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终章
(大家好 和小风那时一样 又又又又又又逃难了 自提吧)
“痴虫啊痴虫 ,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莱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落,只几个乞儿饿殍。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来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又一年,元旦,台上时兴唱《桃花扇》共哀江南之悲。演完这一出,下台去,徐楚雯抹了又抹眼泪。那台下的看客也跟着抹泪。大家都一样,都为那惨无人道的屠杀哭悲。电影院放《马路天使》,戏院里作《桃花扇》,听完天涯歌女和四季歌又听哀江南...
(大家好 和小风那时一样 又又又又又又逃难了 自提吧)
“痴虫啊痴虫 ,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莱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落,只几个乞儿饿殍。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来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又一年,元旦,台上时兴唱《桃花扇》共哀江南之悲。演完这一出,下台去,徐楚雯抹了又抹眼泪。那台下的看客也跟着抹泪。大家都一样,都为那惨无人道的屠杀哭悲。电影院放《马路天使》,戏院里作《桃花扇》,听完天涯歌女和四季歌又听哀江南。
白日听眼看它起来楼,夜里听家山呀北望,再到 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血泪终于唤醒了全面抗战的意志,再没什么可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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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卡车载着几十个人从道路的另一头过来了。随后,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从车厢后面扯了一个头发花白,神志不清的老疯子下来。他们的任务是分批次按计划将多年之前解救出的矿工们送回原处。这些人被救出之后就送进医院治疗。老疯子在医院住了好多年,如今又被送出来。这个没名没姓的疯子是各处都不要的大难题。实在是跑厌了,问了个当初和他一起被卖到矿下的人。很好,他们将两人一道拖回那座旧城跟前。把人撵了进去交给别人,车子就又开走。那一个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说得出从前的住处。可那也没用啊。人早就都死光了。没有家。老疯子怎么办呢?那人说他是兴民夜校跟前拐来的。这些人不知道兴民夜校是什么地方?翻了好几遍县志和从前的旧地图才知道那如今荒废的,被拿来当过临时据点、小办公室、坦白室、义庄的老屋子前身是所夜校。想了又想,他们把老疯子送到那废屋跟前叫他住进去。今后就当个收容之处。
“你有见过信吗?”
“什么信?”
“信...”老疯子比了又比,“一封信。我要给教堂门口摆摊的陈算子。”
“兴许是他疯之前想的事情。”有人说。
“你就在这里住吧。”那些人指了指那间废屋。老疯子立在废屋跟前,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两个破石狮子。他步履蹒跚地走近,随后像和阔别多年的旧友重逢那样一遍又一遍摸着它们。他歪着头看地上的杂草,坐下了,又颤巍巍地扯了几根在手里默默编草环。嘴里仍不住地念着:“信...要送信...”
“什么信值得疯成这样还惦记?”
“算了吧,兴许只是个臆想出来的执念,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信。”
“好苦的人啊。”
“从古到今这世上从来不缺被命运剥削了一生的疯人。”
“有的只是众生皆苦罢了。”
end
十四
下
第二日,她们真的起了个大早去陈珂那里瞧情况。但奇怪的是这门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出来开。嘶,该不会昨儿两个都发烧出什么问题吧?心道不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罗寒月让李姗姗翻墙进去开门。
搓几下手,她轻松跃进院子,再打开门接人进来。院里的炉子上放着空碗,拿起闻一下似乎是有淡淡的姜味。看来昨天回来这两人也是做了点防护的。抬手敲两下门,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皱起眉,李姗姗推门张望,地上散乱的衣服率先闯入眼眸。嗯?是昨天回来脱掉没收拾吗?抬眼往床的方向瞟,只一瞬,她当场懵在原地。罗寒月慢半步进来,见地上乱成这样,她下意识也往床那边看。嗯,一模一样的,她也同李姗姗...
下
第二日,她们真的起了个大早去陈珂那里瞧情况。但奇怪的是这门敲了好几下也没人出来开。嘶,该不会昨儿两个都发烧出什么问题吧?心道不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罗寒月让李姗姗翻墙进去开门。
搓几下手,她轻松跃进院子,再打开门接人进来。院里的炉子上放着空碗,拿起闻一下似乎是有淡淡的姜味。看来昨天回来这两人也是做了点防护的。抬手敲两下门,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皱起眉,李姗姗推门张望,地上散乱的衣服率先闯入眼眸。嗯?是昨天回来脱掉没收拾吗?抬眼往床的方向瞟,只一瞬,她当场懵在原地。罗寒月慢半步进来,见地上乱成这样,她下意识也往床那边看。嗯,一模一样的,她也同李姗姗那样懵在原地。
郑丹妮先醒了,被冷醒的。她困惑地抬眼看向门口。嗯?什么时候那里立着两个“雕塑”?揉一揉眼睛,待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后,她下意识地抓铺盖往没盖住多少的陈珂身上裹。这一扯将睡梦中的人也惊醒。
看一眼慌到不行的枕边人,再看看门口的罗寒月二人,呼吸一滞,她有种心口骤痛的感觉。张好几下嘴,罗寒月才反应过来拉着李姗姗赶紧退出去。
再看下去,也不知道这两人等会儿谁要去上吊了。谁能想到大清早的会撞见这么香艳的场景!
某人昨儿还闹着说不想打光棍,晚上就...就滚到一张床上去了。好你个郑丹妮!听着里头兵荒马乱的动静,李姗姗有点想掐人中。
“你俩慢些!”罗寒月朝着关好的门喊一声,“别等会儿磕了碰了,我俩不好进来帮你们!”
静了一瞬,里头的响动确实弱了些。搬张椅子过来给她坐,李姗姗有种等会儿要听审的感觉。好荒谬,谁开年第一桩就赶上这种事。大抵是也觉得不好意思,磨蹭半天的两人终于舍得从里头出来。瞥一眼陈珂脖子上的痕迹,李姗姗忙别过脸不敢再看。
“亏我还担心你俩会生病。”
揉着太阳穴,罗寒月无语地看向不吭声的两人。谁昨儿哭着闹着不想打光棍的?这实践精神还真是...真...真让人叹为观止。本来还有点昏沉的脑袋这会儿吓也吓醒了。
支吾半天,郑丹妮让她莫声张出去。尤其是别让张琼予晓得。嗯,要脸。怎么好把这样的事情到处说呢。罗寒月拍了两下脑袋,她就不该醒这么早的。
“所以你俩到底怎么个事儿?”
“真情流露了还是...额...”
“她骗我。”小嘴一抿,郑丹妮缩罗寒月边上去。
“什么?!”
“那倒不是!”
生怕她想歪,郑丹妮忙摇头。嗯,如果没记错的话,昨儿先动手的和尝甜头的都是她才对。一茬归一茬,不该赖到人家头上的当然不能瞎说。那骗了什么?看一眼陈珂,郑丹妮委屈死了地说:“她骗我她根本不会水!”
“这确实是荒唐了。”李姗姗点头,“我昨儿亲眼看到她游得好标准。”
“这算哪门子骗?”罗寒月糊涂了。
“你忘了吗?当年她给我算个破卦,说是叫我莫去水边有危险。然后我就被人暗算丢到翠柳湖里去了。”
“哦,听你说过的,这又怎么了?龙亦瑞不是救你起来了吗?”
“才不是龙亦瑞。”郑丹妮激动地喊,“当年救我的其实就是这个家伙!”
“那时候我有怀疑过,但她非说自个儿不会水,让我误以为只是幻觉。要不是因为这个,兴许我会更早喜欢她的!”
是,就算没有这一出事情,郑丹妮还是在这数年的相处里慢慢喜欢上了对方。可她能感觉得到陈珂在有意地保持距离。那种感觉直到那一次她成功网取对方之后才消失了。那一回使她百分百地确定陈珂心里装着自个儿。太明显了,她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稍微那么试探一下,就激得她方寸大乱。
已是足够的喜欢了,可有一件事令郑丹妮一直感到犹豫,所以才迟迟不开口跟她谈一谈。喜欢是相互的,且要一起承担许多的事情,同舟共济。陈珂什么都好,但她却始终将自己拘在那小小的一块范围,像是画地为牢那般不知要几时才肯从那里出狱。
在这个到处充满变数的时代,没有人的生活能永恒不变。就像一直在身边的刘倩倩她们也会去另一个地方,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
成年之后的人变得像是迁徙的候鸟。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日也因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归期不定。若到这一天,陈珂肯舍了那处拘着她的天地随自己一起吗?还是说,她仍要留在那里等自己回来?这个问题换给自己作答,结果是毫无异议的,她一定会选择跟陈珂在一块儿。
但她的答案像是亘古不变的,郑丹妮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付出应该是相对的事。再喜欢也会想看到对方能拿出为她做出改变的决心吧。就是这一件事情让她无法去开口讲述心意,像是有个小疙瘩解不开,便一拖再拖到了如今。
再次被救起,她终于发现陈珂就是那时暗中保护自己的人。其实也不算完全的欺骗,那时候的陈珂真的不怎么会。她顶多只是能让自个儿浮在湖面上不沉下去,再扑腾两下。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她真是冒着被淹死的风险跳下去救人的。
游泳是后来专门挤出时间为郑丹妮去学的。她没指望过这个技能会派上用场。真的用上时又无比庆幸,还好,还好。然而回到家里被堵着问话,这事儿的性质就变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她步步紧逼,陈珂退无可退,只能低着头说实话。她先是同跟张琼予那样把青铜币的事情说出口,而后再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隐瞒是不想节外生枝。
“你离开的时候并不信我。”
“但我不去的话,你就会死。”
“我只能一直跟着你了。”
“可救你起来之后,我又怕你以为一切都是我故意为之。”
“那时候龙亦瑞还要倒班,我知道她那段时间晚上会夜巡,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会到翠柳湖附近。所以我等她发现你之后才走的。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你看,第二日刘力菲和徐楚雯不就上门来打我了吗?”
“那之后我们那么熟,你为什么还是不说?”
“没必要。”陈珂摇头,“我又不图从你这里要什么回报,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我只是想保护你,那做完我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听上去完全合情合理,任谁也无可挑剔。想了想,郑丹妮自个儿也找不出一个当时不那么做的理由。面对一个不相信自己的人,除了根本不提及,惹祸上身的概率太大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也验证了这一点。陈珂当时的做法没问题,但她之后闭口不谈,让郑丹妮有种自己也不被信任的感觉。
她问起的时候误会早都解开了,还有什么不可言说?明白自个儿有点无理取闹,但这颗心就是不安宁。还有事情瞒着我吗?新元旦新开始,咱们今儿晚上就一次性说清楚,你要是不明明白白都告诉我,今后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人了!
不把话说狠一些,这人是不会开腔的,郑丹妮早明白这点了,只是从未真正的落到实处过。支支吾吾的,陈珂果然又开口道出一件。
“那个羞辱你的游班里的女人...”
“你是说脸上有颗痣,死了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的那个?”
“嗯。对。”
“她怎么了?”愣了一瞬,郑丹妮失声尖叫,“难道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陈珂忙摇头,“我没有做那样的事情。”
“那你做什么了?”
“让你委屈成那样,她实在是太过分了。我就想着给她一点教训。我...我...我也没干什么事情,只是偷偷找到人,给她套了个麻袋绑树上打了一顿。”
郑丹妮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出。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居然是陈珂干的好事。谁会相信陈珂竟然干得出这种事啊!就是让她去把周围人全想一通也不会往她身上想一点儿。怪不得呢,怪不得才抱怨完,人家就挨了打。
可是...可没有记错的话,那女人是杀手组织的一份子,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她控制住呢?道士也是要学武的。像预料到她会问什么,陈珂先开口了。她说其实正常来说也没那么容易制服。只是那天运气好,人家刚好落单才让她有机可乘。再加上女人的警惕心实在算不得高,大抵是因为离下榻处不远,想着有事可以招呼同伴所以就有恃无恐。总之,都是运气好而已。老天想让她替郑丹妮出这口恶气,当然就会想方设法排除万难了。
“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那时候确实不知道。”
还是这个说实话能把人哽死的作风。
“要是知道,你还会去吗?”
“会。”陈珂点头了,随后又说:“我会带龙亦瑞他们这些局子里的一起去,直接把人都给抓起来。”
看着那双眼睛,郑丹妮有种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的感觉。默了半天,她才挤出一句你运气是真的好。能拿根棒槌就制服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除了运气好,也只剩她自个儿是真有本事的。你很喜欢藏拙嘛,郑丹妮忽笑起来。那么些个人砸摊子你都不吭气,半夜三更倒是肯为我出头。
“那不一样。”
“哪里不同?”
“她们不是恶意的举动,但那人是真的辱你。”
“旁的能忍就忍了,让你受委屈的话就不行。”
不像李姗姗那样执着于要听一句明白话,郑丹妮只要感受到真心实意那颗解不开的小疙瘩就会松动一点儿。默了很久,她开口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有很需要你的时刻,你会愿意为我从真原堂前的那棵树下离开吗?”
“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会。”
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她又说:“上次寒月丢了,你心急到快哭出来。你要我陪你找,我便陪你了,不是吗?”
“原则上我不能离开,可是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原则放在你之后。比起它来说,你的感受更重要。我不想像那次一样再在你家楼下徘徊了,也不想再让你觉得我不把你放心上。”
“那样的滋味太不好受了。”她长叹一声。
即使只是假设性的问题,能得到超乎想象的答案也足令那颗小疙瘩消失殆尽。她相信在这样的时刻陈珂不会只是单纯哄她。你知道我对你不止是一点点的喜欢吧。没吭声,但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里,郑丹妮已明白一切。
摊牌就摊牌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样?你要像李姗姗说的那样还俗吗?数年的相处之中,许多时刻都有着蛛丝马迹,明里暗里,其实两个人早就皆情愫暗生。郑丹妮有把握听到想听的答复。
她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等天亮就挨家挨户宣布自个儿不再打光棍。可这一次陈珂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等了又等,郑丹妮实在没想到会听见她说:
“你是想出家吗?”
“什...什么?”
“你忘了吗?我算的,你的另一半会短命早死,拖累你看破红尘。你真的要跟我在一块的话,那...”
“新时代了!不许搞封建迷信!”
揪住她的耳朵,郑丹妮慌里慌张地让人赶紧跺脚三下再呸呸呸!说是这么说,但某人对要消除口孽的反应比她迅速得多。嗯...顺她心意就是好,不顺就是该呸呸呸!几年了,她还是这个调调。
陈珂无可奈何地照做。我命由我不由天,说要你就要了!不想再听那张嘴说任何一句废话。莽上去吻了,好激烈,初次又无经验,差点啃破人嘴皮子。似乎是还想说点什么,陈珂几欲推开她。还说刘力菲是个犟牛呢,真的莽起来,四人里最浑的其实是她才对。
“你又要推是不是?”
“我是想说...”
“你最好是有个正当理由。”
“还是先熬姜汤喝吧。”陈珂咽了口唾沫,“你刚刚喷嚏都喷我脸上了。”
“我才没...”
话还没说完,响亮的喷嚏再度重来。脸一红,郑丹妮忙推她去熬汤。脱了湿衣裳换上她的衣服,郑丹妮蜷进被窝里暖着。不多时,陈珂端了姜汤进来。饮下一碗后,身上确实是舒服很多。陈珂饮完之后才换衣裳。她这儿统共就这么大块地方,躲无可躲。
磨蹭犹豫之际,一双手从背后环过来了。她一声叫唤扰了李姗姗的告白,自个儿的又被一个喷嚏打断。这会儿该是再不会有意外了。
“你真不怕以后受我拖累吗?”
按住她正解衣扣的手,陈珂轻声问。
“不怕。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只是互相拉扯着一起走下去而已。”
“再说了,我后头还有人管。真要有什么,还有张琼予她们几个给我撑腰。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点头应承我,旁的都可不在乎。”
“是,张琼予...是...她确实...”陈珂轻声喃道。
几分钟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她转身捧起郑丹妮的脸吻上去。后者这时才知,原来莽起来像个疯子似的家伙不止她一个。互相拉扯着衣衫,一个被诱着往前贴近,一个自然而然地后退,双双倒在床褥间。在这逐渐升温的一方小天地里,谁也不可窥得这桩情事。黄铜香炉里萦绕的清冷香气和喉舌间甜腻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这条沉默的大鱼终究还是被编织的情网心甘情愿束住了。
向挨家挨户宣告这种事情,郑丹妮本是做得出来的,奈何被罗寒月和李姗姗这么一撞见,她没再好意思敲锣打鼓昭告一番。甚至才后知后觉该脸皮薄一点儿,她连着几日都躲着罗寒月二人走。弄得张琼予一头雾水的还以为她们吵架了。
直到刘倩倩和刘力菲回来之后,她才在饭馆小院儿里提了一嘴。好事,刘力菲点头说。但没关系吗?道士就不会犯忌吗?刘倩倩多问一句。
“我后头才想起来是不太行,但她说无事。”
“也是一桩稀奇事。”刘力菲笑道,“这西洋教和本土的都为爱犯戒了。怪不得话本里老说跟这些沾边的不许沾惹红尘。瞧瞧,这一沾可就像是胸前点了朱砂痣,愈入愈嫣红,再抹不去了。”
“反正怎样都比你这个暗地里行事的好。哼!”抱着胳膊,郑丹妮不满地哼一声。
“新表不错,哪儿来的?”刘力菲问。
“李姗姗和寒月给我买的。”
“嗯?李姗姗?你们感情什么时候也这么好了?”
“这是她该赔给我的。”
“你要点脸吧。”知晓一切内情的张琼予忍不住笑,“你自个儿踩滑了非赖人家。”
“我不管,反正都怪她嗓门大。”
“但我没记错的话,陈珂从前算你的命,不是说你另一半会死的早,你会单身到老吗?啊?你要克死她啊?”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郑丹妮忙捂徐楚雯的嘴,“你快呸呸呸!”
“你不是说不准搞封建迷信吗?”罗寒月笑出声,“那这会儿又在干嘛?”
“我这叫尊重!不搞,但有点口忌。”
“瞧瞧,好赖话都叫她说完了。”
寂静了几日的小院在哄笑声里恢复往日生机。再过些时日便至年关,眨眼间又一场好团圆,接连热闹数日。待春雨惊天,世间万物又复苏,欣欣向荣之际,经过数月引导训练的王秭歆终全然恢复了。听她一个一个唤出名字,大伙儿都有种无法形容的滋味,只能皆以激动的拥抱去送上祝福。
复原之后,杨可璐立马问王秭歆要不要重新回学校把书念完?当然了,东北已称满洲,她没能力再把人送回原来的地方就学。但若是想,她会找关系送人去近点的大学就读。摇摇头,王秭歆说早就没那么遗憾了。现今不过是想多帮衬着她一些。于是乎,王秭歆提出陪她去军营里,之后就再不必劳烦张琼予二人两头跑了。
是啊,满腹学识该派上用场,何况她早就想帮杨可璐做点什么。感动归感动,但杨可璐怕累着她。思来想去,不如各退一步。她往后就同先前的张琼予她们一样,只一周去一次便好。至于其余的时间么,王秭歆自个儿有主意。
她拜访罗寒月毛遂自荐地应聘夜校教书匠,不要薪水。送上门来干活的哪里有不收的道理,何况罗寒月知道她这是不甘愿再居于深宅。正好想着多扩一个教室的人哪能不应承呢。薪水照算,只是要多等些时日才能上职。
知她能读外文原著的书,脑子一转,罗寒月将人往郑丹妮那里领。报社不是正好缺个短文翻译么?不如交给王秭歆试一试。拿了样稿过来做测验,结果还算不错,王秭歆顺利地获得这份差事。
有要译的稿子出现,报社摇电话叫她上职便是。其实这事儿没有任何意外,毕竟当上头的问这人什么来头时,郑丹妮把杨公馆三个字一说出口,对方的表情当即就变了。嗯,刚拿到样稿就知道这事儿是板上钉钉了。都是人精且杨可璐先前扫匪做出过那么大的贡献,小小一间报社如何能不卖杨公馆的脸面。何况王秭歆本身条件也过硬,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上赶着拿合同,生怕慢了有不敬的嫌疑。
杨可璐是最后一个知道她求职结果的人。先是一愣,随后又连声道好,过一阵儿又愁眉苦脸起来。不用问,王秭歆晓得她又开始担忧自个儿吃不消。她总是这样,总容易为没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
从这一日开始,王秭歆便时不时去报社译稿。没专桌,她同郑丹妮共挤一张。饶是看过无数次她提笔写字的模样,郑丹妮也觉得这一回格外不同。灵光一闪,她拿起相机非要给对方拍一张照。
“写字有什么可拍的?”
“当然有。”
她边调试机器边笑道:“从前没病的时候提笔写字是为求学;后来病了,再提笔是为了弥补缺陷;而今痊愈一切都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再提笔是为施展被埋没的才华,这么有意义的时刻当然值得留念啦。”
“那就拜托你啦。”
“放心,包好的!”
“我经常给她们拍照。因为想要留下更多值得纪念的时刻。等老了,咱们聚在一处慢慢翻,那得多有意思啊。”
“你喜欢这种事怎么不去学人家拍电影呢?”
“太贵了,我玩不起。”
笑了笑,郑丹妮站远一点儿,咔嚓一声将伏案书写的王秭歆拍下来。照片洗出来,除了自留的一份,另一份她专程送至杨公馆。杨可璐见了直说拍的好,还请她抽空能上门拍次全家福。家里的老相片也该更新了。好主意!郑丹妮应下。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带着机器给杨可璐和王秭歆以及抽空来的杨媛媛与龙亦瑞一起拍了张合影。龙亦瑞本来不想入镜,说这是人家一家的相,自个儿进去算怎么一回事?那三个哪里肯松口,非要她一起才行。是啊,怎么不算一家人呢?
在杨可璐的要求下,时隔数年,杨媛媛穿上了那件闲置的军服。该说不说,果真人靠衣装。穿上后,她倒是真有几分气概。盯着看了一会儿,龙亦瑞在想象她扮做男儿时的模样。啧,这一身还是有点俊的。看着镜子里的自个儿,杨媛媛多了一丝丝的熟悉感。
摸摸这套笔挺的军官服,她觉得是比那普通的保安服穿着好看些。不过也只是到此为止了。她拍完照就毫无留念地脱下那身象征着过去功绩的军服。怎么看都是这身保安服更顺眼些。
“多气派啊,怎么不多穿会儿。”龙亦瑞问。
“你喜欢看?”
“还行吧,没机会看你穿那个,有点新鲜。”
“穿上不大自在。”杨媛媛摇头,“还是穿这个好。”
“也行吧。”她抬手帮忙理衣裳,“你这一身也不差。”
“那是,朱怡欣都说我穿着好看。”
四月间等新教室扩好,学生也招够了,王秭歆第一次上职之时,教室后头偷偷摸摸溜进两个不速之客。说什么都要来看看,但光自个儿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乎,杨可璐把杨媛媛也给拽来。
名头是绝对不能拒绝的——当儿子的都得给长辈捧场!总不能让这两个家伙缩在后头坐地上。刘力菲好心地搬条长板凳给她俩挤挤。
自打徐楚雯从这里读完该读的期数顺利毕业后,杂活之类的就由阿若来帮干。罗寒月本说再请个人,但他却主动抢着来帮忙。说才扩教室花了钱,再请人也要花好钱,他会扫地搬东西,直接过来帮忙就可以省钱了,省的钱可以多买两把伞回来。
“买伞做什么?”
罗寒月笑着问他。
“门口的石狮子一下雨就淋湿透了。”
傻小子嘿嘿笑着,他说石狮子们好可怜,成天看守学校还要被风吹日晒,要是有两把伞挡一挡就好了。伞是不行的,风一吹包跑。没答应买伞,罗寒月事后买了两块大雨布放库房。
说来也是稀奇,那一日刚买回来就天落大雨,阿若忙扯了雨布同陈珂一起去外头遮石狮子。弄好后跑回来,阿若对着门里的大伙儿露出天真极了的笑容。他说,这下就好啦!石狮子跟他一样都有遮风挡雨的啦!
晚间临近放课时远处传来雷鸣声,杨可璐抬眼往外看去,什么都看不见,窗外只黑洞洞的一片天。但即使落雨也不用在意,她是开车来的,安全接王秭歆回去一点儿问题都无。放课后,学生自行散去,没伞的可以在此多停留一阵儿。开车将杨媛媛和陈珂送回去,杨可璐才同王秭歆往家回。
雷鸣声愈发近了,天黑得比刚送人时还要阴沉。手把着方向盘,杨可璐将车子停到路边。雨势太大看不清路,最好是等一等再走。坐在车里听磅礴的雨声,天像开了个大豁口,让人不安的同时又难得的与世隔绝。
“你晚上还有要紧的事情处理吗?”王秭歆担忧地问。
“没。放心,咱们多等一等再走。”
“这雨下得也太大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大的雨声。”
“是不是有种被拢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嗯。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你和我。”
依靠在杨可璐肩头,王秭歆默默地看挡风玻璃上不断向下坠落的水珠。水幕映着街道两边的路灯,视线所及之处的一切光亮都朦胧起来。叫人看着看着就心生倦意,仿佛要被那些朦胧的光完全放空头脑。
以为是上课上累了,杨可璐攥住她手哄她可以先小睡一会儿。摇摇头,王秭歆却说只是一下想到了别的事情,走神而已。随后,她又笑着问杨可璐今儿是不是偷偷打瞌睡?没想到会被她发现,后者尴尬地笑了笑,承认确实偷眯了一会儿。倒不是她讲得不好,而是这人一听课就本能会犯困。
“你醒的时候可好笑了。”王秭歆说,“你像一条刚被钓出水的鱼,忽然就抖一激灵。我差点没忍住在台上笑出来。写完板书转过来一看,你又像条呆头鱼似的盯着我。”
“啊...啊...是因为做了个梦。”
“嗯?梦见什么了?”
“也不算是什么具体的东西,我只是又梦见了声音。”
毕竟是课堂,再怎么偷睡也不可能会完全陷入梦境。半梦半醒之际,杨可璐又好像听见了之前昏迷时听过的声音。但这次那个声音不再陌生,而是变得有点熟悉。在梦里追寻着那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一个模糊的背影出现了,她伸手去触碰,下一瞬便惊醒。
等缓过来再抬眸望前看,王秭歆正背对着她们在黑板上书写。她讲课本的声音也渐渐同梦里的重合了。她有点惊讶,于是开始分不清自个儿是不是仍在梦里?所以才那么目光呆滞地盯着王秭歆看。大抵是梦太真实了,所以醒来也弄混淆了什么吧。
“你是说...你昏迷的时候听见了一个人在叫你?”
“嗯。但是醒了没找到那个人。大概就是因为没找到,所以这脑子就惦记上了。我那会儿刚惊醒,听着你讲课还老觉得跟那个声音很像呢。”
没说话,王秭歆偏头看向另一边的车窗。雨声愈发大了,似乎是想要让她们继续在这里停留。隔绝外界一切声响的雨幕,像是为两人能倾吐谈话而专门诞生的。看她表情变得忧郁,杨可璐轻声问怎么了吗?
雨声在王秭歆的耳中变得空洞,她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雷声继续轰鸣,但看不见闪电。那一声一声的雷鸣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声音由耳及心,撞击冲突着似乎是一定要她开口。无意识地将落在双膝上的手张开又合拢攥紧。仅不过数分钟的沉默,她却感觉像过了一百年那般漫长又煎熬。也许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吧。不该辜负上天这费尽心机的一场雨。
“那时候罗寒月说你会有一点儿意识。”
启唇说出这句,她缓慢地扭头看向杨可璐。
“也许多跟你说说话,你就会早点醒。”
又静默几分钟,她再次叹息一声。
“在那段时间之前,我已经近一年半的时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带着那么一点儿奢望,希望你可以早点好。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伏在你耳畔跟你说好多的话。”
轰一声雷响震懵了杨可璐。在她尚还反应不过来时,王秭歆又用无比愧疚的语气说对不起。望着她那难以置信的目光,王秭歆终于将一直没能吐露的秘密和盘托出。
嗯,她的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其实皆是保命的伪装。准确来说,从被花轿抬到中将府门前,从她们第一次见面起,这个谎言就已经开始了。她不是有意欺骗对方,隐瞒的原因一开始也只是单纯的,单纯的想要活下去而已。
那场高热的确让她患上了突发性聋哑。这是不争的事实。从世界变得完全寂静开始,她每日都只能沉默地看父母以泪洗面。想好起来,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可以早一点好起来。但上天就是这样无耻。给人想要的,同时就会选择性地收取回她本来拥有的。
半年之后,出城去拜访名医的父母遭遇截杀,她一下变成无所依靠的孤女。是哭倒在灵前的那一日,这双耳朵才隐约地听见了一点点的声音。随着听力不断的恢复,她慢慢才发现那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舅舅有着怎样丑陋不堪的真面目。
他自信地觉得老天站在他这边,因此谋划夺走她家产的时候根本就不避人。一张饭桌,她和舅舅、舅母一起。他用和善的表情对着“听不见”的她说了好多的话。又夹菜到她碗里,似是长辈在表达关爱。可是他说的是什么呢?他笑着和舅母讨论起如何让她名正言顺地消失掉。他一连说好多个让她悄无声息死去的办法,面上仍是那副慈眉善目好长辈的模样。
“就那样难免会惹人怀疑。”舅母说,“不如给她寻个亲事嫁出去。寻个差些的,早早嗟磨死了,不也是一样么?”
“她命不好怪得了谁呢?”
“好主意。”舅舅点头了,“也不能太差,太差显得我苛待她。”
“她一个聋哑的人往哪里去都不算苛待吧?”
“话是这么说,但好歹皮相好,多换几个子也不错。”
此时她的耳朵已恢复了大半,只是在过于吵嚷的环境里无法听得清而已。这样近的距离,他们谋划的一切勾当都无比清晰地落到她耳中。强忍着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小心翼翼地咽下碗里的菜。她知道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病正在恢复,那么等着她的必是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种局势。没有帮手,没有话语权,也没有足以取信的证据可以去控告。打着外头不太平不安全的名头,他们将她圈在家中无法再外出走动。连每个月定时上门给她瞧病的大夫也进不来了。她像是一只困死在笼中的鸟,只等着他们手里的刀落下。心有不甘,但除了日复一日的哭泣,她什么也做不了。
事情转机就出在亲事上。那天舅舅面色难看地请她出房间到外头一趟。客厅站了好多穿军装的人,扫一眼边上红绸绑着的许多东西,王秭歆明白舅舅终于把自己卖出去了。但几秒钟后,她从对方有些不太情愿的表情里看出端倪。装作怯懦的模样站在那儿,她仔细听着他和为首之人的对话。
当听见来下聘的是那位远近闻名的魔头,心上一颤,她险些暴露自己。这地界谁不知嫁进那处等于自掘坟墓?好狠毒的人!可是她又听见舅舅在极力推脱这桩婚事。想了又想,她有点分不清这是真的不情愿还是假装出的为难?但不管是哪一种,聘礼一落地,这事不成也得成。为首的士官还特意走到她跟前默不作声地打量一阵儿。像还算满意似的,他朝她鞠一躬,随后领着人离开。等他们一走,关起门来,她眼看着舅舅对那些财物露出贪婪至极的神情。
“原本棺材铺的两兄弟出十块大洋我觉得就算不错了。”
“没想到中将府出这么多。”
“还是你说得对,寻亲事比直接杀了她的好。”
“把你这样子收一收,她还在呢,你跟她讲一讲亲事。咱们这里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的。给人家做填房,嫁个老头子,那家的少爷还比她大一岁,只怕晓得了会不依。”
“要是嫁过去之前出个好歹,人家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是是,是得要好好劝劝。”
于是乎,他们又换上那副善意的嘴脸开始劝说她认命。一会儿说那家好歹吃穿不愁,今后她有个依靠;一会儿又说那家仗势欺人,他们也是没办法救她。反正说来说句就一句话,到了日子,她必须老老实实嫁过去。看着他们写的那些伪善的东西,想到自己沦落至此的悲惨命运,王秭歆控制不住地落泪。这样的举动被他们误以为是害怕,又装成无可奈何的模样陪着落几滴泪。
见状,她下定决心要拉他们一起陪葬。装作体谅的模样点头应下,她颤巍巍地抬手在纸上写都是自己命不好,不关别人的事。
既然他们那么想推她跳火坑,她就要拉他们一起下去。出嫁那日的刺杀便是这么来的。坐在花轿里,听着外面一路吹吹打打的乐声,她内心愈发凄凉,止不住地落下好多泪。当声音一止,她知道路到终点,遂强忍啜泣迈出去。
没想那么多,她只是简单地想要报复。她的勇气只足够支撑她刺出那一刀,所以还没看清眼前人是谁,手里的匕首就直挺挺刺了出去。待看清楚那个被刺伤的人,王秭歆错愕了。她不知道这是谁,也没有勇气再搏第二次。真是失败啊,连殊死一搏的资格都没有,她想。看着门口涌进来的士兵,王秭歆觉得自个儿的下场会比想象之中还要悲惨。
可是那个被她刺伤的人却开口袒护她了。这位素未谋面的人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将刺杀说成保全自身的无奈之举。有人帮着开脱,她自然逃过一劫。得知对方的身份后,她又想这个杨可璐是不是怕闹出的动静太大,外头宾客知道了会丢脸面,所以暂时不追究?可这也说不过去啊。传出去说做儿子的调戏父亲的新填房,这不是更丢人吗?还没等她想明白,杨可璐那封谈和睦相处的信就来了。她不信对方会这样好心。所以要求提了,她等着看她的诚心。
老实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她可以相信的人。连至亲都那么恶毒地想要戕害她,她完全没指望过杨可璐会真的守约。但万万没想到这人真的替她报复了。连被偷转到舅舅名下的书斋和房产都重新更名一并还到她手里。不仅如此,她还允许自己在府中设坛行祭拜之事。这些充满了善意的举动有打动到她吗?有,但还并不足以让人完全放下戒心。
烧纸时听见身后有响动,她猜测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以此观察有没有破绽。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默默继续做手里的事情。直到温暖的披风裹上她身,听杨可璐叹息着讲遗憾,王秭歆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没有恶意。在那个瞬间里她们是感同身受的人。
一日一日相处下去,她暗中观察着杨可璐的一举一动。当意识到这是个真的不会伤害自己的人,王秭歆有一种久违地想落泪的冲动。她不明白为什么杨可璐身上有一种怪异的孤独感。这深深地吸引着她不断地想要探究。像是认命了,她开始等待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归来。若是他不会追究刺杀的事,今后...今后该如何就如何吧。
这时的她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能进入这里是有某种必然性的。但她尚不清楚真正的原因。等清楚之后才恍然大悟了一切。可是她不敢当时就告诉杨可璐真相。揭破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如就这样默认着继续生活下去吧。这一装就装到了杨可璐受伤昏迷的时候。
兴许是被可能会失去她的巨大恐惧感刺激到了。王秭歆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发出一点点的声音。是的,她的声音是这个时候找回来的。但要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仍然很困难。找回声音之后,她能够说得最流利的便是杨可璐的名字。
“那天你跟我袒露你的秘密,我其实也很想告诉你这些事情。”
“可那个时候我又想到了你还没找回来的哥哥。”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犹豫了。我害怕他回来之后会容不下我。”
“这个家,除了你,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不健全的,能保守一切秘密的人。”
“亲情对你来说那么重要,若他容不下知道这么多秘密的我,我又该如何自处呢?所以...所以我还是没能告诉你实话。直到你承认杨媛媛的身份,我才能完全安心了。”
“上次生病的时候我有意多拖延了几次喝药。”
听到这里,杨可璐终于变了脸色。
“我不想再瞒着你,但没有合适的时候去说这件事。所以我想着要不索性借病复原吧。那样一切显得顺其自然。”
“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了呢?”
“其实你刚才什么也不说,我也不会有所怀疑。”
“你知道的吧。”杨可璐看着她,“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
“太痛苦了。”王秭歆垂下眼眸,“每当看见你满怀期待地努力想让我好起来,那种负罪感就让我无法面对你。”
“你明明知道...”
多的话再说不出口,杨可璐沉默不言。她闭上双眼慢慢地消化这件事。凝重的沉默笼罩着她。好奇怪的心情,既不是怨怼也不是恼恨,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真实感,这其中还掺杂着一点点的庆幸。像是为彼此再无可隐瞒的,又像是为她终于肯放下所有的戒备说实话。
“好难。”杨可璐发出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想找点什么去责难你的欺瞒怎么这么难。”
“我好像应该生气,但不知为什么气不起来。反而是觉得有点可以理解。”
“我在思考还有无别的法子?”
“好像没有。”杨可璐又叹一声,“除身不由己的欺瞒,我也再无任何的方法去改变这种局面。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这样,有些事情就是身不由己的。”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伤心。”
“我以为你也像我信任着你那般的相信我。”
“就算父亲没有死,就算这个家的其他人都容不下你,我也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我以为你是清楚这一点的。”
“我以为你清楚很多事。”
王秭歆无言以对。
“我可以稍微任性一次,不接受你的道歉吗?”
“可以。这不是任性,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雨小了,咱们回家吧。”
一路无话,甚至进家门之后杨可璐也没看她一眼。望着那道紧闭的书房门,默一阵儿,她抬手推开那扇门。杨可璐背对着门蜷在休息用的小床上,看起来像睡着了。嗯,如果没有那微弱又凌乱的呼吸声的话。王秭歆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脱掉鞋子,她轻轻地躺在她身侧。伸手攀上她的肩膀,感受到她没有要挣动或是拒绝的意思,王秭歆才试着拥抱她。
泪水从杨可璐的眼中滴落下来。她很委屈,但又不知因何如此。换句话说,不知为何会委屈到这个地步。明明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却还是会因为不是完全的信任而悲伤。
“这个拥抱是真心的吗?”她哑着声问,“还是说,这只是你又一次的无可奈何?”
“给你的每个拥抱都是真心的,只有心甘情愿而已。”
“我想讨厌你。”她说。
“没关系。”她拢她再紧一点。
“什么叫没关系?”
“因为我可以多喜欢你一点儿。”
“喜欢我?”
王秭歆点点头。
“说起来有点羞耻,你知道我第一次对你有负罪感是什么时候吗?”
“嗯?是什么时候?”
“你替我做那么多事,又处处细致入微地照顾我。人在最孤独敏感的时候最容易被一点小小的善意触动。何况你给的本身也不止一点。那天你来找我,送我那册笔记簿,然后拿笔写以后会多陪我‘说话’”
“我问你为什么?”
“你没写实话,你只写因为你有点无聊,想练字打发时间。可是我听见了,听见你小声地说这样就可以让我不会太寂寞。那天你陪着我写了好多页,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之后又陪我去看鱼池,黄昏时还带了漂亮的花回来哄我笑。”
“你离开的时候我站在廊下看了好久。”
“那时我想...如果...如果...”
她重重叹出一口气。
“如果我嫁的是你就好了。”
呼吸凝滞,杨可璐转头看向她。
“嗯,我想如果是能和你一起就好了。”
“那时候不知道你是...所以...所以动心之后觉得很羞耻。我对名义上的继子生出这样的念想,哪怕只是一点苗头都是让人好羞耻的事。那之后你一靠近我,一对我好,我就觉得有负罪感。伦理也好,道德也好,各种方面来看这样的感情都是不被允许的。”
“你告诉我,你父亲快要回来了。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和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今后得过且过吧,变故就又出现了。”
“我真的很心疼你。”
“也真的很喜欢你。”
沉默再次降临了,万籁俱寂。王秭歆用衣袖把她脸上的泪水仔细擦干,再拥着对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喜欢。慢慢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好躁动的心,杨可璐默着听她的心意以及窗外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窗户的声音。
雷声又响起了,肩头微微一颤,她静静地蜷在那个怀抱里。雨还在不停地敲打窗户,又几番艰难地喘息过后,她想到与王秭歆共枕眠的每个晚上。她身上那宁静温暖的气息曾深深地令她着迷过。如同现在,总有一种什么都可抛诸脑后,只顺应地沉溺于此就好的念头。
半撑起身子,视线重新看向她那双同样润湿的眼睛。默着一语不发,她又看向她数日以来一直贴近着的,试图用真挚的言语令其恢复听力的耳朵。指尖轻轻触摸着轮廓,柔软,小巧,它承担了太多她的期许。
又一次贴近了,她鼻尖轻蹭过,王秭歆呵出的气息微不可察的颤了一瞬。在那些日子里,她每一次的贴近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忍耐力考验。湿热的唇轻轻含上她柔软的耳垂,舌尖只稍稍一碾过,她赖以支撑心神的忍耐便被揉碎。呵着重气,杨可璐仍不知疲倦地亲吻她的耳朵。
在过去,它听了太多的秘密,但唯独没有听到过她对她藏于最深处的心意。杨可璐的喜欢从未以言语表露过。那是在某个没有察觉的瞬间诞生出的情感,接着便持之以恒的,顽固地停留在心间,生根发芽。
一定要说的话,大抵是那时候她选择随自己南下吧。在那个时刻,她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信任感和托付感。王秭歆把可选择的未来又交到她手里,这是怎样浓重的一份信任。在她自己都看不清前路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肯如此坚决地选择陪伴她身侧。感动之余,杨可璐才后知后觉出了别的体悟。
她为这份心意感到懊恼,认为该拿鞭子去找王秭歆讨一顿能使人清醒的打。可是这样还能对得起她给予的信任吗?名义上的继子对她生出那样的感情,这是断不可能被接受的事情。她退缩了。她不愿意令对方失望。
她想,她的耳朵既然不能够听见,那么言语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所以她把喜欢藏进日常相处的每个时刻里并倾尽所能地呵护着这份感情。她不希望王秭歆知道。
换句话来说,她不希望她再背负上一份不能被承认的关系。可原来她们彼此之间都在藏匿爱意。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里的点点滴滴全都是名为爱的痕迹。
“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委屈了。”她在她耳畔轻声说。
“因为害怕辜负你对我的信任,所以即使是喜欢你了,我也只能不能表现出来,哪怕一点点都不敢吐露。可是你才让我知道原来你没有那么信任我。”
“我以为你清楚很多事。”
她再次重复这一句。
“我以为你只是不知道我喜欢你。”
“那么现在...就现在吧。”
“你听清楚了吗?”
“你清楚我的喜欢了吗?”
深深的无力感揪住了杨可璐的心。但她不会因为这样的告白而堕入深渊,那个只要她需要就会为她敞开的怀抱又一次接纳了她。雷声激烈地摇撼着窗户,似乎想要恐吓她们快些从缠绵里分开。暴雨再次从深黑的天空落下,她们又被不停流的雨声包围。
其实言语没能表露的也并非全不可探查。譬如这心跳。她已倾听过它无数次了。可这已经无所谓了,王秭歆想。紧紧相拥着的两人只听得见彼此浓烈的心跳。在互相温暖又宁和的气息里,一同坠入梦乡。
不是每个人都能包容欺骗,即使是迫不得已的举动。怕惹旁人不高兴,杨可璐并未再对任何人提起王秭歆的秘密。这将成为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她说。她很高兴能和她拥有一份这样的默契。互相道明了心意,那该让人知道的,还是得说一声。
不过杨可璐只选择性地告知了龙亦瑞。而杨媛媛是到几个月后才发觉不对劲。嗯,等意识到事情不对,她跑上门来气势汹汹地质问。耸耸肩,杨可璐说龙亦瑞也同意先不告诉她。为什么!她生气地问。因为你老想着扯辈分,所以只用安龙亦瑞的心就好,你就不必了。
“可我们是一家人!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我说!”杨媛媛给她一拳头。
“哦,龙亦瑞说她点头就等于你点头了。不满意的话,你去跟她闹吧。”
“就算她说得都对我也不管,我就找你麻烦!”
“你讲讲道理,顺便小声一点儿,等会儿王秭歆又要拿家法出来了哈。”
“她不能...”看一眼四下无人后,杨媛媛朗声说:“你俩谈了,怎么算都轮不到她再打我。要动家法现在论资排辈也是龙亦瑞动。”
“也行,但有点重,你确定要我动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杨媛媛猛地回头看去。不知何时,龙亦瑞已握了那粗得吓人的鞭子和王秭歆站在一块儿。想起上回惨痛的教训,她下意识捂住屁股。
“她在这里,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我提醒了。”杨可璐一脸真挚地说,“叫你讲讲道理再小声一点儿了。她俩就在对面房间里说话呢,你稍微嗓门大一点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的事情,你这么多意见干什么?”
说着话,龙亦瑞跟玩似的对着半空抽一下那条鞭子,凛冽又清脆的声响划破长空,听上去比王秭歆之前的动静吓人多了。杨媛媛立马老实地摇头再不吭声。
“看把你吓得。”杨可璐嫌弃地摇头,“从前你搁军营里放炮的时候比什么都起劲,这会儿一声鞭子就给你吓得缩头。”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胳膊肘拐她一下,再转过身,杨媛媛嘿嘿笑着凑到龙亦瑞边上。口中念着有话好好说,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别动不动就使什么家法抽屁股。她哄人讨好的模样看得王秭歆背过身去笑。已不止一次了,她又问杨可璐同样的问题:“她真的不是属狗的吗?”
“不,她属耗子的。上次你打得她抱头鼠窜的时候我就说了。”
回想下那日的情形,王秭歆忍不住笑道:“应景,那是真的应景。”
春走夏至,潮热的七月又一次袭来。这一回张琼予家门口支起了白经幡。她母亲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病痛。在医院住了那么些时日,某天晚上张琼予探望过她后,她便悄无声息地去了。灵会办三日,罗寒月几人每日都来帮忙。一是真心悼念那位可亲的长辈,二是代替在外出公差尚毫不知消息的洪静雯陪伴她。丧仪是陈珂操持的,张琼予说这是她的营生,找外人不如找她。陈珂尽心尽力地做着法事,衷心祝祷那位长辈可以安息。一切都有条不紊进行着。
亲近的好友皆担忧张琼予的状态,可是她的表现却有点令人意外。父亲受丧妻之痛整日病恹恹的,但做女儿的却平静如水般地依旧操办着一切。连守灵都未落过一次眼泪。
刘力菲旁侧敲击般地问过,得到的答复只是一句没什么可伤心的。默默注视着她的身影,罗寒月心想也许是早在母亲病情危急的时候她就已经流干了眼泪。她不想展露一丝的悲伤,那么她们便默契地闭口不谈。只一道帮着她把事情做完。
灵会最后一日,外头下起倾盆大雨。按规矩该是子侄辈的守这最后一晚。罗寒月她们不能留在这里,于是皆提前散去,约好第二日再来陪着送葬。偌大的灵堂前只有张琼予一人。
明明是最热的时节,那吹入进来的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快十一点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偏头往外看,只见浑身湿得不成样子的张润立在灵棚的入口处。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她走进来,模样看着十分狼狈。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从蒲团上起来,张琼予忙拉着她看。
“家里给学校去了电话。”她喘着气说,“下火车的时候才开始落大雨,没带伞就淋湿了。我怕赶不上就一路跑过来,不小心又摔一跤。走了好半天的路才拦到黄包车。”
“我不是说了,让他们不要跟你讲。”
张琼予心疼地摸她手上蹭出的血痕。
“我不回来的话,今天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她低着头小声说,“何况...何况洪静雯也不在,她们也不能留在这里。今晚能有资格在这里陪伴你的只有我一个。这种时候还是有人陪的好。”
“先让仆人带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好。”
等收拾完指针已指向十一点四十了。张润红着眼眶跪到另一张蒲垫上,倒不是出于伤心,而是刚才消毒太痛,她忍了好一阵儿的眼泪。只小小的蹭伤她都痛得受不住,她难以想象父母口中那位病重得每日在病房里奄奄一息的长辈是怎么过来的。那种痛苦只有死亡才可以结束,看着那张遗照,她想也许这反而是一种解脱。
我们要为她做什么呢?什么也不用做,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一问一答,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对话。对一个人的观察只要达到累月经年的地步,那么很多的事情都可以去提前预判。
默默地看着她,张润发现张琼予的反应和她在火车上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双眼睛似乎包含了很多的情绪,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悲伤。她以为她难过,又或者说,正是因为怕她只能独自难过才一定要逃课跑回来。
“盯着我看做什么?”
“这几天你一直是这样吗?”
“什么?”
“就忙碌,很辛苦地处理各种事,再就是藏起来。”
“藏什么?”
“把难过的一面藏起来。”
“你们都这样以为吗?”张琼予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就算不是这个,你也应该心里藏了什么事情。”张润的语气异常笃定,“你很累。但我想出这种事情,她们不会任由你一个人全盘操持的,有她们帮手你会轻松很多。可是你的样子比我想象之中还要疲累。走进来之前,我看了好一会儿你的背影。你像是在硬撑着什么。好颓然,好孤单。”
“你好像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观察我。”
“所以让你无法和她们言说的是什么?”
时隔多年,张润也学会了不直面她的问题。但是她忘了,她的一切都是张琼予教导的。她可以不直面,张琼予也能不答。安静在这种时候不是个好的讯号。张润还没学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形。很快,她败下阵来,先一步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是在听你的话。”
“嗯?”
“你不是让我一直看着你吗?”
“在我们相遇的第一日,你就这样要求我了。”
“所以我很听话的一直都在注视着你。”
是了,张琼予想起来确有其事。那时只当她是个不安分的学生,没想到后来会延伸出别的关系。但她的话是有时效的,只是到那一声下课钟响而已。是张润自己默默地延长了处罚的期限。
“没有悲伤是因为我在该流泪的时候已经流光了。”张琼予轻声道,“现在剩下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庆幸。”
“我不太明白。”
“痛苦是必然的事情,能不再痛苦当然是值得庆幸的。你知道要结束痛苦的话只有两个路子能去做。要么消除痛苦的根源,要么...”
望着那张遗像,声音止了,张琼予没能再说下去。痛苦的根源是什么呢?张润开始想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出答案,没错,是病痛。如果医治能有效果,那么痛苦就会缓解,人也不必死去。很显然这条路是死路一条,完全没有任何作用。那么另一条摆脱痛苦的道路是什么呢?默着想了几分钟,她垂在膝上的手缓缓攥紧了。直到伤口传来清晰的痛感,她重重地深吸几口气。
“别去抓,会再流血的。”
伸手隔着纱布揉一揉那处,张琼予让她小心一点。要收回时,她的手被悄无声息攥紧了。张润的表情凝重得叫人不忍直视。深呼吸好几下,待心神稍稍平稳后,她才抬眼看着张琼予道一声辛苦了。
“嗯,这几天每天都有人跟我说这个。”她微微点头。
小心翼翼地拥抱她,张润压低了声音说:“我懂了。”
“要能够做到那样的事...真的辛苦你了。”
“我跟她们不一样。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是唯一一个同你共担这份痛苦的人。就像现在这样子。”
“如果你真的明白了的话,你不该还想要拥抱我才对。我想那对你来说是可怕的事情,你...你不该...”
“我不知道你具体做了什么。也许是像小说里写的拔掉了什么,又或是往药瓶里放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我只是能体谅你想要结束她痛苦的想法。你终止了痛苦的延续,所以为此感到庆幸。”
“如果我说错了,那就当成我今天摔一跤脑子不清楚吧;如果...如果没有错...那么我会继续为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姐姐。”顿了片刻,她又说:“就像那时候你说的,我只是单纯想看你开心,所以就愿意为你保守秘密。”
“因为喜欢才舍不得你一个人这么辛苦。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也只有这些而已。”
张琼予无声地抬起手摸摸她的背,那双眼睛晦暗不明。又默了片刻,她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对方的怀里。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
又或者说,这是张润第一次主动靠近她。还以为你会更喜欢洪静雯一点儿,她轻声笑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这个,张润小声说只是因为她人不错,因为她对你足够好。只是因为这些才也喜欢她一点而已。但最在意的...始终都是你。
“要期末了,你请不到假才对。”
“嗯。我偷跑的。”张润老实地答。
“怎么离了我,你就又不好好当乖学生了。”
“因为除了我,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在这个时候拥抱你。”
“即便是洪静雯也没资格。”
“所以我一定要回到你身边来。”
“看来是没白疼你。”
暂且丢下沉重的包袱,张琼予靠在她怀里默默叹息。她说的全都不错。能结束痛苦的另一种方式就是终止。当生命不再苟延残喘的勉强支撑,痛苦也就能一起消亡。只用针筒往点滴里加上一点小小的东西就可以达成这种解脱。张琼予做完了应该做的事,也流光了眼泪。
母亲是和她一样惧怕痛苦的人。逃出那种折磨是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推动药液的时候,母亲也小声地对她说同样的话。
辛苦了。
嗯,这一句自那天起的每一日都能听到。它像一个小小的咒语,禁锢着张琼予在人前流露真正悲伤的权利。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也会有如此孤独的时刻。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她诉说这件事,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去说,她下意识地连洪静雯也排除在外。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这种要命的孤独。张润的出现为她带来缓解孤独的温暖。眼角涌出一滴泪,她静默地靠在这个怀抱里,但只堪堪十二三分钟的时间便又收起悲伤展露一丝笑意。
“靠再久都可以。”张润不解地看着她,“你很累,可以多靠着我休息。”
“依赖不是个好习惯。”张琼予安抚般地摸摸她的脸,“再多停留一会儿的话就大事不妙了。毕竟做姐姐的更应该照顾妹妹,而不是对你产生依赖心。”
“是洪静雯的话,你就会一直靠下去了,对吧。”
“嗯。”张琼予盯着她的眼睛,“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原因。”
“只是单纯觉得...该让喜欢自己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脸,她轻声说:“我该让最喜欢自己的妹妹轻松一点。”
“你已经为我保守很多秘密了,像这种累人的活还是给旁人做吧。”
“可是我不觉得累。”
“她,或者她们,每个人都有很多次的机会被你需要。”
“也许我只能有这一次无可替代的机会。”
“只一次的话,再辛苦也不会觉得累吧。”
沉默地凝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张琼予想张润还是不懂得很多的事。对于某种感情来说,她是一无所知,她却无所不知。无论姐妹,师生,她们拥有的任何一个关系里张琼予都是主导者。在这个晚上她同样掌握着一切的主动权。但最终,她还是重新回到她怀里了。
这样不对,她知道,却无法遏制。她没办法对那双眼睛硬下心肠。正如她知道的那样,她也许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被自己需要。张润从不在她任何跟需要两个字会挂钩的名单上。张琼予反而是希望能够被她需要。那是出于亲缘的一种本能反应。她很喜欢这个妹妹,可喜欢是不同的。
枕在她的双膝上,张琼予想到了她曾问过的东西。若本身就是姐妹又该如何?闭上眼睛,她轻轻叹一声。这样的叹息不是张润能懂得的了,她只能慢慢地将她再抱紧一点儿。
“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说给我听。”
“我不一定能够懂,但我能够倾听你。”
“没什么。”张琼予抚上她的手背,“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哪里的话?”
“尽管我不想,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害你受伤了。”
“不痛的,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又不是你的错。”
“谢谢你。这一回就罢了,今后...我会多补偿你一点。”
不知道该说什么,张润只能默默地点头。看一眼裹着纱布的手,她不清楚为什么张琼予会为这样的小意外感到歉疚。 这一件还没想明白,听到补偿两个字,她又毫无缘由感到一瞬的揪心。任由她轻轻抚着那只受伤的手,张润在心里叹息。不懂得的事情太多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懂得她呢。兴许把大学念完就能明白了吧?她想。
课本不会教的东西只有张琼予可以教导她。但遗憾的事情是直到她和洪静雯坐上那艘船远走台湾,这位一直以来尽心尽责的师长也没能为她解惑。坐在小小的码头眺望大陆的方向,想着没有一起离开的她,张润想了近半年才明白她在这一晚说的所有的话。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死亡像是对平静生活的一种脱胎换骨的考验。这一年国中本就不安宁,这件事虽为平常事,但毕竟是第一次有熟识的亲近之人离世。自它之后,国中更多的地方都闹起来。大伙儿渐渐地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两广闹了好几个月,华北又闹起来,自去年到今年皆是为联合抗击东洋鬼。闲谈时刘倩倩问刘力菲这事儿真的就那么难办吗?那么多人都呼吁联合,为什么那一位偏就是不肯呢?去南京之后,见识到的大大小小的游行也不少。学校里谈论的人也很多。
为着从前的教训,刘倩倩三人从不主动掺和进去,但关起门来还是会聊一聊。读了史书更觉得诧异,她们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几百年过去了,这片土地还要受东洋鬼的袭扰。刘力菲没法子解答这个,张琼予说是因为权力的诱惑胜过一切,不到最后的时刻有些人永远不会醒的。
“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驱逐出去啊。”叶舒淇叹道。
“谁知道呢。日子一天一变。”张琼予摇头,“就目前来说,那位忙着内斗,不管该管的事情。我觉得早晚有一日这个国要因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也不知道我家里边怎么样了。”
自两广闹起来,郑丹妮的心情就一日比一日差。那如今是典型的是非之地,她拍个电报回去都得等好几天才有音信回。上头看着是写的一切尚安,但报纸读来一日比一日忧愁。
她想回去看看,可是那边现在乱糟糟的,去的火车和漕运都停了不少,一票难求。她买不到票就只能老实留在这里继续烦躁。这一闹就闹到九月才又消停。好不容易购得一张票,郑丹妮乘火车独自归家探望。刘力菲本说歇了业陪她,连陈珂都吭声说一起去,但她却摇头拒绝。说回个家而已,用不着兴师动众。
“那到了,你记得拍电报回来。”刘力菲叮嘱她。
“知道。”
话是这么说,可郑丹妮一去就大半个月音讯全无。罗寒月拍了好几封电报过去,没被退回说明有人收,但就是始终没回信。在众人商议谁南下去寻她时,这人却又提着行李出现在饭馆儿的门口。接了行李,一个个忍不住盘问,她笑着摇摇头,这才说有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喝尽一碗温水后,郑丹妮异常平静地说丧事。跟朱怡欣那时差不多,她归家才发现自个儿的家已经没了。两广闹得凶,几个头子也斗得厉害。他们成日四处抓人去充兵役,不然就敲诈勒索钱财。一日一日的贿赂养肥了胃口,一旦给不起了,许多的商户就因此被抄干净。反正简单来说,她家如今只剩她一个人。
和那时的朱怡欣不同,她一定要讨公道。可惜势单力薄被围殴一场丢出官衙。寄居旅馆养伤的模样太狼狈了,朋友们来了会瞧着难过,所以她才没有回复那些电报。等能下地走得动了,她才买张票重新回来这里。
担忧她的安危,除杨公馆那两个去军营的,以及南京上学的没来之外,其余人全都聚在这里商议。郑丹妮没想到会这样。她只是太累了,想先来刘力菲这里安安心心地睡一会儿。这下好了,看着大家沉默的样子,她有一点儿歉疚。唉,她还是让她们难过了。越过那些人,陈珂来到她跟着站着。抬手揽住她,除这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能做的。
“你带她先回去。”朱怡欣开口了,“什么也不要问,你直接带她走吧。”
看一眼她,陈珂懂得她的意思。抬手提起行李,她牵着一语不发的郑丹妮离开众人围绕着的地方。有些时候不是人越多越好。朱怡欣对这点有着最透彻的领悟。她最需要人的时候已过了,如今更多的是想要一份平常心。一份不以过多的同情,过分地去在意她感受的平常心。不然的话,她会有添麻烦的负罪感。那无疑只是雪上加霜罢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离开之后,杨媛媛才皱着眉叹气。
“事事皆难料吧。”徐楚雯担忧地问:“但是真的不用跟过去陪着吗?”
“她会更辛苦的。”朱怡欣摇头,“有陈珂在就可以了,我相信她会照顾好她。”
“难道就只能这么算了吗?”罗寒月眼里涌着强烈的不甘,可最终这份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看起来那位使手段让两广安宁了,实际上我觉得这只是表面功夫。”洪静雯说,“说个不好听的,今后局势只怕是会更乱。”
“有什么风声吗?”刘力菲问。
“不好说,反正不太妙。”张琼予难得地露出凝重的神色,“简单来讲,李姗姗她们那边越忙碌,局势就越复杂。现在都只能走一日看一日,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是啊。”手撑着脑袋,李姗姗叹口气,“有件事本来不能说的,但...唉...我舅舅说706的新学生兵已被暗中抽调不少人往华北去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又要发生。”
“而且...好久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幽灵电台又出现了。但他们还是找不到痕迹。这事儿比较麻烦,不知道究竟是哪方的人埋伏在咱们这座城里。”
“到底几时才能真正安宁啊。”龙亦瑞靠在椅子上仰天叹息。
“看那位什么时候才肯化干戈为玉帛咯。”刘力菲抬手倒一杯茶。
这一日大伙儿都听了朱怡欣的劝没有去看郑丹妮。正如她所说的那样,郑丹妮像是有意把自己藏起来。不光不像往日那般各家串游,连报社都请了一周假不去。朱怡欣说只能等她自己走出来。
尽管各个都担忧得不得了,但没人敢往她跟前去凑。只每日都问问陈珂有无新进展,再多买些好吃的交到她手里,说是提回去帮忙哄一哄。破天荒的,陈珂一连七天没有去摆摊只守在郑丹妮边上陪她。她没想做的事,不过整日静默地望着天空发呆。
她身上的伤也不算完全好了。陈珂每日还要给她重新敷药。罗寒月本闹着说要上门亲自瞧,还是李姗姗她们劝住了才没跑来扒人衣裳。平日磕了碰了都要掉几滴泪的人,如今身上那么多处淤伤却一声不吭。敷药时陈珂怕弄疼她,她倒还反过来笑着安慰对方说早不觉得疼了。
“听龙亦瑞说你那摊子跟前有人寻你,不去真的没关系吗?”
手一顿,陈珂出神几秒,随后又继续为她抹药。
“你更重要。”
“抱歉,是龙亦瑞来给你送东西时我不小心听见的。”
“没关系。”陈珂温柔地说,“也不是什么不能听的。只是大伙儿怕给你心上添负担才都小心翼翼的。”
“我觉得我变了很多。”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她轻声说,“我自己都要不认识我自己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成日望着天发呆,明明以前最不喜欢这种事。我不想哭,也不想笑,也不觉得烦躁,更没有不安宁。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又偏偏不像从前的我了。那走出这个门,她们会不会都对我感到陌生,之后就全都不管我了。”
“怎么会呢。”
“不会吗?”
“她们很想像我一样可以在这种时候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们都不会不管你的,我也是。”
“那我还真幸运。”她忽一下笑了。是这几日里唯一的一次。不多时,她又闷着呼痛,叫陈珂下手轻一些。
“我已经很轻了,换罗寒月来的话,你又要叫得惊天动地。”
“好吧,你好有道理。”
又一阵儿,揉完药,郑丹妮半披上外衫静坐在床上。许久之后她又毫无预兆的哇一声哭出来,唬得陈珂丢下药碗忙从外头跑进来哄。怎么了?她只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哭,像是要将郁结于心的全都流干。搂着她,陈珂为莫须有的罪过道歉。她说都怪她手劲太大揉痛了对方。想哭就哭吧,反正都是她的错,不丢人。莫要忍着再委屈自个儿。
在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之后,郑丹妮在第二日清晨终于肯迈出这里回到报社去上班。同事们朝她致以简单的问候,随后便都又投入繁忙的事务之中。打起精神,郑丹妮开始翻看自个儿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翻着翻着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心情又跌落谷底。每份资料都在明明白白昭示着时局越来越动荡。将文件袋丢到桌上,她偏头看向窗外阴翳的天空。失去之后才更清楚一份安宁有多难得。
“早些了事吧。”她叹道。
“大抵不会再有比现在更糟的局面了。”
往后数月,每一日的报纸都见不到几条好消息。人们在旷日持久的惶恐里像是又过习惯了。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适应性极强。即便时不时头顶有几架飞机掠过了,大多数人也只当观鸟那般望一眼便了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今年的十二月才发生一丝震动。西安出了大事,那位被圈了起来,不晓得是要杀头还是要如何。人心惶惶不安。直至这月25日,那位终于肯接受联合的主张事情才告一段落。登报见闻,一时叫好者无数。每个人都想如此一来该是能血洗国耻了。
像是为提前庆贺那幻想中的胜利,这一年的新元旦过得格外热闹。京沪一甩前些日子的阴霾,又恢复至歌舞升平的欢乐场。这种平静和谐的氛围麻醉着所有人,直至夏日七月七,北平的卢沟桥出了事才缓缓揭开它那粉饰太平的面纱,将腐朽到不堪入目的羸弱搬到台面上。
七月七,卢沟桥事变;七月二十九,北平、天津皆沦陷。此时的京沪还处在麻痹之中,幻想前头还有那么多地方可抵挡。谁知不过短短十数日,八月十三,淞沪便又开战。八月十四、十五,日机便大举空袭南京。这一举动使得整个京沪为之震动。八月十九、八月二十一、八月二十四、八月二十六,空袭接连不断,八月二十八,上海火车南站被轰炸。
刘倩倩等人侥幸在八月十三之前放假离开学校回家。否则每一日都将在躲避空袭的恐慌里度过。她们离开才不过两日,学校图书馆和实验中学就被炸成火海一片。得知消息,三人的表情都极为凝重,算是死里逃生。
粮食一日三涨,幸好有张琼予提前打招呼的原故,刘力菲等人都采买了足够的食物放在家中。一纸调令九月初到来,张琼予父亲要带一部分十五局的人进驻南京。敲定名单的时间很短,但洪静雯和张琼予二人的名字皆在上头。与她们同行的还有被报社派去南京去公差的郑丹妮。不出意外的话,她要在那边待到明年一月。
一下要离开三个人去那是非之地,罗寒月等人都忧心不已。得知郑丹妮要去南京之后,一向沉稳且会支持她所有决定的陈珂同她爆发激烈的争吵。不是没有别的人选了,为什么你非去不可?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好些同伴。就不能换别人领这个队伍吗?即使可以我也不想拒绝,她说。
自家里出事以来她浑浑噩噩过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件正经事可以做,她希望陈珂可以体谅她这种无所依从的心情。除了赖以为生的事业,她不知道她还能够做什么了。再多的争吵也改变不了郑丹妮要去南京的决心。于是陈珂无可奈何地点头了。随后,她说等她处理完一些事情就会上南京去陪她。
“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吧。”郑丹妮说。
“也不能总要你陪我。”
“我...我也得能自个儿做点什么才行。”
“太危险了,你明白吗?”
