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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酿酒

风眼乐园


原创人物视角/OOC预警


漫长又狗血,慎入


1.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极腌臜的一个环境里。彼时我刚被父亲逼着回国,从被烟酒灭顶的日日醉生梦死里醒过来,在没有丝毫活人气味儿的市郊别墅里闷着快要发疯,于是打电话给阿菲,让她给我推荐几个好地方。


她甜甜的嗓音隔着听筒入耳甚是迷人,说朋友最近弄了个新场子,我一定会喜欢。


我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随手抓过扔了一桌的化妆品,草草收拾一番便出了门。北京的夜色比我想象的凉得多,即使穿着薄风衣,周身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刚踏进室内,一股裹着蜜糖香味的热气立刻缠上我的手脚,我...


原创人物视角/OOC预警

 

漫长又狗血,慎入

 

1.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极腌臜的一个环境里。彼时我刚被父亲逼着回国,从被烟酒灭顶的日日醉生梦死里醒过来,在没有丝毫活人气味儿的市郊别墅里闷着快要发疯,于是打电话给阿菲,让她给我推荐几个好地方。

 

她甜甜的嗓音隔着听筒入耳甚是迷人,说朋友最近弄了个新场子,我一定会喜欢。

 

我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随手抓过扔了一桌的化妆品,草草收拾一番便出了门。北京的夜色比我想象的凉得多,即使穿着薄风衣,周身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刚踏进室内,一股裹着蜜糖香味的热气立刻缠上我的手脚,我眯起眼睛,影影倬倬间,无数漂亮脸孔在浓的发腻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早有人远远地迎过来,恭敬地叫着我的名字:“清姐”,接着弯腰把我请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包房。我抬起头,看见四周镶嵌着金丝边框的棱镜,将我浓妆的脸切割成无数碎片。她说的没错,隐秘又奢靡,真是符合我的喜好。

 

经理挂着笑站在我面前,过于肥胖的身体拥挤在一套紧身西装里,让我想起继母那只天天被强迫穿洋装的沙皮狗。他说阿菲提前打过招呼,让我放开了随便玩。

 

我脱下风衣,懒洋洋地拽了拽丝绒裹身裙的肩带:“今天就先只喝酒吧,要长得好点的,干净年轻,别太油了,我受不了那些。”

 

“一定一定。”经理搓着两只泛着红光的大手:“您对外形有什么特别要求吗?比如有些客人就特别喜欢大眼睛双眼皮儿的,您看看呢?”

 

我一秒也没犹豫:“金发。”

 

可别怪我,刚从充满皮肉紧实金发男孩的国度回来,口味都被喂到刁钻到不行,眼光自然是一点儿下降不得。

 

经理记下酒单就走了,我百无聊赖地脱了鞋窝在沙发上玩无名指上的戒指。不一会儿门开了,齐刷刷站进来一排男孩,我一个个看过去,不由得感慨,阿菲是鬼灵精,阿菲的朋友更是,场子里的这群人,竟一点不比腐朽资本主义帝国高级鸭店里的差。

 

站得离我最远的那个人,穿一身不起眼的纯黑色西装,头略略低着,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我能多施舍他一眼,全因他进来时帮后面的几个人拉住了门,以至于落在了队伍的最末。

 

本来没什么的,只是那只落在金黑色门把上的手,骨节清晰,指甲是圆润的弧度,修长又白皙。

 

我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又一眼。

 

“嘿。”我提高了点音量叫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们都转过头看他,他像是也吃了一惊,好半天才想起来答复我:“Lundy.”

 

“Lundy.”我在舌尖重复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会画画吗?”

 

他一副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这个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会一点点。”

 

“那就你吧。”我把开瓶器扔过去,他踉跄两步才堪堪接住:“给我把酒都开了。”

 

经理带着其余男孩子们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托着腮,看他半跪在墨黑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一瓶瓶地打开昂贵的洋酒,开到第三瓶的时候,他犹豫着抬头看了我一眼,得到我的确认后,才动手把剩下的瓶塞都拔掉。

 

我笑了,这倒是个傻的,旁人都巴不得客人都是冤大头,酒开的越多越好。

 

他在水晶杯子里加完冰块,捧着小半杯赤金色液体给我,我先没接,让他坐到我身边,从手包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双唇间,示意他给我点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五官很淡,唇色浅浅的。我端详了片刻,发现他眼皮上有颗褐色的小痣。我对着那位置喷出一口烟圈,他像是很不适地后退了些许,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

 

我瞧见了这反应,觉得更有意思了,故意凑上前,把燃亮的烟头对准他的脸:“大学生吗?这么纯?”

 

“没有,毕业了。”他脸微微侧过去,想避开又不敢的样子。我抬抬手,把烟灰弹到他的皮鞋上:“找个正经工作有什么不好,来干这个,挺辛苦的吧。”

 

“这份工挺好的。”他大概是适应了烟味,终于稍稍对上我的眼神,沉静的眸子里平静无波:“我需要钱。”

 

“哦,也对,不然呢。”我有些意兴阑珊,右手夹过烟向后仰躺在沙发上,觉得自己问得也挺搞笑。钱,谁来这里不是为了钱呢,大学生又怎么样?最多不过是提高了售价。好似清清白白的一层皮,掉在水银桶里也是要给你扒个彻底的。

 

也许是时差还没倒过来,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今日乏得特别快。他又是个不主动说话的,我俩就这么干巴巴地一句问,一句答。一瓶酒还没见底,头就晕了个七七八八。

 

经理帮忙叫了代驾,抖着一身肥肉小跑着要扶我去车里。我眼皮不抬地拿着包就走,他却追在我身后:“您还有剩下的酒。”

 

我嗤笑一声,摆摆手:“你要是不喝就倒了吧。”

 

拐过转角时,我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头发是亮眼的白金色,身体却仿佛处在漩涡的边缘,一不留神就要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吞没。

 

我收起眼神,指甲掐进经理的手臂里,似笑非笑:“你们这里的新人,真是清高。”

 

经理诚惶诚恐:“您别说,这一拨里就属他最不懂规矩了,这次实在招待不周,下次您来一定给挑个更好的。”

 

我懒得搭腔,醉意一点点漫过我的身体。世界突然变成了一大幅鲜艳油画,我身处其中,被死死地埋入深不见底五彩斑斓的颜料,无法挣扎。

 

2.

 

在家歇了两天,我又闲不住想出去玩儿。不知怎的,眼前总晃过风眼会所里那张冷冷淡淡的脸,大抵是生来本性里带了点贱,对不那么轻易到手的就惦记得紧。思来想去,我换了件皮草,还是去了那边。

 

还是他,还是那身简简单单的黑色西装,若不是他身材足够好,只怕多看两眼都觉得腻味。我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给我倒酒,片刻后眼皮子又快要打架。再好看的皮囊,看久了也是无趣,我一向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心思转了转,鬼主意就冒了出来。

 

我拍拍身边的沙发:“你抽烟吗?”

