院了，您也受伤了，汪队…汪卓成那边已经派人去追了，我安排人送您去医院。”

“先等等。”肖战咽下一口血沫，盯着小楼的出口：“那个枪手不止一次坏了我们的事儿，至关重要，我必须确保他被抓到再走。”

副队长急得拿手绢直捂肖战的伤口，嘴里念叨着：

“板上钉钉的事儿，那楼就一个出口，其余都是走不了人的小窗，他跑不了。您也太拼了，今天出这么大的事儿，秘书长不会怪您的。”

话刚落，阁楼几声枪响，肖战的胸口一痛，猛地咳起来。

“肖处长…”副队长弯腰，一把扶住了差些倒下去的肖战。

“队长，肖处长，抓到了！”

肖战咳得厉害，攥住了副队长的袖章，哑着声音问：“活…活的吗？”

副队长急忙传话：“处长问，是不是活捉！”

“活的！”楼里传来应声，肖战彻底瘫跪在了地上，却是长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副队长只当他是伤得太重，急忙叫人把肖战送去医院。

车子和行动队擦肩而过，隔着车窗，被压着的王一博艰难抬头，匆忙对上车里那双早已带泪的泛起血红的眼睛，露出了一个笑。

肖战张了张嘴，失声痛哭的冲动被他仅存的意志压进了喉管，憋得他松开了捂住肩膀的手，任由额头的血糊上眉眼，身子一歪，昏死在了后座上。

***

监狱里，董子相倚进靠椅里，细细倒抽了一口凉气，捂住了自己早已包扎好的手臂，冷哼一声：

“一个换一个，但是没有损失。”

刑架上的王一博抬起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本就坏过嗓子，董子相虽没对他用刑，却断了他的水和吃食，如今他的唇瓣干裂到一动便渗血，嗓子也生疼，除了断断续续的气音，竟发不出什么声响。

“监狱里可舒服啊，王…一博？”董子相睁开眼，看着他笑：“不是我不想让你受罪，只是经由我的手，倒是便宜你了。”

王一博咧了咧嘴，笑得悄无声息。

行动队的副队长侧身进来，看了王一博一眼，对董子相说：“秘书长，肖处长到了。”

“叫他进来，亲自审审。”董子相坐直身子，喝了口茶，拿手指着王一博：“把他弄干净。”

“是。”副队长应着，上前开始脱王一博的上衣，动作利索，直到摸到了他胸口那块儿硬物，这才顿住了。

“秘书长，他身上有东西，缝死的。”

董子相挑了下眉，目光精亮，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是么？拆开。”

“是。”

刑架上始终没有反抗过的王一博却突然挣扎起来，他扭动着身子，拿额头去撞副队长脸，腕口的铁铐在早已淤青的皮肤上勒出了血口。

“秘书长。”肖战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王一博眼眶血红，面上却没有血色，上衣被扒开，铁铐下随着他挣扎的动作不断淌出血来。

“阿战。”董子相招招手，摸着自己受伤的手臂说：

“他身上有东西。”

肖战的背脊忽然冷起来，他对上王一博的眼，眼眶一潮，声音瞬时便软了下去，卡着喉咙哽咽，挂了哭腔：“什么东西，拿出来，听话。”

董子相抬头看了眼肖战红着的眼眶，似是没想到一般愣起来。

肖战偏头，飞快揩掉了脸颊上的泪，重新抬头看着王一博：“阿博，听话，拿出来。”

王一博对上肖战的眼，目光坦然，还带着嘲讽，不见往日里的痴嗔。

“肖战。”他开口唤他的名字。

监狱的光昏昏暗暗，王一博的刘海又碎又长，汗珠坠滑到他的脖颈，阻塞在了他那个终年乏困的喉结上，那里昨夜被肖战的掌心温过。他的声音还是哑，哑了这么些年，换来了他一惯的缄言。

肖战望着王一博，眼睛像被雨水泡过一夜，带着消不去的潮湿和浮肿，他无措地抬手碰了碰额角的伤，等着王一博说下去。

王一博突然笑起来，嘴角勾着，全是嘲讽的笑：

“你曾经问我，什么东西是我放在心上的。我那时候告诉过你，是你，我把你放在心上。”

肖战眨了眨眼，一副要被这字句拖垮的神情。

“那我现在，重新答你。”王一博挑了眉：“目标，和自己，都要放在心上。”

只一句话，肖战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说什么呢？！”副队长听不懂，烦躁的怼了一下王一博的头，力气大到王一博有一瞬的晕眩。

董子相抬眼看向摇摇欲坠地肖战，叹了口气：

“肖处长，外边儿养的，倒动上真情了？”

他摇摇头，随后默不作声地思忖了一下，吩咐说：

“把他胸口的那块儿剪开，我倒看看，他心上的是什么。”

“秘书长，肖、肖处长…”

副队长拿着手里的两个物件儿，战战兢兢递给了董子相，一块儿怀表倒是罢了，另一块儿，可是…肖战的照片。

不仅是照片，还是同沈小姐的结婚照，那边缘裁得整齐，一看就知是专门把沈小姐裁下去的。

董子相对照片的兴趣却不大，他打开怀表，看了一会儿里头繁茂的花枝，眉眼都开怀了。

“目标和自己，都要放在心上…”他站起来，走到王一博面前，深受锢住了王一博的脸，笑道：“还真是个拼命的啊，桐…花…”

肖战遽然闭上眼，攥拳攥得指骨都要碎掉，他听见王一博并不否认的笑，听见副队长摆弄刑具的声音，听见董子相叫他过去，亲自说上几句话。

王一博半抬着眼，轻描淡写地望着肖战，后牙都快被咬碎，眼眶愣是没有红一下。

肖战缓缓抬手，攥住了王一博的肩膀。

监狱里的潮味直冲鼻腔，静无人声的牢房里，肖战的唇瓣颤抖着翕合了几下，声音早已变了调：“王一博…你…骗我…”

王一博静静看着肖战，腕口的血还在往地上砸。

“你骗我…”肖战的泪水夺眶而出，冲掉了眼里的晦涩昏沉，剩下的是数不清望不尽的委屈。“你骗我…”

王一博的眉心痉挛了几下，身体微微前倾，抵住了肖战的额头。

他的手被铁铐牢牢绑在刑架上，没有办法替他的爱人擦一擦这些眼泪，悔恨的，害怕的，心碎的，这些眼泪。

肖战的身体颤抖，他攥着王一博的肩膀，左臂骨裂的伤隐忍发痛。

“我没骗你。”王一博的嗓子哑着，脖颈微动，用额头摩挲着肖战的额头，他笑起来：“你看，你确实在我心上。”

“你…是为了…”

“杀了你。”王一博没有表情，淡着声音重复着：“接近你，是为了，弄垮76号，也为了…杀了你。”

他低头看，肖战正闭着眼，这张脸上近在咫尺的睫毛正带着泪花颤抖：“桐花…”

“是。”王一博吻上了肖战的眼，吮吸走了那些泪水，声音含糊，字却咬得切齿，坚定地说：

“我不骗你，我是。”

“我是，肖战。”

董子相招招手：“请肖处长出去，然后把这个…桐花同志，放下来。”

“秘书长…”肖战被拉走，失神的眼里全是无措和惊恐。

董子相别过头去：“带肖处长去休息，把医生叫来等着。”

“是。”

***

房门被推开，窗帘拉得严实，屋内昏暗，沈絮端了热水进来，用手背探了一下床上肖战额头滚烫的温度，垂下眼来低声说：“阿战，对不起。”

肖战从被子里撑着身子坐起来，眼睛浮肿，摇了摇头：“不干你的事。”

沈絮看着把热水喝完，勉强吞下药片，这才放心一些，接过杯子说：“梅念回来了。”

“这么快？”

“阿成没让她跟，出城就让她回了。王一博被抓了，董子相一定会把立中宵翻个底朝天，梅念必须在。”

肖战搓了把脸：“那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我信他。”

“真好。“肖战低着头，听见沈絮笃定的回答，不禁笑起来：“你信阿成，可王一博，我不信他。”

沈絮坐在床边，替肖战披上外衣：“养好些精神，明天去看看，整整一天了，部里的消息只有你能拿到。阿战，他既然已经是我们的人，上面就不会放弃他。”

“沈絮…”肖战的嗓子有些哑：“我明天就去，你别担心。”

沈絮皱起眉，低头看向肖战。

肖战的睫毛拼命的颤，目光无措地飘着，蓄起的眼泪一颗颗往被子上砸。

“你知道吗，我、我走的时候，董子相，董子相正要给他用、用刑…”肖战攥着沈絮的手臂，攥到那一圈儿皮肤发红泛青，也没有松手，沈絮不吱声，也不喊疼，任他攥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肖战的背。

“我错了，我错了…”肖战抬头对上沈絮的眼，泪水顺着氲红的眼尾滑下来，他哭得抽噎，一直摇头：

“我不该见他，不该让他…让他和我，不该…我错了，沈絮，我错了，那块怀表是、是我给他的，我不该给他，我…”

沈絮的眼眶有些红，她将被子给肖战掖好，隔着外衣把他抱进怀里。

“沈絮，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桐花…是我。”

肖战的指尖儿快要把沈絮的衣袖扯烂，他死命攥着，哭腔被哽咽声阻得断断续续：“我、我害怕…沈絮，你说他会不会，会不会受了特别多伤，董子相能问出来什么，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会没有事的。“沈絮咬着牙，抱着肖战：“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们曾经是可以把后背相交付的战友，那些日积月累坚不可摧的信任让沈絮知道，龙潭虎穴，隐忍图谋，肖战虽然心软，可脊骨实则硬的吓人。

然而此时，那把铮铮铁骨正一节一节地塌了下去。

“他骗我，沈絮，他骗我…”肖战的眼泪止不住的掉：“他说过，他不会去的，他等我回来的…他骗我…”

“我怕，他…”肖战咬着唇，努力克制着抽泣的声音：“沈絮，我怕这条路走到这儿，他…他会后悔，会恨我，我还怕…我怕他死了。”

“怎么办，沈絮，怎么办…”

沈絮紧紧抱着肖战，眼神沉了半响，切齿地说：

“阿战，你明天去部里打探消息，我明天去立中宵找梅念，实在不行…我们…杀了董子相。”

肖战的抽噎渐渐停下，茫然地仰头看着沈絮。

沈絮扶住肖战的肩膀：“你信我，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19

肖战三盏茶已经下了肚，他搓了把脸站起身，指了指窗外，无奈笑起来：“秘书长，水喝多了，外面的声音实在催得慌，我去上个厕所。”

董子相点点头，表示谅解，随即笑道：“去吧。”

肖战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出了办公室，步子飞快地往洗手间去了。

屋里只剩下董子相和汪卓成两个人，窗外回流的风吹出呜呜的悲鸣，暗雨围困了整个76号，在没有裹覆榻被的长夜里将窗敲得格外狼狈。

董子相吐出一口白雾，咳了几嗓，掐灭了指间的烟，长舒一口气，轻声说：“雨真大啊，大成。”

“是。”汪卓成睁开眼看他：“又潮起来了。”

董子相看了眼他，笑起来：“你说，抓得到吗？”

“不知道。”汪卓成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董子相换了个问法儿：“汪队长希不希望，今晚有所收获？”

“收获？”汪卓成扯了扯唇角，终于露出一抹笑：

“我当然希望。我可在这儿被关了好几天了，今儿晚上要是抓到了，我的清白可就回来了。”

董子相挑了挑眉，并没有反驳，反而认同一般点了点头，放松地倚进皮质的座椅里，唇边的笑容始终没有收下去。

肖战洗完手，在镜子前面仔细理着刘海儿，部里一个同事打趣道：“肖处长，跟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儿过夜，还这么讲究。”

“去你的！”肖战笑眯了眼：“谁说跟你们过夜了！”

那人一听，赶忙凑上来：“怎么？秘书长说能走了？”

“想什么呢你！”肖战轻打了下他的肩膀：“人要是抓到了，咱们不就都能回去了？”

“我看，悬。”那同事砸了砸嘴，使劲儿地摇头：

“这都几点了，还没动静呢！”

“不晚，不算晚。”肖战盯着镜子看了会儿自己，轻声说：“‘立中宵’今晚的戏还没歇呢，算个什么晚。”

那人听了云里雾里，就抓到了“立中宵”三个字，似懂非懂的想了会儿，眼神倏然明朗，连带着声音都掺了揶揄：“怎么着肖处长，想你家‘立中宵’那位了？”

“滚滚滚！”肖战锤了下他的肩，无奈的摇头笑着，往洗手间外走了。

走廊里突然嘈杂起来，步伐又凶又急，震得肖战有些怔愣在了原地。他看着电讯员从屋里夺门而出，急急敲着汪卓成办公室的门。

门打开，露出了董子相半截军靴。

“秘书长！”那人喘了几口气，咬字清晰道：“找到了，四区有信号波动！”

“快，通知行动队和你们一起，带着测像车，去找！”

“是！”

董子相迈步出门，余光瞥见了肖战，冲他摆了摆手：“一起吧，肖处长。”

“好。”

肖战笑起来，拿手绢细细擦着手上的水珠，指尖通红。风从走廊尽头没关严的窗缝里探身，呼啸而过，把肖战的大衣吹得裹身，替他遮住了身后的寒雨浓夜。

***

“立中宵”歇了最后一场戏，场子热得非常，久未开嗓的菊思竟然上了台，和梅念你来我往的穿插着，闹得下头叫好声一片。

梅念今晚是清唱，一身紫苏旗袍，伴着掌声下了台，步子飞快穿过了走廊，推开了化妆间的门。

菊思紧跟着下到后面，关上了化妆间的门，吸了一口烟，轻声媚着笑道：“我的嗓子多久都没认真吊过了，今晚在台下的，可都是懂戏的，我这个心呐…”

“思思姐既然开了嗓，便少抽些烟吧。”

梅念从化妆镜里看向她，也抿嘴笑了笑。

菊思挑挑眉，听话地掐了烟：“念念，我在台子上唱的时候，你在后头听见没？”

“听见了。”梅念的手一顿，接着用手巾擦着唇上的口红，含糊道：“听得清楚呢。”

“你就在这儿听的？”

屋里静了下来，梅念拿着手巾捂住嘴，慢慢擦着口红，待到卸了妆，朱唇尽褪，粉嫩的唇色露了出来，她才轻声答了一个“嗯”。

长街的天跟下漏了一般，雨大得很，测向车停在了“立中宵”的不远处。

“秘书长，信号断了，看来他们把发射装置关了。”

“这儿…可挺热闹啊。”董子相理了理领子，摆摆手，低声说：“去找。”

“是。”

肖战睁开眼，坐直身子：“今晚热闹着呢，立中宵开了，菊思也要登台，总长不去瞧瞧？”

“有个什么好瞧的。”董子相呵呵笑了几声，摇了摇头。

“怎么没个瞧头？”肖战也笑了，顺着未关死的车门指了指：“那不是嫂子的车？”

“诶…还真是，肖处长，你眼神儿真好！”

一旁技术组的人探头看了看，又湿着头发缩了回来。

“哪是我眼神好，前头是絮絮的车。”

肖战理了理大衣，躬身准备下车，回头调侃道：

“秘书长不下，我可得下去看看絮絮，一会儿这帮子人进去，再吓着她。”

董子相长叹了一口气，直起身来，笑起来：

“我去，跟你一块儿。我算是明白啊，你啊，天大地大，可都没沈小姐大。”

一行人走到“立中宵”门口，肖战收起黑色的雨伞，几步路的距离，雨水就顺着伞面流了下来，汇成微小的瀑布砸在肖战脚边。

“军爷，这、这是咋了…肖处长，您是来找…”

王翰挠了挠头，磕磕巴巴，今晚这场子可不好说，王一博回来了，沈小姐也在台子下头，肖战是来见谁的，他可说不准。

“王翰。”肖战想了一会儿，记起了他的名字，他挑挑眉，笑起来：“麻烦你了，里头的人，得留一会儿了。”

“啊？”王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肖战摆摆手，76号的一队特务快步跑进了立中宵。

肖战侧过身：“秘书长，请。”

“嗯。”董子相点头，冲身后的人吩咐：“你们，去查查周围这些商铺，关了门的也敲开进去。”

“是！”

“立中宵”今夜的客人不少，几乎满座，众人被好戏激起的情绪还没彻底落下，便被闯进来的人给吓了一跳，堂内霎时静了下来，一些议论也都被压低成了蝇声细语。

“阿战！”

沈絮的头发卷了卷儿，带着珍珠项链，一身嫩粉的小洋装，环顾四周，面上有些惊慌。看见肖战进来，她急忙起身朝他跑过去。

肖战敞开大衣把她搂进怀里，用外套裹着，俯身在她耳边温声安慰着。

董子相被这一对儿人晃了眼，撇开头，瞧见了拎着外套走过来的董夫人。

“出什么事儿了？”她挽住了董子相的胳膊，面上并不见惊慌：“怎么这么大阵仗。”

“没事儿，来找个东西。”董子相拍拍她的手，皱起眉问：“怎么这么晚？”

董夫人瞥见肖战怀里的沈絮，面儿上笑得不行，柔声说：“今儿‘立中宵’开了，我多久都没听过戏了，这就约着絮絮一块儿来了，今晚是真的精彩，可惜了，你俩只顾着工作的大忙人儿。诶，怎么大成没来？”

“嫂子，汪队长今晚有急事处理，还在部里呢。”

肖战朝她这边点了点头。

戏台子边儿上，阿苏和王翰肩并肩坐着，小声议论着这是闹哪出儿，他们身边，被雨淋得湿沥沥的王一博像是被大堂里那对拥在一起的人烫到了眼，抿嘴扭开了头。

“秘书长，肖处长，没找到。”

“后面呢？把后台也找了。”肖战摆摆手：“那些戏箱子什么的，都翻翻，别落下了。”

“是。”

“还有后院儿。”董子相不动声色地开了口，寻了个地方坐下来：“把他们住的地方也给找了。”

沈絮钻出身，感受到了肖战倏然僵硬的背脊，拥着肖战的手在大衣下头安抚般摸了摸他的背。

肖战低头，看见沈絮正抿着嘴笑，耳廓发红。

“好了…秘书长和董夫人都看着呢…”