“如今偌大个国哪里都危险。”
“好。”陈珂点了下头,“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绝对不要离开张琼予的身边。你们一定要一直在一起。”
“我知道,她当官的,挨着她安全。”
“一定!”陈珂拽住她的手,“一定不要离开她身边!”
“好。我答应你。”
她们几个出发的那日大伙儿都来送了。除了陈珂。她前一日便同郑丹妮说好了。因为怕到时候忍不住强行拖她回来。能体谅她那份担忧的心情,郑丹妮没有任何不答应的理由。临行前,她从包里拿一封信交到罗寒月手上。
“我知道陈珂心里不好受。”
“我也知道她还在生我气,只是勉强答应放我走而已。”
“这是我给她的道歉信,先暂存在你这里吧,等明年我快回来的时候你再拿给她。让她晓得我是想找回从前的那个我才一定要去的。”
“从前的你?”
“嗯。我很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也许做一些实事能找回来吧。”郑丹妮笑了笑,“反正就托付给你了。”
“好。”
“你没事帮我多去看看她吧。”郑丹妮又叮嘱刘力菲。
“嗯,你安心去,我会陪她。”
坐上汽车,郑丹妮等人皆从城门口离开。大伙儿沉浸在送别的伤感之中,没人注意到老旧的城墙上,陈珂站在柱子后沉默地目送她们离开。像是心有所感那样,郑丹妮偏头往回看了一眼,可惜她并没有望见那个身影。
不知何处飞来了一只白鸽。坐在车里,郑丹妮盯着飞过的它看。随后,越来越多的白鸽出现在视线里。一路默数着,车子经过一辆翻倒的货车,看见满地的鸽子笼,最后一只也跃起逃出囚笼,郑丹妮露出惊讶的神情。
一百零八,一只不差。
离开的三人算是懂得如何安她们心的,九月间张琼予每隔几日就会拍电报回来报平安。至于时局相关的,她皆用她们四人才知道的密码传递。从那些只言片语里,罗寒月等人感到愈发不安。
这月二十三号,报上讲国立中央大学已获批西迁至重庆,不日将开启西迁事宜,还在学校的学生会分批次被送至重庆,已归家的可自行前往。这桩新闻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虽说是为保全教育基业,可若非战事已到不可挽回的局势,这所学校如何能动呢?合上报纸,刘力菲已有预感大事不妙。
果然没几日,张琼予就发回急电。她要罗寒月和刘力菲、叶舒淇尽快整理变卖家中带不走的财物和产业,跟随即将接到调令的杨可璐的部队一起西迁至重庆。电报上还写706也将迁移至重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她写那位亦有意迁都。
罗寒月让阿若和刘力菲通知所有人过来夜校商议。看着张琼予传回的消息,刘力菲赶紧跟李姗姗求证这些事的真伪。别的她不知道,但706确实今日已接到密令准备迁移至重庆。这是早晨舅舅才给她摇电话专程讲的,要她和白豹回到学校去时刻准备开拔。眼下只看杨可璐的调令什么时候下了。不出意外的话,她那支部队就是要和706一起护送国立中央大学迁移。
“张琼予从来不会出错,她让我们尽快处置一切就是真的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这里离南京只有四个小时的路。一旦南京失守,或是附近的那些沦陷,那咱们这儿就守无可守。”死死地攥着那封电报信,看一眼教室里坐着的所有人,罗寒月第一个做出西迁的决定。
“真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叶舒淇还是难以置信,“那是国都啊...”
“历史上有那么多兵临城下的先例,不足为奇。”刘倩倩摇头叹息道,“你忘了我们三个恰好躲过一劫吗?”
“好,我回去就让爸妈赶紧做准备。”
“那我去跟师父也透一嘴。”徐楚雯皱着眉说。
“走。”刘力菲也点头了,“别的不说。我只知道706和杨可璐的部队真的一走,咱们这里能守城的可就只有治安警。万一有什么事,怎么抵挡得住?”
“可是我们怎么办呢?”朱怡欣皱起眉,“我们不是轻易能离开的。”
“实在不行先辞掉。”龙亦瑞拿了主意,“你没发现咱们那些上司最近各个如临大敌一样吗?兴许他们也有咱们这种收消息的渠道,已经在准备提前离开了。”
“如果可璐真的接到调令要开拔,你们三个是一定要跟我们走的。”王秭歆严肃地说,“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在一处才能安心。杨公馆的财富养得起咱们一辈子,所以要不要这份工都无所谓。”
“那咱们这儿的学校迁不迁啊?”杨媛媛担忧地问,“万一打起来,那么多学生怎么办呢?”
“最迟十日内,这些学校动不动就该有信了。”陈珂笃定地说,“护一个国立大学用不着这么多的部队,该是还要护迁附近这些学校一起走。”
“你如何?跟我们走吗?”罗寒月看着陈珂问。
“不一定。”她摇摇头,“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办完。”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朱怡欣困惑极了地问,“曾艾佳说你已好多天都没有去摆摊了。”
“是啊,我每回去家里瞧你也见不着人。”刘力菲也问。
“不重要。”陈珂再次摇头,“你们先抓紧时间处置,然后尽快离开,等我办完事会来重庆寻你们。”
“张琼予有说让我跟着你们吗?”张润问。
“有。她让你和叶舒淇、倩倩尽快动身去重庆等复学。要是你父母不听劝的话,你就直接跟我们走,不必再去管他们。”
“好,我知道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吧。”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罗寒月让她们各自都去准备。不管事情到底会不会发展成那个地步,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她叮嘱王秭歆一旦听见调令下来了,立刻就摇电话通知一下。众人皆散去,夜校里只剩她和李姗姗还有沉默不语的陈珂。想了想,罗寒月让李姗姗先回去收拾东西。如果她舅舅那边有新消息也务必第一时间告知。
“那你也尽快准备。”
“好。你放心。”
李姗姗走了,罗寒月才将视线看向陈珂。自从郑丹妮走了之后,这人除了张琼予会拍电报来的日子,几乎就完全不见人影。别说那几个了,连她心血来潮去碰好几回运气都不见人。
“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但现在不是能拖延的时候。一旦他们启程的日期定下,那你就必须跟我们一起走。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跟郑丹妮交代?”
“我东西少,随便收拾一下就能启程。你放心吧。你们启程至多不过两日,我就会尽快追上来的。”
“到底为什么?”罗寒月严肃地问,“郑丹妮也不在这里,你要等的白鸽子也出现了,你为什么还非要执拗于此?”
“总之,我有暂时不能离开的理由。”陈珂看向她,“快了,你相信我,我只是晚几天而已。”
看着那双透着坚毅的眼睛,罗寒月只能叹息着作罢。那么多人全都一起动迁的话会引起恐慌,想来该是一部分一部分地迁移,那么稍晚一二日问题应该不大。闷着点下头,她不再强行劝说陈珂。
往外走,阿若一脸忧愁地等在门口。他不懂小姐为什么今天在放学后宣布夜校暂时停课,还将之前收上来的学费退还给那些学生,让他们早点收拾家当准备西迁。西在哪里?他不懂。他更不懂为什么今天大伙儿都来了夜校还要关起门说事。但他瞧得懂每个姐姐离开的时候脸色都好难看。是出了大事,一定是。
“小姐。”
“走吧,咱们送陈珂回家。”
“不了。”陈珂背上木箱,“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你们先回吧。”
“可是已经很晚了,陈算子还要去哪里啊?”阿若不解地拽住她的箱子,“太晚了,山先生走的时候说现在很危险,一定要我们都回家的。”
“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面好不好?阿若送你回家。”
“放心,我办完事就回去。”
“不行!山先生说了不安全。”
也许是受这沉闷的氛围影响,一向听话的阿若第一次犟脾气地不让陈珂离开。但有点用力过猛了,他不小心一下拽翻了陈珂的箱子。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全抖落出来。包括那只红色的锦囊。瞥见眼掉落出来的青铜币,她当即大惊失色。顾不得收拾那些东西,抓了那几枚青铜币,她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以为自个儿弄坏了东西,阿若慌慌张张地道歉。一直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陈珂的叹息声落在院子里。随后,她温柔地将青铜币交到阿若手里,让他再抛掷完剩下的次数。
“认识这么久,我还没给我们阿若算过呢。这次,我给你算命卦好不好?”
“可是大家都说你不准。”
“不准才好,阿若,不准才是好。”
“你不是不给朋友算吗?”罗寒月问。
“嗯。但青铜币落地就非算不可。”
“阿若,抛吧,别怕。”
看一眼自家小姐,见她没反对,阿若便蹲在地上老实地抛完剩下的次数。卦象一出,陈珂整个人都楞在原地。半晌,她用极力克制过的语气说:“阿若是最听话的人,对不对?”
“对!”
“我们阿若的命很好。”
“真的吗?”
“嗯。但是你要一直跟在罗寒月身边才可以。”
歪着脑袋想了想,阿若赞同地点头。他其实对好坏没有概念。但是自从跟了小姐,他过得一直都很好,比从前在家好多了。陈算子说得对,跟着小姐,他的命就会好起来。
“拉勾好吗,阿若。”陈珂挤出一丝笑容朝他伸出手,“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罗寒月的身边。”
“好。”阿若听话极了地同她拉勾。
“你算出什么了?”罗寒月看着他们,“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呢?”
“阿若听话就可以安然无恙过好一辈子。”陈珂没有直接回答她,“因为你是很好的贵人,你可以帮助很多的人。所以他只要听你的话,在你的身边就能得到照拂。”
“这样么。”罗寒月点了下头。
扯坏了人家的箱子,阿若自然不能再强拉着不让人走。他一直叮嘱着要陈珂早点回家。耐心听完他的话,陈珂才背着东西往书局的方向去。也许是还要做活,罗寒月想。
五日后,杨可璐的调令果然下达。和众人之前推测的差不多,她要和706军校要一起护送学校动迁。调令上的时间给的很紧张,这无疑又透露出战事愈发危急的迹象。
西迁分批走,她们也分批随行。经过商议,由罗寒月带着刘倩倩和张润、叶舒淇、徐楚雯率先同李姗姗、龙亦瑞、王秭歆、朱怡欣一起出发;刘力菲和陈珂第二趟走,杨可璐和杨媛媛以及被说服来帮忙的曾艾佳她们三个最后再行。要有人先去重庆置办打点,故罗、叶两家以及杨公馆的人要放在最前面。
原本刘力菲也要第一趟走,可听见陈珂要留下,犹豫再三,她便也开口说留下来。郑丹妮走时托付了的,她不可能率先离开。至于曾艾佳么,朱怡欣去联络她时,她有一点不想离开。
因为养父母对这些战事并不在意,他们洋人的身份就是与生俱来的免死金牌,再猖獗的士兵也不敢轻易冒犯这些人。至少在过往的时候是如此。可是朱怡欣要离开了,这使她感到无比纠结。看着心急如焚的她,曾艾佳还是做出了选择。
她跟养父母讲自己陪朋友去重庆待几个月便回。没把话说死,她自然就获得了准许。是啊,无论哪国人打进来,这些洋人都不会有事,她不用有后顾之忧。
该处置的这么短时间一定处置不完,罗、叶两家都只能留几个本地的仆人继续变卖和看守。本都定好了,临近启程之时,阿若又主动跟罗寒月提要留下。问为什么?他说犟牛姐姐和陈算子都还在城里。他晚上睡觉做噩梦,梦到好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所以他没办法安心离开。他想晚两天再和家里的管家先生一起同她们两个往西边来。
架不住他一再地恳求,罗寒月只能叫管家多看顾一点儿,办完最后的移交手续就马上同刘力菲她们出发。到出发前的那一日,罗寒月才从抽屉里翻出郑丹妮的那封信。这段时间忙着西迁,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置,她快忘记它的存在了。想了想,她把信交给阿若,要他明天一定交到陈珂的手里。也许看过之后就不会再那么固执了,她想。
第二日,在城门口集合出发的时候,陈珂依旧没有出现。只有刘力菲和杨媛媛、曾艾佳相送。再不舍也不能耽搁出发的时辰,望着车队远去,几人心中皆隐约感到不安宁。为了方便动身,杨媛媛和曾艾佳、刘力菲都直接搬入杨公馆住。但奇怪的事情是她们怎么也找不到陈珂。
阿若拿着信在她家门口从午后蹲到傍晚也没见到人。第二批出发的时间是三日后,刘力菲忐忑不安地等着时间流逝,连夜里睡觉都不大安宁。
又一日,陈珂还是没有消息。比这还令人觉得不安的,是天上一直盘旋的敌机。提心吊胆地在外边寻了一日,刘力菲三人又一无所获地回杨公馆。
刚迈进门口,轰隆的巨响就震得人脑袋发懵。几十秒后,全城的喇叭都播放起空袭的警报声。遭了!这样的声音没有持续很久。在城外,早有防备的杨可璐和706剩余的驻军指挥炮兵击落了那架敌机。但这预示着敌人离家门口不远了。
他们通常都是这样,先炸毁各种机要建筑、道路,再派兵突袭。所有迁移的计划都要再往前提。杨可璐从军营摇回来电话,让刘力菲和陈珂明晚九点提前出城到军营随军开拔。刘力菲没有任何问题,可是陈珂依旧没见人。刘力菲和杨媛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一直默不吭声的曾艾佳在此时终于说话了。
“你们真的了解她吗?”
“她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曾艾佳平静地说,“至少绝对不是表面上这样。”
“你想说什么?”杨媛媛问。
“还记得那一年咱们这里外头的学生被地下党撺掇着游行吗?”
“记得的。”刘力菲点头。
“那一回有些学生跑到真原堂来闹事,我开枪吓退了他们。按理来说,那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可是陈珂当时没表现出一点儿受惊的姿态,她只是诧异我有那样的东西。”
站起身走到刘力菲边上,曾艾佳抬手做了个扣扳机的手势。
“我就在离她这么近的距离朝那些人开枪,她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么说你们可能不太切身地明白怪异之处。”
摸出腰间那把一直上膛的手枪,她快速朝两人中间的空地开上一枪。几乎同时,刘力菲和杨媛媛都本能地做出震颤反应,随后皆是一阵耳鸣。
看她们露出难受的表情,曾艾佳收起枪,这时候才继续朗声说:“只有两种人不会对枪声有反应,一是聋子,二是经常听和用枪的人。”
“这样讲,你们能明白了吗?”
“我同她握过一次手。她右手的茧子也全是经常持枪的人会留茧的位置。她同我的手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算命的能在什么情况下经常动枪?”
“嗯?是吧,太荒谬了不是吗?”
“只能说明算命不过是个幌子,她另有别的身份。”
虽不想怀疑什么,可是曾艾佳说的话全都有理有据。刚才那一声惊得刘力菲汗毛都起来了,她难以想象陈珂在突发的,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没有任何反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这不是当下最要紧的。找不到人,这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刘力菲想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再去找一找。她仍寄希望于陈珂会秉持她一惯守信的作风。
第二日清晨,刘力菲又出去寻人。可是刚走上街没几步,空袭就又开始了。她被迫躲进一处较安全的地方,直至太阳快落山,听见警报声消失才出来。满街惊慌失措的人和到处燃烧着的火映入眼帘,她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记忆中的许多事物都成为废墟。目光扫到那些横死的人,她背过身去狂呕不止。一双手在此时抚上她的背,转过来一看,竟是莫名消失好几日的陈珂。
“先跟我走。”
没做任何解释,陈珂拽着她离开那片废墟。等到较为安全的地方,她才让刘力菲马上回去通知杨公馆的人即刻出城。曾艾佳也好,杨媛媛也好,一刻都不要多留,马上撤走。为什么?她拽着她的手问。
“城外二十公里处正在交战。”
“最多一个半小时之后,突袭的军团会兵临城下。”
“你赶紧同她们先走,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陈珂只严肃地说了这么两句。她拔腿又要往别的方向离开,刘力菲说什么都不放手。她只能带着她先去找个还能用的电话亭通知杨媛媛。她们这通电话过去,杨媛媛刚好早一分钟得到杨可璐的通知。让她去罗家接阿若一起走,刘力菲则是铁了心要拽着陈珂不放。又一轮空袭突然降临,陈珂只能拉着刘力菲继续奔逃。
“你这两天到底都去哪里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们几个天天找你,阿若每天都在你家门口等你!”
“什么?!”脚下一顿,陈珂惊诧无比地看向刘力菲,“你说阿若?他没跟着罗寒月几天前直接走吗?”
“他跟我都放心不下你!”刘力菲喊了出来,“你还在这里,我们怎么可能安心走!”
唇抖几下,陈珂一直呢喃着刘力菲听不懂的话。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又一声爆炸迫近,陈珂下意识地将刘力菲护在身下。果然几秒钟后一枚炸弹便落到两人附近。脑袋都被震昏了,刘力菲有点站不稳。用最快的速度扶起她,陈珂晃了晃脑袋拖着她往家的方向跑。一轮比一轮激烈的空袭使得杨公馆的众人无法脱身再去罗家寻人。看着这些守护在身侧的亲兵,杨媛媛下令让他们护着曾艾佳先走。杨可璐走时把这些人的指挥权都交给她了,她的话就是军令。
“你做什么?”曾艾佳皱着眉问,“你要一个人去罗家找那个傻子?”
“不然怎么办?”杨媛媛从一个士兵手上接过枪,“要走就都要走,一个都不能少。”
“他只是个跟你毫不相干的傻子。”
“才不是!”
杨媛媛把枪别好。
“你疯了吗?真原堂这一片没有被轰炸只是因为这里是洋人待的地方!你只要走出这里,就外头现在的局势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总之,找不到阿若,我不会离开的。”
站在原地,曾艾佳一脸错愕地看着她走出去。像是见识了什么无比荒谬可笑的事,她发出一阵儿怪异的笑声。摸摸腰间的枪,想了想,她低声念一句:这可不好办了。
外头的世界已变成两个极端。真原堂街区不见一点儿慌乱,而其余各处皆是四散逃离的老百姓。好不容易赶到罗家,但杨媛媛只找到了留守的管家,他说阿若又去陈算子那里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暗道一声不好,她叫管家马上出城离开,不要再守。
听了她的话,管家带着剩的人立刻动身。试着往陈珂家的方向去,可再次的空袭又扰乱了杨媛媛的脚步。轰一声巨响落到她附近,被人从后头按倒,她感觉到有不少被炸开的砖石砸到附近。
从地上爬起,亲兵们将她和曾艾佳从废墟堆里扯出来。这时杨媛媛才发现刚才救自己的居然是曾艾佳。掉下的碎石砸破了她的脑袋,鲜血如注染红她的面容。望着那张脸,杨媛媛的脑袋忽然剧痛无比,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往外钻。
疑心她也被爆炸震伤了,曾艾佳抬手用最后的力气打晕杨媛媛,接着让亲兵们带着她们立刻撤出去。至于刘力菲和陈珂还有阿若,她头疼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这样的情形她管不了那么多。这三个只能自求多福。
赶到家附近,这里已被炸得到处都是废墟。没见到阿若,刘力菲心想他会不会是往罗家回了?不用再摸钥匙开门,陈珂拽刘力菲从炸塌了的墙豁口直接进去。进屋,只见她扑通一下跪倒在祖师爷画像跟前。
都什么时候了!还拜神呢!
陈珂一语不发,只重重地叩首三下。随后,她抬手一摸神龛底下的圆盘。咔哒一声,桌下忽弹开一扇暗门。眨两下眼睛,刘力菲愣愣地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
“你在这里等我。”
“这...”
没时间解释更多的事了,陈珂从那道暗门钻进去。拉一下绳子,狭小的空间里白炽灯亮起,照出这间暗室真正的模样。坐到微型电台前,深呼吸一口气,陈珂戴上耳机打开旋钮开始发报。
听见从那扇小门里传来的声音,刘力菲当即懂了她在里面做什么。此时她完全相信了曾艾佳之前的推论,事实就摆在眼前,陈珂真的没有那么简单。片刻后,她想起李姗姗说过的幽灵电台。该不会那个潜伏在城里的幽灵就是她吧?听着里头急促的敲击声,她好像懂得陈珂为什么最近老不见人且非留下不可。
她在向谁传递消息?她是哪一方的人?她究竟是谁?太多的疑问想要探明,但现在都不是时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外头的声音也愈发混乱了。可暗室里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等敲完最后一个字符,陈珂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将微型发报机藏进木箱,她又从里头钻出来拽着刘力菲往外跑。
“我们现在去哪里?”
“出城。”
“阿若怎么办?”
“我会找,但我先把你送出去。”
“这怎么可以!”
拒绝,但刘力菲这时才发现自己完全挣不开陈珂的手。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装的了,那个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伙,其实比她们任何一个都要厉害。她被她强行扯着往最近的西城门跑。
可等快到城下时,两人和那些都没来得及出城的市民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城门闭锁。这是个相当致命的信号,只能说明杨可璐和706的剩余部队抵挡不住敌人的猛扑,可能已经接受紧急军令拔营撤退了。也就是说,她们两个和这些人一起都成了瓮中之鳖,只有等死的份。
现在又该往哪里跑?想了想,陈珂拽着不知所措的刘力菲又往北去。她们刚离开还不过二十分钟,西城门就被炮火轰开,大量的敌军一拥而入了。又十数分钟后,三个城门皆失守,整座城都陷入战火纷飞。
眼看着最后的生路也无了,陈珂只能又拉她往别的地方奔到。二人逃至弥陀禅院附近已听得四周枪声不断。无处可去,看着弥陀禅院的牌匾,刘力菲二人只能先躲进去。刚推开门,她们两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响。摸出手枪,陈珂毫不犹豫地回头射击。看着倒下的敌人,两人皆面色一变。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跑进佛堂里,不曾想却在这里意外发现了阿若。又惊又喜,刘力菲赶忙问他有没有受伤?惊惧的人儿摇了摇头。他说外头到处都是死人,自己实在不知道往哪里躲了。到处都炸得破破烂烂,他也不认得路了。只还勉强认得出来菩萨这里的路。所以他就跑过来求菩萨庇护。
“我发现了!”阿若拽着她俩的手往菩萨像前走,“菩萨的背后有门!”
“什么!?”陈珂和刘力菲皆惊讶不已。
“是真的!”他抬手指着菩萨像的耳朵,“菩萨的耳朵是空的,信可以塞进去!它后头有一块松动的地方,我藏信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立刻就有道小门出现了!”
是的,阿若见外头到处成了宛如地狱一样的场面,他怕小姐给自己的信出差错。于是乎就想让神通广大的菩萨替他暂时护一护。所以他斗胆爬上祭坛看看有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他意外发现金身的佛耳有微弱的气往外涌。用指头摩挲片刻,他就发现了这扇门。
小姐给他讲过这里的故事,他马上猜到这就是当年那家人挖的密道。刚准备藏进去,听见有人进来,想叫人跟自己一起躲,于是他才又钻出来。按他所说爬上祭坛摸动那处机关,一扇小门当真出现在三人面前。
正庆幸绝处逢生之际,他们忽然都听见外头传来剧烈的撞门声。遭了!来不及多想,阿若赶紧推她们两个钻进那扇门里。可刚准备跟进去,他听见外头有好多的脚步声。
一转头,佛堂的门已映上追兵的影子。看一眼朝他伸手的陈珂,阿若猛地从外头合上那道小门。刚做完这件事,八九个敌军就冲了进来。他吓得从祭坛上跌下去,那模样像是逃命到此,想顺着往菩萨脑袋上爬,然后踩着衡木躲上头似的。
几声枪响后,佛堂静了一瞬。随后更激烈的枪声响起来,是仍散在城里的治安警和民兵在四处游击。待枪声再止了,躲在佛像里的两人听见外头说着几啦哇啦的听不懂的语言,再然后是持续不断的打砸声。
不能再多停留,咬咬牙,刘力菲拽着同样泪流满面的陈珂往佛像下方的空洞钻。阴暗潮湿又满是灰尘的隧洞让她无比恐惧。可是求生的希望就在隧洞的另一端。
手里拿着陈珂递来的火折子,她忍着无边的恐惧往前攀爬。这条过于黑暗狭窄的道路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爬着爬着,她们都只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喘息。外头的炮火、枪声、哀鸣全都被隔绝于此外。像是一切苦难和死亡都被抹去了。但可惜,这里无法将几分钟前,阿若那声清晰无比的惨叫从她们脑海里抹去。
长达数小时的疲于奔命,让刘力菲筋疲力尽了。她保持着匍匐的姿势,手还努力地握着那支照亮的火折子,可却再也爬不动。幽静的隧洞里回响着她哀切的哭声。她强烈地想呕吐,胃里的东西想往外呕,可是她从早晨到现在都水米未进。
接连几声干呕之后,那种强烈的灼伤感让她更受折磨。刘力菲开始觉得这条道路的尽头是另一个坟墓。她的身体因延迟而来的惊惧颤栗。从身后拥住她,陈珂亦泪流不止。往前爬,数分钟后她哽咽地对身下的人说,这条生路是阿若给我们的,我们不能就停在这里。
“我来为你开路,不要怕。”
“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会替你抵挡的。”
从她手里拿过火折,陈珂吃力地往前爬。默了片刻,刘力菲再度跟上她。这一次两人的速度都比先前慢了许多。无法再忍受这种压抑的氛围,刘力菲开始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向她提问。
“你究竟是谁?”
“陈珂,你的朋友。”默了不知多久,她轻声说。
“这之外呢?”
“这之外太多了,但那对你都不重要。”
“在现在这个环境里什么都不重要,但也可以说一说。”往前又爬了一点儿,刘力菲问:“你当过兵么?曾艾佳说你不怕枪声。”
“不算当很久,但我是军校毕业的。”
“哪一所?”
“黄埔。”
“是我知道的那个?”
“嗯。毕业后我曾回湖南成为军中一名士官,但现在已经没有那支部队的番号了。”
“为什么?”
“前段时间湘军在淞沪全打光了。”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那边来到这里,为什么又扮成道士?”
“这本来是不能说的部分了,但好像对你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叹了一声,陈珂讲起数年前受组织命令假死脱身之后,她同另一位老同志来此处建立新据点的事。这里离南京不远,但却不像别的城市那般一年到头都在搜捕。组织便把潜伏的新据点安插在这里,算是有意的眼皮子底下动土。过去的一切都抹干净了的,所以即使是十五局也无法探查到她的前尘往事。
哦,那一位老同志就是她那所谓的道士师父。两人以这身份做掩饰定居于此。不过道士也确实是真道士,那一位是从山上还俗下来参军的。他最擅长推演命数和卜金口之卦。为了不露破绽,他还是要教陈珂一些东西。
老实说,她对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不感兴趣。老道说她天赋异禀,她说老道坑蒙拐骗;老道说她是早亡之命要出家才能保全,她说老道嫉妒她能吃牛肉涮锅子;老道说她会孤寡一生,她说老道一把年纪了连个养老的都没有,这才是真寡。但老道说信道不信教,把卜术就只是当个工具玩玩,她架不住烦便跟着学了。
天赋异禀这件事有很多验证的方法。譬如陈珂自学这门手艺开始便算无遗漏。但老道却深深摇头,要她只能讲半数实话。他说她命格太轻,受不起那么多的因果,又列了一堆条条框框做限制。于是之后便有了远近闻名算不准的陈算子。
老道病逝之后,这里的工作就全数落到她身上。组织一直没下达任何指示,她便默默无闻地沉寂着,偶尔发展几个新的下线。直到706的建立,她才终于收到探查的指示。的确没错,李姗姗她们当年大肆搜捕的幽灵电台就是出自她手。
“我不想让郑丹妮去南京就是因为收到那边的消息,眼下局势愈发混乱了,可能会失去控制。你们找不到我的那些天,我和我的同伴们都出城去四处探查了。”
“我潜入了南京城。”
“什么?!”
潜入南京与另外的同伴接头探知局势是上头下达的指示,同时也是陈珂的私心。做完公事,她乔装打扮成完全认不出的模样接近报社入驻的临时据点。可惜郑丹妮并不在这里,她没能如愿见到对方。
没有多余的时间停留,陈珂只能黯然离去。经过十字路口,她抬眸望见手里拿着许多稿子正在对面的街上翻看的郑丹妮。还是这个毛病,陈珂叹道,真是一分钟都等不及。她和许多过路的人一同往前,再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身边经过,驻足在离她不远的位置默默看着。
四五分钟后,郑丹妮叹气着欲往前。但下一瞬,她不慎跟迎面来的路人相撞,手里的纸稿撒了一地。走过去,一语不发地捡起那些飘落的纸稿,压低帽檐,陈珂将那些都朝她递去。郑丹妮握着她的手万分感激地道谢。感受这片刻的来自于她掌心的温度后,陈珂沉默地转身朝着出城的方向离开。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生怕多看一眼就再不想走。
“之前我是把这里失守的消息传给附近的伙伴,他们会尽快撤离并在约定好的地方接应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我自然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些事情。所以之前你们问起,我没有办法开口。”
“你在南京见到过她吗?”刘力菲问。
“嗯。远远看了一眼。”提起郑丹妮时,她的语气里多了一份柔和,“也许她在南京才是对的。张琼予把她保护得很好。如果她没有去那里,这会儿说不定跟我俩在逃难呢。”
“可是南京现在...不也危在旦夕吗?”
“我之前入南京探查时已经发现有不少高级官员在准备往重庆、云南迁移了。还是那句话,那所学校一动,最迟十一月底之前,那位必将西迁。他若离了南京,该带走的都会带走。张琼予必将同她父亲踩着时间一起西迁。不出意外的话,十月下旬咱们就会在重庆团聚了。”
“郑丹妮只要跟随张琼予就不会有事。”
“你怎么就那么笃定呢?”
“这是命数。”
感受到前头传来的流动空气变多了,她俩都明白这意味着快到尽头。停下来靠着墙壁歇一歇。看着手里闪烁的火光,陈珂眼角又泛起微光。
片刻后,她说:“那天青铜币落地了,我给阿若算命卦。卦象说他不日就将命逢死劫,唯有依靠贵人相救离开这里才能活下去。我以为卦象所指是罗寒月,所以才要他寸步不离地跟随她。心想他们一道西迁了,这劫难自然就会过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留在这里,是我害死了他。”
“这不关你的事。”刘力菲亦露出悲伤的表情。
“不。是我的错。”陈珂攥紧了那支火折子,“青铜币是师父留给我的保命符。它们不单单只是算无遗漏而已。他去世之前说,青铜币第一次落地会为我带来命中注定的姻缘,但恐将来是有缘无分;第二次落地会带来能庇护我和心爱之人的贵人,但那人以后必会自陷囹圄,要靠我们还那人的恩;第三次落地则是生死之换。”
“什么叫生死之换?”
“青铜币只能落地三次。每一次都是保命之卦。物极必反,所以最后一次是万不得已的换命卦。”陈珂痛苦地闭上眼睛,“老天会让这一卦的卦主替我挡死劫,用这个人的命换我的命数彻底扭转。这个人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下我,而我原本会遭受的一切苦难全都会换到对方的身上去。”
“你的意思是...如果阿若跟寒月走了,那么今夜死在枪口下的就会是你?”
“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他答应我一定要听话离开。”
豆大的泪滴滑落脸庞,陈珂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在夜校看到那个卦象,她知道这是不可扭转的死局。青铜币从不会出错,无论怎样解其意,她和阿若就只能有一个逃出生天的人。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罢了,捐躯赴国难也许才是她应有的结局吧。自从知道自己也许走不出这座城之后,陈珂的心胸一下就豁达了。
她又想起师父说过的一百零八只白鸽。老道说他就她一个传人,不忍心看她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一百零八只白鸽是悖逆天意的生机。若现,速抛弃一切遁走山林再不问尘世,如此就能彻底保全。他万般叮嘱她,说再天赋异禀之人也不可能完全窥探得对天意,天机一现就顺从为上。
送走郑丹妮的那一日,天上真的飞来了一百零八只白鸽。它们像是来催促她上路的最后通牒。可让陈珂放不下的太多。组织的任务,郑丹妮的爱,身边这些对她无比好的朋友。太多了,她没办法割舍一切逃出世外。她不走,所以只要让阿若逃走,这卦应该就能被破解。生死之换,拿她换一个无辜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是勘破天机的人忘记了命运是不可轻易扭转的定数。窥天机就要背负因果,她背不起这般沉重的因果,这就是天对窥天者的惩罚。
看一眼身后黑洞洞的隧洞,歇够了的二人又往前爬。再摸到一处极其厚实的石门后,她们合力将门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观察外边。这个出口似乎是在一个山洞里。从木箱之中拿一把枪递给她,陈珂说要保命就得学着用了。
将石门完全打开,走出去,她们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身处城外的半坡林。站在坡上,她们茫然地看着城市被冲天的火光吞噬,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吹来的风里似乎还夹杂着那些正惨遭屠杀的百姓的哭喊。
没有举起望远镜的勇气,低下头,陈珂默默牵着刘力菲离开。这里离她和同伴相约的地方并不远,翻过一个山头后,她们就顺利地与等在那里的十几人汇合。
“上头的答复是什么?”陈珂问。
没人答话,他们都盯着她身后的刘力菲看。
“不妨事,你们直说吧。”
“上头让我们分成两路。让你带一路西迁去重庆,我带一路入南京继续密切探查动向。”
“706和杨可璐的部队怎么回事?”
“敌军人数太多,他们要保护滞留在军营的没来得及迁移的学生,所以只能拔营撤走了。按照开拔的速度,他们应该和我们已有一定距离。”
“南京我去。”陈珂毫不犹豫地说,“麻烦你带我的朋友去追前面的杨可璐。你们只管把人交给她。她不是对我们有敌意的人,可以直接单独向她透露身份。她一定会接纳你们一起去重庆的。必要时你们还能争取一下她,706那位就不必了,他不是轻易就会动摇的人。”
“你还要去南京吗?”刘力菲拽住她手。
“郑丹妮还在那里。”陈珂朝着南京城的方向眺望,“我要去到她身边。”
“事不宜迟,那阁下就请跟我们上路吧。”
刘力菲还犹豫不定,回头看一眼她,陈珂动手将其打昏。虽然有一定距离了,但日夜兼程追赶还是有希望能追上。跟着杨可璐一定比和她在一起安全。刘力菲做不出的决定,她替她做了。等这一队人趁夜色完全撤离了,陈珂才同剩下的人往南京方向去。
夜,十点左右,这座城市宣告彻底沦陷。死尸堆满了街头无处安放,侥幸活下来的百姓被驱赶着被迫拖了一具一具的尸往河道里抛,随后又被鞭打着去挖坑埋这些碍事的尸首。入驻这里的敌人还要整顿兵力往苏州开拔,还要挨家挨户地烧杀抢掠,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处置这些善后的事情。不如一把火都烧了吧。
把大量的尸首倾倒进挖好的深坑,桐油和燃烧弹一起做助燃剂,很快整座城市的空气都弥漫着诡异肉香,再之后就是令人作呕的焦腐臭。这样的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连负责善后的部队都无法忍受。算了,还是继续埋吧。抬手抽一鞭子推板车的人,为首的军官怒斥着让他们快点填埋。
运尸的和儿子把收来的尸首一具一具拖到坑边。再抓住又一具尸体的手腕时,他感受到了一丝脉搏微弱的跳动。看一眼半张脸都是血污的人,他一下认出这是阿若!作为新民夜校的毕业生,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个傻小子呢。
作为义庄的看守,他当初去夜校报名的时候还颇为犹豫,怕人家嫌弃自个儿这个行当不肯收他。于是乎,他在门口一直徘徊,最终是阿若领他进去报的名。他和他儿子都是夜校的学生,他儿子跟阿若还是朋友。抬眸看一眼四周,他咬咬牙将阿若仍推进坑里。随后,他装作脚滑跟着一道跌进去。
做出挣扎的模样,他用脚踹开几具尸,为他暂且腾了一小块安身之处。再继续倾倒尸体时,他都有意小心避开阿若在的区域。快合土时,他又跳下去塞一块布护住他的口鼻。
再抛下一具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点儿微弱的气息。抬手抹一抹那张脸上的血污,定睛一看是个穿着民兵制服的人。这也是他的熟人。他们是邻居也都是兴民夜校的学生。这一日他已收了无数具熟人亲友的尸体。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将他和阿若放到一起。
清理的工作持续到近凌晨三点。只有真原堂街区的灯火通明与周围的死寂显得格格不入。该开拔的都离开的,剩下一部分驻军也没心思管这些死人。随便放几枪吓一下便各自找地方歇息。趁着他们没什么防备,守尸人和儿子借运尸去城外埋的契机小心溜到埋着阿若的那个土坑边上。
父子俩竭尽全力地刨开那层浮土将奄奄一息的阿若和那个民兵扯出来塞进板车。粗略一看,他二人身上有刀伤和枪伤。用小刀挖出残留的弹片,再摸出所剩不多的药,男人将其全抖在他们的伤口上用布条裹了裹。
往外运,可是他们没想到这里看守的士兵比城里要多。在心中不住地叹息,他们只能又一次把两人推进尸坑。幻想着他们能自个儿醒来爬出去,男人仍给他们的口鼻处放了布条。他们只是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普通人,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第二日傍晚时分,城外驻扎的敌人全进了城里。月亮爬到最高处的时候,榕树边缘的浮土上艰难地探出一只手。垂在那里近十数分钟后,那只惨白的手才又颤了一下。求生欲使得终于清醒过来的男人爬出尸坑。倚靠着榕树,他神情恍惚地盯着自己爬出的洞口看。很快他发现里头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口鼻被遮挡。
咬牙撑着身体站起,他凑近了去看。认出那稍还有气息的阿若,他连忙用不多的力气去挖他出来。可是这太难了。他没有任何的工具只能徒手去做。挖几下又缓几下,实在撑不住了,他只能连声唤着阿若的名字。过了很久很久,昏迷的人才勉强地睁开了眼睛。
他很痛,好痛。随着意识渐渐恢复,他终于看清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恐怖的景象使他惊愕到发不出声。无数的死人包围着他,各个死相凄凉,更有那不能瞑目者瞪着空洞的眼注视他,还有那失了头颅的...忽然的,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象。那些死去的人都要拖他一起下地狱受罪。张大了嘴,阿若艰难地喘息着为自己坠入地狱而绝望无比。在一声惊惧万分的尖叫之后,他再度昏了过去。再醒时,他已是个被人间炼狱活生生吓疯的疯子。
民兵带着他在城外的山林里藏了大半个月。等城门又开,见老百姓终于可以自由出入了,他才带着阿若重新回城里。站在过往最熟悉的街头,神志不清醒的阿若茫然地看着一切。民兵只是转身去打听了一下城里的动静,一回头,他就不见了踪影。
阿若的疯病时而发作的厉害,时而又不见端倪。这会儿他有一点清醒,可是记忆已经扭曲了,他只本能地想回家去。望着破败的城市和街道,他找不出一件记忆里的路标。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用了好久好久的时间他才走到县立女中的门口。
学校塌倒了一半,门口没有他记忆中的人看守。看了半天,他又转身看向对面的街道。那棵树还在,他顺着它的方向往饭馆的小院去。即使门户是开的,他还是傻乎乎地敲那半扇木门,但再没有任何一个姐姐会来开门了。风儿吹开挡住他视线的门,望着院子里一片惨淡的模样,他愣了很长的时间。
这里被闯入的人弄得乱七八糟,往日的温馨和睦再难见一点痕迹。看向角落那些破碎的花盆,阿若下意识一瘸一拐地走进去。蹲在地上,他从那些枯萎的花里将还倔强活着的那几朵,移到一只破了一半的盆中小心捧起。他还记得这是倩倩姐姐最喜欢的花。
小心护着它,阿若又一次出去寻路。他渐渐记起家该怎么走了。拖着腿,他好不容易才到了罗家门口。可这里已人去楼空。搂着那几朵花,他错乱的记忆使他暂时忘却了众人已离开的事实。他往张家去,不见人,往叶家也不见人,每一个他能想得起来的都去了,他谁也找不到。也许大家都去夜校了,他想。
这条路他记得好清楚,可是他好累,他有种要倒下了的感觉。看一眼怀里的花,他咬牙又往夜校的方向去。快到门口,他错愕地望着被炸塌了墙的夜校。往前刚挪半步,他一不留神跌倒,怀里的花盆也摔出去碎了一地。
趴在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看门口的石狮子。两座石像因空袭也惨遭破裂,失了往日的雄风。看着看着,他感受到掌心强烈的痛楚。看一眼被碎片划破的手,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他的记忆一下又恢复了。
片刻后,他从地上爬起踉跄地走到石狮子跟前。他抬手摸了摸断裂的缺口,一下又一下地锤打起那座石像。他大声地问石狮子为什么守不好这里?直到一双手被刮得血肉模糊,他才紧紧地抱着石狮子发出凄厉的哭声。
再之后,他瘫倒在石狮子前,无助地看着那被看热闹的路人踩烂的花。随后,他麻木了的表情忽变得困惑起来。许多的事情开始一点点的从他脑海里消失。但有一件,还有一件...颤颤巍巍站起,他抬手抓住一个路人就问:“信在哪里?”
“什么?”
“不见了。”他慌张地摸着自己的口袋,“信不见了。”
“什么疯子!滚一边去!”
路人将他推到,阿若跌在地上的残花瓣里。至此,他彻底成为一个疯子,脑海里只留了一封信的影子。
看热闹的人皆散了,又过了很久,一个人朝阿若走来。蹲下像看牲口那般捏着他的下巴和胳膊腿看了一阵儿。他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信。一个谎言就换一笔钱,阿若和另外那些被骗或是抓来的人被一起塞进卡车里。这辆车将驶向遥远的华北,带他们去往那长于地下的暗无天日的矿井开始新生活。
等刘力菲几人再见到那朝思暮想的一张张面孔,已是十月底的事。重聚之时没能利落地开口说出一句话,她只知道紧紧地拥住来接她的刘倩倩,随后便是泣不成声。
杨媛媛略好一点儿,看见龙亦瑞的第一反应是露出笑容,只是同她拥抱时才轻轻蹭了又蹭。嗯,这人等回去关起门才搂了人哭哭啼啼说一路好危险,终于可以不提心吊胆了!
朱怡欣握着曾艾佳的手久久不放开。后者摸摸她的头发,默了好久才用疲惫至极的语气说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抒发想念的心情,但杨可璐只能骑在马上向王秭歆先敬个军礼致意。等调动完所有的士兵进驻指定区域,她才调转缰绳往对方跟前去。翻身下马,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秭歆。
“好难走的一条路。”她扬起笑容,“还好让你跟着罗寒月先走了。”
“你有没有受伤?”
“有,但医好了。”杨可璐温柔地攥紧她手,“我可不愿意做那退缩的禄虫,受伤是很正常的。”
“回去给我看看你的伤。”
“好。”
话音刚落,她亦如愿地再次拥抱住她。
得益于杨家在重庆也早购了几处房产,按照之前杨可璐的吩咐,管家把地契给了罗寒月和叶舒淇。这使得她们两家人不用再费心力去买合适的房子,所有人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安定下来。
西迁过的学校已逐步正常复课,日复一日等待着团聚之日时,刘倩倩和张润、叶舒淇还是照旧要去上学。罗寒月又入职了一家医院,刚开始上班成天忙得不可开交。
自从西迁路上同父母摊牌后,她已光明正大地跟李姗姗交往。后者也跟舅舅摊牌,男人诧异之余又不忍心阻止,只能叫她好生珍重。徐楚雯则是同龙亦瑞和朱怡欣一起陪王秭歆打点手里的那些铺子。她那名义上的丈夫真是会做打算,房子铺子留那么多,只要不赌不沾染恶习,无论如何去到哪里都能过得好。王秭歆还捡了两间送给罗、叶两家,现在时日艰难,大伙儿能一起好好挨过去就一道过难关吧。
这天傍晚,众人久违地聚在一张桌子上。这么多人本该支两张桌的,可大伙儿都说这样子才好。这样子才有团聚了的实感。虽然还有几个伙伴暂时没能抵达这里,但从706收到的消息,以及张琼予拍的电报,李姗姗和罗寒月都说离她们过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问起陈珂的下落,徐楚雯告诉刘力菲人家比她们的音讯要早传回来。在早前的电报里,张琼予已讲过她们安全汇合的事,连带着阿若的死讯一起都早传了。庆幸之余,大伙儿为阿若伤心难过好几日。罗寒月是最受打击的一个。那个每天都会好好等她回家的人不在世上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懊悔不该有那一丝的侥幸留他在城里。幸得有大伙儿一起宽慰,又有李姗姗成日抽空过来哄,她才慢慢地好转起来。她在新家的花园里给阿若立了个小小的衣冠冢。陪着请人看动土的日子时,刘倩倩和朱怡欣、龙亦瑞才发现按报给的生辰八字来算,那个叫了她们数年姐姐的傻小子,其实比所有人都要大。
他的智力让他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在最危急的时候,也许在某一瞬的清明里,他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该保护妹妹们的哥哥。就像当年和张琼予、罗寒月相遇的时候也是他跳出去挨那些人贩子的毒打。一下更难过,几人又落好久的泪。不止是她们,当在南京的张琼予和郑丹妮从陈珂口中听见死讯,两人也颇受打击。
这是连日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不用时刻警惕天上会不会有敌机,也不用担忧沿途何处会蹿出来敌人。酒饱饭足后,众人各自归家休息。要谈天说地日后还有时间,现在还是先让这几个疲惫的人睡个安稳觉吧。
曾艾佳同朱怡欣一起住进新的杨公馆里。时隔多日能够再有一张柔软的床躺,让她生出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触。虽说从前也是靠搏命过日子的,可那和战争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果然许多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懂得。
“我真的没想到会失陷的那么快。”搂住她,朱怡欣闭着眼睛说:“得到消息时我真的想脱离队伍回来找你们,我好害怕你们走不了。”
“这是谁都没有能预料到的事情。”
“张琼予发回来的电报也没有提及你们,706那边也没收到新的消息,我每天都怕得要死。直到你们撤到安全的地方,直到收到你们几个都没事的消息我才能吃得下饭。这种日子太难过了,我再也不想过第二次。”
是啊,多日来的奔波其实是预想之中的磨难,可了无音讯不在一切的设想里。朱怡欣每日都惶惶不安,其余人也是。但她们仍都能打起精神继续向前。像是皆无比坚信着不会出事。又或者说,她们只能如此。西迁路上她和龙亦瑞挤在一张帐篷里。每天都要习惯性地寻个最高的山坡眺望来时的路。
明知两支队伍隔着很远的距离,明知望不见踪影也还是会这样做。看出她的魂不守舍,龙亦瑞还笑着安慰她。她说杨媛媛是个运气极好的家伙,有她在一定不会有事;又说曾艾佳和杨可璐都有枪,这比什么都硬,在这种时候定能保全性命;又说刘力菲和陈珂都是脑子灵光的,跟着一起还能出出主意。总之,相信她们吧。相信她们舍不得丢了我们大家。
话是这么说,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朱怡欣好几次从睡梦里醒转都能见到她披外衫坐帐篷外发呆的背影。劝人就是这样吧,说再多,一旦轮到自个儿琢磨了就又出不去。她好像明白杨媛媛为什么非要她俩一起先走了。从背后撑起毯子裹住两人,朱怡欣倚着她的肩膀安安静静坐。
“我想杨媛媛了。”她先说出这句。
“你白天想一个,晚上想一个吗?”龙亦瑞笑了笑。
“要是不这样的话,我会哭出来的,我受不了一下想太多人。”
“那咱俩匀匀?”
“还是你好。”
“那你想曾艾佳和杨媛媛。”龙亦瑞说,“我想杨可璐她们三个。”
“我觉得不公平。让她们各家的各自想吧,咱俩都只想自个儿的。”
她的语气好委屈,虽然完全没有值得如此的事。龙亦瑞确切地知道她肯定是装的。她不过是想诱着自个儿坦白地说一句在想那个家伙。好意心领,龙亦瑞终于能把憋在心里的念想说出口。
“我好想她。”
“她虽然运气好,可每次都是死里逃生的那种运气。这叫什么啊?谁知道又会遇到什么破事呢。”
“她好歹从前也是士官,可厉害了。”
“那不是想不起来吗?万一想得起来,我还稍微放心一点。”
“没事的。”朱怡欣搂紧她,“我跟艾佳说了,她会看紧一点她的。”
“她很厉害。你放心一点吧。”
嗯,曾艾佳便是为着答应了她的请求,才冒着风险去追杨媛媛。她们具体遭受了什么没人知晓。电报上当时只简短地写了平安无事。这会儿窝在怀里听她说跟杨媛媛险些被炸死街头,朱怡欣惊惶到差点坐起来。
“你们俩有没有受伤?”
“她没事。答应你了的,怎么会让她有事。我的话,喏。”曾艾佳抬手拨开头发遮挡住的伤疤,“破了个口子缝好几针,再又昏了好几天而已。”
“破了相,你不会就嫌弃我了吧?”
“怎么可能!”
“你好好看看,可丑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别开这种玩笑。”
凑近去看那道吓人的伤痕,朱怡欣满眼都是心疼。她摸了又摸,最终低下头说对不起。如果不是她想曾艾佳一起走,也许她就不会受这样的罪。
“也许只有你会为这样的事情道歉了。”
“对不起。”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抬手捏捏她的脸,“我选择跟你一起,何尝不也是出于一种私心。很公平,等价交换嘛,我很享受这种公平。就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尽管你我似乎并不完全遵守这个原则,但被你爱着,我当然要替你尽可能地护住在意的人。”
是啊,严格算起来,她俩之间就没有完全等价的“交易”。爱是不可衡量价值的东西,它是世上最珍贵的酬金。所以付出多点少点都不是该在意的问题。何况...她紧拥住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何况她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你是说你记忆都恢复了!?”另一间房里,龙亦瑞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嗯,算因祸得福。”杨媛媛露出笑容,“西迁路上才慢慢恢复的。”
“怎么这么突然?”
“谢曾艾佳吧。”她提起这个名字时眼神有点复杂,“她为了救我被砸得头破血流,我一受刺激就好了。”
“原来你稀里糊涂砸那么多回脑袋竟是错付了!原来要砸别人的才能给你吓好?!你这失忆就这么缺德吗?”
“才不是我缺德!”
抬手拽她坐到身前,想了片刻,杨媛媛还是把事情合盘托出了。她的记忆是在醒来之后才恢复的。在看到那张血染的脸之后,她才发现曾艾佳的真实身份。
记忆一旦恢复就会变得特别的清晰。她不会记错。那张脸,那张当初被她用匕首劈开面具之后露出的脸就是曾艾佳本人无疑!当年就是她领着另一些戴面具的人要置她于死地。杨可璐来探望她,她差点没忍住将曾艾佳的事脱口而出。
听说人仍昏迷不醒,她专程赶去看望,随后便以照顾救命恩人的名义一直在她身边等人醒转。提起往事,曾艾佳承认地相当干脆。她说自己不过讨口饭吃。收钱办事,旁的一概不问。既然杨媛媛已经恢复记忆,那么就该知道这样的手段她们家对外头的人从来也没少用过。只是不巧,这次是别人的矛头对准了她而已。
没有可以反驳的余地,杨媛媛当然知道父亲活着时的确没少请人解忧。但现在她最想知道的只是曾艾佳为什么要救自己?从前的记忆一恢复,本就上过战场的人对那时的情形有着再清楚不过的认知。只要稍有差池,她必定会因为救自己而被乱石废墟砸死。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为了朱怡欣这件事也不太值得她去做。因为一旦自己死在轰炸之中,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就彻底消失了。她要是真的想跟朱怡欣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那自个儿就不应该能活着才对。难道她就不怕自己去朱怡欣那里捅穿这些事?
“是我算计你。”曾艾佳朝她露出微笑,“也是妒忌。”
“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杨源,你就会懂得这是我想让我们扯平的意思。”
“我是杀你一次,可那又怎么样?没有我,也会有其余人。我们只是刚好都被选中了而已。现在我救你的命就当作是还了欠你的。今后你再无可指责我。毕竟你真正的仇人不是我,而且当初想害你的人也被心情不好的我杀死了。说来还是你欠我报酬多一点。”
“就算你要把过往都捅给朱怡欣知道,只要我的确救了你,她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跟我彻底决裂。谁规定的有着不堪过去的人就不能金盆洗手做一个好人?救你就是我展示诚意的铁证。”
“正如你所说,我完全可以趁那个时候杀死你。”
“我们互相放过彼此,不好吗?”
“至于妒忌...”曾艾佳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太不懂得珍惜了。”
“我不珍惜什么?”
“也许你会生气,但我还是要说,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要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傻子去冒风险。你难道不知道你过得多让人妒忌吗?你有原本就很爱你的家人,出事之后又有龙亦瑞和朱怡欣照顾你。她离开的时候跟我说要看好你,结果你转头为个不相干的人去送死。是不是拥有的太多了,你就理所当然地觉得逞英雄是应该的?”
“如果留在城里的是朱怡欣,你信不信她同样会回去找?”杨媛媛问出这个问题,“不止是她,换成龙亦瑞,或是罗寒月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回去找的。也许只有杨可璐和王秭歆不会,但我明确告诉你,同样的问题你问剩下的任何人都是一样的答案。”
“一个傻子,他凭什么?”
“凭你根本懂不了你没得到过的东西。”
问明白了想问的,杨媛媛也没有心思和她再掰扯。
“你没有得到过,所以无论我怎么说都是白费口舌。”
“我只再问你最后一件事。”
“你跟朱怡欣。”
“你跟她在一块是有什么企图吗?”
“我是你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会告诉你实话?”
“如果你不说实话,一旦被我察觉你要利用她做什么,我会直接悄无声息地杀死你。”杨媛媛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好久违,曾艾佳的笑容更深邃了些。虽然之前短暂的‘相处’时间里都在互相搏杀,可她还蛮喜欢这个对手的。毕竟她从前差点能伤到自己。
“算有吧。”她轻声道,“喜欢她,想要她一直爱我,这算你能容忍的企图吗?”
“如果我还是杨源的话一定会杀了你,到重庆再跟她说自个儿连累你死了。你运气也不错,我不想看她为你掉眼泪,今后还愧疚地惦记你一辈子。所以...好...你得逞了,我们今后扯平。”
“也不告诉杨可璐?”
“我只不瞒龙亦瑞。”
“为什么?”
“可璐一定会杀死你,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至于龙亦瑞么,我无法时时刻刻盯着你,她要跟我一起。何况我说过永远都不会瞒她任何事。”
“考察我的表现?”
“除了阿若,我只是真的无法反驳你的那些话而已。”杨媛媛叹了口气,“要是哪天我脑子转过弯了,我再找你算账。”
“刚还说扯平了。”
“你不知道我们家最擅长翻旧账了吗?”
“你是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你早点习惯吧,反正一时半会儿我不会对你有好脸色。”
“对了,要杀我那个真是你杀的?”
“不然呢?难道你觉得我有必要往脸上贴金?我图你什么?”
“你怎么会想杀他?”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曾艾佳把自己遭受的事情也讲了一遍。顺便再强调了一下,当初是自个儿帮朱怡欣报的仇。怎么算,都是她们相遇更早,更亲近些。听完,杨媛媛竟然仰头大笑起来,看得病榻上的她简直目瞪口呆。叫你来截杀我!瞧瞧,你也没落到好吧?嘴角扯了扯,她无语至极地闭上眼睛。
西迁之后,众人享受了几日稍安宁的生活。可报上的消息又一日比一日紧张起来。对大伙儿来说唯一的好消息是十一月八日,张琼予拍来电报说她和洪静雯、郑丹妮、陈珂已出发在西迁来重庆的路上。嗯,这只对罗寒月等人来说是能团聚的好消息,但放大到整个局势来说,则是再糟糕不过的象征。
第二日,报上便写太原陷落,又三日,上海失守,再一周之后苏州也沦陷。捧着报纸,刘倩倩露出难过的表情。过了那么多年,这里还是被倭寇打进来了,她说。苏州是见证她和刘力菲爱情的一座城,也是落满无数遗憾的一座城。她难以想象那美丽的城市被战火席卷后还剩得下什么?枫桥是否依旧?
次日,报上正式刊登了政府将迁都重庆的消息。同时,罗寒月也收到张琼予的电报信,她们乘坐的轮船已抵达万县口岸,约莫再过一两日就可江畔相见。
两日后,一艘轮船停泊在嘉陵江的码头附近等着靠岸。早听闻雾都之名,可这浓雾弥漫的氛围实在是超出张琼予她们的想象。这艘船载的全是先一批启辰的政府大小官员和亲眷。站在船头看这一片浓雾,眉头紧锁着,他们没有一点儿即将到目的地的喜悦,只有种自个儿已沦为困兽的感觉。
除张琼予四人以及她带领的十五局的精英们依旧稳如泰山之外,其余人皆心神不安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要不就是又凑到一起和自个儿熟识的同僚讨论事情。这些人大多都是京沪出生,世代清贵。一想到等会儿踏上这片土地许多事就无法改变了,他们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战争一旦挑起就不会受控制,人之于这不可逆转的变局之中不过也只是如这漂浮在江上的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靠岸,又何时会因意外和船一起沉没。洪静雯和郑丹妮扒在船舷上看江面漂着的浮木打发时间。不多时几尾江鱼掠过,鱼尾轻轻一摆弄,那浮木便剧烈地浮沉,微风一吹又翻转个面。船?他们竟还能自大地以为自己是船?渺小的人在这样一个山河破碎的时代,不过只是同这浮木一样,经不起半点的风浪。洪静雯想。
“要靠岸了,你想好了吗?”望着那片浓雾,张琼予问陈珂。
“我是没什么意见,但你有什么法子让我进你的手下呢。”
进入南京和张琼予她们汇合之后,陈珂就直接与她道明身份,否则她没办法解释自己如何能穿越种种封锁从沦陷区进到南京。其次她进来之后就发现有自己人早前落了十五局的网。在南京想救人比登天还难,不从张琼予这里入手就完全没可能。她冒险赌一把,幸好后者并不让人失望。
在她和洪静雯都有意放过的情形下,事情进展顺利。三个人关起门来谈了很久,但出于谨慎,陈珂并没有告诉她们其余人的名字和下塌处。嗯,为保险起见,她是一个人进城的。洪静雯可以相信陈珂,但并不完全信任其余的人。说到底如今互相渗透已是常事了。干不干净,不是她一句话就可以定性的。如果有一点儿问题,她们两个逃不脱干系。手底下的人究竟如何,陈珂心里有数。对方这样的谨慎也值得尊重。所以洪静雯和张琼予安排一出顺理成章的事故,让她得以劫走犯人。
郑丹妮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这人懵了好久还是觉得对方在沦陷区吓傻了,说出那么不着边际的话。但看张琼予和洪静雯都不吭声,她才明白那些都是事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她才问:“那你是怎么...怎么瞒过我的呢?我不是经常在你那里留宿,你怎么还能...”
“屋子里的熏香掺了能让人快速入睡的东西。”陈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每一回来,如果赶上我有事情要出去,我就会给你点那些特殊的香。”
“好啊!”她抬手揪了耳朵,“你好有本事,你给我下药!”
“是点香,点香,我就下了一回药。”
“哪一回?”
“那回你要跟我去看烟火。”
“怪不得!”郑丹妮一下想起了,“我就说那汤喝着有个苦味,亏我还心疼你累着了,没吭声说不好喝,第二天还给你买一大罐子白糖!”
“抱歉,那是不得已的事。”
她俩有什么要掰扯的自是关起门来打架。洪静雯还有点失望,说是没看着热闹。张琼予没什么反应。她只淡淡地说一句现在这个时局,还是谁都进得来南京城,怪不得到处都出问题。倒不是针对陈珂或是她背后的势力,她只是单纯觉得窥得见之后惨败的影子。
友人能潜入,那别的呢?譬如虎视眈眈的敌人呢?团聚的心情一下跌入谷底,她靠在洪静雯怀里许久没说话。父亲一调来此处就又升职,十五局落到她身上,眼皮子底下看的糟心事也更多。已来不及去想实现什么抱负不抱负的,乱成这样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西迁到这里多的是事情要做,要重新建立十五局的话,我带的这点人根本就不够。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特招一些人进来没问题吧?不过先说好,你那边的...只能有你一个进来。毕竟上面那位还僵着呢,我们立场不同,有的事情也不能全由我的意志去做。”
“这个时候还谈立场?”陈珂瞥一眼后头那些谈论时局的人,“咱们都要亡国了。说个不好听的,身后这些人以及你我都只是光鲜一点的难民而已。那位到现在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不过只是没有像玄宗那样夜奔出逃,丢下所有的百姓不管罢了。好歹还提前宣告了一下,让想走的都有机会走。”
“你觉得今时南京会像古时长安那样吗?”张琼予幽叹一声。
“日军在各处都做了些什么,你这个十五局的新局长比我清楚。不是像,而是一旦沦陷就必遭劫难。”
“只能你一个人,这是原则,而且明面上你不得出现在十五局任何机要之处。我可以帮你重新伪造个身份,就当做你是我在外头的眼线,这样就说得通了。你跟随郑丹妮去报馆吧,要探查事情,记者的身份也很好用。希望你体谅我。如果有一天两边确定合作再做变动也不迟。另外,我也给你提个醒吧。”
“什么?”
“那位不是中山先生,他翻脸不认人的次数太多了。即使真的有一日达成了合作,你和你的同伴也不要都浮到明面上来,万一哪天他又翻脸搞肃清,我保不住的话就只能给你收尸。”
“确实,那位也不是第一次干那种事了。”
“不在十五局里,但隶属于此,这样是最好的安排。”
“听你的,我没意见。”
谈妥之后,两个人的表情都轻松了不少。转过去看边上那两个扒船舷的,陈珂太阳穴一跳,忙走过去把郑丹妮往后拉。这个不长记性的,万一又掉下去可怎么好?
浓雾渐渐散去,汽笛鸣响之后就该靠岸了。拿出望远镜对着岸口,看见等待接人的队伍,洪静雯舒展开笑容。她看见李姗姗蹦起来朝她挥手。把望远镜给张琼予,她笑着说她们在等我们。捧了对着她指的方向,看清岸上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张琼予露出这些天以来最放松的笑容。
她看见罗寒月教张润和叶舒淇用望远镜望她。船愈发近了,岸上的似乎也看见她们。郑丹妮望见杨媛媛在和徐楚雯争望远镜,龙亦瑞踹她一脚屁股后,这人才老实让出去。噗呲一声笑出来,她赶忙叫陈珂也看一看。捧了东西望,见到踮脚晃来晃去张望的刘力菲,她心里的大石头总算完全落地。尽管在这场重逢之前,她已得知对方安全抵达的事,但还是要亲眼见了才能完全安心。
“真好。”郑丹妮挽着她的胳膊说。
“嗯?”