 

“不是很会。”他这次明显老练多了,知道主动掏出火机给我点烟,微热的火焰贴着他的指尖。我等到烟圈泄出来,忽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余下那半支烟往他嘴里塞。

 

他吓了一大跳,推开我的手,起身就往后退。匆忙之间,有什么东西从西装内兜里掉出来,我眼疾手快拾到手里,是个旧旧的黑色皮夹。

 

他见我作势要翻开来看,居然胆子很大地上前要抢。我哪是妥协的性格,两只手轻轻巧巧把钱夹捏在手里:“你敢跟我抢,今天小费就都没了。”

 

他的手抬了又抬,最后还是捏紧成拳头,收到了身侧。我翻开皮夹,毫不意外地看到几张磨损严重的卡和薄薄的一叠现金,写着真实姓名的证件都不在里面,倒是小心的很。

 

哦,还有意外收获。一张很新的拍立得,看得出是最近才拍的,是他和一个男孩的合照,男孩窝在他怀里,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甜。

 

我挑了挑眉毛:“男朋友?”

 

他垂下眼帘:“是弟弟。”

 

我轻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手揽住人家腰,都快要伸到衣服里,还弟弟,骗谁呢。

 

我吐着烟圈,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张照片两遍,做出了自认为十分公正的评价:“是个美人。”

 

他对我的称赞毫无反应,直到我用烟头靠近那张相片的时候,神色间终于出现了一丝慌张。

 

我片刻犹豫都没有,火苗霎时把拍立得的边缘都燎的卷起来,眼看就要烧到男孩的衣角。他叹了口气,败下阵来:“是男朋友。”

 

我心里涌起一股恶作剧成功的满足感,转手把烟头摁灭在沙发上:“我就说嘛,他也跟你一样是大学生吗?看着挺有文化的样子。”

 

“嗯,他学习很好。”他难得多说了几句:“不过现在没再继续上学了。”

 

我盯着相片里那张可以称得上是惊艳的脸,猜想他们之间会是怎样一个香艳故事。不外非是个原本家境优良的男大学生,一朝被伪装天真又爱说谎的貌美男孩哄得晕头转向,甘心为他背弃家人,放弃一切沉沦到底。

 

一边乱七八糟地想,一边觉得庸俗得甚至搞笑,我乐不可支,心情顿时大好。这次总算没再丢人,喝了整整三瓶才开始上头。他扶着摇摇欲坠的我去停车场,把我塞进车里。我不知怎么想的,在他关车门的前一刻突然伸手拽住他的领带:“他就是你从来不主动的理由吗?”

 

他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下次喝酒前不要抽那么重的烟,对胃不好。”

 

我想他真是计较的很,看起来云淡风轻一个人,不过喷他几次烟,竟还念念不忘。

 

这之后被父亲打发去跑腿做事,日子渐渐被杂务填满,自然也没了大把的时间发呆遐想肆意妄为。我每天在通勤的路上打瞌睡,夜间又大把大把地吃安眠药,支撑少得可怜的睡眠。某日从噩梦中醒来,我满头大汗,抖着手去摸自己的戒指,还好,牢牢地箍在指根,像是本来就长在那里一样。

 

心里烦得很,再也睡不着,我随便给自己涂了个大浓妆就直奔风眼。

 

问经理叫Lundy过来,他支支吾吾,说Lundy一时半会抽不开身。我一股火窜上头顶,摔了一地碎盘子,嚷着让Lundy陪我。

 

大约是看在阿菲的面子上,不多时Lundy就推开门走到我身边,一地的玻璃碎片都还没来得及清理掉。我瞥见他换了身扎眼的崭新银灰色西装,伸出手指在他肩部戳了一下,语带讥讽:“这么快就攀上新的女人了吗?”

 

他没有答话,只问我今日要什么酒。

 

我冷冷看他:“要最贵的酒,你不是缺钱吗?给我最贵的酒。”

 

他叫侍应生端酒上来,布好了送到我手边,我手腕一斜,血红色的液体混着冰块淅淅沥沥地砸在地板上。他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痕,仿佛带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我突然痛恨极了他这样一张冷脸,恶念像藤蔓一样在心中蜿蜒,我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亲我。”

 

他一动不动。

 

“好歹也为你花了这么多钱,连亲一下都不行,太没职业道德了吧。”

 

我再次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就是出来卖的吗,快点亲我。”

 

他的神色竟然没有丝毫动摇,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一块石头。我还从未被这么冷落过,小姐脾气一上来,伸手用指甲扣住他的脖子带着他的头往我嘴边凑。大约是被我逼急了,他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一把挥开我的手。

 

我笑出声来,涂着红色指甲的食指慢慢划过他的脸颊:“怎么,终于忍不住啦?还是不舍得背叛自己的小男友吗?”

 

“你喝多了。”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包房。

 

我抓过桌上的水晶杯,一个接一个地往对面的墙上砸。砸到第九个的时候,经理进来了,点头哈腰地像条狗一样求我息怒,也难怪,听说这里的杯子都是他们老板的私藏,一个四千多块人民币,我砸的爽快,他们底下人怕是心尖尖都要滴出血来。

 

我什么话都没说,这么闹了一会儿手也酸了,索性自顾自地抱着手臂坐到沙发上。不一会儿门又开了,我眼皮没抬就猜到是谁。

 

果然,他又回来了,脸上多了几道红肿的掌印。

 

我晃着脚,声音慢悠悠地:“你们经理太不专业,打坏脸了,客人看着多闹心啊。”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他习惯这样,因为脸受伤更容易让我长记性。”

 

然后他挺直脊背面对着我,深深地垂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刚才都是我的错,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冲着我来就行,不要气着自己。”

 

我抬起他的下巴,他的眼神十分谦恭,但我还是能立刻捕捉到深埋在里面的一丝警惕。我示意他帮我拿过手包,两根手指抽出一叠钞票拍在他胸口上:“今天就算了,这是医药费,去敷点冰消消肿,别让你小男友心疼。”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点了下头就走了。

 

包房里只孤零零我一人。我捡了个还算完整的水晶杯,倒满大半杯红色玛瑙,对着暗黄色的灯光一饮而尽。残酒冷如冰,淡淡的酸涩味道停留在舌尖上,他骗我,这根本不是最贵的酒。

 

3.

 

隔了几天再去,我还没来得及叫人,他就主动坐到我身边。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冲他眨眨眼睛:“怎么今天不摆架子了?”

 

他还是不多话,只对我笑了笑。我喝掉半杯酒,舔完嘴唇上残留的酒渍,仰起头亲住他的嘴角。他的眉宇间显出一丝明显的慌乱,最后还是隐忍地闭上了眼睛。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心情好了一点:“上次不是还挺刚烈的吗,这次怎么就答应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上次您点的酒,抵过我一个月的销售额。”

 

我突然觉得好没意思,放开了手。

 

“所以只要钱够多,男朋友也算不了什么,是吗?”