她声音小小的，眼睛里全是秋波。

肖战的身形倏然放松下来，拉着她走到一边坐下，嘴角跟着勾起来。

董子相的眼不动声色地扫过了大堂里的客人和“立中宵”的伙计，招来身后的特务，示意他们一个个去盘问。肖战把热茶递给沈絮，又专心致志给她剥着花生。

真不是个干活的料儿。

董子相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同董夫人低头说着些什么话。

轮到王一博，董子相突然指了指他，示意特务停下来。

肖战剥花生的手一顿，连沈絮的那口茶也都没有咽下去。

“你这身上怎么湿了？”

王一博清了清嗓子，可声音仍旧是哑的：“秘书长…外头下雨了。”

“我知道。”董子相眯起眼：“今晚场子这么忙，你去哪儿了？”

“我哪儿也没去，就在戏院了。”王一博咳了两声，细白的犬齿狠狠咬着。

“秘、秘书长！”小赵看着王一博沉默的样子，实在着急，插话进来说：“他住后院儿的仓房，走过去得穿院子，他回去拿东西，就被淋湿了。”

“拿东西？拿什么东西？”董子相点了烟，狠狠吸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王一博。

王一博的手狠狠攥紧衣摆，始终垂着眼。

肖战的手开始逐渐发凉，连花生都剥得哆哆嗦嗦，沈絮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使劲儿将花生喂进了自己嘴里。

“肖处长，要不你来问？”董子相回头，眼里全是审视。

肖战拿着手绢擦了擦花生的残渣，这才不慌不忙地看向王一博，皱起眉：“秘书长问你你就说，别扭个什么劲儿！”

“我…”王一博深吸一口气：“没拿什么。”

小赵还想说什么，菊思走过来，一把将他拉住，安抚的摇了摇头。她寻了个舒服地方倚着身，也点了烟，一副看戏的脸。

“没拿什么？”董子相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意味深长。

“我…我是、是回去躲着的。”王一博终于松开了拳，抬起头看董子相，眼圈发红。

“你躲什么！”一旁的特务实在磨不下去，厉声问道。

王一博眼睛一瞪：“躲人，不是说了吗，人！”

“什么人？”

王一博撇了撇嘴，抬眼看着董子相，小声说：

“秘书长，能别在这儿说吗？”

言罢，眼神飞快的瞟了一眼喝着茶的肖战和沈絮。

“咳…咳咳咳…”

肖战被呛到，剧烈的咳起来，这一咳，倒是提醒了董子相。

董夫人狠狠拍了一下董子相，面儿上是没有言明的古怪，朝沈絮那边儿递了个眼神，低声对董子相说：“你干嘛，絮絮在呢。”

董子相也有些尴尬，他坐直身子，笑了笑：

“我忘了。”

“怎么了？”沈絮转来头，眼睛里清澈天真，却轻描淡写地扫了眼王一博，随即转身过去，将茶盏递到了肖战嘴边：“怎么就呛着了，再喝一口？”

“好。”肖战仓促笑起来，一饮而尽。

搜查后院儿的特务们回到大堂：“秘书长，处长，没有。”

“没有？”肖战皱起眉：“那…”

行动队的副队长从“立中宵“外面进来，大衣上的水珠扑簌簌往下掉：“秘书长、肖处长…周围也没有。”

肖战霍然起身：“技术组的人干什么吃的！”

董子相闭上眼，掐灭了烟，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起身，一言不发，撂下一屋子人，径直走了出去。

“絮絮，我今晚不回去了，你注意安全，乖。”

肖战匆忙起身拍拍沈絮的肩，快步追了出去。

待到76号的人全部撤走，菊思才憋不住一般笑出了声，她扭着腰肢走回后台，将温水递给梅念。

“秘书长他们都走了？”梅念喝了一口，轻声问：

“他们找什么呢？”

菊思望向她的眼睛，静了半响，笑起来：“谁知道呢。”

梅念撑起伞，俩人肩并肩往后院走，屋外的雨大得很，梅念伸手揽住了菊思的肩膀。

夜色里，菊思的喉咙一颤，轻咳了一声，匆忙低下了头。人间洪水冲刷掉了今夜无言的暗流，落雨轰隆，盖住了后院儿两双高跟鞋踩上水坑的脆声。

“念念。”

雨声里，菊思的声音混沌模糊。

“你说，他们今晚寻了这么些地方，怎么就没寻寻咱们门口，沈小姐的那辆车呢。”

漆黑的天宇里一声轰雷，闪电乍现，白光劈开了梅念的眼神，她搂菊思紧了紧，却没有说话。

没错，我又给大成找了个媳妇。

—————————

06

行动队赶到的时候，这栋隐在简陋弄堂之中的老公寓楼里已经空无一人，桌椅摆放得整齐，半开的窗户散着屋内雨后未干的潮气。

肖战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松下来，他搓了把脸，下楼之后突然一脚踹在了门口的信箱上。

变形的铁皮发出了一声粗粝尖锐的声响，引得对楼的邻居烦躁地探出头想骂上几句，却又在看见肖战一身的海军领军服后怔愣半响，最终一言不发地缩回头，严严实实合死了门窗。

“队长，这怎么办…”楚良孝问他。

“怎么办？”肖战气极反笑：

“回部里，给我查，哪个王八羔子跑了消息出来，我要把他扔进梅机关…毙了，喂狗！！”

“肖队长，消消气。”

汽车平稳地开过来，董子相降下车窗，淡漠地看了眼空荡荡的公寓半开的窗，随后微微笑起来。

肖战垂着头走过去：“秘书长，对不起，是我办事不力。”

“没有的事。”董子相摆摆手，招呼着他上车：

“沈小姐说你最近很忙碌了，我理解，不要太累。你看，大成一受伤，许多事情都落在了你头上。”

肖战坐得板正，垂下的眼睫掩住了所有的情绪，他无奈地摇摇头：“那天我想起来都觉得怕，真是个疯子。”

“好再是左手。”董子相吸了口烟：

“可能是给他的迷幻剂打多了，大成才能有这点儿小运，这要是右手，可就拿不了枪了。”

肖战僵了一瞬，跟着笑起来：“谁说不是呢，汪处长有福气护着。”

车轮压过马路上未干的水洼，卷起一小股水滴迸溅的声音，董子相吞吐了口烟雾，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状似无意地轻声感慨道：

“嘴巴那么硬的人，也有能晃神分不清左右的时候啊…”

***

晚阳从窗格洒在走廊上，落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光斑，被肖战擦得锃亮的军靴踩过，碎成了他脚底步步溅开的金莲瓣儿。

楚良孝看见肖战挺拔地走过来，急忙掐了烟直起身，接过了肖战手里的点心。

“秘书长让我来看看。”肖战转了转袖口折了光的云母扣，朝病房抬了抬下巴：“怎么样？”

“今天中午就醒了。”楚良孝推开门，侧身给肖战让出路来。

“嗯。”肖战走到一半，转了身，抬手指着楚良孝手中拎着的糕点，轻声说：

“拿去给弟兄们分了，刚出来的条头糕。”

“好嘞，谢谢队长！”

楚良孝笑着咧开嘴，自觉地关上了病房的门。

窗缝透来一些风，吹过汪卓成沉默如刀削的侧影，麻雀凑着堆的叫唤，横飞过医院的尖顶。

他低头转了转左手仍旧僵麻的腕骨，双肩担起了近乎快泯灭的霞光。半响之后，望着肖战，眼里仍有辉芒。

肖战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

“董子相知道了。”

“跟你说什么了？”汪卓成眼神平静地凝视着肖战。

“没细说。”肖战顿了顿：“石田找我，就今晚。”

“他猜是我，也猜是别人。”汪卓成笑起来：

“总要有证据。76号出了个埋伏很久的地下党，他谁都不信，只能信你这个刚上任的新官。”

肖战并不紧张，撑着胳膊倚在床头边上调侃：

“没准是我没能端了据点，石田要把我毙了。”

汪卓成瞟了眼病房的门，压低声音说：

“医院有我们的人，沙逊大厦的同志到了中午才把消息递出去给了二号据点。”

窗边的光芒消失，电灯明亮，汪卓成的眉眼被垂下的刘海遮得晦暗不明，他用指腹在左腕上摩挲出浅浅的红痕，声音仍然低而冷静，却又带了些笃定和欣喜。

“看来，‘城墙’行动了。他没有叛变，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事。”

肖战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我早说过，他就在‘立中宵’，我给梅念写了个…总之，戏班子里的人必定是都知道的，他定看得见。”

门上的琉璃玻璃隐隐透出楚良孝溜达的身影，肖战收了声，冲汪卓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先行离开。

“一切小心。”汪卓成苍白的脸上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对肖战做出了口型：“要活着。”

肖战没有点头，静默的神色岿然不动，眼中浮起笑，又苦又涩。

谁都没有提那个宁肯放弃活下去的机会、将自己埋尸进阴潮的监狱里，也要让汪卓成能继续潜伏而不暴露的，他们的伙伴。

人心生来带着悲悯与私情，“要活着”，只是一句简单渺小的祝福，然而理智的事实往往犹如刀割，大局之下，他们没法不含着泪承认，必要的时刻，他们的死亡要比活着，更有用。

这样的人太多了，挣扎在肖战的噩梦里，却又如定海神针戳穿他的肺骨，将信仰钉进他的血肉，时刻提醒着他，民族存亡，一念之间，所有人的牺牲，都必须要得到最终胜利的回报。

否则，愧对亡灵。

***

夜莺在白晃晃的月牙儿下头啼叫，扇着翅落在梅花堂深沉冰冷的石门上，似是为已经藏好了自己的幼崽而感到骄傲。

梅机关的别墅楼里，灯火通明。

肖战慢悠悠走到门口，从西装口袋里掏了盒大前门出来。

“肖队长，火！”司机赔着笑凑上来。

“嗯，谢谢了。”肖战没架子地笑笑，微微低头点着了烟，吞吐出一口白雾，又回头望向石门上的夜莺，轻笑着摇了摇头，坐进了车里。

“肖队长看什么呢？”

司机是最近刚提上梅机关的，没什么后台，难得拉一次肖战这种76号的红人，又是沈家的女婿，于是想着抓紧机会套套近乎，起码混个脸熟。

“看假鸟。”肖战吸了口烟，降下车窗。

“假鸟？”司机嘿嘿笑了一下，听不懂肖战在想什么，只挠挠头，打开了车灯。忽然亮起来的车灯吓飞了石门上的夜莺。

肖战将烟扔到窗外，咳了一口，低声自言自语：

“怕是神佛捏了个假鸟出来…这般快乐啊，看不清人间，没吃过恶果子。”

车驶过夜晚空旷的马路，肖战吹着风，想起适才石田同他说的话。

“肖队长，76号有个长期潜伏的地下党，代号‘青山’。”

“我本就对这两个据点没抱太大希望，肖队长不必自责。这次的行动只是想要试一试，76号里，是不是真的有鬼，没提前告诉肖队长，非常不好意思了。毕竟很多真理还是需要我们亲自去实践的。”

“肖队长替我多留意些，76号这段时间有自己的任务，可如今，情报处让我很不放心。有些东西不能经手情报处了。也请肖队长多和子相配合一些。”

自己的任务…肖战的手点在膝盖上，闭眼忍下了额角的痛。

“肖队长，直接回家？”

“嗯。”肖战瞟了司机一眼，笑起来：“有些晚了，再不回，可回不去了。”

司机听出了语气里的调侃，也跟着笑起来，快嘴接过来话：“沈小姐还这么严厉啊。”

肖战不再答，指尖揉搓着烫手的烟灰，灼热感烧疼了指腹，让他想到那天听戏时被瓷杯烫红的掌心，长好的新皮在手心里又痒起来。

夜月卷流水，浓墨里的星子亮出万种风情，猎猎长风吹过“立中宵”的后院，槐树叶片窸窣，惶惶悲鸣。

王一博从亮着灯的屋里推开仓房老旧的木门，树影斑驳的后院儿里，肖战点着烟，偏过头来看他，眼眸温润沉出一湖浓沼泽，将王一博最后的那点儿心伤都吸了进去。

“进屋吧。”他侧过身子不看肖战：“屋里点了檀香。”

王一博往些时候在夜里念了太多次鬼魂，如今肖战还活着，他又开始怕这人被自己求来的恶鬼侵身，于是渐渐开始熏香。

“檀香？”肖战攥灭了烟，最后的那点红光在他脸边消失，他转头，迎着房间里的灯光看向王一博，他的脸被模糊的光线分割开，晦暗不清地笑了起来：

“我这种泡在红袖堆儿里，天天在茶楼舞厅里转悠的人，可不敢熏檀香…你心诚，可别拉着我一起，王一博…我杂念重，不敢装虔诚。”

“好。”

王一博没有坚持，他转身关上门，走进了夜幕里无人的庭院，瞥了眼远处几间都灭了灯的房间，想了想，又回屋里把自己的灯灭了，才重新坐到了肖战身边。

“立中宵”的后院里终于连最后的一点光都消散了。

王一博摸着黑看肖战：“肖队长怎么来了？”

肖战低下头：“回家，路上觉得累，在你这里歇歇脚。”

“有人越狱了，我听说汪处长伤得很重。”王一博抿了抿嘴问：“你去追的？”

“是，我不就是干这个的？”

肖战不看他，望着天自己笑起来。

过了半响，见王一博不答话，肖战坐直身子望过去，触了他的目光只一瞬，又立刻侧过头瞥开了。

月夜下，王一博的那双眼睛细长，好像要把人罩进去似的。

肖战受不住。

“你在屋里干什么呢？”

“看报。”王一博不再看他：“上面写战事很紧，死了很多人。”

肖战知道王一博什么意思，他垂下眼，没什么表情，然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背着转过去，把自己发红的眼眶对准了暗暗无尽的长夜。

肖战轻笑起来：“劳心费力扶大厦于将倾，必得有些本事，我可没有。”

“就凭你干的这些事儿，也不是全无本事。”

王一博跟着站起来，看了会儿肖战的背影，觉得自己胸口发痛。他默然而立，过了很久，仓促地咳了咳，发出的声音哑涩。

肖战的身形动了动，却没转过来。

借着夜色，王一博看见了肖战攥着拳的手，垂在西裤边，细瞧还有些抖。

“怎么不回头来看看我？”

他勉强牵动了唇角。夜风有些大，王一博只穿了一件薄衫，本就干哑的声音被吹得发颤。

“你还想听《牡丹劫》吗？”

忍下喉咙里的痒，王一博问始终一言不发的肖战，却又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着：

“可惜我唱不了了。”

“太晚了，我走了，改天絮絮不在，我偷摸着鞍前马后一把，带你玩儿遍这十里洋场。”

肖战没回头，声音却佻达又轻浮，活像个贪着春宵的不归客，满脑子只有男欢女爱，似是把王一博当成了要往他身上贴的小倌儿，随意得戳人心肺。

王一博没有理会肖战的轻浮和嘲讽，只是在听见“絮絮”两个字的时候缩了缩眼神，似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眉目间痛得厉害。

“你若不念，大半夜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他一步步朝肖战走过去：

“肖队长是见了汪处长的下场，觉得自己不知哪日就要…所以想来见见我么。”

王一博终究没说出“死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同肖战的名字连在一起，曾经狠狠凌迟了他的一切，拖得他一身都是虚无缥缈，除了刮骨割肉的噩梦与失去过后的悲痛欲绝，他感受不到人世间的分毫。

他有他自己的忌讳。只是肖战不知道。

“没有的事儿。别再想了，王一博，你我之间，说到底啊，分文不值。”

肖战耸耸肩，没再理他，抬脚往院口走去。

“肖战。”

王一博叫他的名字，可肖战却充耳不闻，不停脚步。王一博也不生气，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往下说着。

“肖战，我没办法祝你功德圆满，彪炳千秋，我甚至没办法祝你万事顺遂。”

“我只祝你平安，肖队长，我王一博祝你，长命百岁。”

夜风里，肖战的身形不可见地停伫了一下，又很快地消失不见了。

***

沈絮穿了一身杭绸的旗袍，坐在客厅里喝着新煮出来的玫瑰水，灯光衬得她面容丰白。

听到开门声，她放下瓷杯，轻嗅了嗅芬香，不去看眼眶有些红肿、一身风尘的肖战，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梅机关的车四十分钟前停在了楼下，你上了楼，却没进门，车走了以后，你又下楼梯离开了。”

玫瑰水被她起身走到厨房，尽数倒进了水池里。

沈絮终于转过身，依着厨房的门框，看着沉默脱下外衣的肖战：“你去哪了？”

“去了‘立中宵’。”肖战老老实实地答道。

做潜伏者，同伴便是自己的后背，任何的欺瞒都有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他们彼此不信任的犹豫，这种犹豫小则致命，大则拖垮整个任务。

低级的错误，他不会犯。

“最好不要让你的那位朋友知道你的身份，或者，他愿意的话，我们可以…”

“他不愿意。”肖战急急打断了沈絮，摇了摇头，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防备，又略带歉意地低声说：

“我不会告诉他。他也不需要掺进来。”

“那你今晚就不该去‘立中宵’。”

沈絮的声音又冷了一些：

“先不说会不会被梅机关和76号的人看见，这样频繁地去‘立中宵’，你有考虑过'城墙’的安危吗？”

“对不起，我没忍住。”

肖战抱歉地低下头，轻声说：“下次不会了。”

沈絮看着肖战面不改色的模样，心下却觉得他近乎泫然欲泣。她站直身，冷静地走过去给肖战倒了一杯温水。

“谢谢。”肖战捏着杯子，觉得有些丢脸。

他是天生的漂亮，此刻眼眶恍惚间含着泪，若不是沈絮，换了别的女子，怕都是要心里颤上一颤了。

可沈絮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有些好笑地看着肖战：

“你不该这样。我们这种人，什么都得忍。只有胜败，没有生死，没有放肆的自由。”

“我懂。”肖战喝了口水，咽下了唇齿间的苦涩，快速搓了一把脸，无奈地笑起来：

“什么都能忍、能伪装，汪卓成脸上的伤是我撞出来的，监狱里的老虎凳是我吩咐上的，我什么都能忍，为了最后的…胜利。”

肖战平静地看向沈絮，唇角无奈的笑未收：

“我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忍，唯独对他，我忍不住。沈絮，我不如你和汪卓成，如果我看他伤成阿成那样，或者看着他和别人结婚，即便知道是任务，我可能也忍不住。”

“没有什么一定的事。”沈絮目视前方，放空眼神：

“你必须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

肖战没有出声。

因为信仰，因为信仰他站在了这里，选择在地狱里与众生恶鬼共沉沦，炮火一日不停，土地上的人民一日不脱身于火海，他便一日松不下来，绷着神经，一日不得安宁。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这种日子他可以过，可他却不愿王一博过。