“去哪里都有家里人等着接,这还不好吗?”
“是啊。”陈珂也露出笑容,“真好。”
靠岸,陈珂拎起郑丹妮的皮箱走在她后面,而她则是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路跑下船直奔罗寒月她们去。洪静雯先上岸去找张润,张琼予则在后面指挥十五局的人搬动箱子。等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下船,她才偏头看向岸边。
远远望见站在口岸吊桥另一头朝自己挥手的张润,张琼予轻声笑了笑。身后不知何级官署的一些人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下船。听他们仍有意打道回南京,回头看一眼这些人,再望一望那又被浓雾遮挡的来路,张琼予不由地加快步伐走上吊桥。她将那看不清的和犹豫不决的都远远留在身后,直奔向能够拥抱住的一切。
那艘船开时确实有少部分不死心的仍不肯踏上这片土地。他们又随着船往回路走。再次抵达口岸,他们兴冲冲的下船回那旧处。第二日,南京全城到处都可见飞机丢下的最后通牒传单。他们大惊失色,但已再无法离开。后一天,雨花台、通济门、光华门、紫金山悉数遭敌军全面进攻。
看着收到的急电,李姗姗的手有些颤抖。把文件递交出去之后,她和白豹两个人盯着706墙上那张地图一语不发。那是国域也是706的其余人分散各处建立队伍或供职的坐标图。随着沦陷区越来越多,那张图上许多的插标都被取了下来。每取一个就代表一处的全盘覆灭,也代表她们失去了一些曾经的校友。
南京...南京...
那一处的还没有取下,她们每一日还是能收到兔狲发回学校的电报。可从那些消息来看,国都沦陷只这一二日的事情。今日急电是说706驻南京的分支小队已战死至最后两人。兔狲和另一位已撤出之前的位置转入守军即将前往最前线。其实最前线这个词不准确,因为现在的南京每一处都是前线。到这种地步就该留遗书了。那位昔日的同学留了一句定不辱使命,而兔狲则什么都没留。
拍出那封急电之后,芜湖便沦陷了。背着发报机,兔狲和最后的同伴随一部分守军撤往新的防线。他们躲在断壁残垣里伏击,时刻面临着被炮轰死的威胁。又一轮轰炸之后,震落的石板砸坏了他们手里最后的通讯工具,也砸死了兔狲身边最后一个伙伴。
没了发报机,她的战场就由看不见的情报传输变为端起枪继续作战。好在706日夜不间断的武训使得每个人都是好手。她和其余的士兵躲在暗处,一枪又一枪的放倒那些试图越过这条线的敌人。但随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以及匮乏到要冒着风险去摸死人身上的弹夹的不利情形,兔狲晓得离自个儿殉国不远了。
敌人暂且退去,他们得以有一口喘息的时间。重新填装好弹药,她缩在藏身的断壁之后注视正缓缓下落的太阳。甩了甩头,不少的灰屑从头盔上掉下去。她试着通过虚无的吞咽动作刺激舌下分泌一点唾液,润一润干裂了的嘴唇,但近两日没有得到过任何补给的人们都是一样,一样的精疲力竭。
喘着重气,她望向不远处那些被战火烧成焦炭的梧桐,内心的悲凉感达到了顶峰。默着看了好一阵儿那同样被烧得不堪入目的围墙,她疲惫至极地闭上眼睛。
不多时,轰隆轰隆的响声出现了。赶忙从地上爬起,他们发现几辆坦克开了过来。原来不是被打怕了撤退,而是回去搬更无法抵挡的东西过来。这不是子弹能挡得住的。
第一辆坦克一靠近便开始激烈地轰击周围的一切。在这种绝对火力的压制之下,前头的士兵只能把最后仅剩的几枚手雷丢出去。但那也无济于事,面对铁了心要闯过去的敌人,很快这一条防线就再次尸横遍野。躲在断墙之后的兔狲和其余几个士兵也被炸飞了出去。他们仰倒在街上的梧桐边,暴露在钢铁巨兽的前方。
剧烈的痛感使得兔狲差一点直接昏死过去。她的腿被炸断了一条,正血流不止。盯着那还在向四周持续轰击的东西,她艰难地抬手摸出腰后别着的手雷。一个不够,她想。手继续在身旁那些尸首上摸索,两枚仅有的东西就是最后的武器。
太阳快要落山,还是那漂亮到让人想落泪的景致。可惜她已经缺水到连生理性的一滴泪都涌不出了。盯着那从无数尸体上碾压过来的钢铁巨兽,她想起从前在学校上课时针对这些重型武器薄弱之处的讨论。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还好在这里变成这个样子之前,那两个家伙来看过了。吃力地再看一眼那殷红的残阳以及头上孤零零的梧桐叶,吐出一口血,在那履带即将从身上碾过去的那一刻,尾指轻轻一拉,粉身碎骨的断裂声和爆炸声混在一起,火光燃起,她身下的梧桐叶被鲜血浸染。
拖开报废的那辆之后,一辆又一辆钢铁巨兽张牙舞爪地碾过这些尸身。太阳落下了,永不落幕的美梦与它一道狼狈地谢幕,整座南京城的梧桐都将染上同样的血色。随后,长达六个星期的大屠杀开始了。
十四
上
又一年,不记得第多少场戏了。
只记得满堂喝彩,掌声依旧。曲终人散,卸了妆,照常辞谢师父和同门,徐楚雯走出戏院拦黄包车预备往刘力菲那儿去。十月了,天冷,她把大衣裹严实些。
穿戏袍,她是小姐佳人,也偶反串几回风流才子,小有名声;脱戏袍,她只是叶舒淇的仆从长工。但今时却不同往日,长工已改头换面作长住客了。
戏唱好,她财名皆赚。前年四处跑场,白干,先还师父调教的本钱,以此换张四六分成的合同。她四,班子拿六成,毫无怨言。去年攒本钱想还叶家债务给父母赎身,可天公不作美,一场急病带走她母亲。治当然是全力治,奈何终抵不过命。女人弥留之际喃着她早逝的妹妹的小名...
上
又一年,不记得第多少场戏了。
只记得满堂喝彩,掌声依旧。曲终人散,卸了妆,照常辞谢师父和同门,徐楚雯走出戏院拦黄包车预备往刘力菲那儿去。十月了,天冷,她把大衣裹严实些。
穿戏袍,她是小姐佳人,也偶反串几回风流才子,小有名声;脱戏袍,她只是叶舒淇的仆从长工。但今时却不同往日,长工已改头换面作长住客了。
戏唱好,她财名皆赚。前年四处跑场,白干,先还师父调教的本钱,以此换张四六分成的合同。她四,班子拿六成,毫无怨言。去年攒本钱想还叶家债务给父母赎身,可天公不作美,一场急病带走她母亲。治当然是全力治,奈何终抵不过命。女人弥留之际喃着她早逝的妹妹的小名,看徐楚雯的最后一眼仍无半分慈爱,只是如当年一般的恨意。
她如此,令徐楚雯大受打击。摆灵,她没叩头也没掉一滴泪,谁问都只是一副淡淡的姿态。不孝当天雷劈死。喝醉酒的父亲咒她,又扯起当年的事奚落痛骂,大闹灵前一场。来吊唁的不只有郑丹妮她们,还有徐楚雯的师父和同门。颜面尽失,可她既不生气也不去辩白。
直到夜深人静,关上门,她才蜷在叶舒淇的怀里失声痛哭。也是这一晚,为她的心碎而心碎的叶舒淇再难按捺内心的情感。她拥住了她,虽未共赴巫山云雨,但也奉上极尽温柔缠绵的热吻。哭泣声止了,像做一场梦似的,徐楚雯同她皆沉默地凝视对方。
自《惊梦》之后,叶舒淇才如脱胎换骨般一日比一日更清明,懵懂数年的人终于看明白自个儿弄错的感情。可是她不知这对徐楚雯来说算是什么?想试探心意又怕弄巧成拙。她用闲谈的口吻同张润和刘倩倩在课间聊起。说是读闲书话本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那两个则问是什么?她说,主角总那么轻易就能谈情言爱,就不怕说出口了,旁人却根本没有那番情谊,反而弄巧成拙、得不偿失么?这话问得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
张润对喜欢这个词的概念还停在表面,不专注于谁也不达情爱的境界。等日后她明白了,早为时已晚,只作一场不可言说的暗恋。刘倩倩心里装了人。可她和刘力菲谁也没有主动道破的意思,只维持现状地继续生活。有趣的是她知她心意,但刘力菲却不解其中味。不道破的原因只是单纯觉得如今不是时候。她说,也许只有完全自由的人才能毫无顾虑的谈情言爱。
正因身心都完全自由,不在乎的太多了,所以即使说出口后不可得,也不妨碍那人肆意地表露一回。自由者才不会瞻前顾后,才能大胆言明心意又不怕会失去。纵使不可得也不会过分纠葛于此。
“你不如去问张琼予。”张润说,“她应该最懂。”
叶舒淇真的去了。似笑非笑地看她好一阵儿,张琼予说害怕说出口只是因为当下许多的事情不明确而已。倘若有一天明确了,自然而然就说得出了。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喜欢上了就不可能藏得住。能那么堂而皇之陈述心意,一定是再也藏不住了。不如先酝酿一场,待来日时机成熟,自是情难自禁就说得出了。至于得不偿失么。人是最喜欢真心的。只要你捧的是真心,真的爱恋那一人,只要那也是个有心的,结果绝对就不会令你失望。
“你跟洪静雯是谁先开口的呢?”
“某日一起写功课,闲聊着她就随口提了。”
“好随便,一点儿也不罗曼蒂克。”
“少看点你那些闲书,小心把这聪明的脑子给看坏了。”
随口说出的不一定就是轻率之语,只是叶舒淇还不懂得这个道理。看似是无心之语,实际上却是再三思量后,一个借着无所谓的名头讲出,一个装成不在意的名头应下。
一问一答不过数秒,可念头却早在这之前就已百转千回过了。只是刚好的一个契机罢了。反复思量之后,叶舒淇也只字不提,只一如往常那般同她相处。等一个藏不住心意的时候再坦白心意。
“我还能入你的梦吗?”
“能同我一道做梦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从此,徐楚雯登台再不唱《惊梦》只作《游园》,她只与叶舒淇共赴云梦。
但这一场变故之后,徐楚雯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再不听话爱惜自己,一日间连跑好几个场唱戏。叶舒淇劝不动,最后还是请她师父动教鞭强命,她才罢休歇戏养嗓。这般拼命赚来的钱和多年攒的,再加上同罗寒月等人开口匀借,等生辰之际,她揣着重匣子向叶家还债,顺利赎走父亲和自己的身契。
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请叶家人拿新的身契给自己签。她要签死契,说是这一生一世都甘心做叶舒淇的仆从。父亲痛斥她毫无出息,不愧是下九流的玩意儿,自甘堕落。戏子无义,徐楚雯就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人!
她冷笑一声,道:“宁作她之奴,不为你家女。”
“替你赎个自由身就已全父女情,往后你我再无关系。”
“今后这世上与我有关的,只有叶舒淇一个人。”
再之后,她亲手将父亲用棍棒赶出大门。嫌男人的叫嚣声太聒噪,叶舒淇家里人干脆给这条寄生臭虫一顿好打,再撵去下民区的城中村自生自灭。当年的事情彼此心中都有一杆秤,这债已经还了,互相都该放下。叶舒淇家不可能再让徐楚雯这个有恩于己的人继续卖身于此。
唱戏不体面?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好歹是一份正经营生。若今后能有一番事业,传出去说她还是个奴仆可怎么上得了台面?所以,叶家不再要她为仆。徐楚雯若还是想留在这里,可作为常住之客一直在此。她欣然同意并提出按时交付房租。本是要拒绝的,但怕伤人自尊心,叶舒淇父母便点头答应。这租金多少,不也是他们说了算?
从花园的下人房搬到客房,徐楚雯用了数年的时间总算找回自由身。这个生日是她来这世上过得最开心畅意的一次。尽管没过几天,她成了彻底的“孤儿”。
酒醉的父亲被车辗死街头,龙亦瑞来戏班找她去认尸。没换戏服也没卸妆,她默默无言地来到停尸之处。白布揭开,看一眼,点下头,一个多余的眼神和动作都没有。整个过程她只问了一句:“不能直接草席裹了丢出去吗?”
“毕竟是人命案子。”
晓得她心里有怨,龙亦瑞只能尽量委婉地解释。虽然当时许多人都瞧见是她父亲发酒疯拦路,硬是激人家撞他的。流程得走,该认领的就得认领,该担责的也要担责。她问徐楚雯要不要追究那位司机的责任。摇摇头,她满不在乎地说这都是他自找的。死者家属不追究责任,法网自然就开了口,那司机只赔一笔钱给她做安埋费。
手托着那一管沉甸甸的钱,她去卦摊把这件事交给陈珂处置。她说不必挑什么吉日,不必挑好地,只管埋了便是。多余的钱都是她的辛苦费。说是这么说,帮忙料理好丧事后,陈珂仍把多出的钱悄悄放到叶舒淇那里。
“毕竟是家人,她虽然面上冷着、恨着,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这钱你替她收着吧,也算是她爹唯一的一点儿用处了。”
“可我觉得她好像真的不在乎了。”握着剩的钱,叶舒淇说,“我那天见她把从前家里人的照片都烧了。连她妹妹的也...也一并焚了。”
“她好像真的不要了。”
“要是这样能让她觉得好受一些,那便随她吧。”陈珂叹息道。
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多言语。所以大伙儿都默契十足地装糊涂,当作无事发生过。生活就是如此,有些事还是忘却的好。除这两场变故之外,去年皆是太平事,每个人的日子都平平淡淡、细水长流地过,直到今年又才冒五桩大事。
第一桩大事是叶舒淇去南京上学了,同张润、刘倩倩两人一起,国立中央大学。不负众望的,她仨又做了罗寒月几人的校友学妹。作为京沪地区最高级别的大学,学费自然比旁的更吓人。但考都考上了,不读也太可惜。有大伙儿帮着慷慨解囊,刘倩倩自也能顺利圆梦。
早前送人入学,又是众人齐上阵。罗寒月三人都请了假,除开想帮忙,说是要故地重游一番。洪静雯也跟着来。她的主要作用是给张润搬行李。嗯,张琼予喊的,说是叫她在自个儿妹妹跟前好好表现。洪静雯很乐意跑来帮忙。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这今后也是她的妹妹。何况张润还帮过她大忙。虽然帮忙的时候不小心暴露了大伙儿早都知道她俩地下情的底细。嗯,瞒了将近一年,洪静雯才知道真相。该说不说也是够迟钝的。
年岁在这里了,张琼予自也会有罗寒月此前的麻烦。不过她的态度可没那么激烈,见人么,见呗。她母亲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了,想见她早有个归宿也不奇怪。她不拒绝只是为安那一颗慈母心。
那一次,张润恰好在她家玩。看她挑衣服,还以为是和洪静雯有约。谁知张琼予说是去父亲安排的相亲。眼睛瞪得像个兔儿似的,张润压低声音问:“你不是已经跟洪静雯在交往吗?”
“是啊。但明面上我还单身。即使我心里不愿意这样,也有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
“我不懂。这世上还有人能勉强你么?”
“有啊。只要在意就会有勉强的时候。”
随手挑两条裙子,她又问张润哪一条更差?嗯?更差?
“对。我不想太那么用心地为不重要的人装扮。”
“但面上还是要过得去。”
“好难选。”张润摇头,“再普通的衣裳到你身上都会变得不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原来这么会夸人。”张琼予轻戳一下她的脸。
“实话而已。”
随手选出一条,她去穿衣镜跟前褪睡衣换装。别过脸去有意不看,可耳朵还是能听见窸窣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正出神呢,张琼予又唤她。抬眸望去,还是意料之中的美丽。她拿起一支口红递给张润。帮我涂吧,她说。接过那支口红,旋开,张润抬手捧起她的脸。要怎么涂呢?她问。照着轮廓描就好。得到答案后,她开始一点点仔细地为那微张的薄唇涂抹嫣红。
“为什么不能挑明了和伯伯他们说呢?”她轻声问。
“他们不会同意。”张琼予直接地说,“再爱我也不会允准这样的事。”
“可如果他们真的很爱你的话,不应该想要看到你开心,看你获得想要的幸福吗?”这是张润一直觉得矛盾的地方。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互相瞒着。不能光明正大一场。
“你爱我吗?”她突然问这句。
手微颤了一下,唇角抹多了一点,张润用尾指为她重新抹匀。
“哦,太重了这个字眼。我是说,你喜欢我吗?”
“嗯。比以前要喜欢你。”
“那你只喜欢我吗?不考虑其它,你只喜欢我这个人吗?”
“我不明白。”她坦诚地答。
“你会愿意替我隐瞒,只是因为你单纯地喜欢着我,想我开心。除此之外的,你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你也不会考虑超出我感受之外的东西。”
“他们不同。大人的想法从来都不会像你这样单纯。”
“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人的喜欢和爱总是会带着勉强。”
不管能不能听懂,话都只能说到这里了。瞧着没什么不妥当的,张润旋好那支口红还给她。照镜子,张琼予点了点头。安静地看她收拾手包,张润默着想她之前说的话。不知怎的,她突然问出一句:“结契草约,盟姊妹誓,那如果本就是姐妹呢?”
“什么?”
站在门前,张琼予回头看她。刚在找钥匙,张润说话的声音太小,她只听清了后一句。
“什么本就是姐妹?”
“没什么。”她摇头。
有点局促的站起了,张润说她预备回家去。没追问,张琼予同她一起下楼。出于好奇,她偷听了这次相亲见面的地址。坐黄包车都到家门口了,偏又实在想去看看,最后张润还是偷偷摸摸地去到那个地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也许是看惯了洪静雯吧,远远望见那个在门口等张琼予的男人,她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西餐厅,摸一下荷包,嗯...张润决定跟进去。选张隔了点距离的桌子坐下,她捧着菜单偷看。又意识到这样不太好,于是她随便点了一份甜品。嗯,瞬间就心安理得了。东西上来时,她浅尝了一口。还行,但没有张琼予之前请她吃过的好吃。
又往那边看过去,下一瞬,张润皱起眉。她自认为在观察张琼予这件事上有着登峰造极的功力。所以她百分之百肯定她现在有点不耐烦了。虽然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脸上还是挂着让人容易着迷的微笑,但指尖却在有规律的轻敲桌面。去办公室问题的时候见过她应酬那些无聊的同事。没错,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又挖一口蛋糕送进嘴里,想了片刻,她起身去前台借用电话。
“喂?张润?”
嗯...还是这个声音顺耳,她心想。
“你什么时候能下班?”
“差不多一个小时,怎么了?”靠着墙壁,洪静雯问。
“张琼予...”深呼吸一口气,她说,“她在跟别人相亲。”
听筒那边的声音瞬间静了。以为线路出问题,张润又喂了好几声。在哪里?对面问。报上地址,洪静雯说马上到。啪嗒一声,电话就挂断了。不是还有一个小时吗?纳闷地放下听筒,张润坐回到原位。再偷望一眼那边的情况,嗯,张琼予的忍耐限度似乎要到极限了。
原来跟不喜欢的人相处会这么难受。吃着蛋糕,张润摸出怀表频频看时间。希望洪静雯能来快点,快一点带她去不浪费时间的好地方,重新好好约会吧。
约莫十五分钟后,餐厅门口出现了洪静雯的身影。没莽撞到直接走到那一桌跟前。瞥见躲在另一边的张润,她抬腿往她那里去。
“现在什么情况?”
“她已经捂着嘴偷打三次哈欠了。”张润耸耸肩,“但是对面那位先生似乎一点儿也没察觉自己多无聊。”
“她都不告诉我有这种事。”
“你放心。她只当是应酬。”
“但她带你来干什么?”洪静雯问。
“唔...我自己跟来的。”张润有点心虚,“我只是有点好奇。”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张琼予,洪静雯的表情愈发冷了。来时路上就在想这件事,她当然猜得到这只是个应酬。但猜到和心情会受冷落是两回事。看看她,又看看那边的张琼予,张润想到了破解的法子。
“你带钱了吗?”
“怎么?带了。”
“那就好。”
话音刚落,张润轻轻把桌上的杯子推倒一个。啪嗒落地的清脆声响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眨巴两下眼睛,她演技略浮夸的哎呀一声。
挪移视线,张琼予看到了她们。愣神几秒,呵一声笑出来,她转头对今晚这个无聊至极的男人开口说:“我学生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失陪。您用完餐直接回吧。”
拿起手包,她直接来到两人跟前。看一眼地上碎的杯子,她用老师的口吻关切地问张润怎么这么不小心?扭头对着洪静雯,她说,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看好妹妹?万一烫伤了该怎么办?明白了她的暗示,洪静雯忙过来牵着张润去付账。
她嘴里还嘟囔着妹妹手看起来有点红,得去医院瞧瞧。这才对嘛,一心关爱学生的张老师怎么能不陪同?付完账,赔了杯子,她们三个直接走出餐厅。张琼予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个男人。
“手背真红了,你是不是烫到了?”握着她的双手,张琼予忙问。
“赖她。”张润看一眼洪静雯,“她握太用力了。”
“对不起。”捧起她手轻轻揉,洪静雯忙道歉说是她刚才心急离开,不小心多用了一点力气。她足够耐心温柔,但张润还是抽回手。
“你们换个地方待吧。我先回去。”
“哎,一起吧。”张琼予拦住她,“过会儿我送你回去。”
“我公寓就在这附近,去我那里。”洪静雯看着她俩,“你妹妹多少还吃了一小碟蛋糕,你好像都没动筷子。我做饭给你俩吃吧。”
“算你有心。”
这是张润第一次去洪静雯住的地方。整个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布置和摆设都很简单。一个人却租了间能住两人的公寓。她猜洪静雯是想张琼予可以经常过来一起。张琼予对房子每处都如数家珍,洪静雯找不到的东西,她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放在哪个柜子里。
两人在讨论晚餐的组成。翻看厨房的蔬菜和肉,洪静雯问张润有没有忌口。她还没答,张琼予直接脱口而出且每一样都是对的。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些小细节。张润感到心里有股暖意。
像一个观察者凝视二人的背影,听她们说话,听张琼予放松的笑声。都不用对比也能很明显的拥有一个结果。喜欢和不喜欢就是这么直白又明显的事。张琼予抬手帮洪静雯挽头发扎成干练的马尾。等完成后,洪静雯习惯性地凑过去亲吻她。
等两人回过神,目睹一切的张润已僵在原地。扶额,张琼予也没想起来还有人在呢。看来习惯性的行为真的会害人。看一眼有些难堪的,不知道怎么去解释的洪静雯,她叹息一声,或许该揭开谜底了。
“你想来公布谜底吗?”张琼予问张润,“不公布的话,我怕她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看得出洪静雯在努力保持镇定。想到她之前那么温柔地给自己揉手,张润也有点不忍心了。于是,她小声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们是恋人。”
“她早就告诉我们了。”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
瞪大眼睛,洪静雯僵硬地扭头看一脸淡然的张琼予。随即,她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怪不得今天这通电话是直接打给她。按理来说,张琼予觉得难受了,除非有她的授意,张润想找人帮忙,就从罗寒月开始排号算起也不会打给她才是。
受了近一年骗的洪静雯心情异常复杂。她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像个笑话,同时又为张琼予的坦白而无比惊讶。纠葛的心情无法言说,她只觉得意想不到。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张琼予早已同所有亲近的人坦诚过这份感情的存在。她算是完全被承认了吗?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张琼予说,“在北海道我就说过。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会光明正大的同身边人宣告。”
“爱人就是爱人,不会假称姐妹的托词。”
雀跃的心情使人想热烈地拥抱她,但张琼予用指头抵住她的肩膀。笑了笑,她说,还是去做饭吧。你总不能舍得把我和张润都饿死。嗯。就是如此。自打这件事之后,洪静雯爱屋及乌对张润越来越好。因此听说要帮忙搬行李去学校时,她表现十分积极。
大学堂果然不同凡响,光是站在门前就让陪同来的徐楚雯望而生畏。几个即将成为这里一份子的人也颇为惊讶,纷纷直言这也太气派了。缴费领书入宿舍,一整套流程下来就耗掉近半日。她们九个人在学校里逛了很久。期间,刘力菲一直很少开口说话。她走在最末,用怀念的目光看周围的每处。
如今已民国二十四年了,上一回站在这里她还是个对一切都有幻想的人。吊桥近在眼前了,郑丹妮快跑到跟前。她像讲解员似的和刘倩倩说:“这就是这头犟牛当年‘发疯’丢悔过书的地方。”
“是啊,好英雄气概,拦都拦不住呢。”抬手勾人肩膀,罗寒月问刘力菲故地重游什么感想?
“近年经费必然涨了。”她随手指那新修的楼,“瞧瞧,多气派的新楼。”
“你该听得懂我们不是问这个吧?”张琼予戳穿她在装糊涂。
“非要说的话,感想就是...”
往前多走几步,迈上摇晃的吊桥,她又一次自由自在地向前奔跑。好轻快的背影,比那时还要更张扬肆意。感想当然是不后悔。做便做了有什么可想的呢。
人挨个从桥上过,刘倩倩在最后。她俩各自一端,互为彼岸。刘力菲从不走回头路。但这回她却慢慢走上吊桥,带刘倩倩到达桥的另一边。这是属于你的枫桥吧,她说。回望一眼仍小幅度摆动的桥,刘力菲笑着点头。
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座自己的枫桥。
上了南京,除正常的节庆和放假之外只有休息日可乘火车归家。刘力菲她们全都离开了。从再望不见她们离去的身影开始,便昭示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倩倩三人要互相照顾着共同生活。对这种异地生活没有“水土不服”的只有张润一人。
三人住一间宿舍屋子。来时第一日只有她一个人睡得着觉。叶舒淇和刘倩倩明显的不太适应。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没任何的想法,各自想着心中的那个人,她们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第二日险些集体迟到。张润完全没想到她有一日会担负起叫人起床的责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周,直到休息日乘火车回来各自团聚了,她俩才终于睡了一次好觉。
“我没想到我也会这么不习惯。”
又是坐在一处赏月,刘倩倩向身边的她说起这件事。挠几下脑袋,刘力菲小声说她也是。自从小院又变得冷清之后,她整日都是心不在焉的。一个人要比之前忙太多,白日心无旁骛地做生意,晚上关起门看着空空的院子就开始心有所想。
最幽默的是她早就设想过这样的问题,还自认为地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实际真正经历了,所有的思想准备都显得脆弱不堪。她还是想。甚至夜半披衣在院子里走好几圈。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那些她们一起种下的花儿。似乎只有这样才会少一点寂寞的感觉。没想到她会直白地说出来,刘倩倩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她如往常那般靠在她的肩头,笑着说:
“你以前真的也好喜欢看书。”
“嗯?”
“我申请了勤工俭学的岗位。和你那时一样,图书馆。”
“那很辛苦的,我不是说了吗?你只用好好读就是,别的不用去做。”
“因为想到你以前也在那里做事。”刘倩倩看向她,“想离你更近一点的话,只能去有过你痕迹的地方寻找吧。”
其实也还好,只是理一理架子和把归还的书都归到原处去。这比她从前在农田里辛苦劳作不知轻松多少倍。这是整个校园最安静的地方,也是最适合思考和暗自想念人的场所。每当黄昏时分,她迈进这无声的殿堂,推着板车将一本又一本的书按贴好的编码送归。
每拿起一本,她都会下意识地翻看借阅卡上的名字。就这样持续两日后,她第一次翻到有刘力菲名字的借阅卡。那是本很冷门的书。从上面寥寥无几的借阅名字和它的归处在最角落的架子都能看出不受欢迎。
指腹摸着泛黄借阅卡上的名字,刘倩倩把那本书放到一边。收工时,她带走它。从此她们的名字会挨在一处。晚上她捧着书在灯下读,恍惚间有种在家同她一起时的错觉。每过一页心就更静一分。
从这天起,她开始热衷于寻找借书卡。即使很多书里的因为写满了名字被换了不知几次新的,她还是能在一些冷清的柜子上找到不少有她名字的书。用几年的光阴去把那些名字下的空行填满,大抵是没有问题的。
“要是不换书卡的话兴许会更多。”
“读起来很费劲吧?”
“像你这个人一样。”
对视着,彼此皆笑起来。
“但是为什么呢?”刘力菲问:“为什么会想离我近一点?”
“你在因为什么而想念我,我就是出于一样的原因。”
“所以你是在为了什么呢?”
抬手拢一拢她的围巾,刘倩倩凝视那双有点慌乱的眼睛。要承认吗?她会说出口吗?寂静的月夜下,一切似乎又都朦胧起来。她们都在等打破那层纱的契机。
一阵儿似有若无的风拂过院中的花儿们,嗅着清幽的香气,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心动瞬间再次被唤醒。静上片刻,她终于颤着声说:“我的理由有悖伦常。即使如此,你还要听吗?”
“也许我也一样呢?”
“我梦见过一片湖。”
“你和我坐在一条小船上,在湖中央一起望月亮。”
身体慢慢倾向她,在感受得到彼此呼吸的微妙距离停下,她继续说:“在哪里我和月光一起亲吻了你。”
“最后...我们和月光一起沉入湖底。”
“这里没有湖水。”
刘倩倩轻声问:“但你要比月光更先一步亲吻我吗?”
“那...你喜欢我吗?”
“在枫桥你问过一样的问题。”
“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答案都是一样的。”
她蜻蜓点水般地吻一下她的唇角。
“如果连你都不喜欢,我也不知道还能喜欢谁了。”
敲响小院的门,片刻后,郑丹妮从里头给最后来的徐楚雯开门。她迟了十来分钟,因此入门就连说抱歉。今儿的观众热情,连着返了两次场才罢休,散的迟些,来时自然就耽搁了。不过还好,大伙儿早把涮锅子的东西都备下齐全了,只等她到就开火烫肉。
等的间隙,一院子人自顾自磕瓜子聊天,谁也没有不耐烦。今儿这小聚是为张琼予办的。她在半月前终于下定决心向女校交了辞呈,干完这个月便要跻身十五局同洪静雯一起做事。今儿是她作为教师的最后一堂课。跟无关痛痒的同事们早前便吃了散伙饭。自己人这一顿纯粹是庆贺。庆贺她又要开始新一种人生体验。
用家里人的话说,她终于肯走上正途了。但就张琼予自己的话说,她纯粹是想跟洪静雯一起。不想再看到她郁郁寡欢了,一起的话兴许可以分担吧,她说。在过去的几年间,作为旁观者的张琼予看了太多次她为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而叹息。所处在的位置只有执行命令的份,但往往许多事洪静雯都发自本心的会抗拒。
或许是处的位置太低了,不足以撑起她的抱负。为了摆脱这种现状,她努力地向上攀爬。几年的摸爬滚打下来,职务往上升了升,终于换得了一些话语权。可现状仍没有太多的改变,她只是拥有了把自己不想做的事平等地转移给后来者的权力。
根源似乎无从改变,似乎要爬到更高的位置才可以。但仅是到达现在的地步就让她觉得心力交瘁。她不算是理想主义者,可是却一心想实现那遥远的愿景。
“要不放弃吧。”摸着她的头发,张琼予轻声道,“太辛苦就放弃,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如今人人都这样。”
“我不是个喜欢坚持的人,但有两件事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枕在她膝上的家伙用疲惫极了的声音说:“你,以及我们共同的愿望。”
不发一语,张琼予只哄着她在温柔乡里暂得一场好眠。第二日,她在午休时独自一人去到旧城墙上漫步。来来回回,走了又走,最终她驻足在上一次同罗寒月一起停下的地方。风吹散她的叹息声。坐黄包车赶至真原堂,她又一次坐到陈珂的算卦摊跟前。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来,陈珂忙问发生什么事?默了半天,张琼予看着她问:
“还记得我让你算过的东西吗?”
“虽然过了好几年,但还算没忘干净。”
“此生不能入仕途,若入必遭奸人构陷,惹粉身碎骨之祸。纵将来有良人协力同行,依旧难逃九死一生之象。需慎之又慎,绝不可轻易涉入泥沼中。”
重复一遍她当时的劝告,定定心神,张琼予问:“这真的就无解吗?”
“有。”陈珂的语气很平静,“不入地狱便不必有忧。”
“若我偏要呢?”
明明是个无风而平静的午后,可陈珂却感到了背脊发寒的冷意。看懂那双眼睛里不可动摇的决心后,她的语气变得悲悯:“盼天见怜之,死绝而后生。”
“你很困惑吧。”张琼予看着她,“明明我已听你的劝说放弃了,为什么突然又开始坚持了。”
“因为洪静雯。”陈珂说出答案,“对吗?”
“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不能只有一个人拼命。”
似乎是还想再劝阻她。陈珂的表情看上去颇为纠结。几分钟后,她又从箱子里拿出张琼予见过的那几枚青铜币。她说,用这几枚算出的东西一定会应验。那是她的师父留下的真正的护命之物。
用它们算出的东西便是天定之数,不受时间之效力减退,人力亦绝无打破扭转的可能。师父说,凡事皆有定数,这几枚青铜币每位持有者只能使它们落地三次。而且陈珂不能直接用它们,必得是有缘人才能阴差阳错使天机主动泄露。接手它们七年之久了,铜币已落地两回。第一回是郑丹妮的水殃,第二回是张琼予的命卦。前者已应,后者...只待来日必有结论。她不愿意看到那种结果成真。
“原来你不是算不准,而是有所隐瞒。”
“师父遗命说,我做这个行当是泄天机之举,所以凡问卜皆只讲一半实话。只有遇到能使青铜币落地的人才可知无不言。因为青铜币能带来我的有缘人。”
“我已对你和盘托出,能劝的也劝了,你若真不改主意,我也无可奈何了。”
“郑丹妮知道这些吗?”
“她的死劫已过了,所以没必要知道。”
“我猜也是。”
“她那个性子真要知道的话,早就跟我们都说一圈了。看来你不想她知道。没关系,那么我会为你保守秘密。”张琼予站起身,“希望你也和那时一样依旧为我保密。”
“当真粉身碎骨也不怕吗?”
“怕啊。”她笑着说,“我最怕疼了。”
“但是不还有一线生机么。”
离开后,她回女校便写了辞呈。张琼予就是这样的性格。一旦决定了什么就会马上把它定下并有序推进。惊讶归惊讶,但大伙儿都一如既往地支持她做出的每个决定。罗寒月还开玩笑说,希望张琼予能早日高升,之后就可以把她的寡妇论用到实处。
有来有回的,二人又打一顿嘴仗。一起吃饭的李姗姗和洪静雯都小声问郑丹妮什么是寡妇论?喝一口清甜的梅子酒,郑丹妮笑着为她们解惑。听见那句“时代在进步,我超爱寡妇。”实在是没憋住,李姗姗口中的梅子酒喷了洪静雯一脸,还误伤夹肉的徐楚雯。幸好刘倩倩不在,否则也得被连带着笑一场。
“你们明治教出来的学生是不一样。”李姗姗朝洪静雯大笑,“她这个已足够厉害,你呢?你有什么精彩的论调?”
“我比较擅长追月爬山。”她瞪她一眼。
“哦哦!这口羊肉不错,你多吃点!”
赶忙挑一筷子塞她碗里,李姗姗回瞪一眼洪静雯。早知道就不该向这人讨教事情。不然也不会被抓住小辫子不放。她是在场唯一清楚她想摘月亮的人。可洪静雯对此事的评价是痴人说梦。
倒不是说李姗姗自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她跟她的小月老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在罗寒月的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位可靠又知心的朋友,同刘力菲她们并无二致。这种情况之下她是无法主动地将李姗姗放到那个位置去思考的。再加上共演着一出戏,那么无论她展开怎样的暗示对方都只会以为那是戏的一部分。
李姗姗不相信她的推论。于是乎,在某次相约时,她带了一大束花送给罗寒月。后者见了,露出喜欢的表情,但张口却说:
“这道具不错。但我俩扮好几年了,理论上该过了热恋期,不该再送这么多花才是。”
李姗姗支吾地说:“不是道具,我就是想送你。”
“啊?为什么?”看看花又看看欲言又止的她,罗寒月一副懂得了的表情。然而开口依旧不在调上。她问:“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也不是。”
“你又要去哪里支援吗?!”
“更没有。”
“那怎么了?”
“我是因为喜欢才想送你花的。”她好不容易挤出这句。
“喜欢?”
看看那一捧娇艳欲滴的花儿,罗寒月眨了几下眼睛。没想到啊。她小声呢喃。而后,她露出不甚在意的笑,挽了李姗姗的胳膊说要往花市去。问去那里干什么?你不是喜欢吗?罗寒月笑着看她。早说你喜欢花,我每回见你都给你买一束呗。现在茉莉花最好!走!我给你买去!
傻了眼,李姗姗只能苦笑着摇头说不必。经过这事之后,她百分之百地信了洪静雯的推论。是的,她的小月老压根察觉不到她的心意。大抵是成日缠红线缠麻木了,根本注意不到自个儿的线也需要管管!
要么直接坦白,要么就保持现状,要么你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一下。嗯,这就是洪静雯给出的荒唐法子。第一个万万不能,在明知她对自己没那个意思的情况下,坦白等于给自个儿挖坟墓;第三个更天方夜谭,勾引?她拿什么勾引人家?不对!眨一下眼睛,李姗姗问洪静雯是不是都用过了?嗯哼。后者认真点头。
“你...那你...你怎么勾张琼予的?”
“经常约她一起去泡温泉咯。”
“这算哪门子勾引?”
“你跟我去泡一回就知道了。”
她的笑容让李姗姗觉得背后发凉。不太对劲。不不不!她忙摆手拒绝。三路断两路,看来这天上月是不好触碰,只能暂且歇了心思保持现状。但误会了的罗寒月却开始隔三差五地送花给她。无奈之下,她只能搬出拿回学校不好放的借口才止了对方的好意。羡慕归羡慕,她还是拎得清眼下不是道明的时候。可一直如此要何时才能让月亮看透自个儿的心呢?好苦恼,却又无可奈何。
“你没告诉张琼予吧?”
“我比你讲义气。”
没说就好,李姗姗心想要是让张琼予看出来了,那她趁早挖个坑给自个儿埋了得了。她一瞧明白罗寒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嗯?想到这里,她又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知道的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想什么呢?肉都煮老了。”罗寒月给她捞一筷子到碗里,“你还给洪静雯捞肉吃,她有人心疼,你自个儿多吃点吧。”
“嘿嘿,我也有你啊。”她一下笑出声。
“就这点出息...”
小声嘟囔一句,洪静雯看向张琼予。发觉对方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自个儿和李姗姗,她心道大事不妙。低下头,她赶紧扒几筷子肉进嘴里。
“你俩关系快比我跟寒月还要好了。”她果然冒出这句。
“我俩吃个饭都没讲悄悄话,你俩倒是热络。”
“啊?她俩讲悄悄话了?”罗寒月困惑地看向低着脑袋,动作出奇一致的两个家伙。
“你光顾着捞肉吃,哪里注意得到某些人的小动作。”
头更低了些,李姗姗总有种张琼予在点自己的感觉。一时心虚了,再不敢抬头乱看。她只敢伸筷子给罗寒月夹肉。
“我吃饭当然注意力都在锅里。”某人仍毫无觉察。
徐楚雯皱起眉,问:“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给我们也听听呗。”
“对哦,你俩说什么呢?”罗寒月好奇地看身边人。
支吾片刻,她硬着头皮说:“洪静雯约我去泡温泉。”
“哦?泡温泉?”张琼予的眼睛眯起来了。
“我就随便一说!”洪静雯忙对着她摇头,“我没想真的约她去!”
“泡温泉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刘力菲不解地看着她们。
“天冷,泡泡汤对身体有好处。”抿一口汤,陈珂说,“只是我们这附近似乎没有那样的地方。”
“好像是没有。”郑丹妮的语气有点遗憾,“有的话,真想大伙儿一起去泡一次。”
“想一想就觉得好舒服哦。”罗寒月露出向往的表情。
“那哪里有呢?我们什么时候约着一起去?”徐楚雯说,“等叶舒淇她们放假回来,再一块儿挑日子吧。”
“那可得好好规划规划,这一个两个身上如今都挑了担子,不是随便就能走动的。”张琼予笑眯眯地看着洪静雯,“你且好生等着,早晚有一日让你俩泡个够。”
“那个泡温泉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张琼予的笑容实在是瘆人,终于察觉出不对劲的李姗姗悄声问洪静雯。
“求你了。你闭嘴吧。”
饭桌上其乐融融,只有陈珂显得有点沉默,但除了张琼予之外,没人察觉这事。她举杯子向这位秘密的共有者致意,后者也只能勉强笑着开口祝她可以顺利。张琼予在父亲的运作下直接空降成为洪静雯的顶头上司。这便是第二桩大事。
第三桩大事是夏天里注定的告别。706的第一批学生兵悉数圆满毕业了。一间宿舍,只小小三个人也要有一场分别。李姗姗和白豹都将留在本地由学校分配供职,而成绩最好的兔狲被分回南京原籍,今后便留在那里供职。
白豹原本也要回原籍的,可想了想还是这处地界比较有混头,索性就和李姗姗一起留下。本来说要去城里搞个送别席吃,奈何去南京的要比其余人都早出发几日,她俩只能趁出发前在食堂给兔狲多加几个鸡腿子啃。能去南京的前途肯定比她们要好,白豹还叫兔狲以后升官了多照顾照顾老同学。有机会给她俩也调过去。
“你倒是可以,她怎么舍得挪窝。”
“是哦,小月老在哪里这人就往哪里跑。”
“我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这就可以了。”
夹一块肉吃,李姗姗笑着摇头。
“你俩有空多跑上来玩呗。”啃两口鸡腿,兔狲说:“十月或是十一月吧,你们在秋天的时候来,咱们还能一起去看梧桐。”
“哪里的梧桐最好?紫金山?”白豹问。
“那会被挤死的。”兔狲摇头,“南京到处都是梧桐,其实哪里的都好。咱们可以去察哈尔路37号去我母校那边看,人略少些。”
“那就说定了!”白豹伸出拳头,“以后每年秋天都要一起看梧桐。”
碰拳作约,三人相视而笑。
送别的时间是这日的黄昏。火红的夕阳之下,驻足在哨卡前,看着自民国二十年相识又朝夕相处四年的人越走越远,白豹和李姗姗忽然都笑不出了。她们不是第一次经历分别,严格意义上来说,能进入这所学校的全是早早感悟过生离死别的人。兴许是太久没体会过了吧,望着那个走向落日的身影,鼻尖愈发酸楚了,白豹没忍住大喊了一声。
听见声音,兔狲站在卡车前向后回望。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两个人只能默着朝她再挥一挥手。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是这么感性的人。忽一下笑了,兔狲远远朝她们做出碰拳的姿势。载着那些去南京的学生兵的车子缓缓发动。李姗姗和白豹眼看着那辆车和落日一起消失在山路的另一头。不会忘记的啦,每一年的秋天都还要再相会。
几日后,李姗姗和白豹也分别收拾行李入驻学校分配到的监听局。她俩合计了一下仍住在局子的宿舍里头。这样每个月不光能省不少钱,要值班的时候也更方便一些。反正也没有门禁,出去玩也不怕半夜回不来了。
她俩正好住一间屋子,彼此熟悉也不用担心跟旁人再磨合。躺倒新宿舍的床上,白豹舒舒服服打好几个滚。李姗姗则想着如今进了城里,今后看罗寒月就更方便了。
可惜,上学和上班总是不一样的。刚上岗她俩就忙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每日哪里来那么多的活要做。还说每天下班了出去玩呢。可一快到点,马上就又丢新活过来。白豹怄得嗷嗷叫,李姗姗的黑眼圈也重了许多。好不容易得空能去瞧瞧罗寒月了。一见她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疑心生了什么大病,罗寒月险些扯她去仁爱医院全身检查一通。
“我算是懂为什么郑丹妮不想上班了。”从后头搂着她,李姗姗焉了吧唧地叹气道:“我好累,真的好累。白豹天天在宿舍照镜子,说这班给她上的面相都变了。离开学校唯一的好处,也许就只有可以经常见到你了。”
抬手揉揉她的脑袋,罗寒月宽慰道:“刚开始嘛,兴许之后就会好一些的。”
“唉,但愿吧。”
“我之前在那边实习的时候也很累,感觉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不容易,谁都不容易。”
“我现在都还没想跟我爸妈说你毕业了呢。”
“嗯?”李姗姗疑惑地问:“为什么?”
“照他们的性格,听说你毕业的话就该催咱俩结婚了。”
忽一声笑出来,李姗姗点头称是。她记得上一回登门拜访,二老就已经话里话外地暗示起来。唉,终究是不能让他们如愿。没事,新剧本可以抬上来了。先立业再成家!嗯,拖一拖又能管三年呐。
“我听洪静雯说你本来被内定去南京的。”
“啧,她还是不讲义气了一回。”
“干嘛要为了我留在这里,兴许去那边有你舅舅提前打点好的关系,日子会好过很多。”
“刘力菲说的啊,人贵知足。”
“再好过也不及跟你在一块儿啊,反正我就这点出息了。”
“别到时候去南京赴约看梧桐,见了人家过得舒坦就又后悔哦。”
“才不会后悔呢。”她笑着问,“到时候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你们仨的约定,我就不掺和咯。”
约定好的事情一定要履约。十月间李姗姗三人真的都会在南京重聚。察哈尔路跟前看完梧桐,三人又转去城中四处游逛。无论来过多少回,南京给人感触最深的往往只六个字——繁华永不落幕。
这一点深刻地印在每个到过此处的人心上。直到战火再一次席卷这片土地,那座六朝古都完全沦陷,这只维持了两年的美好约定被迫中断,许多年后才又有人重来察哈尔路37号前赴约。她们倚靠着梧桐树坐下,从清晨坐到再一次黄昏日落后才又离开。而落坐之处,则留下一束开得极好的白菊。这样的白菊年年秋天都会出现,直到又一次因故中断,又时隔多年才延续。那之后便再没断过,一直到那约定里的最后一人也不在世上。
第四桩事来得较晚,十二月中才平地一声雷,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事件的主角是杨可璐和杨媛媛。这两个姓杨的算是把大伙儿全都给震糊涂了。龙亦瑞和王秭歆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事?别说她俩了,罗寒月和朱怡欣合计了近十来分钟也才勉强理清那一团乱麻的关系。
郑丹妮同刘力菲赶来时,王秭歆恰好抬手给杨媛媛一个大嘴巴子。看懵了的两人凑到罗寒月边上问这是什么情况?头皮都要挠破了,罗寒月张了下嘴又闭口不答。只见王秭歆又走到杨可璐跟前,同样也抽了她一巴掌。做完这些事,她独自转身往病房走。看得人心里着急。急性子的郑丹妮跑去问朱怡欣。后者张口叹息一声,随后说:
“没什么。当妈的...生气打孩子呢...”
“什么孩子?”
赶来的徐楚雯在病房外正好听见这句。
“这个,那个。”
抬手指病床上发懵的杨媛媛和边上的杨可璐,朱怡欣一副不想接受的表情。
“她俩都是...”
“是什么啊?”刘力菲皱着眉头问。
“她俩都是王秭歆的好大儿。”扶着额头,说完这句的朱怡欣有点头疼了。
“不是!等会儿...”郑丹妮挖了挖耳朵,“谁?谁俩?”
“理不明白的,别理了。”罗寒月晃了晃脑袋,“我都理半天也没理明白。”
“到底怎么回事啊?”后来的三人皆问。
“一句话来说就是...”龙亦瑞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杨媛媛,“这两个姓杨的是一家人。”
“啊?!”
事情要从早晨的一场争执说起。这日学校里头又来了一位学生的家长和亲属。说是要拉人回去,不读了。这样的事情倒也不奇怪,按正常流程走就是,学校通常也只是象征性地阻拦一下。可这回事情闹得不小。那女孩儿不肯随家人离去,说是让她把书念完再嫁人。一家子当众吵起来,闹得不成样子。身为安保之一的杨媛媛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她跟同事上前帮着劝说拉人。
场面本来控制住了,但女孩儿见他们不肯松口,遂心灰意冷转身往楼顶上跑,那架势一看就是要以死相逼。杨媛媛拔腿去追,腿长的优势立刻显现了,她赶在女孩跑上三楼之前扯住了对方。奈何情绪激动的人根本听不进去劝说,只用力挣扎着要往上走。
两人挣扯之间,女孩儿不慎滑倒往楼梯上摔,杨媛媛见状立刻以身护人。结果就是她俩一起从楼梯上滚下来。学生没事,遭罪的是尽职尽责的杨媛媛。虽没受伤流血,人却当场昏过去。
送医,电话摇到警局喊家属。以防万一,朱怡欣往医院赶之前又分别摇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给罗寒月,她家距离最近,希望她能去帮着看看。第二通给杨公馆,她询问龙亦瑞在不在此?若是不在的话,请那边帮忙上外头寻一寻,让人直接去仁爱医院汇合。
两边都应下,她才请假往仁爱医院赶。到时罗寒月已进诊室一同看诊了。了解完事情发生的始末,朱怡欣异常气愤地同校方的人吵起来。奈何这就是纯粹的意外,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明白这个道理,除了发泄似的吵一通,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等结果。
龙亦瑞是和王秭歆一起来的。人当时在外头巡逻,杨公馆的亲兵找到她报信,为了省时间王秭歆直接让司机把她们送过来。彼时诊室里已不能再进人了。她们也只能在外边等消息。朱怡欣出来时龙亦瑞忙问什么情况?杨媛媛运气好。她脑袋没事,脖子也没事,身上也无骨折的迹象,但有多处磕碰伤,以及崴了脚。兴许是脑震荡的原因,人到这会儿都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寒月在吗?”
“在。你放心。我喊了她的。”
“你给杨公馆的电话里说她是救人?”
“是。”
朱怡欣长叹一声,微微点头。电话里着急没讲的细节,这会儿才有时间仔细道来。听着听着,龙亦瑞叹息着捶一下墙壁。她的表情很难过,像是在隐忍着什么,难过之中又还有几分愠怒对着校方来的人。抬手拍拍她的背给予安抚,王秭歆担忧地看着诊室门。
朱怡欣把事情又写一遍给她瞧。一字一句读着,她的表情从担忧变得阴沉。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迫人呢?如果没有这一桩事就不会有无辜的人受伤!她也有些生气了。她和她们一样气那一家不通情理的大人,也气这毫无作为的校方。如果干预及时就能把学生和家属分开谈,不让矛盾双方一直像是在火药桶里对话。但凡如此,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沉默地看着那扇门,龙亦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讽刺感。杨媛媛豁出去救那个孩子,可是这能改变什么呢?不出意外的话,只是短暂地多拖延了一会儿她还能留在那里的时间。除此之外,她的壮举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又徒增了新伤,再加上令她们心伤。
等待是漫长且煎熬的。沉默的氛围被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看到杨可璐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她们几个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直到她怒气冲天地走到跟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到校方陪同者的身上,她们才反应过来忙上前拦人。
杨可璐和以往温和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要不是被扯住了,看那架势是真的要再抽几鞭子才罢休。有意慢几步的管家这时才跟上来。是啊,出了这种事,他当然要第一时间摇电话跟杨可璐汇报。顺便再亲自领着亲兵去女校等那闹事的一家子出来。开什么玩笑!伤了他们家人,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放过的?
也就是如今不在自家的地界,若是从前直接处置了便是。哪里像现在还要等人出来了,找个人少的地方堵了,把人都拖走拘起来,再等杨可璐拿主意。太麻烦了。也就这个时候管家会无比想念从前的方便日子。
“闹什么!”
诊室门开,罗寒月探个头出来。外头闹哄哄的不成样子,她实在是忍不了了才出来瞧瞧。瞥见杨可璐在外头,她困惑地皱起眉,怎么这人也来了?看到她,对方立刻凑上来问情况,那架势瞧着比谁都心急,像是恨不得立刻挤进去瞧人似的。
“没什么事了。”
“就是刚醒脑袋还不清楚,人听不得吵。”
“你们外头动静太大,她在里头嚷头疼。”
“我瞧瞧她!”
话音刚落,杨可璐像个泥鳅似的从她边上硬挤进去。殊不知她这一举动看呆了好几个人。等龙亦瑞等人跟进去,见到的就是她握着杨媛媛的手,口中不停地嘘寒问暖,一副心痛到不得了的模样。接着,意识还不甚清晰的人错把她看成了龙亦瑞。杨媛媛张口就喊痛,说要人抱着揉脑袋才能好。
还以为是跟自个儿说呢,杨可璐忙扶人抬手去揉。稀里糊涂的家伙不断呢喃着她真好。下意识的,她一歪脑袋亲一口人。僵在那儿不动,杨可璐扭头看站在身后的几人。
嗯,各个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朱怡欣原本想捂龙亦瑞的眼睛,但在听见脑袋还懵着的人开始撒娇后,她改主意捂耳朵了。抬手挡住视线,罗寒月也有点不忍直视。毫无理由,但就是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瞥一眼表情凝固的王秭歆,她顺便抬手帮对方也挡一挡。就是这人长得高了,有点费劲。
“要不找个时间商量一下吧。”龙亦瑞挤出这句。
“商量啥啊?”朱怡欣问。
“跟王秭歆商量一下,该给她好大儿讨老婆了。”
“我都没发现她好大儿对杨媛媛这么喜欢呢。”
“不不不!”
听见她说这话,杨可璐急得一下从床边蹦开。还赖她怀里的杨媛媛往下猛栽了一下。大抵是这样之后才清醒了。一看床边是杨可璐,再看龙亦瑞等人都站在床尾,懵上几十秒后,她发出一声尖叫。鉴于这一嗓子听上去中气十足,罗寒月宣布人可以转病房躺着了。嗯,有什么事还是关起门来说的好。
病房里的气氛怪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都盯着这两个姓杨的看。反应过来自己不清醒的时候干了什么荒唐事,杨媛媛大呼冤枉!杨可璐也一副拼命想解释的表情。但是龙亦瑞根本就不理会她们的叫唤,只拿了纸笔直接就开始跟王秭歆议亲。
她写【我也没想到他俩会看对眼。爱情这个东西兴许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吧。你好大儿瞧着是心疼得很,兴许真是爱惨了。杨媛媛撒娇撒那么起劲,大抵也是喜欢的。】
默几秒,她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杨媛媛,之后又写【她没家人了,只有我和朱怡欣,你们嫁妆能不能少要点,我出不起太多。】
看到上面的字,王秭歆差点憋不住笑。这亲哪里议得了?她心知肚明这事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她也不明白杨可璐究竟为什么那么紧张杨媛媛?稍一沉思就能猜到对方隐瞒了什么。
摆一摆手,王秭歆示意龙亦瑞别想太多。她拿笔写【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咱们且等这两个家伙各自狡辩吧。】
啊?不是?都急成那样了,还不是吗?狐疑地看一眼两个不吭声的家伙,龙亦瑞的眉皱更厉害了。撕下那张纸,王秭歆先递给杨媛媛看。刚看几个字这人就发出崩溃的叫唤声,她大喊自个儿才不可能喜欢杨可璐!她那是认错人了!
“那你原本以为是谁?”罗寒月一针见血地问。
“我当然以为是龙亦瑞!”
“哦~~”
拖长了声,罗寒月扭头看龙亦瑞。敢情那被撒娇的对象不是杨可璐啊。眼神向四周看一圈,龙亦瑞不接任何话茬。听她嚷成这样,杨可璐拿起那张纸看,只一眼,她也发出尖锐的喊声:“我才不会喜欢她!”
“什么意思?”杨媛媛又不乐意了,“这么嫌我?我还没嫌你呢!”
“我俩是不可能的!”杨可璐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
“乱丢垃圾罚款哈。”罗寒月冷不丁地说。
愣一下,杨可璐又老实地捡起来。
“那你那么紧张她干什么?”朱怡欣纳闷极了地问。
“紧张?这家伙紧张什么?”杨媛媛忙问。
把杨可璐在外头抽人一鞭子,又心急火燎地进来瞧她,给她揉脑袋的事情一说,杨媛媛的表情也变得有点微妙了。这下好了,一屋子人除了王秭歆没往歪地儿想,其余全都跑偏了。连杨媛媛本人也有点怀疑杨可璐真的对她图谋不轨。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跑偏,除了道明真相之外,她暂时没有第二个更好的法子。抬手让管家把门给带上,杨可璐叹出老大一口气。
“我告诉你啊,就算你真的有点那什么意思,我也不会答应的哈。”见她看自个儿的眼神过于热忱,杨媛媛直接说。
“你就没想过,除了喜欢,还有别的东西吗?”
“我俩能有什么啊?!”
“这世上不止一种感情。除了爱情、友情还有亲情。”
忽一下静了,杨媛媛默着看她。错误的提问会得到多义的回答。于是乎,杨可璐没等到她开窍,反而是等来了一句:“亲情?你已经有个小妈了。我把你当朋友,你不会想我也给你当妈吧?”
“啊?这也太不对头了!”
“罗医生!”杨可璐扶着柜子痛苦地闭上眼睛,“你能不能给我开一瓶速效救心丸?”
“我觉得没必要。”罗寒月笑出声,“要不直接埋了吧。”
“等会儿,亲情?”
从这般无厘头的对话里,朱怡欣捕捉到真正的关键之处。亲情?难不成这两个是一家的?冒出这个想法时她吓了一跳,随即又摇摇头自我否定了。无他,她知道人家家里丢的是个男的,性别对不上。嘶,难不成这俩是什么远房亲戚?那也不对啊!认识几年了,真要是亲戚,干什么又一直不开口认亲呢?
“对。亲情。她其实是我的家人。”
“谁是你...”
“你闭嘴!”杨可璐捂着心口呵斥杨媛媛,“你别打岔,我说完你就知道了!”
“我怕你再说话直接给我气死。”
“你们...远房亲戚吗?”龙亦瑞问。
“不。”杨可璐摇头,“她是我亲兄弟。”
“等等!亲兄弟?可她是女的啊。”罗寒月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花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杨可璐把杨媛媛有关的一切,包括自个儿其实也是女儿身的事实悉数向她们摊牌。相交好几年了,她知道这些都是能信任的人。之前不得已不能够讲的,现在是最好坦白的时机。这是一个漫长又遥远的故事。她从两人不符合父亲期待的性别开始说起。她们一出生就被当作男孩抚养,直到拥有一定的成绩了,男人才真正地将二人作为继承者看待。
被选中将来要去扛起家业的是杨媛媛。杨可璐只需当好“富家子”就行。生活本来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谁也没想到会出那种事。躲在“兄长”背后一直无忧无虑的人就这样突然被推到台前。她茫然无措地感受着生活的巨变。
每一日她都煎熬又疲惫地活着。尤其父亲死后,她一个人要面对诸多的事情。正因为感受过这种压力和痛苦,所以她很羡慕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杨媛媛。也正因如此,她不想再让对方回到这种生活里。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一直在身边却不开口认亲的原因。
她所讲出的对方离家时携带的东西,除没被找到的文件之外,那把钥匙完全能对上。那本写着杨媛媛名字的记事簿还是杨可璐从前送的。它的材质和签名的位置,她皆能说得出正确答案。连杨媛媛身上什么地方有颗痣她都一清二楚。若是这些都不足以为证的话,家里还有她俩从小到大一起生活的照片,龙亦瑞她们随时可以去取看。总之,杨媛媛就是她好不容易找回的家人。
至于性别问题如何验证,她是打算直接解扣子脱衣衫的,但王秭歆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主动替她向几人做证此事。
能把秘密和盘托出到这个地步,自然是疑心尽可全消。可这些事情过于超出了她们的认知。别说病床上那个,罗寒月三人也没一个能马上消化这些事的。
消失的哥哥其实是姐姐;好大儿其实是好闺女;女校门口看大门的原来曾经也是个领兵的官;买菜每回都要硬绕人家两头蒜的抠门人,从前是一掷千金都不眨眼睛的“富家子”;第一次见面就在地上互相拉扯的居然是两兄弟。哦,不对,是两姐妹;杨媛媛也是王秭歆的好大儿。如此种种,掰着指头一块儿合计,罗寒月和朱怡欣越说越觉得脑袋痛。
默默走到病床边,龙亦瑞担忧地握住杨媛媛的手。从杨可璐开始讲的那一刻起,像是被那些话震懵了似的,这人的眼神越来越空洞茫然,表情也木楞了。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好似魂魄游离于躯体之外。哪怕是听完了全部,她的记忆也丝毫没有被唤醒的迹象。没有一点儿欣喜和激动的色彩,她的反应只有不安和慌乱。下意识看向龙亦瑞,后者则是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
“这回你不用羡慕她了。”龙亦瑞轻声说,“你看,这次醒的时候你的家人也全都在身边了。”
“我搞不懂了。”杨媛媛摇了摇头。
“是有点难懂,但是...”摸一摸她的脸,龙亦瑞笑道:“但是也有不那么难明白的地方。”
“什么?”
“杨可璐在用心保护你。”
“而且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你以为的那些事。”
“你看,真的没有人抛弃你。她反而一直都在寻找你。”
她偏头看向默默站在一旁的人。
尚记得刚认识阿若的时候,杨媛媛郁郁寡欢了一整日。龙亦瑞问了好久她才吭声说傻小子被家里人卖了,抛弃了。那她是不是也是被抛弃的人呢?怎么可能!龙亦瑞哄着她不要多想。说是谁家抛弃人还给人穿那么好,身上放把惹祸的钥匙呢?万一就是想我去死呢?脑洞一散发,说的全是些既幼稚又钻牛角尖的话。
哄了一场,又跟朱怡欣挨着没安全感的她睡一晚上。第二日出门上班,她还是情绪低落。但夜里回来,这人又跟没事人似的乐呵起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今儿她又遇到阿若了。
傻小子被郑丹妮带着来找刘力菲玩。路过女校门口时,杨媛媛招手请他吃糖。两个人坐在女校门口说话,杨媛媛说他们是一样的人。阿若当场反驳,他说不一样!圈圈是高个子的女人,他是矮个子的男人。阿若又说他们只有一件事是一样。那便是他们两个都是看大门的!
他几句话就惹笑了杨媛媛。随后,她又叹息一声。阿若问她为什么叹气?她说,自个儿也是没家的人。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歪着脑袋看她好一阵儿。嚼完那颗糖后,他认真地摇几下脑袋。
“你好笨哦。”
“我哪里笨?”
“你都忘记自己有家了,还不是笨蛋吗?连我知道你的家在哪里。”阿若流利地说出她如今住的地址。
“阿若,那不是我的家。”
“可之前抓住风的龙姐姐是你的家人啊。她住在那里,朱朱姐姐也住在那里,你的家不就是和她们在一块儿吗?”