 

我的心又开始淌毒血,用一切冷嘲热讽的语言去攻击他,他等到我噼里啪啦地说完,才不带一丝情绪地回复道:“如果没有钱,我没办法帮他。”

 

“哦,那他想要什么?名车名表?大房子还是花不完的钱?”我摸了摸自己手腕上冰冷的金色表带:“你只要哄得我开心,我就替你满足他的愿望,你看这个交易好不好?”

 

“他是个很有天分的摄影师。”他忽略了我的胡言乱语,目光落在我身上,却仿佛透过我看向遥远的别处:“他应该继续读书。”

 

我止住了话头,直视他的眼睛想找出一丝破绽,然而只看到一片坦荡。

 

好荒唐,我居然有点想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我第一次让他聊聊他和他的小男友。他言语间仍然十分谨慎,但话语比往常生动许多。他说他们是在毕业演出上认识的,他吹萨克斯,小学弟坐在第一排眼神亮晶晶地为他鼓掌,末了还偷偷跑来后台找他,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模特。

 

一来二往,小学弟变成男朋友。

 

真的是好纯好纯的校园恋爱。我透过薄薄的白色烟雾看着他的脸,想象着两个大学生的样子,绑着水蓝色发带的少年和喜欢穿白色卫衣的学长,初吻应该是在早春的樱花树下,或者是熄灯前无人的宿舍楼道里。不敢在人前牵手,却大着胆子在图书馆书桌下勾他的脚。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赤金色的发柔顺地贴在耳后,眼皮上有层淡淡的粉色眼影,透过粉底也能看出皮肤底子很好。在这欢场里,他的妆简直淡得算是看不出,但还是和他周身笼罩的一层清冷气儿格格不入。

 

早在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敏锐地嗅到,这个人不属于这样的地方。

 

可我不是救世主,自己尚且烂在污泥里,又哪有心思去顾别人的死活。

 

好麻烦,想得多了,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只当做什么也没听到,把这一切暂且抛在脑后。

 

阿菲看我这些天日日夜夜跑风眼,终于开始好奇,黏着我非要跟来看看这里究竟有什么迷魂汤药。

 

我于是带着她来找Lundy,顺便依着她的喜好给她另外找了两个漂亮男孩。她看也没看几眼,只饶有兴趣地挽过Lundy手臂,赞他气质好,一阵问东问西。

 

按她往常性子,在这种地方能玩得比我还疯,我怕她又闹出什么事,忙招呼经理上酒。好在酒过两巡,一切都正常得很,我放下心来,抽空去回了个工作电话。

 

结果待我回来,一切都大变样。包厢里一片乱糟糟,空酒瓶酒杯滚了一地,阿菲踢掉高跟鞋,整个人晃晃悠悠地挂在Lundy身上,话语带着一种不清醒的轻佻:“听说你不喜欢别人亲你?”

 

我脑中警铃大作,想打个圆场把她拉下来。岂料她喝多了酒力气却大得很,直接把我推到一边,半睁半闭的眼里带着令人不安的狡黠:“可是怎么办,我这个人,特别喜欢勉强。”

 

“我可以陪您喝酒。”Lundy不咸不淡的话语响起,明眼人都听得出这分明就是拒绝。阿菲咯咯地笑起来,放开手臂,勾勾手指示意剩下的几个男孩把远处的酒瓶都划到他面前。

 

“你把这些酒都喝光,如果还站得起来,我就放过你,再给你翻三倍小费。”她的舌头在口腔里俏皮地滑过,像丛林里的蛇在嘶嘶吐信。

 

他表情皱也不皱,二话不说地坐下。

 

我看着他一杯接一满杯地往嘴里倒,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管直通向脆弱的胃部。阿菲犹嫌不够,起哄要他加快速度。他的眼皮很快浮上一层红色,血丝占据了原本淡青色的眼白,眼皮缓慢地眨动。我想阻止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你买我卖,多么公平的交易活动,我有什么好担忧。

 

在一片胡思乱想中时光流逝地飞速,满桌的酒已经被他喝到快要结束。阿菲倚在另一个男孩怀里,咬着手指笑得无比开怀。他把最后一个空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扶住桌角静止片刻,垂着头挪动脚步,被酒精浸透的神经明显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吃力地握拳踉跄几步,有惊无险地堪堪站住。

 

“您答应的小费。”他的话语有些含混,却说得无比坚决。

 

“你放心,我说话算数,一分也不会少你的。”阿菲站到他面前,抬着眼皮端详着他的神情。我的眼皮突然毫无预兆地跳了起来,还没细想,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又戏谑,又恶毒:

 

“不过我想到一个更好玩的:你主动亲我一下,十倍,我给你十倍小费。”

 

我头痛欲裂,余光瞥见他沉默地直立着宛如一根木头,而阿菲像菟丝子一样缠上他的身体,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外,抠着水斗把一晚上吃进去的食物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从贴身的口袋里翻出止痛药生吞下去,我闭上眼睛狼狈地靠在水斗旁,直到沸腾的脑浆再次平静,才抬手让侍应生把我扶回包厢。里面的烟尘喧嚣已经散得差不多,阿菲正穿上大衣要走,我堵住门,死死拽住她手臂:“你下次别来了。”

 

她诧异地挑起眉毛:“我记得你从来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不是这个,你不懂。”我试图用残存的一丝清醒向她解释:“他不是……这不一样,总之下次再不要这样,算我拜托你……”

 

她眼神沉下来,什么也没说地点点头,转头吩咐经理照顾好我便走了。经理一边大呼小叫地找人把我扶到沙发上给我倒水,一边谄媚地笑着说代驾已经等在了外面,我打断他的话:“Lundy呢?我要带他走。”

 

他被扔进我的车后座,我让司机翻遍他的口袋,找到了一张没来得及扔掉的快递单,那上面写着一个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名字,谷蓝帝。

 

谷蓝帝,谷蓝帝,Lundy,Lundy,我在舌尖默念几遍,霎时明白过来,吩咐司机直接开到这个地址。路程不短,我怕他真的吐到我车上,给他塞了两个靠垫让他坐好。他却安静的很,闭眼靠着椅背,半睡半醒,眉头紧锁。

 

他离我那样近,我却觉得他身处一团迷雾,怎么伸手也够不到。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旧旧的老居民区旁,夜色正浓,清冷的月光穿过梧桐树的叶片间隙,洒在玻璃上。我推推他的肩膀,他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眉宇间露出痛苦神色,嘴里喃喃着两个字。

 

我凑过去,依稀听见是“小弛”。

 

“小弛,小弛……我很抱歉……小弛……”

 

酒精迟钝了他的一切官能,他无力清醒,只得随着本能做出反应,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好像就能得到世间最大的安慰。

 

我别过头去,不愿再听。

 

4.