肖战想，也许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倒在直通向胜利的中途，以血肉身躯为砖，无声铺平后人的路。

那么临到死亡的那一天，他都会记得，会永远记得，那年那日江洋村头外，小溪边上的杏花树下，黄昏晚霞，王一博递他满目秋波，唱的那段《牡丹劫》。

不会忘的。

沈絮见他沉默的样子，不再劝说，拉开椅子坐下：

“说说情况。”

肖战回神，尽量囫囵吞下了纠缠纷杂的情绪，眉间似有憔悴，但语速不减：“两处据点是石田设的局，只为了查出76号的潜伏者是谁。我们入局了。”

他看了眼沈絮的表情，声音笃定下来，稳如玉山：

“但他们没有证据，除了劫狱，‘青山’很久都没有行动过，目前没有可以突破的口子。”

“石田找你，还有别的事吧。”

肖战沉下脸：“76号有了新任务，但具体是什么，石田没有说。他现在不信任情报处，很多东西直接经董子相的手，我在行动队，能获得的情报有限。”

“阿成快好了。”沈絮闭了闭眼：“左手恢复的可以，右手也能开枪。”

肖战的眼神亮了亮：“你的意思是…”

“肖队长，外面跑得久了，想不想坐坐办公室？”

沈絮随意撩了下头发，眯着眼笑起来。

“我跟汪卓成换？”肖战点头：“可行，我今晚好好想一想，等‘青山’出院，就着手去办。”

沈絮没有反驳，此刻蹙眉，似乎也在设想一个完备的计划。

她和传言里一般无二，生得白皙娇小，脸上有女子媚气，五官却清澈天真，一身都是千金小姐娇宠出来的好模样。

可肖战知道，她比他、比汪卓成，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冷静。那根染了寇色指甲的葱白纤指扣起板机来，比男人更快更狠。

两年前，汪卓成接到潜伏任务来上海，在肖战的掩护下，他和沈絮在广州车站旁的一栋废弃小石楼里狠狠地、沉默地相拥亲吻。

那是肖战这辈子见过的最坚定的吻，两人表情漠然，神色坚硬，眼眶却都红。

他们似乎不是在生离，而是在死别。

那时候肖战想，要是当年分开的时候，他也这样好好吻过王一博就好了。

即便他知道，这个吻终究是苦涩的。

直到汪卓成的背影消失在小楼的大门外，肖战本能地去看沈絮那张好看的脸，却发现那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滴泪，仿佛远走的不是她的爱人，而是广州街角擦肩而过的一个陌生人罢了。

沈絮的唇峰被汪卓成咬破，溢出的血珠被她拿着手绢草草擦拭干净。

那一别，他们不能再联系，是生是死，还能不能再相见，都没有了定数。

很痛吧。肖战心里想。可起码，那也是有念想的。

“看着我干嘛？”沈絮回过神，不解地问肖战。

搭档起来的这些年，他们并不熟悉，却无比信任。

“没什么。”

肖战笑了笑，起身往屋里走，关上卧室门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快速地扫过沈絮的嘴，轻声问：

“唇峰上的伤好了么？”

没灭灯的客厅里，只剩沈絮的一人愣在桌边，看着肖战合死的房门发呆，久久才回过神来。

周末快乐，我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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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王一博已经不大能记得，自己是怎么样忘不掉肖战的了。

江洋村的村口有棵特别大的老杏树，花开时纷纷洒洒，枝头染了媚药，借着春江上的风那样一刮，仿佛一树粉白的雪全都摇落，随霞光软软绵绵地晕荡起伏。

王一博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觉得，那棵树在等他。

江洋村地形平坦，远处的群山相连起伏，那棵杏树在此扎根伫立过数不清的年岁，然后某一日，在絮影蘋香里抬起头望他，冲他舒展着花枝，扑簌簌讲着，“你来啦”。

就是这样。王一博心下生出了劫数的念头。

连带着，他竟还觉得，树下那个人，也是在等他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立中宵”长年辗转在不同的地方搭台子，那时恰恰好停在了江洋村。村子不大，人也少，小得不得了的学校里，只有肖战一个教书先生。

王一博记得，那天日暮苍山的斜阳里，肖战穿了一身墨绿色的丝葛长袍，坐在扑簌簌落花的杏树下，合上书，远远对上了王一博的眼，笑着点头问了好。

金丝边框的眼镜后头，是一双妥帖温润又含着霶霈雾气的眉眼，目里全是春深。

王一博的戏好，人生得白，祖上从前阵子被日军空袭炸成一片火海的洛阳城来，因此名号“白牡丹”。

他幼时就被“立中宵”的班主陈方一眼相中，入了这行儿，跟着陈方走南闯北唱了十几年的戏，更是习得了梅派真传，一开嗓就是醇厚流丽，声如林籁泉韵一般。

他在江洋村里头唱的第一台戏，是《牡丹劫》。

那日戏散之后，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的，都在台子下头给王一博鼓掌。此起彼伏的热闹声里，肖战坐在后排的角落看他，一双眼里全是惊叹与好奇。

王一博足足唱过三天，才让肖战瞧见自己卸了油彩后的模样。

“王一博，当时没仔细看过你，原来你这么白啊。”

肖战在化妆间里支着头，笑盈盈地瞧他，瞧得王一博白皙的面皮泛起红来。

他们肩并肩在落日余晖的杏树下看书，肖战当久了先生，架子拿捏得好，一字一句地给王一博讲课，可王一博却学得艰难。

他自幼时起学戏，记得许多戏文，可偏偏也只识得戏文，读赋不晓释，读诗不通义，读长篇大论就觉得昏昏欲睡。

他抱着书抿起嘴，看着肖战，有些不好意思：

“肖先生，难为你教我，胸腔空空如也，实在记不住什么大义。”

肖战一下子笑出了声：“王一博，还没有我教不了的学生呢！”

那时候的日子真好。

他在树下给肖战唱戏，晨起时拉着困得迷迷糊糊的肖战一起吊嗓子，听肖战有模有样地给他讲国文，抱着村长家的大黄狗和肖战在菜园子里抓蚯蚓，再串上鱼钩，一起去村口的小溪里钓鱼钓虾。

王一博很多次想，若上天有眼，偏怜他，那他定要三拜九叩地和神佛好好求说，说他想要一辈子留在江洋村里，和肖战一起。

可是肖战却先离开了。

那天王一博下戏之后，没找到肖战。

开场前上妆的时候，肖战还曾来过化妆间找他，拉着王一博的手念叨着哪个学生又让他头疼，撒娇耍赖地缠着王一博，不肯让他上台。

那时王一博搂过肖战的腰，耐着性子哄了许久，才让这个磨人的小兔子撇着嘴放了自己上台去唱。

“这个给你。”

肖战掏出一个小木盒塞进王一博怀里，王一博打开一看，是一圈编得细致的红绳，尺寸刚好合他的手腕。

“保平安的。”肖战的额头抵进王一博的胸膛。

“嗯，我唱完了便立马带上。你去村口，在杏树下头乖乖等着我。”

王一博收好红绳，抿着嘴笑起来，一下一下摸着肖战的头，动作轻轻柔柔的：“乖，我唱完了便去找你。”

今晚一定要吻他。

王一博心里念着，指腹擦过肖战唇下的痣，满眼都是潮起来的悸动。

他从没吻过人，王一博笑着想，肖战肯定也一样。

那晚的戏散得很早，王一博赶到肖战家时，村长已经在抹泪了。

年过半百的老人急出了汗，满是皱纹的干瘪的手一下又一下抹着发红的眼眶，青紫的嘴唇哆哆嗦嗦，背脊都塌下去了许多，看上去驼得厉害。

他哭着对陈方说：“这村子里就肖先生家有个空房，那人说路过了借宿，我就把人安排在肖先生这儿了…那人只说了住几天便走，没跟我们说他是地下党啊！肖先生眼下被那群特务处的人领走了，说是问问情况，可是…可这到现在了，也没回来。”

王一博快步走上去，拉住村长的胳膊，又怕伤着老人，因此强收着力，抖着声音问：

“那个地下党呢？”

老人边哭边跺脚：“也走了，也被特务处的人抓走了。”

陈方的眼眶也红，却和王一博不同，是有些怒出来的猩红。

他拍了拍王一博的肩：“被那帮蒙了心的王八羔子抓住，那位同志八成就是活不了的。”

王一博无心在意这些，因此没有答陈方的话，只飞快地跑到村口，一屁股坐在了溪边的杏树下面，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自己腕间的红绳。

只问问情况，肖战是无辜的。

王一博撑着下巴想。

他就在这里等肖战，等肖战回来，像之前一样，拽着自己的手撒娇。

他一定要好好吻一吻他，吻一吻他的肖先生。

可肖战没回来。

王一博坐了一整夜，直到天光亮起来，潮露攥着他的发梢儿，他都没有等到肖战。

村口的那条小溪流得湍急，杏花落了个七八，残朵儿随着水越飘越远，远到王一博看不见。

城里传来消息，特务处发生了变故，昨天带进去的人全部枪毙了。刑场里面起了大火，连带着牢狱都被烧了个精光。

村长颤巍巍拄着拐杖，只带回了肖战走时穿的那身墨绿的丝葛长袍。

和他同王一博第一日相见时穿得一样。

王一博扶着树干站起来，他吹了一夜的风，全身烧得滚烫，只看了那袭长袍一眼就昏过去了。

醒来以后，陈方给他喂药，老村长含着泪，在一旁使劲儿地搓手，搓得两只皱巴巴的手掌都泛红。

王一博垂着眼喝药，觉得苦，觉得哪里都苦，药味儿窜在唇舌间，直杀进了他的胸腔里，摧枯拉朽地焚出了悲恸，化成了锥心的痛。

陈方宽慰王一博：“阿博，养好身体，肖先生的事，别太难过…”

王一博不看他，只盯着桌上肖战留下的干净整齐的长袍，半天才说：“我有一所求。”

陈方皱眉：“阿博…”

王一博的手指攥得发红：“班主，烦劳您…请人，给肖先生做水陆道场，钱从我这儿拿。”

“这…”陈方怔了神，转头看着同样愣住的村长。

水陆道场最终还是做了。

小到不行的村子里第一次来了这么多僧人，经声不断，佛号相续，救度六道众生，历时整整七个昼夜。

王一博站在杏树下吹风，遥遥看着悬幡，后知后觉地摸了把自己的脸，摸到一手的泪水。

肖战…他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唤着，可却做不出任何的表情了，他想到肖战拽着他的手撒着娇的样子，眉眼湿漉漉的，娇气又惹人生怜。

原来那是最后一面，王一博苦笑起来。

肖战，红绳我带上了，《石头记》我也看完了，我病了一场，难受极了，你怎么就不来亲眼看看呢，亲眼好好地…再看看我。

王一博扶着树干蹲下来。

做过了水陆道场，故者便能早登莲邦，再也不会见了…肖战，肖战啊…我怎么就没，吻一吻你呢，我怎么就再也没有机会…

他终于哭出了声。

给肖战整理遗物的活儿自然而然落在了王一博头上，陈方没有阻拦，只托了村子里的林二叔帮忙照看着些。

肖战生前细致，房间理得干净整齐，王一博站在房里环顾四周，然后对林二叔说：

“您先走吧，我在这儿理一理肖先生的东西，看他还需要什么，我一并烧了给他。”

“好。”林二叔点点头，没说出一句话，只叹了一句“世事难料”，便摇着头出了房门。

静下来的房子里，王一博躺上了肖战的床，拿被子紧紧地把自己裹起来，发了狠地呼吸，似是想要把肖战残留下的气息尽数收进他的心口，缓一缓那处焚得骨肉尽灭的伤口。

那种痛，像有人拿了刻刀，一层一层磨锉着王一博的肋骨，最终在他的胸口里磨出了一腔沾血的粉末，只剩一颗没了保护的心在来回刀割的凛风里被吹得发寒且生疼。

“肖先生…肖战，你怎么还不回来。”

王一博把头埋进被子，背脊弓着，整个人缩成了小小一团。他呢喃着，半响又发起狠，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肖战…若你，若你再不回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古籍，这些拓本墨画，这些…你再不回来，我便把你心爱的物件儿全烧了！”

可肖战怎么会回。王一博掉下泪。

这个水陆道场是他亲求来的，算着时间，肖战的魂魄早被召请来了这法会，此刻已生净土了。

那一夜，江洋村的肖家瓦房起了好大的火。

肖战的牌位，肖战的衣服，肖战的照片，肖战那些教学用的书啊本啊的，全都在熊熊烈火里碎成了纸末灰烬，被风吹得四处呛人。

火里还有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王一博。

他把自己也点了，给肖战殉葬。

可最终，王一博没死成。

林二叔披着过水的棉被冲进火场里将他背了出来。

王一博白皙的背脊上烧得全是泡，血水嘶啦啦地淌，喉咙一咳，就咳出来一滩血沫子。

“诶，听说那戏班子的角儿，白牡丹，要替肖先生殉葬呢！”

“我听说，肖家瓦房那把大火就是他点的，他这是要把自己烧给肖先生呀！”

“你们不晓得哦，肖先生教过他一段时间的国文，他许是个记着大恩的人。”

“先生上课时，还同我们提过，说白牡丹的嗓子好听得很呢…可惜了，我在医院的二叔说，他那嗓子被烟给熏坏了，再也唱不了戏了。”

那夜之后，不大的江洋村里流言四起，村民们再瞧见王一博，也都会窃窃私语地议论，念起已经关了的学校里，曾经那个带着金丝边眼镜，总穿一身丝葛长袍的温润男子。

王一博成了江洋村里一块活墓碑，一块肖战的活墓碑，仿佛肖战的骨灰残魂全装进了王一博这具沉默的身体里，日日宛如行尸走肉。

王一博不再是王一博，别人见着他，想到的都是肖战，他仿佛成了肖战在这世间活过的证据。

他就这样沉默着，直到陈方带着他，离开了江洋村，来到了上海滩。

天光破晓，王一博坐在仓房的窗边，灭着灯，忆起那些细碎的片段，熬得眼眶通红。

岁深梦长，三年来，他都是在夜里行路的。

王一博期望着肖战来世有着长命百岁温暖幸福的人生，却又日日后悔着那场水陆法会，私心盼着肖战躲下了超度，一抹魂魄能前来相会，因此他日日都要唱戏明灯，只为让肖战能找到一条同他相见的路。

本以为偷渡年月至此，怎样的转山转水转经轮，都得等着来世再相逢了，却未曾想，枯木朽株的境遇里，还能逢故人。

只是可惜，王一博叹了口气，那人眼里的一江春水被磨了个干净，半点温柔都没了。

“肖战啊…”

他呢喃出声，抬起手，怔怔去抓破晓时分的温风。

***

肖战是被吓醒的。

倒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起身的时候，他发现额前的头发全湿透了，昨晚睡前没脱的衬衫此刻粘腻地潮在身上，弄得他难受极了。

沈絮听见声音，敲了敲门，进屋扫过肖战苍白憔悴的脸。

“洗个澡吧。”她没什么表情：“今天有场仗要打。”

“好。”肖战一惯清琅如玉的声音变得哑涩，他怔愣了半响，随即利落地翻身下床，钻进了浴室。

沈絮的眉头终于蹙起来。

薄雾途径长川潮汐，云层重叠间看不见鸟雀的身影，电车的声音撩起朔风，上海昨夜里落了雨，此刻都还未停。

肖战收起伞，雨珠瞬时汇成了条条江流，沿着伞面奔腾到冰凉的地板上，冲散开了76号里见不到的血腥与腐臭、听不见的哀嚎与啼哭。

董子相今日来得早，看见肖战便笑起来：“穿了这身啊？”

“是。”

肖战给他递上一根烟，一脸佻达地理了理身上的军装，欣长的身影立在76号的走廊里，灭不下周身隐隐日光。

汪卓成从办公室的门缝里望着肖战的侧脸，眼神晦暗。

监狱里的地下党是在下午跑的。

汪卓成面无表情的开着车，攥紧方向盘的指节泛白。行动队的车在后面追得急，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是催命的战鼓，震耳欲聋，沿街的杂摊锅水都跟着这场越狱和劫杀翻滚在地。

肖战开着车窗，半边脸颊湿冷，眼眸宛如死寂的潭水。

他抬手擦掉脸颊的雨水，一脚踹上前排的座椅：

“跟紧了，给我开枪！”

楚良孝吓了一跳：“队，队长…汪处长还在车上…”

“我让你开枪！”

肖战的眼神阴鹜，低声咒骂起来，放在腿上的手却狠狠抖着。

楚良孝咬牙，探出半边身子，对着前面汽车的驾驶座开枪，嘴里还不停地骂起来：

“他奶奶的，腿断成那样了，还能开这么快…”

“…青山同志…”

副驾驶上的人哑声开口，看着子弹擦过了汪卓成的耳畔，忍着剧痛撑起身，披着汪卓成的外套，哆哆嗦嗦地唤着他。

“嗯。”汪卓成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到了地方以后挟持我，换车的时候把我往他们那边推。打我左肩，我右手以后还要用枪。”

“我泄密了…”

那人嘴角裂开的口子翻皮，露着血肉。

“迷幻剂，不是你能控的。”

一颗子弹击穿了玻璃，汪卓成低了低头，却没减速，冷静地宽慰他：

“我们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放心。”

那人看了汪卓成一会儿，眼底猩红，突然一下子扑了上去。

车子开始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晃。

“怎么回事儿？”肖战眯起眼，掌心全是汗水。

楚良孝探着身子，在疾驰里被雨打得睁不开眼：

“看不清，队长…好像是汪处长扑过去了，他们打到一起了。队长…”

“撞上去！”肖战低着声音，细白的犬齿紧紧咬在一起，军装下面的衬衫被冷汗濡湿。

再撑一撑，再撑一撑，马上就要到了，要到了。

剧烈的撞击让汪卓成狠狠往前锵了一下，额头撞在方向盘上，鲜血瞬时糊住了视线，一片猩红里，他抖着手扒开缠在他身上的人，激烈的动作让对方本就断了的腿受了力，喉咙里发出低沉又压抑的吃痛的嘶吼。

“你干什么！马上就要到了，你干什么！”

汪卓成死死揪住他的衣领。

“我泄密了，人也废了，青山…”

那人哆哆嗦嗦地笑起来：

“青山，我不知道我说没说…董子相可能已经知道，76号有一个潜伏的地下党…若我说了，他肯定盯着你，你不能暴露…”