杨媛媛坐在那里,呼吸凝了一瞬。回神时许多事也想得明白了。咧嘴笑笑,她又拿了好多糖给阿若。得了糖的傻小子没有离开,一直在那里坐到杨媛媛收工下班。
跟着我走吧,他说。而后,他扯着她的袖子穿过熙攘的人群往她家的方向去。期间,他多次停下来往四周左顾右盼,寻找属于他的识路符号。半个小时的路走了接近一个小时,但他仍极耐心地找路,像是一定要把这个糊涂的姐姐送回家去才可以。终于,他把杨媛媛带回到了公寓楼下头。指着那扇亮起的窗户,他说:
“你的家人都在等你了,你快回家。”
“你跟我一起上去吧,吃了饭再走。”
“不行。”阿若很认真地摇头,“我还要回去给小姐看家。”
“你小姐还在国外呢。她要好久好久才会回来,你不用着急回去的。吃过饭,我陪你回去,有我跟他们解释你不会挨罚的。”
“就因为她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所以我更要看好一点儿。”
他的语气满是坚定,似乎什么也不能动摇这颗心。挥手说一声再见,他又沿着路自顾自地离开了。方向一点儿不错,像是永远都不会错。
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对着那个满目悲伤的人。杨媛媛什么都不记得,她没办法对她做出一点儿亲热的举动。就连听见父亲的死讯也表现得像是事不关己。可这都不能怪她。她还在默默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关系。
获得了又好像没有,但明明她真正的血亲就在跟前。太复杂了,她理不清那么多复杂的事。头痛,她开始躁动不安。一股莫名其妙的怪异情绪突然涌上心头,攥住龙亦瑞的手,她下意识地说:
“我不想要别的人了。”
“你别这样说。”
“我就是...不想要了。”
她像个忽然犯浑的孩子,只知道攥着龙亦瑞不放,毫无知觉地说着会伤人的话。话音刚落,果然杨可璐露出受伤的神情。见状,王秭歆拉了拉罗寒月的袖子。后者把话写到纸上。读完,王秭歆抬头看向红了眼眶,但还在隐忍情绪的杨可璐。想了又想,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将那张纸给朱怡欣之后,她才默默地走到杨媛媛跟前。
对视几十秒后,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抬手抽了她一巴掌。病房里静了。她又往杨可璐那里去。同样的,她也甩了她一巴掌。转过身,病房里多了刘力菲二人。深呼吸几下,王秭歆朝着门外走去。她的表情过于冷了,管家见状也不敢多问发生什么事。
【据我所知你父亲一早就当你死了。整个家,你存在过的痕迹都落满灰尘。你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个不存在的人。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视你为至关重要的存在。从我真正迈入她的世界,从得知那份想念的心情开始,每一天都能感受到她对你的在意。她比任何人都想要你能够回家。所以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说出那样的话,这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我没有办法去体谅你当下的心情,因为我看了太久她为你难过的模样。她的感受也是会有人在意的。你伤害我在乎的人,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事情。】
末了,纸的最后还特意写了一句【按名分我是你长辈,打你也是应该的,不许生气!生气回去动家法再揍你一顿!】
好有威慑力的‘我是你长辈’。传着看完纸上的内容,郑丹妮立马想起小时候挨打的滋味。怎么不算长辈呢?王秭歆可是名正言顺的杨公馆地位最高的女人。了解完事情的始末,她觉得杨媛媛这一巴掌挨得一点儿不冤枉。可是杨可璐又做错了什么?没人敢出去多问这一句。徐楚雯同情地看一眼杨可璐心想她还是好好受着吧。
像是被打醒了似的,杨媛媛歉疚地对杨可璐说对不起。把病房让给两个姓杨的说话。其余人都退出来。走廊上站着,龙亦瑞是唯一能直接问王秭歆理由的人。为什么要打杨可璐?很简单啊,她生气了。没错,就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理由。她气对方说好的有事情一起分担,到头来却又变成一个人硬扛。
杨媛媛的事没什么可瞒的,不是吗?她若一开始就讲,兴许她还能帮着想法子将二人的关系拉更紧密些。而且...而且就因为她没有在那个时候完全说实话,导致王秭歆内心深处对某些事情始终有所顾虑。所以...闭上眼睛,她沉重地叹一口气。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候了,她想。
不知道两个姓杨的关起门说了些什么。总之,等大伙儿听见呜呜咽咽地哭声后,推门进去,只见她俩搁那抱头痛哭。场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养了几日,人又活蹦乱跳了。最让杨媛媛觉得高兴的,是那个她救下的女学生又可以回去继续上学。当然,那是杨公馆出钱资助的。至于这钱怎么出呢。嗯,算在打断腿的医药费里头一并给的。
这桩事了结,杨媛媛何去何从就成了新问题。虽仍没恢复记忆的迹象,但家人已经出现了。她应该回到杨公馆去,跟真正的家人住在一起。大清早的龙亦瑞就亲手给她收拾的行李。
住那么些年是攒了不少玩意儿,可以后有更好的使了,想着用不上的都清出去,那剩的也没多少东西。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杨媛媛倚着门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看她给翻箱倒柜,又念叨什么不必拿,什么得带着之类。
“其实都不必动。”看她难以抉择,杨媛媛终于开口。
“也对。”龙亦瑞搓了搓手,“反正她们会给你买新的。”
“那就什么都不带了吧。”
“就像你来到我们身边时那样,从零又重新开始也挺好,你就这样直接回去吧。”
“不让我等朱怡欣回来再走吗?”
“她哪里舍得。”
“你就舍得我?”
“好不容易才把你这个黏着我这么多年的大麻烦解决了。”背过身去,龙亦瑞小幅度地扯被子,“以后你过得好就行。”
“那我出门了。”
“顺手带门吧。我今儿休息,懒得动了,在你这里睡一会儿。”
啪嗒一声,身后的门被带上了。几十秒后,她听见大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手紧紧攥被角,龙亦瑞低着头坐到床上。向下仰躺,又揉高了被子垫在脖子底下。她用这样的方式试图让积蓄的眼泪倒回去。可该滑落的终究还是会滑落,就像不属于这里的人始终会回到该去的地方。
抱着有她气息的枕头,落泪落累了的人真的沉沉睡去。龙亦瑞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漫长的一个觉。兴许是真的太累了,又或是太难过。她一直睡到朱怡欣回来才醒。看看钟,已是平日该准备做晚饭的点了。
“她走了吗?”
“嗯。像往日一样那么早就走了。”
“我以为她会等我回来的。”朱怡欣的表情很难过。
“抱歉,是我让她先走的。等再久,杨媛媛也总要回家的。”龙亦瑞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最闹腾的人不在之后,这房子真是静得让人心里生寒。躺一天了,也不能继续这么躺着。从床上坐起,龙亦瑞问晚上吃什么?没心情的朱怡欣摇摇头。正琢磨着带人出去下馆子吧,啪嗒一声,她们都听见外头有人开门的动静。
两人一道走出房间,看见杨媛媛正提溜大包小包好多东西往饭桌子上放。看一眼她们,她自顾自地往外拿肉,像商量又像是决定好了的语气,她说晚上吃涮肉锅子。今儿发工钱了,该吃点好的。她又说学校为着这回的事给她涨了一半的薪水,之后经常都能吃好的了。
肉拿完又往外提点心袋子,说是去晚了没买着她俩都喜欢吃的,只随便买了几样。下回吧,下回她早点去,包买回来的。絮絮叨叨半天,她才意识到没人搭理自个儿。转头看还站在那儿的人,她一脸困惑地问:“你俩怎么了?”
“你不是一早就走了吗?”朱怡欣小声说。
“对啊,我要上班啊。”
“可你不是回家去了吗?”
“嗯,我回家啦。”杨媛媛笑着看她俩,“下班了不回家干嘛?”
她俩还是云里雾里的表情。放好手上的东西,杨媛媛无奈地说:“连阿若都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该往哪里回呢?”
她们终于回过神来听懂了。原来她根本就没有打算离开。还在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就说好了。她不会离开这里,但会偶尔去杨公馆住一住。当然了,前提是带着她俩一起。所以早上看龙亦瑞收拾,她说不必收。是啊,本来就没有打算要离开她们为什么要收呢。
阿若都懂得的东西,她又怎么会不懂,她们又怎么会不懂。
忧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朱怡欣跑过来抱她。轻轻捶她几下,她说以为她真那么没良心,扭头就走,根本不等等自个儿。见人要掉眼泪了,大呼冤枉,杨媛媛说是龙亦瑞撵人。谁能忍心看朱怡欣落泪啊,杨媛媛忙哄她。才没有!陡然提高了声调,龙亦瑞气势汹汹地过来要捶她。然而一靠近却也被揽进怀里不放手了。笑嘻嘻地往她俩脸上一人亲一口,杨媛媛说就知道你们舍不得。
行了,无事发生,饿一天的龙亦瑞推她赶紧去腌肉。得令!提了肉,她往厨房里去。挽一下袖子,龙亦瑞进去帮忙。切菜切到一半,手里的菜刀一顿,她看向杨媛媛说:“好啊,你白天演我呢。”
“我可没整!我从来就没说过我要离开你。”
老老实实削皮的杨媛媛忙摇头。哼一声,龙亦瑞暂且放过这个骗自个儿一场眼泪的家伙。
“而且!你也没说你舍不得我。”
切菜的声音继续响起,直到最后一块土豆切好,龙亦瑞才小声说:“就是因为舍不得才说不出口啊。”
默着看菜板上的东西,等从背后被人拥住时,她才又回过神。转过去,她也回抱住她。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这样沉默地相拥一场。晚饭过后,龙亦瑞回了自个儿房间。不多时,杨媛媛拿着枕头过来敲门。哦,枕头还有点润,她是没法子睡。又哼一声,她侧身让她进来上床挤挤。
龙亦瑞房间的床是这个家最小的。她是够睡,多个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来的时候杨媛媛跑这里挤过一回,两个人跟打架似的一翻身就给对方一脚。但今儿却意外和谐了。大概是换了个姿势被紧抱在怀里的缘故。
“你上次看到我在病房跟杨可璐撒娇就以为我是喜欢她。”
“为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刷牙的时候想起来了。”
“因为...”龙亦瑞轻声说,“因为你从来没对我那个样子过。大概吧,反正就下意识那么觉得了。”
“可我那时候以为是你。”杨媛媛看着她,“这事儿你又怎么想呢。”
怎么想?抬眸对上视线又很快挪移开。她说,那大概就是你又欠揍了。怎么差别这么大!杨媛媛朗声质问。忙抬手捂她的嘴,龙亦瑞叫她小声些,别让朱怡欣又以为她俩吵架。撒娇撒得像那大鹏展翅外加摩托车引擎似的,这光彩吗?小声些!
“你就不能也往那个方向以为吗?”
“你这话说的。”龙亦瑞叹息道,“谁没事把身边人往那档子事上想。”
“那你现在想想成不成?”
“不成,我难道就只能想你?”
“你在我怀里哎,你不想我想谁?”
“那你睡这儿吧,我找朱怡欣去。”
她作势要起,但杨媛媛哪里肯撒手。她说人家有人了,不劳烦你想。又挣了一会儿,龙亦瑞像赌气似的说:“我反正不会喜欢一个害我掉眼泪的家伙。”
“那我喜欢你吧。”她就这么直白地说了,随后又补充道:“其实老早就喜欢了。但我觉得自个儿不太行,所以就不敢吭声。”
“你哪儿不行?”
“又没钱,又不够聪明,身上还有麻烦啊。”
“我不是早就说过,这些不是问题吗?”龙亦瑞小声嘟囔。
“啊!我懂了。其实你只是嘴巴硬而已!”
“小声些!”她啪一下又捂杨媛媛的嘴,“就算是你也别嚷嚷行不行?”
也不知道是拍痛了还是因为窥见了心意而激动,那双眼睛湿漉漉的,瞧着让人心软。慢慢挪开手,一声不吭,龙亦瑞凑过去亲一下她的脸,随后便翻身说要睡觉。哪有这种撩完就跑,连个明话都不给的。杨媛媛不依,非要听她亲口说个所以然出来。
一个闹,一个要面子不吭声。铺盖卷扯了又扯,两人一道从床上掉下去。闹出的动静惊醒了朱怡欣,她飞快地跑过来打开门看情况。见一地狼藉,又见裹着两人的铺盖在有律动的起伏,还隐约有微弱的哼哼声。
倒吸一口凉气,她拽住门把手刷一下砰的关上门,接着就跑回自个儿房间躺下。几十秒后,她听见龙亦瑞气呼呼地说都叫你小声点了!愣几秒,她又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耳塞。嗯,万无一失了。她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会听见。脑袋撞疼了的两人从厚铺盖里挣脱出来。喘着重气,看一眼房门,龙亦瑞有种想去跳楼的感觉。
“我都叫你小声点了!”
“朱怡欣该是要误会什么了。”
“她都有曾艾佳了,应该会理解的。”
“你把眼睛睁开了看清楚再说话,她要理解我们两个现在这副鬼样子?”
瞥一眼这一团糟的架势,杨媛媛立马懂得了她的意思。抬手给自个儿脑门一巴掌,她悻悻地不敢吭声。把龙亦瑞从地上拉起,又把铺盖重新抱上床。再躺下时两人都已精疲力尽了。嘴硬的也松口了,没力气装了。说是待一块儿久了,心里头装不了别人,但从前也不觉得这就是喜欢。只以为是种习惯性的念头,习惯性地会想着她。听了张琼予的事龙亦瑞才开了心窍。
其实喜欢和习惯的分别也没那么大,只是互相之间转化而已。她不觉得这个憨货能懂得起这种情感,也没指望过她能明白。误以为她对杨可璐有意时,龙亦瑞在那一刻是难过的。即便如此,她还是从她的角度出发,希望能使她如愿。谁知一切都是乌龙。而在病房听见她以为抱着的是自个儿时,有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
“明儿要不要跟朱怡欣解释一下啊?”
“你说得明白吗你?”龙亦瑞叹息一声。
“那就这样吧。”杨媛媛闭上眼睛,“她应该能懂的。我俩只是又打个架而已。”
朱怡欣跟真原堂那位私下都在一块儿好几年了。只是明面上不向大伙儿公告一场而已。这还是朱怡欣的意思。说人家到底是有信仰的,那昏庸的神明并没有暴怒到跳下来阻止她们,那各退一步吧,面上凑合着卖他个面子,就不广而告之这事。但郑丹妮晓得了,其实默认的便是大伙儿都会心知肚明。嗯,朱怡欣说这叫暗度陈仓。她可没跟家之外的人说,客人听一嘴走了,那不关她的事情。
那日酒意下促成的吻并没得到回应。她从真原堂落荒而逃回到家中。直到赴完徐楚雯拜师席的第三日,下班出警局,朱怡欣才望见捧花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曾艾佳。像上次那样再一起走一走吧,她说。
于是时隔数日,两人又一次携手漫步。黄昏的翠柳湖畔,她们驻足于此看水光秋色。朱怡欣问曾艾佳这花是往后再不往来的告别象征,还是婉拒但依旧是朋友的安慰奖?她静默地看湖上游荡的水鸟,很久之后才开口说:“我只是花了一点儿时间重新理清楚一些事。”
“什么?”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明白了真正的机缘其实是你。”
“过去既然已成过去,有的事我想就不必再纠结了。”
“这束风信子不是告别也不是安慰。”
“而是我想要跟你一起有新的开始。”
“你的信仰不是不允准吗?”朱怡欣望着她,“你要为我背叛你的神明,甘心随我堕落一场吗?”
“神是指引人寻找救赎和新生的存在。”
“我已经找到了。”她笑道,“他的使命大抵在很久之前就完成了。所以才会默许你我那么多次相遇吧。”
“神明默许了的事,怎么能算背叛呢。”
就这样,她们在黄昏的翠柳湖畔互相交换心意。波光粼粼的湖面倒影了一切。包括之后那支娴熟优雅的双人舞。曾艾佳说她接触过的新玩意儿里有舞蹈。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场合,也没有想要共舞的人出现。湖光晚景,天时地利,她问能不能邀她共舞一场。不会跳也没关系。说着,她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柔地托起她的手掌。跟随我就好,她笑道。
伴随真原堂整点响起的钟声,曾艾佳哼着小调带她在湖畔边缓缓起舞。凝着那双能让人心甘情愿溺进去的眼睛,她的笑愈发真心实意。环抱她的手臂稍稍用力,停下脚步,曾艾佳偏头凑近了想吻她。指尖轻触在唇上,朱怡欣微微摇头。在对方沉默又不解地注视下,她抬手摘掉了她的眼镜。这样才能更好地贴近彼此,不是吗?笑了笑,后者同她在落日映照着的时分交换甜蜜的吻,被神默许的爱情就此确立。
“那以后你是不是每一日都要去告解室里同神忏悔一下?”
“你其实是想代替他坐到那里,听我每天都诉说一遍对你的心意吧?”
“听起来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那你今晚要试一试吗?”
“真的可以吗?”
“别人当然不可以。是你的话,没什么不行。”
曾艾佳很少开玩笑,所以这份别样的邀请也是真心话。空无一人的真原堂里,她真的带朱怡欣坐进告解室的另一边。而她是要开口“悔罪”的人。网格状的隔板阻挡了视线,朱怡欣无法看清楚她说话时的表情,只能从语气里感受一二分的心意。
想了想,曾艾佳先用总结式的口吻说:“我是个拥有很多罪过的人。”
“比如呢?”朱怡欣问。
“我做的很多事上帝都是不允准的,所以我罪过很深。”
“其实浑浑噩噩地过着就习以为常了,但是这世道总让人连一点安享太平的机会都没有。似乎暂时性地停一下,马上就会有数不胜数的事情推着人往前走。命运总不肯让我停下来。”
“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曾艾佳看向了隔板,“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安心停留在某处。”
“第一次吗?”朱怡欣回忆起来,“你是说被我抓回局里的那一次?”
“总之,是跟你在一起。”
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答案当然不是这一次。记忆是相同的,只是出了一点点的偏差。她所以为的初相遇其实已是第三次。
嗯,属于她们真正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那个激荡的暴雨夜里,在那座如今满是灰尘的破旧老宅。伸手进大衣兜里摸着火折子,曾艾佳的思绪回到那场暴雨里。赶了几日的路,口袋又空了,路过小镇瞥见宅子,她瞧着气派便想进去转悠一圈。于是乎,裹好雨袍翻墙而入,她手持一根火折意外地照亮了蜷缩在阴暗里的少女。
嗯,她便是那个偷走她十块大洋的贼。这是她的第一宗罪,盗窃;又由盗窃引发了第二宗罪,杀人。这两宗罪名贯彻她前十数年的生活。她就是靠这个躲在阴影里讨生活的人。那一晚她原本要一路赶至另一处,同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汇合。也许是被她那双渴望光亮和温暖的眼睛触动了沉寂多年的心,又或者是觉得她主动请求身为盗贼的自己留下避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曾艾佳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兴起就为孤寂的她停留整夜,守护她一场安眠。
可是就这样离开无法跟同伴们交代,在打量过周围的环境之后,她发现了大青石板下的地窖并从里头找到了装满钱的罐子。按照过往的习惯,当然是杀掉原主带着这些钱回去。可回头看一眼那个善良到愿意收留一个贼一起过夜的人。默着想了半天,按一个人头两块大洋的超便宜价格捡出十块币。掂量掂量,她收好钱又越墙离开。
这是趟亏本买卖,毕竟远低市场价还搭上她一件新袍子。但收留一夜又倾心吐露的情谊,十块大洋倒也能相抵。见到苦等的伙伴们,她说自己来晚是因为半路接了一桩生意。十块大洋的活也值得她亲自接?不。她笑着摇头。说这是定金,真正的财富在后头。于是在经过周密的查探和计划之后,她和伙伴们洗劫了朱怡欣全部的仇家。
每个她提过的名字都由曾艾佳亲手将人抹除。拿你钱财,替你消灾,事后便相忘于世上,互不相欠了。嗯,她是如此爽快地忘却了这件桩事,殊不知她的雇主却惦念了许多年。
“你好奇怪,被我抓住关起来居然会觉得安心。”
“我也不明白,但就是莫名在那个时候觉得有一点安宁了。”
“那以后你心乱的时候我就拿枪抵着你,又给你抓进去吧。”朱怡欣玩笑地说。
“你又不是没抵过。”
“我哪有。”想了片刻她又笑出声,“上次你把枪送我的时候我是无意间对着你的。”
“总之,你很厉害。”曾艾佳轻笑一声,“你是真的唬到我了。”
“看不出来你这么胆小。”
“我也没想过会有你这么大胆的人。”
“你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我很多的事情。”
“比如呢?”
“比如你使我更自由了。”
语毕,她又陷进回忆。那是时隔多年后的,她们的第二次相遇。曾艾佳被派了一笔新生意。上头的人要她带人去截杀一个叫杨源的家伙,并且提供了详细的路线图。这笔生意报酬不菲,令曾艾佳兴奋了好几天。
可她没想到对方带了那么多好手护卫。资料上压根没提及这些事。虽然那些人还是被他们解决了,但真正的目标杨源却跌落悬崖不见踪影。因此他们只带回了文件却没有带回钥匙,并且也没有按雇主的要求成功杀死那个叫杨源的人。
如此重大的失手必须由最厉害的人再次出动去扫烂摊子。曾艾佳顺理成章地再次接过这个棘手的活。一开始她只觉得此人足够命大。因为她的同伴们放火烧山也没能把人烧死在那地方。接着她察觉到一丝怪异之处。几乎毫不费力的,她就知道出现在报纸上的钥匙照片是个陷阱。
正常人都不会再冒这个风险了。可她上头的那位仍命令她去医院探查。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要讲信义对得起雇主。这时候的一把手头目已不是那个当年三袋米换她回来的人了。而是他们中另一个新坐上去的人。原来的那位已病死了。去就去吧,只要计划得当,失手也能成功撤离。不过在出发执行任务之前呢,她多了个心眼潜入那位的书房翻找出了这笔生意的全部资料。读过,没什么异常,于是她安心出发前往。
那个晚上她失手了,撤离途中被人用硬物顶着后背。巧妙化解后,看着地上的人,她陷入十足的怒意里。嗯,朱怡欣用两根黄瓜就唬住她。实话实说,她觉得颜面尽失了,当时很想直接一枪结果这个害自己丢脸的人。她没想过有人真会这么大胆,更想不到这只兔儿还能莽着咬她一口。朱怡欣是这场注定失败的任务里唯一让她觉得有意思的存在。
子弹上膛,瞄准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可对上她的视线后,曾艾佳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抬眸看一眼天上月,又看看明明害怕却仍咬牙强装镇定的人,要不算了吧,她想。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多个血窟窿该多可惜啊。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的麻烦。她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希望这美丽又大胆的兔儿以后能收敛点儿,别随便咬人,那一下可疼了!
按既定的路线撤离,与接应的人碰头后,曾艾佳直说任务失败了。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戴獠牙面具的接应的女人什么都没说,示意她上车离开。坐上去,但随着车子行驶的方向偏离既定的轨迹,曾艾佳有种不好的预感。随后车子停在河畔边。
下车后,之前负责这任务的其他几个伙伴纷纷从藏身地出来了。失败得有人为之付出代价。显然,这些想活着的人不愿意承受那样的结果。那么作为收尾失败的人,合理地成为大家利益的牺牲品就是最好的安排。
“是你们真的想要我死,还是一把手容不下我了。”
“抱歉。没有分别。”
“那...真是遗憾啊。”
看着面前的五人,曾艾佳叹息一声。她好心放过别人一条性命,没想到老天这么过分,在脱离险境后又想送她去死。活着?谁不想活呢。但凭什么要自己来承担别人的过错。面露惋惜的神情,她看着这几个和她从小朝夕相处的人。人心真是丑陋啊,她想。围着车子躲避子弹,早有防备的人悄悄拔掉拉环扣。走之前顺手顺了好几枚保命符呢。往地上一敲,她掷出一颗手雷。轰一声炸死了两个反应略慢的。
随后,她又同剩下的人进行殊死搏斗。昔日的好友成为死敌,连互相捅刀子都毫不手软。技胜一筹者永远只会是那一个人。不然之前怎么会成为他们眼中的保命符呢?杀到只剩最后接自个儿的女人了。她脱力倒地再爬不起来。默默看着她,最后曾艾佳摘下她的面具戴到自己的脸上。
“你的命,这一次我先不收。”
“你回去告诉他们,这个仇,我今后必报。”
“你们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毫不客气地摸走她和尸体们身上的钱包,夺走携带的武器和弹药,曾艾佳开着车在月色下一路往北开。路过村户,她潜入顺走一身衣服,丢下几个铜板。原本穿的被血染得不像样子,一把火烧干净,她看着它们化成灰烬。愤怒和想要报复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但理智不会使她做出傻到这就杀回去的行为。
她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去做这件事。活在阴影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等待了。可等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回忆起这一切事的源头,她想到了承受这股怒火的最合适的人选。花费一些时间,她“筹措”够盘缠,坐上火车往东北寻过去。
请人杀人越货当然不会蠢到用真身份,找到资料里的间人,曾艾佳将他折磨得几乎主动求死。从他口中得知雇主的真实身份后,她洗劫了这一家的钱财,抹杀掉多余的人才又往那处去。是的,雇凶要杀死杨媛媛并抢夺钥匙的那位也是亡于她手。有钱就是不一样,她带的袋子差点不够使的。
干完这一票算勉强出够气。她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去黑市把大部分钱换成金条,再坐火车去到南京将东西都存在银行里。嗯,她特意挑选那把钥匙对应着的银行存放这笔钱。难得的,她享受了几天的富人生活。居安思危的性格使她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拥有一份安定又有保障的生活。
这世道似乎只有跟洋字沾边才能过得好些。于是乎她花钱想法子进入教会学校,再靠博取同情的手段成功拥有了一对可靠的洋人养父母。就此,她改头换面了,是新造的人。过去的那些同她再无干系。
倘若不是养父调至真原堂,她不会有机会再偶遇朱怡欣等人。那时候放她一马,完全没想过再重逢之时,这只兔儿的脾气一点儿没改。她还是那么喜欢出头,还是那样脑子稍微转慢半拍。不过她没想到兔儿和那个险些让她吃大亏的警官是一家人,更没想到她们会收留杨源,哦,不,是杨媛媛。
缘分似乎就是这么奇妙的事。她命中注定要跟这几个人纠缠。老实说一开始是打算斩草除根的。可几经试探,她发现杨媛媛什么都不记得,朱怡欣和龙亦瑞也认不出自己。这种情况还要下死手吗?望着真原堂外站岗的那个身影,思索几日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时隔三年之久,那时候没有要朱怡欣的命,现在就更没必要了,不是吗?
但有的人还活在世上啊...悠长的叹息声落到圣像的耳朵里。神一如既往地默许一切。她精心地设计报复计划,把仇人们引入天罗地网中。可没想到朱怡欣会在那个时候出现。任由漏网之鱼杀死她也不是不行。可又一次动恻隐之心了?不,还不如说她放过的猎物决不允许别人染指。
被注入毒素以打消嫌疑,看着仇人遁逃,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还望了一眼朱怡欣。她应该不会有事的,她想。这只兔儿怎么总这样倒霉,怎么总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笑了笑,她昏睡过去,直至被人再次掐醒。她不知道朱怡欣为什么变成了头号怀疑对象。尽管意识没完全恢复,她还是下意识地为她开脱。只需按计划等待毒素自行消解褪去,她便可和那漏网之鱼碰面,亲手结果那个三年前她放过的人。
出乎她意料的,朱怡欣又一次出现了。带着花和...额...西瓜?谁探病会带这种东西?有点想笑又只能憋着,怪不好受的。谁知更不好受的事情会发生。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只兔儿如今都敢直接扒人衣服!但看在花的份上,算了,再放过她一次,下不为例。
“老实说,我没想过这辈子会有人喜欢我。”
“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朱怡欣笑起来。
“之前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次我会把重要的保命符交到你手里。我是个不会信任别人的人。换言之,这世上除了自己我谁也不信。”
“可偏偏那天却把生死交给你了。”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信赖一个人。”
“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来说就是不一样的存在了。”
站起身,曾艾佳推开告解室的门来到朱怡欣的隔间里。手撑着墙壁,她微笑着贴近她。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她说。
“在告解室里告白,究竟是心意还是罪名?”
“我的罪名是爱,只看倾听我罪过的你想如何处置。”
“那我不赦免你。”朱怡欣笑着摸她的脸,“我想你背着这样的罪一直一直地爱我。”
“在这里亲吻你又算什么呢?”
“算寻找救赎吧。”
她们笑着交换一个吻。
尽管杨媛媛不回杨公馆生活,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是啊,她还是要给记忆里不存在的亡父上一回香。龙亦瑞还担忧她会难过,但实际上这人因记忆缺失也顺其自然地丧失了对痛苦的感知。看着那个牌位,她心里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一定要说还有什么的话,大抵只剩对他马革裹尸还的决心留有敬意吧。
这里上完香还有一事要做。嗯,王秭歆还等着看她叫一声妈呢。这是杨可璐强烈要求的环节!是啊,丢人不能只有自个儿一个丢。自打晓得还有这样一重关系在,杨媛媛看王秭歆的眼神都变了。也不知道是那一巴掌打的,还是过于羞耻喊不出口闹的。总之,她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半天,最后才咬牙切齿的真喊了一声。
不过这关系又开始乱了。掰着指头算,龙亦瑞想自个儿和王秭歆已是好闺蜜。那跟杨媛媛确立关系的话,她该给王秭歆喊什么?嘶,等会儿,闺蜜变...婆婆?两眼一黑,龙亦瑞短时间内有点不想看到这两个姓杨的!啧,这辈分真是越叠越乱了。被莫名其妙嫌弃两三日,杨媛媛可算问出来原因。听罢,她掰着指头也算不明白这是乱七八糟的关系。
“要不让杨可璐去把王秭歆追到手吧,这样大家都平辈了。”
“你还不如找块豆腐把脑子再撞一回!”
“哈哈,你那天还笑我呢,现在回过味了自个儿也是一样。”
“去你的,从我床上下去,我不要你。”
“那不成!”
杨媛媛又赖上了。不止是赖,她还真的跑去撺掇杨可璐。太荒谬了!哪里会惯着她,后者直接一张纸条告到王秭歆那里。
于是乎,在又一次回杨公馆探望她们时,王秭歆动用家法打得杨媛媛嗷嗷叫唤。龙亦瑞和杨可璐在边上嗑瓜子,谁也不去拦一下。第四桩大事便以某人挨顿好打的笑话作结。得知这事,郑丹妮和徐楚雯笑了杨媛媛好几日。这下好了吧,今后可有个“严母”等着管束你咯!
第五桩大事算大喜事一桩,还是落在杨公馆头上。又临近元旦,天大寒,王秭歆毫无预兆地忽然生重病。其实也不算毫无预兆,苗头最初只是普通的小恙。某日天气尚可,她坐在院子里看书,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醒时杨可璐正给她盖毯子,还坐在一旁默默为她捂手。
【这么冷的天非要出来坐着,万一冻坏了怎么行?】【哪有那么娇气。】【最近得风寒的人多,杨媛媛她们都病了,连罗寒月都没幸免,你悠着些。】
杨可璐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就是从这日晚上开始王秭歆就有患风寒的迹象。忙叫家里的医生开了药,杨可璐亲手一勺一勺喂给她喝。想着有所预防该是无事了,第二日王秭歆瞧着也的确好了些。军中尚有要务,她先行离开,走时叮嘱了管家等人好生照顾她。
谁知两日后,一通急电往军营来,说是王秭歆高热不退已送至医院。换做别人出现这样的症状,杨可璐至多只是忧心一下,处理好手头的事再去探望。可高热不退四个字一旦和王秭歆沾边,她就会急得丢下开了一半的会往医院赶。什么都顾不得。
她的哑疾聋疾全是因一场高热导致的。她生怕这样的病症会给王秭歆再带来别的伤害。小小的风寒发展到这种地步,杨可璐率先责问家中的医生。但对方说每日开的药都送去给太太饮了,管家也可以作证。那这事就只能怪这病太狡猾,先装个小样子唬人放松警惕,而后再露出吃人的真面目。
听说病人原本就因为高热不退落下残疾,所以这次诊治时医生们时刻警惕温度的变化,但凡有一点苗头就会想方设法地控制。就这样反复折腾近两日后,王秭歆的情况才得到控制。
又等了近半日,等得杨可璐都快撑不住了,病床上的人才悠悠醒转过来。天大的好消息也同时降临了,医生做诊察时发现王秭歆的听力有恢复的迹象,并且经过专业的引导发声后,她能够发出一点儿微弱的声音。这意味着王秭歆因祸得福拥有了重新恢复的机会。但这复原的速度和程度就不是可以把握得住的事情了。
激动到落泪,等医生和护士都离开后,杨可璐难以克制地过去紧抱住王秭歆。她口中不断呢喃着太好了。全然没注意到某人快被她勒背过气去。看着对方这副憔悴的模样,王秭歆努力抬手摸摸她的脸,眼中微不可察的闪过一丝愧疚。事情到这里,杨可璐一点儿也不埋怨老天了。嗯,天知道她这几日在心里骂了它多少回的不开眼。
“医生说太太可以回家去养着了。”
“那回家,咱们回家去。”
身体刚恢复的王秭歆被杨可璐当个祖宗似的供起来。那架势夸张到来探望的龙亦瑞都看不下去了。谁家好人没事顿顿吃大补汤的,也不怕把人给补过头了!说是大病初愈要补一补,可也不至于顿顿都如此吧!看王秭歆喝汤喝到一副想死的表情,龙亦瑞和杨媛媛立刻拦住杨可璐再不许这么喂人。
听说医学奇迹出现了,病还没好的罗寒月跟着不请自来。虽说这不是她的业务范畴,可却也感兴趣得不得了。高热贻误导致残疾,又因高热重现生机。啧,这老天也怪有意思的,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被围着像看稀奇,又见这几个都跃跃欲试,像是要引着她张口说话。
王秭歆想到了从前在家乡见亲戚逗满月的孩子开口喊爹妈的场景。眉毛一抖,眉心突突跳,看不得,真是看不得。越看越觉得这几个家伙的举止一模一样。
“我们说话你现在能听见一些吗?”罗寒月凑近她耳边说。
她嗯一声作答。杨可璐说自个儿实验过了,像这般贴着耳朵的距离,王秭歆能听到一点内容。可一旦远了,哪怕只是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吼着说话,她也听不见一点声。想来是时日尚短,还得再多适应适应慢慢恢复。听是如此,说话就更慢了。王秭歆只在医院里发出过几个单音字节。
回家之后,无论杨可璐怎么引导怎么哄,她都再说不出一点儿字音,至多不过是嗯一声。有些灰心,可又明白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怕自个儿失望的表情惹她多想,杨可璐每日尝试无果后都会贴着她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日子还长呢,她们又不是等不起。
不过为了使王秭歆听到更多的声音,杨可璐黏着对方的时间也愈发长了。因为听力感知的距离关系,二人看上去也更亲昵。知道的是在练耳朵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调情。
除开她们几个人,其余人得了空也纷纷上门探望。大伙儿都说这是大喜事。郑丹妮让杨可璐一刻也不能松懈,要天天挨着人家耳朵多念叨一些。实在没的说了,那就找些故事话本念一念。哪能一刻不离身的一直干这个,不如用那留声机多放一放唱片给她练耳朵。嗯,还是陈珂的建议更靠谱一些。杨可璐也是这么想的,她把那台落灰的玩意儿搬出来放唱片给王秭歆听。
见人对音乐声有反应,她让人立刻再去多买一些唱片回来。听说杨公馆有这样的需求,曾艾佳从自己的收藏里挑了几张不错的让朱怡欣带过去添礼。后者说不如一起去,但她笑着推脱掉了。还是跟那处保持距离的好。
又过几日,刘力菲和刘倩倩同罗寒月来瞧了一趟。比起上次来访,王秭歆的听力又好了一些。看她对自个儿说话的声音有反应,刘倩倩连道了三声好。在大伙儿眼里她们该是最能感同身受对方的人。能有逆转真是不可多得的幸运。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刘倩倩也不免为自个儿的脚感到遗憾。不过那只是短短一瞬的感伤。如今拥有了那么多的美好,这样的遗憾早不必那么在意。
“还是不能说话吗?”刘力菲问杨可璐。
“不。”后者笑着摇头,“她今天早晨叫了我一声。”
今儿是元旦的前一日。天莫名冷得不像样。于睡梦之中忽然醒转,看一眼环抱着自个儿的她,杨可璐有种岁月静好的祥和感。外面似乎下雨了,她悄然下床离开房间到外头,濛濛细雨里夹着像是柳絮一般的雪绒。伸出手,那肉眼可见的一点儿白色一触及掌心的温度便消融掉,要许多的白都聚到一处才勉强能在她的掌心润出小小的水珠。缠绵的细雨落在脸上,呼出的气像是水雾那般凝白,置身其中反倒听不见雨,她闭目感受着世界偶然的寂静。
天地幽幽,无声无息,连心跳声都不再清晰,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王秭歆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她下意识地想。
未免太孤单了...悠长的叹息落在雨雪里,一道悄无声息地湮没。连寂寥的叹息都会被融化的寂静世界里,突兀地冒出一个有点吃力又像是带着困惑的声音。听见那个声音在唤自己,睁开眼,杨可璐慢慢地回头望。王秭歆站在长廊下,手里捧着她的披风。
又轻又小的一句。轻到杨可璐一度怀疑自个儿耳朵出问题。可是她靠近了,将暖和的披风抖开裹住衣着单薄的她。又一次,王秭歆重复那句:“可璐,冷。”
怔怔地看着她,直至眼前人皱起眉头抬手抹去无意识涌出的热泪。杨可璐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像对待先前那些飘落的绒雪,她缓缓抬手拥住对方。温热的唇贴着王秭歆的耳,她小声唤着她的名字。也许是周遭的一切太过寂寥了,小小的一声叮咛就能使胸腔里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它不断地向上翻涌使得心神震颤。明明她才是那个听不见的人,但此时此刻的杨可璐却为能够听见这句话而泪流不止。幽静无声的天地因她的出现而缓缓恢复生机。沉寂的心又砰砰跳着,有那么一瞬,杨可璐觉得她像是落在王秭歆掌心里的绒雪,那种透彻的孤独感只能够被她的拥抱消融。
年年的元旦都差不多的光景。这回众人还是先相聚于戏院听一出戏,再各自散了同想要夜游的人携手共度。怕王秭歆听戏的时候听不完全,杨可璐这回没同杨媛媛她们坐在下头,而是转去了楼上的包房。
捧了《长生殿》的戏稿,台上的唱一句,她便在她耳边念一句。管它什么情啊爱的,愿做鸳鸯比翼飞;又或恨憾痴念,只悔仓皇负了卿,独在人间不愿生,杨可璐皆一字不差地说与王秭歆听。
一出完了,她才有空捧茶饮。【我曾读过刊印的长生殿。】王秭歆把本子塞过来。她尚在恢复期只偶能说些短句子。要正经说话还是得靠笔杆子。
【是吗?与这戏稿比如何?】【你念的我都听见了,还是原本更有滋味。】【什么滋味?】【这戏唱得再情真意切也改变不了,玄宗情轻断,誓先隳的背叛。再悔也是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佳人意。】
看那通篇戏稿字字哀怨,恨了苍天恨了叛贼恨马嵬坡相逼,唯独赦免那真正的负心人,终落一出月宫团圆。一片钟情枉自痴,感动的只是自个儿而已。
【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有道理。】杨可璐写。【若你是马嵬坡的玄宗会如何?】【自裁谢天地吧。我江山社稷都已辜负了,总不能再辜负痴情。万般骂名我来背就是。】【没看错你,你要真是男儿身,该是不会使佳人错付。】
“我就算不是也不会做负心人。”
“当真吗?”王秭歆挤出简短的话。
凑近她耳畔,杨可璐郑重地说:“宁死不负卿。”
戏院散场,大伙儿四散各自游玩去。罗寒月和李姗姗与陈珂、郑丹妮同路去坐画舫观灯。她们讨论着刚落幕的那出戏,所感竟和王秭歆如出一辙。这出戏哪里有什么真心啊,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罗寒月说。专管世间真心的小月老可不能说这种话,李姗姗笑道。看客真心陪场眼泪不也是真心吗?陈珂也笑着接话。
“我跑花边去跑戏场的时候有做功课。我记着那原书里写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若能一颗真心精诚不散,当然就能成连理咯。”
“你做功课还做挺到位的,你好有文化。”罗寒月调侃郑丹妮,“没想到下去跑花边还能够让你这肚子里多积点墨水。”
“拉倒吧,我统共也就只记得这几句。”
“怎么偏就只记得它们呢?”李姗姗问。
“因为那书一开头就是这几句。”
耸耸肩,陈珂道出勤奋之人背后的真相。哪里看得下去那些弯弯绕绕的戏词。郑丹妮每回捧了那本《长生殿》顶天只能看到愿此生终老温柔乡,白云不羡仙乡便倒头睡过去。次数一多,再不记得倒才是真的怪哉。陈珂说她生来就是个只会享乐的,故懒怠领悟后头的兵荒马乱。捧腹大笑一场,罗寒月摆手说果然不能对她期望太高。
“今古情场有没有真心到底的,我是不清楚,我只晓得你们再继续笑我,那画舫可就更难排了!”
“没事啊。”罗寒月搭上她的肩,“我提前定好了的。”
“那还是你这个情圣有本领一些。”郑丹妮连连点头,“连约人游船都处处关照好了。可见你包真心对我们好。”
“废话!”
罗寒月踮脚拍她脑袋。过节到处人挤人,不提前定好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临时起意哪能成啊。
“很痛哎!大小姐!”
“没事,打坏了我也能治。”
算了算了,惹不起,郑丹妮往陈珂那边挪挪。几人一道沿着下河街往登船口走。提前预定就是好,看一眼排长龙的队伍,她们都感到十分庆幸。真要现排不知排到几时才有船。罗寒月和李姗姗前后脚先迈上船,陈珂是第三个,郑丹妮站在岸边有点畏缩。
她自几年前落那一回水便有点畏惧这河湖了。可想跟着玩的心情又太过浓烈,所以罗寒月问起时她立马就应了。心想过这么些年,该是没什么感觉。谁知岸边一站,往深不见底的河面一瞧,她就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尽管画舫上的灯笼以及两岸灯火通明的街市照得四周亮堂堂,她还是会不安。
“别怕。”陈珂朝她伸手,“我会保护你。”
“那...那你要握紧我哦。”
一伸手便被握紧,跨过去,有陈珂护着她,自是稳稳当当站上船板。罗寒月邀约时并不知道郑丹妮自那之后就有些怕水。好面子的家伙也从没跟陈珂之外的人提起这件事情。听她应下游船,陈珂还有点诧异。想了又想,她主动提出陪着一起。原本看完戏之后,按她的原计划要去书局加夜班抄书。既知道郑丹妮会害怕,她怎么可能还会离开呢。
人齐,船开。也许是有陈珂陪在身侧的原故,郑丹妮稍坐一会儿便玩心胜过了惧意。不满足于坐在里头往外看,她拉着陈珂去船头近距离看河上灯火阑珊的倒影。看她冒冒失失的,罗寒月还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莫太往船边缘倚靠。嘴上嚷着知道了,一眨眼这人就拽陈珂跑出去。
“有陈珂在应该无事的。”李姗姗张望一下。
“也对。她比她谨慎些。”罗寒月收回视线。
“你想去外头看吗?我也可以陪你的。”
“好啊。”李姗姗点头,“她俩在前头,我们去船后吧。”
河面上的风比想象之中要厉害一点儿。想起她的风寒刚好没多久,李姗姗解开大衣扣将人从背后拢进怀里暖着。回头看看满眼温柔的她,罗寒月索性就那么倚靠着对方赏景。在这种时候李姗姗会无比地为自个儿的身高自豪。但凡矮一点儿就不能这么轻松地搂住她了。
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被她抱一下都会脸红心跳不止的愣头青。约会的次数一多,李姗姗当然能完全自在地享受和她相处的每时每刻。她很喜欢这样子从背后抱罗寒月。亲昵又眷恋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够享受温存的姿势。每当她笑着仰起头看自己,这也是观赏那双眼睛最好的姿势。
“你看!月亮出来了!”罗寒月抬手指向天际。
“我知道。”李姗姗笑着说,“我不是一直都抱着月亮么?”
“哼,那是让你抱才能抱得到的。”罗寒月转过来说,“有本事你等我回到天上去,看你还能不能够得着。”
“第一,我真没这个本事;第二,小月老也不住月亮上,那是嫦娥和玉兔;第三,我觉得你该再往后来点,又起风了,冷,人要生病的。”
“你看这人间有我暖着你,所以寒月就别往天上回了。”
“就...就一辈子在我怀里暖着吧。”
“真有你的,我的名字还能被这么用?”
“你要答应我吗?”李姗姗看着她问。
“嗯...等我靠舒服再说。”
噗嗤一声,两个人都笑出来。抬手轻轻帮她理被风儿吹乱的头发,李姗姗依旧不会感到失望,她早就习惯会是这样的回答。倒不如说,这样的答案才是她想象之中罗寒月会给出的。也许今晚的心情真的不错。李姗姗听见怀里的人儿还轻轻哼着什么。她没听过这调子,更没听过小月老唱歌。凑近了,想再仔细听几句,忽止了声,罗寒月扭头看她。
“你哼的是什么?还怪好听的。”
“哦,云南那边的民歌。夜校不是新招了一批学生吗?里头有几个从云南过来讨生活的。有天课间他们聚在一起说是给咱们这边的人表演一出。嗯,他们唱的就是这一首。我那天刚好去转悠,搁窗户外边听了几句。”
“怎么不进去听呢?”
“那不是怕影响气氛么。我统共就听清了一句月亮出来亮汪汪,后头一句都没听明白呢,只记得调了。”
“你跟郑丹妮也是有点半斤八两。”
“我比她好。”罗寒月哼一声,“我记得调呢。”
“我不信。除非你哼一次完整的给我听。”
“激将法!”
“哎呀,你就上我一次当吧。”
行吧。看她这样子,罗寒月笑着点头了。没在人前哼过歌呢,踮脚尖向着四周张望一圈,见船头的郑丹妮和陈珂聊什么正起劲呢,她才稍放心一点儿。
万一不好听呢,那多丢人啊。你小声只哼给我一个人听就行,怕人又放弃了,李姗姗继续哄她。我没给别人哼过歌,要是不好听你不许笑话我。那是自然,她怎么会笑话她呢。她可是在宿舍一张口就差点被室友们撵出去的人。那你弯弯腰,耳朵凑近了贴着我。听话照做了,只是罗寒月刚一凑近她就觉得有点痒痒,但尚还能忍耐。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她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哼唱着。婉转悦耳的动听歌声,让那被惊艳到的人露出格外灿烂的笑,搂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收紧。这么好听的歌声也太让人着迷。
“你什么表情?”
“好听,太好听了。”她真挚极了地夸赞着。
“你哄我。”
“是真的。”李姗姗重重点头,“这歌是唱什么的?听你哼出的调子还透着点淡淡的忧伤。”
“好像是个情歌吧,具体我忘了。”
什么!情歌?完蛋,真是完蛋了。小月老给她哼情歌!天哪,她恨不得立马冲去找那几个云南人问明白这歌到底什么词。她想罗寒月能完完整整唱一遍给她。
“你这又什么表情?”
“没什么,只是想你能有一日唱一遍完整的给我听。”
“没下次了,就这一回。”
“啊?那不成!”李姗姗一下着急起来,“再一次就好!”
“这是情歌,我老唱这个干什么?”
“对啊。所以名正言顺的你只能唱给我一个人听。”
“以后只给我一个人唱好不好?”
说完,这家伙又用那种会让人心软的眼神注视她。唉,这人到底是跟谁学的撒娇,这么像只眼睛湿漉漉的小狗。没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罗寒月又转过去不理人了。嗯?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急得抱着人连声哄,几分钟后她才听见罗寒月无可奈何地笑出声。她是故意的,李姗姗想。可却心甘情愿落进这圈套里。那要怎么才可以嘛?她柔声问。
“你先说清楚什么叫让我一辈子在你怀里暖着。”
“不是一天一月一年,你张口就要我的一辈子。”
“你不肯说明白的话,我怎么好点头应许你呢。”
遥望着天上的月亮,罗寒月开口问她。字面意思,李姗姗小声答。有点心虚,可也不知如何说了。此时她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无论怎么讲,到底只是一出她懂不得的暗恋罢了。谁说月老就是最懂人间情的,怀里这个空有情圣名儿的,偏就是不肯开心窍。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寒月没有回头看她。嗯?愣神片刻,李姗姗有点脑子转不过来了。这算是她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出乎意料的话。盯着她的侧脸看上好一阵儿,她试图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找到一丝问题答案的突破口。她不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
尽管心里有一丝丝的揣测,可面对的是罗寒月啊,李姗姗没有底气觉得那是正确的答案。反复思量着,沉默的时间连她自个儿都觉得过于冗长。没有任何催促也没有多余的探问,她只是依旧舒服地靠在她怀里等一个回答。
“我能把这个机会换成别的吗?”
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罗寒月问换什么?
“换成我说完之后,你不会生气到再也不跟我往来了。”
“你好狡猾。”她淡淡的笑着,“张琼予说你是个滑头我还不信,现在是有几分信了。”
“她什么时候说的?”
“还没轮到你可以问我的时候。”
“那能换吗?”
“就看在靠这么舒服的份上吧。”
她应了。罗寒月应下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失言。可李姗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暗示的时候倒无所谓,张口就说了,这会儿却犹豫不决。想了又想,又想了一想,她决定鼓起全部的勇气对着月亮倾诉满心真情。
“是因为我想真正地成为那个能陪你到老的人。我想七老八十了也能这样搂着你看风景,能到那个地步的话,不是一辈子又怎么能行呢。”
“那七老八十的时候再约着游湖吧。希望到时候你跟我腿脚都还走得动。要是走不动了,只能找人给我俩推轮椅。哇,晚景好凄凉,我再不想跟轮椅沾边了。你身体锻炼好点成不成?七老八十也背得动我最好。”
“就像每回爬山,你都会背我下去那样。”
“你是真的听不懂吗?”
听出她话里玩笑的意味,李姗姗无可奈何地问出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希望我懂什么?”
她回头正视她的眼睛。
“我喜欢你啊。”
不再有任何多余的铺陈,李姗姗直白又简单地说出这一句。不太敢直面她听见这句话的反应,她下意识想挪开视线,可这样又会显得毫无底气,不足为信。咬咬牙,她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很快的,她就发现罗寒月并没有什么反应。
没生气没困惑更没要张口拒绝的意思。她只是唇角仍微微上扬着,保持着一惯自信的笑容。通常来说这样的笑只会出现在她颇为得意,又或者说是心满意足的时刻。但这两种情形似乎都不太适用于这里才是。除非...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性。
“你早就懂得我了,对吧。”
“不算很早。”罗寒月摇摇头,“因为你的老毛病害我早不了。”
“什么?”
“你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就用五六页纸去长篇大论地掩饰你想我的事实,我差点就看不着你藏在信封里的话。说喜欢跟写信其实都是一回事。你就不能够直白地写在最前头,说在最前头?”
“靠得舒服就会一辈子在你这里的。”
“你要张口说明白,我才能应许你。”
“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要你背着我走。”
“我用你的方式把答案都告诉你了。”
“不是也想跟你在一块儿的话,多给你一次机会干什么?”
“你才是真的听不懂!”
大抵是被幸福冲昏了头,李姗姗懵在那里好半天没说话。直到罗寒月转身要走,她才着急忙慌地重新拽住人。喜欢!她大声地说,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好不容易直率地说出口了,可回应她的却是另一人的叫唤声。
扒在陈珂肩膀上,船那头的郑丹妮连蹦带跳地大声喊话:“寒月!她跟你说什么呢?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不好!脸上一热,李姗姗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太大了。倒也不用这么大声。罗寒月也有点难为情了。怕她的心意会有所动摇,李姗姗索性又嚷一嗓子:“我跟她表白呢!你别打岔!”
“什么?!”
话音刚落,船尾的二人都听见扑通一声的动静。忙扒着船舷一看,郑丹妮竟然因为过于激动而一脚踩滑掉水里去了。倒吸一口凉气,李姗姗赶忙脱外衣准备跳水救人。又听得扑通一声响,回头看河面,陈珂已奋不顾身地直接跳下去。游到身后,陈珂用力托住了她。呛了好几口水的人一下就陷进之前的回忆里。恐惧感一涌上心头,郑丹妮控制不住地胡乱挣扎。
“别怕,别怕!”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又扑通一声,李姗姗也跟着跳下来。罗寒月说印象里的陈珂是不会水的,所以她跳下来一起救人。可游近了才发现这人的水性明明极好,郑丹妮乱挣成那样她也稳得住人还能往船边游。
帮忙拖着人一起往后扯,罗寒月在船头和船工一道接应,万幸下水的三个都好好地重新回到船上。一掉下去就呛了好些水,上船时郑丹妮已昏过去。罗寒月正要施救,浑身湿透的陈珂先她一步利落地开始处置。一遍又一遍地按压外加不断渡气,在接连吐出几口水后,某个倒霉的家伙终于真开眼。大抵是意识尚不清楚,她迷迷楞楞地看向呼唤她的陈珂。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记忆里,有两个身影似乎重叠在一起。待意识逐渐清明,看着满眼心痛的她,郑丹妮不禁脱口而出:“是你,对吧?”
“什么?”
探她脉搏的罗寒月凑近了听。气若游丝的人艰难地喘几口气,又看一眼眼神躲闪的陈珂后,郑丹妮心里已有了再明确不过的答案。咽了咽唾沫,她看向着急的罗寒月,说:“你不许答应李姗姗。”
还在一边给衣服拧水的人听见了。吓一激灵,快步走过来,蹲下,李姗姗难以置信地问:
“她为什么不能答应我啊?”
“我不要一个人当光棍啊!”
她仰头大声嚷着。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别的原因,郑丹妮还落两行泪下来。三人表情皆是一愣。郑丹妮一脸幽怨地盯住李姗姗。从背后抱着人,轻轻抹她的眼泪,罗寒月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李姗姗指了指自个儿还在滴水的衣裳,“我可是跳下去救你命的人哎。你不能恩将仇报吧?”
“都是你!你表白声音小一点不行吗?”
“怪你给我惊下去了!我不管,我就赖你!”
“那你还把我的告白岔掉了,我还没听见回答呢。”
“答什么答,我的!不许答应她!”郑丹妮用力拍几下船板。
“陈珂还是你来吧。”罗寒月开始搬救兵了,“小孩子脾气又犯了。”
“你哪里光棍了!你不是有陈珂吗?”李姗姗跟着跳脚。
“她都出家了。”
“让她还俗!”
“你比我还过分。”郑丹妮咳了两声,“你连出家人都不放过。”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刚第一个跳下去救你,你要赖就赖她,放开我的小月老!我等她明白我的心意等了整整几年了!谁都不许打岔了!”
“要不给她俩都再扔下去冷静一下吧。”
罗寒月倍感头疼地捂住眼睛。看她俩像两个孩子似的拌嘴,陈珂也有点哭笑不得。衣裳全都打湿了,当然是该找个岸边停靠,各自领人回去休整。好在船本身也已要靠岸了,倒是不会等很久。连打几个喷嚏,郑丹妮和李姗姗这会儿都老实了。
上岸,分开,郑丹妮还是没忘了让罗寒月讲义气。斜一眼她,后者笑着问怎么不让张琼予跟刘力菲先讲义气。一时语塞,郑丹妮又拿出赖皮的架势,但见人一捏拳头她立刻老实地闭嘴了。
还说呢,张琼予那是将在外,先斩后奏的;刘力菲才过分!她偷偷摸摸有嫂嫂热炕头,居然还瞒着大伙儿一声不吭!这回的元旦两个人又预备独自出去过二人世界。直到郑丹妮问起节庆怎么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刘力菲才吭声说要去约会。
“你们好狠的心,各个都有伴了,就留我一个没着落的。”
她又假模假样地开始抹眼泪。
“说吧,你又看上什么玩意儿了?”罗寒月扶了下眼镜。
“我是那样的人吗?”
“张琼予给你买了新大衣,刘力菲好像给你买的新钢笔。”
“我还缺块新表,你看着办吧。”
“我给你买!你赶紧跟陈珂回去换衣服!”
李姗姗抬手把她往陈珂那里推。她发誓这真是完全地怕她们耽搁太久会生病,而不是怕她又撺掇罗寒月不吭声。知道现在不是慢慢说话的时候,郑丹妮知趣的和陈珂离开。嗯,她俩今晚关起门来还有的是事情要掰扯呢。
“你俩往哪里回?”
“她那儿。”郑丹妮说。
“明儿我俩来看看你们。”
“行,明儿见。”
“我也陪你回酒店换身衣服。”
“好。”
寒冬腊月的泡河水,不赶紧处理是绝对不行的。回酒店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捂得整张脸都烫了,李姗姗才觉得那股寒意从身体离开了。换上睡袍走出浴室,再喝一杯罗寒月让前台送来的姜茶,她露出放松的笑容。她进去沐浴的时候罗寒月就坐在窗边看外头的景致。等人出来,抬手摸一摸她尚湿着的头发。叹息一声,她站起拿毛巾轻轻为她擦。
“没事,我头发短,一会儿就干。”
“着凉怎么办?”
“你会医好我。”搂住人,她笑道。
“我可不是看这个的。”
“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什么病都能好。”
“你也是。你明知道她在闹别扭还跟她犟什么?”
“我怕啊。”李姗姗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一直不给个准话,我当然就会心里没底咯。”
无奈地笑着,又擦几下她的头发,被盯得心软了,罗寒月点头算是应下。是因为心软才勉强的,还是真的可以?她倒是够谨慎,问得出这么关键的问题。揉捏几下她的脸,凑近轻轻地吻一下,罗寒月说当然是真的可以。首先,她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任何事。其次,感情的事怎么能因为心软就勉强地接受一个人呢?一定要是真心实意才可以。
“不过我很好奇,刚刚那个问题是你自己想问的,还是你的好朋友洪静雯教你的?”
愣住,李姗姗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指尖轻挑她的下巴,罗寒月又露出那样的笑容了。她不会卖了我吧?那没有。笑着摇摇头,罗寒月说洪静雯还是很讲义气的人。但是么,她找洪静雯帮手,怎么就忘了那家伙身边还有个细致入微的张琼予?天!李姗姗瞪大了眼睛。所以是她告诉你,我其实是真的喜欢你?
“本来她和我都没有发觉的。”
“谁叫你那天突然在饭桌上说洪静雯约你泡温泉。”
她那一日确实没多想。但瞥见张琼予那个怪异的眼神,罗寒月还是能感受得出来哪里不太对劲。这事本来就那么搁着,抛诸脑后了。偏某日去张琼予家玩,她主动提起,罗寒月才又顺口一问为什么那天她会是那种表情?当然不能那么直白地解释其中的深意。张琼予还是要点脸面的。
她只说没想到洪静雯会跟李姗姗走那么近。近得有点出人意料。通常来说,两个平日交集不多的人关系密切起来,只能是因为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或者说在一起筹划什么。张琼予足够了解洪静雯,稍微一观察她俩相处的状态,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能猜到是李姗姗对她有所求。可这人半点风声都不跟自个儿泄露,那晚回来的解释也是支支吾吾的。只能说明这是一件李姗姗不希望更多人知道的事情。
将洪静雯能提供帮助的方方面面都想一通,全部的可能性排查之后只有最接近事实的答案。再稍微一试探后,张琼予心里有数了。哦,原来某人真是入戏太深,真情难耐了。听张琼予说,李姗姗可能是在请教洪静雯如何追求自己时,罗寒月的第一反应只有一句:“假的吧。”
“她待你真的不错,我倒希望是真的。”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察觉到?”
“那还不简单吗?”张琼予一边摆弄花瓶里的花一边笑道,“这剧本是情圣你写的,你当然自以为什么都了解。所以哪怕她动了真心,一再出手试探你,你也只会当作是她演技出色的结果。”
“嗯,我猜洪静雯也会这么跟她说的。要不就是她试探过多次,发现你没这个心思,所以就不声张了。要不然一个平日那么坦率的人,怎么能忍得了这么久还不跟你告白呢。”
“不是,你怎么就那么确定呢?”
“我长眼睛了啊。”张琼予用剪刀修剪多余的绿枝,“再说了,我也有喜欢的人,所以只看一眼就懂得了。”
“你没察觉不光是因为这出戏是你写的,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也是戏中人,你按照你预设的剧本和她共演着。你是当局者,我是旁观者,我自然就更清楚了。”
“你好好想一想吧。或许在这几年里,她好些时候都在展露自己的心意,只是你完全没往那里想。情圣跳出剧本看看兴许就心里有数了。”
在她的好心提醒下,罗寒月花了很长的时间一点点地复盘她们之间的事情。当张琼予终于完成插花,她也总算是找到了李姗姗藏起来的真心。往花上喷一点点的水,她问罗寒月要接受这段感情吗?可是人家都没有坦白过心意,这叫她怎么接受呢?哦?听见这句话,张琼予笑着转过来看她。还以为你要说不知道怎么拒绝呢,原来你也是有心的。
“你少来。”罗寒月白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要是不能够提前预料到我的回答,那你根本就不会告诉我这件事情。”
“算你对我也有心。”张琼予点头承认了。
“直接找她谈这个会不会吓着她?”
“那得看洪静雯教到什么地步了。”
“那暂时顺其自然?”
“嗯,你也网取她。”
回头,张琼予问罗寒月自个儿修的花漂不漂亮?点头,她这才问对方怎么有心情做这个?哦,张润每次过来玩,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盯着这盆花走神。大概是觉得养得太差了吧。我修一修,兴许下一次她来就不走神了。你妹妹还挺有意思的,听叶舒淇说,她在学校还蛮受欢迎的。大概今后会像你一样,收到的情书能拿去垫桌角吧。
手一抖,她不慎剪落了一枝花。哦豁,有点惋惜地捡起,罗寒月将花朵放到窗沿边上。明天我给你带新的,她说。我还没想过她这么快就会收到那种东西,张琼予抽出那一枝残缺的花。
“嗯?你不知道?”罗寒月困惑地说,“叶舒淇说你妹妹给洪静雯摇过电话,问怎么拒绝那些人,我以为你是清楚的。”
摇摇头,带着些许笑意,张琼予叹了口气。兴许是觉得这种事不好跟她讲吧,所以她才去问另外的人。你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有点醋意?罗寒月问。可惜你没有妹妹,要是有的话啊,你就能懂得我到底是在吃谁的醋。放下剪刀,张琼予又叹一声:“明明我比她要更聪明些。”
“所以泡温泉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你刚刚不问是怕我拿剪刀戳你?”
“嗯,你确实聪明。”
“这样吧,也不用费劲去找温泉,我们约个浴池去泡一泡你就知道了。”
“真的假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和洪静雯有关的每件事。”
行吧,这个确实无话可说。带着笑容,张琼予问她敢不敢去?不就洗个澡吗,有什么不敢的?约!今儿就去!你别半路跑掉哦。我怎么可能会跑!此时的罗寒月还信誓旦旦,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
几个小时后,她狼狈极了地在浴池里到处乱窜,逗得张琼予眼泪都快笑出来。她也没干什么呀。不过只是从后头贴近了又温柔地在水池里给她揉了几下腰,这人就躲得跟泥鳅似的。哪里还想不到那背后的事情,泡完澡的罗寒月甚至有点想登门去捶洪静雯。嗯,之后每次碰上了,她都瞪对方几眼。不明所以,洪静雯只能跟张琼予打听。听说她俩去泡澡后,这人立马什么都懂了。打这之后,她再不敢跟李姗姗乱出主意。
“早知道我一开始就去问张琼予。”李姗姗懊恼地说。
“笨蛋,你问谁都不如直接问我。”
“那你喜不喜欢我?”
“我不是已经表态了吗?”
“你没有亲口说嘛。”
“我有点困了。”
罗寒月打着哈欠往门口退,说是到点该回家睡觉了,困得很。看她似乎是真的有些疲累,李姗姗便老实地站起说送她回去。刚往前走两步,她突然想起来这人一直上夜班的,晚上该比白天精神很多才是。眨两下眼睛,恍然大悟的人哪里肯轻易罢手了。搂住不放,她笑着说既然累了不如直接今晚就睡在这里。跑回家不是更累吗?怎么这会儿反应这么快!
哼哼两声,人到底还是留下了。两人在窗前继续看风景。元旦的烟火飞上天,倚靠在她怀里回想那一场烟火下的追逐,心念微动,她终于亲口说出那句喜欢。睡前抬手反复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要发烧的迹象,罗寒月才感到完全放心。也不知道那两个回去如何了?她寻思天亮之后,早点跟李姗姗去看看。满口应下,后者心满意足地搂住她入睡。
十三
下
难得的,杨可璐有空回家歇几天。只是往回来的时候太晚,到家门口已凌晨三点。进门听见王秭歆尚未歇下,她诧异地问管家怎么回事?原来晚上的时候龙亦瑞专程上门来道谢,说是丢了的人已找到。她跟王秭歆提起兴许是匪祸,而那一窝匪离杨可璐的驻地不算远,一时忧心忡忡了,故就辗转反侧迟迟不能睡下。
“丢了谁?”
“她们的好友罗寒月。”
“办兴民夜校那个吗?”
“对。就是她。人无大碍,但是腿被恶徒打断了。”
“能找回来就好。”
长呼出一口气,杨可璐往王秭歆的房间慢慢走过去。临到院门口了,她又想起已是夜深,自个儿是不是不该敲这个门?望着仍亮灯的窗户,踟蹰片刻还是...