 

再去风眼时,已经隔了一个多月。

 

不能承认上次的事令我隐隐感到愧疚,我一边骂自己,一边骂阿菲,跟他这样的人还这么玩,让我这混世魔王也没来由地心虚。

 

我甚至没有找他。我怕他那双眼睛,像片湖水一样,看久了就能淹进去。

 

经理腆着肚子挪到我身边,说Lundy有事想来找我。他估计以为他上次惹恼了我,言语间赔着小心,生怕我一言不合又开始砸杯子。

 

我有点惊讶,上次我可真没给他花那么多钱,没必要特意来感谢我。

 

结果他是来问我有没有烟。

 

“你不是不抽的吗?”我打开烟盒示意他随便拿,他掏出火机,神色淡淡:“是不抽,但今天特别想抽。”

 

我没有点酒,和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包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像两个傻瓜。

 

我问他:“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笑起来,眼角浮起一丝愉悦的纹路:“你大概是我在这里最不讨厌的人了。”

 

“我有个故事,你愿意听听吗?”他吐完最后一口烟圈,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我怕我不说出来,有一天会觉得所有都是假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让服务生给我们拿了两杯低度鸡尾酒,抿了一口平复下心情,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5.

 

他入学第一年,我正好毕业。

 

我对他有印象,毕竟是一入学就引起轰动的人物,大家都在说,地大的校草从此后继有人。我看过照片,的确是过目不忘的一张脸。

 

我以为他的性格也像硬照一样,肆意,冷硬,横冲直撞,但其实不。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名字,毕业演出的后台里,我刚退场就看见他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一见到我就迎上来。

 

“学长。”他举着相机在我面前晃晃:“我可以给你和你的萨克斯拍照吗?”

 

他那天拍了很多,说要回去登在校报上。后来我想起这事,翻遍校报也没找到,忍不住敲了微信问他。他跟我解释说,洗完照片后觉得太好看,不舍得拿出去,想要自己珍藏。

 

我以为他是那种天真烂漫的艺术家性格,所以不敢多想,只是后来视线总是莫名其妙被他吸引。离校那天,他约我去洗照片,说有礼物想要送给我。那是一本沉甸甸的相册,我翻开之后发现,全是我,只有我,满满当当。

 

暗房里光线很暗,药水味道很重,空气是浑浊的,但不妨碍我吻他。

 

毕业后我找了份喜欢的工作。他也在第二年成功转到了英文专业,我问他以后要做什么,他说想出国念书,读艺术摄影,那个时候他的照片已经多到我们的小家里好几面墙都挂不完。我信他能做到,他的镜头天生带有一种鲜活的灵气。

 

我努力工作,他好好念书,大概有六个月的时间,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俩,你理解吗,美好的像是假的一样。我那时候问自己,我的运气足够支撑得到这种幸福吗?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不够的。

 

我们自认为藏得很好,但是再怎么藏也会露出马脚,更何况是对于足够了解我们的人。他有次神情古怪地说要回一趟西安,我向来不是寻根问底的人,只以为是家里人出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等他回来,整个人像变了一样,明明眼睛都肿起来却还拼命微笑,抱着我不放。他很少有这种异常行为,我不顾他挣扎把他衬衫脱下来,看到后背全是伤。

 

越想在一起,就越有人要把我们分开。一周后,我们所有的家人朋友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他不得已办了休学,我从原来的公司离职。没人想到我们能这么坚决,切断了所有熟悉的关系,从此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害怕过。现在不接受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等,日子那么长,只要拥有彼此,就有等下去的勇气和耐性。

 

“可是……”听到这里我心头盘旋的疑问终于压不住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可以重新找一份工作,他也可以等风头过去重新开始,何必要……”

 

他露出苦笑,指腹紧紧压在酒杯上,眼里飘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因为我无意间在他抽屉里翻到一张录取通知书,他最想去的那所艺术大学给了他offer,同意他转学。”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未来,可他一个字都没有跟我提。

 

我对着整面墙的照片看了一下午,我对自己说,绝对不能让他困在这里。

 

后来我告诉他找到了赚钱的工作,不过应酬很多,每天都很晚才能回家。他很乖,很懂事,从来不问我在做什么,每天给我一个早安吻之后,就匆匆去摄影工作室做学徒。一开始真的很难,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只要回家看到他缩在被子里等我,就觉得世界还是很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想再叫几杯酒,他挥手阻止了我:“不必了,谢谢你一直照拂我生意,也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么多。”

 

他见我表情难看,还开玩笑逗我:“如果觉得故事好听的话,下次记得多给我介绍客人啊。”

 

我看着他平静的眼睛,不敢问,送小弛出国后你要怎么样?他会心安理得地消费着这一切吗?他会愿意留下你一个人吗?不过我想,这些答案在他面前,估计已经是毫无意义了。

 

这之后,一切好像都步入正轨。我的事业,他的工作。他开始有了稳定的客户,我偶尔再去见他,喝酒喝得少了,多是没什么固定主题的闲聊,常常没多久我就赶他去照顾更有钱的客人。早一日攒够钱早一日走,省得天天在我面前晃。

 

就这样又过了段时间,有一日和他聊天时,他看上去比往日高兴很多,我被他难得高昂的情绪感染,打趣道:“发生什么好事了吗?和小弛有关的?”

 

“嗯。”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的生日快到了,就在下个礼拜。”

 

“哇,那提前祝他生日快乐,想好送什么礼物了吗?”我和他碰了碰杯,他笑着答道:“送一幅画。”

 

送幅画吗。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荡,直到他再次唤我的名字才回过神来:“怎么脸色这么差?”我勉强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头又有点痛。”

 

“你好像每次头痛都很严重,老毛病吗?”他接过我的酒杯:“少喝点吧。”

 

“是的,好几年了,当时跟前任闹得太不愉快,从此就落下了病根。”我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总有人问我为什么会戴着这枚戒指,是不是特别不搭?”