“放屁！”汪卓成低吼出声，伸手想要去够方向盘，却被人一把压回座椅。

那人浑身都是充血的伤，然而此刻，力气却大得惊人，他脱下汪卓成的外套扔在后排，紧咬着牙。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被折磨得没个样子的人强忍着痛，抓着方向盘的手都在抖，却又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钉子，将他穿透，牢牢钉在了驾驶位上。

“队长！”楚良孝回头看肖战。

肖战的指甲狠狠抠进掌心，不动声色地咽下了喉咙里的颤抖，脸上面无表情，眼神扭曲：

“撞，再撞！抓不住这个人，给你们全毙了！！”

“是！”楚良孝一哆嗦，狠狠踩下油门。

“我操了，那个孙子演这么真！”

汪卓成的耳骨磕在车窗上，鲜血粘腻的往下坠，他不放手地拽着身上的人，双目猩红地嘶吼着：

“你得活着！”

“活着…”那人转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着斜前方步行街上的石柱，抽了几声气，裂开了嘴，血沫子顺着合不上的唇角淌下来：“我活着呢…我一直活着呢…”

汪卓成的眼眶湿了。

“青山…”车子飞速朝着石柱撞过去。

“我活着呢，日后你看着城门，能见得到我。”

他压着汪卓成的身子，残喘中，缺了指甲的手哆哆嗦嗦抓来匕首，没什么犹豫的直直插在了汪卓成的左肩。

左臂一阵痛麻，血汩汩地往外冒，痛得汪卓成掉下眼泪，嘴唇翕动，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青山同志，你看得见我的。”

车子轰然撞上石柱，报废般冒起股股惨白的热烟，机油的气味刺鼻，一片耳鸣里，汪卓成听见了那个嘶哑的声音笃定如玉山：

“我立城门上…以、以身为剑，战守…中华。”

肖战先楚良孝一步跑下车，握着枪的手在抖，他示意楚良孝等人停在原地，自己一步步靠近那个已经变形了的汽车。

驾驶位的车门被人一把推开，汪卓成满脸满身的血，踉跄地滚了出来，跌在地上，越过肖战，冲着楚良孝喊出声：“愣着干嘛，抓人！！”

“是！”行动队的人一拥而上，将那半死不活的人从车里拖了出来。

混乱的脚步和刺眼的浓烟里，汪卓成和肖战对视片刻，深吸一口气，抖着唇，彼此怎么都笑不出来。

肖战蹲下去，僵硬地把汪卓成抱进怀里，然后回头冲楚良孝喊：

“把人押回部里，别死了，快点，送汪处长去医院！”

汪卓成借着肖战搀扶的力道，艰难地抬起手，死攥住了他的袖口。

肖战的眼眶酸涩，强撑着压抑住自己，他明白汪卓成的意思，他绝不能掉下泪来。

数万万人朝战场连天的炮火奔赴过去，唯他们反其道而行，孤身逆人潮，顶着万人唾骂的头衔，成了些没冢、没坟、没清白的孤影。

没人懂他们，看着同行的伙伴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甚至死在自己手里。可脚下的土地，头顶终将明朗的天幕，和一身鬼衣之下坚定不移的信仰都在好好看着他们。

汉奸又如何，外人口中的清白又有什么重要？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肖战深吸一口气，唇瓣痉挛着开合。

昏过去之前，汪卓成看清楚了他的口型。

“青山，不怪你。”

*他们是地下党啦.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是黄仲则的诗

—————————

03

厅堂里灯火辉煌，紫檀硬木桌椅，地板上铺了一张两寸厚刷着二龙抢珠的大地毯。董夫人的高跟鞋无声地踩过来，端着茶果递到了案几上。

大沙发两长四短，对开围着，黑绒底子洒满了烫金醉红的梅花瓣儿。

“劳烦嫂子亲自给茶，快歇着吧。”

汪卓成双手接过瓷杯。

“没事儿，你们有工作要说，大晚上了，也麻烦你们跑一趟。”

董夫人大方地摆摆手，又冲肖战笑问：

“沈小姐没什么意见吧？”

“没有。”肖战摇摇头：“絮絮不管我这些事。”

“那便好了。”

正中沙发上的董子相吞吐出一陂烟雾，摆手示意董夫人离开，待客厅静了下来，才又吸了口烟。

“不知道秘书长这么晚叫我们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人招了。”

董子相抿了抿嘴，烟雾都遮掩不住面上的兴奋。

肖战的指尖有一瞬的僵硬，转而也满面惊喜地冲汪卓成挑了挑眉，朗声笑起来：

“招了？早上我看的时候还哑了一般，看来我这口血痰可真是没白挨。”

“啧，还是个哑的。”

董子相似是也想到了上午监牢里的那出闹剧，一下笑出了声。

“用了迷幻剂？”

汪卓成放下茶杯：“催眠状态下的话可准？”

“你放心，他知道什么就能说什么，不知道的，也编不出来。”

董子相捻灭了烟头，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进沙发里，轻叹口气：

“梅机关催得紧，我刚接了石田的电话，要我们快速实施抓捕。大晚上的把你们叫过来，就是为了商量一下。”

肖战皱起眉：“两个据点，一起端？”

董子相摆摆手：“那个地下党透露说，两个据点都是错开活动的，我们得抓上两次。”

“他们最近一次的集会是什么时候？”

董子相冲汪卓成比了个数字：“两天后。”

“两天后，先端掉一波，但是秘书长，会不会打草惊蛇…我们端了一个据点，另一个听见了风声，暂停了集会，岂不是失了半壁江山？”

肖战的指尖摸索着瓷杯边缘，低头沉思。

“所以才叫你们来。”董子相翘起腿：

“肖队长负责抓捕，给我个方案，把动静降到最小。情报处动作也要快，在第二处据点得到风声之前，给我把人找出来。具体的信息等明天到部里，整合成资料送到你们手上。这次上面盯得紧，办得漂亮些。”

“好，您放心。”

汪卓成点点头，瞥了眼肖战，对董子相定声说：

“肖队长新官上任，我会帮衬着的。”

肖战的眼神突然冷下来，赶在他反驳之前，董子相拍拍手，止住了两人之间的火药冲天：

“好了，就这样，你们商量着来，明天具体的抓捕方案定出来，两天以后，就是立功的时候。”

“是。”

车子平稳地驶过夜晚寂静无人的街道，车灯晃过弄堂里罩了油布的摊子，偶有几个百乐门出来的醉汉倒在墙边，被光一扫，清醒了大半。

“沈絮睡了？”

汪卓成握着方向盘，小心观察了下四周，低声问后座上的肖战。

“没。”肖战搓了把脸：“等着我回去，据点的事得汇报一下。”

“方案想得出吗？”汪卓成转了方向盘，调侃起来。

肖战看着窗外，也笑起来：“正儿八经写给他就行。”

“对。”汪卓成点点头：“反正他也抓不到人。”

“话别下太早。”肖战掐了掐眉心：

“得把消息递出去。时间有点紧，董子相看得严，我们得想个办法。”

“你不能再去‘立中宵’了。”

汪卓成把车子停在沈家门外，熄了火，低声说：

“从沙逊大厦递出去，让那边的人再想办法。”

肖战摇摇头：

“太慢，来不及，况且被抓的…不知道会不会把你捅出去，如果董子相知道有人潜伏，你在76号时间长，他放不过你，一定盯牢了你。”

“你要去‘立中宵’找‘城墙’？你有把握找到他吗？肖战，我们的情报不多，贸然联系上线，有可能出大乱子。”

“黄仲则…老谢死之前交代过我，‘城墙’在上海，位置是‘黄仲则’。”

肖战抿了抿嘴：

“不会错，‘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阿成，不会错，全上海只有‘立中宵’才能对得上‘黄仲则’。”

“太冒险了，‘城墙’失联很久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叛变了，贸然暴露，很危险。”

汪卓成攥紧了拳，接着说：

“这样，你让沈絮明天约董夫人吃饭，去沙逊大厦，就说想打听打听你的事儿，暗号她知道，董夫人不懂这些，沈絮相对安全。‘立中宵’太危险，沙逊大厦那边同时动手，还能有个保证。”

“好，我回去和她说。”

“还有，肖战，你不该撒谎。”

汪卓成转身看着后排的肖战。

“什么？”

“王一博，今晚那个王一博。你们交情不浅，根本不是什么萍水相逢…肖战，他是白牡丹，是吗？”

汪卓成看着沉默的肖战，咬紧了牙。

灯影披在肖战明暗不清的面庞上，像一纸破不开的电文，字里行间解不出飘摇国度的血雨腥风。

“你听过他的戏，同他攀谈过，有了交情，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现在瞒下石田，日后，如果王一博露了破绽，石田很有可能不会再信任你了。”

肖战依旧低着头不讲话。

汪卓成皱起眉：“你还是找个时间，跟石田隐晦地提一提，王一博长成那样…我看石田也差点动心思，你就说，不想被沈絮知道。惧内的名声虽不好听，却是个好被理解…”

“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可这…”

“没关系，我会做好。”

肖战松开搅在一起的手指，抬头望着汪卓成：

“石田面前，我和王一博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肖战！”

汪卓成变了神情，收起了一身的散漫，声音里带了怒意和警告。

“透露给石田，是会省掉许多风险。”

肖战撇开脸不看他，只轻声说：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哪一天我暴露了，死了，石田会把他怎么样？”

汪卓成噤了声，半响，撤身坐回了驾驶位：

“但愿你的那个故友是个聪明人。”

肖战抿了抿嘴，打开车门，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问汪卓成：“监狱里的，怎么救？”

“你跟沈絮商量一下，明天去部里，我在办公室等你。”

“好。”

夜风裹着墨色卷起肖战的衣摆，沈家的门灯映出了他好看的脸，汪卓成看着肖战单薄的背影，突然有些潸然的冲动。

牢狱里审人时他去看过，腿已经废了，被电出一身污秽，就算救出来，也是个废人了。

可那也是活着。没关系，活着，就能看见胜利。

汪卓成看着肖战一步一步走进洋楼。

就算那阴暗监牢里刮骨削肉的折磨是他们最终的归处，也不能怕，他和肖战一样，和沈絮一样，和很多不知名姓的人一样，他们走了这条路，就算日日裹着这身恶心人的军装，就算没有战场的马革能包裹残尸，就算他们是地狱里见不得人的战士，那也没关系。

汪卓成发动了车子。

他想起肖战曾经对他说的：“阿成，都是发过誓的人，轻生死而重然诺。”

是的，他们发过誓。

汪卓成的车子划破黑夜长街。

他们可以无功，无德，隐在豺狼堆里，背负万人唾骂，乃至无史，甚至无名，但他们发过毒誓

———“不破楼兰终不还”。

***

戏院的仓房里，王一博仍没有熄灯，他拿着剪刀，小心地把肖战从那张花光了他所有积蓄的结婚照上面剪了下来。

照片上的人勾着唇角，瑞凤眼的媚气被一身军装冲散，宽阔的肩膀似是再套不下丝葛长衫了。

“看得出，你不想认我。”

王一博抖着指尖，小心翼翼摸过肖战的微笑的脸，自言自语着：

“你不想认，就算了，不认就不认，没关系的。”

他讲着讲着，酸涩就近在咫尺。王一博不敢眨眼，只这样看着照片上的肖战，怕自己掉下泪。

他想到，三年前的那棵杏树下，合上《石头记》以后，他跟肖战嬉说着也想做块儿石头，红尘走一遭。

“怎么，我做不得那最后一块儿补天顽石？”

“做顽石干什么…大荒山，无稽崖，落堕情根，是要被仙人弃下的。”

“仙人弃我便弃我，我有什么在意？肖战，你不弃我便好了。”

那时的肖战穿着墨绿的丝葛长袍，金丝边框的眼镜温温润润，坐在树下看着王一博笑：

“好，我发着誓，不弃你。”

“教我一辈子国文？”

“对。”肖战笑起来，伸手接住飘落的杏花，声音泠泠淌出一汪甘泉：“教你一辈子国文。”

“骗子。”

王一博艰难地勾了勾唇角，把肖战的照片装进贴身的布兜里，和胸膛一起，贴得紧紧的。

过了很久，又抖着唇重复了一遍：“骗子。”

***

难得熬到一个山水皆绿的早晨，雾不闷，反而透出股清凉。

报童套着小马甲沿街跑着，卖力地嚷嚷。五香茶叶蛋的味道闻着让人垂涎，小朋友攥着钱，眼巴巴等自己的火腿粽子。

弄堂口的无锡来的小贩冲着马路喊：“豆腐——花——哇！”一声“花”字拉起长音，拖得肖战扔了银元过去。

“肖队长，今天走着去啊？”

小贩盛好豆腐花，殷勤地递给肖战。

“嗯。”肖战挑着眉闻了闻：“空气好，走起来舒心。”

音乐学院的女学生背着琴盒急冲冲跑着，药店的医生拉开门，冲着报童招手，肖战侧身绕过巡逻的警察，深深吸了口清爽的薄雾，一条直道儿地往76号走。

“还是热，不过也快热到头了。”

肖战把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上，解开衬衫上头的扣子，仰着脖坐进了办公椅子里。

“早上也热，队长走着来的？”

楚良孝倒了杯冷茶搁到肖战桌上，扫过他因为仰头而更突兀的喉结和打开的领口下白皙的皮肤，无声地抽了抽眼角，替肖战把办公室的窗开得更大了一些。

凉风从窗户吹到肖战脸上，他睁开眼，舒服地坐直身子，喝了口冷茶，一副活过来的样子。

“在外头跑的日子多了去了，想着锻炼锻炼身体，结果还是受不住热。”

“哪儿用得着您亲自跑啊。”楚良孝挠着头笑起来：

“抓人这种事儿我们干就行，队长你就在车里坐着就成。”

“这次可不行，我得和你们一起。”

肖战摆摆手，也起身倒了杯冷茶给楚良孝，有些头疼地说：

“这次上面看得严，部里的人都盯着我们行动总队，办不好这个事儿，秘书长能把我送去梅机关喂狗。”

“那沈三小姐还不得把我们76号给掀了？”

楚良孝喝了口茶，开起玩笑。

“去去去。”

肖战笑起来，假踹了他一脚，又睨了眼门口，才低下声音说：

“就算秘书长放过我，情报处的那位也饶不了我。诶，我就奇了怪了，部里这么多机构，他怎么就天天和我过不去。”

“诶哟，您可别说，我还忘了。”

楚良孝咽下最后一口茶，急急放下茶杯：

“早上汪处长来的时候，见您办公室还空着，那脸臭得跟什么似的。说是情报处的方案出来了，要您一来就去找他。”

肖战撇了撇嘴，懒散地站起来：“行，他是爷，平级着呢，弄得跟我是他的兵蛋子一样。”

楚良孝乐了，替肖战把门打开，猫着身子凑在门口扯起嘴角：

“加油啊，队长，祝你平安。”

肖战回身，瞪眼踹了楚良孝一脚，后者才幸灾乐祸地关上了门。

“走着来的？”

汪卓成还是一身海军服，裹得不发汗，热气似是完全不侵身。

“怎么人人见我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

肖战笑了笑，仰躺在了沙发上。

“滚起来。”

汪卓成冷着脸，抬脚在屋里走了一圈儿，掌心快速的摸过桌下、花叶间隙和其他的角落，确定没有监听器，才转过头轻声说：

“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你想得怎么样？沈絮今天去沙逊大厦，我晚些时候去一趟‘立中宵’，抓捕方案一会儿就给董子相。”

肖战坐了起来。

“你是行动队的，越了狱，得你去追去抓。”

汪卓成和肖战对视：“所以牢里那个人，得我去救。”

他一身海军领的军服，沉默如一树松枝，牢牢钉在了76号罄竹难书的横行上，在这傀儡饿狼堆儿里不露一份恶色，炮火冲天的风都吹不动他丝毫。

肖战平静地收回目光：

“沈絮的意思是，我先去套一下董子相的话，摸清楚情况。行刑的通知没下，他在牢里暂时没有危险，我会找个理由让楚良孝照看着些。”

汪卓成双手撑上桌沿，闭目摇摇头：

“搞不搞得清情况，这人都得救，董子相的话要套，但却等不了。明天行动，你掩护我。”

“好。”肖战利落干脆地应下，没有别的话。

一针迷幻剂，他和汪卓成谁都不知晓，那个电椅上曾同他们并肩的人，和董子相吐露了多少。

可此刻汪卓成的眼睛里平静如江边深流，他知晓终点在何处，也知道前路该如何走，因此这路上刀枪剑戟什么也好，全然撼不动他。

这身衣服给了他终点。

要么赢到最后，要么，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走廊里零碎的脚步声多了，部里的人已到了个七七八八，肖战理了理衬衫往外走，临到门口，转头看向汪卓成。

“青山。”

他突然念出了汪卓成的代号。肖战笑了笑：

“会活着的。”

“我们都会。”

*彩唱是画了油彩唱，清唱就是正常唱

*海军服是参考了有段时间汪伪特务的军装有海军领。

—————————

02

凌晨下了场雨，到了早上却停了。

空气里带着丝丝潮，猎猎长风啃咬过沙逊大厦墨绿色的金字塔铜顶，巷口的新书局开张，一些学生堵在门口笑闹，有几个还拐进巷子里擦了擦皮鞋。

76号的监牢里阴森森，被这场短促的暴雨渗得更潮，水淋淋的感觉裹得整个监狱密不透风，血腥味和腐臭味隐约，小窗透来的光都让人觉得压抑。

电椅上的人都不成人样儿了，掺着涎液的血水坠得滴滴答答，上过老虎凳的膝盖骨扭曲变形，腿上充血得骇人。

楚良孝守在电箱旁边，有些烦躁地拨弄着开关。

这是昨天半夜刚抓回来的地下党，扔来牢里审了一夜，指甲都被拔得没剩几个，人却跟哑了一般。

又不敢真把他弄死。楚良孝有些没招儿了，等到早晨肖战来部里的时候，还什么话都没套得出来呢。

不知道这个新上任的队长会不会生气。楚良孝思忖着，心里有些畏缩。

肖战倒没发什么火，甚至对弟兄们一夜的辛劳表示了慰问和谅解，此时招招手，笑着示意电箱旁边的楚良孝停下。

他今天没穿军装，只一身褐紫色的西装，扣子系到最上头，也没遮得住修长的脖颈和那块儿喉结，不怎么宽松的西裤裹得腿修长，一双皮鞋擦得锃亮，手插进西裤的口袋，背脊挺拔出流畅的曲线。