下
难得的,杨可璐有空回家歇几天。只是往回来的时候太晚,到家门口已凌晨三点。进门听见王秭歆尚未歇下,她诧异地问管家怎么回事?原来晚上的时候龙亦瑞专程上门来道谢,说是丢了的人已找到。她跟王秭歆提起兴许是匪祸,而那一窝匪离杨可璐的驻地不算远,一时忧心忡忡了,故就辗转反侧迟迟不能睡下。
“丢了谁?”
“她们的好友罗寒月。”
“办兴民夜校那个吗?”
“对。就是她。人无大碍,但是腿被恶徒打断了。”
“能找回来就好。”
长呼出一口气,杨可璐往王秭歆的房间慢慢走过去。临到院门口了,她又想起已是夜深,自个儿是不是不该敲这个门?望着仍亮灯的窗户,踟蹰片刻还是上前了。哥哥看妹妹有什么不妥当?
为她的忽然归家感到欣喜,王秭歆赤脚下床过来抱她。抬手挥一挥,佣人和管家都先退出去,留她们两个独处。每次都这样,只要她从外头忙完回来,王秭歆总会像这样给自个儿一个热情又温暖的拥抱。
大抵家的滋味就是如此。叫她知道总有人牵肠挂肚地盼着她回。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王秭歆太高,要面子的人老想偷偷踮脚,但又受不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意味。别扭是稍纵即逝的,享受拥抱才是正经。手抚着背轻拍下,杨可璐哄她回床上躺着。王秭歆拽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她只能脱下外装披在她身上陪着再“说”一会儿话。
【这几日我都会在家的。】【忙完了?】【不算。但没那么忙了。】看一眼笑盈盈的她,杨可璐又写【总也要有时间陪陪你吧。】【真神奇。】【什么?】【我刚还在想你,你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原来只刚才在想我,那其余的时候你在想谁?】【我就说你这人是醋坛子,你还不信。】
挨她一记白眼,杨可璐无奈地笑了。只是想逗一下人,怎么就又成醋坛子了。【怎么?你大晚上专程跑来消遣我?】
这帽子扣得太大,杨可璐连连摆手。【听管家说你还没睡,是因为担心才过来的,怎么会是来消遣你。】【那今儿我要是睡了,你就不来了?】【就算是亲兄妹也没有做哥哥的会半夜跑妹妹房里张望的吧。】
是这么个理没错。但杨可璐不会让王秭歆晓得,之前夜归晚了的时候,她真的有在她房门外驻足过一阵儿才悄悄离开。她也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这样。只是匆匆回一趟就走,可没见到她人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总得要这样驻足几分钟才能安心地离去。
【算你有理。】【所以你在忧心什么?】【我只是在想那些匪会不会对你有威胁?】【还有就是他们从前干那么多坏事,得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这次是罗寒月运气好才能获救。那之后的人呢?被掳去了,也能这般好运吗?】【这样的事太多了,也不光是这里独有,咱们家乡也多的是。】【知道。可难免也觉得唏嘘。】
是啊,尤其是像她俩这样,原本的家支离破碎了只能互相取暖的人。看杨可璐流露出忧郁的神色,王秭歆才发觉自己不慎戳了她的痛处。别人家丢了的人能好好被找回来,这家可还有个一直没消息的呢。
早前问起,杨可璐终于跟她说了实话。她哥哥杨源不是南下办差未归,而是遇袭失踪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到回来时,管家说将府上能调的亲兵全撒出去寻人了,王秭歆还吃了一惊。后转念一想,寻人这件事也算杨家的执念。所以哪怕全然事不关己,有这样能帮着出手的,自也会竭尽全力。当作是积一点福报,希望老天能多护佑一下不归人。
【匪肯定是要剿的。】平复好心情,杨可璐写下这句。从来这里开始这就是她设想要完成的事情之一。是个人都不会留这样的威胁和祸患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的驻兵不剿灭,唯二的可能要么是串通一气,要么就是单纯地懒怠去管。
但不管是哪一种,如今这地界换了她主事,该荡平的就绝不可能再容忍下去。不过这事还要多谋划,她预备在春日过完前办妥。【咱们家那位早晚也会找回来的。】王秭歆安慰道。没再写东西,杨可璐只笑着点头。
没回房间,径直去书房。靠在长椅上,仰起头,杨可璐揉几下眉心。风尘仆仆归来本是困倦的,但见过王秭歆之后偏又睡不着了。打开书房抽屉的暗格,拿出厚厚的文件袋又一次翻看起那些东西。挑出记载罗寒月信息的那一份,细读之后,她感慨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着了道的时候。
见她没打算再看其他人的,管家便拿起袋子。记得这一份是摆在龙亦瑞和朱怡欣之后的,翻几下,他将它重新归位。文件袋里的内容全是花重金请人调查的资料。虽冒犯,但这是非做不可的事。为了了解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他们必须查清楚所有的人。幸好,幸好那个人身边都是极好的人。
“这位是被善心误了事,倒也不能怪她。”管家过来倒茶,“也得亏是找回来了。”
“她跟杨媛媛她们关系很好吗?”
“从资料来说认识时间不算很长,但关系还可以。”
“看来龙亦瑞真是寻人的贵人。”端起茶杯,杨可璐笑道,“只要是她负责的最终都能找到。”
“是啊,当真是贵人。托她的福,咱们家不也找回来了么。”
“叔,你又跑去女校看杨媛媛了?”
愣了一下,管家微微点头。今儿上午王秭歆出门逛了,想着也没什么可料理的事便悄悄地去了。但他没想明白杨可璐是怎么知道的?抬手指他上衣兜放着的没吃完的果丹条,她笑着让他下次换一家买。女中门口的这家糖果铺子做的也忒酸,倒牙得很。虽人还没到五十,该保养的还是得保养,牙坏了可不行。
“难得有空,就想着远远多看几眼。”
“可看了之后又觉得难过。”杨可璐注视着他,“这就是为什么那次和你一起过后,我再不肯去的原因。”
“但...她看起来很快乐。”
又抿一口茶,杨可璐轻声笑了。能做回杨媛媛,对她来说当然是好事。即使这是在她丧失了全部的记忆后才重新拥有的快乐。杨源、杨媛媛,两个名字不同身份却是同一人。没错,杨家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男儿郎。有的只是被迫顶着名头一日一日苦熬的人。兄弟亦或是姐妹,但她们始终是她们。杨媛媛就是她口中南下办差却数年了无音讯的“兄长”。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正是那次接王秭歆归家。看见她递来的本子上有这个名字,杨可璐才发疯似的往回跑。尽管那个时候毫无证据表明这就是她想找的人。但在那一瞬间,她有种飞蛾逐光的意味,满心只想冲回去一探究竟,一丝的可能都不想错过。
几年的时间能淡忘很多事。从前在家,她每日都要听她咋咋呼呼说很多的话,有时甚至想她能哑巴几天。但当家里真的再没有这人的出现,杨可璐只感到无边的寂寞。随后,她很快发现自己对她的记忆在逐渐消散。除了分别的那一日是清晰的,其余都慢慢开始模糊,最先忘却的便是声音。所以她没在第一时间听出说话的是她。
当撕扯掉那些纸条,亲眼看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一瞬间,以为遗忘了的记忆全都浮现在脑海。稍微可惜的只是接下来没有感人至深的姐妹相认,而是一顿好打再扫地出门。
她不明白杨媛媛为什么会不认她?当时以为是顾着有外人在,所以不能够直接认。但回去路上越想越不对劲,她看自己的眼神太过陌生了。想了想,她只得先按捺住澎湃的心绪命管家去查。本就心神耗费颇多,一场雨之后就又病倒。等清醒好转,消息也递进来了。原来杨媛媛不是装作不认,而是根本不记得。这也能解释她明明还活着却几年都不联络家里。
忘了。这样的理由真是荒诞又可笑。
手扶着额头,杨可璐耐心听管家把查到的讲完。原来她当时受了那么多伤,原来她差点真的为几份文件和一把钥匙丢掉性命,甚至对方还追杀到医院去了。
事后她问过父亲那是些什么东西?得到的答复是治下范围内的城防兵力分布图。至于那把钥匙完全是私事,它能打开南京某家银行的特殊储物柜。那里头存放着一批黄金。父亲当时让杨媛媛把文件送到后就去取出那批黄金带回家中。那笔钱充作军费是相当可观的。怕不保险,他还调了十数人随她一同南下。谁能想到还是会出事呢。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冲着城防图来的,还是只为求财。不过出事之后治下仍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的事情发生。杨可璐和父亲便认为截杀的人是为图财。可是这风声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查了又查,最后发现竟是家里渗了沙子。那毫不起眼的仆役,居然是父亲手底下的一位军官塞进来的人。仇没法子报,因为他莫名其妙的在家中遇刺,还被人用匕首削了脑袋。像是惹祸上身被蓄意报复。这事疑点重重,迄今都未查明。
得知是龙亦瑞一直在照顾杨媛媛,杨可璐对她的感激之情更胜以往。不经意间,她想起在陈珂那儿卜的卦。是,已是明年了,是在贵人的帮助下见到的。真是一点儿不错。可她记得陈珂分明说自己十之八九都不准。这算什么?当真是运气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就该她们这样重逢,还是她有意藏拙没说实话?罢了,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快点把杨媛媛接回家。
身体稍好一些,她借口要回军营处置事务,乘车离开家中到县立女中附近观望。杨媛媛一如既往地做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被人注目着。酸得倒牙的果丹条便是这时嚼的。
原计划是私下找上她摊牌,把所有的事情直接说清楚。可预备下车过去时又望见朱怡欣的身影。原来杨媛媛早上出门时拿掉东西了,轮休的她便帮着送来。反正休息也无事可做,她索性陪杨媛媛过一上午。不知道两人在聊什么,杨可璐只能远远看她们嬉闹。
不多时,又一个人跑过来了,她们似乎都认识。后来的这个捧了一大袋子糖同她们分,随后也坐到长凳上一起说笑。整个过程里,杨媛媛一直都是笑着的。这使杨可璐陷入凝重的沉思里。她还该走过去吗?又或者说,该让她回到这个家里吗?
她远望着她们,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想从前的事。迷茫使人无法透彻地看待事物,只能从最单纯的感情出发去做设想,而后轻易地拥有一个看上去不那么满意却最合适的答案。
她不该走过去。不该把一个已脱离了束缚的人又带回到过去。她不准备把事情和盘托出了。至少现在不想这样。何况认完之后说什么呢?爹死了,家没了?过去的事知道了也未必会开心,与其如此,还不如从未知晓。
望着望着,她把热泪盈眶归结于果丹条太酸。杨可璐让管家将车开到军营,再之后是把杨媛媛常接触的人全查一遍。看着一桌子的资料,她抬手挑出其中一张,原来那个分糖的叫徐楚雯。
就这样吧,看过之后,她说。除非万不得已,除非时机合适,她不会主动地告诉杨媛媛自己是谁。反正如今也在一块儿。反正脸皮厚些也能常接触。嗯,她不就是厚着脸皮包饺子去了么?
如今的状态让她觉得还算满意。硬要说的话,唯一心有不甘的,只是杨媛媛不用低头管王秭歆叫妈!这脸看来只能由她一个人丢了。别以为耳朵长着是个装饰品,她听力好着呢。
上回就听见她在龙亦瑞跟着管自个儿叫好大儿。心里憋着气,她险些当场厥过去。很难想象有朝一日,杨媛媛晓得其实她也是好大儿之一会是何种表情?嗯。不能想这个。想得多了,总恨不得立马上去认亲。
“我预备春天结束之前亲自带兵剿干净山上的匪。”
默了一阵儿,她说出这句。剿匪吗?点下头,管家请求她将自己一并带上。原本就是从行伍退下的老兵,再端枪杆子也不是难事。若是从前,杨可璐会马上答应;可如今么,她希望他留在家里看顾王秭歆。剿匪没个十天八天是不行的。他要是也走了,这家里就她一个,纵使还有仆人和士兵,杨可璐也放心不下。
“不如那几日请龙亦瑞她们三个来家中小住。”
“这样您也就安心了。”
嗯?这主意倒是不错。姜还是老的辣,脑子都转的快些。自个儿是去剿匪,对家中事有顾虑,请龙亦瑞她们过来陪陪王秭歆也说得过去。想来她们都不会拒绝。至于住处么...默上几十秒后,杨可璐让管家把花园后的小楼收拾干净。有人要回家了,当然不能让家人睡客房。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可璐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剿匪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推进着。同706校方的商谈也很顺利。顺利到杨可璐都怀疑自己之前设想得太复杂了。对方轻易就答应了她提出的合作请求,且未附加任何的苛刻条件。
原本是要租用设备的,但人家竟然肯直接派两队人协同作战。给出的理由说是让学生兵更好掌握实战经验,并且这样就不必再派人来教怎么使用和维护那些东西。连干粮都不吃她一口,706的学生兵会由学校统一配给自带。从未见过这样合作的,杨可璐觉得他们简直慷慨的过分。
在706的协助下,军队很快就摸清了上山的全部路线和山匪的设防点。一个月了,万事俱备。于是趁夜深人静之际,杨可璐命令部队开拔突袭!这是一个充满了杀戮的夜晚,连续不断的枪响仿佛为单调的夜色增添一抹浓重的血红。杨可璐费了好大劲儿才带人从小路突袭到山匪的大本营外。僵持也随即开始了。
无风无月,煮一壶茶,王秭歆坐在庭院中出神。这个时间本该歇下睡觉的,可是心里头装着忧心的人,自然也就难眠。这回分开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长得让她有点难以忍受。但这是该习以为的事情才对。她很清楚杨可璐并不能够一直陪在身边。还好,还好有龙亦瑞她们三个过来,日子才稍显得不那么难过。
尽管心里一直很清楚,也从许多事情上都感受得出她待自己有多好。但看她写要接龙亦瑞她们来家里住,那一瞬间感受到的不止是温暖,还有实打实的信任。见收拾出的是留给她兄长的小楼,王秭歆有种不可思议感。对此,杨可璐没做任何解释。她只叫她安心在家等自己回来。安心?又不是和以往那样军营里转一转就回。纵使再多人陪,她也无法真正的安心。
“看起来她还是很担心。”
长廊的木柱后,杨媛媛探个脑袋张望。不止她,这后边还挤着两个穿睡衣的呢。在小楼窗户前瞥见她孤零零坐着,杨媛媛有点于心不忍。于是叫了龙亦瑞和朱怡欣一起下楼再陪一陪。
三人白日都有差事,所以只晚上过来陪同。有时是三个都在,有时是两个人,少数日子只有杨媛媛独自在此。毕竟只她一个不必轮值班。今日晚饭过后,她们陪王秭歆出去散步。是看她写累了,才早早打道回府的。现在看来不是真的累,而是心有所念,什么都做不下去罢了。
“唉,正常,搁谁都会放心不下。”手扶柱子,龙亦瑞叹气。
“不能真让她这样坐一宿吧。”朱怡欣用胳膊肘顶杨媛媛,“你会哄人些,要不你劝劝去?”
“干脆一起吧。”
杨媛媛大手一伸推着两人往前。
安慰的话也说够多了,很显然作用微乎其微。其实也不是王秭歆不领情,只要她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就都能明白那是无用功。如今能做的也只是陪她坐一坐,好使人瞧着不那么形单影只。
【连累你们睡不成了。】王秭歆叹息一声。【没事,上班可以偷偷睡。】朱怡欣忙写下这句。
是的,只要没活干,档案室里头好睡得很。也就龙亦瑞累些,她还是得打着哈欠巡视完才回办公室趴着补觉。杨媛媛尚可,安保室里有床。早晨大门锁了,倒下眯一会儿也没什么。
【没记错,今儿该动手了。】【嗯,所以才更担心。】王秭歆看一眼龙亦瑞,随后又写【这会儿我才能稍明白一点,你们那位朋友的父母为什么想“拆散”她们。】
是啊,只有感受过才知道这有多难熬。知晓绑人事件的原委后,她还觉得那对父母太过逼人,实在不通情达理。若非他们生事,怎会让人遭一场罪。如今切身体悟提心吊胆的滋味后,她只能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若可以的话,她也不想杨可璐再担任这样的职务。
【确实,陪你这些天也感受得够多了。】
杨媛媛其实不懂得为什么自己会跟着忧心。嗯...也不能这么说。准确的形容该是她发觉自己比龙亦瑞和朱怡欣要更在意一点。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像出于本能那样。这份隐约的在意让她觉得莫名其妙。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这样的感觉不止是在这一个方面。偏头看一眼她们这些天住的小楼,杨媛媛从迈进去的第一日便有种怪异的熟悉感。这感觉的出发点是一套军服。住进去才知道这里原本是给杨可璐兄长准备的住处。那身衣服当初被收好了一起从家乡带过来。如同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一直静静地挂在衣架上。
看见它时下意识伸手去摸,龙亦瑞拦下她,叫她别乱动人家的衣裳。看她直愣愣地盯着那套军服看,朱怡欣还诧异地说没想到她会喜欢这种东西。
“不是喜欢。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杨可璐也穿这身呢,估摸着是你看习惯了。”
“可是感觉不太一样。”
哪里?闻言,那两个也凑过来看这身军服。但瞅了半天,这套除了比杨可璐的大一些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支吾半天,杨媛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不太一样并不是指衣服的形制,而是这东西带给她的感觉不是单纯看过多次的那种熟悉。想不出问题所在,她把这归于自己的第六感出毛病了。
“难不成你以前也是当兵的?”朱怡欣随口一猜,“哎!还真有可能哎。”
“当初把你从河里捞起来,你头发像现在的李姗姗一样短。若不是当兵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你剪那么短干什么?”
“可能我女扮男装行走江湖。”
“就你还行走江湖?”龙亦瑞白她一眼,“没见过哪个跑江湖的还能平地摔大跤。”
“我这是失忆了!万一哪天想起来了,发现我是个高手呢。”
“那也没有我俩的枪厉害。”
嗯。再厉害的功夫也挡不了子弹。杨媛媛承认是她输这一场。当年自己被捞起来的时候还有头发。说明没出家也学不了金钟罩铁布衫。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好。龙亦瑞就不提了。自从朱怡欣被曾艾佳手把手教会用枪后,整个人瞧着底气都比从前丰沛些。她哪里惹得起她俩。
【说起来,罗寒月的腿好了吗?】王秭歆问杨媛媛。【好啦,她都生龙活虎地回去医院上班咯。】【这么着急?不再好好歇一歇?】【听刘力菲说是闹着要回的,嫌在家里躺几周骨头躺痛了。倩倩和张琼予劝了几天也劝不住,索性就由着她咯。】【哪里是骨头躺痛了才吵着要回去的。】
朱怡欣笑出声【明明是她们天天推人家坐轮椅出去晒太阳,生生给人晒黑好多。嫌不漂亮了,这才闹着要拆石膏回去上班呢。】
朱怡欣去真原堂找曾艾佳时偶遇了一回。张琼予同郑丹妮推着罗寒月在外头放风,还不许人家戴帽子、打伞遮阳。说老人讲多晒晒太阳好补钙,养得也快些。嗯,她俩倒是全副武装的。遛十好几天的弯下来,这俩是一点儿没晒黑,全苦罗寒月一个人。
肉眼可见那张白净的小脸黑了好几个度,再加上苦着一张脸,瞧着叫人心疼。走了这么半天路,不如找个地方歇一歇?朝陈珂使眼色,朱怡欣和她握住轮椅的把手,带三人往真原堂里带。嗯,这附近就这一个地方既能坐下歇歇脚,还能不被太阳晒。朝她投来感激的目光,罗寒月得以躲了个把小时的阴。从楼上的办公室下来,看一眼她的腿,曾艾佳笑着问什么时候能好?
“不晒太阳,估计马上就好。”
她有气无力的回答惹笑了众人。但笑归笑,张琼予仍要将放风晒太阳的计划贯彻落实到底。毫无反抗之力的病号只能朝着朱怡欣和陈珂一通瞎嚎。郑丹妮逮着机会活学活用。
她笑着让罗寒月乖乖听话认命。谁让她要瞎跑的,这叫弱国无外交!病号没别的招数脱困。毕竟李姗姗也认同她俩这样做。大伙儿都一个鼻孔出气,她孤军奋战也只能缴械投降。所以一恢复自由身,这人穿得像做贼似的裹得极严实,成日恨不得躲着光走,连班都全调成夜班,希望早日捂白净些。
“我说怎么最近白日里都没见她去饭馆。”杨媛媛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改作息了啊。她那小胳膊小脸黑的,哪那么容易捂回来,也太夸张了。”
“不夸张。”龙亦瑞抬手指朱怡欣,“你忘了她之前在真原堂站岗,回来也黑了好多?她那时候还有人撑伞呢。罗寒月纯对着晒,可不就更惨烈些。”
“听陈珂说,她还是捂白了一点儿。”朱怡欣笑着摇头,“其实看习惯了显得还挺健康的。”
“哟,看习惯了显得健康。”
“是谁当初每日回来照镜子贴黄瓜片的时候,骂曾麻烦是坏东西来着?”
啧一声,朱怡欣抬手拍杨媛媛一下。
寂静的庭院因她们几个的笑声稍添几分热闹。看她们这般互相打闹的模样,王秭歆终于被逗笑了。夜已深,春日倒寒,不宜再久坐于此。若是她平安回来发现你忧心到生病了可怎么好?
被劝动了,王秭歆歇了心思也打算回去睡觉。起身时不慎碰倒茶盏,幸好茶已凉透伤不着人。送她回房后,三人才慢慢地往小楼去。身上冷,走中间的杨媛媛抬胳膊往两人肩上一搂,她笑着说挤一挤暖和。这哪里走得好路!龙亦瑞直接挣开她。与其这么挤还不如快些走回去钻被窝!
往前再走几步,突然的,杨媛媛望见前院的灯笼全都亮了。她记得管家临走前有交代过,若夜里前院亮灯笼就意味着有紧要事发生。不会吧...交换下眼神,三人穿过长廊去看情况。
刚歇下的王秭歆也被下人喊起来。前院站着四个杨可璐带去剿匪的亲兵,他们带回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接到前线的电文线报:山上的匪寨已被顺利捣毁,一干要犯不是死于乱枪之下就是被活捉。跑脱的些许人也被在外围蹲守的706的学生兵们伏击抓住。他们这边伤亡较轻,此役算是大获全胜。
好消息看得人振奋精神,但还有个坏的没讲。王秭歆忙比手势催对方快些讲明。坏消息么...坏消息是要请王秭歆立刻前往仁爱医院等候。杨可璐在剿匪追击的途中受枪伤,现正从前线往城中转移。发来的电文写她受伤颇重,军医只能暂时处置。王秭歆作为她眼下唯一的家属必须陪同在身侧。人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回去换好衣服,三人陪王秭歆匆匆赶至仁爱医院。她们和送杨可璐的车几乎同时抵达。值班室里睡得正香的罗寒月被护士喊醒。快步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抹一把脸,再匆忙往急诊处赶。见外头站着的竟是杨媛媛等人,微皱下眉头,她侧身进入诊室。
今夜值班的医生不止她一个,但护士来喊时,说的是家属指定要她负责手术。路上还纳闷呢,谁会专门指定自己手术?该不会是刘力菲那几个吧?嗯,还好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个。
罗寒月以一如既往的严谨表情面对昏迷中的杨可璐。初步检查后,她面色凝重地让人马上把病人送进手术室。走出诊室,看一眼外面的人,她向护送杨可璐来的管家和亲兵们仔细询问受伤后的处置流程。听罢,默着点头,她又折返回诊室换衣服准备手术。
“真奇怪啊。”罗寒月自言自语道。
“您说什么?”帮她穿手术服的护士问。
“没什么。先救人吧。”
走进手术室。注视着已气息微弱的人,尽管内心深处仍有疑虑,罗寒月还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跟死神赛跑。
“奇怪。”
“什么?”她看向另一位辅助医生。
“病患的登记表写的是男性,可是...”
闻言,罗寒月愣了几秒。上前查看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片刻后,她眼里浮现出同样的惊讶。抬手拦住要出去询问的护士,她当机立断宣布马上开始手术。有预感这是不能够让更多人知道的秘密。拿起手术刀,盯着杨可璐看了几秒。她先前的困惑算是有了解答。
管家在门外不停地徘徊。他的焦虑在一众静默的人跟前显得格外突出。手术过程中护士出来过一次。说是耽搁太久情况不好,医院需要家属签字才能继续手术。作为在场唯一能决定杨可璐生死的人,没有任何犹豫,王秭歆落笔很干脆。
“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想了又想,龙亦瑞还是忍不住问管家,“难道你们这么多人还会让那些匪徒近身吗?”
“长官是在追击路上受伤的。”一名亲兵开口,“按正常的作战计划,那时候她应该留在指定的区域,等我们清剿完之后汇合。可是她却自己追出去了。所以才不慎中了埋伏。”
“杨可璐在追什么人?”
没人接话。龙亦瑞注意到他们全都在偷瞄王秭歆。后者自签字后就一直低垂着脑袋,像是默默地祈祷着什么。直到现在,她也没向这些士兵发问。似乎这些对她来说是不重要的事情。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有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那个人本身。
“我们搜查寨子时发现了个地牢。”管家低声道,“里头关了几个不知何时被抓上山的女人。她们无一例外全都被剐了舌头,耳朵也被钻聋,精神早就不正常了。俘虏说这些是供他们平时...”
“总之,看过地牢里的场景之后,主子很愤怒。”
“正是这样的愤怒使她跳出自己精心布置的一切,只想冲在最前面抓住那些人。”
嘴唇颤抖了,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龙亦瑞问地牢里有他们警局之前登报的那些人吗?摇头,管家说手底下的士兵特意比对过,没有一个符合的。上山前,杨可璐有交代过仔细搜查山寨。这不光是为抓漏网之鱼,更是为帮警局找寻那些失踪者。俘虏交代的话也对不上。
地牢里的都已在这里很多年了。唯一能对上的,只有罗寒月这一起而已。但这是个偶发事件。只是因为前一日刚好死了一个,所以要抓一个新的回来。而那被李姗姗敲断双腿的匪徒,在被706的协作学生兵发现时就一枪射杀了。开枪的是兔狲。明晃晃的公报私仇,但本质是为民除害。
把人掳去剐舌残耳,再日复一日地折磨和摧残。杨可璐会愤怒是人之常情,但龙亦瑞能想到更深层的原因。她默默看向仍是那个姿势的王秭歆。虽然不是同样的原因才使杨可璐在乎的人变成这样,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本质还是怜惜。
她痛心世上有着类似王秭歆遭遇的全部人。更何况这些悲惨的实例远胜过她朝夕相对的人。层层的怒意叠加在一起,计划看上去被打乱,可从结果来说又贯彻到底了。唯一有失败风险的,只是她年轻的生命。
不过么,她竭尽全力地为那些人讨公道,自然也会有人坚持不懈地同死神抢她的命。这很公平。神总是这样。总是在予取予夺之间选择能让一切守恒的东西。
在黎明到来之前,罗寒月取出了所有的子弹片,并将止血钳取下放到托盘里。有点累了,她坐到一边安静地看另一位医生进行善后缝合。趁现在这点时间,她开始思考别的东西。譬如女扮男装的秘密。
之前会觉得奇怪是因为初诊时,她发现他们竟只给杨可璐做了最简单的止血措施。最好的外科医生不在医院,而是在军队里。随行的军医不可能在面对这样的病人时只做那么基础的治疗。疑点不止如此。舍近求远也是个让她不能理解的事情。
明明706的校医处也拥有较完善的设施和优秀的医疗人员。这些是罗寒月亲身体验过的。杨可璐的情况若是军医处置不了,那直接送706也未尝不可,但这些亲兵偏要把人往城里送。舍近求远,万一路上出什么差池,不就是白白葬送一条命吗?如今这些问题已迎刃而解。她知道为什么非把人往城里送了。再准确一点么,是一定要将人往她手里送。
“缝合完毕。”
“辛苦了。”
走出手术室时,外面等候的人刷一下全都望向她。默着点一下头,罗寒月说出那个他们想听的结果。生命危险是没有了,但什么醒还不能预估。视线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最终,她请王秭歆单独同她去诊疗室一趟。
“太太不大方便。”
“罗医生有什么要交代的,不如说给我听。”
管家跳出来以正当到不能再正当的理由说服罗寒月。看他几秒,她点头带人进诊疗室。为安王秭歆的心,她提笔写【放心。该取出的弹片我已取完。她只是太累了,还需要昏睡一段时间。之后只要多加看护,其余就没什么事。】【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吗?】【尚在观察期间,按理来说不行。但如果你能保证听我的指令行事,那么过一会儿我可以陪你进去看看。】站起朝她鞠一躬,王秭歆点头应下。
进诊疗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锁上门。听见锁扣啪嗒的声响,罗寒月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转身看着表情有点忐忑的对方,她平静地问出第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知道今天我一定在这里?”
“706派的学生兵里头有个叫李姗姗的。”管家如实说道,“我陪着主子在军营巡视时,听见她同别的学生兵聊起你。”
“之前你走失了,我们府上也帮忙寻过人。主子当时就多问了一句,她说你如今改专职上夜班。”
“原来如此。”
“所以...我们主子的情况真的无事了吗?”
“当然。”罗寒月点头,“若你们没有想隐瞒什么的话,她会没事得更快一些。”
闻言,管家摘下帽子朝她深深鞠躬。何尝不知这一点呢。但那是杨可璐的命令。是她在昏迷前交代的,将自己往仁爱医院送。
“事关重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从小给主子看病的军医,被她留在家里照料太太了。事发突然,我不敢让别的大夫经手此事。”
“我好奇两件事,你能回答我吗?”
“您请问。”
“王秭歆知道吗?”
“她没可能知道。”
想到刚才他特意跳出来阻止她跟王秭歆对话的举动,这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若王秭歆知晓这件事,他就完全没必要如此。对罗寒月来说,杨可璐和王秭歆是较为陌生的存在。她也只是从郑丹妮那里听过只言片语。迄今为数不多的交集也只有这次和人家帮忙寻过自己。对于不了解的人,她一向保持着本能的谨慎。可是龙亦瑞她们同这二人交好。几瞬呼吸间,思绪已轮转好几回。咽口唾沫,她问出下一个问题:
“如果我不保守这个秘密会如何呢?”
“通常我不会直白吐露,但您问的话,我只能展示最大的诚意。”
“您的话,要等主子醒了再定夺。因为您是救了她性命的人。至于其余人么,该如何就如何,不能封口的就只能抱歉了。”
“你这样说,实际上是在要挟我。”挑下眉,罗寒月直白地道出实质。
“人都有需要保全的利益。何况这对您来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忙。”
“其余人那里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我的话就当还你们帮忙找我的人情。”
“多谢您的体谅。”
“我建议你们早点让王秭歆知道实情。”
“不为别的,只是多个人更好照顾她。”
“这事我说了不算。”
好像也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家事。杨可璐如果不松口,他的确不能做这个主。算了。叹口气,罗寒月起身出去。这样的事不是她能管的。在她能干预的范围里,只是带王秭歆探望一眼罢了。交代好注意的事项,罗寒月带做好准备的她进看护病房里。
这大概是她经历过的,最安静的一次旁观。不像旁人可以尽情地展露自己的情绪,王秭歆目光暗淡地注目着病床上的人。她很听劝,甚至听得过了头,连多往前一步都不肯,就隔着一段距离像稻田里的稻草人那般杵在原地不动。罗寒月看不懂她在想什么。
复杂的神情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非常人能解构。旁观着,旁观着,她见沉默的稻草人流下两行热泪。想上前安抚,但伸出去的脚又缓缓收回了。她眼中的悲伤哭泣,对王秭歆而言是一场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的雨。她是需要一个撑伞的人,但那个人不该是自己。
尽管对自己的医术有着超然的自信,罗寒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为这眼泪动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很少哭,为数不多的几次都落在了李姗姗怀里。她不经想,如果站在那儿的人是自己,而躺在病床上的是李姗姗或是在意着的任何一个人,她能有多少眼泪像这样涌出坠落?
杨媛媛是第一个不得不先离开的人。但运气尚可,她刚跟王秭歆打过招呼,杨可璐就被推出来转入普通病房。也好,临走前瞧一眼也安心些。她跟在龙亦瑞身后进入病房探望。死里逃生的人看上去糟糕极了。一张脸失了血色,瞧上去惹人揪心。嗯,只看了一眼她就莫名感到心口痛,甚至有想落泪的冲动。
眉头皱老高,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感性了。除此之外,她还有种隐约的焦躁和不安。扪心自问对杨可璐的态度算不上多亲近,即便是比之前要好许多,她也不觉得自个儿会这么情绪化。想了想,杨媛媛觉得兴许是爱屋及乌惹的毛病。看王秭歆太难过了,所以她也跟着如此。看着那张脸,她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你当初在医院见到我的时候也是如此吗?”
“你俩还真差不了多少。”龙亦瑞小声答,“别问我这个。我不乐意回忆你的惨样子。”
看看满屋子守着的人,又看一眼终于开始向管家问询的王秭歆,杨媛媛又陷入沉思里。嗯?不吭声了?这不是她平时的调调。打量几眼,龙亦瑞悄悄握住她手,问,那么专注地想什么?
“只是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
“那时的我还有一个你。”
大致懂得她在想什么。轻捏她的手,龙亦瑞小声嗯一下。
春末平完山匪,人是夏初才醒的。像只简单地做一回绵长又温暖的好梦。醒时,杨可璐还恍惚地问天怎么亮了?她睡得够久,身上的线也差不多该拆。值班的医生直接将人推进小手术间料理完最后的小麻烦。
搞清楚自己原来已经昏迷大半个月,她陷入一种看上去很是茫然的困境。边上的管家有些提心吊胆了。他怕杨可璐也来一出失忆。但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了。眨几下眼睛,她一脸真挚地问护士:“昏大半个月,我怎么还没饿死?”
得了消息,王秭歆从会场赶回来。之前这个时候她一直都守在身边。今日特殊,她受邀出席为剿匪阵亡士兵立功德塔的冥会去了。杨可璐还昏迷着,这是她该代为履行的义务。白塔立在从前的匪寨之上,像一把利剑直插于此。上香时,看着白塔上那么多的名字,尽管不合时宜,她还是很庆幸杨可璐三个字不会出现在这上面。
仪式进行到半程,她收到人醒了的消息。尽管她想即刻奔回医院,但仍必须克制住自己的心。就这样,她一边平静如水以最端庄的姿态观完整个流程,一边又竭尽所能地压抑如被火焚般躁动的心。这种滋味太不好受。王秭歆此生也不愿再经历第二回。
回城路上,她一直想醒来后的杨可璐会是什么样子?想了许多,可迈进病房时人却惊呆了。只见这个时间并不该在此的罗寒月,正气呼呼地拿听诊器要敲杨可璐的脑袋!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她着急上前挡住对方。看管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再看杨可璐像闯祸了似的有点畏缩,王秭歆忙拿纸笔问怎么回事?
【你这好大儿说话忒难听!】【怎么了?】罗寒月怄得边写边喘重气【我好心好意从家里赶来复诊,结果这家伙一见面就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说看我黑得不正常!怕得了什么病,叫我自个儿去好生查查!】
嗯。她还不是用那种调侃的口吻说的,而是以极关心的表情对着人,用郑重到不像话的语气说出这么怄人的东西!辛辛苦苦捂这么久,被她一句话打回原样。想到自个儿今儿还破天荒的,白日专程蹿出门来看她,不怄这口气是不可能的。如今罗寒月最在意的就是肤色。怄上头了的她扬言今后看到杨可璐就要对她吐口水!
生气归生气,但该做的复诊还是认真仔细地做完了。被那要吃人的眼神瞪的心有戚戚,听诊器里的心跳声都快了好些。其实白日里别的医生也可以做这件事。是管家硬要请医院通知罗寒月来看诊。毕竟是自己的病人,她答应得非常爽快,裹得严严实实的便开车来了。要知道会被杨可璐一句话怄成这样,罗寒月绝不会这么快就来。
“再躺一天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谢谢你。”
“不客气,你赶紧走吧。”
听着这让人哭笑不得的对话,管家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笑。在杨可璐醒来的第一时间里,他就将罗寒月已同意帮忙保守秘密的事告知了。这也算是为今后多一份保障。本意是想好好谢谢人家,谁知张口就惹了人,整得还怪尴尬的。朝罗寒月笑笑,她说之后会送谢礼上门。不必!抬手直接拒绝,罗寒月叫她老老实实养着吧。
“养好了,你再好好想一想别的事情。”
眼睛朝王秭歆那儿看一眼,罗寒月有意提醒杨可璐早做打算。为了不泄密,这些日子迈进这间病房的都是被说服封口的人。每日例行巡诊时,罗寒月总会跟守在此处的王秭歆打个照面。空闲时间多的时候还会陪对方默聊一阵儿。一来二去的,也算彼此熟悉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在意的人对自个儿有所隐瞒,那必定是件难过至极的事。
以真心待人的,总也会想收获同等的东西。至少就目睹的种种来说,她确信王秭歆对杨可璐的在意是极重的。甚至敏锐的人还从她的许多举动里,感受到一些不寻常的意味。托张琼予和洪静雯的福,她如今对一些事情的敏感度要远胜从前。严格来讲,那算不上是好的讯号。
春日的气息往往蕴藏着许多不可捉摸的,虚无缥缈的悸动。罗寒月有点希望是自己猜错。倘若一切假想是真实披了一层蒙骗的外衣的话,她不知道这两人之后该何去何从。尤其是王秭歆。相比这世上的许多人,她失去的够多了。若有一日明悟自己会春心错付的话,那双漂亮的眼睛又会蒙上一层阴翳吧。
走出病房,穿过长廊从楼栋出去。狭长的步道上满是被风儿卷起,不断在空中飞舞的粉白花瓣,罗寒月驻足在原地安静看了许久。伸个懒腰,她双手插兜往医院外走去。一个人赏景着实无趣,要是李姗姗在就好了。可惜,还不到放假的日子呢。罢了,出都出来了,不如顺道去饭馆儿抓个人一起登南山去。啊,倩倩喜欢花!就专程带她玩一玩吧。离那场考试的日子不算远了,总要能透彻的放松一回才好。
“我昏迷的时候一直就是这几个人看护的吗?”
“是。固定了才比较安全。”管家轻声说,“您放心,全都打点好了的。”
“这样啊...”杨可璐轻轻点头,“也许只是我在梦的幻觉吧。”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之前半梦半醒的时候,我似乎听见一个很好听的女声在跟我说话。还以为是护士之类的,想起了就随口一问。你说人是固定的,刚默着听了听,似乎不像刚来给我打针的那位。”
“可能真就是幻觉。”
琢磨一阵儿,管家说每日守着她的就这么几个人。听过但不像的话,只能是睡太久的无意识的梦吧。罗寒月之前有交代过,让他们没事儿多跟杨可璐说一说话。不是深度昏迷状态的人是有知觉的。听着听着被刺激的多一点儿,也许能醒更早一些。所以每天除了王秭歆之外,他们都有试着同她说话。
连龙亦瑞她们有空来探望也会加入这个行列。其中数杨媛媛最能掰扯。她一个人能对着昏迷不醒的她絮絮叨叨半个钟头,每次还都不带重样的。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叫杨可璐醒早一点儿。要是听话,她就放下芥蒂与她好好交朋友。
“她这点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稍想一下那个场景,杨可璐就忍不住笑。跟着护士去签字的王秭歆回来了。按罗寒月交代的办手续,明儿下午就能接人归家。说是回去之后想睡更舒服一点,她叫管家先回去收拾收拾。听出她有意支开自己。也大抵猜到她预备同王秭歆说实话。默了片刻,点头应下,他随后按吩咐的先回杨公馆。
醒来一二个钟头了,她们才有独处的时间。知晓王秭歆今日一直在替自己奔波,伸出手去,她一如往常般的被紧握。唇微动,杨可璐轻声道谢。打手势示意自己想坐起来,王秭歆凑近扶她。靠坐在病床上,贴近的人手还落在她腰间,衣料摩挲,王秭歆顺势拥抱她。安慰感纵着人想要闭上眼睛,就这样一直和她依偎下去。
风儿吹得窗外的绿枝窸窣作响。神志稍清明一些,要回过神后才发觉她们现在的姿势有些过于亲密。要怎样开口说那件事呢?这是个好复杂的难题。
通常来说,从小到大发现她和杨媛媛身份的人都会悄无声息直接消失。所以她脑中未预设过会有这种场景。从何说起呢?她知道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踟蹰着不能开口,想打退堂鼓。似乎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抬眸,王秭歆在她掌心画了个问号。
【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同你开口。】
盯着这句看了一阵儿,又默不作声地观察起她的表情,王秭歆面露悲伤的缓慢写下一句【难道你时日无多了?】
“咳咳咳咳...”
她瞬间感同身受罗寒月那种有口气憋在胸膛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造孽啊,怎么就想到时日无多了呢!
【你想多了,我好得很。】【你跟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开口的?我们是彼此间的唯一依靠了,不是吗?】
是啊...互为彼此唯一依靠的话,还有什么不能吐露的呢?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同你开不了口是因为瞒得太久,所以没办法那么轻易吐露藏起的事情。】
看着这句,王秭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久未动笔。见她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怪异,杨可璐忙落笔问【你又在乱想什么?】【你该不会是要说喜欢我吧?】
写字的手有点抖,王秭歆的笔锋不如从前稳。瞪大眼睛,杨可璐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此刻,她的确有要“时日无多”的预兆。也不知道罗寒月走了没?她觉得自己需要吃点速效救心丸。
【我要说的不是这种事情,而且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为强调这一点,她还特意在后面多打几个感叹号。然而王秭歆的神情并没有放松。似乎是又开始朝别的方向发散思维。在事情越变越离谱之前,杨可璐把心一横解开病号服的前几颗纽扣,随后又抓起她的手腕往衣襟里伸。
指尖触到的不止是柔软,还有控制不住的躁动的心跳。紧闭双目,她不敢看王秭歆的表情。无数种可能自杨可璐脑海闪过。缓慢抽出手,令人始料未及的,她竟会以安抚的姿态重新拥抱她。
片刻过后,王秭歆又一丝不苟地为杨可璐将散开的衣扣重新扣好。整个过程里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平静无比地将每颗扣子处理得当。像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怔怔地凝视那双眼睛,杨可璐默默不语。此刻的王秭歆在她眼中像一个异乎寻常的存在。
微眯起眼,估量了一会儿她的沉默,指尖戳一戳面颊,而后她不紧不慢地写【你看起来好呆哦。】【你早就知道了,是吗?】点下头,王秭歆又写【你扶棺回家的那日我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眉头紧锁,杨可璐发现自己想不起那时的记忆。又或者说,那一日混乱太多,她选择性忘掉了很多事。但同王秭歆有关联的,也只是她在内心极痛苦煎熬的情况下,向对方索取过一个拥抱罢了。若有可能暴露也只是在昏迷之后的事,杨可璐在心里琢磨。【你那时浑身湿透的倒在我怀里。】【我怎么摇,你都摇不醒。】【怕你身上的湿衣裳让寒气入体,我才想着帮你脱衣服。】
那时府上一片混乱,身边仅一个下人在。王秭歆让人去请大夫,自然就空出了这段只有二人独处的时间。想法很单纯,她不想看杨可璐因风寒大病一场。虽于礼不合,但自己算是对方名义上的小娘,帮忙照顾一场也不算什么事。何况瞧着实在可怜,她于心不忍,所以动手开始解外衫扣子。这时尚未发现异常。
但伸手摸内衫是否润湿时,那柔软的触感使她楞在当场。彼时可没有今日这般镇定自若。发颤的指尖自上而下解开一颗一颗守卫着秘密的纽扣。待看清真相时,指尖与她肌肤相触的位置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犹豫,她的手指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恢复原状,就像无事发生那样。
在等待着这个家中的其余人赶来的间隙,她开始回想平日杨可璐的一举一动。意识焕然一新,她用悲悯的目光凝视着怀中人。无意识地收紧环抱她的手臂,王秭歆为自己刚开始的激烈挣扎感到歉疚。她错把一个想寻求安慰的人,当作是要轻薄自己的无耻之徒。
也是从那时起,王秭歆才后知后觉懂得,她对自个儿的诸多优待是怎么回事。那不过是一个同样被困在樊笼里的人,在有限度的范围里,为她争取到的最大的自由和宽慰。
她尚未醒转的每个夜晚里,王秭歆都会望着天花板陷入沉思。她在想她。想这样的人生是几时开始的?想她熬到今日吃了多少苦?想跟她有关的一切,在脑海里不停地复盘着全部。从第一眼就错怪,对她的诸多好意都用自以为的歧义去曲解。漫长的深夜里,时间似乎停滞不前,她调整呼吸,口中不断吐出空洞的声音。
无声呢喃着抱歉。只能说现在还不晚。在这个处处飘溢着秘密的大宅里,她清醒地明白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秘密自身的主人。王秭歆闭上眼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感到阴冷。她想通了一直以来困惑的事。那位她名义上的丈夫原来打的是那样子的主意。再没有比一个聋子更适合住进笼子的了。
也就是说,从踏进这里的那一日起,同她作为命运共同体要真正相互依存的,其实是替父迎她入门的杨可璐。从前那些走进这里的女人们都弄错了这件事。所以她们一个一个的,被以各种各样的名目悄然抹去。好不公平,好悲惨,可却没人能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也许此前的那些女人到死都想不明白这一点。也许临终还会妄想要一个解释。但事实上往往需要解释的东西,开口解释了也不会使人完全能明白。
毕竟站的立场不同。无意间触及到了这个家最深处的秘密,想要活下去,最识相的做法就是遗忘。尽管她需要恐惧的源头已为战事捐躯,但并不意味着就绝对安全。她迷茫,同时又在心底感到害怕。她不知道杨可璐本身对秘密的态度是如何。为了自保,她选择保持缄默,尽力扮好一个对方需要的角色。但她很快就结束了这样的扮演,应该说是心甘情愿作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和杨可璐组成一个家。
肯放她自由并给予那些优厚的赡养条件,已经足够说明对方的本性。视作真正的家人的话,为她保守秘密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了。更何况,人都是有秘密的。她也不例外。
【我刚才的样子,对你来说很可笑吧?明明早被看穿却自以为秘密守得很好。还苦恼该如何开口,实际上只是一出独角戏而已。】【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主动让你知晓。换言之,我愿意和你一起保守这个秘密。】【从很早之前就是如此了。】【为什么?】【因为你是无可替代的人。】笔尖停顿几秒,王秭歆又写【你我都是。】【是什么?】【孤独,沉默,小心谨慎到极点又希望能互相取暖的人。】
一遍又一遍默读这些语句,渐渐的,杨可璐的心绪奇妙地变得宁静了。她注视着眼前的她,一瞬间不知该做什么,盛满忧郁的双眼显得颇为空洞。而后,毫无预兆的,第一滴眼泪无声落下,接二连三。杨可璐不清楚自己为何哭泣,也许是身体出于本能想要排解,就擅作主张推着纷乱的情绪强行更迭为一种名为脆弱的集合体,再借助易得的眼泪往外涌。除了抬手拭泪,王秭歆什么也没做。
出院该接风洗尘,请一请帮衬过自个儿的客人上门吃饭。除了邀龙亦瑞她们三个,杨可璐还让人专程去请罗寒月。后者说治病救人是医者职责,她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故不愿意上门作客。猜到她会拒绝,所以杨可璐派人的时候多叮嘱了一句话。亲兵转达过后,她果然改主意决定来吃这顿席。无他,只是说已听劝坦诚过了。罗寒月纯粹好奇她是怎么跟王秭歆讲,后者知晓了又是什么反应?
请四位客人,但到日子上门来的只有三人。朱怡欣有事不能赴约。清明该回去扫墓祭拜时,她手上有忙不完的活堆一起。一拖再拖,又跟着陪王秭歆来了,故直到现在才有空返乡祭扫。杨媛媛本也打算不来的,心想着陪朱怡欣回去。可她却叫两人安心赴宴,说是已找好了闲人陪自个儿。
一大早,她口中的闲人曾艾佳就准时出现在她们家楼下等候。然而陪同的来了,办事的才刚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如同打仗似的胡乱收拾一通。临出门前,她挨个进房间拥抱尚在睡梦中的人。我出门啦!分别跟两人说完这句,她才跑去门口换鞋。倚着路灯柱,在等了近十二三分钟后,曾艾佳才望见她焦急下楼的身影。
“抱歉,我起晚了。”
“嗯。能看出来。”
抬手帮她把侧边的头发重新拢一拢,曾艾佳笑着问昨晚是不是又看闲书了?还是《金粉世家》?这回不是。这回是单纯的没睡好罢了。分明早早躺下,可抱着被子左翻右翻,她就是睡不着。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快两点才有所扭转。嗐,还不如看闲书呢。出行计划是曾艾佳做的,似乎预料到会出这样的问题,所以约定碰面时间的时候她有意往前提了半个小时。
朱怡欣还问是不是太早?这会儿只觉得对方的安排真是太对了。要没有这一段时间作为缓冲,她俩必定赶不上火车。上车之后,曾艾佳又从挎包里拿出吃的递给她。好周到,周到得让朱怡欣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我会迟到了?”
“不是一开始就想到,而是习以为常。”
是啊,每次相约着做什么,朱怡欣总会比约定的时间出现得晚。有时是临时的工作绊住脚,有时又是像今日这样单纯醒晚。总之,准时的次数甚是寥寥。当然,若有要紧的事,她只会来得比约定的还早。譬如曾艾佳之前寻了个洋人开的靶场,约好几时练枪,朱怡欣就会几时到达。不重要的事情晚一点也无所谓,她不会跟她计较这些。
“我发誓,我昨天晚上真的早睡了。”
“安心吃东西吧,我又没怪你什么。”
观察一阵儿她的表情,见当真没有生气的迹象,朱怡欣才放松吃东西。望着火车窗外的沿途风景,曾艾佳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途经的大小田地都长出青嫩的芽,风一吹,宛如数个大小不一样的绿色湖泊在涌动,山花亦争先恐后地怒放着。在城里窝着就无法看见这样的景致。
目光所及皆是生机盎然,让人很快就完全放松下去。朱怡欣也随她的视线往外看。瞥见田间劳作的人们,她小声道一句好辛苦。没说话,但曾艾佳赞同地点头了。
“好像每次坐车经过这里,我都能望见这些人在地里忙碌。”
“你望见的不是偶然,而是他们这辈子的缩影。”
指尖抵在玻璃上,她指向某处田坎上正挥锄头的几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这辈子都会如此过,曾艾佳说。火车开始向较高处行驶,随着位置不断改变,她居高临下地看那些佝偻的身影。田间的人们变得愈发模糊也愈渺小。一块又一块鱼鳞片似的田地都串联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满是孔洞的蚁穴,人们宛如不知疲倦的蝼蚁,不断地,不断地在赖以生存的巢穴上耕耘着。
“那几个小孩子连锄头都还拿不动呢。”朱怡欣说。
“等习惯了就好。”曾艾佳摸出水袋喝一口,“至多不过个把月。”
“你怎么这么了解?”
“因为我小时候也干过这些事。”
看朱怡欣的表情有点不大相信,曾艾佳便开始认真讲怎么在地里劳作。听上去有模有样的,但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想了想,她问:“你的洋人养父母居然也会种地吗?”
闻言,曾艾佳才明白她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原来是想当然了,她以为自己是几岁就被收养。不过这也不能怪朱怡欣,她对自己的了解并没有那么透彻。甚至于从未问过一点这些有关的东西。不问才正常,起先那么不顺眼,怎么会关注这样的小事。
“我不是从小就被收养的。”
“跟他们也才仅仅三年出头的关系而已。”
“我还以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你被收养之前在做什么?”朱怡欣轻声问。
“流浪。”她言简意赅,“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南到北,从西往东。”
朱怡欣想再问点什么,然而却张不开口。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欲言又止的神情,曾艾佳平静地说,这没什么可忌讳的。小时候她也在家里的田坎上做事,但一闹匪一遭灾就养不起那么多张口。她用玩笑的口吻说自己比朱怡欣那位跛脚的朋友还便宜。人家至少还能值两块大洋,她么,不过只是三袋透着霉味的陈年糙米。
它们闻起来像是从被洪水泡了不知多少天的烂仓中捡来的。带走她的人抓一把袋中的米伸到她眼皮底下。你的价值只是如此,那人说。他的板车上还坐着好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男女皆有。呼吸间满是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鬼使神差的,她伸手从那人的掌心拾几粒米放进嘴里。抿几下,又生生嚼碎了咽下去。嗅觉和味觉是组成记忆的最敏感的部分。
所以自那之后,曾艾佳就对一切腐朽糜烂的气味留有根深蒂固的抗拒。若无可避免的要接触那样子的气味,她会整个手臂都出骇人的红疹,看上去格外吓人。带走她的人说,这样的抗拒会使她像个丑陋的怪物,只能一直在阴暗潮湿的地方躲起来,更恶劣的循环。
“从前我也像你一样讨厌雨天。”扶一下眼镜,曾艾佳说,“因为一到雨季就什么都会有那样的气味,连人都由内向外地散发那种味道。我要戴着厚厚的手套才能行走在街上。”
“现在也是吗?”
“淡忘了,而且体内有东西腐烂了。”这是个简洁的回答,又什么也不是。
“那之后呢?那个人是什么人?领你去做什么?”
“流浪。”一样的答案,但这一次曾艾佳露出平和的笑容。
这不是个好一直追问的话题,感觉得到她不愿意再说下去,朱怡欣便闭口不提。两人沉默地注视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渐渐的,玻璃上开始有斜滚的雨珠滑落。下车时,天又很给面子的晴朗起来。空气残留着湿气,但不是那种让人黏黏糊糊的难受的潮湿感。
从火车站门口坐车回家附近的纸扎铺买东西。朱怡欣一个人在里面挑选,曾艾佳则是在店铺外等着提。环顾四周,她有种莫名的眼熟感,似乎是从前来过。默着想了一阵儿,淡忘的东西太多,她的确想不太起什么时候来过。
转念一想,心情又归于平静了。江南各处的景象都差不多,街市也是如此。看着眼熟,兴许只是对整个地域的一种习以为常的错觉。每回买的东西都差不多,朱怡欣很快就挑完。接过她手里的口袋,曾艾佳又向纸扎铺老板借两把镰刀。是,有这东西也更好割去那些恼人的杂草。朱怡欣她们每次来也是这样做的。
“这回换了个人一起么。”老伯把镰刀递过去。
“嗯,别的家里人有事。”朱怡欣接过来提好。每回都是在这里采买和借镰刀,一来二去的早就熟了。
“你要去我家里看看吗?”
“先办正事吧。回来还镰刀的时候再去也不迟。”
的确,时间还早,办正事要紧。提着东西并肩走在寂寥的街上,她二人一路闲聊着。出城,跟随她翻越泥泞的山坡,望见一棵高耸的大树后,闯入视线的便是许多方矮矮的坟墓。曾艾佳忽然沉默了。她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些传统的掩埋规矩。普通民坟的规制和眼前这些完全不同。
没记错的话,被官府定罪处死的罪犯才会用比正常的矮这么多的碑和墓包。好叫犯人永远低人一等,永远都垂着脑袋悔罪。双唇紧闭,她什么也没问,只快步跟上朱怡欣的步伐去到最靠后也是最偏僻的位置。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惨淡的叫声,墓旁的几棵树的树叶彼此摩挲,发出瑟瑟的声响。一切都显得很寂寥。
“到咯,就是这里。”朱怡欣用宁静的声音说,“果然又长这么多的杂草了。看来今天要麻烦你跟我一起受累。”
“怕麻烦的话就不会来了。”
脱下外套随意搭在树梢上,曾艾佳边挽衬衫袖子边问接下来怎么做。割草,烧纸,等火灭。割掉周围那些疯长的杂草是最麻烦的环节。握着镰刀,曾艾佳有点无所适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这样的东西,且以往碰它也不止是为除草。观察了一下朱怡欣的动作,她弯下腰利索地割断一把草。
找到感觉之后,收割的速度越来越快。注视着她手上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流畅极了的动作,朱怡欣想起了别的画面。她想到在南京遇险时,曾艾佳用匕首干净利落割破那些歹人喉咙的样子。嗯,似乎和割草也没什么分别,都是看准一个位置就痛快下刀便是。
“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朱怡欣摇头,“就是突然想起你说过你会西洋剑。看你使镰刀使这么熟,不知道二者有没有相通的地方。”
“那肯定是没有的。”
“等回去,有空能看你表演一次吗?”
“当然。”曾艾佳扬起笑容,“我在南京时就邀请过你一次了。不过当时某人好像...”
“赶紧割吧,赶紧,还有这么多呢!”
连忙打断她的话,朱怡欣借弯腰卖力干活掩饰自己的尴尬。那时候就不该拖的,她想。如果没拖延的话,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杂草要收拾。瞥一眼挨着的已被杂草遮得快看不着了的孤坟,她觉得以后还是要来勤快些。
花上近一个多小时,她们终于把那方墓的周围全清理干净。从挎包里摸出水袋,忍着口渴的不适,曾艾佳先把东西递给朱怡欣。累坏的人想也不想就接过仰头畅饮,等她喝够,水袋里的水便去了大半。接过,曾艾佳只小口小口地抿。
把黄纸都立在坟前,朱怡欣摸出火折子点燃中间那一摞。站在边上静静看着,这是曾艾佳不能代劳帮手的事情。火焰窜很高,一下就将周围的湿气炙烤成一股无法描述的气味。它的温暖里掺杂了龟裂泥土缝隙中的蚂蚁和甲虫尸体焦化的噼啪声。
抬手捂住口鼻,曾艾佳站到风口之外的位置。黄纸太多不是那么好一下燃烬的,还得伸手去提没烧到的部分的边缘往火里靠。弯腰去够其中的一部分,啪嗒一声响,朱怡欣上衣兜里的火折子掉进燃烧的纸堆。几乎本能的,她朝着燃烧的纸堆伸手。见状,曾艾佳立马死死拽住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
“知不知道很危险!”
“我的火折子突然掉进去了!”
看她真的很在意那么个小物件,抬手举起镰刀,曾艾佳伸它进火堆里拨弄。十来秒后,熏黑的火折被镰刀够了出来。朱怡欣想伸手去捡,但曾艾佳仍拽着她的胳膊不放。
说是这东西才刚从火堆里弄出来,外壳尚留有余温,指头放上去会烙疤。用镰刀推着火折在地上来回滚动近一分钟后,曾艾佳蹲下试探性地轻触一下。没问题,她拾起它重新递给朱怡欣。不过是根再便宜好得的火折子,她实在不懂对方为什么这么在意?火烧那么旺都肯伸手去够。
“你的上衣兜浅,大概是因为这个才掉出来的。”
“但我不明白这个有那么重要吗?”
“你不怕烧着你的头发或者是手?”
“它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东西。”朱怡欣紧握着那根火折,“当我陷入完全黑暗的境地时,只有它会照亮我。”
“它还是物证。”
“物证?”曾艾佳感到不解。
“嗯。它是那个偷走我东西的小偷留下来的,也是唯一能证明她是真的存在过的物证。”
“那个人到底偷了你什么?”
朱怡欣不再开口了,只是望着燃烧的火苗出神。用镰刀戳翻那些没烧到的部分,曾艾佳很懂得适度二字。问不出的,不一定不会有答案,可能只是不合时宜。过了大约十分钟,那些东西才全都化作灰烬。翻看检查过确认都熄灭了,曾艾佳才重新站起身。拍掉手上沾的灰,抬手取下外套,她同朱怡欣又一前一后下山去。
回程比来时要轻松许多,毕竟手上少了很多重量。步行进城,寻个营业的餐馆坐下,她俩都先倒上满满一碗茶解渴。曾艾佳口干得厉害,连喝两大碗才稍松泛些。点完菜,她把水袋递给跑堂的去接满,留着二人回去的火车上再喝。
朱怡欣还稍微好点,毕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这样累一次。曾艾佳已养尊处优快三年多了,她由衷感到自己在这些事上的耐力大不如前。揉几下腰,她露出无奈的笑容。舒服日子过久了,当真是稍累一点儿就觉得疲累至极。明明也没做什么,这腰像是要断了似的,直不起了。
“你不舒服吗?”
“很久没干过这些了,有点酸。”
“我给你揉揉?”
“不用。”
把空碗往她那边一推,曾艾佳直接趴在桌上,手一伸占了大半个桌子。看上去很滑稽且毫无形象可言。也就是这会儿店里只有她们一桌客人,否则要脸面的家伙绝不会如此行事的。
“可惜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个空宅子,不然还能带你过去躺一躺。”
“你那么久才回来一次,就算有也全是灰吧。”
“也是。还不如直接就让你在这里躺板凳呢。”
“你家离这里远吗?”
“过一条街就到了。”朱怡欣说,“一会儿带你过去瞧瞧。”
“你如今工作生活都在那边的话,为什么不把这边的房子卖掉呢?”
“总得有个念想吧。”
“也是。”
菜上齐的时候曾艾佳的腰也缓得差不多。说是辛苦她今日陪一趟,朱怡欣夹起好大一筷子肉放到她碗里。饿是饿的,但吃东西依旧还是那副斯文相,只是夹菜的频率快了一点儿。看她如此,朱怡欣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斯文起来。吃饱喝足已近中午十二点,回程的车是四点半的,时间还相当充裕。走出店,朱怡欣下意识牵住她的手。这会儿街上的人气儿比先前旺些,好多人才慢悠悠地上街来逛。
往家的方向走,穿过老街,朱怡欣还饶有兴致地向曾艾佳讲起这些老铺子。耐心听着,随她手指的方向一处处看,逛至老街三分之一的位置,曾艾佳在一块街边立着的牌坊跟前停下。
眉头蹙起,她凑近去看,随后又绕着牌坊上下打量着走了一圈。瞥见侧面石柱上的一个小小印记之后,她立在那处不动。淡忘了的记忆正悄然复苏,原来先前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朱怡欣问她看什么看这么出神?不答。那是一种沉甸甸的沉默。
“它看上去是老物件了,一时好奇就多看几眼。”
“没什么,继续走吧。”
跟随她的步伐朝老街的尽头走去,曾艾佳一路都没再开口,像是在用心听她说话。转过弯,一座看上去有点破败了的宅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朱怡欣说到了,这就是她从前的家。从门口雕工精致的含石珠子的狮子,还能窥得一点儿这座宅子之前的富裕相。朱怡欣上前摸锁开门,曾艾佳则是站在石狮子边上等。
抬手扒开那狮子口中的枯枝败叶,转一下石珠子,看见上面有和先前牌坊上一样的印记,曾艾佳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推开沉重的大门,朱怡欣走回来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没有发现她的神情不对,只一边说灰尘多,一边牵着人往里进。站在院子的中央,时间好像停止了,曾艾佳怔怔地看着这座落满尘埃的宅子,她静静地听着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
找出扫帚,朱怡欣清理出一小块台阶供二人坐下休息。但当她再度回头叫站在屋檐下躲阴的曾艾佳过来坐时,她却怎么也不应答了。
“你放心,我扫干净了的。”朱怡欣以为她是嫌脏。
从阴影里缓慢地走出,曾艾佳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并肩在台阶上落座,朱怡欣自顾自地轻声说这里虽然已经空了,可是她望见每一处都能浮现从前的回忆。这就是为何她舍不得卖掉它的原因。为一份遗憾和不舍的眷念。这里有她最绝望的回忆,也是她迈向新开始的起点。
“你说得对,久不动一下,做这些真的好累哦。”朱怡欣看向默不作声的她,“现在时间还早,我能靠着你眯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嘴唇微动,曾艾佳抬手将人揽入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你真好,朱怡欣说。心脏跳动得更强烈了。曾艾佳沉默地盯着她的脸看,指腹轻轻抚过脸庞。思绪有些凌乱,但她懂了很多事。偏头看向角落的大青石板,叹息声微不可察。
没赶上杨可璐这顿席,但半个月之后的晚上,杨媛媛带话回来说徐楚雯周六要请客吃拜师宴,邀大伙儿务必都去。朱怡欣总算能无事一身轻地凑回热闹。不过问题接踵而至。拜师?拜什么师?哦,原来是她多年的心愿终于有能实现的契机。
上礼拜六打着给刘倩倩放松减压的名头,刘力菲做东约大伙儿一道去听戏,可不巧的是朱怡欣她们三个都没空去。那日这三人先应了王秭歆的约,一起去登山游湖了。正是那日听戏,她们恰好赶上有一戏团的中坚在谢幕时宣布半隐退以及预备收新徒弟。
听旁的戏迷说她是受不了被排挤,见在这戏团难有出头之日才想着脱离此处。但奈何算不上炙手可热,只是不温不火而已,想找个合适的下家也没那么容易。所以么,她动了心思打算单干,之后再招几个不错的苗子养着,自个儿再兼任当老板。
别的不说,这人教徒弟倒真有一手。这戏团后起的好几个苗子都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嗐,可笑的是教好了徒弟,做师父的半点福没享成,反倒是被他们沆瀣一气排挤。所以这次收徒只观心性,尚缺资质的也无所谓。只要吃得下这份苦,再腐的木头,她也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雕两朵花出来。
“要不去问问?”