 

“是他给我的礼物,那时候我在英国念书,就那么刚好地遇到了,他是个一点点名气都没有的画家,一周的房租不抵我吃顿饭的价格。”

 

“可是,面对他我怎么会不动心呢?温柔的眼睛只会看着我笑,什么话都不必讲,我就想跟他走了。”

 

我说着说着,嘴角弯了起来:“我跟他吵架赌气,用剪刀把他手都刺划伤……那可是一双画家的手,多么漂亮,他一句都没怪我,裹好纱布又继续画。他说他快熬出来了,到时候就能去见我爸爸,跟他说能给我最好的生活。”

 

我的视线缓缓下移,盯住那枚朴素的白金戒指:“最后他真的见到我爸爸了,十万英镑换他消失,我的爱情就值十万,没想到居然这么廉价。”

 

我转过头看他,他还是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着我,某一刻,和记忆中那个人的相叠。

 

我深呼吸一口气:“所以我会永远戴着这枚戒指,一辈子提醒自己。”

 

他的睫毛缓缓眨动了几下:“可这不是你的错,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

 

我咬住牙,不让自己泄露更多的脆弱。再浓烈的爱恨,这么些年过来,回想起来时也没那么锥心刺骨。只是当时的痛苦凝成顽疾留在我脑袋里,时不时提醒我这段惨痛往事。

 

“你不必劝我,恨并不是一种坏的情绪,至少对于我这种人而言,恨是赖以生存的养料,支撑我过了这许多年。”

 

我推开他的手,夺过杯子一饮而尽,他沉默着陪着我,把一瓶酒喝到见底。

 

出门的时候我意外遇到了阿菲,自从上次闹得不愉快之后,我总感觉我们之间生疏了许多。她看到我神色还算自然,只是擦肩而过时,侧头在我耳边匆匆落下一句:“你最近少来这里。”

 

我一惊,再转头看时,她已经快步走远了。

 

刚坐上车就接到电话,助理跟我说上次约拍的摄影师至今都还没有传图过来,手机也打不通,那组照片广告商等着急用。我翻出通讯录找到地址,打算直接驱车去工作室看看。

 

天色阴沉,铁锈色的云罩住大片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丰富的的水汽。我把车停在路边,正要走向那座花园洋房,余光瞄到街道处有个白色的身影。雨重得快要落下来,他却一动不动。

 

我好奇地探头过去看,那人仓皇地抬起头,露出布满泪水的一张脸,我愣住了。

 

雨水从我俩头顶铺天盖地掉下来,我赶忙打开后备箱,拿出伞撑开。他站起身,抹了一把脸,微笑着抬头对我说了声谢谢。我看着熟悉的眉眼一时恍惚,差点脱口而出“小弛”。

 

没错,是Lundy的那个他,这张脸我不可能认错。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顾不上思考前因后果,他就先开了口:“多谢你的伞,我该走了。”

 

“你怎么回去?这么大的雨没法走吧?我送送你好不好?”我一口气问了许多,他好像被我吓住,又有点感激的样子,但还是轻轻摇头:“步行就能到,我没事的,你快进屋吧。”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见他真的转身要走,突然灵光一闪,把伞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跑。他似乎在背后叫我,我不管不顾地把包顶在头上,头也不回地冒着雨冲进屋内,该死,早知道这样就绝对不要拿这个羊皮的包。

 

摄影师很惊讶地看着我,也是,平日难得见到我这幅落汤鸡的样子。他从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让我擦擦,我接过来,发现他的手臂上留着几道新鲜的伤痕。他错过我的视线,有些尴尬地拉下衣袖。

 

我心头突然一动,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刚在外面遇到个人,长得挺面熟的,是不是你助手啊?”

 

他摸了摸鼻子,哈哈一笑:“不是,就学徒罢了,工作没做好,被我骂了两句就跑了。”

 

我笑着应和:“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不行,吃不了一点苦。”

 

“对啊!有什么,不过让他配合拍几张照片,死活也不愿意,这么样子怎么在这个行业里做下去。”他仍然笑呵呵。我眼尖地看见他被衣领遮住的脖颈处也有被抓伤的痕迹,想起从前业内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一阵恶心直接涌向喉口。

 

我看着他把图片整理好发给公司,跟随他走到门口,雨已经停了,天空却仍是灰蒙蒙的,城市上空永远浮动着一层抹不去的霾色。

 

我笑着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们不会再有任何合作了。”

 

“啊?”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我重复了一遍,径直走出门厅,没有再回头看他的表情。

 

走到车旁的那瞬间我就愣住了,灰黑色长柄大伞被好好地收起来,安安静静地挂在车门上,水滴凝聚成细小的河流划过帆布伞面,悄然又沉重地砸落向地面。

 

我呆呆站在原地,冷风灌满了我的风衣也没有动弹。

 

6.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狭小的出租屋内,两只猫咪亲密地贴在一起熟睡,听不见窗外的暴风雨。

 

我的梦难得有这样幸福完满的场景,还在回味时,电话铃声突兀地把宁静打破。我心烦意乱地接起来,那头却是经理,跟我说Lundy出了点事正在医院,却不愿意联系任何人,他只得找到了我。

 

我答应去探望,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去了医院。

 

一推开门,扑鼻而来一股冰冷的消毒水气息。Lundy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听到门响的声音才转头,看着我,愣了几秒,硬是没说出话来。

 

我叹口气:“我知道我妆前妆后差距大,你也不必表现的这么明显。”

 

“不是……”他神色缓和下来:“只是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小,看上去倒像我妹妹了。”

 

我翻个白眼,没有告诉他,论年龄我确实比他还小。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他本来是风眼最不起眼的人物,近日的营业额却突飞猛进,引流了不少客户,自然遭人嫉恨。于是便找人来对他施了点教训,让他伤到了腿。

 

对着他我说话一向单刀直入:“小弛知道吗?”

 

“我骗他说我出差了,要一周才能回来。”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腿上缠着的厚厚绷带:“到时候差不多能好。”

 

我用刀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他接过去,看着奇形怪状的果肉笑得停不下来,我瞪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小弛在这里的样子。他一定会很细心地去掉果皮,还会把果肉削成一块块的,喂到他嘴里。

 

一周里,我断断续续去医院探望过两三次,还偷偷跑去他们的房子,见过一次小弛,见他神色如常,便放心下来。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自从见过他们两人后,就时不时幻想他们一起时的样子,都有些魔怔了。

 

直到那一天,我难得回父亲的别墅,在门口看见一双做工精良的男士皮鞋。我一眼认出那属于一个古老的手工品牌,全世界只有一家店可以买到。

 

我深呼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在那个男人循声转头时,及时地挂上笑容:“你回来了,阿武。”

 

他是父母为我精挑细选的未婚夫,但我心里清楚,西装革履下住着的是怎样的阴暗灵魂,婚姻不过是两家人巩固利益关系的工具罢了。我眼瞅着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咧着嘴对我道:“听说你在国内过得很潇洒。”

 

“哪有,不及你在英国。”我淡淡地回道,他在我身边转了两圈,忽地低头,凑到我耳边道:“原来你还是喜欢金发……”

 

我神经顿时紧绷,转头看他,暗自揣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别急,我又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我不在你身边,你觉得无聊也是应当的。”他眯起眼,假模假式地把手搁在我肩上:“既然我回来了,以后还是乖一点吧。”

 

被他触碰的那块肌肤,即使隔着衣服都快烧起来,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踢掉高跟鞋走入屋内,再没有理他。

 

第二天我们要结婚的消息就被登到报上,我扫了一眼,瞥见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几个字就再也看不下去,班上到一半,翘掉去了风眼。Lundy已经伤愈继续工作,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恭喜。”

 

我没好气:“别了,这对我来说,真的比死还不如。”

 

“别说丧气话。”他和气地安慰我:“至少你们这辈子不用为生计操心。”

 

“那倒也是,没有什么钱买不到的东西。”我有点故意地讲,看他摇摇头有些不赞同的样子,笑出了声,招呼他陪我喝酒。我们刚喝到一半,阿菲却意外闯进来,见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拖着我的手往外走。

 

我莫名其妙:“你搞什么?出什么事了?”