不愧是沈家看中的女婿，楚良孝偷偷多看了肖战一眼。

是真的好看，模样这么出挑，干净得一点儿都不像76号的人，口鼻眉眼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也没什么暴戾的血腥气，怪不得女人们一见了肖战就往他身上贴。

肖战没理会楚良孝的打量，只看了看电椅上还有些意识的人，绕过满地的腌臢污秽走过去，掏出了口袋里干净的白布巾，动作轻柔地擦了擦那人面上的污血和透着一股子腥味儿的汗，温和地开口说：

“抱歉，替我的弟兄们向你赔个不是。这狱里空气不好，你主动一些，我们大家都有台阶可下，对不对？”

那人动了动眼皮，看向肖战。半响，掉了牙的血嘴裂开，发出了几声扭曲的笑。

笑过后之后，“呸”的一声，一口血痰直吐在肖战脸上。

肖战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却觉得腥味儿更甚。

“你们尿他了？”他把布巾扔在地上，瞥了眼电箱边有些慌张的楚良孝。

楚良孝急忙快步走过来，狠狠给了那人一耳光，又不解恨地往他胸口上使劲儿踹了一脚，才换上讪笑对着肖战：

“不是，队长，他什么都不说，兄弟们着急…大晚上的，也是熬得不舒服了…”

肖战瞥了眼地上的布巾，不慌不忙地走远了些，淡淡地吩咐说：

“以后这种泄愤的手段等人开口了再说，这帮人骨头跟石筑的一样，硬的不来就得来软的，别早早就折了人家这种顶天立地的好脊骨。”

“怎么，生气了？”

牢门口一声调侃的笑，肖战回身，看见董子相满面春风地走进来。

“秘书长。”

肖战低头示敬，然后无奈地松下一口气：

“比不得好脊骨，这一口吐得我恶心，他们泄了愤，结果全恶心回我脸上了。这人我是看不下去了，浑身不舒服，得回去洗脸。”

董子相点了点头：“不急，去洗洗吧，这人死不了，让良孝在这儿接着审，我看着。”

“怎么您亲自看着？”肖战皱起眉，看了眼被电得抽搐的人，低声问：“这么重要？”

董子相点点头：“两个据点，都得靠他。要是能把这拨儿人洗了，上海能安宁好一段时间。到时候，石田那儿的头功记给你！”

“可别，秘书长。”肖战亮了亮眼睛笑起来：

“抓人的时候我在那儿听戏呢，这被吐了一口也没审出东西，哪来的脸抢功。”

“你刚来，总得有个实事的功绩撑腰。再说了，沈小姐已经拜托过我了，这面子我可得给。”

董子相安抚地拍了拍肖战的肩，摆手示意他不用再推辞。

肖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谦虚了好一阵，才快步出了牢狱，在盥洗室里洗了把脸，坐回了办公室。

窗开着，阳光斜进来，晒得肖战周身敞亮得很，他眯起眼睛遥遥望着76号门口的那条大街。

电车驶过，自行车也丁零，卖袜子的小贩嗓子好，大中午了还在那儿嚎：“看得便宜请侬买，看得勿强勿要买！”

对街口的方糕摊上停了几个小孩儿，听部里的人说，那个老阿叔的薄荷糕和黄香糕都卖得好吃，错过就是可惜。

十里洋场，太平盛世。

肖战倚在靠椅里，指尖没规律地点着上了漆的红木扶手，目光隐晦复杂，看不出什么欢喜。

此刻的大世界外头，王一博拎着梨膏糖，没什么脾气地跟着小赵买口脂。

小赵拿了银元递给店家，回头冲王一博埋怨着说：

“梅念姐姐的这些东西平常都是阿苏来买的，她这几天回乡，可倒好，活儿全落在我们头上了，等她回来，我可得多让她替我分担点儿，把这个债讨回来。”

王一博笑起来：“阿苏是家里有事。”

“我知道。”小赵接过口脂，和王一博肩并肩往外走，边走边说：

“我就是泄泄愤，阿苏回乡这趟，我还担心着呢…我听说，哪哪儿都投降了，总觉得外头不安全。”

王一博眨了眨眼，没接他的话。

年前日本偷袭了美国，连香港的英军都投降了，年后的报纸上天天说，南边已经一团乱了。外头炮火冲天的，梅机关的石田越发春风得意，上个月还去百乐门跳了舞，一副与民同乐的架势。

“哎，这仗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赵跟王一博肩并肩走着，路过照相馆门口的橱窗，瞟了眼上头贴着的照片，全是上海街头巷尾的繁华安定，外头尽是流离失所，这几张相纸，搞得上海滩像是个被什么铜墙铁壁圈起来的太平盛世。

“还是这儿好，怎么着都别往外跑了。”

小赵念着往前走，一回头，却发现王一博直愣愣立在照相馆外头，死盯着什么，拎着梨膏糖的手都在颤。

他走过去拍了拍王一博的肩：“看什么呢？”

王一博回过神，咬了咬牙，抬手指上其中一张照片，问道：“这是谁？”

他本就嘶哑的声音更颤了几分，那种干剌给小赵吓了一跳，他顺着王一博的手看过去，是一张拍得极好的结婚照，上头的男子容光焕发，女子更是温婉可人。

“阿博，你是不是有几天没出过门了啊？”

小赵笑起来，撤身看了看照相馆的门头：

“这你都不知道？这是76号的肖队长和沈三小姐的结婚照啊！哎呦呦，没想到是这儿拍的。”

“…肖队长，结婚照？”王一博的嗓子有些堵，他抖了抖嘴唇，艰难地涩出了几个音节。

“对啊，肖战，76号行动总队新上任的队长，刚来没几天，那可真是在浮花浪蕊里头数一数二的爷…听说早些年就是个教书先生，后来不知怎的就被上头看中了，没多久就从广州调到上海来了。诶，他昨儿还在咱们‘立中宵’听戏呢，你没见着？”

“沈三小姐同他…”

小赵奇怪地看了王一博一眼：

“你不会连沈家都不知道吧？酒店、茶叶、电影，他们家都涉足，我听说，女影星姜云，就是沈家大少爷的女朋友呢。啧，肖队长能娶沈三小姐，可真是他的福气，76号那种狗踩狗的地方，这么大一靠山，可稳妥得不得了。”

“这样么…”

王一博低声应着，又看了看那张结婚照，把梨膏糖塞进小赵怀里，推门进了照相馆。

老板被他的破嗓子吓了一跳，愣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王一博盯着他，把怀里的银元一股脑儿地倒在桌上，又问了一遍：

“那张…沈三小姐的结婚照，卖不卖？”

“你这是干嘛，疯了？哪有买别人结婚照的？”

小赵盯着那堆银元抽了抽嘴角，上前去拉王一博。

王一博甩开他的手，不理不睬，只抿着嘴看老板。

“卖，卖卖卖，当然卖，就要一张是不是？”

老板终于回过神来，看着桌子上小山高的银元笑开了花儿，急忙小跑过去把橱窗上的照片摘下来递给王一博，然后将银元全拢进了桌子下头的抽屉里。

“一张照片要这么多，你这不是坑人吗！”

小赵拽开只顾盯着手里照片的王一博，不满地冲老板叫嚷。

“诶哟哟可小声点儿，这位客人愿意给，我哪有不要的理。只不过…”

老板看了眼王一博，压下声音神秘地说：

“花这么多钱买沈三小姐的照片，什么心思我能不知晓？我卖便卖了，但是你们可别到处给我宣扬就成，小本生意，我可惹不起沈家…”

“瞎三话四！没有的事情！”

小赵狠狠瞪了老板一眼，拉着王一博就走。

王一博没觉得有什么亏，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仓房里，谁都不让进。

“你说他是不是个阿木林(笨)？那么多银元，积蓄全出去了吧，就为了买个照片？”

小赵边翻着戏文，边跟王翰絮絮叨叨地抱怨。

王翰泡着茶水，倒没什么惊讶：

“他一直是个怪的，做什么事儿都不稀奇。诶，今晚什么戏？还是《洛神》？”

“对。”小赵抬头：“还唱这个，明天阿苏就回来了，我可是能歇歇。”

大厅里的八仙桌被撤了下去，一式的红木靠椅三三分开，日暮一落，台子下就凑了不少人。

梅念今日是清唱，细眉水眼的，着一条薄纱旗袍，配了双银朱砂的高跟鞋，腕上笼了一副白金镶碎钻的手串，发上一支珊瑚缺月钗，寸把长的紫瑛坠子直吊下发脚外，衬得人娇美许多。

戏到一半，贵客却来了。

石田有段时间没露面了，听说76号昨夜抓到了个地下党，如今瞧着他果然面上有喜色，两撇小胡子，显得心情格外好。

汪卓成正儿八经地穿一身海军服，和褐紫色西装的肖战一齐跟在石田身后，一个赛一个的英挺。

小赵瞄了一眼，不禁感叹，如今76号招人，都得看面相的？然后又倏忽想起什么，迈了步子就往后院跑。

“阿博，你别关着自己了，肖队长来听戏了！”

小赵拍了拍仓房的门，压着声音唤，隔了好一会儿，那扇小木门才终于打开。

石田今日心情好，牢里那个只要审出来些东西，便能一举端了两个地下党的据点，这可是一等一的大功劳，上头的赏少不了。

他看了看汪卓成和肖战，操一口流利的中文，欣慰地笑起来：

“你们俩也辛苦，放松放松，听个戏。”

“石田总长，昨儿我跟着秘书长沾光，今儿就跟着您沾光。”

肖战把火递给石田，又朝台子上递了个眼色：

“两天，连着都是梅念的场子。”

“肖队长倒会讲漂亮话，赶明日你把梅念也收了，这个光我还跟着总长沾不上了。”

汪卓成瞥了眼殷勤递火的肖战，不屑地哼了一声。

“别吵架，别吵架嘛。”

石田吸了口烟，看着脸色都不大好的二人，和气的笑了笑。

肖战背靠沈家，自打入了76号，就是做个游手好闲的“白相人”，却也能捞到不少好处。

早就听说，每天在办公室里头勤勤恳恳的汪卓成汪处长，最看不上肖战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嘴脸，两个人明里暗里的都不对付。

石田调侃道：“汪处长，肖队长，你们再吵下去，我可就让你们上台去了。中国有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不知道你们两个大男人，能不能唱出来一台好戏。”

肖战倒不怕，对着汪卓成阴阳怪气道：

“那感情好呀，你唱游园，我唱惊梦，把这出昆腔的戏祖宗搬出来，较量较量，看看谁污了大家的耳朵。”

石田哈哈大笑起来。

汪卓成鼻子出气，理了理自己的军装，睨了眼肖战一身的风流劲儿，嗤笑道：

“新来的，可是没听过总长唱戏吧？石田总长也唱戏，他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劝肖队长，趁早别在这儿班门弄斧。”

“汪处长还记得呢，提起来都脸红。”

石田拿了烟，拍了拍汪卓成的肩。

肖战也坐正身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准备张口，一双骨节分明的细白的手端着糖盒和茉莉香片，稳稳放到了三人面前的紫檀桌上。

那手生的实在好看，石田顺着抬头，看向王一博的脸。

面色白净，布褂子朴素整洁，顺出来的脖颈修长，喉结突兀，眉眼浓密狭长，精巧的鼻梁下落一个红唇，整个人清俊得很。

好看，真是好看。石田挑挑眉，望着王一博的眼里掺了些精光，没注意到一旁肖战发抖的指尖。

“茶分得不错，分好就下去吧。”

汪卓成看了眼肖战的手，冷着脸催促王一博。

“汪处长，别老那么严厉。”

石田温和皱起眉，随后对着王一博笑起来：

“我很久没来，倒没见过你。”

“总长公务繁忙，辛苦了。”

王一博点了点头，声音嘶哑，瞬时熄灭了石田眼中的火。

石田有些扫兴的摆摆手，示意王一博下去，又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肖战：

“听董秘书说，‘立中宵’先前与肖队长碰上过，可认得这个伙计？”

肖战抬头看王一博，不动声色的眼里，却硬生生被王一博看出了悲哀，像是那洲头野蛮江河捧出的一抷苦酒。

“初次见面，你手脚倒是麻利。”

肖战温和克制地礼貌笑道。

“初次见面？看来是没见过了？”

石田看了眼王一博，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眼神中的波动，有些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可能见过？”

肖战面不改色，没什么遮掩，无奈地跟着笑起来：

“早些年在江洋村儿的时候，‘立中宵’里是彩唱，妆画了满脸，我实在不知道同这个小伙计见没见过了。”

汪卓成点了点桌案：“他…这个嗓子，不是个唱戏的吧。”

“你叫什么？唱过戏吗？”石田问王一博。

“回总长，汪处长，肖队长，我叫…王一博，没唱过戏…肖队长不记得我，那时候在村子里，我见过您的，不过萍水相逢，您可能忘了…”

“抱歉，我可能真的忘了。”

肖战掐了掐眉心，有些不好意思，隐隐的，僵直的脊背逐渐舒展放松开。

“原来如此，都是彩唱。”

石田眼中了然，摆摆手让王一博下去了。

戏还在唱，梅念的嗓子如传闻中一般好，石田已不再上心这个插曲，摇晃着手腕打拍子，应和着台上的梅念，投入极了。

轰然的掌声里，汪卓成松开了紧咬的牙关，瞥了眼肖战被瓷杯烫得发红却都不自知的掌心。

“阿博，你跟我来。”

后院仓房的门口，“立中宵”的班主陈方站在那儿，沉默地看着低头走过来的少年。

他嗓子坏得不入耳，因此不爱讲话，总穿着一身布褂子，低着头，白皙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搓洗布巾和搬挪戏箱而发着红。

陈方看过去，眼里有些痛色。

“班主…”仓房门被关严，王一博转过身，静静看着陈方。

陈方叹了口气：“阿博，你知道，76号里都是些什么人。”

“您早知道了。”

王一博没答陈方的话，只抬起头来看着他：

“您早知道，他还活着？”

陈方摇摇头：“也就是从他来上海出任行动总队的队长，我才知道的，没几天的事。不曾想，一别三年，他倒是摇身一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三小姐，班主了解么？”王一博攥了攥拳，静静问。

“高门大户的深闺小姐，谈什么了解不了解的。”

陈方摆摆手：“我见过，温温婉婉的，是个掌上明珠不经事儿的俏丽模样。阿博，别再想什么不该想的，现在你们没有了交集，你只需记得，素不相识是最好的。”

王一博的喉结蠕动，似是咽下了许多反驳的絮语，压抑了半响，才颓然地喃出一句：

“可我和他并非素不相识。”

“那就别记得了。”

陈方看了眼垂眸的少年，皮相好得不得了，却可怜配了这么一副嗓子，眼里冒出憾色：

“素不相识，对你好，更是对他好。”

陈方看着失神的王一博，恨铁不成钢一般痛着声：

“特务…那都是日本人的走狗，汉奸，大汉奸啊…”

76号…王一博看着窗外黄昏寂静祥和的天，前院儿里的热闹声清晰可闻，听不见一声寒鸦悲啼，望不见一枝枯木横陈。

山河破碎风飘絮，可百事从欢的上海滩红尘醉饮，埋头在尸堆里，不觉得煎熬，也似乎没有血灰。

夜半，王翰拿了热豆浆来给王一博送。

“班主说你病了，让我热了豆浆送给你。咋的就病了？”

王一博接过豆浆，小声说了“谢谢”，一口一口抿着喝起来。

“我今天听前面给石田添茶的人说，你和那个新上任的肖队长认识？”

王翰压了压王一博腿上的被子，满脸的好奇。

“嗯。”王一博垂着眼。

“肖队长模样真好，诶，你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你俩不熟吗？”王翰挠挠头：“你俩咋认识的，啥关系啊？”

王一博垂下眼想，什么关系…他跟肖战是什么关系呢？

那年江洋村村头的杏树下，肖战跟他肩并肩坐着，他们从梁祝化蝶一直聊到了黄仲则的诗，聊到杏花铺了一地。

可那日，从玫瑰色的晚暮到万丛星子的长夜苍穹，王一博都没有机会，或者没有勇气，揽过肖战的肩，好好抱他一下，吻一吻他。

那个他想了很久的，温柔的，青涩的，小心翼翼的亲吻。

他抬起头，似是淡漠平常地对着王翰说：“前几年在个村子里搭台子，肖队长教过我一阵子国文。”

只如此罢了。

我觉得他们两个都得有点分离焦虑症。

异地恋倒数五天。

王一博开始变得极度/狂/燥，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琼/瑶剧式怒吼，打个游戏恨不得把手机屏戳碎。还不是熟人局没办法开语音，遇上不靠谱队友连跪三把段位下跌，一口气憋在心里闷出个瓮声瓮气的/艹。

游戏没法打了，王一博开始沉浸式抖腿/啃/指甲，边/啃/边看全世界不顺眼，妈/的怎么我明天下午还得拍广告啊什么广告不能等肖战去了内蒙再拍？这钱给了吗是给肖战了吗还是在公司压着呢？我/靠/这倒霉公司怎么还不倒闭？公司不倒闭窗帘能闭一下吗这太阳有必要吗这么闲不如替我去拍广告呢！