“这人我以前采访过,好说话,反正问问也不碍事。”
用胳膊肘撞两下徐楚雯,话头是郑丹妮起的。她从前还在跑花边的时候跟这位有过几回接触。人是个好说话的,带徒弟也不会无端打骂人。这可算很难得了。但梨园行招弟子都是从小调教,徐楚雯这年纪实在超出太多,人家真不一定乐意收。反正刚好撞上,问问就问问,叶舒淇和陈珂也鼓励她去试试。就这样,徐楚雯在大伙儿的陪同下去后台拜见那位前辈。
“德多记者,好久不见,听说您官复原职了?”
“什么官,我那也叫官?”郑丹妮笑着摆手,“都不过是讨口饭吃罢了。”
“您今儿找我做什么呢?”
“刚才听您说有意愿招徒弟,我有位朋友想试一试,所以就带她来跟您见一面。成与不成,全凭您一句话。”
“您的朋友自当也是贵人,我哪里收得了这样的徒弟。”
再寒暄几句过后,女人同意见一见徐楚雯。在化妆间外等的家伙有些忐忑。可转念想想只是见个面而已,人家也不是妖怪,且大伙儿都在呢,没什么可怕的。徐楚雯刚放松下来,郑丹妮就喊她进去。到底还是有些拘谨,打招呼时,她险些说不利索话。女人招呼她坐下,又闭口不言其它,只仔细打量一阵儿。
徐楚雯生平第一次有种被审视的感觉。捧起她的双手,女人又细细地摸了几下她的皮肤和指头。她很不自在,脊背上像爬过一条冰虫,落在女人掌心的指尖不自觉地抖一下。莫怯场怕生,她笑盈盈的说。女人问徐楚雯平日都做些什么?听闻人白日给别家做长工还兼做饭馆的帮工,晚上在兴民夜校读书之后,她露出了然的神情。难怪长了一副气派的好相貌,可双手却衬不起她的这张脸。
“做工该是会很辛苦的,你还有力气去念书认字?”
像是有所怀疑似的,她随手拿起桌上的几张戏文稿递给徐楚雯,让她念出来给自个儿听。捧起那几张纸,她一字一句地往下读,流畅又通顺。
幸好上了夜校又凭着不服输的劲儿往下苦学许多,几大张纸的念白读下来一点儿差错都没有。在旁边默默听着,郑丹妮恨不得把陈珂和刘力菲以及罗寒月都拉进来旁听。这一幕太有成就感了!尽管不是自个儿教出来的学生,她同样感到万分自豪。
“学戏,别的事情可就做不成了。”女人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是个能吃苦的,瞧得出也有恒心、知上进,但戏唱再好也只是下九流,终究是博人一笑、遭人轻贱的玩意儿。”
“你不考虑去做别的事情吗?”
“小时候跟朋友最期待的事情就是镇上的大戏台开演。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一直到如今都很喜欢。轻贱吗?或许在有的人眼里算,可我不这么觉得。”
“过得苦的人多了去了,能博人一笑不也是功德?”
“好见识。”女人微微点头了。
“再说我还年轻,试一试喜欢的又有什么关系。就是成不了气候,也不妨碍我今后再寻别路走。”
兴许是念戏文的时候找回了底气,徐楚雯这会儿说话都显得更有气度些。女人默着想了一阵儿,最终开口提条件。她年纪确实比之前收过的徒弟都要大些,且又毫无基础。调教起来需更费时,要吃的苦头也更多些。她要徐楚雯从明日开始,连续五天都在早上七点前去她家中报道。
说是要拿这五天当试金石,看看她到底心性如何?若能坚持到底么,这送上门来的徒弟当然要收。而且这五天无论成与不成,徐楚雯都要向她支付学费。三块大洋的探路金,价格真是吓人。但人好不容易松口了,机会怎能错过?徐楚雯还有点犹豫,郑丹妮已从钱包里摸钱放桌上。之前叫人进来时,叶舒淇就偷偷把钱包塞她手里。说是如果提起学费之类的,只要对方有能收徐楚雯的可能,这钱就直接给了。
“德多记者如今这么舍得了?”
“我当然也能舍得,可这份情却不是从我这里来的。”
“总之,您只管好生试她,学费有人出。”
“原来是个还没上台就有人来捧的主。”
“那位是最想看她得偿所愿的人。”
为了不辜负这难得的机会,徐楚雯铆足劲硬捱过了五天。虽表现算不得十分突出,可也还能调教。时候到了,郑丹妮陪着叶舒淇专程上门拜访问结果。犹豫再三后,女人同意收下徐楚雯。瞧出她仍有迟疑,怕之后再生事端,叶舒淇忙问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喝一口茶,女人说,她唱了近半辈子的戏,也看了近半辈子的人,自认为有一套识人的章法。她直言徐楚雯先天太弱,起步太迟,在唱戏这条路上,再怎么勤学苦练也难成真的大才。怕今后会处在同她一般尴尬的境地,不上不下。
其实这本身真不算什么大事。任何一行,哪怕是他们这种下九流里混生活的,想要混出个模样都难得很。做到顶级了,成角儿了,也要被下头的争先恐后往下拖;成不了,混一口饭吃,倒也罢了;最怕的就是不上不下,这心气儿又耐不住,最后自怨自艾,无端端好人成庸人。
她说自个儿的心气儿就是被磨透了,只是醒转得早些,日后也不至于陷入庸碌的烦恼。可是徐楚雯不一样。她看得出她本质是个心气儿极傲的人。因此,她不知道今后这个徒弟会不会在遭遇瓶颈的时候陷入过多的痛苦里。还是那句话,下九流,哪怕是最红最顶级的角儿也只是个玩物。
“德多记者,叶小姐。”女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们,“不是她不好,而是...”
“玩物怎么能有心气儿呢?且心气儿越高越傲,看不起旁人,多出无情无义之辈。”
“她的身份撑不起这份傲。”
“她不会是谁的玩物。”叶舒淇无比认真地说,“只是喜欢,所以才做。若她有一天不喜欢了,不做便是。谁也不能勉强她。”
“我也不觉得她是受不起挫折的人。”
“您不清楚。她以前发生过很多事,但每件她都凭着自己的意志撑过了。”
“你当她是朋友,自然感受就不同。”
“总之,收下是可以的。但这性子么,我自认无能为力。”
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叶舒淇并不在意她所谓的评语。她无比坚定地相信着只要她们能一直在一起,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事。把在后院练功的徐楚雯叫来,女人当面应承下拜师学艺的事。而后,她又从钱匣子里把五天前收的那三块大洋取出还给徐楚雯。这只是个考验而已。
她们肯赌,女人当然不会再为难人。若是这都不舍得,将来置办行头又怎么拿的出手?世间所有事都是如此,要先舍才能得。至于交付的代价和所获得的到底能不能对等,则是另一码事情。学费不是这会儿收,眼下只签身契。等有朝一日登台了,头一年分文不得,全抵偿今时学费。这便是最后的规矩。
“她今后白日都要去学戏,晚上到学堂继续念书。”杨媛媛说,“以后徐楚雯送完叶舒淇上学就得离开,刘力菲那儿只有倩倩帮忙了。”
“可倩倩不也在准备考试?”朱怡欣问,“什么时候来着?”
“唔,约莫下个月吧。”
“等她考上了,刘力菲估计就更忙了。”
“我看啊,要倩倩真能进女中插班的话,就是把她累死她也乐得高兴。”
“这倒也是呢。她学得怎么样了?”
“张琼予反正是说差不多。”
“她说差不多那就是包稳的啦。”
合上报纸,龙亦瑞问朱怡欣吃席那日还去练枪吗?是哦!差点忘记那是她和曾艾佳约好练枪的日子。有这样的事情岔开,她当然不能去了。靶场远着呢,一来一回耽搁太多,怕是会赶不上人家开席的时间。这是朋友的大事情,当然要以此为先。想起后几日都有事忙,朱怡欣没空去真原堂知会曾艾佳。看一眼表,她索性决定这会儿去趟真原堂。没记错的话,曾艾佳通常都会在那里待到近晚上九点才回家。
“不对啊。”她出门之后,削苹果的杨媛媛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龙亦瑞。
“怎么了?”后者接过苹果啃了一大口。
“你不每天都要去真原堂那块儿巡视么?你直接明儿帮她给曾艾佳带个话不就可以了。”
“对哦。”龙亦瑞也才反应过来,“哎呀,她不用跑这趟的。”
“她自个儿估计也没想明白。”
“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才想到啊!”
“赖你!”躺到她腿上,龙亦瑞又啃一口苹果,“下次想快一点!”
“这也赖我?算了算了,给我也吃一口。”
凑过去顺着边缘啃一口,她俩都窝在沙发上懒得动了。以至于没人发现朱怡欣站在楼下的路灯边正往家里望。是的,她走到这里之后也想起来不必特意跑这一趟。可是出都出来了...又爬回去显得自己好像不太聪明。这两人就没有一个意识到的吗?
张望一阵儿,朱怡欣只能默默叹气。算了,去瞧瞧曾艾佳也行。坐黄包车到真原堂前,望见办公室的窗户还亮着,她庆幸自己没记错。要是跑过来发现人却早走了,这笑话可就更好笑了。推门进入,她摇了一下门廊边的铜铃。听见响声,曾艾佳放下杯子下楼查看。
“你怎么来了?”
“你在喝酒?”刚靠近,朱怡欣就嗅到酒精的气味。
“嗯。之前买了一瓶还不错的。”
“没想到刚尝一口,你就来了。”
“怎么样?要跟我喝一杯吗?”
“尝尝吧。”朱怡欣点头了。
“你坐一下,我上去拿下来。”曾艾佳说,“楼上今儿清理杂物的,乱,咱们就在这里喝。”
上楼,没几分钟,她就拿着两个玻璃杯和一瓶洋酒下来。在上帝的注视下开瓶倒出酒液,曾艾佳将杯子推给朱怡欣。下意识看向静默的塑像,接过杯子,朱怡欣问他会生气吗?不用在意。倒好另一杯,拿起,两支杯轻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曾艾佳笑道:“他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被逗笑了,朱怡欣想这人有时真是不在乎得厉害。嗅一嗅杯子里的气味,她意识到这是杯自己驾驭不了的东西。可海口已夸下,她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浓烈又刺激的口感扎得她太阳穴直跳,反观对方却表情都没有变化。看上去似乎只是在细细品味。
“如何?”
“不好喝。”朱怡欣实话实说。
“你脸好红。”曾艾佳挑起眉,“看来这不适合你,剩的就算了吧。”
“没事。”她晃了晃脑袋,“我会喝完这杯的。”
“你今儿来做什么?”
“哦。我是想跟你说,下次的练习时间得改改。”
一边小口饮,一边听她说徐楚雯的事。末了,曾艾佳应一声知道了。随即她又问对方怎么不让龙亦瑞直接带话?支吾半天,朱怡欣又闷头喝几口,而后才说都没想起来这回事。
爽朗的笑声在教堂里回荡,曾艾佳说也许是老天想她过来蹭一口酒喝。二人和以往那样聊着天,也许是慢慢适应了,朱怡欣的杯子见底,她竟想再来一点。定定地看着这张红透的脸,曾艾佳扬起笑容又抬手为她倒半杯。
又抿一口,朱怡欣想起了另一件事。偏头看对方,她问曾艾佳自个儿上次是不是哪里惹了她?摇头,她说,没有。朱怡欣握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那为什么你陪我从老家回来之后就开始躲我?一瞬都不曾将视线挪移开,她似乎要从那双眼睛里找到问题的答案。没有刻意躲,只是稍微保持一点距离,曾艾佳以为她不会察觉。
聪明如她也会想当然地忽视一件事。那便是当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时,出于本能地会放大对方的一举一动,即使是再细小的改变都会引起敏感神经的震动,从而开始思考两人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本是想揣着明白装糊涂,可酒精的作用就是打破理性枷锁的。明明还在一起举杯畅饮不是吗?那为什么又要做出疏离的举动呢?她不能理解也想不明白,所以一开口就直接问了。
把视线移向一旁,曾艾佳开始逃避。她抿一口酒,感受着辛辣的热流从喉咙往下滑。她希望她能从这样的举动里明白别再追问。可她错了。又或者说,她总忘记朱怡欣不是轻易善罢甘休的人。
腿上明显多了重量,陡然回神,她对上那双毫无杂质,清澈明亮的眼睛。跨坐在身上,双手环着她的脖子,呵出的气息滚烫灼热,朱怡欣又问一遍那个问题。仍没想好怎么回答。曾艾佳先是看向一旁的告解室,再看燃烧的烛台、透光的琉璃窗、静默不语的圣像,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苦笑着问对方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所以为什么?”
“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很好,是我自己有想不明白的事。”曾艾佳叹息道,“只是想理清楚再找你,只是这样而已。”
“你说谎了。”朱怡欣用指尖点点她的脸颊。
直到此刻曾艾佳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不可反驳的事实。那便是朱怡欣远比她想象之中更要了解自己。即使理清楚了,她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再主动找她。朱怡欣说的不错,她是在说谎。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能看穿她的谎言。想了想,她重新措辞:“我只是才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
“我们的关系...远比我以为的要更不寻常。”
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朱怡欣缓缓地看向一旁,像是在逃避她的视线。曾艾佳用余光瞥见她在看告解室。谁也没有再开口,长久的沉默让人的神经更为敏感了。曾艾佳开始想要怎么收场,如何劝她不再追问这些事。没经历过这种有所顾虑需要劝说的时刻,她感到莫名的焦虑,甚至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
收回视线,朱怡欣用难过的表情对着她。揪心的感觉没由来地涌上她的心头,看着那双有点点晶莹涌动的眼睛,曾艾佳一时无言以对。教堂里依旧无比安静,朱怡欣仍那样紧搂着她。一两分钟后,她呵一声笑出来,视线里有着足以令心脏颤动的真挚。
“原来你感受到了么?”
“所以...是因为你所信奉的教义吗?”偏头看向身后的神像,她道:“我记得上次那个伤了你的人说过,他不允许女人对女人动情。”
“但真矛盾啊...”
“我明明就是在他的注目下喜欢上你的。”
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这些,朱怡欣回头看向一脸错愕的她。倾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可能,曾艾佳想。她恍惚地摇了摇头。朱怡欣会错意了。但这远比她该知道的要好得多。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曾艾佳艰难地挤出这个问题。
“你不是说,上帝没出声反对的事都是他的默许。”
没有直接回答,朱怡欣的眼里涌着深深的不解,苦涩的笑容挂在脸上。没有具体喜欢上的时刻,那只是一种后知后觉的顿悟,在那场神明眼皮底下发生的刺杀里。捂着昏厥之人血涌不止的伤口,整颗心像被搅碎了一般痛楚,她无法忍受地涌出泪水,又陷入数度的惶恐和惊惧之中。
生平第一次,她低下头颅向沉默的神像祈求,希望救助人员能来得再快一些。再之后,她在静默到令人发抖的医院长廊里坐着等。直到双手染上的血都干成深色的污块,她才回神看向匆忙赶来的龙亦瑞和杨媛媛。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满心想着的都是她。直到医生出来说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她空洞的眼睛才恢复一点儿神采。想问什么,还没张口,忽然的眩晕感使她倒在杨媛媛怀里。
醒过来,再坐到仍昏迷着的她的病床边,朱怡欣在那里待了连续十二个黄昏。她独自透过病房的窗户看了十一次日落。第十二天,曾艾佳醒来了。她和她一起看了第十二次日落。
天边浓重的深红残阳印进朱怡欣的眼里。偏头看向病床上的她,朱怡欣在那一刻由衷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落泪的冲动。当她将目光投向自己时,她觉得那颗因痛楚碎掉的心,终于可以重新愈合了。喜欢,是后知后觉的事,往往察觉时总不合时宜。可是...可是啊...
“他已经默许我喜欢你了啊。”
“他明明直白地看到了一切,不允准的话,为什么又不阻止?”
“是出于嫉妒吧。”
“既然如此...”
“那让他嫉妒到立刻跳下来,怎么样?”
呵出一口浊气,手抚上她的脸,朱怡欣那带着滚烫气息的吻落在她微张的唇上。
走出报社,郑丹妮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也就是如今了,等再过几天,夏日的太阳过于毒辣,她就是再有闲心也不会在最热的中午出门。早有罗寒月捂了几个月也没怎么见成效的先例,她自是也对太阳敬而远之了。刘倩倩的考试定在三天后,刘力菲索性闭店不营业,全心陪着她复习。这活郑丹妮可做不了,该忘的几乎都忘差不多,去也是干瞪眼。
其余人各忙各的,也就只陈珂和罗寒月白日还清闲。张琼予?自从洪静雯来了,似乎是不想被她隔三差五约出去,这人主动申请调课,硬是多排好几堂出来。她说是要全心投入教育事业,但看穿她动机的罗寒月说,这实际上只是另一种欲拒还迎的调情把戏。
可不是么。她白日全耗在学校了,一下班走出校门,某人还不是准时准点等在门口?杨媛媛说洪静雯比叶舒淇家接下学的司机都来得早。因某人还被瞒在鼓里,不晓得那点小心思全早露馅。隔了八九条街,还能赶早等人下班遛弯,杨媛媛调侃她们的“友谊”真是坚不可摧,洪静雯只能尴尬地笑两声,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校门口除了她,再就是学完戏后跑来的徐楚雯。怕她辛苦,叶舒淇提了好几次让她别再这样两头跑。学完戏就直接去学堂等着上课就好。但徐楚雯果断拒绝了,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守做她长工的本分。再就是么...如今不像以往那样有时中午还能见一回,徐楚雯在校门口直白地说想她了,闹得叶舒淇唰一下脸红。所以每日的送和接还是一如既往。
其实她也是。自打去饭馆再瞧不见她之后,叶舒淇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明明晚上还是要再回到一处。相处的时间比过去少了很多,她努力习惯这样的改变,甚至不明着吐露这种心情。徐楚雯讲出来,她有种心事被戳破的感觉。为她这份同样的想念感到高兴之余,又有点不好意思,懊恼自己是不是太黏人?
抱着胳膊看她俩,洪静雯从二人各自的神情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大抵是经验更老道,她一眼就瞧出苗头,而杨媛媛还在那里这一对也情比金坚。同张琼予说起这事,后者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两个人都还云里雾里的,等有一日闹明白了,这事才有看头。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有意思。她似笑非笑地对洪静雯说。
偶遇巡逻的龙亦瑞,郑丹妮与她搭伙儿顺路去杨公馆小坐。早前剿匪的事告一段落,她受命来采访过一回。该说不说,这房子真是太大,头一回来此时郑丹妮就迷了路。她误打误撞进了小楼。自从龙亦瑞三人离开后,这里就又恢复到以前的摆设。
看见桌上放着的相框,她好奇心起预备拿起来瞧瞧,可刚看一眼就被来寻人的管家拦下。虽不认得另一个,但认出杨可璐便能猜到她身旁的也许就是那位久没消息的兄长。纳闷的是,她总觉得那人的轮廓有些眼熟。但这照片怎么看都是人家两兄弟少年时拍的,她上哪里对人家眼熟呢?见她什么都没察觉,管家忙笑着打圆场领着人出去。
这回登门郑丹妮记得路了。她再不往人家后院小楼跑。把这当作笑话讲给龙亦瑞听,后者却狐疑地看向小楼的方向,说是上次住在里头并未见什么相框。兴许是那时候怕她们弄坏东西,所以有意收起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王秭歆和杨可璐都在家中。
她们进厅堂时,杨可璐刚装好一台留声机。那是同僚送的新鲜玩意儿,连时下有名的唱片都备齐了。这东西也不便宜,郑丹妮只在张琼予家见过。
罗寒月那儿从前也有一台。但那时她还小,顽皮不懂事,老以为是那喇叭里头藏人猫着唱歌。说是怕里头的猫人饿着了,她趁家里人不注意往喇叭里头倒了半袋子的猫食。嗯,父母在家中请客放唱片时才发现那声儿听着嘟嘟囔囔的。逮住她这个捣蛋的皮猴子说教一通,那台留声机便收进库房再不拿出来使了。
“放一张听个响吧。”郑丹妮搓了搓手。
“那就这个吧。”随手拿起一张唱片,杨可璐放上去。
轮盘转起,悠扬的音乐随即被喇叭散落到厅堂的各处。虽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儿,但听着好舒坦,要是有个躺椅再配一壶茶就更好咯。想什么有什么,下人端了躺椅和茶过来。哎唷,真是会享受,有得躺当然要舒坦一下!
于是乎,四人都躺在椅子上悠哉地品味音乐和香茶。哦,是三人,王秭歆听不见。想到这一点杨可璐的好心情瞬间消散了不少。这玩意儿估计也就听这一次,之后便就放着落灰吧。王秭歆无法感知的东西,对她来说意义不大。剥个橘子,她顺手递到正捧书看的她的嘴边。王秭歆自然而然地张口吃下,杨可璐还为她抹唇角沾上的汁液。
这般再自然不过的举动落到对面两个人眼里可就变味了。扭头看向龙亦瑞,郑丹妮悄悄打手势问怎么回事?后者显然也很诧异,摇摇头,像是也弄不懂。孝顺儿子是这么当的吗?未免太亲密了。就算不是孝顺儿子,以兄妹论之也有点奇怪。
下意识想起从前私下议论过的东西,郑丹妮偷瞄着她们的一举一动,硬是怎么看都觉得杨可璐对王秭歆不清白!跑花边时练就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她颤巍巍抬手拿茶盏,喝了半杯也没法冷静。
自从杨可璐的秘密戳破之后,这俩人便是这么相处了。以前还顾忌“男女大防”,做事总还有一丝分寸掌握,如今该闹便闹,该亲密便亲密。家里除了龙亦瑞通常也没别的客人,外加杨可璐不怎么在家,所以二人今日完全忘记避嫌这件事。感受到炙热的目光,杨可璐扭头看她们,这才意识到有点不太合适。咳嗽两声。她又剥两个橘子,接着起身走到二人的椅子跟前递给她们。
“甜。尝尝。”
“好甜好甜。”
“你还没吃呢。”
“哦!看着就甜。”
郑丹妮心虚地掰开一瓣放到嘴里嚼。龙亦瑞镇定些。她笑着说杨可璐如今跟王秭歆的关系越来越好了。闻言,后者坦然地笑了笑。说是鬼门关过了一圈,醒来更觉得家人是最重要的。如今她就剩这么一个家人在身边,不对她好还能对谁好呢?好有道理,说得人哑口无言。坐回自己的椅子,她瞥见捧书的王秭歆在憋笑。嗯?看一眼书封,似乎也不是什么笑话集啊。指头戳她两下,杨可璐好奇她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瞥见德多记者眼珠子要黏你身上了,心想你这假男儿还挺受欢迎的。】【又来?!】
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王秭歆偏喜欢这样调侃她。706观礼一回,让她去追求龙亦瑞又是一回,今儿还扯上郑丹妮。三回了!事不过三!哦!想到那次书店的事她就生气。明明早就晓得自个儿的身份了,偏还要说让她去把人家娶回来,有意怄自个儿一场!但怄都怄了,无可奈何,杨可璐只能由着她如此。
这一惯可就不得了。从医院归家的第一晚,王秭歆就半夜三更敲她房门。一张纸条拍她胸口,人进屋子直奔床上去,像躺自个儿的床似的蜷进被窝里。【一个人睡不着,找你睡一睡。】
“不是...虽然咱们说开了,但你这...”
漂亮的眼睛眨巴几下,看得人难硬下心肠拒绝。抓了抓脑袋,杨可璐像做贼似的站门口瞅了一阵儿。爬上床,不知为什么总心虚的很。天哪,这明明是她的房间她的床!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到这儿都还算可以接受。谁知脱衣裳时,王秭歆又坐起来帮她,看上去兴致勃勃。
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用力摇头表示拒绝。可对方装成看不懂的样子,反倒是凑上来直接解扣子。要挣扎完全可以挣开,但杨可璐有点犹豫,她怕伤到对方。正是这一小小的犹豫,等她回神已是香肩半露了。注视她肩上的疤痕,王秭歆抬手轻轻摸了摸。像这样的伤疤在她身上还有好几处,全是这次留下的痕迹。
尽管十分小心养着了,可想不留疤痕完全是痴人说梦。早前照镜子已叹息过,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这种事情还是不在意的好。王秭歆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指头摸了又摸,眼神里都是心疼。
两人和衣而眠。毫不意外的,杨可璐一点儿睡意都无。王秭歆倒睡得好,像八爪鱼似的抱着她。她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能如此轻松入睡?瞪着一双眼看墙顶,她开始走神。纷乱的思绪自顾自游荡着,头脑不受控制地回忆许多从前的事。
想着想着,她想起跟王秭歆的初次见面。忽一声笑出来,那时候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若能的话,也不知道王秭歆还会不会捅她那一刀?
初次见面就动刀见血的两人,如今躺在一张床上搂着对方入睡。好奇妙的关系,命运真是让人无法捉摸的。下意识的,杨可璐看向挨着自己的她。可靠的暖意席卷疲惫的心。几番深呼吸后,她闭上眼睛一同入睡。像是感知到了她的贴近,王秭歆微动了一下,二人间的距离愈发拉近了。手下意识往上挪,杨可璐也回抱住她。
第二日清晨,某人条件反射般地突然惊醒。看着跟自己只隔不过一寸之距的王秭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爬起来抓衣衫往外跑。那模样瞧着可滑稽,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勾当。管家撞见后忙拉住杨可璐,叫她赶紧寻个地方把衣服穿正。听她说王秭歆昨夜宿在她床上,又看她这般手忙脚乱的模样,管家的眉心狠狠一跳。
“您倒是也不必慌成这样。”
“您这弄得像您和太太有什么似的。”
“我能跟她有什么!”
“对啊。所以您慌什么呢?”
是哦,所以她慌里慌张的作甚呢?杨可璐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不就是搂着睡了一晚上么,这有什么可慌的。怪不得她抓衣服时王秭歆不阻拦,反倒是单手撑着脑袋看她跑出门。好,由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瞎紧张。回房间见到人,她还是那副睡意惺忪的模样。但凑近之后,王秭歆则抬手笑着捏住她的耳垂。
【你害羞什么?】几分钟后,她写下这么一句。【才没有,我只是不习惯。】【哦,那看来是睡少了。以后我每天都过来陪你睡一睡,如何?】【不必了。我不是小孩子。】【你明明比小孩子还容易害羞。】
当天夜里,杨可璐背着手在屋子里不停徘徊。她生怕王秭歆又来敲门。可是转了十来圈,钟也指向近十二点,那个身影却丝毫没有要出现的迹象。不知怎么,她又一下觉得失落了。
坐在凳子上,她有点闷闷不乐,叹老长一口气。来了又想跑走,不来又惦记。是有点要精神分裂了,杨可璐想。爬上床躺下,不出所料的又失眠。在翻第三十三次身后,她下床开门毅然决然地往王秭歆那儿去。
人没睡,王秭歆刚沐浴完,此刻正捧着本书翻看,等头发被裹干。被那股馥郁的香气吸引,杨可璐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对方。转头,王秭歆有点诧异地看她,随后又露出狡黠的笑,抬手朝她伸去。
完全忘记自己跑过来的初衷,看她头发还没干,杨可璐拿起一旁的帕子默默地站在身后帮她擦。透过镜子,王秭歆眼含笑意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嗅着她发间清新馥郁的香气,杨可璐感到自个儿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点。
赖在这里不走,杨可璐再次与她同床共枕。像是有意捉弄似的,王秭歆伏在她身上揉捏她脆弱的耳廓。没有写出来,但那双含笑的眼睛直白地透露着问询:今儿早晨落荒而逃,怎么又想着找过来?挪开视线,杨可璐往床里头挪了一点。
没继续为难她,王秭歆又靠在她肩上闭目入睡。比昨日稍早一点抬起胳膊搂住人。距离再次缩短,那股迷人的浅淡的香气又使她放慢呼吸。女人味。她下意识想到这个词。随之而来的是脸颊的不断升温。不用去摸也能感受到,她那被王秭歆指腹摩挲过一遍又一遍的耳朵已烫得吓人。呼吸加重,心跳不止。嗅着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能放松。怪不得说女儿香是世上最动人的气息,她想。
“说起来。”杨可璐看向郑丹妮,“你知道罗寒月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吗?”
“唔,她现在专上夜班。正常来说,白日里都有空的。”
“怎么?你不舒服要找她看诊吗?”
“她医术高明,我没什么异样。”
摆摆手,杨可璐想请她帮忙约一下人。不是看病,而是有别的事情想同她商议。这倒是稀奇了,两人几乎没什么能关联的事情,要商议什么呢?可不敢贸然应下这个活。郑丹妮之前可是听罗寒月怒气冲冲地痛斥杨可璐十来分钟呢。她怄得嗷嗷叫唤,但听牢骚的都憋着笑,谁也不敢直接吭声。
“她不是在办夜校么。”
“我是想从军营的部下之中挑部分送兴民夜校学东西。”
“但考虑再三又觉得那样奔波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影响正常的训练。所以想商议一下,看她能不能出借一位老师定期到军营里教学。”
“断无可能。”郑丹妮直接回绝了,“夜校现在就刘力菲和陈珂两位老师,她俩都不可能随军长期待着的。”
“你要是想送你的部下来学堂就学,这倒是可以商议。”
“为什么不直接从军营里选会认字的教呢?”龙亦瑞提出疑问,“这不就省了很多事情。”
“试过。但有文化的本来就不多,那些人耐心也不好,教着教着反倒斗殴生事。正因为试过觉得不行,我才想另寻路子。”
“你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了?”郑丹妮纳闷地问,“我还没听过有部队请老师过去教字的。”
“上次706的来帮忙,他们提出的很多东西都无法快速落实推进。问题最大的根源就是我的部下看不懂那些系统性的规划。往往一件事要翻来覆去商议无数次才能定下,因此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搞得两边的人都很疲累。所以我才想选一些人去夜校念一念书,回来再教下一批人。假以时日,情况总能有所改善的。”
“直接跟706借人呢?”郑丹妮说,“他们离更近,不是更方便?”
“沟通过了。”杨可璐摇头,“706的校长不同意这件事。”
“这是情理之中的拒绝。”
“706的教员不是普通人,他们全都身兼数职,有的人比我的军衔还高呢,不可能有多余的时间来做这事。出借学生兵的话又要打报告去南京走流程。你们知道的,但凡跟流程沾上边,等能批下来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何况批不下来的可能性更大。说起来,还是那位校长让我寻兴民夜校的罗校长商议呢。”
“事是好事,就是要操作起来的话,总要有一边的人受累些。”
“所以么,我想着约罗寒月商议商议,看有没有折中的方法?”
“行吧。”郑丹妮点头应下,“我过会儿瞧完陈珂就去罗家帮你问问。要是能谈的话,我从她家直接摇电话给你。”
“感激不尽。”
走时顺手拿了几个橘子,郑丹妮说带给陈珂尝尝。杨可璐让人再去拿些点心包好分给她和龙亦瑞,让多带一些回去尝。提着东西走出杨公馆,龙亦瑞还要继续巡逻,郑丹妮就直奔着陈珂的摊子去。和以往没什么两样,陈珂还是在树荫底下给人代写书信。怕打扰她,郑丹妮站得远些耐心地等着客人离开。
今儿的客人是个年轻男子,他还往郑丹妮这边看了一眼。顺着他的视线,陈珂也偏头看过来。见是郑丹妮,握笔的手停顿几秒,她随后朝着对方露出笑容。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封书信。她似乎从陈珂的脸上看出为难的神情,而且两人似乎是一边对话一边写信的。少见这样的客人,郑丹妮不免多看几眼。几分钟后,男人留下不少的润笔费,拿着信匆忙离开。
“哇,这人这么大方。”
“是啊,少见的客人。”
点好钱,陈珂又从木箱里拿出手帕给额上渗出细汗的她擦拭。嚯,站着根本没感觉,一坐下才发现都出汗了。把吃的放到桌上,郑丹妮叫她收摊的时候带回去。
“都是杨可璐给的,我在杨公馆吃过了,味道还不错。”
“那再分一下吧,你也拿些回去。”
“不用啊。”郑丹妮笑着看她,“我今晚去你那里住,直接跟你一起不就好了?”
“今晚啊...”陈珂的眼神有点闪躲,“我今晚有活呢。”
“什么活?”
“早上有要看阴宅的过来问过我。我应了晚上去看看坟地风水。”
“啊?这么瘆人啊?”
想起之前那遭挖坟的经历,郑丹妮哆嗦了一下。本还想说跟着一起去,但这实在是没胆量同行,只怕到时满山沟都会回荡她尖叫唤的动静。
“可你不是还要去夜校么?”
“等去完夜校再走,这不得直接通宵?”
“没有很远。而且人家坑已经挖好了,我看一看四周还要挪移或栽种什么就好,应该不太费时间。”
“靠谱吗?”郑丹妮又问,“别是什么坑人的吧?”
“没事的,你放心。”
“那...那我上你家睡吧,我给你看家。”
“好啊。反正你有钥匙。”
身上还有一桩事要跑,郑丹妮没留多久就招黄包车往罗家去。听完她的来意,罗寒月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从杨公馆摇个电话过来呢?约时间而已,这哪里用得着你专门跑一趟。”
“因为饭点了。”
她咧嘴一笑,“我想蹭一顿你的,顺便跟你细讲一下。”
“前半句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你说是就是。”搓两下手,郑丹妮笑着问,“咱们家今儿吃什么啊?”
“还想点菜啊?”
“你这话问的,那我就不客气咯。”
一通电话摇过去,等午饭的间隙,罗寒月先跟杨可璐大致沟通过情况。事是好事情,她倒是想出这份力。先前听李姗姗也讲过,本来剿匪能早些结束的,就是因为布置和推进浪费了太多时间才拖多了时日。识字率低,外加沟通不畅是主要麻烦。若能解决这个问题,今后做什么都会方便得多。
但正如郑丹妮讲的那样,她手底下就两个人,而且这俩都不可能去军营待。好事,可麻烦之处也难解决。于是乎,罗寒月邀杨可璐下午来家中面谈。到约定的时间,杨可璐和王秭歆一起登门。这回某人学乖了,再不张口就直戳人心窝子。因为罗家门口看大门的一见她就气鼓鼓地做鬼脸,还说她是个坏人!怄他家小姐生气!嗯,这一出是郑丹妮教给阿若的。只是没想到王秭歆也会来,这叫杨可璐又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这是一场不算太漫长的谈话,她们很快就推出了能落地执行的章程。那便是杨可璐先送两名部下分别插班进夜校就学,然后由其余的学生尝试帮扶教导,刘力菲和陈珂各自在旁辅助。若是能有成效,那么直接从夜校学生的前几名里选人去军营专职营生便是了。
这样一来既算是给夜校的人多一条吃饭的路子,又能够解决老师不够的问题。只要杨可璐开的条件还可观,自然有人会不嫌麻烦抢着出力。可惜这人来的不是时候啊,本夜校最优秀的学生她是无缘请动了。
“唔,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问一问。”像是想到了什么,罗寒月露出不可捉摸的笑。
“谁啊?咱就这么点人,还有谁?”
“爱调情的呗。”罗寒月笑出声,“一周去查漏补缺一次的话,张琼予未必不答应。”
“你赚了。”郑丹妮扭头看着杨可璐,“能请这位主去给你帮忙,包赚的。说不定你还能再白得一个帮忙的。”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真请得动她,自然就会知道了。”
什么意思?等事情一推进落实,张琼予真的应下一周去一次,杨可璐就立马懂了其中的含义。可不就是多白得一个帮忙的么。洪静雯哪回不是跟着来呢。张琼予和洪静雯每个周六都会在她的军营待一整日。除了查漏补缺之外,她们有时还会继续授新,又或是应杨可璐的邀约一同看训练,有时这两还能一人举一杆枪试着打靶子。
不愧是弓道部出身的两人,准头要比不少兵还好。洪静雯比杨可璐本人上靶的次数还多且环数惊人。心痒得很,她可太想把这人收归麾下了,奈何人家一心十五局,遂只能作罢。
有她俩能以正当理由固定出入之后,杨可璐有时候也会将王秭歆以帮忙为由带至军营望风。不过这不是借口,她的确是来帮忙的。譬如每次检验考之后,卷子过多,圈改不也得要人进行么?王秭歆可惜在口不能言上,否则她完全可以替代张琼予每日都来教学。
无法张口说话,但知识是在脑子里抹不去的。改卷子这种事自是可以胜任。杨可璐提出的时候她显得格外高兴。
第一次迈入杨可璐每日待的地方,她像个好奇心十足的孩子那般四处张望。同张琼予和洪静雯有时能打上照面,几人相处倒也十分愉快。唯有一日稍显异样,王秭歆对她俩有点过于紧张的姿态。除此之外,一切都风评浪静。
那一日恰好人都在,杨可璐又邀洪静雯比打靶。看一眼王秭歆,她想起还没让她来体验过一次呢,于是便手把手教她射击。一开始还好好的,但随着扳机扣下,枪响,王秭歆表现出了短短一瞬的畏缩。这在初次接触的人身上不算什么事,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当时杨可璐还拍拍她的背脊,安抚她不要害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边上目睹了全程的张琼予第一个皱眉,再接着洪静雯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有无法确信的事情二人通常默契十足的都不开口说话。反倒是王秭歆有意无意地偷瞟她们好几眼。似乎是察觉到这二人没打算探问什么,她的神情才放松了许多。
晚上返回杨公馆的途中,杨可璐瞥见街边有放炮仗的小孩儿,看有的孩子因为害怕而畏缩地捂住耳朵,她才后知后觉有地方不太对劲。她下意识看向王秭歆,后者的表情还是那么的坦然自若。
对枪声不会有反应的只有两种人,一是长期接触并习以为常的人,二是聋子。也就是说,王秭歆根本没可能对射击这件事感到害怕。是啊,听不见又怎么会对枪声畏缩呢?
沉默不语地想了半天,直到车子停下了,她才像是想明白了似的异常激动的看向王秭歆。回房间之后,写字的手有点抖,她问:【你的耳朵是不是恢复一点儿听力了。】
看着这行字,王秭歆默了很长时间都没做出反应。耐心等着,终于她动笔写【我不确定。】
尽管王秭歆自己说不想治病,杨可璐还是热忱万分地四处找名医。但得出的结论都是器官没有出现器质性病变。也就是说,她有恢复的可能性,可这是全靠天意的事。杨可璐还托过罗寒月帮忙参详,结论几乎都是一致的。
想到她表现出的不正常的反应,她下意识觉得是王秭歆的听力有恢复的迹象。也许那时候她是听到了一点儿什么,身体才做出那样的反应。枪声不同于别的声响,刺激性更大,身体更难以控制。不确定?那就是真的有一点咯。杨可璐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只是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她都会激动无比。
片刻后,她努力按捺这份激动的心情写下:【你不要有压力。】是的,她怕王秭歆会因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压力。【只要听到了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你都要告诉我,不要怕是幻觉。】【你就那么希望我复原吗?】【我有什么理由不盼着你好?】【你放心,不管你能不能好,咱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这夜,杨可璐又是在她这里歇下。不知从哪本书看来的法子,她非要给王秭歆按摩耳朵的穴位,说是这样可以有助于恢复。不想扫她的兴,王秭歆只能由着她去。她闭上眼睛,想着旁的事情。之后,少见的,杨可璐睡得香甜,她反倒夜不能寐。无论如何屏息静气心都无法平静。注目着枕边人安睡的模样,王秭歆就这样看到天明。这是对她来说唯一有意义的事。
作为访客在女校的登记簿上完整地写出自己的名字,这是去年的刘倩倩难以想象的事。很难讲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站在门内回望去岁来时驻足过的那棵树,直到同样做完登记的刘力菲唤她,她才回神跟着往里走。树下虚无缥缈什么也没有。她第一次进入这里,但此刻的校园除了读书声也什么都没有,似乎一切杂乱的声响都被一道铁门隔绝于外。
时间还早,她们打算先转一圈。这里的模样没有太多的变化,所以刘力菲还能从往昔的记忆里,找出相应的部分为她一一介绍女校各处。默着转完,在教学楼跟前停下后,刘倩倩才用艳羡的语气说:“这里真是太安宁了。”
只有一人的考试不需要专门安排间教室,所以刘倩倩的战场直接被设在教师办公室。起先说好是插班入中学部,但张琼予和罗寒月看过她做的新卷子后,直接跑去提插班高中学部。也就是说,若能通过的话,刘倩倩很大概率会直接同叶舒淇和张润成为同窗。怕她心理负担太大,所以众人都瞒着这件事。
考试的氛围比刘倩倩预想中的还离谱一些。张琼予是连堂课,所以她的桌子成为刘倩倩书写的场所,而周围的几位老师则共同担任起监考。嗯,她要在一群人的注目下写完所有的试卷。前一日听说是这样的安排时,郑丹妮还嘟囔母校愈发不做人了!以前一个监考的都能吓得人心里慌张,那么多个一起,跟猫进狗笼子有什么差别?徐楚雯笑她是想着耍滑头才会害怕。
是,但也不完全是。主要那滋味不好受。彼时刘倩倩尚不明白有什么不好受的?等真的坐到这里,她才觉得郑丹妮说的一点儿不错。尽管她不想耍滑头,也没有可耍的余地,但这氛围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毛。所以她一拿到卷子就埋头苦写,尽量不跟那些人有任何视线接触。
但干扰并不是她不理就不会存在的。似乎是并不把这样一场考试当回事,又或者说,她们对她的态度本就轻蔑,所以没过一会儿就自顾自聊起天。像是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事实上她们的确是这样的态度,甚至认为这是无必要走的过场。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从夜校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来参考的。
她们认为上头肯松口纯粹是看在张琼予的面子。刘倩倩本人的资质究竟如何,这些人根本不屑于探究。她们宁肯花时间多聊一聊衣装打扮,或是谁的八卦韵事,也懒怠多瞧一眼奋笔疾书的人。
不过八卦聊起来难免会误伤无辜之人。她们对刘倩倩本人的态度冷淡,可却对她身上的旧事议论纷纷。没办法,要招这样的插班生进来,该摸的底细自然要全盘摸清楚,任课的都得心里有数才行。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沟通信息,却成了好事无德者的谈资。贱卖的寡妇,裹脚女,这样的字眼时不时从她们小声的议论里蹦出。倒是还没厚颜到能大声谈论的地步,她们还是会顾忌一下张琼予这个人。
笔顿好几下,这些话刘倩倩全听得很清楚。默了片刻,她抬眸看向那些面孔。原来像她们这般无不精致的装点下,藏着的也是同乡下村妇一般尖酸刻薄的丑陋。
写着写着,刘倩倩又想到女校对面的那棵树。她忆起了,她全都想起来了,在树下徘徊的自己是什么模样。那好像和她们口中讥笑的存在完全应合。看着面前的卷子,手握的笔,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似乎她们口中的她应该永远在那棵树底下躲着观望,而不是走进这里,坐在此处,写着这些她似乎没资格触碰的东西。
她的愿望,她的过去,她的现在和将来似乎都不值一提,应该如这世上绝大多数类同的女子那般早早步入预设好的轨迹。不应该跳出,不应该离开那棵树,不应该抬眼向上张望。她该淡忘这样一场梦境,离开这圣洁安宁的地方回到树的阴影去。
可是深切而强烈的不甘不允许她弃笔离去。上天从来吝啬,活于世间二十几年却只给过她两次选择权利的机会。第一次她迈出小镇,第二次她坐到这里。要从那般吝啬至极的神明手里抓取获得幸福的契机,就只能怀揣着不甘和对未来的愿景坚持下去。
耳朵又听见她们在说资质之类的话题。大抵是说她只是浪费时间,浪费别人的期待而已。她到底有什么不值一提的资质?刘倩倩也在心中自问这个问题。
又一道题解答完毕,翻过卷子,看着满是空白等她书写的题目,她突然释怀的笑。一无所有就是最好的资质。正因一无所有,所获得的全部都会是珍惜至极的宝物。被期待是幸福的事情。她绝不会轻易地辜负那些对她有所期待的人。
要回去吗?不。她是焦褐之上长出的花,要向阳,要生长,不要再回到树下。又解完一题,她满怀自信地回答自己。
“好少见你会这么紧张。”抄着手,杨媛媛注视刘力菲。
“很明显吗?”
“不然呢?”
“我说只有一点儿你信吗?”
“信不了。”杨媛媛往里拐了下胳膊,“除非你先把我撒开。”
“我这是站久了累。”刘力菲仍不撒手。
“哎唷!你们几个家伙不愧是从小玩到大的,口是心非的犟嘴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我对她有信心。”像是自言自语那样,盯着那扇窗户,刘力菲说。
“放心吧。大伙儿都有。”杨媛媛笑道,“我已经等吃学酒了,你记得到时候办两席啊。”
“能成自然少不了请客,你说她会紧张吗?”
“兴许没你紧张。”
“我对她有信心。”
她又念一遍这句。似乎能从这一句里汲取无限的力量坚定这个信念。有点感慨的呼出一口气,杨媛媛说时间过得真快。满打满算,一转眼,倩倩来此都一年了。
稀里糊涂的,日子明明都差不离的过着,怎么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推敲却已经年?是啊,该回来的也回来了,该相遇的也都汇于一处,似乎每个人都朝着圆满的愿景去。刘力菲深深地为如今的生活感到欢愉。也许这就是生活最美好的模样了,她想。一件一件地说起过往,在畅意的笑声里,烦恼和焦虑都被冲散殆尽。
也许时间的本质是海市蜃楼,她又想。若不刻意地提醒或者回忆,许多的事都只恍然若昨日,分不清楚。每一件都是如此,只有认真去想才会发现白驹过隙。下课钟响起,惊得刘力菲身躯猛然一震。好似寒山寺的一百零八响钟声也穿过记忆的洪流再度入耳畔。是啊。真快。她已暗地里喜欢她很久了。沉默和钟声一起荡漾着,她久久地望着那扇窗。
叶舒淇跑下楼来探问,听说还没结束,她跟着有些焦急。那滋味不好受。她也是经历者。没有人能进去帮助刘倩倩。她们只能止步于此,只能暗自地期待有好事发生。再次钟响,她快跑上楼去。张琼予问如何?她摇头说还在继续。那就继续等待。人总要学会和擅长等待,她说。
刘倩倩不知道时间,没有概念,只有这道钟声能提示她时间的痕迹。和刘力菲一样,她下意识想到寒山寺的一百零八响。唯一的区别或许是这里的钟声没有那种无可奈何之感。只还剩一篇文章没作,时间尚算充裕。
但她的心神被钟声引走,脑海里想的全是枫桥上的那个拥抱。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她突然在意起刘力菲没有吐露的真心话。被一百零八声掩盖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否也是她无可奈何、无法言说的东西?看一眼办公室窗外静谧又耀眼的暖阳,她知道此时此刻刘力菲正在外面等待,只是不知这钟声会令她想到什么?
思索片刻,她提笔按要求开始写文章。起势并不丝滑,有点磕磕绊绊,但到底还是写了出来。不过写文章和生存是类同的事。过了最难的开头,无论好坏一切都会丝滑流畅下去。她觉得很神奇。过去的自己绝不会想到有一日还能这般作文章。笔尖不断地挪移,沙沙的声响一直持续着将所思所感全写下来。
当她觉得思考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之后,刘力菲说她有向外的动力了。那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层意义,而今恍然大悟,果真是让人由内向外更迭的动力。她当初也是这样吗?刘倩倩想。落笔的速度更快一些,她有点迫不及待去向外面的她求证这件事。
指针指向还有最后十分钟的时刻,一直无视她的女人们总算开口像模像样地提醒时间。但这对刘倩倩来说已不重要了。拧好刘力菲那支老旧的钢笔,握着它,她静静地单手翻看那些已完成的东西。毫不夸张地讲,她有种耗尽全部心力的感觉。这些薄薄的纸页像是一道桥,托举承接的是她的过去和未来。它不会是枫桥,她想。
指腹摩挲着钢笔的轮廓,八分钟,她听见她们说。落笔无悔,不做检查和更改。在流逝的时间里,她又回想起那一晚的光景。这不是刘倩倩生平第一次思考,但却是她第一次静下心去思考刘力菲。到底是什么呢?她欲言又止的究竟是什么?结束的钟声响起,在那激荡的回响里,她终于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你要喜欢我久一点。她说,你不要怪我喜欢你。
“如何?每个问题你都有答案吗?”收走她试卷的女人随口问。
“有。”她语气坚定地说,“每一个都有。”
“有好好检查吗?”
“万一选错或答错的话,也许你没有机会重来。”
刘倩倩再次看向那扇窗户,光无疑就在那里。落笔无悔,她笑道。
批改是立刻进行的,张琼予要避嫌不能参与这个环节。作为陪伴,她同刘倩倩一起在办公室里等结果。原本以为她会紧张,但看上去似乎真是门外的那个要更焦虑一些。张琼予很了解自己这群共事的同僚。因此她仅通过察言观色就预估出了结果。答案是肯定的,她微微一笑。
为自个儿今后要多一位学生感到高兴。不多时,结果评定出来了。同张琼予预想的完全一致,刘倩倩顺利通过了这一次考试。当听到自己将插班到叶舒淇班上,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跨过的是一条怎样的桥梁。她激动不已,尽管有些意乱心慌,但心底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喜悦。走出办公室,看见等在外面的几人,她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她尝试奔向站在光晕里的她们,但步子仍不顺畅。可是没关系,她伸出手就能拥有最热烈的回抱。
“没辜负你们。”被刘力菲扶住的她说。
情难自抑地欢呼,叶舒淇跟杨媛媛拉着张润一起给她道贺。刘力菲同她们一样激动不已。像是高兴坏了,她突然抱起刘倩倩欢呼着转圈。再没有什么比这刻更有意义,多么鲜活的人啊。咔嚓一声,张琼予用郑丹妮的相机拍下这一幕。
她进不来,只能在门口和罗寒月蹲着等。规矩么,哪能一下来这么多家属陪考呢。倒是之后开家长会的话,她们可以商量着轮流来。只是为这一名额,几个人争破头。刘力菲想独占,立刻便遭到罗寒月三人的强烈反对。无他,只是因为从前她那家长席也是她们三个轮番坐的!那时坐得,今后也就坐得!休想一人全占咯!当然,张琼予自动丧失了资格。毕竟身份升级做人家老师了,还怎么好坐在下头听讲呢?
“别争啦,还有好多东西要买呢。”叶舒淇拽她们,“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嘛!”
“哦!是!”
一拍脑袋,郑丹妮说还得买书啊笔的。等刘力菲交完学费出来,她们又跑去给刘倩倩置办上学用的东西。罗寒月她们三人的架势一向都是买最好的。刘力菲通常是能用即可。但一改往日作风,这回她挑的全是好货。瞧瞧,真是只会把钱用在刀刃上。但跟着来就不可能让她一人掏钱。说是庆祝也为添一份心意,一人挑一样,谁也不许争!
这天晚上刘倩倩第一次独自在家等刘力菲下课回来。本想仍跟着去夜校,大伙儿都说她今日辛苦,要好生歇息一下。毕竟明儿开始就是正儿八经的女学生。第一日上学可不能出差错。于是乎,她只能在家里坐着休息。把明日要用的都放进布包里准备好。摸着那鼓鼓囊囊的包,她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走出房间坐到小院儿里,凉爽的夜风,清新的花香都让人倍感舒适。
今晚有月亮。她抬眸看着月亮的一角,心里默默想别的事情。她记得第一次迈进这个小院时,它原本的模样。不过一年的时间,它发生了不少的改变。刘力菲为她添置了许多的小玩意儿。那些花,那些她们亲手种下的种子全都开出了美丽的结果。但她们不知何时在彼此心中种下的种子也会如此吗?
伸手抚摸娇嫩的花瓣,她浅浅笑着,想不到答案。她只是在心里这样想。又或者说,她第一次把刘力菲放到另一个层面的意义去思考。云团涌来将那弯月缓缓吞噬,刘倩倩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月亮也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漫长的梳理过程像是演独角戏。等刘力菲回来,她才找到共鸣。
“夜校那群人听说你考过了,一个比一个高兴呢。”边放书,刘力菲边笑着说。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她笑着点头。
挨着坐下,刘力菲问她在看什么?月亮。但抬头却什么也没有。不在意地笑笑,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刘倩倩没有把考试时听到的告诉任何人。她不希望自己在乎的她们为不值得的事生气。
刘力菲今晚的兴致颇高。她难得的说了好多话。不过基本都是围绕着让她在学校和叶舒淇、张润一起。自己人么,有个照应更让人放心。实在有什么事就去找张琼予或者让杨媛媛来带话。总之,希望她不要有顾虑。只管安心地走进那扇门,好好做她一直想做的事。
“今天的钟声跟寒山寺的好像。”看着她的眼睛,刘倩倩轻声说。
“嗯。我也想到了。”刘力菲缓缓点头。
“时间为什么会过这么快呢。”
“大概是想让人更珍惜眼前能把握的一切吧。”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刘力菲说,“寒山寺都过去半年了,你说,这日子是不是真的好快。”
“想跟你一直就这样待下去。”刘倩倩小声说,“也许是因为...因为你我互相伴着,所以才忘记了时间的长短。”
“我也想。”她笑道,“我想把时间什么的都忘干净,只这样一直跟你在一块儿。”
这是她的情话,刘倩倩在心里想。也许这是个问明白的好时候,可喉舌却发不出声来。一直到月亮重新露出云团之外,也没能开口。她只是笑着,一如既往地靠在她的薄肩。需要谨慎一点,她想,需要试着以喜欢的心情去和她相处之后再谈论这些事。
人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只稍微改变一点儿感受的角度,似乎一切都发生变化。连入睡时耳朵紧贴她的胸前,倾听那颗心脏的跳动都变得让人着迷。但她们真的可以吗?想要一直这样待下去,她想这是两个人互道的情话。
风儿吹了一阵儿又一阵儿,夏暑散,秋意浓,八月十五月儿圆。戏院跟前,杨媛媛和郑丹妮、陈珂、叶舒淇拿着买好的戏票分发给众人。十九张呢,一个人分要累死。说是给徐楚雯初次登台撑场子,她们把能喊的都喊来了。
光罗寒月这边就占五个人。阿若就不必说了,706放假,李姗姗和她两个室友也一道来了。朱怡欣拉了曾艾佳,龙亦瑞请了杨可璐和王秭歆,张琼予拽着洪静雯和张润。好家伙,卖票的一听刘力菲张口要十九张,打戳都打得快一些。
今儿是拼盘,徐楚雯和她的同门与别的团拼唱一场。说是关起门来也练了这么些时日,该出来试一试场。因是拼盘,并不能唱整出戏,只排几折。但这也阻碍不了大伙儿来捧她场的热情。
她们戏团排的是《游园惊梦》一出常见到不能再常见的戏。但常见就意味着不容易出错。师父原本是打算让徐楚雯唱春香。这青衣与花旦么,无论戏里戏外,按身份来说,后者都更应徐楚雯一些。她可不是小姐命。但最后师父还是点了她唱杜丽娘。原因么,除她自个儿争气,能学得完两个角,更多的是给足郑丹妮这帮人面子。
都是人精,一知晓她跟哪些人相熟之后,该卖的脸面当然是少不了。可能不能撑得起,有无本事霸住场子唱好这一出,那就是徐楚雯自己的事情。说来也是有趣,丫鬟身却心向小姐命,又长那么一副好模样。也不知是人唱戏,还是戏演人呐。
“嚯,咱们十几个人把前排都包了。”回头望一眼,郑丹妮小声问叶舒淇,“怎么样?紧张吗?”
“不紧张。”叶舒淇倒是坦然,“她每日回来都会唱几句给我听,我知道她练得好,所以不紧张。”
“你倒是有福。”张琼予笑道,“我们还得买票才能听。你直接回家关起门来假装怄气,她便会哄着你给你连唱好几折。”
“是有福,我们谁也享不了这个福。”龙亦瑞跟着搭腔。
“我哪里用装什么,只用等她就好。”
“这就炫耀上了。”张润笑她。
“有能炫的当然就要炫啊。”叶舒淇理直气壮地说。
“嘘嘘嘘!”
杨媛媛赶紧提醒她们要开戏了。人多,坐两排,又各聊各的。她得这边喊一嗓子,那边又拉一下,也就罗寒月她们那一块静点。郑丹妮话最多,拉着陈珂就说个不停,要喊好几回才安静。开戏的梆子声响,别人的先一出一出轮上。
细细听着,张琼予小声跟洪静雯说还是这些好,不像那御碑亭专怄人。只要不是御碑亭什么都行,张润跟着点头。比三味线好听,洪静雯说。
706的三个只李姗姗兴致高,白豹和兔狲偷偷打两个哈欠。怕说话吵人听戏,她俩极有素质的在彼此的掌心做敲电码的动作偷偷开小差“聊天”。阿若见了好奇得不得了。一直让两个姐姐教教他。罗寒月歪靠在李姗姗身上,某人的腰杆子挺了一整场。李姗姗有种来练坐姿的错觉。
她们前面的杨可璐和王秭歆更是安静。耳朵听不见,但可以看看唱词再看看人家走台,倒也不算毫无参与感。杨可璐还贴心地给王秭歆一行一行地指念白,像是一定要她不错过。这人还挺仔细,杨媛媛想。
她和龙亦瑞挨着她俩坐。看人家凑那么近,瞧着亲热,她也想挨龙亦瑞近点。谁知一凑过去,人就用指头抵住她胳膊,摇摇头,说是挨近了热。看朱怡欣一直忍笑,杨媛媛问她怎么了?你俩这是同姓不同命,朱怡欣笑道。我真是贱!居然还问一遍!她嘟囔起来。瞥一眼这边的响动,曾艾佳又把视线挪回台上。
转过头,刚还在笑人的又握上她手。自然地轻轻捂住了,曾艾佳低语说下一出就该是了。《游园惊梦》讲的什么?刘倩倩小声问刘力菲。后者刚欲张口作答一二,随着一句:“进得园来,看画廊金粉半零星。”叶舒淇等了半场的“杜丽娘”可算是来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盈盈步亮相,徐楚雯一眼便看见台下的叶舒淇。叶舒淇很开心地朝她笑着,还用力拍掌。有她带头,十来号人都坐端正了,开始认真看她演出。
见大伙儿都在,徐楚雯心里一暖。原来大家真的都会想着她。小锣声清净,不如金鼓那般喧闹,听得人十分舒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手中的扇子打开了,徐楚雯拿它摇摆着跟丫鬟并肩走云步。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小姐,随我来呀。”
“闲凝眄。”
“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这便是《游园》”
刘力菲低声同刘倩倩讲。点点头,后者专心地听着。徐楚雯真的悟出来了,叶舒淇想。不经意的一个对视,眼波流转间,她被她满眼的愁绪勾走,竟是看得痴了。
二人之前谈论这出戏的事。躺在一张床上,她蜷在徐楚雯怀里听她讲戏。说是师父只夸她能唱完了,并不说她能唱出了韵。无论如何苦练,始终都差那么一重韵味。向师父讨教,她却问她有无春心暗动的时刻?一摇头,师父便笑了,说她唱不出才是应该的。
“为什么应该?”
“我也不懂。”她苦笑着摇头,“师父说只有把自个儿当成角色才能唱得出神韵。”
“你是杜丽娘,要有韵味岂不是要寻一个柳梦梅?”
“我给你当怎么样?你想着我唱,兴许就唱得好了。”
“《游园》都唱不好,如何唱《惊梦》?柳梦梅后头这一出才上来呢。”
那一日她带着忧愁离开,又过几日,她说她弄懂了。《游园》,满目皆是春光好,可看完却只更添愁绪暗恨。春光一般美好的人儿却始终寻不得心上人。再姹紫嫣红开遍,落到别有幽愁暗恨生的人眼里都只是“断井颓垣。”
《游园》《惊梦》现实与梦之间全是矛盾。梦中的情人只存于梦,这般爱情如何能不忧郁?问她是怎么悟出这些的?她只说又去细问了师父。而那一夜她留在叶舒淇身边,纵使看她睡下了,也没和往日一般离开。约莫几个小时后,睡着的人幽幽转醒。见她仍坐在床边,叶舒淇心疼地立刻拥住她。
“怎么了?”
“我只是想更明白了。”她哑着声说。
“还是为那一出戏?”
重重地摇头,徐楚雯抬手揽住她。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寻找慰藉,她窝在叶舒淇怀里蹭她。两人一直亲密无间。但这是头一次叶舒淇感到她有化解不开的心事。依偎着又将睡去时,徐楚雯轻声问真的可以想着她唱这出戏吗?当然。摸着她的头发,叶舒淇更贴近一点儿。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睡去巫山一片云。挨着她的耳朵,徐楚雯似梦语般道。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叶舒淇看着柳梦梅抱起她的杜丽娘下台。此时花神又跳出来做间人。说是这二人将来有姻缘之分。小姐游春感伤,秀才入梦惜玉怜香,共赴云雨十分欢幸也。如大梦惊醒,叶舒淇终于听懂了。心砰砰跳个不停,她仿佛倒带一般回想着那个晚上。
是入戏太深还是什么呢?她真的当她是柳梦梅吗?可这唱词却不是杜丽娘的词啊。视线再一次对上,她从她的杜丽娘眼中看到了满眼的爱意。再次毫不意外的,叶舒淇又沦陷进去。仿佛那眉目传情的接受者本就是台下的她。
一幕一幕接着演,听至山桃红,叶舒淇的脸变得滚烫起来。所幸四周的人都专注于戏,无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她该是柳梦梅才对!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心情竟突兀地开始幽怨,她妒忌那个与她携手的人。当徐楚雯再次看来时,她又为自个儿这不着边际的妒忌感到心慌。但难以抑制的,她完全代入进柳梦梅的角色里。
再稍一回想那个晚上,脸的温度不觉间更烫了。她才是她的柳梦梅,她与她才该共赴云雨欢幸。心乱如麻,叶舒淇愣愣地看台上。视线追着徐楚雯不断游移,头脑如梦般想着不该想的场景。
能够解衣衫,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团成片的都该是她才对。咚!一声小锣重重敲,惊梦醒,叶舒淇像是逃脱了梦魇般颤着连呼出几口气。下意识看向台上,徐楚雯用担忧的目光正注视自己。戏里的梦中人醒了,戏外的却沦沉其中再无法自拔了。
“好戏。”下台后,女人毫不吝啬地送上夸奖。
“师父,这一次有神韵了吗?”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悟的?”
笑了笑,徐楚雯闭口不答。女人看了她一阵儿,随后便不再追问。
“你天赋不错,这青衣戏唱的可以。”
“谢谢师父。”
“去休息吧。”
望着她往后台离去的背影,女人想起了她最后一次来问这出戏的时候。她问若是有动过心,却是无法在一起的人,那么演戏时想着那人能唱得好吗?越爱而不得越会唱得出神入化。她送以这句作为答案。
游园惊梦本就是一场梦,越是现实求不得,就会更造梦寻情。越是对那人梦寐以求,这戏的滋味就越好。你能不能成为她,只看你有多想引那一位痴儿入梦。这出戏完成得相当精彩。或许她在举手投足间,真引了谁一同入梦吧。但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谁又说得清这一场春情呢。
“都来坐好,咱们拍张相!”