 

“我不是让你不要来这里?”她急得跺脚:“阿武什么人你不知道?他就是个变态!你天天来这里喝花酒,外面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不然你以为他怎么提前回国?大小姐,你们都要结婚了,好歹避一下好不好。”

 

我还嘴硬:“有什么好怕,我又不是他的所有物,他能把我怎么样?”

 

“你真的是傻透了。”阿菲看着我,视线里浮着一丝怜悯:“他能把你怎么样?他不对你动手,但能弄死你在乎的人,你知道不知道?”

 

我心下一凛,总觉得她这话别有深意。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果断地把我往外推:“来不及了,你赶紧走,别被他抓个正着,不然不死也要脱半层皮。”

 

我抓住门框不放:“不行,那必须让Lundy跟我一起走。”

 

阿菲咬咬牙,一副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最终做出了妥协。我们避开人群,从消防通道跑到车库,阿菲挥手催我上车,我忽地想起她刚才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忍不住问道:“什么叫做,弄死我在乎的人?”

 

阿菲深深地看住我的眼睛,一瞬间,我在她眼里看见百种情绪交织而过,她张了张口,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最终在一声淡淡的叹息后,一切只落成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十万磅他没有拿,他是死了,死在伦敦塔桥下。”

 

我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膝盖一丝力气都没有,好像失去了站立的能力。Lundy推开阿菲,一把揽住了我的手臂:“你怎么了?”他的音量比往常大了很多,震得我脑浆都在摇晃。

 

我拉着阿菲的手,想再多问她几句,她却拧着眉一边看表,一边拼命把我们往车里赶:“快走!这阵子你们先离开这里避避风头,我会联系你们,等到事情好转了再回来。”

 

Lundy把我扶到副驾驶座上,自己拿了钥匙开车。我抖着手去摸包里的止痛药,把玻璃瓶子摸出来,盖子却拧不开,拧开了又接不住,一小瓶子的药都撒在了车座上。

 

他一直担心地叫我名字,我狼狈地抬起手,惊讶地摸到了自己满脸的泪水,所有的悲伤在这一刻奔涌而出:“你刚才听到了吗,他没有拿那笔钱,也没有离开我,他是被杀掉了……”

 

“是,他没有离开你,也不要钱。”他面色凝重,握紧方向盘:“你们之间的一切都不是假的,戒指不是假的,爱也不是假的。所以你要振作点,我先把你送到市郊,等你平复好了,再想下一步怎么走。”

 

我止住泪水,抬头看他,不住地摇头:“你不能回去,你要跟我一起走。你不了解阿武,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必须回去,你知道的,我不会留他一个人。”他勾起唇角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放心,我自然找得到方法不被他发现。”

 

我怔怔地摸着我的戒指,那冰冷的温度,如同冬季的泰晤士河水那样刺骨。他是在一个孤零零的夜晚离开的吗,孑然一身,带着爱人对他的失望和误会,一个人静静沉睡在空荡荡的塔桥下,尸骨都没有被好好地安放。

 

我的心痛到快要裂开,恍惚间,看到身旁的Lundy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好像有什么不太对……”

 

我问道:“怎么了?”

 

他复又转了神色:“没什么,是我弄错了……”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了许久,进入市郊后他下了高速转入小道,我盯着窗外的绿化带出神,直到他的声音响在耳畔:“阿清,帮我看看你那侧的后视镜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我探头去看,身体紧紧地贴住车门,左看右看不出什么异样。正想转头问他,却发现他正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和我隔空凝眸而望。

 

我头皮发麻,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他处在黑洞边缘,即将被巨大的引力碾碎吞没。

 

“阿清。”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对不起。”

 

我眼前一黑,整个人在刹那间被一阵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推出车厢,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我在无法预料的惯性中被狠狠地甩了出去,血肉包裹着不强壮的骨头,沉重地砸在绿化带上。

 

我全身都像是被折断了,但大脑居然还可以运作,剧烈的疼痛让我的肾上腺素开始分泌,我前所未有地感到清醒。

 

他和车很快消失在我局促的视线里,我躺在绿化带,完全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有熟悉的警铃声响起,身侧有一队人跑过来,一边确认我还活着一边把我抬上担架,我竖着耳朵,听到他们在说前面发生了严重的连环车祸,起因是刹车失灵,已经确认有人员死亡。

 

天空中飞起了数只白鸽,我仔细辨认,仿佛还听到了竖琴弹奏的圣歌。眼前一片白茫茫,大约是雾霾涌入了视线里。

 

我劝慰自己道,当然不会是天堂,我明明是活该下地狱。

 

7.

 

果真不是天堂,因为我活下来了,轻微的脑震荡加上断了几根肋骨,已经算是福大命大。

 

清醒一周后,我执意要下床。阿菲被我吓到不行,我用我自己的伤逼她开车带我走。我跟她说,还有事情需要我去完成。

 

她带我去了有梧桐树的小区。

 

我摸出一副墨镜给自己带上,又抓抓头发,给自己涂了个大红唇,看上去不像个病人,倒像个恶霸。

 

屋里没人,我和阿菲坐在台阶上等着,等到日色都变暗了,才有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转过拐角,那人抬眼看到我们,手里拿的东西啪地一声,全部都砸在地上。

 

我弯腰帮他拾起滚出来的橙子,跟他一起进了门。

 

屋内的一切和Lundy所说的一模一样,可以盛满阳光的客厅,挂满整面照片的墙面,还有他爱的那个人。我看着面前的男孩,他和照片上的不一样,也和我记忆中的他大相径庭。

 

面前的这个人,脆弱,消瘦,眼里没有光,像是两颗劣质的玻璃弹珠。

 

我从包里拿出文件放到他面前,跟他说,Lundy拿了我的钱走了,这些是证明材料,我找不到他还债,只能来找你了。

 

他像是没听见的样子,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启唇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一直在骗你,他做的不是什么正经工作,就是在会所陪女人喝酒,已经持续半年多了。”

 

“他皮相好,客户也多,所以赚的也不少,我也不知道他钱花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跑的时候,顺手把我的钱也拿走了。虽然不多,但总是个事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是不是?”