王一博怦然起身愤怒拉上窗帘，哗啦一扯好悬没给窗户直接卸了。肖战看着剧本被吓一跳，皱着眉头赶来训人，狗子静悄悄绝对在作/妖！三天不打/你就要拆房是吧！

王一博扭头看一眼肖战，绷着下颌线冷着下三白要跟全世界刚到底的戾气烟消云散，嘴角一撇脸蛋儿一皱简直委屈至极，宝宝——！

肖战莫名其妙被人锁进怀/里/一顿/亲，拳打脚踢地挣扎，妈/的/王一博你有病……哎我/靠/别/蹭/我眼镜我刚擦干净！你/他/妈方头明啊这么多油我眼镜又看不见了！

最后被罚用洗洁精把眼镜洗三遍，王一博还可怜吧啦从门框边探出个脑袋问肖战，宝宝你能过来陪我吗？

肖战叽里呱啦骂一串重庆土话，翻着白眼过去站桩。王一博暂时不焦虑了，美滋滋搓眼镜，搓一下看一眼肖战，搓三下腻歪歪喊声宝宝，搓五下送出个飞/吻。

等到肖战戴好眼镜重新拿起剧本，王一博短暂建立起的心理防线骤然崩塌，垮着个脸不管不顾往地毯上一坐，下巴往肖战膝盖一搭，也不说话就盯着人看。

肖战挪开剧本看他，这是演哪段戏呢，我要去拍戏就得先从你身/上/跨过去？

王一博不搭理他，在肖战膝盖上换了个方向继续趴。肖战觉得好玩，剧本卷个卷儿戳王一博发旋儿，郭靖守襄阳你守我是吧王大侠？

郭靖两个字深深刺痛了王一博脆弱的神经，他正要抬起头抱怨，肖战忽然拨开他刘海/亲/了额头一口。

王一博瞬间瞪圆了眼睛，肖战笑着看看他，接着亲/了一下他鼻子，傻啦？

王一博如梦初醒，刚要扑过去又顿住了，小心翼翼先摘了肖战眼镜，才猴急地窜上去/狠狠/亲。

再戴起眼镜看剧本时，肖战空着的左手被王一博/扣在了掌心。肖战跟着剧本轻念台词，读着读着轻轻咳了两声。

王一博想着去厨房倒杯水，刚松了手站起来，肖战立刻抬头看他，怎么？

王一博愣了愣，冲肖战伸出手，给你倒水喝，一块儿去呗？

手牵手去厨房的路上，王一博捏捏肖战手心，你其实也挺离不开我的，肖战。

肖战大方点头，嗯。

王一博单手给他倒杯水递过去，你就装，就非得让我猜，是吧？

肖战嘟起嘴巴喝水，冲王一博眨眨眼，那你别猜。

王一博学他噘嘴，我就猜。

又挨一顿打，但焦虑症似乎好了点。

异地恋倒数三天。

剧组放了几天假，肖战除了出门拍商务就是在家里忙前忙后收东西，但不是收他去剧组用的行李，是收家里东西。

跟过年似的囤了一大堆吃的，盒马生鲜美团买菜山姆超市连着下了好几单，工作室三个胖子轮番送货上门，满头疑惑问肖战，老板虽然咱们去内蒙是挺远的，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吧？

肖战心不在焉哗啦哗啦翻着袋子赶客，别点我了肯定饿不着你们，今天算你们加班行了吧？

在群里抢了红包，一人还分了个山姆的麻薯面包，胖子们心满意足回家了，留下茶几上五六个大购物袋。

王一博端个小板凳在厨房门边坐着，看肖战进进出出念念叨叨，水果我放保鲜层你吃之前要洗……王一博你别抠手你看这里！这一层的东西吃之前都要洗知道吗！洗是指在水里泡一会儿再冲两遍，不是打开水龙头把水果淋湿了就能往嘴里放。肉我会弄熟放在冷冻，你每次吃的时候拿一小盒提前解冻，绿色盖子是牛肉透明盖子是鸡腿……不是大哥就两种你也得记备忘录？这两袋子是水饺……你哼哼也没用我是真没时间包了，麻烦王老师凑合凑合吃速冻的吧，煮的时候别烫手！这个是手抓饼皮，你想做就随便玩着做一下，不想做就丢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说。蛋白棒零食什么的我放客厅一半放柜子里一半，对了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客厅里的是电视柜和零食柜，门口那个是日用品柜，厨房这里的是橱柜，我让你去柜子里找吃的是让你去零食柜，不是来橱柜这里翻半天然后问我绿豆放微波炉能不能做爆米花吃，记住没！

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东西大致收好，肖战挑了晚饭要吃的肉和蔬菜留在外面。菜切一半，肖战突然撂下/刀着急忙慌往客厅跑。

旁边蹲着的王一博让他吓一跳，刚剥出来的蒜瓣都掉进了垃圾桶，怎么了！怎么了宝宝！

肖战低头忙碌刷手机，想着想着还给忘了，茶包没买，秋天了你那个嗓子又要来劲。

下好单回来，肖战继续切菜，王一博继续剥蒜。剥好七八颗白净蒜瓣放小碗里递给肖战，王一博起身去洗手。

肖战在后头拿胳膊肘杵他一下，王一博熟练侧过头张开嘴，接住了肖战奖励他的两片黄瓜和一块西红柿。

手洗好，王一博又搬了小板凳坐厨房门口，安静了没三分钟就坐不住，走过来从背后/抱/着肖战，埋头/蹭/他耳朵，你出门别太惦记我，我都26了。

肖战回头上下打量他这幅粘人样儿，看着可不像哈。

王一博认真看着他，自理能力虽然26，但粘你的时候我就6岁，跟你那个那个的时候永远18，想你的时候我愁得头发全白了，那时候得有86。

听他胡说八道一通，肖战心里绷着那根弦松了松，笑着骂/他两句接着切菜。

王一博抠抠脑壳，恍然大悟头顶亮起小灯泡，我/靠！盛阳26岁还追人还失恋呢，我这26的时候都谈了5年了，真/牛/啊我！

肖战拿着/刀/和蔼微笑，那为了帮助你戒骄戒躁，我宣布你和盛阳进度一致了。王老师，咱俩也不合适，拜拜了您嘞。

王一博如遭雷劈，不是……啊？不是，宝宝，老婆！这啥意思啊？

王一博垂泫欲泣苦苦哀求，肖战的焦虑症倒是好了不少。

异地恋倒数一天。

几个行李箱放在门口，王一博闷闷不乐往上一坐，背影特别像开学前钻进主人行李箱的小狗。

肖战正在家里到处转圈查漏补缺，路过王一博时顺便踢他一脚，至于吗还整这出？

王一博哀怨万分地皱起脸，怎么不至于！特别至于！就是至于！

肖战比他脸更皱，少挖点野菜吧你，脑子都吃迷糊了。

王一博吸吸鼻子，开始模仿他舅，战战！没有你我怎么活啊战战！战战！你带我走吧！战战啊——

肖战一巴掌拍他脑门上，闭嘴歇会儿吧大哥，再大点儿声全北/京/城的狗仔都听见我住哪儿了。

肖战拿手机看备忘录，一条条确认着该带的东西是不是全放了。都/弄/好了往沙发上一坐，王一博跟着黏了过来。

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挨着待了一会儿，气氛突然变得格外安静，谁也没说话。

肖战/勾/勾/王一博手指，想什么呢？

王一博摇摇头，攥着肖战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没。你饿吗？晚上要不叫外卖吧，你别做饭了。

肖战点头，好。

王一博拿手机点外卖，刷着刷着忽然眉头皱起来，完蛋！牛角包卖完了！

肖战凑过去一看，是他吃惯的烘焙店，王一博平时总给他点这家的小面包。今天可能是下单时间太晚，他常吃的那款牛角包显示售罄了。

肖战觉得无所谓，卖完就算了呗，本来晚上吃面包也很奇怪好不好，要/胖/死/啊。

王一博不依不饶，急得汗都冒出来，怎么能算了！这店不是只在北/京有吗，你出去就吃不着了！他这，这怎么就卖没了呢？我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分店！

肖战这才明白王一博着急的原因。小小一个牛角包上叠加了他喜欢吃、只在北京才有、王一博经常给他买等等重量级超高的便签，此时此刻已经被无限放大成了王一博舍不得他走的情感寄托，仿佛他必须要吃完这个牛角包才能离开，否则就是天大的遗憾和缺失。

王一博急得快转圈，肖战看着就觉得他特别特别可爱，可爱到他心里又酸又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不舍逐渐蔓延开来。

肖战伸手/摸/摸/王一博头发，真没事儿，买不到就算了。要不晚上还是煮面吃？

王一博放下手机，垂头丧气/蹭/蹭/他的手，眼神都变得/湿/漉漉，怨我，早点儿想起来下单就好了。

肖战过去/抱/他，那先欠着。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想着买，买好了在家等我。

王一博闷闷点头，嗯。到时候不叫外卖了，我骑摩托去。

肖战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靠在王一博肩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王一博转过头，两个人鼻尖相触，沉默而用力地/吻/了很久。

分离焦虑值达到顶峰，药石无解，唯有贴近彼此时才能稍稍缓解症状。

肖战/陷/在枕头和被褥之间，抬高手臂去/找/王一博。

王一博俯下身/抱/住他，/吻/他泛红的眼睛，怎么了乖乖？

肖战软绵绵贴着他耳朵，怕你太想我……允许你来探班。

王一博抱/紧/怀/里的人，轻轻点头，好，我去找你。

异地恋倒数1小时

一个胖子：老规矩谁输谁上楼

两个胖子：接老板这么光荣的任务怎么能是惩罚

三个胖子：那你去

两个胖子：……对不起

一个胖子：场外信息

一个胖子：王老师助理说昨晚9点发的信息还没收到回复

三个胖子：……

两个胖子：我真的非常好奇什么牌子的床这么抗造

一个胖子：要不一起去吧

两个胖子：别了，总得留两个活着的陪老板拍戏吧

三个胖子：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

一个胖子：五局三胜吧

两个胖子：七局四胜算了

三个胖子：你咋不说九局五胜

一个胖子：十一局六胜？

肖战：楼下蹲着开会的三个胖子是你们吗？

肖战：赶紧上楼

一个胖子：🥲

两个胖子：😅

三个胖子：😓

生病福利五则。

1.更多的夸奖

王一博啃了半天指甲，嘟嘟囔囔去找肖战，宝宝，我好像要生病。

肖战瞪圆了眼睛去摸他额头肚子膝盖，听王一博坑坑巴巴描述症状以后忙不迭回忆家庭药箱储备，第一时间优先开启溺爱夸夸模式，这就对了，不舒服就是要马上说，好乖！

发完路演请假信息，王一博咽下药片又喝完一整杯水，肖战眯着眼睛揉他头发，哇，王老师好棒啊王老师，神的孩子不光跳舞好帅喝药也超级帅！

洗了澡早早睡觉，肖战仔细帮人盖好空调被，啵唧啵唧/亲/王一博额头好多下，好乖好乖，最乖了王小博！哎我/靠/你怎么睡颜也这么帅啊一博哥，要来梦里帅晕我哦！

转天早上拖了又拖还是要出门开工，依依不舍/抱/了好一会儿，肖战捏捏王一博嘟起来的脸颊肉逗他，我真服了我自己，眼光太好了简直，长得帅/亲/着/爽/抱/着还舒服，谁都别拦我啊，这恋爱脑我非长不可了！

王一博被夸得快要飘起来，憋笑憋得嗓子疼还要端着架子不松劲儿，又瞎胡说，我明明都肿成猪头了好不好。

肖战立马神情严肃，真跟谁踩了他逆鳞似的，我胡说？！我才没胡说！就一点点肿，一丢丢！瑕不掩瑜！肿得恰到好处！肿得特别可爱！肿得我见犹怜！王一博老师/战/损的神！

等肖战收工回家，王一博逐条跟他汇报身体好转情况。肖战两只大拇指举上天，太棒了一博哥！简直了，这身体素质太厉害了，这恢复速度真是太/牛/了，内娱/特/种/兵/其实是你吧王一博，谁能比得上你啊！

王一博一半嘚瑟一半害羞，哑着嗓子装凶，你就，就硬夸！就胡说八道地硬夸！

肖战拿过保温杯灌他喝水，嗯嗯，王老师口是心非的气泡音也非常好听非常/性/感！

两天以后王一博出门跑路演，休息室人多不方便说话，渤哥悄悄给王一博发微信：一博你不是生病了吗？瘦是瘦了点，怎么看着容光焕发的？

王一博：哥你知道吗，狮子座特别喜欢被夸。

渤哥：……啊？那你好棒？

王一博：哦不是哥，我忘说了，就是得大六岁的特别好看的名字叫宝宝的天秤座夸才管用。

2.更用心的病号餐

肖战戴着框架眼镜仔细研究刚搜出来的推荐文章，小朋友感冒饮食/禁/忌，小朋友也能消化的滋补餐，最适合小朋友吃的夏日菜谱，五花八门满汉全席。肖战看得认真，一边研究一边在备忘录里列了好长一张单子。

王一博趴在旁边打游戏，一局打完了发现肖战还在折腾，于是扔开游戏凑过去看，这啥？

肖战推推眼镜，对着备忘录开始给王一博报菜名，冬瓜粉丝汤吃吗？

王一博/亲/他一口，吃。

肖战在备忘录里打个勾，继续报，苦瓜……算了，虾皮炒丝瓜你吃吧？

王一博/亲/他两口，吃吧。

肖战删掉带苦瓜的好几道菜，在丝瓜上打个勾，蘑菇炒莴笋好像还不错？

王一博/亲/他三口，是不错。

肖战又打个勾，侧过头还了王一博一个/吻，吃点西蓝花好不好？

王一博追着人/亲了三四口，行，听你的。

肖战让人/亲/得有点迷糊，露着兔牙继续翻备忘录，茄子面吃不吃？

王一博/亲/他兔牙，不吃，你做的时候闻那味儿多难受。

肖战用王一博脸颊肉/磨磨/兔牙，那换成香菇肉酱面吧，多给你放点配菜。

研究一晚上，肖战学幼儿园小饭桌，在家里冰箱门上贴了张一周食谱，右下角还画了只/抱/着肉骨头的小狗。

第二天中午刚到饭点，门铃就响了起来。王一博开门一看，是他助理。

王一博有点懵，今天不是不跑路演吗，还有其他事？

助理点开微信，老板你今天中午是吃蘑菇炒莴笋和番茄牛腩吧？蘑菇热一分半牛肉热四分钟，你快去洗手我帮你热饭。

王一博一口饭一口菜吃得挺香，助理举着手机录他吃饭的直拍，ending镜头是吃空的饭盒特写。

助理盯着他吃完饭后那顿药才走，半小时以后肖战下戏午休，发来一张王一博两颊圆鼓鼓的直拍截图，吃饱了吗？

王一博回一张小狗打饱嗝的表情包，嗯嗯！宝宝做饭超好吃！！

3.更有恃无恐的偏爱

Bo&Z.工作大群

王一博：@Z. 宝宝有人欺负我！！！

一个胖子：哎不是

一个胖子：怎么打游戏还带告状的王老师！

两个胖子：就是啊王老师，你怎么还告状！

三个胖子：合着就我在打工！我说怎么老板一上威亚你们俩就纷纷去厕所！

三个胖子：东西都给我拿我是八爪鱼吗我有几个手！

王一博：你好章鱼哥

一个胖子：？可别胡说啊，是王老师非拉着我们开了好几把

一个胖子：老板你相信我！我就是恰好有点拉肚子！

两个胖子：俺也一样

两个胖子：不过王老师你生病打游戏不会被骂吗

王一博：你们知道派大星和章鱼哥的区别吗

一个胖子：？

两个胖子：？

三个胖子：？求求了我真的不是章鱼哥啊我不想成为你们play中的一/环！

宝宝：@周周 @大杨  玩就好好玩他生病了你们慢点别欺负他

宝宝：@YiBo  喝水

一个胖子：😅好的老板

两个胖子：😅收到老板

王一博：🫡遵命宝宝

三个胖子：……所以区别是表情包不一样？

王一博：区别是海绵宝宝骂完章鱼哥会扣工资但骂完派大星会奖励/亲/亲

宝宝：@YiBo  听你/鬼/扯吧谁要/亲/你

宝宝：半小时收了等我吃饭

王一博：🥹🥹🥹🥹

三个胖子：亲不亲的先放一放

三个胖子：应该不是扣我工资吧

三个胖子：两个胖子去厕所.jpg

一个胖子：？

两个胖子：？

王一博：6啊章鱼哥

射雕演职大群

7月26日·早

统筹：@妆发  老师不好意思今早调一下顺序，先上/女主妆

统筹：@Z. 战哥九点半左右到OK吗？

肖战：可以的可以的，谢谢老师

肖战：@妆发 @达菲 不好意思！麻烦两位了！！

7月26日·晚

统筹：明早八点辛苦庄老师@达菲 妆发

统筹：战哥@Z. 辛苦十一点妆发

场务：@Z. 战哥还是明早八点也到吗？需要准备早饭吗？

肖战：收到！不好意思我明天十一点到，谢谢各位老师

7月27日·晚

统筹：明天辛苦两位老师@Z. @达菲 十一点妆发

统筹：辛苦两位老师看一下还是先上/男主妆吗？

达菲：我先吧，肖老师跟我说了好像家里有点事

统筹：OK，辛苦@妆发 老师安排，@Z. 战哥辛苦十一点半左右到

肖战：收到！谢谢大家！

7月28日·晚

统筹：明天辛苦两位老师@Z. @达菲 九点妆发

肖战：收到！@达菲 明天还是我先，你不用着急

达菲：👌🏻

7月29日·早

场务：感谢最帅靖哥哥@Z. 请全组喝饮料！！炎炎夏日，热烈一夏～～！！

肖战：这几天麻烦各位老师了，大家别客气随便拿就好😁😁

4.更粘人的宝宝

这场病来得不是时候。

大导演的电影哪有那么好拍？肖战本就是体验派，再遇上精益求精的钻研派导演，每一个镜头的打磨几乎都到极致。难以形容的压力迫使肖战也将自己拉扯到极限，反反复复投身到角色中，不知道淬炼了几个来回。

失眠、中暑、过量的动作戏、情感爆发的重头戏，王一博总觉得肖战像是要碎了。可是原本应该由他支撑起肖战的时刻，他反而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

王一博为此懊恼不已，只好努力藏起病痛，避免加重肖战的负担。

又一次在深夜咳嗽不止，王一博醒来的一瞬间就立刻捂紧了嘴巴。屏住呼吸观察一阵，确认肖战真的没有被他吵醒，王一博轻轻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溜去客厅喝水。

连着灌了好几口水，王一博捂着嘴轻咳几声，夜灯的暖光忽然亮了起来。

肖战从背后贴过来靠在王一博肩头，顺着人后背轻轻拍抚，……小博？

王一博转过身接住他，带着歉意/亲/亲/肖战头发，吵醒你了？

肖战摇摇头，埋进王一博/怀/里躲避光亮，你没在，就醒了。

王一博/搂/着人挪回卧室，熄了夜灯重新入睡。肖战仍是埋在人/怀/里不动，你不舒服，要叫醒我。

王一博愧疚更甚，真不用，你睡你的。

肖战摸索着/握/住了王一博的拇指，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可我会怕。

王一博以为自己听错了，肖战在黑暗里紧紧/抓/着掌心里的手指，模样像极了/渴/求安全感的小动物，我真的会害怕。

王一博心疼得无以复加，用力/抱/紧/肖战，我错了乖乖，我就是怕你累着。

肖战比他更用力，攥着/人/拇指的手都在发/抖，王一博……别丢下我。

肖战拍完一场，助理表情夸张递过手机，老板你快看看吧，这微信多的，一秒钟三条！王老师病了这么粘人？

肖战点开微信，没有，是我粘他。

助理很是好奇，啊？那王老师都说啥了？

一条一条翻过微信，安全感/血/条缓慢上升，肖战难得露出松弛神色，讲话也变得慢吞吞，他说，他在呼吸，在喝水，在吃饭，还有就是——在想我。

5.更主动的那个那个

“宝宝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离开了妈妈，我还身体不好🥹🥹”