散场后,十几个人都没走,全等着徐楚雯出来一起合影留念。大伙儿都夸她这戏学得真不错。无论身段、手势、唱词,全都让人眼前一亮。看得出来是下了苦功夫的。今后说不定真能成角。勾着她的肩膀,郑丹妮笑着说苟富贵勿相忘。
按说好的,二十个人排坐在观众席上,中间留给徐楚雯和叶舒淇。郑丹妮请她师父帮忙按快门。但这么拍又觉得背景杂乱。女人提议不如都上台坐着吧。一出好戏能成也离不开好观众。观众应当也上台坐一坐。这提议不错,二十个人往舞台去。
站上之后,叶舒淇才发觉徐楚雯演出时应该是特意看的自己。因为她站的位置正是她之前表演的站位。若不是有意为之,她们没可能对视。手被她紧握着,听女人的指挥一起坐下。她小声地对她说:“你今儿唱得真好,我都被你带入梦里去了。”
“我想着你唱的。”她笑道。
“嚯,你这朋友是不少,取景框都差点框不下了。”
“我很幸运嘛。”
“我们都是幸运的!”郑丹妮喊得最大声。
女人调整了一下位置。将眼睛贴近取景框,看着这群在聚光灯下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曾几何时,她也被如此多在意的人环绕过。而今么,呵一声,她摇摇头,专心挑选最好的角度。三、二、一!找准最好的时机按下快门,她想抢在时间的前头,用心留住这一张张鲜活又靓丽的笑脸。
十三
上
在706门口抬手频频看表,郑丹妮的腿有些站不住。比预定的时间已晚了个把小时,她不知道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运输从战场下来的学生兵们的车子还没到?
今是惊蛰,正月的最后一天,不刮风的时候也还是会冻手。自一月底开始的战事终于在几天前宣布停战结束。最初还想着过年前能了结,谁知一打几个月,闹到正月末尾才肯让人踏实过日子。
数月以来热门的话题皆关乎于战事,连出门买菜都能听见摊贩议论几句。到底还是距离近了,不像从前隔得远。这一仗是赢了,但而今的东北已全落入敌手,还建了个劳什子伪满,还不知后面将要如何。转身朝后走去,她挨着一起来的罗寒月坐下。
过年的那几日里...
上
在706门口抬手频频看表,郑丹妮的腿有些站不住。比预定的时间已晚了个把小时,她不知道路上出了什么事,怎么运输从战场下来的学生兵们的车子还没到?
今是惊蛰,正月的最后一天,不刮风的时候也还是会冻手。自一月底开始的战事终于在几天前宣布停战结束。最初还想着过年前能了结,谁知一打几个月,闹到正月末尾才肯让人踏实过日子。
数月以来热门的话题皆关乎于战事,连出门买菜都能听见摊贩议论几句。到底还是距离近了,不像从前隔得远。这一仗是赢了,但而今的东北已全落入敌手,还建了个劳什子伪满,还不知后面将要如何。转身朝后走去,她挨着一起来的罗寒月坐下。
过年的那几日里,郑丹妮照常去各家串门拜年。刘力菲那儿一片太平,关起门来的小日子过得极悠哉。唯一的变化只是她开始花更多时间给刘倩倩开小灶补课。这是罗寒月提出来的要求。小灶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才开,反而是因夜校的好多次测验她都拿下第一名,就连叶舒淇的期末试卷给她油印一份做,张琼予改评下来的分数也还算可观。
为了测试她如今的真实水平,刘力菲还特意上叶舒淇家借了好些旧卷子誊出新题给刘倩倩做。罗寒月和她以及张琼予一道看交上来的答卷,得出的结论相当一致。她们都认为刘倩倩目前的文化水平该脱离夜校的层次去更高一级的正式学校。
这是个大喜事,也是整个年节里唯一一件让众人感到高兴的事。她们顺道给徐楚雯也测一次,结果并不及刘倩倩的好,但也算是脱盲成功,相信假以时日也能更上一层楼。这样的结果并不使人感到气馁,相反的,徐楚雯还挺高兴的。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聪明,但有这样的成绩已算不辜负叶舒淇的期待,如此便心满意足。
比起自个儿,她倒是更关心刘倩倩要怎么才能上到那一层阶梯去?成绩只是一方面的问题,年龄和学费才是关键。后者有大伙儿慷慨解囊,倒也不必太忧心忡忡。可比其余学生大出好几岁的年龄,想要融入进去还挺艰难的。学校很有可能出于对这方面的考虑拒收她。
张琼予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问题。不就是打点一下的事吗?这看似是个难题,但对于她们来说是完全不需要顾虑。人情若说不通,用点关系也未必不行,最重要的还是能通过插班考试。这艰巨的活就交给刘力菲执行。
大伙儿讨论的热火朝天,甚至已开始争谁来出学费的大头,刘倩倩却暗自忧虑起来。她知道城里的三所学校只有女中肯接收插班生。除了高昂的学费之外,对非正常转学插班的学生招募条件也很苛刻。她并不觉得自己能通过测验。除开这些,她们都没有想起她还有腿疾的事。超龄加上残疾还有高到吓人的学费,全都能使她打退堂鼓。
一年十三块现大洋的学费。从前听叶舒淇讲的时候并没有一个很实际的概念。她只知道那是很多钱。当初刘家买她冲喜花了两块现大洋。虽然不该这么换算着做比较,但在当时听见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笔钱能买快七个她。按刘力菲的饭馆子如今的收入去折算,也得要不吃不喝近四个多月才能凑够这笔钱,还得是非淡季的时候才可以。
尚记得第一次踏足这里的时候远远看着那所学校,只觉得像做梦似的,这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地方。直到听见“入场”的价格,她才醒悟做梦也是需要资本的,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靠近美梦。她只能是个旁观者。能从那个地方走到这里,隔着围墙看一看已是奢侈一场。不再是个文盲,也过上了安宁的生活,她真的有必要去涉足那场昂贵的梦吗?沉默地看着院子里的众人,刘倩倩想不出答案。
“想什么呢?”叶舒淇凑过来问她。
“就...就像现在这样不可以吗?”
“啊?什么?”
“我是说...真的有必要再往上吗?”
热闹的院子顿时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好像是吧,即使是出于善意的行为,事实上也的确没人问过她的意见。似乎都默认这是理所应当该更进一步的,甚至都觉得她也会想更往上走一层。看上去这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在为她着想,可却没有人真正询问过本人的意愿。
在她们眼里值得忧虑的只是考试本身而非其它的东西,下意识就忽略了许多。有机会的话会不想去吗?大概不会有人不想。但若说有无必要,这就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从够用的角度来说确实可以了。不过么,人生只是仅仅够用就可以的吗?话不能这样直白地问。思索片刻后,罗寒月问她有书念的时候会感到开心吗?她不假思索地点头了。
“能让你感觉开心的话,这就是必要的事情。”
说完这句,刘力菲回房间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薄本。这些年赚的钱除了日常开支留用的,其余全存在北大街的银行里头。不用任何人帮着分摊,这钱她掏得起。
自打还完欠这几个家伙的钱外加盘铺子之后,一毛一块攒下来的其实只是作为将来养老的资本,她再没什么需要大开支的地方。有这样的好机会当然该把握住,至少不能是钱的原因放弃这件事。
“其实没必要有那么大的负担啦。”
郑丹妮跳出来和缓气氛。反正是先考试,考得过,那就说明有本事继续读,凭什么不念?考不过...考不过也没什么所谓,没人会因为这个怪罪她。总得要试过再说吧。试都不试就放弃的话,未免有些可惜。她当初肯冒那样大的风险走到这里来,如今见识也涨了,人也更厉害些,该是更有继续向前的底气才对。
就这样,在大伙儿的鼓励和劝说下,刘倩倩终于肯暂时打消顾虑专心投入到书本上去。当然了,最能激励到她的还是杨媛媛。这人不讲大道理,只抬手一个一个地指院子里的人。
这个书念得多,所以能当医生,每个月好多钱;那个书也念得多,做老师也收入不菲;当记者的,要是没乱花钱,每个月也看得过去;书念得没这么多的,但有文凭傍身也可领些公家差事,收入也比卖苦力的泥腿子强。是啊,哪怕不跟罗寒月比,她们家三个人加起来的月钱只堪堪能抵得过郑丹妮半个月的钱。可也好过许多的人。
在这个满大街文盲,读书人不多的时代,能摸着书本就半只脚踏进比别人好过的行当里头。念越多,学越好,再加之一些些的人情世故做辅导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嗯,话糙理不糙,这就是最实际也最直白的好处。过年这几天除了串门之外,这两人全关起门来补课。
往常的年节,郑丹妮都是在刘力菲这儿过。今年晓得情况特殊不好去扰人补课,于是屁股自觉挪窝往另外几家跑。去张家拜年领了两个大红包,跟着吃一顿大餐又同张琼予和张润出去逛半日。在这家看见张润时,还以为当教书匠的过分到让学生过年都不清净,需得上门挨说教。这时才知道原来她二人是亲戚,名正言顺的姐妹。想占占人家便宜,她说张琼予跟自个儿一向姐妹相称的,让张润也喊一声姐姐。能答应吗?必不可能的。张润装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理人。看郑丹妮栽跟头,张琼予笑得格外大声。
“你别看她这个样子,人家心里可有主意。我都不一定能唬她做什么,更别提你了。”
“该说不说,你们张家人的基因真不错啊,长得都这么好看。只是你俩性格也太天差地别。”
“都像我这样子,你招架得住吗?”
翻个白眼,大过年的也不好骂人。还用问?一个就够折腾人,再弄来一个还活不活了?但实话实说,这对姐妹花放在一处确实相当养眼,任谁都会忍不住驻足欣赏。啊,大抵是红玫瑰与白玫瑰吧。还是开得最俏丽的和仍含苞待放的。
喝茶聊天,想起之前的事,张润问张琼予那位姓洪的朋友脱险了吗?没想到她还记挂着。后者摇头,说是战事未定,尚不能安,只偶然有书信寄回。噗嗤一声,郑丹妮笑得喷茶。坐她对面的张润则是一副大受震撼的表情。真怪不得人会如此失态,纯粹是因为寄来的信太好笑。
嗯?她怎么知道?
嗐,洪静雯故意把信的收件地址也改成兴民夜校。等张琼予收到风赶去,大伙儿都在那里等着看热闹了。内容当然不会全告诉她们,只把最末的笑话宣之于口。录像胶卷?想都不要想!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让洪静雯看见那种东西。头回看她这样气急败坏,郑丹妮忍不住问人家怎么知道的?嚯!原来是李姗姗全抖落出去的。
比她大方些,罗寒月的信让大伙儿都传着看了一通。谁能想到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会阴差阳错凑到一处去。但李姗姗写信比洪静雯更好笑。除一二件正事外,其余通篇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跟唠家常似的,什么都想唠一嘴。遣词造句幽默得很,读来妙趣横生,有种她在费尽心思博人一笑的滋味。也对,毕竟是去那种地方,记挂着的人心里总会难过。郑丹妮想,如果是自个儿的话,这信估摸着一点儿隐忧都不会写。
谁不希望收到信的人可以安心呢?薄薄的纸页承托起的情感太重,五六页纸并不能道尽。可它能供人反复细读,挖掘藏在字里行间的情绪碎片,一个鲜活的模子又跃然纸上。
李姗姗在信的末尾声明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写信。互相传阅过,大家都说怪不得。内容太杂,又跳脱极了。估计第一次写不太熟悉章法。她还想给自己留点脸面呢。洪静雯却在给张琼予的信里将她卖了个一干二净。原本信只有一句干巴的话,说是她连头都不会开,还得仰仗自个儿手把手教。除此之外,她喊张琼予多留意一下罗寒月读信的反应。若是尚可的话,记得帮她同人家邀功,反之,则不必再把她给供出去。反应么...薄薄的五六页纸已在人手里反复翻好几遍。读了又读,罗寒月叹息道:
“这信怎么这么短。”
“这还短?”郑丹妮愣住了,“你当年山遥路远的就来一句话,人家比你多这么多!”
那么对比这信确实有份量,可罗寒月始终觉得太少,好像没读几分钟就到尽头。也许信的长短是根据读信之人的念想来的。她们嫌不着调的,过于杂碎冗长的,真正用心惦念的人读,再多都只嫌不够。旁人无法理解其中滋味,只不过是还没有能这样去想念谁。且这封信本身也是与众不同的。它不是像洪静雯给张琼予的带着点调情意味的平安信。
一个在世上没有可供报平安的人寄出的信件,它的本质就是一封家书。一封想起她就会有想诉说的心情,话匣子一开,什么都想多讲一讲。怕她担忧又怕没那么在乎,希望她想又不希望太牵挂。所以走笔跳脱,所以上下不连贯。写再多也无法言辞准确的表达那份想念的心情。每写一句话,李姗姗都会懊恼自己怎么不是个文采斐然的诗人。她只会用简单的词句去流水账似的写东西。明明“我想你了”就四个字,直至写无可写了,她也没好意思把这句添上去。写好的部分怎么读又都词不达意。看来等回去之后得多买几本诗集和小说好好陶冶一下。
“你要写回信吗?”张琼予问她。
“当然要啊。”
“好吧,那我也写一写吧。”
听起来是勉强为之的语气,可谁也不知道早在收到第一封信时,她就抽时间唰唰赶出回信,想着第二日寄出。到邮局跟前又改主意调头回家,她不要理睬这个没口忌的家伙。这次“石沉大海”,下次才会收敛些。可脑袋一挨枕头又没由来地担心如果没下次呢?下次,明天,以后,将来。这全部都是建立在太平之上的假设。如果...如果...翻来覆去挣扎半天,她又换衣服出门去找邮筒。夜已深,离家最近的不过也就四五百米的路。寒风呼啸而过,打个冷颤,她暗笑自己又在自找麻烦。
可好像与洪静雯有关的一切都有她自找麻烦的影子。
追溯到二人第一次见面,北海道的堤岸边,被指错路的洪静雯向她求助。张琼予一眼认出她是中国人,但这位同胞似乎没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只见她快速翻小手册,用磕磕绊绊的日语重新向她问路。得不到回应,这人又开始用手比划,试图问出正确的道路。可不管何种方法,眼前的人始终一语不发。长叹一声,洪静雯小声嘟囔日本人真可恶。乱指路就算了,装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看来不能仅靠外表揣测一个人的好坏。正如此刻,这位外表看起来纯良的小姐就不是个肯朝她发心善的人。抬腿转身欲走,她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
“嘿!”
“眼神这么差,怪不得分不清路。”
“你连同胞和外人的差别都分不清,上当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洪静雯惊讶地转头,看见她捂着嘴正笑个不停。是想做好人指路的啊,可她偏要把自个儿认成日本人,当然就不乐意再开口帮忙。从对方冒第一句日语开始,她就差点没绷住,忍笑忍得险些嘴角抽筋了。并不是装听不懂,而是她怪异又磕巴的口音把一切词句都变个味道,像是在听另一种语言。见人努力这么半天也没旁人来寻她,张琼予觉得更好笑了。这样的水准也敢一个人跑出来晃荡。异国他乡也不怕出什么事。
那时是她主动上前牵她的手,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往正确的方向走。一开始是并行,转上小道后,洪静雯只能跟随其后,迈出的每一步都落在她先留下的印记上。
海风使细雪翩翩起舞,薄薄一层附着在两人的帽檐。呼出的热气雾白视线,眼前她的身影有些朦胧,明明仍被紧握住手,可洪静雯却觉得快要抓不住她。雪花纷飞里,不慎一脚踩滑,张琼予狼狈地跌倒,连带着身后的她一起在雪地扑腾出两个人形坑。
翻身仰面朝天,互相对视一眼,竟是谁都没有想站起来。是洪静雯先发出的第一声笑,她紧随其后。漫天的细雪落在脸庞,片刻后,张琼予又朝她看去。闭着双目,像是很享受似的躺在这里,细雪绒绒积在她浓密的长睫之上。
在这纯白无声的世界,耳朵能捕捉到的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重重呼出一口气后,翻身坐起朝自己伸手,洪静雯自报其名。再次握住她手,二人便成了这趟旅程中的限定游伴。
路灯底下的邮筒看上去孤零零的。呵着气,张琼予站在边上休息。这是座不会下雪的城市,冬日只有无限磨人的湿冷。来时路上想,若相遇的当时一直保持沉默,绝对就不会再有之后的雪地漫步以及一场同游,更不会有名为以后的羁绊缠绕上两人。看着从包里拿出的信封,她仍在想还要不要这样做?默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那封信终究还是塞进了黑洞洞的方口。
没什么别的意思。写都写了,来都来了,对吧,总不能又这样回去。像卸下一桩心事那样,回去的步伐都轻快许多。其实里头也没写什么,何必纠结这么久?她笑话自己拎不清。入睡前还在盘算这信什么时候能到人手里。
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却听仆人说邮差退了一封信回来。怎么可能?她惊讶不已,忙追问原因。仆人说忘贴邮票。捏着信的一角,张琼予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处空白看。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哦,是了,原本一开始要拿去邮局的。人家自己会把一切都算好了再贴邮票。直接丢邮筒里就得自己都弄好。失策,太失策了。于是乎,这封恼人的信件就被她塞进抽屉。太丢脸了,她绝不肯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你俩不是关系不好?怎么还要给人家回信。”徐楚雯纳闷地问。
“她不仁,我不能不义,这叫以德报怨。”
张琼予面不改色地答着。除了稍反应慢半拍的她,其余人都看出来这两个家伙压根不是什么仇敌。之前的那些说辞不过是缓兵之计。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又默契地装作无人知晓陪她演,就等着看这层窗户纸什么时候捅破。
把信纸都要回来,罗寒月试着把叠起的纸张重新放回信封。中指和拇指捏住侧边使它鼓起,往里放纸时,她的动作突然一顿。见状,旁边的陈珂问她怎么了?大家都围过来,全往信封里看。哎?怎么这信封内皮上还画着画呢?
“这不是画。”陈珂纠正徐楚雯,“这是密码。”
“你还懂这个呢?”郑丹妮有点困惑地问,“道士知道这么多?”
“托诸位上次半夜三更敲门的福,算子我又多了点见识。”
哦,也对。上次张琼予玩那一场游戏时也用了摩斯码打孔做基底。当时讲给她听过的,怪不得有印象呢。这人脑子真好,要搁自个儿早忘到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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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排奇怪的符号,叶舒淇忙向她们求解。可惜,记录对照表的本子不在这里,所以连罗寒月本人一时也无法看懂。这个谜团留给她自己回去解开之后再告诉众人。不过这个李姗姗也真是的。把它藏在这里,要是不注意谁看得见?几大页纸的话都明晃晃写了,怎么偏还藏着掖着一句?
回去路上郑丹妮一直在猜解出来会是什么?陈珂说不用费劲去猜,反正罗寒月会跟大伙儿说的。那可不一定。万一是什么小秘密呢?就这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临时改变主意非拉陈珂回公寓翻对照本。这点记性是有的,她把看到的符号找纸重新画出。一停笔,陈珂就摇头,说是画错了一处。重在纸上做修改,她说这才是对的。
“你不会真是什么过目不忘吧?”
“没啊,只多看几眼就记下了。”
“我知道了!”郑丹妮露出了然的表情。她说陈珂一定也是因为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才暗中多看几眼。
“就当是你猜对了吧。”她无奈地笑着。
屏息凝神,郑丹妮照着一点一点翻译。得出正确的谜底后,她先是一愣再忽然发出笑声。什么嘛!原来这人只是瞧着性格大方直白,实际上却并非如此。这样的一句话有什么必要藏着说呢?
“所以...答案是什么?”
“I miss you every day.”
握住她的手,以略显浮夸的语气,郑丹妮声情并茂地说出谜底。然而,陈珂的表情很迷茫,一点反应都不给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是。你说的...额...爱什么米丝儿?”
“哦!我知道了!不是说东西不好吃?她是想吃米线吧。”
陈珂一副懂得了的模样。但是那边能邮过去吗?若是可以的话,她愿意出份子钱给李姗姗也送点米线吃。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不吃好点怎么行。呆住好几秒,郑丹妮才想起她听不懂洋文。注视这双包含真诚的眼睛,她实在是忍不住笑。抬手捧起陈珂的脸庞,像揉面团似的捏了又捏,郑丹妮觉得她这幅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不是米线吗?”
“当然不是啦。”
“啊?那是?”
“我每天都想你。”
不出郑丹妮所料,罗寒月第二日果然没跟大伙儿吭声。但这本身也没有什么用。因为不止一个人怀疑她不会告知答案,所以刘力菲和张琼予各自归家后也都翻出对照表破译。信封内页印着的心思已藏无可藏。罗寒月说她们三个坏得很,怎么能偷偷解她俩的小秘密?
三人如出一辙的装没听见这句,张口只全在夸李姗姗心思巧妙。哼一声,罗寒月往刘倩倩那里凑,说是今儿都不要再理这三个八卦的坏家伙!
哦,去邮局寄信时,她跟张琼予说了几句。因为半道上想起自个儿也没少八卦她。亏她还知道啊?得了赦免的家伙在黄包车上笑起来。车子快转弯时偶遇迎亲的队伍,两人略打量一下就收回视线。到邮局门口排队,罗寒月一个人进去寄信,张琼予则是在外头站着等待。
每一日这里都要收发数不尽的信件和包裹,每一日也都会有急不可耐的人来这里排着长龙等消息。默着观察一会儿,张琼予没在这些人脸上看到除忧愁之外的其它表情。元旦时的欢乐人间似乎还历历在目,可不过个把月的光景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幸福是易碎的琉璃,哪里承受得起枪炮的恫吓。
等罗寒月出来,她提议两人一道在街上走走。欣然应允。于是她们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闲逛到弥陀禅院跟前,心念微动,遇到就求个平安吧。
进去之后,她们才看到里头居然有那么多人。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这么多人还真是稀奇。稍打听才知道,原来自开战之后,寺庙里每日都这个样子,虔诚祈愿太平的老百姓实在太多。手持清香默默排,她俩被夹在队伍的中间,前望不到头,回首只见一张张木楞又毫无生气的脸。
这么干等着也有够无聊的,两人小声闲聊起来。说着说着,罗寒月想起一桩旧闻。这弥陀禅院据说是古时的某个大家族为祈福祝祷修的。家庙,自然地方不大。可这一座却有个相当不寻常的地方。那便是坐堂的观音像比别的寺庙都宏大。
传言说这个大家族的族长曾在危难时得观音现身庇护,从困境死局逃出生天,故才还愿修这么大的佛像供着。为显虔诚之心,每逢观音诞辰之际,族长会供奉一大笔金银在佛像前。那些耀眼的财物搬运进去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他们说是神明收走了贡品。不少盗匪都光顾过这禅院,但在传言中他们全都一无所获。
这座家庙最传奇之处,是那家人惨遭灭族之祸时,最年幼的孙子和族长一起逃进这里。数十名山匪追入却怎么都搜不出人。他们欲放火烧庙,下一瞬,所有人都听见观音说话的声音。山匪被吓退出庙,再不敢往里进半步。而那二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不见其踪迹。直到匪患平息这里才变成公庙。
“要是真有这样的事,那他们怎么还会灭族呢?”张琼予笑着摇头。
“小时候听父母讲这个,我只觉得有一事不对。”
“什么事?”
“观音把钱都收走了,怎么不把供的瓜果也收走?难不成是挑食?”
没忍住大笑几声,看见周围人都望过来,张琼予又赶紧收敛。好荒唐的念头,怎么会往这处想。罗寒月说她没想象力,还不如阿若有趣。很久很久之前,她带傻小子过来上香,也讲了讲同样的故事。阿若比她还敢想。他说这个观音像这么大,那栖身的菩萨一定比别的菩萨吃得多。瓜果不顶饿,所以菩萨把沉甸甸的钱都吞进肚子。这样就不会饿了。
“干脆塞两个人进去更管饱。”张琼予心想今儿是不是不该来这里?编排观音这么久,万一人家生气罢工呢?
“反正我从小就觉得吧,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那这里多半有密道。”罗寒月摸着下巴说,“也许那三个人从密道逃出去了。”
“你的猜想也就它靠谱点。但我记得这庙先后几次修缮也没发现什么。”
“谁知道呢。瞎猜呗。”
腿站酸才终于轮到她们。仰视观音像片刻,默着在心里祈祷护佑各自想护佑的人平安。三拜之后再起身,张琼予觉得有点头昏。兴许是被香火熏的。往外走,抬腿迈出大殿的门槛,她又望见那一张张神情木然的脸。所有的心愿都只寄托给神明去实现,难道人们对现世的一切真的就没有一点信心了吗?她忽然有种怪异又惨淡的凄凉感。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走出去,逛到老城墙附近,看见的是许多蹲在墙根底下捧碗讨饭的人。这块儿没什么可逛的。罗寒月说。
“好久没上城墙了,上去走走?”
“你今儿精神头这么好?”
“突然想看一看嘛。”
避开那些讨饭的乞丐,两人慢慢爬上那段古城墙。登高望远,风景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罗寒月记得她们四个小时候常跑来这里玩。书包当枕头,挨着躺下晒晒太阳,或是一通瞎跑。这里算是她们几个的秘密基地吧。儿时有太多时候都聚在这里互相谈天。默着注视上海的方向,张琼予的表情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罗寒月问。
“我只是在思考这样的宁静能维持几时?”
“李姗姗信里说情况还好,我想应该没什么。”
“可尽头在哪里呢?”张琼予叹息道,“这种跌宕,平息,又跌宕的生活的尽头在哪里?”
答不了。没人能给出一个好的答案。想着在前线的洪静雯,她脑海里又闪过另一个画面。那是两人在日本的春天重逢后,一起去酒屋的场景。同为明治政治经济科的修学者,她们入学填的求学目标竟写了完全一致的话。但如今求学归来,她却偏离了原本想走的道路,只有洪静雯还在为那个目标坚持。一潭死水的环境,真的能有所改变吗?她不知道,她只是从越来越多的现状里看不到希望。
河清海晏,物阜民熙。
如此光明又灿烂的愿景几时才能真正实现?其实她不该那样思考庙里的人们。倘若对这样的现状真的能有信心,又怎么会放弃从政。长叹一声,张琼予不想再纠结这些事。
默着又望一阵儿,她突然直白地承认了自己跟洪静雯是情侣的关系。惊讶的表情并没在那张脸上停留多久。其实罗寒月有隐约猜到一点儿。但碍于对方是个狡猾的爱牵人鼻子走的家伙,她不能够完全下定论。听见这样的消息,按理来说该是极震惊的。罗寒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平静。好像有很多的事想问,又觉得那些没有那么重要。
“她对你好吗?”再张口,她问出这句。
“算吧,我对她比较差。”
默默想了半天,罗寒月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就突然承认了?”
“哦,没什么。”张琼予笑着看她,“只是刚想起你怄我偷解你和李姗姗的小秘密。所以公平起见,拿我和洪静雯的秘密跟你作赔咯。”
“这是能放在一起衡量的吗?”
“能吧。你俩现在不也是名义上的这种关系。我看她还挺好的,要不情圣假戏真做吧。”
“我们跟你俩可不是一回事!”
罗寒月下意识高声反驳,见她当真了,张琼予笑得要伸手扶墙。好啊,这人就是故意乱说话的!就这样,她又被她怄得原地跳脚,还追着在城墙上跑出老远一段路。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了才停下来。再跑不动了,张琼予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她揍一拳。
“所以...我要为你们保密吗?”
“还以为你的第三个问题会问我是不是疯了?”张琼予注视着她。
“不用问。你本来从小就是个‘小疯子’”罗寒月哼一声,“可如果你真的疯了,那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也该是疯的。刘力菲、郑丹妮或许也是。不然咱们怎么能够玩到一起?”
“但是...但是我看我们几个都挺好的。”
“所以有时候看起来疯狂的事情,其实本质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至只是很简单的东西。”
“什么?”
“只要你觉得开心,想疯一点儿就疯吧。”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反正咱们四个也不是从你这里起的头,都怪刘力菲!当年就是她闹退学开的‘发疯’好头,惯了她,总不能就要求你该如何如何。”
“万一明天就世界末日呢,人总得有几件开心的畅意事!”
“疯吧,都疯!”
“走!回饭馆!全赖刘力菲开的坏头,我要翻旧账揍她一顿!”
听她说话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被拽着下城墙的张琼予开始难得地反思自个儿是不是真给人怄出什么名堂了?
嗯,十来分钟后,饭馆小院儿里,罗寒月真的抄起扫帚追着刘力菲满院子跑。起先郑丹妮还试图阻拦,见完全拦不住,聪明的家伙便转而带刘倩倩看起热闹。瞧出扫帚只是舞得厉害,有点唬人,但全然不是招呼着往身上去的,刘倩倩也就歇了上去调停的心思。
“不是!你好歹告诉我,我哪里惹你了啊!”边躲边嚷,刘力菲狼狈极了。
“她今儿又闹哪一出啊?”郑丹妮问张琼予,“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没什么,是我怄的。”
“你怄的她?凭什么要我挨?”听见这句,刘力菲干脆不跑了。
“不管!反正就赖你开坏头,我在跟你翻旧账!”
一头雾水的家伙挨了一扫帚,像是发泄够了,罗寒月把东西重新搁到墙角。虽然那一下并不重,可刘力菲还是想不通自己干什么了?好心的张琼予这时才告诉她,罗寒月在为她当年非要退学的事,延迟性地大发牢骚。天?居然还能这样子吗?刘倩倩诧异万分地看着她们。
“可...可你怎么怄她又把这件事怄得翻出来了?”刘力菲问。
“因为我也学着你稍微任性了一下。”张琼予略带‘歉意’地看着她,“所以...嗯...她说的对,赖你开的好头。”
“你干什么了?”郑丹妮忍不住问。
“跟洪静雯谈恋爱。”她淡淡地抛出这句。
“不就是谈个恋...什么!你谈什么?”
郑丹妮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惊诧万分地盯着张琼予看。众目睽睽之下,她用力抠了几下耳朵,颤着声问:“你...你...你跟谁?洪静雯?我见过的那个?”
“嗯。好几年了。”
院子里顿时静默无声了。挨着板凳坐下,累坏了的罗寒月又开始看戏。两个姓刘的只是愣在原地,郑丹妮不一样,她的表情可谓是精彩异常。挪步凑得极近,她像要用眼珠子把张琼予生盯出两个窟窿洞来。双手有点抖,抬了三四回又垂落下去。罗寒月猜她可能想给自己或是张琼予一耳光,看看是不是都得了癔症?嗯,手落下去是因为不敢和怕疼,这么有自知之明肯定没得癔症。
“疯了,真是疯了。”
好几分钟后才喃出这句,下一秒,她扭头看向还楞着的刘力菲。深吸几口气,郑丹妮开始边挽袖子边往扫帚跟前走。经过罗寒月身旁时,像达成共识似的,她还重重地点头。
抄起扫帚,新一场追逐战又开始上演了。对!一点儿不错!不赖这头犟牛赖谁?揍她!是啊,这旧账真翻下来,她才是最最怄气的那一个。
就这样,在一片混乱的追逐之后,郑丹妮勉强地接受了这件事,倒在地上的刘力菲也没有发表意见。震憾过后,她们关切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只是张琼予自个儿对这件事的态度。只要她是认真的,只要她会开心,其余事也没有那么重要。刘倩倩略迟疑了几分钟,随后,她问张琼予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就在去寄信的那个晚上,冬夜里立在邮筒前想她的时刻,张琼予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所谓的不在意和自找麻烦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汹涌澎湃的爱情?想了又想,她终于肯承认自己在所谓的感情游戏里早动了真心。
“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可是...”
想到过去的遭遇,沉默几秒,刘倩倩的语气又坚定起来。只要真的喜欢,只要那个人对她好。没关系吧,再困难也没有关系的吧。想着想着,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从前顺从地按照所谓世俗伦理过了那么多年,她收获的是身体的残缺和被践踏的人格,以及险些陪葬的结局。
能够自由地选择想要什么,喜欢谁,遇到一个值得的人,这是多奢侈又幸福的事情。离经叛道一点又怎么了?非得要被压死在名为世俗的重山之下,悲惨又痛苦地过完一生才是正确的吗?从地上爬起来,刘力菲用衣袖给她擦眼泪。没什么,她泪中带笑,说是为张琼予感到高兴。
扛扫帚把人舞了一通,虽是理直气壮,但也暂时不好留在这里赖餐饭。郑丹妮又跑去龙亦瑞家蹭吃。敲门,开门的竟然是一脸面粉灰的杨可璐!往里头望去,饭桌子上正搅馅包饺子呢。嗯?居然来的这么是时候吗?不对!盯一眼杨可璐,她快步跑进屋里坐到杨媛媛身边。
“他怎么在这儿?”
“王秭歆过来玩,他非要跟过来。”杨媛媛嘟囔着,“还是从军营里头跑过来的呢。”
“多双筷子的事,你就别嘟囔了。”龙亦瑞让她小声些,“人家不在给你打下手么。”
哼一声,杨媛媛别过脸继续揉面团。望一圈屋子,郑丹妮没看见朱怡欣。龙亦瑞说她中午就跟曾艾佳出门了。人家之前送她一把枪。说不花时间练习的话也用不好。所以两个人专程约了日子,曾艾佳找地方手把手教朱怡欣练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只说不在家吃晚餐。
这样。点一下头,郑丹妮去厨房拿擀面杖过来。这些事她是做不来的,只能坐在一旁喊加油和等着吃。相比起上次的碰面,这一回的杨可璐显得拘谨很多。她光站在王秭歆边上跟面团较劲,全程一句话都不说。瞧着像也哑了似的。呸!郑丹妮晃两下脑袋,想什么呢,罪过罪过。
“你从哪儿过来的?”龙亦瑞问她。
“刘力菲那儿。我拿扫帚撵她跑了几圈,估摸着人家没力气颠勺子了,所以就跑你们这里蹭个饭。”
“好端端的,你撵她干吗?”
把揉好的面团铺到桌上,杨媛媛开始分剂子再用擀面杖擀皮。学着她的动作,杨可璐也快速把东西弄好。瞟人一眼,杨媛媛闷着声又说:“擀皮子擀那么厚煮不熟。”
“知道了。”
杨可璐又再碾一遍。这个可以,龙亦瑞笑着点头。她擀好一张皮,王秭歆就接过去开始包,杨媛媛那边也是如此。手撑在桌上看着四人,郑丹妮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嘶,好和谐。这几个看着像一家子似的。
不过么...盯着卖力干活的杨可璐看几眼,她小声问龙亦瑞对方脸上的面粉是怎么回事?忍住笑意,看一眼罪魁祸首,龙亦瑞说是某个憨货干的好事。哦,原来是还怄上次的抓脸之仇,开门看见人,杨媛媛抬手就抹人家的脸。
“你还没说你干嘛撵人家呢!”某憨货赶忙打岔。
“今儿心血来潮跟她算旧账。不止是我,寒月也撵她一通。”
“这么热闹?早知道该去饭馆坐着等了。”龙亦瑞的语气透着几分遗憾,“不过她到底怎么惹你们了?”
“都是她任性开的发疯坏头。现在好了,张琼予也跟着疯。”
“张老师又怎么了?”杨媛媛皱着眉问,“我看她最近一直心情不大好。”
“也没什么,她就是谈了个恋爱。”
郑丹妮开始学张琼予那副平静的姿态。谈恋爱?眼睛一下透了点光,龙亦瑞忙笑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对方是谁?人怎么样?在饭馆时问过,张琼予说不必对其余人保密,只是若有朝一日洪静雯出现,需得都装作毫不知情。不太懂为什么要这样,她心思一向难猜,费劲去想不如顺着便是。洪静雯的名字说出口了,但除了杨媛媛没人知道这是谁。也不算是知道,她也只瞥见过一眼相片。可是...没记错的话...
“啊?那不是个女的吗?”
“女的?!”
龙亦瑞手里的饺子皮一下攥烂了。不光是她,杨可璐也顿住。在脑海里回想派人查过的信息,她勉强想起张琼予是十五局里那位的女儿,而今在县立女中教书,之前一道演的那出戏。看她们这副模样,郑丹妮有种莫名的畅快感。
怪不得那家伙从小到大都喜欢这样子说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滋味果真是爽!瞧瞧,连王秭歆的表情都愣住了。嗯?不对。她怎么会也愣住呢?想了想,郑丹妮觉得可能人家不明白怎么大伙儿都突然变了脸色。走过去在本子上写出内容,低头看过,她手里的饺子皮也变了形状。
“真的?”杨媛媛不敢相信地问。
“嗯。都好几年了。”
连饺子都不包了,静上片刻,龙亦瑞开始追问更多的细节。然而那些东西张琼予都没讲过,郑丹妮也说不出个什么。只知道这两人在留学期间好上,关系一直保留到现在。哦,严格来说算中断了几个月。因为张琼予提了分手,但人家千里追爱又死活赖上了。更多的事情不得而知,眼下也只晓得人在前线做后勤。
“前线吗?”杨可璐终于又吭声,“如果是二道防线附近就问题不大,再往前去就有些危险了。”
“她跟706军校的在一个营地里。”郑丹妮也不懂这些,“哦,你们不知道有多巧!还记得706的李姗姗吗?就是寒月找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假男友,她现在跟洪静雯恰好都在一块呢。”
啪嗒一声,杨可璐手里的筷子突然折断。哎?这筷子质量这么差吗?龙亦瑞抬手给人换根新的。把断掉的拿手里掂量掂量,似乎没什么问题。唔,不愧是当兵的,估摸着手劲太大。对于李姗姗这个人,她们更是知之甚少。只是从郑丹妮这里听了一嘴,知道人家是706的学生兵,剪了短头发扮男人去给罗寒月挡麻烦,两人的关系挺好,那是个有点活泼的家伙。
“也就是晚了几天才认识你。”看着杨可璐,郑丹妮开玩笑地说,“要是早认识你,直接让你去顶一下不就成了?这不就是现成的男人。”
又啪嗒一声,这回断的是王秭歆手里的筷子。见状,龙亦瑞困惑极了又换一根过去。凑过来跟着仔细端详,郑丹妮也有点纳闷了。这家人的手劲儿都这么大的吗?
【抱歉,一不小心就弄坏了。】
【没事,多半是该换了。】龙亦瑞忙安抚王秭歆。
“找我,我也爱莫能助。”杨可璐低着头说。
“哎呀,就开个玩笑嘛。”
郑丹妮嬉皮笑脸一阵儿,桌上的氛围又和缓了些。没人对张琼予的事表态。是啊,她们还没熟到那个份儿上。何况这是人家自己的事。听着虽有些懵脑袋,但细想之下也没有多么不可理喻。看一眼乖顺的杨好大儿和王小妈。嗯,毕竟这年头什么事都不稀奇。龙亦瑞的接受能力大幅度增长,离不开这两个人之前带给她的震撼。再看一眼杨媛媛。嗯,这还有个脑袋摔失忆的。瞧瞧,天天跟这么些人待着,她心态之强大,早非常人能比。
帮忙煮饺子,关起门,郑丹妮才敢问龙亦瑞上回的事闹明白了吗?不明白。后者干脆地摇头。闹剧后的第二日下午,她的确上门拜访了,但杨可璐病得厉害,人压根就不清醒。看见王秭歆一直熬着照顾病号,她也就没能再开口问事情。
说来也怪,这么有钱的大户人家,人病成这样也不往医院送,只让大夫上门来坐堂治病。她还问管家呢。管家说杨可璐不喜欢去医院,打小就是这样。因此家中也养了医生。那也不能只让王秭歆一个人来照顾病号啊。佣人那么多,不能换着来吗?
“太太不放心手底下的人,还在家乡时,她就一直亲力亲为。”
管家的语气有些无奈。他何尝不想王秭歆去休息。奈何真的就是如此,她一直尽心尽力地守着她寸步不移。对这家伙也太好了。见不得她一人受累,龙亦瑞帮着照料起来。稍晚些时候有人来回话,管家独自出去应对。龙亦瑞心想他这一天天的事情真不少。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府医又过来量体温,看他点头了,王秭歆和龙亦瑞才都松一口气。又过一阵儿,管家回到房间里。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一个大男人竟红着眼眶看她们。刚要问,他却突然地跪下朝龙亦瑞磕个响头。吓得不轻,她赶紧叫人起来。问怎么回事?他只说刚才听府医讲自家主子已病症稳定了,想到龙亦瑞帮着照顾这么久,心中过于高兴只能磕头谢她。
“我怎么觉得听起来怪怪的。”郑丹妮皱起眉。
“是吧。我也觉得。我统共在那儿待了仨钟头不到。他给我磕头,没把我吓得跳起来。”
“要磕也是给王秭歆磕吧。”
“你别说,他还真给她也磕了一个。”
什么奇怪的人!从来也没听说过东北那边是这么谢人的。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了。看饺子已浮上来,郑丹妮的心思全往锅里钻。看她这样,龙亦瑞说不必着急。问晚上是回家还是又去陈珂那儿串门?听见她要去人家那儿睡觉,心里默算一下,龙亦瑞说等吃完再包些饺子让她带过去。
“你倒是不闲着。天天这里串完串那里。”
“你嫌我了!”
“乱说!”
晚上提溜着饺子上陈珂家,郑丹妮把这一天的事都讲了一通。原本期待着看她也露出吃惊的表情,岂料人只是默着点两下头,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是啊,早知道了的事,哪里还能像旁人那般呢。
琢磨片刻,郑丹妮才恍然大悟原来陈珂早就知晓了。卦象!当初算洪静雯的那一卦不就说了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双手捧起她的脸,郑丹妮一声不吭地盯着看。被盯得心里有些发毛,陈珂小声问怎么了?
“我们绝交吧。”她认真地说。
“什么!”陈珂下意识捏住她的手腕。
“痛!痛!”
忙松开手,陈珂又开始给她揉被捏红的位置。今儿怎么回事?怎么晚上碰见的都是手劲儿大的家伙?
“为什么突然要绝交?”
“哦。没什么。”郑丹妮笑道,“我只是想你重新给我算一卦。”
指头一顿,陈珂怔怔地看她。什么都想了,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郑丹妮还没看懂她那微妙的表情。顺势往人怀里一倒,把玩着那双好看的手,她说从前刚认识时陈珂给她算的命数太差,卦也不怎么准。而今她似乎越来越厉害了,接二连三算准了好些事。兴许重新起一卦瞧瞧会大有不同!但是...但是她的规矩里有条不给朋友算卦。所以郑丹妮才想了个绝交一钟头的法子。没想到陈珂的反应会这么大。四舍五入也算间接让她看着想看的了。
“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语气软下来,陈珂搂住她,“有的事情是命定的,但人定胜天总有逃脱宿命的法子。”
“就是说,不能改咯?”
看她沉默不语,郑丹妮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没什么。从今儿翻旧账的事领悟出了别的道理。譬如怪天怪地怪别人,反正就是别怄自个儿。既然那么差的命数是陈珂算出来的。行吧,改不了的话,这辈子就赖她!不是说将来的另一半会死很早吗?她不要了!不要了总成吧!陈珂不给改,她就赖着她搭伙过一辈子。反正这人出家了,今后也是一个人。
“你...要我?”
“嗯。赖你算差了。”
“改不了的话,我只能赖着你。”手往腰上一搂,郑丹妮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笑了陈珂。
“都像你这样,我身上要挂多少人。”
“哦?意思是我跟别人都一样咯?”
忙不迭地摇头,当然是不一样的。陈珂就差对着祖师爷画像起誓。毕竟别人也不能把她当摇椅靠。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再加上瞎转悠一天,郑丹妮又开始打哈欠。近乎一整个冬季的晚上,她都在这里过夜。这张床并没自己公寓的舒服,但躺着就是让人更安心一些。她把这归功于有陈珂在身边。
或许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以更舒服的姿势紧贴着她入睡。郑丹妮能感受到温热的掌心轻抚着自己的脸。温柔的动作就像秋日的暖阳晒在背脊上,让人由衷地想更贴近它。总是要这样温存一阵儿才能够完全入睡。她知道自己有些依赖这种感觉,但却从不对那三个或者龙亦瑞她们这样。陈珂在她心里是特别的。但具体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那只是一种模糊的,不够能具象化以言语或任何定义去表达的东西。她们足够亲密无间,可又始终感觉少一点什么。累了,不想了吧。身子略一动,陈珂就又搂紧她一点儿。
“来了来了!”
听见同事喊,坐地上的郑丹妮和罗寒月立刻站起来。几声喇叭响,道路拐角处冒出军用卡车的车头。等候多时的记者们赶紧举着设备上前拍照。学校的学生兵们参战得胜归来,这样的事当然要好好宣传,否则706的哨卡早就开始驱赶围在跟前的记者们。
车子到来前,学校校长已提前跟等候的众人讲过话。他用十五分钟的时间陈述冗长大篇的内容。罗寒月只听进去了一句二十名学生兵全都安然无恙。郑丹妮和同事挤在前头无暇顾及她。她也不能够站到人堆里去。那些全是受邀来的记者,她是唯一不在邀请之列的旁观者,所以只能在哨卡之外的侧边站着。被那么多的人挡住视线,她完全没有办法看清前头的状况。
“咳咳。”
听见咳嗽声,罗寒月扭头看向旁边轮值的学生兵。对方保持着形式上的挺拔姿态,可眼睛正一个劲儿地往旁边的垛子上瞟,似乎在暗示她可以站到上头去。愣几秒,她不太确信地抬手指向垛子,对方果然用力眨眼了。她轻手轻脚往垛子的方向走,身后又传来啪嗒一声,回头,地上落着根微型望远镜。
“这是你掉的望远镜吗?”
想当然地问出这句,罗寒月看见她的表情有点扭曲了。下一瞬,她终于反应过来。再次指了指自己,人家真的又用力眨下眼睛。拾起地上的望远镜,踩上垛子,她终于能毫不费力地看见前头。斜着看她一眼,缓缓松上一口气,兔狲心想她幸好没捡起它又给自己塞回来。这忙帮的真是有够折磨人的,怎么着都要吃李姗姗半个月的餐补才行!
透过小小的镜片拉近和放大世界,罗寒月在车厢后陆续跳下的人里寻找想见的身影。视线最先捕捉到的是白豹,随后才是帽子都带歪了的李姗姗。路上无事可做,所有人都蜷在车厢里补眠,快到学校附近才又迷迷糊糊地醒转整理仪容。李姗姗跟白豹是车停了才醒的。这俩和洪静雯半夜三更不睡觉,挤在一个帐篷里头不知道在折腾什么?故瞌睡比旁人都多。
哨声一响,这两立刻清醒过来,听指令往人群的方向转,站定,眼前全是拿相机对着拍的记者。纵使再有忍耐力,眼睛对着这么多的灯光也有点难受,李姗姗下意识地四处乱瞟。
在那一众举相机的人里,她望见郑丹妮。心念一动立刻做出反应,她开始寻找那个一定在附近的身影。明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佐证和支持这个想法,但李姗姗就是觉得罗寒月一定会来这里。望上一阵儿,她终于望见那个站在哨岗边的草垛上的人。长得高的优势一下就突显,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和工具,她轻而易举就望见她的月亮。
镜筒的圆形弧度帮她圈住她,隔着人群却也能做到彼此眼中只有对方。仔细挪动着镜筒观察一会儿,在心底盘桓长达数月的担忧总算可以完全消散。只是她和她的同伴瘦了许多。知道前线的日子不好过,这是完全意料之中的变化,但真的见到人还是会不好受。那双眼睛仍同记忆中那般神采奕奕,笑容也依旧明媚,像是丝毫没有受到战火的侵染。暗自松口气,罗寒月想她果真没有骗自己。说好的会平安归来就一定会如此。
其实她去的地方并不会涉足真正的战场。这一点早就心知肚明。可不知为何还是仍有隐忧,总怕万一真的出什么事。她时至今日也不懂得张琼予为何能那么淡定?洪静雯成日在最前线和后方营地奔波,远比李姗姗的处境要更危险。但每次来信了,她都是先凑过来看完自个儿这边的才慢悠悠拆信。试想若是二人的职位对调,自己恐怕会担忧到睡不着觉。事实上她刚走的那一个多星期里,罗寒月一直在主动申请值夜班。
看她帽子还歪着,罗寒月比个手势提醒对方。好嘛,被拍半天了才发现帽子不正。抬手稍微挪动一下,李姗姗并不敢把它完全戴正,甚至接下来的个把月都不能够不戴帽子。嗯,这是托了白豹和洪静雯的福。
启程返校的前一晚,他们就都知道今儿学校门口有记者来拍照。本来不甚在意的。偏偏洪静雯突然问她头发怎么办?懵着去认真照镜子,李姗姗才意识到几个月没打理的头发已长了不少。不光看得出是个女孩儿了,甚至还能扎个小马尾。这要是被记者拍下登报纸还了得?罗寒月爹妈可是知道她在前线的。到时候一翻报纸不就全露馅!
“这还不简单?剪咯。”
说完,洪静雯就拉白豹一起给她打理头发。动剪刀之前,三人都没意识到事情的发展会朝着一出笑话演进。李姗姗还说幸好有洪静雯提醒。拿着剪刀,白豹问人怎么剪?摸着下巴围着椅子转好几圈,看上去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洪静雯让她拿绳子先扎个马尾出来。照做,而后,自信满满的洪静雯咔嚓一剪子下去,给人头发剪得像被狗啃的。
瞥一眼她,再看一眼毫不知情的李姗姗,白豹沉重地闭上眼睛。没事,还能再修一下吧。又几剪子下去,白豹都忍不住问她到底会不会?额,在外剪头发的时候瞧着还蛮简单的啊。听见这句,白豹只能接过剪刀在一片狼藉的基础上造出更离谱的废墟。
等照完镜子,李姗姗走出帐篷对着黑洞洞的天祈愿。她无比真诚地希望老天能下道雷给自个儿的头发劈成焦炭。那样便能狠下心直接全剃了得了!
看她这个幽怨的表情,洪静雯满是歉意的道歉,并许诺之后会请她吃大餐作为补偿。说是这次回南京述职之后,估计能通过运作去十五局供职。到时一定上706请她出来吃好的。这是吃顿饭就能解决的事吗?当然不能了,所以李姗姗狠狠讹她十顿!
第二日天明分别,她俩还在营地前抱了一下。洪静雯叫她莫着急去见罗寒月,头发养好些再说。嗐,事实证明人的计划始终是赶不上变化的。但她能出现在这里等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可惜时间太短,阻隔太多,哨音一响就又得回学校去。背好装备,跟随前头的同伴们列队向前。经过哨岗附近,嘴唇微动,李姗姗朝罗寒月眨下眼睛。这是今日的她们能拥有的最近的距离。
该拍的素材拍够了,郑丹妮还不忘特意抓拍几张李姗姗的相。今儿回去加班加点洗胶卷,明儿就能给罗寒月送过去。哎唷!一拍脑袋,她才想起还有个人!郑丹妮忙转头去寻。看见人好好站在草垛边等,她才快步跑过去。近了,却见脸上没半分喜悦,反倒有点忧愁。
“怎么了?”
“李姗姗走路好像有点不协调。”
“会不会背的东西太重了?”郑丹妮说,“他们每个人背十好几斤的东西呢,搁我也会重心不稳的。”
“也对。还背那么多东西。”
把望远镜收好,罗寒月的神情略松泛点。通过镜筒看见李姗姗走路不太稳,下意识只想到她是不是受伤了?听郑丹妮一说,倒的确有可能是身上的东西太重才会走不稳路。可平时训练不也得负重么?想到这一层,她仍有些不放心。看向依旧纹丝不动的哨兵,她小声问对方是不是李姗姗的室友兔狲?受到帮助后,罗寒月大致猜到她的身份。同之前那样眨眼睛,这次兔狲还多笑一下。
“李姗姗的左腿走路好像有点不稳,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麻烦你下值之后回去看一看。没事的话最好。要有什么,你转告她早点来医院,我帮她重新检查。”
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兔狲眨眼应下。她清楚他们走时带走的设备有多重。白豹倒也罢了,李姗姗怎么会走不稳路?从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罗寒月内心又添些许不安。
“今天谢谢你了。”
“等下次休息日,你们宿舍的一起来城里吧,我请你们吃饭。”
兔狲再次眨眨眼。有饭可蹭当然不会错过!抬手看表,郑丹妮说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该走了。罗寒月转身欲离开,身后又响起急促的咳嗽声。兔狲的望远镜还在她手上握着呢!想走过去还,郑丹妮拦住罗寒月。她直接把东西放在地上轻轻朝人家脚边推一把。伸出脚抵住,兔狲的表情放松了一点。还是这个当记者的脑子转更快些。罗寒月真要过来直接塞的话,她又得用力咳几声才行。
太阳落下山,完成交班的兔狲跑回寝室,桌上已有热腾腾的饭菜等她吃。两个累瘫倒继续补觉的没忘给她打饭。两张铺空了几个月,现在好了,宿舍又能恢复以往的热闹。大口将饭菜解决,盒子搁到一边,仰头歇片刻,兔狲走过去把闷头大睡的李姗姗摇醒。她坐起时帽子掉了,露出滑稽的不得了的头发。默着看上几秒,实在是忍不住了,兔狲笑到捶床。动静一响,白豹也迷迷糊糊坐起。当然了,她是笑不出来的。毕竟这头发也有她一份功劳。
“你这是被鬼剃头啦?”
“怎么说话呢!”白豹扒在床栏上,“其实看久了也没那么好笑啦。”
“哦,反应这么大,原来是你干的。”
“赖洪静雯吧,谁叫她第一刀就剪坏了。”
头发的事先放一放。兔狲让李姗姗把左腿伸过来看。嗯?怎么着?她俩不在的时候这家伙偷偷养成什么怪癖了?懒得搭理这两个不着调的家伙,兔狲强行撸起她的左边裤口,小腿上的有点翘起的纱布块立即暴露在眼前。皱下眉头,她心想罗寒月还真有点本事。两人经过时自个儿都上下看过,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你干嘛啊!”
“怎么弄的?”
“她那是我俩上前线修线路的时候流弹片划的。”白豹打了个哈欠,“这个没什么事,碎弹片都取完了的,伤口还有一两天就拆线。”
“你俩怎么会去那里?”
“线路断了好几回,上去的几波人都被困住,只剩我们还在营地里,我俩不去谁去啊?”把裤腿放下去,李姗姗平静地告诉她706去的人身上都有伤。这并不稀奇。白豹的肩上还中了一枪。所谓的安然无恙只是能活着回来的一种被优化得更好听的说辞。
“可我觉得很划算!”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白豹告诉兔狲,她跟另外几个706的人用一挺轻机枪扫倒了好些敌人!
“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李姗姗想不出原因。
“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兔狲坐回自己床上,“但罗寒月瞧出端倪了。她叫我看看你的腿有无受伤?有事早点去医院找她。”
“她的观察力真的很强,只那么看你走几步路就能察觉不对劲,看来留过洋的好大夫确实不一样。”
“那她岂不是要担心?”
人坐不住了。李姗姗真的没想到罗寒月能看出来。从没在信里提过上前线的事,还跟洪静雯也打过招呼别写。谁知道瞒了半个多月居然还是被她看出来。
“打个报告明儿去仁爱医院拆线呗。”
白豹叫她别在宿舍里瞎转圈,看着头痛。反正线也该拆了,直接去找罗寒月拆呗。好生卖卖惨再赔几滴泪,她哪能还跟你计较这些事情。
“我的头发真能见人吗?”
嘶。对上她想吃人的眼神,白豹立马拍脑袋说困得不行。睡了睡了,豹什么都不知道,豹只想睡大觉。
带着行囊,手持调令,坐上火车的洪静雯心情极好。运作快半把个月的光景,阳春三月过完前,她终于能得偿所愿进十五局就职。家里头当然是吵翻天。凭战事之功完全可以往上多提一提职位,油水丰厚的几乎是唾手可得。但这些对她来说完全不重要,甚至都不屑一顾。
在刚供职时就发现诸多问题,然积弊已深,她清楚那都是无法从明面改变的东西。若真要改,从上到下要撸掉多少人才可以达成。在军需处愈往上爬,蹚的浑水就愈深浊,与其成日看着窝火,还不如早躲得远远的。更何况这里没有张琼予,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尽管她也不让她来十五局供职。
早在第一次的回信里,张琼予就表明十五局比她想的水更深,一点儿也不清白。换句话讲,这里可能比别的地方还更黑心些。能明白她说的是实话。但这同样是洪静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不光是因为能离她更近,最重要的是十五局能掌控京沪地区体制内的所有动向。换言之,如果别的场所是一潭浑水,那这里就是浑水之上的静默的搅动机。它冗长的管道直插京沪各个重要部门和职务。不动作时就潜在水底一声不吭感受着污浊,稍一动作就可搅得昏天黑地。
很矛盾吧。因为看着浑水恼火才要躲远,偏偏一转头就又往更浑的泥潭里跳。在这里供职能最直观感受到别的地方无法探知的事。黑是黑,但若不能直视最根源处的溃烂又怎么好动刀医治?反正这世道如今到处都是如此,还不如在能触及到的范围里选个最黑的体悟。
她下火车的第一件事便朝着张琼予家跑。打的旗号是拜见上官外加访友。调令的同意函是张琼予父亲亲手签的。某人自然也就早知道了这事。拿她没辙,张琼予只能请父亲多加照顾这位任性的同窗。这是小事,男人点头应下。不过又问起她将来打算如何?他还是够了解自己女儿。因此并不认为她真的会一直当个教书匠。如今有同窗做榜样,不知她对仕途有无新的想法?轻声笑笑,张琼予仍摇头。她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至少在教完这一届的学生之前,她不会往这些事情上考虑。也罢。男人温和地点头。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情。再说了,他们这样的人家要得到些什么本身也不复杂。无论何时,只要张琼予有了想法,他都能助她成事。
洪静雯的登门拜访只如愿一半,张琼予不在家,而是去学校上班了。将礼物放下,同已是自己上官的男人聊上一阵儿。她虽立了功,但不骄不躁又守规矩的谦逊模样使对方很满意。至于礼物么,男人摆摆手让她带回去。他这里本也不兴这些规矩。笑着摇头,洪静雯说这不是下属向上官献礼,而是晚辈对长辈的关心。没错,她打的是关心同窗好友家中长辈的名义相送。礼物也全都是滋补养身的好东西,任谁也挑不出错。是啊,总不能刚来这里就被扣一顶谄媚上官的帽子吧?那样一来给人的观感就太差。但关心长辈就完全不同了。她挑的全是对张琼予母亲的病情有好处的滋补品。
默着看过礼物后,男人的笑容更放松了些。他点头让家里的仆人收下。洪静雯只在家中来做客过一回,但却能留意到妻子的病需要些什么将养,这是个心细的人。
上次的印象本就足够好,这次之后也算更放心一些。不是个一心谄媚想往上爬的人就好。毕竟见识过太多的想借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往上爬的人,怕就怕施恩反招祸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洪静雯起身告辞。男人让她干脆留在这里等张琼予回来碰面。她笑着说不用。正好想去女中瞧一瞧。
“也好。那你直接过去。”
“今日多叨扰张局长了。”
“在十五局才按正常上下级称谓,在家么...”男人点燃烟斗,“你同那几个一样叫叔叔便是,用不着那么拘谨。”
“是,叔叔。”
坐黄包车至县立女中跟前,看一眼表不过上午十点。洪静雯不知道张琼予的课结束没。做登记时,她顺便向保安打听消息。一开始是板着脸不理人的,直到接过证件查验,她看见人家的表情陡然巨变。捧着证件本,杨媛媛对着跟前的女人上下打量好一阵儿。名字叫洪静雯,又是个女的,还跟自个儿打听张琼予。错不了!包错不了的!这肯定就是郑丹妮说过的那个洪静雯!长得还真英气。想到有热闹看,她一下笑出声,恨不得赶紧跑去饭馆通风报信。
“张老师这会儿应该还在上课。你从这边进去后往左转上二楼,第四间教室就是的。不过找人有事得等下课,不要贸然进去打扰哈。”
点点头,洪静雯提着行李欲走。忙叫住她,杨媛媛让把东西寄存在保安亭里,这么提着爬上爬下的多累人。谢过,洪静雯朝她指路的方向去。探着脑袋张望一阵儿,确定人进教学楼了,杨媛媛赶忙锁上大门再飞跑着去饭馆报信。这次可不能让她跑咯!
顺着步梯拾级而上,她放慢脚步靠近那间教室。站在后门就能听见熟悉的声音,探头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她望见张琼予正全神贯注地写板书讲题。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的姿态,记忆中根本找不出能与之相配的场景。张琼予在她跟前永远都是一副精明又好置身事外的模样。难得会认真也只是在学业考试时,其余事总是淡淡的,似乎不怎么关心。连社团的比赛都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不认真感。但偏偏每次又能轻松拿下好成绩。她给人隔岸观火,若即若离的感觉,但偏又是这股子淡淡的疏离最勾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挑逗,想看她有更多不一样的反应。
望着望着,她想起曾经的一些东西。原来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姿态,只是太久没见。是加入弓道部的第三个礼拜天。
那一日去太晚了,她预备直接穿过回廊去社团的活动场所。经过后庭院时听见空气被利刃划破的声响。停下脚步,循声找去,她躲在大圆木台柱的后头,看见束着高马尾的张琼予正双手握着竹刀一下又一下地挥动。是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标准架势,听声亦是强劲有力。没上前去打招呼。只默着数,看她从单纯站立变成滑步练习,坚持到第三十四下才收手放弃。喘着重气,大汗淋漓的她走到水池边将双手浸进去缓解腕部的疼痛,表情仍没什么变化。
和煦春风拂过满墙的绿意,门廊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动。水池单膝蹲着的人缓缓闭上眼睛,像在享受这股春意的韵动。几分钟后,她又站起身重复之前的练习。目光坚定,双手一下比一下挥动得更有力。一百下。停停歇歇,又不断重复,足足挥满一百下才终于肯结束。漂亮的收刀式,她唇角洋溢着自信的笑。
又几声风铃响,张琼予偏头朝这边望,她下意识侧身完全躲进木柱后。再探头时,人已握着竹刀站在长廊上,身后仍是春意的绿波荡漾,木门像画框框住景致。几瞬呼吸后,她朝着尽头的方向去了,又过几分钟,洪静雯才从藏身处走出。踱步至悬挂着的风铃下,望着满园春色,她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去弓道部的活动中心已经迟到。其余人早已开始第二轮练习。作为刚加入的新人,她还暂时不能和前辈们做一样的训练。第一日就迟到也是实属少见。但挨骂这种事只要习以为常就好,她并不会为此多难为情。这边还在唾沫横飞,那边台上新一轮的射箭比拼即将开始。
不经意望一眼,她看到了正在戴护具的张琼予。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并不知道对方也在这里,只单纯以为剑道部的活动时间和他们是一样的。算一下时间张琼予也迟到了,但显然没人关心这件事。因为她没有像自己这样被立在门口罚站。稍一思索就领悟了门路,大抵是她提前把箭袋放进来,之后再出去做别的练习。故人家来了以后看见箭袋就知道她早到了,只是出去有事未归。好吧,自己这罚并不冤枉。
不过么...这罚站的位置还挺好的。算是最佳观赏地。因此,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算上北海道冬雪和神社春樱,这已是两人第三次相遇了。虽然是同校同专业生,知道彼此名姓,但两人并不在一个班。所以有交集的时候还是很少。洪静雯有试过在课后去寻她,可总不见其人影。想来对方就是参加各种活动去了。
张琼予似乎没有发现她。嗯,因为她全程都抱着弓在玩手上的皮指套,根本没往别的地方看。就连对手都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关注。这样会被视作轻蔑的吧。洪静雯心想。不过周围人似乎都对她的目中无人习以为常了。没人提出异议,该继续的就继续下去。连射三箭,两声锣响,有一箭擦着锣边飞过,还不错的成绩。这个对手比前面那几个上不了靶的好太多。
到张琼予的轮次,洪静雯屏息凝神地注目着。往前迈小半步,搭箭举弓,拉弦瞄准,默数还不到五个数她就松手射出那箭。咚一声响,直接命中。比起对手的犹豫不决,她果敢得有些惊人了。或许也是对自身实力的自信吧。洪静雯望见她唇角微微扬起了一点。第二箭射出更快,比第一次还要具有威慑力。怪不得没有人对她的“轻蔑”提出异议,原来真是实力撑得起这样的“狂妄”。
最后一箭了,洪静雯心想这该不会有什么变数。这时,处罚她站门口的前辈又拉她站近些。这下,她暴露在张琼予的视线范围之内。表情有一瞬的惊讶,随后又笑了笑,似乎她也在为这样的不期而遇感到意外。站在锣靶边上被所有人注目,洪静雯这才觉得有点尴尬。
这一次张琼予需要瞄准的是下三排的弓锣靶。按理来说比上三排好命中得多。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次她竟长达十数秒都没拉弓。被催了又催,她才慢悠悠地举弓搭箭。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站在这里的错觉,洪静雯总觉得她瞄准的是自己。唇微微勾起,她的眼中涌动着势在必得的坚定。
放弓后,箭矢飞跃而出,但这一回并没有响锣的声音。那支被裹了箭头的羽箭偏离了五厘米,准确无误的射在洪静雯胸前环抱着的弓把上。弦和心脏一起狠狠颤动。而始作俑者却只淡淡的笑着。
“所以,解到这一步之后,接下来我们要...”