 

男孩,不,我现在应该称呼他的大名了,姚弛。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泪水流得又急又汹涌,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都不会像这样,浓烈的情绪要冲破堤坝,再铁石心肠的人,心头也会卷上痛。

 

“我不是不讲理的人,知道这么一大笔钱对你来说不容易。”

 

“正巧,我是开经纪公司的,你这种条件,做什么摄影学徒可惜了,跟着我,还完所有钱,我就放你走。”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梭巡,抓过文件,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停留在签名处很久很久,最后开口:“还完钱,就结束了对吗?”

 

“对,但你不要过于侥幸,这么多钱,你往死里工作,也还是要花上几年的。”

 

我扔了份新的合约给他,让他仔仔细细地看。本来该有律师在场才够正式,可惜实在太赶,只能让当年学法的半吊子律师阿菲凑合一下。

 

他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径直签下自己的大名,抬头直勾勾地地看着我,眼眶里含着欲落不落的泪,却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什么时候开始?”

 

“你要是愿意的话,后天就走,我给你一天的时间把这里收拾一下。”我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里,已经再也没有了那个人的气味。

 

时间能淡化一切,好的坏的,都会被碾成微不可见的尘末。

 

出了门,我长长地呼出口气,摘下墨镜。阿菲在一旁,不住地看我。

 

“你还好吗?”她的眼神充满担忧:“你的眼睛……真的肿的很厉害。”

 

“我很好,走吧。”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出昏暗的楼道,柔和的光线洒在我们身上,我久违地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又陌生又新奇。

 

梧桐叶落了还会再长,可我知道,有些事情,再也不会变好了。

 

我把姚弛直接打包送去英国,同时扔给他一张卡,跟他说我们公司从来不要废物艺人,先好好给我念书。第一年的学费算我的,第二年你自己解决,卡上的钱是唯一你能用的,其他的,再也没有多。

 

他很争气,几乎是用了命在学习。第二年顺利拿到全额奖学金,各门功课都优秀,毕业摄影展也出色的不得了。我没给他时间休息,毕业后就把他拉回来,用排满的行程单来对付他。

 

他又做自由摄影师,又做模特,居然很快在国内打开市场。大概这种雕塑感美人的长相和易碎的气质确实罕见,他成了摄影师和导演们的宠儿,通告接到手软,钱也哗啦啦流进我的口袋。

 

我每天都在算账,一切都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得多,照这样下去,再有两年他就可以走了。

 

第三年快结束的时候,我俩的关系总算有了些进步,能偶尔说上几句话,只是毕竟还隔着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相处久了也是别扭。第四年,他开了自己的个人摄影展,火爆的不得了。我让他把照片都拷一份给我,跟他说有朋友喜欢,想拿几张挂在自己家里。

 

第五年,他的事业迎来一个小小的高度,拿到了业内一个颇具分量的新人奖项。我有幸掂了掂他的奖杯,真的挺沉的。我跟他说不必放在公司了,自己拿回家好好珍藏。

 

账单上的数字在飞速减少,我心里清楚,他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等到余额变成零的那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等他,他果然到的很准时。我隔着办公桌看过去,他已经和五年前出租屋里的那个男孩完全不同,现在的他,让我想起那张拍立得上的样子,当然比那还要优异。天真和成熟奇异地糅合在一具身体里,外表坚固,内里却含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

 

“恭喜,总算结束了。”我把解约合同放到他面前,签完这份东西,从此他和我再无相干。我知道外面早有很多公司蠢蠢欲动地想挖他走,再说,凭他现在的名气,努力点自立门户也未尝不可。

 

他低头谨慎地读完每一行字,接着签上他的名字,我和他友好地握手,相互交换了祝福。我微笑地看着他,他却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只是用他那双纯净的黑眼睛盯着我。

 

有许多人赞过他的眼睛美丽,但被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其实心理压力极大。我稍稍别开视线:“还有事吗”

 

“有,我还有问题想问。”

 

他向前一步,压着一股劲直逼我面前,字句缓慢地从他嘴里蹦出:“谷蓝帝在哪里?”

 

我摊开手:“你问我有什么用?我如果知道,你也不需要在这里留这么久。”

 

“你知道的。”他十分确定地重复:“你知道的,你心里清楚。”

 

这么多年了,我遇事容易慌的习惯还是改不了,我按捺住自己渐渐加速的心跳,背过身去,双手交叉:“你不必问我,当年这件事我想想还觉得生气,你如果也和我一样,不如自己去找他算账。”

 

“清姐,别编了,我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的如同叹气,却宛如惊雷般在我耳中炸起。

 

“怪我太迟钝,出去念书的第二年才反应过来,你要是真想培养我做艺人,为什么把我送去念摄影这种只烧钱难赚钱的专业?还偏偏是我喜欢的那所院校。”

 

“我也猜不透,便只能想,可能有个学历回去,在这行更吃得开吧,能赚的更多。”他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逼我看着他:“后来我回国,你表面用工作压我,实际上,处处都在帮我,如果不是你,我到不了今天这一步。”

 

“你想多了。”我伸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商人重利,我只想趁着你年轻时长得好看,多捞些钱罢了。”

 

“想多捞钱,为什么不跟我签死约,干脆一次性捞个够?想多捞钱,为什么不直接把我送去走场子做模特?非要让我念完书?”他句句紧迫,我方寸大乱,竟一时无法反驳。

 

“我花了很久才想明白,那么只有一个原因,有人拜托你这么做。他想帮我,又不能让我知道,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一步步,接近我的梦想。”

 

“会这么对我的人,世上我知道的,只有一个。”

 

“清姐。”他低声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为什么了,我只想见见他而已,算我求你了,告诉我他在哪里,好不好?”

 

我闭了闭眼睛,惨然一笑:“我能对你不好吗?他用了一条命来换,这太为难了,我根本还不干净。”

 

他的瞳孔开始震动:“什么?”

 

“他死了,五年前就死了,死在一场车祸里。”我猛地转过头,对着他大喊:“这次听清楚了吗?”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再用五年前那种伤心到快要死掉的表情碎在我面前,但他没有。他动了动嘴唇,露出了一个无奈又苦涩的笑容:“你现在都还在骗我。”

 

“我查过了,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的钱,从公司的户头打到一所疗养院。你很小心,没有用个人账户,也没有写明款项的用途,账也是做在慈善捐赠里,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藏得住。只要有心,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每天10月21日你都不在公司。去年我偷偷跟过一次你的车,你离开市区就上了山,方向正是那所疗养院。我尝试着自己去过,可那里既私密又隐蔽,拒绝一切外人的探访。”

 

“我在等,我想或许你有一天,愿意亲口告诉我。”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水汽迅速地聚集在眼眶里,表情伤心地像个小孩子:“可就算我要走了,你也不愿意透露哪怕是一点点有关他的情况。”

 

“即使是他本人也应该知道,只要他活着,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抽泣,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说他车祸后千疮百孔,几乎是被一点点拼凑回来;说他已经不存在多少和过去有关的记忆;说他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谷蓝帝。这些话,我一句都不忍心说出口。

 

我摸着无名指的戒指,谷蓝帝,你那么喜欢他,会原谅我这么做的,对吗。

 

我跟姚弛说,我现在带你去见谷蓝帝。他的眼里慢慢现出神采来,一边抬手抹掉眼泪,一边用力地点头。

 

8.