“……你知道我要飞马吧王一博？”

“咳咳，咳咳咳！我明白，谁愿意要身体不好的小狗呢，带回家也会嫌弃的🥹🥹🥹”

“……文戏也要站很久，真的不行。”

“咳咳咳咳咳！我知道，是我拖累你了。你放心，我不会死皮赖脸的，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强/迫/你爱我的，我就是有点难受🥹🥹🥹🥹”

“……只能用手。”

“嗯嗯好的宝宝快来我准备好了！！”

私家侦探博✘鬼魂时影

前世今生，灵异玄幻

人鬼情未了

全文搭配bgm☞《遇萤》 

感谢打赏 @中华小当家  

以下正文，谢谢支持

“执念至此，所求为何？”

“求一次重逢。”

“逆天而行，何以相抵？”

“只要我有。”

“你将遗忘一切，此事也不再被任何人记得。”

“我终会记起。”

阴历四月二十，黎明初生，深山露重，群风惊起飞鸟，几瓣桃红任水逐流。

他在均匀的呼吸声中睁开眼，凝视着房顶的灯，半晌后低头，未着片缕的谪仙还安睡怀中，长发做了遮羞的被。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拨开他颊边的发丝，别在耳后，指尖碰到他的脸，睡得有些泛红。

“阿影。”他吻了他眉心，笑一笑就放轻动作起身，掖好了被子走到窗前，伸手一推。

春夏蒙昧不清，风中略带清爽湿意，暖暖地扑了面。

王一博眨了眨眼，看自己推开窗的手，再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挠了挠头，走回床边，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他蹲下看熟睡中的时影。

时针刚走过六，王一博也不记得昨夜是几点睡着的了，想来不会早于零点。能睡懒觉果真是福，他叹了口气想，轻轻摸着时影的脸，手又不由自主地往下移，贴在他心口，肌肤温暖，只是安静得空无一物。

王一博蹲了一会儿就起身，没有叫醒时影。

西王母像沐浴着熹微晨光，他走到老地方摸出烟盒，点燃一支后坐在长廊边，思考梦中出现的那段对话。

记忆的重现与睡眠时间无关，哪怕只睡两分钟也可以记起从前二十年，昨夜却只出现了没头没尾，甚至没图像的六句话。也行吧，比毫无所获好，他再睡觉只是浪费时间，也许这六句话就至关重要。

回答问题的那道声音是百里弘毅，但问问题的声音完全陌生，王一博搜索回忆，确定这个人从未出现在百里弘毅的人生中。

他此前已经梦到了百里弘毅身死，他能感受到他渐停的心跳与呼吸，弥留之际想的一切，最终眼前一黑，梦中惊醒，所以百里弘毅亡故毋庸置疑，那这段对话是在何处发生的呢？

死后的经历……难道是地府？

王一博思考着，烟灰掸落在地。

他想起百里弘毅曾说:生生世世，必有重逢，千年万年，求一道缘法再相遇。这的确是百里弘毅后来唯一的愿望，能当得起一句执念。

他亡故时，时影滞留人间，已错过往生大限，不能入地府更不能入轮回，按理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相遇了，重逢确能称之为逆天而行。

难道四十九天的契约是百里弘毅所求？他梦见的就是百里弘毅求契约的过程？

那他是在向谁求呢？那道声音淡漠而威严，难以分辨性别，会是阎王吗？

如果契约真是百里弘毅所求，死亡的确就不代表结束了，他在地府的所作所为同样算前生回忆。

烟燃到尽头，烫了手王一博才反应过来，扔了烟头踩熄，准备回居室把时影叫起来问问。

他记得时影讲过，这契约是阎王向天地所求，目的是为了让他自取灭亡，黑白无常来访时也证明了这一点，但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要么地府的人联合起来骗了时影，要么是其中还有更多隐情。

“老婆。”王一博轻轻推开门，就见时影已经坐起来穿衣服了，他笑了笑走过去。

时影正在系长衫的带子，回头也笑了笑，“正说去找你呢，你跑哪儿去了？”

“我去尿尿啊。”王一博答得自然，弯腰就亲时影。

时影顺从地松了齿关，未梳理的长发随意披着，长衫带子系了一半，相较装束整齐时，更添两分温馨与亲昵。王一博沿着时影下颌吻到脖颈，再抱着他吸了口气，他也不知为何，就对时影身上这股花香迷恋不已，染了瘾似的，每天不闻几次就难受。

“干嘛啦，好痒。”时影缩了缩脖子，拍他手臂。

“吸猫呢，别动。”王一博抱紧了时影，闷闷地笑。

时影不晓得吸猫是什么行为，但听字面意思也足够脸红了，喂了一声就推王一博。

王一博笑出声，抓住了他的手，挑挑眉问:“怎么？我的猫我还不能吸了？”

“什么猫啊，吸什么吸，你这人，又乱说话……”

“好啦，逗逗你，看你脸红的，我啥也没说啊，难道猫咪也是孟浪之词？”王一博抬了头坐到床边。

时影咬咬嘴唇，又找不着词儿怼回去，恼羞成怒，狠狠拍了王一博一巴掌，倒是与平常玩闹时无异了。

一睁眼就发现王一博不见了，他原本是慌的，怕王一博是接受不了，一个人躲起来钻牛角尖了，赶紧起床换衣服，要出去找人，没想到王一博自个儿回来了，瞧着心情还蛮好的样子。最后一天了，不，最后十七个小时了，心跳依旧没有恢复，王一博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呢，怕是强撑着做给他看的吧。

时影这么想着就叹了口气，转过头，往他身上靠。

王一博伸了手搂着他，问:“怎么了老婆？”

“一博。”时影抓了他的手握着，轻轻地摇头，“我没事儿，我什么都没想了，你别这样，你也什么都不要想了好不好？咱们好好的过完今天。”

“什么都不想了。”王一博闻言笑了笑，握紧时影的手叹气，“说得容易啊宝贝儿，我就算答应你了，也还是会想的。我不甘心，你懂么？我不理解。这契约只要是真的就不可能失败，一定还有我没想起来的事情，一定还有一个必要的开启回忆的契机。”

“好吧其实我撒谎了，我刚才不是去上厕所。”王一博看向时影，认真道:“昨晚上我梦到新东西了，但很短，连图像都没有，只是六句话，更像某个记忆比较深刻的片段。我刚才是出去想这几句话了。”

时影没想到王一博的梦境还真的在继续，不禁也严肃了起来，问他:“什么话？”

“是一段对话，回答问题的那个人是百里弘毅，但这段对话以及和他对话的那道声音，在百里弘毅的人生中没有出现过。”王一博将梦中听到的对话完整复述给时影，再说:“我已经有了一些猜测，跟你告诉我的情况有出入。以这段对话为依据反推，时影，我觉得你很有可能被骗了。”

“被，骗了？”时影眉头紧蹙，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你意思是这段对话是在弘毅死后发生的？他讲这些话的时候就是在……”

“对，求四十九天的契约。”王一博帮他补上了剩下的话，时影瞳孔震颤，张嘴几次后喃喃道:“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时影，你听着，咱们没时间了，就得死马当活马医了，不管听起来多离谱，咱们只能按照这个思路去推，万一对了呢？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推翻多年认知的滋味儿不好受，猛然接受一件认知外的事更难，王一博理解时影这会儿说不出话，甚至冷静不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抱紧他说:“没关系，现在你听我说就可以了，有不一样的想法就告诉我，我也有一些问题需要你解答。”

“我记忆力很好，确定这段对话不是百里弘毅生前出现的，这道声音也从来没听过，那么对话就发生在死后，百里弘毅死后会在哪里？按理说只有地府了，那他在和谁说话？他想求逆天而行的契约得向谁去求？”王一博顿了片刻，然后说:“那道声音很特殊，很有辨识度。我先问你，你有没有听过阎王爷说话？给我描述一下他的声音。”

“自然，听过。”时影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答话答得慢了些，“阎罗的声音，就是正常的中年男性声音吧，有一些上位者的威严，然后，要死不活的。你还记得黑白无常说话的腔调吗？就是那样，他们阴司的人讲话都是那种感觉。”

王一博皱了皱眉，“是一听就能听出是男人吗？”

“啊？”时影纳闷了，点点头道:“当然，阎罗本来就是男人啊。”

“不，我的意思是说……”王一博清了清嗓子，“比如我的声线就比较低，一听就是个男的，但有一些男人的声线比较高，闭着眼睛乍一听难以辨别男女。我梦里出现的那个声音就是这样的，没有图像光靠听，我判断不了性别。”

“那……”时影略微想了想就说:“不可能，阎罗的声音一听就是男人，在男性里也是偏低沉的。”

“不是阎罗？那就奇怪了。”王一博“嘶”了一声，自言自语:“不是阎罗，会是谁呢？地府里不就是阎王爷最大吗？不求他还能求谁去？”

“如果你的猜测是真的，契约根本不是阎罗求来的，而是弘毅自己求来的，那你听到的声音可能真的不是阎罗，而是天地意识。”时影面色凝重地说。

王一博问:“天地意识又是什么东西？”

时影答:“我说过，四十九天的契约是由天地律法来监督执行的，这点阴司骗不了我，我签契约时的确感应到了至高法则的气息。所谓天地律法，并不是阴律那样白纸黑字写下的规则，而是与三界一同诞生的，制衡三界的一道意识。它的确存在，也的确无形，三界内万物都在它的监管之下，该现身奖罚时，自然现身，不现身时，任凭你如何去寻也是无用功。”

“距黑无常所说，阴司数百年索魂不得，阎罗拿我没了办法，就去求天地降惩，但因我生前功德圆满，为护伽蓝百姓万箭穿心而亡，死后也未行霍乱人间之举，天地判定我并非恶鬼，不降天雷。于我身故一千年后，天地降下这桩四十九天的契约，给我再世为人的机会，让我自行选择。我若签订契约，无论最终成功与否，都不再属于阴界，也算解决了阴司的请愿。”时影说罢想了想，再看向王一博，“前夜我同你讲过，范无咎此人性子耿直，有情有义。我于他有恩，他若有不得已实在不能透露，就会直说，不会骗我，特别是关于你的事，他知道我有多在乎。这点我还是相信他的，如果契约一事有隐情，那黑白无常应该也被骗了，唯一可能知道真相就是阎罗，但我现在去问他，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有结果也不可能问他，我们没时间跟他打太极了。”王一博盘腿坐在床上，收回手，托着自己下颌思考，时影见状也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约摸过了五分钟，王一博才开口:“前夜你讲故事的时候，我晕晕乎乎地，其实没认真听，你是不是跟黑无常聊过百里弘毅往生的事情？那部分你再讲一遍，详细点。”

时影点了点头，将那天发生的事从头讲了一遍。

王一博听完理了理思路，“你知道实情后可能会有所行动？那就说明百里弘毅的确没有正常往生。又说他很好，他如果看不到百里弘毅怎么判断他好与不好呢？所以百里弘毅当时大概率就在地府。已在正常轮回之中……时影，你了解轮回往生的运作机制吗？”

“嗯。凡人阳寿尽时，魂魄被鬼差索走，通常在黄泉路上，魂魄就会苏醒。若生前作了恶，会被鬼差领去阴衙论罪受刑，刑毕才能往生，若生前无罪，鬼差便会将其引至奈何桥边，饮尽孟婆汤，忘却今生。之后过奈何，渡忘川，进入轮回盘往生。”时影解释完后就说:“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弘毅生前又没作恶，不存在阴衙论罪，按理说死后二三十年就该再世为人了，为何拖了二百七十余年？且之后的九世又是正常的，还有那世世孤寡的命格……我至今不解，千年来问过范无咎无数次。他说百里弘毅每一世都在正常轮回之中，命格也是生死簿写好的，并未有判官朱批改命一事发生，我每次看他神情，也确实没撒谎。”

“他没撒谎。”王一博摇了头，说得很肯定，“阴衙论罪，也算在正常轮回之中，不是吗？”

时影蓦地一愣，“什么意思？”

“阴衙论罪，旁人避之不及，百里弘毅可不一定。他满心都是死后就能与你重聚，结果你滞留人间，不在黄泉，甚至永远无法往生了。你刚才说了，魂魄在黄泉路上才会苏醒，也就是说百里弘毅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被鬼差押回了地府。他没有做孤魂野鬼的机会了，想回人间只能往生，可往生必饮孟婆汤，他只要过了奈何桥，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王一博说着竟然笑了笑，“你觉得以百里弘毅的性子，他会接受这样的结果吗？反正我绝对不会接受。”

可他只是一介凡人，没有阴力傍身，手无缚鸡之力，时影指尖颤了颤，小声问:“那你，会如何？”

“闹呗，胡搅蛮缠拖着不往生呗。阴衙论罪，你阴司说我没罪我就没罪？我偏要说我有罪，一条条地慢慢审，不审清楚了我就不往生。阴律应该有规定吧？他们不能直接把我丢进轮回盘。”

时影点了点头，王一博忽地直觉闪现，又或许那就是一瞬回忆。

他好像看见了黄泉路、奈何桥、忘川河，看见手握锁链的黑无常与持招魂幡的白无常，看见黑面络腮胡、头戴冕旒的阎王，和他身边长须灰袍的判官。

百里弘毅跪在台下回头，对他笑了笑。

我说对了吗？百里弘毅。

伽蓝国破，千年已过，轮到你我做英雄了。

“惹怒阴司，大不了就是魂飞魄散，不闹这一回，与你死生不复相见，这选择题不难做。”王一博轻声说。

时影失语良久，而后眼眶有些红了，“你太傻了。”

王一博笑了声，转头看时影，“不傻就不会爱你了。”

对的抉择谁不会做。

如果还求圆满，佛前夜雨时就该离你而去。

列祖列宗牌位在前，金红烛火点燃了一块木头，融化了一块寒冰，你我注定罪大恶极，前生是场轰轰烈烈的劫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按你所说的时间，你的尸身在死后二百七十余年时消失，也正是那几天，黑无常说百里弘毅往生了。他说的两种情况，当时来看的确只能是第二种，但现在再看，恐怕你们想错了。”王一博安静一会儿才说，将刘海扒向脑后，他揉了揉脸，“契约求得，你有了再世为人的机会，但不算正常轮回，所以魂魄只能回到从前的肉身中。天地将你的尸身先回收，等待契约成功让你重生，或失败，灵肉俱毁，这逻辑合理。”

“所以是二百七十年，也就是百里弘毅死后的第二百四十多年。”王一博按着胀疼的太阳穴，顺清楚了时间线。

一连几日食宿不安，情绪也大起大落，神经衰弱是必然的，他比刚做怪梦那会儿更焦虑。浮躁与不安没有时间发泄，疯狂摄入尼古丁也没什么卵用，王一博揉着太阳穴想，他急需一粒芬必得。

“头疼了？先别想了，休息会儿。”时影拍了拍王一博的肩膀，示意他靠过来。

王一博抿着唇，摇了摇头，“没事，没时间了。”

“一博。”时影这两天总这么叫他，无奈与心疼各一半，糅杂淡淡的愁与温柔，王一博对此毫无抵抗力，手松了，被时影拉进怀里抱着。

“时影。”王一博躺下，枕在他腿上。

时影“嗯”了声，摸了摸他的脸后帮他按着太阳穴，王一博闭上了眼，那指尖轻柔的动作让他心头百感交集，他不由得搂住时影的腰，搂紧了。

鼻翼微微翕动，王一博哑声说:“我都想好了。回洛阳以后，买个城郊的独栋，环境好一点儿，私密性也高。你喜欢古装，不进城的时候都可以穿，你喜欢花花草草，院子里随你种，想养些宠物也行，那什么重明鸟我给你搞不来啊，早灭绝了，养鹦鹉吧，别的也行，只要不是国家保护动物都买得到。”

“我的工作时间不太固定，忙起来不分黑天白夜的，但我想以后就少接点案子，干半年休半年吧。反正钱也够用，我们去旅游，国内国外都行。你活了一千五百年都没怎么下过山，去最远的地方也就长安了，害，可太惨了，外面的世界还大着呢。”王一博伸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比划。

他脑海中建构的那张蓝图太美好了，贫瘠的言语无力描述，但时影感知到了，好像与他连通了脑电波。

“好，都听你的，一博想带我去做什么都好。”

王一博噗嗤一声笑了，戳了戳他的腰窝说:“我跟没跟你讲过，别这么听话，现代人都诡计多端的知道吗？你这傻样儿出门就得被拐走了，把你卖到农村去给人当老婆，烧水做饭伺候真傻子，你怕不怕？”

“怕。”时影看着王一博，双手捧着他的脸俯了身。

鼻尖碰到鼻尖，王一博睁开眼，时影长到离谱的睫毛像一把小刷子，搔得他心尖泛痒痒。

“我不要跟别人，就给你当老婆。”时影亲着王一博说，察觉他呼吸变急，就笑了笑，“跟你回了洛阳，我什么都不会，谁都不认识，离开你就活不了了。”

“时影……”王一博喉咙发紧，直直地盯着时影。

不会讲情话的人讲起情话才要命，以时影的性子，若不是生死茫茫，一辈子也讲不出这两句话来。

“一博。”时影低头靠着他问:“你说的现代社会，很精彩。会不会有一天，你喜欢别人了，不要我了？”

“不可能。”王一博想也没想就答。

时影看了看他，“真的吗？”

“废话，你不是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我移情别恋？”王一博奇怪地瞧了他两眼，说得有些无奈，“老婆，我说我不下山了，你当我是哄你玩儿的吗？”

时影摇了摇头，闷闷地说:“我希望你是哄我玩儿的。”

“我……”王一博哽了嗓音。

漫天箭雨扎根脑海，他再也忘不掉那天血色残阳，怀中人渐凉，去了无知无觉的国度，活着的人，余生被万箭切割。他害怕了，决计不要再体会一次，百里弘毅已经告诉他，那是比死亡可怕千万倍的事情。

“真的想陪着我吗？”时影轻声问，亲wen缠//绵他的唇角，“你想好，再点头就没机会后悔了。”