 

车子开出市区,驶入盘山公路。穿过一片小森林,眼前出现的一切仿佛世外桃源,白色的房屋掩映在绿树与花丛里,空气中飘着青草的香气,天空明净透彻,不带几缕尘埃。

 

姚弛全程以双手合十的祈祷姿势,坐在副驾驶上,他看上去紧张极了。我边开车,边在脑海里搜集信息,给他复述谷蓝帝当时的情况:“他断了三根肋骨,大腿骨折,手臂骨折,不过还是头部的伤最严重,做了两次开颅手术……我们都怕他撑不过来了,但还好,他活下来了。”

 

姚弛的手开始抖,他使劲地掐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只是……”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他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他现在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因为丢掉了几乎所有的记忆,所以也不存在任何过往。对陌生的环境和人很排斥,平时除了熟悉的医生,几乎没有人可以接近他。”

 

“对了,你靠近他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他的大脑受过很严重的伤,如果偶尔想起以前的事,会变得有点……躁狂。”我谨慎地措辞,不敢告诉他在康复期的头一年里,谷蓝帝被扎过多少针镇定剂。

 

“没事的,我不怕。”他反过来安慰我:“这几年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这样。”我握紧方向盘,默然望着面前越来越近的那座半玻璃结构的房屋。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他躺在ICU里,浑身缠满白色绷带和各色透明导管,我不敢伸手碰他,只能跪在他床边,任由眼泪疯了一样地流出来,把床铺都浸湿大半。

 

“谷蓝帝。”我颤声道:”你恨我吗?”

 

若不是我,若不是我,你分明已经快要找到这团迷雾的出口。

 

他缓缓摇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送他走,让他忘掉我,去他本来该去的地方。”

 

若他真能知道姚弛从没有负过他的嘱托,想来,也会觉得幸福吧。

 

我和姚弛下了车,肩并肩走进透明的玻璃花房,那里盛放着大片的二月兰,掩映其中的,是数不清的画作,有些是一个人,有些是两个,只是人物都没有五官和脸孔。

 

姚弛失魂落魄地看了一会,才转身慢慢地往里屋走。走到门口时,他却僵住了,隔着玻璃门,能看到有个黑发白衣的身影,站在画架前,正埋头画着些什么。

 

“去吧。”我轻声对他说。

 

他如梦初醒般拉住门把,我没有勇气在近处看这场景,一个人悄悄往外走,岂料姚弛却追过来:“阿清!”他在背后大声唤我。

 

我转过身,他的睫毛在微风中抖动,眼角湿漉漉地,下唇刻着一道鲜红齿痕。墨黑色的瞳仁像两颗深海珍珠,在炙热到刺眼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眼眶一热。

 

“他是不是跟你说过,恨可以让人更加有勇气活下去,所以他让你教我恨他。” 

 

“但是他错了,我一直一直,都是靠爱活着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着,眉眼渐渐舒展开来,扬起嘴角冲着我笑:

 

“所以你再也不要信他的话了,你看,我现在多么好,而他把自己过得多糟糕。”

 

我拼命地深呼吸,把鼻头涌上的酸涩都堵回去,摆手示意他快进去。

 

他捏紧拳头,头也不回地往回跑去,直到跑到谷蓝帝身后。

 

谷蓝帝的画笔停了,他扭过头。

 

空气在那一瞬停止了流动,我远远地望过去,看着他仿佛无机质玻璃的深褐色眼珠,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姚弛一定看到了他空洞的视线,但他脚步不带丝毫犹豫,一步一步离得更近。我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包里的镇定剂。

 

我看见谷蓝帝放下画笔,垂眸去看眼前的人,他眼里闪过困惑不解,但待看清姚弛眼眶含泪还对着他微笑后,冷冻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是谁?”

 

短短几秒,一世纪般地过。

 

我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凝视着姚弛,嘴角动了动,居然笑了,这大概是他五年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自然得宛如春光照耀下的冰雪消融。

 

此时此刻,姚弛忍了很久的泪水陡然落下,这让谷蓝帝立刻慌了神,他笨拙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擦拭:

 

“我好像喜欢你,可你怎么一见我就哭了?”

 

姚弛扑入他怀里,把脸埋在他颈窝,平静的流泪转为低低的呜咽,最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紧抓他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谷蓝帝还是没有很明白,却下意识揽住他的背,轻轻抚摸他柔软的黑发,低语着试图安慰。

 

从我模糊的视线看过去,他们紧紧贴住彼此,交颈而立,周身被暖黄色的阳光包裹,岁月划出的空白在那一刻被完全抹去,仿佛从来不存在分离。

 

我扔掉镇定剂,蹲下身去捂住了嘴。

 

谷蓝帝骗了所有人,他明明说他忘掉了一切,却悄然无息地把爱都刻进了骨头里。就像海滩上积年累月被海水冲刷的坚硬岩石,或许淡忘,但永不消亡。

 

那天满屋画作上的另一位主角找到了归所。而画室的男主人,再也不用凭借残碎的记忆过活。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得不说,如果这个故事是一出戏剧,那未免烂俗的太过彻底,让我回想起为它流过的眼泪,都觉得可悲又可笑。

 

据说人类的记忆是有欺骗性的,所以我也无从考证,是否有一瞬真心实意地嫉妒过他们。

 

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迟钝如我,直到故事的末尾才参透。这两个人早在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被困在只有彼此存在的狭小宇宙,两具躯体共享同一命运,从没有外人置喙的余地。

 

我想,我永远都没办法明白为什么。

 

就像我不懂为什么姚弛能抱着一份虚无缥缈且穿着欺骗外衣的信任活下去,就像我不懂为什么谷蓝帝只愿意拾起那些和姚弛有关的记忆,哪怕和痛苦相连。

 

就像我一直不敢相信,他们之间,隔着漫长时光的那份被误以为是无望又不堪的爱,在最后的最后,竟干净的仿佛所有伤害都不曾发生过。

 

是他们选择携手卷入风眼,

 

所幸,最终降落在宁静乐园。

 

END

 

*4.6号左右和友人一起开的这个脑洞,从情节应该看得出当时心境的波动。虽然很遗憾,文笔没有完全支撑住我想表达的东西,但个人而言还挺喜欢的。感谢友人逼我写了出来,如果没有她我可能就放弃了,也感谢愿意看到最后的你们。

*一个可能没人在意的小彩蛋:阿菲和阿武,取名出自《重庆森林》。阅读引起不适的话,可代入王菲和金城武想象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