“不点头才后悔。”王一博啄了啄时影的嘴唇，翻身将他压在shen下，时影笑着看他，“那咱们，就说好了。”

“说好了。”王一博也笑了笑。

白衣胜雪，一如初见，热wen交织了情动的chuan息。

他解开时影系了一半的衣带，wen着他侧颈说:“就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了。”

归魂卦已出，魂归与否，俱不出疆。

“我一生罪大恶极。”

“生死簿中未有记录，依律入轮回往生。”

“我一生罪大恶极！违纲乱常，与国之真神纵情淫乱，此为一；罔顾人伦，生在天家终身不娶，此为二；庸碌无能，国破家亡无可奈何，此为三；自以为是，亲手害死毕生所爱，此为四。”

“你……”

“我愿酷刑加身，永世不得超生。”

夕阳隐退山林，王一博惊醒后猛地坐起，冷汗满头，他抓起背心擦了擦就下床往外走，走廊两边空空荡荡，王一博抬手看表盘。

傍晚七点，还有五个小时。

他边走边喊:“时影，时影！”

“在做饭，怎么了？”

伙房内传来回应，王一博呼了口气就径直走过去，推开半报废的木门。

时影正在煮面条，两只宽袖挽高了，露出白嫩嫩的小臂，他笑了笑就又回过头去看锅，“醒啦，饿不饿？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不饿，不用做了。”王一博哪还有心思吃饭，拿走时影手里的筷子放在一边，就埋头去听心跳。

时影惊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心口什么动静也没有。

“怎么可能……我梦到了，我是对的，为什么。”王一博死死盯着时影心口，似要将他胸膛打开来瞧。

他难以置信地摇头，小步后退，脚下无力被绊了一下，时影忙扶着他，王一博推开了他的手，近乎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不可能，我已经知道了，我全部说对了，为什么没有心跳，为什么没有心跳！”

“一博……”时影紧皱着眉，看他怒不可遏，又满目颓唐，好像真的被逼疯了。

王一博转了身就往门外冲，时影连唤几声叫不回人，灭了火就赶紧追出去。

“一博，一博！你要去哪儿啊！”时影眼看着他向寺门狂奔，就似初遇那夜，身后有鬼在撵，他急于逃命，慌不择路，无论他怎么喊都不回头。

“我知道了！”王一博一脚迈出寺门。

群山暮色渐染，他仰头望向无垠的天，用尽全力吼:“我全都知道了！”

“死后得知时影不能往生，不复相见，我不甘心，我不要喝孟婆汤不要忘记他，所以我也不能往生。我没有时影那么牛逼的本事，反抗不了那些阴差，为了拖延时间我向阎罗请罪。我说我此生罪大恶极，四条罪状理应酷刑加身，永世不得超生，阴司必须审我的罪。在此期间我滞留地府，二百四十余年我一直在地府，直到天地律法降临，我向天地情愿，与时影人间重逢。我以遗忘一切、被人遗忘、十世孤寡、一生之后再不轮回为代价，求来了四十九天的契约。契约生成的瞬间我忘记了一切，进入第一世轮回，与此同时，时影的尸身被天地收回，求契约一事的真相被隐藏。为了彻底瞒住时影，天地篡改了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的记忆。七百年后，也就是时影身故的一千年后，阎罗以为契约就是天地降给他的，让黑白无常带着契约去找时影，时影信了契约的由来，签订契约。自此铺垫完成，天地以苍山之眼作为契约启动的信号，轮回至第十世，苍山之眼回到了我手里，时影占卦得到吉辞，启动了契约。”

时影站在伽蓝寺门匾下，忘记了动作。

王一博大脑缺氧，视野也模糊，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他执拗地望着天，时影也不禁抬手放在自己心口。

为什么？他眼眶转瞬即红。不是怕什么魂飞魄散，只是觉得委屈，觉得不值，觉得自己错信天地，期待一千五百年只等来一场空，这世间根本没有公平公正。

“一博。”时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仰头遥望夜空，明月依稀露了轮廓，他轻笑两声就下了台阶，走到王一博身旁蹲下，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说对了，我知道就够了。”时影看着他说，掌心顷刻覆上热意。

王一博双手垂在身侧，抿紧的唇随哽咽而颤抖。

他曾说自己二十三年没掉过眼泪，可就这么几天，一辈子的份儿都补回来了。

时影依旧替他捂着眼睛，倾身去抱着他，王一博突然说:“时影，我很爱你，我发誓，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时影笑着回答:“我也发誓，没有不信你。”

“要不你先杀了我吧，在你魂飞魄散之前。”他偏了偏头，疲惫地靠在时影肩上，“我害怕，我不想看……”

一次万箭穿心还不够残忍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惩罚。

“算了。”他话音未落又自己摇了头，看了看时影就笑，“你做不到，不为难你了。”

时影双唇瘪了瘪，王一博已经晓得那就是他想哭的信号，揉了揉时影头顶，他抱着时影躺在寺院中。

星月装点了夜空，一树桃花就要落完了。

王一博摸着时影的脸问:“神仙宝贝儿，你有没有那种一喝就死的毒药，鹤顶红啥的，我不想死得太惨了。”

“鹤顶红？”时影一听就笑了，拍他脑瓜顶说:“呆子，鹤顶红最疼了，还会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你还不如从那儿跳下去，哦，跳北边吧，风水好。”

王一博拍开他的手，“我不要，摔得缺胳膊断腿儿了怎么办，多难看啊，你到时候就嫌弃我了。”

“我不嫌弃。”时影笑着说，握紧王一博的手，他挪过去枕着他胸口，“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我脸着地你也喜欢？”

时影忍着笑点点头，“嗯。”

“嗯个屁嗯，老子这么帅，死了也不要当丑鬼。”王一博不满地掐时影的脸，时影笑了好一会儿才揉揉眼睛，“好啦，有啦，明日你问鹧鸪子要就行了。”

“我还问他要什么？你现在就给我。”

时影安静了片刻，看着他，摇摇头，王一博挑了挑眉，问他什么意思，又问:“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也很在意，时影死于百工弩。”

半晌无言，王一博沉沉地叹了气，回身躺下，“好吧。”

“到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再想想。”

“你别乱跑，就在原地等我，不然我还得找你。”

时影目光闪动，也沉默了半晌才叹气，“好吧。”

子夜又至，风吹草叶萧萧，王一博的手机突然响了，惊得时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王一博亲了亲他说没事，摸出手机来点了两下，解释道:“之前我设了闹钟，怕中途再睡觉，没醒，你干脆就不叫我了。”

时影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意思，看那亮光的手机屏幕，刚想问，王一博已经答了，“还有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他边说边把手机关机，放在一旁，笑着转回头去亲时影，眨眼道:“够再c你一次吗？”

“啊？”时影已经知道这个出现频率特高的字是什么意思了，被王一博看着，还会脸红，小声说:“你问我？”

“哟，这话说得有水平啊宝贝儿，我就喜欢你夸我久，嗯……你再夸夸我大就更好了。”他说着就压在了时影身上。

时影闭上眼睛，吻落下的瞬间就抱住王一博，乖乖地张了嘴，王一博qin入他双chun间搜刮，忽地就心悸，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一手掌着时影后脑，五指陷入他长发中，吻到深处就鼻酸了。

“怎么办啊时影。”王一博轻声感叹，拇指抚过时影眼下，他挫败地哽咽了，“我ying不起来。”

时影睁开眼，正好在王一博落泪的一瞬间，那滴眼泪直直地摔在他眼下，他伸手将王一博拉下来抱住。

王一博埋在他温热的胸膛，无声比凌迟更痛，他抓紧时影的衣裳，诀别到底还是伤情了。

“我不明白。”他埋在时影胸前问:“天地也会骗人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影抱着他说。

明月映入他眼中，今夜竟是个满月天。

时影看着看着就笑了，抬手指着月亮说:“一博你看啊，月亮圆了，天地可不就是骗人吗？”

王一博吸着鼻子抬了头，那皎洁的满月多讽刺，他忽地想起几日前，他还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告诉百里弘毅，我已替你圆满了从前万千遗憾。

“对不起。”他抹了把眼睛说。

时影皱了眉，“不是你的错，我不许你这么想。”

时影几乎不曾强势过，待他总是柔情似水，就这最后两天，先把他ya在床上，又把他ya在地上。王一博自觉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很难看，还被时影ya着亲更是丢脸，可他这会儿也想不起来丢脸了，搂着时影就把他按在自己身上。

时影飘逸的留仙裙将他整个盖住，偶有晚风拂过裙摆，艳烈如琵琶奏挽。王一博张着嘴任由他wen，直至哽咽被吞咽干净，时影轻轻喘气，王一博笑了笑摸他的脸，“吻技进步了宝贝儿，看来我教学质量不错。”

“死了以后还能接吻吗？”他问时影。

时影笑了声，“你现在就在和鬼接吻。”

“可你连鬼都不是了。”王一博不想这么清醒了，不想明白魂飞魄散是什么，他看着时影，“再亲亲我。”

时影低了头，两瓣唇纠缠如撕咬。

王一博抱得太用力了，时影怀疑肩膀已被他掐出了两道印痕，火辣辣的疼，也怀疑自己咬破了王一博的嘴唇，那股血味儿难以忽视。他只迟疑了片刻，就被王一博带着投入更疯狂的热吻中。

也是，疼吧，流血吧，还管那么多干嘛，只剩几分钟了，以后再也不会疼不会流血了。

“老婆。”王一博额头与时影相抵，粗重的呼吸声搅乱了夜色。他笑着摸索到时影的手，摸到他无名指的银戒，紧紧握住，吸了吸鼻子说:“你记着咱们说好的，不许乱跑，一定，就在这儿等着我。”

时影不记得什么魂飞魄散了，点头就说:“好。”

“你别害怕。”他嘴唇抖了抖，滚下一滴不知是汗是泪的水，“我从来不骗你。”

“我不怕。”时影的唇也颤，呵出热气，“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不骗我，王一博……”

他想起一千五百年前，仰望漫天箭雨，他豁达到最后一秒，还是死在了泪光中，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不甘心。

时影抽噎道:“我很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王一博点头的同时吻了他，“我不会忘。”

我忘记了死亡的痛楚，还没记起魂魄离体的感觉，可我已经知道，我再也忘不了一个叫时影的人，他爱了我一千五百年，我前世今生，都没能带他回家。

“一博。”

“时影？”王一博停下所有动作，在时影含泪的目光下低头，屏住呼吸靠近他胸口。

心跳声回响耳畔，他怔怔地听。

时影却说:“来不及了。”

“什么？”王一博抬起头，时影看着他，抿紧了唇。

他摇头，王一博追问什么来不及了，你有心跳了。

他激动之下握紧时影的手，握了握，才颓然失力，颤抖的手移到眼下，掌心内只余一枚死银戒。

“不……”王一博仓惶去抓时影的手，只抓到空空的一截广袖。

他说不了话，双手不听使唤，连扯带拽扒了时影的衣裳。时影闭上眼，右臂已经消失不见，淡淡的荧光蚕食着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时影喉结滚动，终还是没忍住那声哽咽。

“疼不疼？时影，老婆，你疼不疼？”王一博捧住时影的脸，时影摇头，被理智全无的他抱进怀里。

王一博无意义地尖叫，嘶吼，望着一片再不会明亮的天空，犹如濒死的兽哀嚎，“为什么！他有心跳了！他有心跳，他有心跳你听不见吗！”

他哑声唤他，时影，时影，渐渐低至无声，时影才知道自己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绝望的样子。

一千五百年前，抱着他的尸体，残阳下，黄沙中，他哭到亡魂静默，却还是隐忍而清醒的百里弘毅，没多说一句话，没质问一句为什么。

“一博。”时影失去了拥抱王一博的双手，眼泪滑入鬓间，荧光已蚕食至胸口，他轻声说:“再亲亲我。”

他将永远铭记与他的最后一吻，哪怕彻底消失于天地间。

九嶷山的桃花会记得他们树下相拥，月光会记得他们寺前一吻，西王母会记得他们抵死缠绵。

够了吗？他悲哀地发现，不够。

爱是刻骨铭心的欲望，是不在一起就等于没有爱过。

风卷满地残桃，平地而起，一袭白衣轻飘飘地落下。

王一博眼看那点点荧光被风卷走，寥落桃花为他吟唱挽歌，他抱着留仙裙往前追，“时影！”

“时影，回来！”

他追到桃花树下，风向明月而去。

王一博急促地呼吸，一声呼唤穿越千年，“阿影！”

满月褪色，他睁大的双眼随风离去而空洞，遥远的招魂铃声耳畔作响，渐渐清晰。

王一博眼前一黑，倒在桃花树下。

*一个冷漠的剧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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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严格高要求在剧组出了名的王一博老师，不为人知的是在随行的挎包里除了充电宝和防蚊喷雾，还有一样天天换着花样的零食，有时候是士力架，有时候是牌子和口味各不相同的薯片。

王一博老师只带一人份，从没见他自己拿出来吃，“绝食系少年”的菜单里没有“碳水化合物”这几个字。他也从不在大家围成一圈打闹的时候把零食拿出来分。

谁知道他带着干嘛。

另一位对着媒体采访总是义正辞严地说“我不喝奶茶”“油炸食品是万万不能碰”的肖战老师倒是经常被看见坐在折叠椅子上拆薯片吃。肖老师还挺护食，多次拒绝于斌老师讨要食物，险些传出“剧组成员面和心不和”的八卦。零食当然不是他带的，肖战老师的随行小包包就巴掌大，装不下薯片这种“庞然大物”。

啊？小包装？小包装也不行，包包是用来装粉丝应援信的，可不是用来装充满了氮气的膨化食品的。

谁知道他的零食是哪来的。

不重要。

王一博老师经常拽着肖战老师玩，两个人跟大龄儿童似的，玩的游戏也非常幼稚，打手游戏可以玩半天，还有互相模仿《武林外传》里面的白展堂给对方点穴，说什么点中了就不许动，另一方还真挺配合，定在原地半天任凭对方扮鬼脸捶肩膀就是不动。

两个人都几岁了？

无聊。

本来汪卓成老师和于斌老师还跟着他们打打uno之类的，加上刘海宽老师和宣璐老师，六个人还能一起玩一把简易版狼人杀。王老师的表情管理总是在肖老师在场的情况下失控，是个游戏水平忽上忽下的游戏成员，因此总是第一轮就被票出去。肖老师不擅长撒谎，每次撒谎都眼神飘忽，忍不住偷偷咬嘴唇，自从这些细节被发现之后，肖老师代替王老师成为了第一轮被票出去的游戏黑洞。到最后剧组的狼人杀规则多出了一条“第一轮先票肖战，第二轮票王一博”。

不是听说王一博老师喜欢打游戏，好像还很厉害来着。

太差劲了。

其实王一博老师手游打得还是挺好的，就是在剧组全顾着跟肖老师玩“葵花点穴手”，没时间玩，所以其实充电宝完全用不着，沉甸甸的，多此一举。

肖老师是充电宝大户，他容易出汗，一出汗就脱妆，每一条都要上去重新补一下鬓角和额头的粉底，把化妆师气得恨不得往他脸上怼五斤散粉。为了让化妆师不要总是在上妆的时候语重心长地教育自己“肖战啊……老实点……心静自然凉……”云云，他选择与小风扇捆绑，让风扇长在手上，人在风扇在，还必须开第三档，风力最旺。有时候从清晨到凌晨都是肖老师的戏，能用光两个一万毫安的充电宝。

肖战老师只有一个银色的小米充电宝，他的助理也有一个，但是经常看到肖老师拿了一个黑色的充电宝，上面还有某潮牌的LOGO，跟他的日系风格完全不搭，十有八九是借的。每个人几乎都有需要充电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仁慈把续命根子给借了，真是大爱无疆。

于斌老师的充电宝是白色的，汪卓成老师的是银色，刘海宽老师和宣璐老师的都是玫瑰金色。王一博老师的好像是黑色的吧，这个闹钟都会考虑买潮牌联名的时尚男孩，也不知道充电宝是什么样的。

无所谓。

噢，搞不懂的事情还有。

王老师的台词量差不多是全剧组最少，范围是在剧情里从头一直活到尾的那些主演里，这是无可争辩的。肖老师恰好相反，台词多得可以去天津天桥下面摆摊说书。因为肖老师一吃螺丝就得重来，一重来就整段台词重念一遍，什么“抱山散人”“藏色散人”，是肖老师无法跨越的槛。经常几条拍下来就得喝两口水，水也不顶用，拍到深夜嗓子就会有些哑。

但是肖老师的解决办法就是喝水，他坚信“喝点热水”是万能的。所以胖大海菊花茶蜂蜜水轮着上，一天能喝个五六杯。倒是王老师经常随身携带润喉糖，是一个小铁盒，里面单独用箔纸细心包好的那种。没怎么见他攥着箔纸去找垃圾桶，反而经常看到他从肖老师的地方拿来一片，然后叠成一只小纸船。

这俩人真的幼稚，吃个润喉糖还要比谁叠的船比较复杂、谁叠的飞机飞得比较远。有一次肖老师认认真真叠的那只落在地上的时候被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踩烂了，他自己没怎么可惜，“哎呀”一下就玩别的去了，倒是王老师看起来不大高兴。晚一些的时候肖老师收到了个箔纸叠的新的小飞机，当然王老师给的，谁还这么无聊在累到快虚脱的时候叠纸飞机。他一边还挺嚣张地说：“这个比你今天被踩坏的那个好，不信你试试。”两个人就又闹了起来，在剧组里乱跑。

莫名其妙。

因为经常熬夜拍大戏，第二天可能还要五点多在化妆室准时集合做造型，所以肖战老师的睡眠一直不足，经常背靠着什么就能睡。为了不搞乱发型，他不敢把U型枕套在脖子上，所以每次小憩过后常常觉得脖子酸疼，甚至像是一根筋被拽到了那样痛。王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肩宽优越，经常看到他以“人肉靠枕”的身份在肖老师的旁边，肖老师也不客气，直接靠在他的肩上，时间一长更加理直气壮，想睡觉的时候满剧组找他：“蓝湛，我想睡觉。”

俩一米八几的大男人靠在一起，刚好还都是长发飘飘的造型，从背影上看起来倒也真像一对眷侣。

啧，害不害臊。

诸如此类的事数也数不清，搞不懂也捉摸不透，罢了，怎么说得完呢，导演倒是挺高兴他俩把他说的“暧昧一点”从剧里培养到了剧外，其他工作人员也总是看着他俩偷笑。至于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谁又能说清楚。

罢了，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