写字的手停顿了,张琼予望见那个躲在窗外偷窥的身影。只是回头看一眼学生的反应,不曾想却有意外之喜。洪静雯挨墙靠着,立在暖阳的光晕里,正眼含笑意地注视着她。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化的假象。注意到她异常的停顿,台下的学生们都下意识往外张望。坐窗台边的张润跟这位突然的访客直接对上视线。
推下眼镜,洪静雯朝这些学生展颜笑笑。眨几下眼睛,张润跟叶舒淇几乎同时认出窗外人的那张脸。下意识的,张润扭头去看讲台上的张琼予。她表现得像是事不关己,可那双眼睛涌动着的一点儿晶莹又淋漓尽致地将心事出卖。
课堂还要继续。张琼予敲了敲戒尺,顿时学生们都扭头回到正途。转身走出教室,看一眼仍站在原地的洪静雯,她像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学生那样,直接将手里的粉笔头朝她扔过去。抬手稳稳接住,洪静雯朝她露出温柔的笑。
“还给我。”张琼予走近讨要那半截粉笔,“捣乱的家伙。”
“我可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这里而已。”
“你的出现就是错。”
“真过分。”她的表情看上去无辜极了,“明明是你走神了,却偏要编名目来怪罪我。难不成...”
“这次的罪名也是乱了你的心吗?”
数年前射偏的那一箭,张琼予就是把责任都推到洪静雯的身上,并要她在社团活动之后请吃饭。原因么,她说是被她的出现扰乱了心神,无法再集中注意力瞄准该瞄准的靶,索性干脆射她。好一记乱心之箭。原来一开始就是直奔着她去的。请了这饭,两人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始频繁接触。当天晚上,回住处的洪静雯路过一家纹身店。驻足片刻后,她走进去。
再过一段时日,两人才借着所谓搭伙不寂寞的名头开始交往。其实凭借优越的相貌,她们在学校里并不乏追求者。但这两人一致地对那些人都不太感兴趣。给罗寒月去信,张琼予还说也不知为什么人总是要把虚无的感情放在第一位。嗯,收到的回信是情圣的经典大作。
“要不我俩结契草约吧。”读完那封信,洪静雯状若无意地说,“耳根都清净,互相也有照应。”
“也不是不可以。”埋首稿纸间,张琼予头都没抬一下。
“那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毕业吧。”
草率到像是商议晚上吃拉面还是去吃海带汤。两人地下情的关系就这么潦草地定下。起先还和从前别无二致,拥有一次的亲吻后才开始越来越出格。原来嘴唇亲吻上去比想象之中还柔软。张琼予像品鉴美食一般这么说着。最终指尖点了点她的纹身,眼神充满了探究。不过洪静雯从未有过明确的解释。她很享受张琼予那副求解不得的样子。
“你乱的是我的课。”
“所以等会儿跟我去办公室好好谈一谈。”
戒尺轻敲一下她的肩膀,张琼予扭头回教室继续上课,洪静雯毫不在意地继续注目。当老师的期间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她,倒是窗台边坐的两个学生一直在偷看。好心的旁观者轻轻敲两下窗户,再抬手指一指讲台上的张琼予。她可不想有人因自个儿挨罚。奇怪的是,两个学生有一人立马听劝了,但另一个仍时不时走神看她。那双眼睛里并不只单纯的好奇。等下课铃响,学生们飞跑出教室。那两个一直偷看她的竟直接凑上来。
“你是洪静雯对不对?”张润先开口了。
“是我。不过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们张老师经常提我?”
“你寄照片信的那次,我们在办公室看到过照片。”想起张琼予交代过的不能让洪静雯觉察的事,叶舒淇赶忙说,“没怎么听过她提你,但看了照片就有印象。”
“毕竟是在前线拍的。”张润跟着圆话。
是啊,她俩的关系一旦不瞒人了,自是所有人都会知道。张润也不例外。但显然她的接受能力比其余人低不少,听叶舒淇讲了之后,这人一放学就直奔张琼予那儿求证。直到从她口中亲耳听过答案,张润才一脸懵地点头,再开口就问伯伯他们知道吗?看她摇头,那张稚嫩的脸又露出纠结极了的表情。漫长的静默后,张润说会为姐姐保守秘密。丢下这句,她又像逃跑似的从她眼前离开。
其实并不是叶舒淇接受力比她高,而是她并没有一个能作为投射的意象去思考这件事。对叶舒淇来说,情感的事也是模糊的。但她会想到好似青梅竹马般一直在身侧的徐楚雯。自然而然的,就会把这样的事套到她与她之间去设想。若是她跟她也这般会如何?若是她们能够互相喜欢的话又是如何?一旦发现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之处,那么再回看别人的事就能想当然地觉得没有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她完全忽视了自己套嵌的是一段爱情。因此她没发觉她一直以来给徐楚雯下的定义是错的。挚友,亲人,全都不是正确答案,只是她自己尚不明白。
“你跟我学生聊挺好的。”张琼予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看一眼她,张润跟叶舒淇都不再吭声。
“先声明啊,可是她们来好奇我的。”
别的学生也就罢了,这两个张琼予还是要介绍一下。叶舒淇还好。张润么,一听见她是她的妹妹,洪静雯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印象里张琼予可没说过有妹妹。哦,亲戚家的。听见这句她又轻声笑笑。打量一下张润,她说:“你妹妹长得很漂亮。”
“你跟照片上不太一样。”张润难得的又吭声了。
“嗯?哪里?”洪静雯凑近了看她。
“你比照片看上去还吊儿郎当。”
眨几下眼睛,洪静雯还懵着,张琼予倒笑起来。好,好啊。平时看着不吭声,偶尔来几句还是能戳人心窝子的。可不就是吊儿郎当!下两堂课不是她的,张琼予便让叶舒淇二人先回教室。中午么...思索片刻,她说中午去刘力菲那里碰头。
这两个看眼照片就能惦记到现在,门口那个一登记估计就跑去报信了。她知道如果这次还不带洪静雯去认人的话,那几个家伙会来学校堵门。嗯,她真的很了解那帮家伙。中午走出校门时,她一眼就看到刘力菲、罗寒月、郑丹妮全杵在那儿张望。某人白大褂都没脱,瞧着像是被一通电话紧急摇来的。
“哟,今儿来这么齐?”张琼予调侃道。
“我们是接叶舒淇放学的。”郑丹妮说瞎话时脸都不带红的。
“估计才下楼呢,你们继续等啊,我去找倩倩了。”张琼予背着手就往街对面走,洪静雯则是提着行李紧随其后。
“她等就行了!”罗寒月忙跟上脚步,“我下午还要看诊,先行一步找倩倩吃饭。”
“啊对!我还要炒菜。”刘力菲也扭头就跑。
“不是...怎么就剩我...”
被那两个扭头瞪一眼,郑丹妮闷着不敢吭声。被盯着看的洪静雯倒是没什么感觉。她笑着向罗寒月和刘力菲点头致意。罗寒月的照片她看过,刘力菲么,她知道张琼予有个朋友在开饭馆,看她围裙都没脱,想必是那一位。
有客自是从小院儿进的。将行李搁在门边,洪静雯打量着这座被布置得十分温馨的院子。没记错的话,这是刘力菲的住所。看来对方还是个挺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养的不少花草都生机勃勃,瞧着是极用心的。
看一眼张琼予,洪静雯笑着小声问:“她们怎么会这么关注我?”
“因为你欺负我。”
嗯?欺负?这又从何说起?洪静雯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下一瞬,徐楚雯在张琼予的眼神示意下扛起了扫帚。都知道实情了,真的还要揍她吗?她有点犹豫,但人家仍点头了。好,不管!说了要揍她就一定要揍!
“就是你这个坏东西欺负她!”
架势摆出来了,徐楚雯举着扫帚开始追人。不知道怎么想的,罗寒月跟刘力菲竟是都不吭声。似乎默认了让她这样追着洪静雯打一通。岂是那么容易就让人近身的?蹲下躲过一记平扫,再起身抬胳膊压住横杆,反手用力一推,徐楚雯反而险些被向后捅的扫帚把弄伤。还是有分寸的,把着力气,洪静雯不会伤了她。
“我能问问她跟你们说我什么了吗?”
完全没想过初次见她的朋友们竟是要挨打。洪静雯很想知道张琼予都跟这些人胡说八道了什么?始作俑者挨着刘倩倩嗑瓜子呢,又是一副事不关己样。这会儿杨媛媛同郑丹妮她们也来了。一进院子就瞧见洪静雯把着扫帚。杨媛媛忍不住说:“你好客气啊,初次来玩还扫院子。”
“原来你也是她朋友。”
洪静雯终于明白在校门口时,她为何会变了脸色。看来张琼予平日没少提她。只不过么,看这满院子人对自个儿都没好脸色,恐怕她说的全是坏话。又气又觉得有点好笑,她面露无奈地看着张琼予,希望对方能解释一二。然而,她仍只挨着刘倩倩看热闹,一语不发。
“她说你在那边就老欺负她。”抓一把瓜子,罗寒月先开腔了,“你老实站着挨顿打吧。”
“欺负?她欺负我还差不多。”
“你是罗寒月对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英国吃的那些东西都是我跑腿买的。”
不就是互相坑吗?她又不是不会。闻言,罗寒月立刻扭头看张琼予。不是?是谁在信里说自己亲力亲为腿都要跑断了?看她一眼,后者淡定地说那是稍微美化了一下。但钱的确是她出的。再说了,罗寒月就能舍得让她满大街跑断腿买东西?
“怎么不舍得?你多跑两圈运动运动。”
“巧了。”洪静雯笑道,“她就是这么哄我去买的。”
咳嗽两声,罗寒月嗑着瓜子往刘倩倩另一边站。她是不好再吭声了。郑丹妮又开口把张琼予说她的那些恶行一一举例。一开始还反驳,之后越听越觉得荒谬,气极反笑,洪静雯朝张琼予比大拇指。厉害,她实在是没想到她能把自个儿编成个流里流气的恶霸。
“你现在知道为啥这么多人围着你看不?”杨媛媛不忘‘火上浇油’,“大伙儿都想收拾你呢。”
“诸位不必急于一时。”洪静雯看着她们,“我已调职到十五局了,今后和你们接触的时间很多,足够各位真正的了解我。”
“你从南京调来了?”刘倩倩问。
“是,后日上职。”
她想调职来此的事,张琼予倒是没跟她们讲。众人都以为她只是来看一眼人就又回南京继续供职。这么一琢磨,她倒是有几分为爱屈尊的意思。仕途么,当然是越往上越好,哪里见过非要往下跑的。再说进十五局也是从小职员做起,日子哪里有在南京舒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大伙儿都看向张琼予。淡定地嗑完最后一颗瓜子,她叫该做饭的赶紧做饭去。哦!对对对!该炒菜炒菜,该闲着等吃饭的就上前头等吃饭。互相连推带扯,看热闹的家伙们全挤进厨房里,院中只剩下她们两个。
“你把地给扫了。”张琼予指一下地上的瓜子壳。
“所以你满意了吗?”洪静雯握着扫帚问,“非得要你这些朋友围我一趟才高兴?”
“嗯。好叫你知道到了这里得听我的话。”
“她们知道我跟你的事吗?”
“你觉得我会说?”
仅仅是这样一句便使人的心情低落了。的确,她暂时想不出一个张琼予会主动披露这份感情的理由。是她有点得意忘形了。倘若真说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接纳的吧。叹息一声,洪静雯紧握住扫帚。任重道远,路还长着,也许等这些人跟自己更熟悉些,张琼予或许松口吧。
“你要是表现好点,我就告诉她们。表现不好么...”
“你把我当你的那些学生哄啊?”洪静雯笑了,“你幼不幼稚?”
“你扫不扫?”
“马上。”
接下来的日子,洪静雯只要一有空就往饭馆跑,期间还去参观了罗寒月的夜校。她把张琼予身边的人全见了一通。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看得出她在竭力让大伙儿对她有个好印象。故意刁难倒不至于,但张琼予不松口,谁也不能提前道破,只默着看她努力表现的模样。听说人来了,龙亦瑞和朱怡欣也跑来瞧上一眼。看过后,她俩都说张琼予眼光真不错,这两人看上去倒是般配得很。不过别的事情还有待考察。毕竟当初对杨可璐的第一印象也挺好的,谁知突然疯起来又是那副样子。
这桩事大伙儿都有所耳闻。杨媛媛的性子,一旦受了委屈,恨不得昭告天下,甚至想登报骂人家一通。因此,这帮子人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杨可璐印象都不怎么样。有她这个案例在前,洪静雯少不了要多耗费些心力才能融得进圈子。
夜校碰面时,唯一没有吭声的是陈珂。罗寒月私下跟她讲,当初那一卦确实有东西。郑丹妮把这事儿当做笑话讲给正主听,一下来了兴致,洪静雯请陈珂给自己当面再算一次。意外出现了,陈珂第一次主动拒绝生意。当初那么荒谬到半夜上门都肯接单,偏偏这次不愿意。连郑丹妮都开口劝了,她还是不为所动。过了好一阵儿,她才低声说张琼予很早之前就算过了。自己不会为同一个人算同样的东西两次。
原来是这样。洪静雯对鬼神之力的态度亦是不可信。说算也只是和之前李姗姗那样,单纯好奇这个所谓的什么都不准能到哪种地步,再就是想显得亲和些,拉近一下和她们之间的距离。至于此前算出了什么,她只有跟张琼予要答案。结果显而易见,她什么都问不到。这个谜题直到她人生走到尽头时才有答案。
又新冒一个姐姐出来,傻小子阿若为此头疼不已。但他说这个还尚记不住的姐姐比Amen好。Amen?听他能字正腔圆地念一句这个,大伙儿都问是在哪里学的?
见状,朱怡欣这才讲她跟曾艾佳在路上逛时遇到过往夜校来的阿若。那句是曾艾佳教的。嗐,还不是怪徐楚雯之前给人家起外号。听得多了,他见人就直接开口喊曾麻烦小姐,闹得朱怡欣尴尬不已。后者倒是不甚在意,只是说没想到朱怡欣私底下是这么唤她的。
连连摆手,朱怡欣说往事都该翻篇,真要再追溯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但阿若已经记住了这个,要改口就得重新教。复杂的东西他一概记不住。这辈子最记得的只是自家小姐的名字和罗家往来各家与夜校之间的路线。
听阿若管陈珂叫陈算子后,曾艾佳倒是聪明,她直接教人说洋话。的确简单些,Amen,这短短的两个小音节只要能张口就能说。只听一遍,阿若就记住了。不满足于只是让他能记,曾艾佳还托着他的手,用指头在掌心写出字母。像蚯蚓般的字母在他眼里比复杂的汉字稍简单一点。可即便如此他也学了近两分钟才完全记住这个词。耗费多久并不重要,只要以后别再喊曾麻烦就行。
“哇,阿若现在都会说洋话了。”郑丹妮适时送上夸奖,“但是你为什么觉得她比Amen好啊?”
“Amen欺负过朱朱姐,还想赶陈算子走,还惹好多麻烦。这个,这个姐姐没有欺负穷鱼姐姐也没有惹麻烦。”
一时哄堂大笑了。原来还是为那些旧事。朱怡欣笑得合不拢嘴。得了,曾艾佳算是白教一场。有些发生过的事不是换个名儿就一道消失了的。看不出阿若还是个实心眼的,记住了谁干过坏事就不肯轻易忘记。听见他管张琼予叫穷鱼姐姐,洪静雯笑到险些从坐着的横杆上跌下去,连挨一记白眼都止不住笑。哪里肯轻易放过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张琼予使坏教阿若喊她洪水姐。
“这是什么东西啊?”洪静雯笑不出来了。
“记住了吗?阿若。”
“记住了!”
洪水这个词还是相当好记的。阿若立马冲着她喊。就这样,洪静雯稀里糊涂地收获了新名字。郑丹妮叫她要学会知足。比起犟牛,洪水听起来好多了。谁是犟牛?她问。脸黑到不吭声的刘力菲默默抬起手。鱼和水多配啊。朝她挤眉弄眼一阵儿,郑丹妮成功说服了她。
“是洪水猛兽那种配法吗?”陈珂突然冒一句。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天才。”罗寒月夸她太会说话,一张口就骂两个人。可是仔细想一想,张琼予的性子的确也是猛兽无疑。只不过从不将利爪对着自己人罢了。
欢闹一阵儿后,众人各自散去。走之前,罗寒月还邀洪静雯八天后一起吃饭。说是那一天李姗姗会放假,到时候让她俩聚一聚。是啊,来这里快半个月了,她还没能兑现请人家吃饭的承诺呢。也不是她想拖着食言,而是706根本就进不去,没假人家也不出来。之前李姗姗有近十二天的假期。可那时候她还在南京忙打点关系尚未到此地,于是乎就错过了。
十二天的假,李姗姗每一日都会进城来跟罗寒月“约会”。她还专程上门去拜访人家父母,好证明自个儿从战场下来也是活蹦乱跳的好人,什么毛病都没留下。当着面确实什么都没说,可她们俩都能察觉出他们仍是不太情愿。罗寒月可不管这些事。每日一交班就跟李姗姗出去到处游玩。大伙儿都说她肉眼可见的开心了不少。
心里的石头落下,人自然就恣意畅快。可惜每日相处的时间还是不够多。李姗姗要花很多时间在往返的路上。本想直接住在城里,但学校有规定不能夜宿在外,因此只能继续奔波。好在她本人并不在意这事。稍微辛苦一点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放假第一日,罗寒月就领她跟朋友们见过面。认了门,李姗姗进城之后总是会先去刘力菲那里坐一坐。罗寒月还要工作,她不便过早地在外头徘徊着等。与其去四处乱转,不如来这里稍作休息。有时来得正好,她还会帮着刘力菲一道去集市上买菜。
一开始连平板车都不会推,歪七扭八的,还要人家帮忙扶着才行。后来推熟了,刘力菲想上手她也不肯放。刘倩倩说这也是个孩子气的人。还没有那么熟悉,她们能聊的话题不多,几乎都围绕着罗寒月进行。从刘力菲这里,李姗姗又听了好多事,距离最真实的她也更近一步。
话题不可避免的总会牵扯到之前的战事。徐楚雯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用那么长的符号去藏一句简单的话?为何就不能直接在信上写出来?这时李姗姗才晓得她的小心思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了。随即也就知道罗寒月读信根本不避人。她说了些什么,这伙人全一清二楚。忽一下就红了脸,她难为情地摇头,说是没想过会被别人看见。她也不知道为何不能写上去,只是提笔就会犹豫。不光是一句简单的每天都在想你。凡能稍显亲密的字句她都写不上去。
“听着像你真喜欢她似的。”过来匀茶叶的杨媛媛说,“只有真的喜欢谁才会羞于表露心意吧。”
“听着像你懂这些似的。”
李姗姗还没吭声呢,徐楚雯倒是笑起来。一不留神,这两人又为谁跟懂这种情情爱爱的事争起来。最终杨媛媛更胜一筹。她说自个儿虽然失了忆,但比徐楚雯大好几岁,保不齐从前就谈过几段呢。徐楚雯成日围着叶舒淇转,上哪里体悟这种事情?当然,她说的事也无法求证。但从可能性上看,怎么着也比一眼看到底的徐楚雯强。涨红了脸,徐楚雯几欲张口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扭头闷着洗菜去。
“可惜张琼予不在这里,她最懂了,让她品鉴品鉴。”刘倩倩说了公道话。
“她怎么就懂了?”李姗姗问。
“你还不知道吗?”刘力菲看她一眼,“寒月还没跟你讲过她的事?”
看她摇头,想着话都说到这里了,刘倩倩本想直接告诉她,但刘力菲叫人去问罗寒月。等弄清前因后果,李姗姗像受了极大的震撼一直都在走神,弄得罗寒月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那就那么说定,到时候再联络。”洪静雯应下这场约。
“要上我家坐坐吗?”临上车前,罗寒月看向张琼予,“你之前不是想要我那儿的一幅画?这两天收拾仓库翻出来了,干脆顺道去拿?”
“下次吧,今儿累了,等过几天我再来取。”张琼予伸个懒腰,“我应了要陪这家伙瞧公寓。她不想再住十五局的宿舍。”
“行。”
张琼予目送罗寒月坐车离开,随后还问起洪静雯要上哪里吃夜宵?此时的她全然不知自己七天后会多懊悔没有跟她一起离开。因为七天之后,在刘力菲那里吃饭时她才知道罗寒月丢了。
嗯,再准确点讲,是饭桌上的所有人才反应过来她真的失踪了!一行人慌里慌张地去警局报案,龙亦瑞和朱怡欣听完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大活人好几天不出现了,怎么就能以为她是借宿在各自家里边,就没人想到不对头呢?何况一直以来城里上报走失的女性数量还不少,报上都登了好几次警示通知,她们怎么就没人警醒点?
“都先别慌了,丢了七天,这会儿慌也没用。”
还是龙亦瑞沉得住气。她抬手指看上去还稍有一丝镇定的张琼予说话,让人把事情仔细讲一讲。原来那日在夜校门口分开后,罗寒月回家就又跟父母吵了一架。缘由么,阿若说是先生太太仍不满意山先生,想叫小姐同他分手。架吵得惊天动地又无人能劝,最终罗寒月挨了打又被锁在房里关禁闭。说是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自认为已退让到不能再退让的地步,他们还是不满意。哪里受得了这种气。满腹委屈外加怄气上头,她边抹眼泪边写断绝关系书。既然如此,这家真不必待了!她主动净身出户,再不想跟这个独裁到非要把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家有任何关系。
此时翻窗顺着排水管道往下滑会立刻被家里人发现,所以打定主意要离家出走的人等到快凌晨五点五十才实施计划。她顺利地从房间窗户溜到花园里,但取楼梯时不小心惊醒了阿若。迷迷糊糊的傻小子听她说要出去散心还帮忙扶梯子。他哪里知道这人一出去就再不回来。
等先生太太发现人跑了,第一个问的就是他。听说是出去散心,当爹妈的也只以为她又赌气去刘力菲那几个家中暂住几日。就连看了那封断绝关系书也只怄一场气,仍没有当回事。毕竟罗寒月连钱包都没拿。身无分文,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人能在外头过几天?他们想当然的觉得定是投奔朋友去了。全然没想过她这次是动真格。
其实这时候若差人挨家挨户去问,兴许还能早发现端倪。然而也是为一口气,做父母的觉得不能就这样着急去寻她,省得以后老拿这样的举动来做要挟。于是乎,他们错过了及时发现问题的机会。等了整整六天,这个孽女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想着还是不能让她在外头太不好过,他们这才差阿若带点钱出来寻人。算是试探一下态度。阿若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人。他想穷鱼姐姐家近,小姐可能会去那里。于是乎带着东西到张琼予这里打听。
好么!张琼予也是这时才知道罗寒月离家出走。可是在这之前她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这几天被洪静雯缠着看房子,她甚至都没得空去饭馆。下意识以为人在刘力菲那儿藏着,且盲猜罗寒月想故布疑阵,让叔叔他们没法子那么快就找到她,好绑她回家。想多了的张琼予直接收下钱,说之后会帮忙带给罗寒月。带给?小姐不在这里?听见这句了,但他仍以为张琼予知道人在哪里,不然怎么会收钱呢?
以为自己完成任务的傻小子松了一口气,还嘱咐她要跟小姐讲别那么快回去。因为先生太太仍然很生气。他怕罗寒月回家还要挨打。等送走他,张琼予叫佣人把钱往刘力菲那里送。自个儿则是继续看房子去了。
完成任务的阿若按原路返回,途经十字路时,他偶遇了在街边买早餐的郑丹妮。请他也吃一份锅盔。她还问他一大早出来作甚?听见罗寒月离家出走了,咬锅盔的家伙差点咬着舌头!这几日他们报社一直在跟一桩大新闻,故郑丹妮天天加班忙得脚不沾地,过上了家和报社两点一线的生活。所以她也完全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听阿若说钱给张琼予了,她下意识觉得人就在张家,故没再细问下去,只琢磨着加完这该死的班就立刻找时间去帮忙调和关系。
饭馆大早上开门营业,来的第一位客就是张琼予差来送钱的人。说是给罗寒月的,还叫她先别回家,免得再挨打。刘力菲不在,出去采买了。钱是刘倩倩接的,这些话听起来一头雾水,细问之下才晓得人离家出走了。更多的事仆人也不清楚,只说钱送到了,麻烦她转交一下。
可是人根本就不在这里啊。徐楚雯说会不会是在郑丹妮那儿?倒是有可能。刘倩倩心想不在张琼予那儿,也不在她们这里,就只剩下那一处地方可去。等刘力菲回来听见这事,也顺理成章地以为人在郑丹妮那儿。
晚上闭店后带着钱去送了一次,奈何家里没人,刘力菲无功而返。她猜到郑丹妮还在加班,但罗寒月可能自个儿出去溜达了。没想太多,她又带着钱回家休息,心想第二日再送一回。
谁曾想第二日中午,张琼予和郑丹妮先后脚来了饭馆。她们各自手上的事情终于都忙完了,这才有空过来聚一聚。这日吃饭的人多,刘力菲忙不过来,她俩还在后厨帮打下手。直到关门休息,几人才又能单起一桌吃饭。提茶壶过来倒茶水时,想起罗寒月的事,刘倩倩看着郑丹妮问:
“你过来怎么不叫上寒月?”
“我?”还以为是问错人了,郑丹妮扭头看张琼予,“对哈,你也是的。怎么不带她一起过来?藏这么几天了,差不多也该出来见人了。”
“什么?”张琼予皱眉,“她不是就在这里吗?”
“我还纳闷刚忙成那样,怎么她都不出来帮忙。”
“谁在这里?”刚从后厨出来的刘力菲顿住了,“你以为谁在我这儿?”
“寒月啊。”
“她不在这里啊。”徐楚雯懵懵地看着几人,“我都七天没见过她了,她从没来过这里。”
这句话说完,死一般的静默在几人间渐渐蔓延开来。意识到情况不对,还吃什么饭啊!筷子一扔,三人慌张地往罗家赶。此时的她们仍抱有幻想,以为罗寒月已经归家。可是跑到门前跟阿若一打听,人竟是自那日出走后再未回过。这下好了,罗家人和她们终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们看看吧。”
朱怡欣拿出几张寻人启事摆在桌上。她说这都是近期走失的女性,年龄最小的甚至不过十岁。七天,走时身上没带一分钱,没钱也根本走不远。目前来说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罗寒月和前头这些人一样遭遇不测了。那这些有找回来的吗?或者要赎金呢?郑丹妮忙问。
“没有找回来的人。”龙亦瑞叹息道,“前头这些人也有家境还不错的,但并没有收到要赎金的信,似乎就是单纯的拐卖。”
这比真的绑架还恼火。前者还能给赎金换人,后者...越想越心慌,众人一时都没了主意。罗家是城里的大户,丢了人,自是要好好查。见龙亦瑞跟她们熟悉些,上头立刻把活交给她负责。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寻找有无路人目击过她。明知没什么用了,但也只能按龙亦瑞建议的去做。
回饭馆喊徐楚雯和刘倩倩,锁了门,刘力菲领着她们俩往附近做早市的铺子挨家挨户询问;张琼予则直接坐车去十五局找洪静雯一起想法子;郑丹妮跑去真原堂跟前叫陈珂。听见人丢了,她马上收拾东西跟着一道去寻;龙亦瑞和朱怡欣则是拿着照片去城里各种“销货”的场所四处问。路上偶遇在外逛街的王秭歆。听说此事后,她要了一张照片给身边的亲兵,让人回去叫管家派人帮着寻。
再众人齐心也抵不过时日太久。寻到近黄昏也没有一点儿消息。朱怡欣和龙亦瑞同陈珂与郑丹妮碰上,再走几步路又偶遇从书斋买书出来的曾艾佳。看她们各个疲累不堪,她问发生什么事?
“我们朋友丢了。”
“啊?”
听朱怡欣说完,曾艾佳主动提出帮忙寻人。可问题在于这么大海捞针效果太差。问清楚走失的大致时间,又问有无要求赎金?听罢,她默着想了一阵儿。随后又问起前头那些人失踪的间隔时长。末了,她直接摇头。
“人应该不在城里了。”
“卖人不会往近了卖,只会往远了送货。但间隔时间这么短,他们应该是在凑货才对。”
“凑货?”像是想到了什么,陈珂问,“你是说做五折一?”
“看来你也有所耳闻。”曾艾佳点头,“做五就是凑五个人。前头已有三个,算上你们的朋友就是第四个,还差一个他们才会运人走。”
“那折一呢?”郑丹妮问。
“五个人里挑个品相最差的折断手脚再驱赶着去要饭。”
陈珂的解释听得人心惊。郑丹妮只能安慰自己罗寒月可能不会被折手脚。想到这一层,陈珂和曾艾佳都说近期应该还会再丢人。如果不想对方得逞的话,只能加强城门口出入的检查,并派人去周围的乡镇、村子、山林进行搜索。那么多人要有合适的藏匿之处。显然城中没有地方具备这样的条件。
“去集市。”陈珂拿了主意。
“那么多人要吃饭,他们总不至于把货给饿死。一下买那么多吃的,肯定会惹人注意。若是长期做饭馆的,那些摊贩早就熟了,只要问一问有无生面孔,再仔细排查一通就该有结果。”
“那之后设关卡,是不是也该重点查这样的车子?”龙亦瑞忙问。
“是。”
“你是想说他们会借着买菜买食物把绑了的人塞进车里推出去?”郑丹妮看着陈珂,“这应该就是他们瞒天过海的手法。一般来说这样的采买车没有油水捞,门口搜查的人不会太注意几篓菜。”
暂时有思路了,也不管对不对,她们只能这样子先去排查。可惜去的时候有些晚了,大半个集市的贩子都已散去。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等明日再问。有个摊贩看过她们给的照片,思索片刻后,说是前头已有两拨人来问过了。两拨?听见这话,郑丹妮立刻想到刘力菲和张琼予。摊贩点头称是,先来的那一拨人里头就有女校附近刘记饭馆的女老板。
“看来冷静之后,大家都想到一起了。”朱怡欣抹掉额上的汗,“我们去饭馆吧,看看她们有什么线索。”
走是再走不动的,叫了黄包车,几人一道往饭馆赶。在女校跟前刚下车,杨媛媛就凑过来打听消息。看龙亦瑞摇头,她急得直叹气,只恨自己不能擅离职守跟着一起去寻。不止是她,叶舒淇听了也没心思读书。一下午都在唉声叹气,下课就跑来问有没有消息?
“你见刘力菲她们回来了吗?”
“还没。”
好吧,郑丹妮她们只能先在原地等。杨媛媛开门搬两张长板凳出来给她们坐。听这一路搜寻的过程,她止不住地皱眉。那会儿徐楚雯跑来只说罗寒月丢了,她们要去寻人,叫她帮着把叶舒淇看好。还以为是今日发生的事,谁能想到竟然已过去七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想到自个儿丢了好几年也没人找,她倒有几分羡慕罗寒月。愣几秒,她又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有什么可羡慕的!真是脑子被风吹抽了!
不多时,刘力菲她们回来了,张琼予亦紧随其后。抬眸遥遥一望,看她们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郑丹妮知道这两边也是无功而返。互相把掌握的信息一对,还真是都想到吃饭的问题,于是全去集市找线索了。这么多人也不好都围在学校门口,刘力菲招呼众人先回饭馆再商量。
从后门入,开了门,疲累的大伙儿都拖着腿往里进。半只脚迈进门槛,扭头见曾艾佳盯着地上的某处看,朱怡欣招呼她先进来。可是这人却蹲下了。疑心有什么东西,她也跟过去瞧。嗯?一张纸条?朱怡欣小心地捡起那张被踩得满是泥巴印的纸条,用指甲拂去一点土,勉强还能看清些许字迹。
【罗寒月...绑...在我这里...不要报警,不要惊动别人...之后...送回。想见她可至...】
对视一眼,她俩赶忙把纸条递到大伙儿跟前。绑架信!刘倩倩直接叫出来。都不要报警不要惊动人了,这不是绑架信是什么?曾艾佳说她看见一开门这纸条就飘落下来。想叫住她们,但前头的已毫不知情地踩上了。
面色更凝重,众人轮流捧着那张纸条看。洪静雯试着用牙签去戳掉那些仍附着泥印的位置,可惜只稍一用力纸条就跟着烂洞。就目前这点只言片语来说,的确也能沾绑架信的边。忙出去向左右邻居打听。有一家人讲今儿下午是有位高个子的男人来过,敲了门又等上一阵儿。邻居再出来倒水时,那人便走了。
“有绑架犯送信敲完门还不跑的吗?”
龙亦瑞纳闷极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事。不光是她,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张琼予越看越觉得这绑架信颇为可疑。第一,要真是绑架,为什么送信的不直接去罗家要钱而是往刘力菲这里送?第二,信上一点都没写要多少赎金,那特意送这么个条子过来,是为了提醒她们什么?第三,敲完门还不跑,像是等着人来开门,这可能吗?
“是啊。我这里哪里像是有钱给赎金的。”刘力菲也觉得匪夷所思。
“会不会是她怕家里担心,有意让绑匪往这里送的?”陈珂猜测道。
“那也不对。”郑丹妮摆手,“真是罗寒月的意思就该往张琼予那里送信,只有她才掏得起赎金也有法子接人。”
“您要不再想想那人还有什么特征?比如穿着?”
朱怡欣试着去引导那位邻居再好好回忆一下。毕竟这是她们唯一的指望。默了好一阵,邻居指向洪静雯,他说对方穿着和她一样的长筒鞋。一样的鞋子?大伙儿都往她脚上的鞋看。
陈珂第一个说出这是军靴,而且是特供于战场上穿的。点点头,洪静雯表示她没说错。这鞋子做的很好,所以离开南京的时候她还从后备部门那里买了几双带走。能穿这种鞋子的人只能是当兵的或是军属,且还并非是寂寂无名的小兵。只有层级到了或是特殊部队才能用这种好东西。
等会儿...男人,军靴,特殊部队,纸条,罗寒月。这些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键词,其实有个能够使它们完全串联起来的人。
“李姗姗!”
她跟张琼予三人几乎同时想到答案。
通过门前哨卡,李姗姗快步飞跑回寝室。开门,白豹扭头看她,兔狲则打手势示意人还没醒。走近床边,看罗寒月还是睡得不安稳,李姗姗又拿个枕头给她垫上。掀开铺盖见右腿上的石膏没有异样,她才小声问罗寒月中途醒过没?
“个把小时前醒了一次,还问你呢。”兔狲说,“我说你去上课了。”
“口信送到了吗?”白豹问,“她们怎么不来个人看一眼?”
“刘力菲家里没人,我留了便条插门上的。”李姗姗叹一口气,“原本我想再给杨媛媛说一声,但在女中门口等了一阵儿,始终也没看到她人。其余的人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要不怎么说就是巧呢。她去刘力菲家,人正外头满大街寻人;去女校门口张望,杨媛媛被喊走搬东西去了,近半个小时后才又回来门口守岗;想找张琼予又想起她今儿不教书该在家中,然而跑一趟仍是落空;去真原堂,陈珂也没摆摊;去郑丹妮的报社,人家门房说德多记者早就出去了。真是淋漓尽致的全错过。不过还好,她在张琼予家和报社都留了便条。只要有一个人能看见,大概就不会担心了。
“插门上应该就会看到的。”叹口气,兔狲又问,“你条子怎么写的?”
“罗寒月遭人绑架,但被我救出,人现在我这里养伤。她说不要报警,不要惊动别人。等养好之后,我会将她安全送回,想见她可至706。”
“我落款还特意留的李出,她们看见自然就知道是我。”
“听起来没什么漏的。”白豹点头,“希望她们见了能安心吧。”
“你俩可别说漏嘴了,她不让我联络她们。”
“知道。”
清点过剩的药,白豹和兔狲一起去校医处拿新的,留李姗姗一个人继续看护病号。伸手轻摸罗寒月的脸,她起身去拿毛巾给她擦额上的冷汗。几分钟后,睡梦中的人醒了。见她在边上守着,罗寒月才稍清醒一些。问几点了?听已是快五点半的光景,她感叹药吃多了,自己这觉睡得太久。
“养伤么,就是要多睡一睡。”
“怎么样?还觉得疼吗?”捂着她有些凉的手,李姗姗轻声问。
“疼。”罗寒月有气无力地应道。
“她俩给你拿药去了,没事,等会儿吃了药就不疼了。”
“忍一忍吧。”罗寒月摇头,“止疼药吃太多也不好。”
“那不行。我什么都能依你,但这个不行。”
攥紧她手,李姗姗难得用这么认真的语气同她说话。腿被敲骨折了,就算是处置及时妥当,静养初期也会反复疼痛。她怎么忍心看她受这种煎熬。要是那时她没有迟疑就好了,要是能早一些赶到的话,罗寒月的腿也不会受伤。
“别担心啦。”罗寒月反过来安慰她,“我自己也是医生,心里有数。”
“要是我再早一点...”
“好啦。你不是已经把我救出来了么。”
说是不想睡了,躺这么久腰背都躺痛。多拿几个枕头垫在床头,李姗姗小心地抱她坐起靠上去。左手搂住她的腰,右手顺着背脊一寸一寸向下揉。这是校医教的能缓解背部不适的法子。奈何罗寒月怕痒,每揉一下,她怀里的病号就要哼哼唧唧地乱动。不揉又不行,揉又整个人贴着她乱蹭,还得小心留意着不能碰到伤腿。
每次揉几分钟下来,李姗姗就觉得心乱得很,像跑了一公里似的。但这是每日好几次的磨人仪式。有兔狲她们在的话,情况还稍好点,到底是会不好意思,罗寒月只能咬牙切齿地伏在她肩头忍耐。只要是二人独处,要面子的就开始放飞了。是磨人了些,可扪心自问又觉得她撒娇的模样过分可爱。时间一久,李姗姗才透彻地明白三国那个黄盖是怎么一回事了。
问晚上想吃什么?她让李姗姗随便看着打。七天了,该吃点瓷实的,不用再吃那些流食。心里盘算着食堂会有什么,她预备等下给罗寒月多搞几个荤菜。然而宿舍门开,拿药的两个顺道把饭也装回来。说是路过食堂看见今儿有炖大骨头啃,寻思吃哪儿补哪儿,怕过会儿再去就没了,她们干脆先下手为强。回来路上两人还算呢,七天了,该是能吃这些了。
头几日只吃少量流食是为了减少活动量。嗯,跑厕所也叫活动。李姗姗当然是想她多吃些好的,但这是罗寒月自己提出来的,她也只能迁就。香气四溢勾得人咽好几下唾沫,快七天没沾过荤腥的人馋虫犯了。
把人抱到椅子上坐着,再帮忙把饭盒打开,三人围着书桌子看罗寒月大口大口地啃肉吃。几分钟后,白豹第一个喊受不了了,她拽着兔狲走出寝室,说是也要再去打点酱骨头啃。后者连连点头,两人又丢下李姗姗出去抢饭吃。也不是没吃过,但看人家啃那么香,兔狲也被带得咽口水。要怪就怪罗寒月吃饭太香吧,看得人想跟着吃。
“你不一起去吗?”
“我晚点再去,先陪你。”
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李姗姗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她。706的伙食还算可以。尽管一开始她也有担心过罗寒月吃不惯。但后者就着咸菜喝粥也一副香得很的样子。想来遭受过英国佬折磨的胃,吃什么都觉得好。撕下来一大块肉,罗寒月往她嘴边递。不推辞,李姗姗凑过去含住。嚼两下,滋味其实算不得特别好,可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嚼着嚼着也觉得香了。
“刘力菲炖的更好吃。”李姗姗如实评价道。
“是,她炖的更有滋味。”罗寒月叹气道,“唉,要不是出这档子事,明儿我该接你去跟洪静雯吃饭。”
“要不我明儿替你送个口信?”
“上次就说不要了。”
罗寒月又用那副委屈极了的表情对着她。上一次还是三天前,一提起去跟她朋友们送个口信,这人就开始哭鼻子,唬得李姗姗再不敢吭声。小时候被拐一回还情有可原,离家出走却又遇上这种事,她觉得实在是丢人。
“可是你都不见好些天了,她们会担心的。”
“报纸都没我的寻人启示,说明我爸妈都没动静,他们多半以为我在刘力菲那几个家中蹲着。”嚼两下肉,罗寒月说,“我还不知道她们几个吗?多半也以为我藏在谁家里。真要意识到不对了,怎么会七天都没一点风声?”
“旁人就不说了,我记得张琼予要帮洪静雯看房子,郑丹妮说过要跑很重要的新闻。这两个一忙起来,不会有空去刘力菲那里碰头。只要她们仨还没碰过面,估摸着就不会察觉我人不见了的事情。”
这七天每日读报时都会留意一下寻人栏,的确如此,上面从未出现过罗寒月的名字。李姗姗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今儿到处都跑了,的确也没见到张琼予和郑丹妮人。问到的去处也完全符合她的推论。不得不说,罗寒月真的很了解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人。但万一发现了还是会慌乱的吧?
那时候答应了不说出去,想着先哄她好好养病,等好些了再去送信。往家去定是不行的。本就是因为她才起的争端,要让人父母知道了还了得?信只能偷偷往她朋友那里送。想着互相帮忙瞒一瞒,等好了再做打算。
今儿跑一趟该是通知到位了。就是不知道哪一位会先瞧见条子,然后过来看情况。嗯,她完全没想到过一阵儿自个儿会在哨卡前跟八九个人大眼瞪小眼。
吃过饭,等一阵儿又吃药。在药效的作用下,罗寒月歪在她怀里又开始犯困。没有立即抱人去床上躺着,李姗姗耐心等她睡熟。病了,又吃不好,人瘦得厉害。每次拥住她都会觉得难过。尽管人就蜷在她怀里睡,可总要抱很紧才会有种切实的感觉。
关于被拐走这件事,罗寒月本人没什么后遗症,只是身体上的疼痛会折磨她。为数不多的恐慌在那一日见到李姗姗后便消弭,但后者仍会感到不安。好似只有她一直在眼前才会稍觉宽心些。怀中人的呼吸变得均匀了,李姗姗这才抬手抱她回床上睡。放腿至吊架,叠枕,盖被,再摘下她的眼镜,动作一气呵成。刚来的时候这点事要三个人手忙脚乱一起做,而今熟练了,她一个人也可办到。尾指被她的手心攥住,放轻呼吸,李姗姗改变了情绪笑着轻吻她额间的碎发。
在校医处陪同接受治疗,罗寒月缩在她怀里强忍痛楚低声啜泣。因她的啜泣声而同样双眼噙满泪花,她劝她想哭就哭,没有什么比哭泣更能减轻痛苦。一句话哄得人眼泪直掉,受尽委屈的她开始哭得停不下来。指腹不停地抚去她眼角溢出的泪珠,那是李姗姗第一次帮她摘下眼镜。
等打完石膏再吃止痛药,受够罪的人昏睡过去。守在病床边,她陷入长达数十个小时的沉默里。攥紧她的手,就那样坐着直到天将明,她终于俯身吻上她的眼角。自意识到自己为她摘下眼镜是情难自抑地想吻掉涌出的泪后,她确信她坠入爱河了。再接着她便意识到自己被打入了地狱。尽管有张琼予这个榜样在前,但她不觉得罗寒月也能够接纳这样的心意。
细想下来,在这出精心构建的戏本里,身为戏中人的她在很多个瞬间都有过不想抽离的时候。但演戏演得当了真,戏中人又是否算失了本分?还是说用心去扮演一个角色就注定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若是如此,她必是演的极好,但转念想想又该是极差。若真演到淋漓尽致了,那作为对手戏的罗寒月怎么会感受不到她的心意呢?尽管她从没有暗示过,也没能明白地表露过,只尽心尽力享受着这个角色带来的欢愉。戏总会有终场落幕之时,到那一日又该如何自处呢?这些问题在当下都没有答案。也许只在快要散场的时候才能想得出结果。
退出寝室,想去食堂吃点东西。刚走到半路,她就被哨兵喊住,说是门口有好多人等着找她。嗯?好多人?没来得及细想,她跟着人家往校门口的关卡前走。直到远远地望见刘力菲她们全来了,脚下一滞,李姗姗才感到大事不妙。
半小时后,睡得迷迷糊糊的罗寒月被叫醒。她睁眼就同坐在床边的张琼予对上视线。眨两下眼睛,一歪脑袋又见洪静雯,再瞅后边还有个龙亦瑞。瞄见李姗姗那副心虚的样子,又不是傻的,她知道这不是做梦。只是这三个人都闷着不说话,罗寒月也只能不吭声地望着她们。
“还疼吗?”张琼予先开口了。
“疼好几天了你才问。”
“你倒是让我知道啊!”手抬起来,到底没舍得落她身上,张琼予只能拍几下铺盖发泄。
“我不要面子的么...”
“那你不要我们了吗!”
从小到大都没被她这么吼过。吓一哆嗦,罗寒月下意识往被子里缩。若来的是刘力菲和郑丹妮这会儿哪里还气的起来。看她这副惨兮兮的样子,心疼都来不及。张琼予可不管那些。抬手扯了被子,她揪住罗寒月的耳朵大声质问:
“受委屈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三个?我们三个对你来说是摆设吗?”
“出事了为什么不让人家报信?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找你找疯了?”
“你这样一走了之,就没想过万一真的出事怎么办?”
“我问你怎么办!”
缩着不动,做错事的家伙哪里敢吭声。毕竟这通骂挨得一点儿不冤枉。看她耳朵被揪红了,张琼予又默着轻轻揉几下。感受到这细微的动作,罗寒月才敢抬眸看一眼她。面上还是冷的吓人,可那双眼睛里却泛着点点晶莹。抬手想够但却够不着人,她弱声弱气地低头认错。
“还疼吗?”
“好疼。”
“我还心疼呢!”
到这份上还能怎么样呢?俯身用力抱紧她,张琼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感受到肩头被濡湿了,罗寒月小声地让她不要哭。我才不会为你这种不省心的家伙掉眼泪!嘴上这么说着,但庆幸的泪水还是仍不住涌出。屋里站在看热闹的白豹跟兔狲说这就叫刀子嘴豆腐心。是啊,明明一进来看见她腿上的石膏就红了眼眶,还急得跟什么似的问会不会留后遗症?等人醒了偏又冷着个脸训一通。其实哪里真舍得呢。
“你就等着吧。”重新盖被子时,张琼予说,“等你好了,等着我们挨个拿扫帚揍你一顿吧。”
“你们舍不得。”这会儿倒是底气上来了。
“你等等就知道了。”等了啊,虽然等到快七老八十,她也没挨上这顿揍。
听说大伙儿全来了,罗寒月显得很惭愧。她让张琼予帮忙给进不来的那几个说声对不起。才不帮这种忙,留着她自个儿慢慢道歉吧。是,寻人大队除了曾艾佳全来了,但706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经过商议和盘查后,负责案件的龙亦瑞和十五局供职的洪静雯有资格进入。
张琼予原本也进不来,但想起她父亲的官位之后,负责放人的也就点头同意了。说到这里,洪静雯扭头看李姗姗,她很好奇她是怎么把罗寒月留在这里整整七天的?706可不许外人长时间无故逗留。按理来说在提供救助之后就该把人送走。原因么,倒是一点也不复杂,甚至是相当简单的一句话。嗯,校长是她舅舅。当年在战场上她父母救过他。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请求,对方向来会帮她实现。譬如带钢印的新学生证和收留罗寒月养伤。
“原来你一点也不简单。”洪静雯感叹道,“真是小瞧你了。”
“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我也不会麻烦他的。”
李姗姗说的是实话。若不是需要解释罗寒月能住进来的原因,她甚至都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在她看来这没什么可说的。疑惑的事情还很多,一件一件来吧。搬椅子坐下,龙亦瑞要给罗寒月做笔录。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被拐的吗?”
“难忘。”罗寒月闭上眼睛,“实在是太难忘了。”
那日溜出家门,本来有想去这三家待的,走到半路又怕父母直接上门要人。到时候牵连旁人受累就不好了。她这才改主意去别的地方。可是无处可去啊。到夜校避风头也会被带回去的。想了想,她作出决定要出城到706找李姗姗商议事情。毕竟闹这么大的矛盾,不知会对方一声也不行。想坐车的,可是一摸兜才想起没拿钱包。
看时间还早,她想干脆直接走过去。李姗姗来找她有时就是走进城的,她顺着走一回又怎么了呢?反正天也亮了,当作散心,她真就顺着大路一直走出城去。
开始还好好的,只是起风的时候仍有些冷,路上行人也不多。行至半路,走她后头的一个推菜车的老阿婆忽然跌倒了。听见声响,她扭头看过去。不该好心的时候心肠软了。嗯,她走过去帮忙拾地上的菜篓子。然后...嗯,脑袋挨了一记闷棍,再醒时就已被捆了手脚困在一间茅草屋里。绳子捆得很紧,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望一眼周围又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解开绳子直接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还真是菜车。”写到这里,想起曾艾佳和陈珂的推论,龙亦瑞心里不由地叹服。
“对,她就是被敲晕塞进菜篓里推走的。”李姗姗点头道,“唉,当时我还碰上那辆车子了。”
“你碰上了?”张琼予问,“你怎么会碰上?”
“那天我们小队夜行拉练去了。”兔狲开口解释,“回来的时候跟那辆菜车碰上过,但当时都没人发现有问题。”
“对。我们以为是附近的老乡囤买东西去了。”白豹叹了口气,“当时只有李姗姗一个人怀疑那车有问题。所以她私自脱离队伍跟上去了。”
“还好我跟上去了。”
拉练回来的小队众人都疲惫不堪,只想赶紧走回去倒头睡觉。所以偶遇那辆菜车的时候绝大多数人连眼皮都没抬过。白豹和兔狲也只是瞥一眼就没放在心上。按身高排的队伍顺序,李姗姗走在最后头压队。
因为一直要谨防有体力不支者掉队,所以她是唯一一个保持充分注意力的人。当那辆车子经过时,她下意识扫了几眼。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她跟着大队伍继续往前走。到转弯处再回头看一眼,车子已走远了,只留下深深的车轮印。这阿婆得是买了多少东西才能压出这么深的痕迹?单纯觉得有点怪,直到这时她仍没有想追上去。往前走出快一公里的距离,他们又遇到推板车的,但这次是买米的车。两个中年壮汉推车走,地上留下差不多的痕迹。边走边回头张望这两个人,她这才发觉前头那辆车有古怪。
他们706的学生兵经常在附近的山间和野地外训。对周围的村落,乡镇都有一定了解。这片区域的乡民大多是自给自足的状态。除了会定期买米、油、肉、糖盐,根本不会有人来城里买那么多菜回去。刚刚那两个乡民就是出来买米囤着吃。他们买的米一袋规制是五斤左右,没数错的话,车上有二十袋米,也就是这一车货有近一百来斤。装一百来斤米的车印和那几篓菜的车印居然不相上下,这可能吗?而且人家两个青壮劳动力一起推车才显得轻松一点,那位佝偻着背的阿婆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竟然能推百多斤的车子走山路,这要是没有猫腻才奇怪了。那几篓菜怎么看也不像能有百多斤的样子,其间一定夹带藏了东西。
立刻向带队的指导官上报可疑之处,然而听完后对方却叫她不必在意这些。也许面上看起来没几篓菜,实际上下头有很多土豆、番薯之内的重物呢?且人已经离他们有一定距离了。这时候倒回去查也不好找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让李姗姗别管这些。好吧,长官不管,她只能作罢。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心里莫名的慌乱。她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地上的车印。终于,在靠近下个拐角处时,她决定遵从自己的想法倒回去追车。有意放慢步子,等前头的人都通过转弯,她立刻调头朝来时的路飞跑。
沿着车印一路追出好几里地。越走她越觉得不对劲。按脚程来说早该碰上了,可那车印却仍是往前的。这只能说明对方有接引的人。有帮助推车的,自然就能更快些。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陪着去买东西呢?往前再走一阵儿,她在一棵树附近看到除车印之外的圆形印记。用手比一下大小,她想到车上那些装菜的篓子。在这里卸货么?抬眸看一眼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会在这里卸菜呢?蹲下再仔细地观察车印,她发现往前再延伸的痕迹要浅很多。看来对方要么是推着空车走的,要么就是车上只有买的菜,真正的重物被卸下了。
跟着车印继续往前走一段路,李姗姗远远地望见半山腰有村落。暗中记下后,她又倒回那棵树下盘桓。清晰的脚印指向树后的山涧密林。追还是不追成了新问题。犹豫片刻,她钻进密林里继续找线索。而此时706—1小队的人才发现李姗姗没了踪影。想到她可能去追车了,也有可能是从盘山路的某处跌下去。如果是前者倒还好,后者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指导官从背包里拿出移动发报机即刻向706总部发报。不多时指令传回来,1小队全体原地待命,学校会派人过来接应和搜索。
“你回来怎么跟学校交代的?”洪静雯忍不住问。
“若一切只是我的臆测,那就是半个月的禁闭和别的许多处罚。但事实证明我没有错,所以只罚写检讨书再记一次过。”
“要我说这都不该罚。”兔狲仍有些忿忿不平,“要是一开始上报的时候就能倒回去追查一下,指不定就能直接把人拦下。”
“那人呢?”龙亦瑞问。
“跑了。”白豹颇为可惜地摇头。
“那根本不是个阿婆,那是个男的装的。”李姗姗冷哼一声,“我找到那间茅草屋时他正在外头烤火。”
躲在林子里观察,由于隔的距离远,她只能隐约听见茅草屋里有微弱的呼救声。不确定茅草屋里还有没有其他同伙,李姗姗伏在原处摸出望远镜仔细观察。烤火的男人边上正是那辆板车,车把子上还搁着银白色的假发。好啊!原来是个假的!
伏了近一个小时也没看见有其他人出来。只一个在打瞌睡的人,手边又无武器,李姗姗有把握制服对方。摸摸腰后的匕首,捡一块硬石头握在手里,她小心地靠近男人,用石头从后面狠狠砸过去。他血流如注,但还稍有反抗之力。见人想摸棍子,李姗姗先一步摸出匕首抵上他的下颚。拉练用的背包里有攀岩绳。将男人击倒后,她用绳子把人给死死捆住。推开茅草屋的门,她看见柱子边捆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你捆住了,他怎么还能跑呢。”龙亦瑞不解地问。
“一看里头被绑着的是罗寒月,我就慌了心神,一心只想赶紧带她出去。解完绳子,我才发现她的腿骨折了。”
说到这里,李姗姗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罗寒月在茅草屋里摸到一小块石头。她想用那个磨开手上的绳子。然而男人进来搜她身上的财物,随即便发现这件事。意识到人想逃跑。在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他用板车下的长棍直接往她右腿狠狠一敲。算是给个小小的教训。可他全然没注意到这一下有多狠。
“他要是没跑,我非得给他腿打断。”张琼予恨恨地说。
“事实上...”李姗姗挠下头,“我就是这么干的。”
“我把他两条腿都敲断了。”
“那真可惜,你们没配枪。”洪静雯啧一声,“倒是便宜他了。”
咽口唾沫,想了想,龙亦瑞决定不把这段写进去。李姗姗把人腿打断之后也原模原样绑在柱子上。美名其曰让他无法逃走,只能在这里等制裁。腿伤是需要马上处置的,一点儿不能耽搁。用匕首将木棍砍成两半,正好可做夹板使,再从包里摸出绷带卷缠绕固定。李姗姗无比庆幸自己背的包里正好有这样的东西,否则只能割衣服了。罗寒月早痛昏过去,在她的连声呼唤下才终于清醒一点。一见到她,怀里的人先是懵上一阵儿,而后才吸两下鼻子喊她的名字。分不清是还害怕,亦或是痛楚,也可能是庆幸。总之,她一直紧紧攥着她的衣领不放手。
就用那辆板车将人重新推下山。得益于之前帮刘力菲买菜,李姗姗能熟练地推着它前行。背包当作枕头给她垫好,下山时也能少些颠簸。她一路推着她逃出那片山林重回大路之上。虽然这时候说话会浪费自己体力,可李姗姗仍哄着罗寒月开口,希望这样能转移一点她的注意力,好使她暂且忘却腿上的痛楚。
但是太痛了,忍得再辛苦也还是不断有眼泪涌出。听见哭声,她停下来凑上去抱着人哄。这时她才问罗寒月怎么会被绑到这里?断断续续听完她家中发生的事,出奇的愤怒涌上心头,但旋即又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难过里。看着她受伤的腿,李姗姗问:
“你出城是想找我?”
“嗯...我想见你。”
试图靠深吸几口气来平息胸膛里翻滚的情绪,但好像除了愤怒什么都做不了,李姗姗对此感到深恶痛绝。她甚至想倒回去把那捆起来的家伙再狠狠打一顿。推车继续向前又走几百米,她和追来的1、2小队的同伴们成功汇合。看见板车上的伤者竟然是罗寒月,白豹忙凑上前帮忙推车。李姗姗同指导官报告茅草屋里有匪徒和追踪的路线。到此,他终于肯相信她之前做出的判断。
可惜,当兔狲和其他人赶到李姗姗说的茅草屋时已空无一人。大抵是对方的同伙正好过来,见状就将人救走。1、2两支小队的学生兵对这一区域展开搜索,连李姗姗说的村落都去勘察了,结果仍是一无所获。那村落不过是个废村,根本就没找到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被绑的人已成功得救了,706也并未有人员折损,那跑一二个匪徒就显得不那么重要。说实在的,这世道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不是什么事都管得过来的。因此,这件事并未引起他们更多的注意。连李姗姗也只一心扑在罗寒月身上,就更没人去关注跑掉的歹人。直到龙亦瑞说这起案子可能跟先前的积案有关,李姗姗她们这才变了脸色。
“也不一定就是一波人。”龙亦瑞合上笔,“咱们这地界外头,离你发现她的地方不是还有个匪寨子?早年间他们也干过这勾当。你不是说那男的后脖子上有刺青吗?那寨子里的匪都有呢。”
“什么时候能把他们给铲除了?”洪静雯皱着眉追问,“听你的意思,他们应该在这里很久了。”
“好几年前就在了。剿是剿过几回,但用处都不大。那山上到处都能藏人,光我们局子的人手哪里够用啊。之前跟人家军营的借人,人家还不乐意呢,说什么没闹事就不管,这还指望个什么呢?”
“也就如今换了人和兵还有点指望,我前些天在王秭歆那里听过,杨可璐有打算出兵剿匪。”
“好事啊。”张琼予说,“真要给铲干净了,这一带会太平得多。”
“成不成还不一定呢。”龙亦瑞叹息道,“我也想铲干净啊。可惜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
剿匪暂且先不提了。眼下得先了结这一桩公案。万幸只是虚惊一场。说实话,龙亦瑞还挺高兴的。是啊,人能找回来就是天大的好消息。张琼予的意思是要挪罗寒月回家去养。
毕竟706是人家的地方,她老这么住在这里也不是个事。默着想几分钟,罗寒月点头同意了。她也清楚自己这腿起码还要养半个多月,还是回家去更方便。李姗姗对此并无异议。她知道那对罗寒月是最好的安排。
“你那戏还演吗?”扶她起来,张琼予问。
“当然要。”罗寒月又攥住李姗姗的手,“我才不要放开她。”
“那你这石膏腿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有这么一出吓人的事,我看他们再不敢吭声。”龙亦瑞笑道。
用担架把人抬下楼去,罗寒月享受了一路的注目礼。到校门关卡前,见到等得愁容满面的众人,她鼻子一酸又险些落几滴泪。哪里见过她这样子,什么都顾不得了,郑丹妮扑过来搂住人就不撒手。还是听陈珂说不能这么用力扑她,她才勉强肯罢手。刘力菲则是看着打石膏的那条腿露出心痛至极的模样。想摸又不敢碰,红了眼眶的刘倩倩忙问这腿是怎么回事?洪静雯说是叫人生生敲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背身抹抹眼泪,又转过来问歹人抓住了吗?龙亦瑞叹息着摇头。
徐楚雯当场说今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敲断那歹人的腿报仇。没机会了,张琼予拍拍她的肩,说是李姗姗已这么干过了。摸着腰间的枪套,朱怡欣说干得漂亮!她要是能在场必定直接毙了那歹人!
李姗姗直接找舅舅批假。听说借住的那位要被接走,男人马上批了条子。好生把人送回去,他这么叮嘱道。答应留人养伤也不光是看在李姗姗的面子,毕竟是在706外训的范围区域内出的事,听完汇报后他还是觉得该承担责任。既然人家现在有人来接了,这份责任也就完满。
“绑她的似乎是附近的山匪。”握住假条,李姗姗看着舅舅,“他们在这一带作乱多时了,活动的范围也涉及到咱们706的外训区。”
“我想您是不是能考虑联合周边驻军,将他们直接连根拔起。”
“还记得害你们开学之初全部跑十公里的杨旅长吗?”
“杨可璐吗?”
“这位似乎有这个想法,前几日有差人送信邀我去军营相商,万事要谈过之后才有定论。”
“不过么...”男人注视着她,“你能告诉舅舅一句实话吗?你提起这件事究竟是真的想除害呢,还是单纯想为你的朋友报复一场?”
“都是。”李姗姗坦诚地说,“两者兼有。除害和保护想保护的人从来都不矛盾。”
“很好。”男人露出欣慰的笑,“我会尽快找时间和那位详谈的。”
这场乱成一团的拐人事件,以罗寒月拖着伤腿被众人送回家中作结。听完整个事的来龙去脉,再加上张琼予她们三个不停地劝说,罗家父母看李姗姗的眼神都变了。他们当场表示再不会有一丁点儿干涉。这件事对他们造成的恐慌何止是后怕,简直是悔不当初。
当天晚上罗寒月床边围满朋友们守着,谁都不肯先行离去。直到她完全睡熟,刘倩倩她们才悄默声地退出离开。李姗姗今晚借住在洪静雯的公寓里。舅舅批了夜宿的条子,方便她明儿一早再去看罗寒月。作为新住处的第一位客,洪静雯特意下厨给她煮夜宵吃。此时刚好过十二点,她还笑着说:
“第八日了,原本今天咱们就该一起吃饭的。”
“十顿饭里要含了这个的话,我可不答应哈。”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洪静雯挑起一筷子面,“知道你今儿也要去看她。这样吧,等我下班就打包些好菜直接上罗寒月那儿吃去。”
“你知道哪里菜的好吗?”
“我问张琼予呗。”她的语气显得理所当然,“她肯定也要去。”
筷子搅几下面,李姗姗抬眸看她。很想同人讨教关于这方面的心事,但又顾虑着张琼予,她只能把话又咽下去。等吧,反正现在罗寒月父母也不干涉了。哪天再找个合适的时候请教那些事吧。眼下么...她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你就这么待客啊?哪有人把肉臊子都舀光的!”
“哦,我看你半天不舀,以为你吃面不要这个。”
“从你碗里给我分一点!”
“给你给你。”
十二
下
充满对新一年向往的美好假期一结束,马上就迎来一件小事和一件大事。它们携手给新年开了个极坏的头。小事是指流窜作案的飞刃杀手终于落法网。她在真原堂行凶时当场被捕。结合对其过往诸多犯罪事实的考量,枪决是完全意料之中的结果。幸好如今已是民国,搁从前恐怕得判个凌迟才能了事。
这一次的伤者曾艾佳获救及时,性命得以保全,只是伤势过重一直还未醒转。当时在场的警局人员朱怡欣因处置及时,且成功控制和抓捕该要犯而受到当局的嘉奖,职务也从小科员往上提了两级。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这次的独家采访权被她指定给郑丹妮包揽。得益于此,被下放近半年的郑德多记者终于被调回原岗,再不用天...
下
充满对新一年向往的美好假期一结束,马上就迎来一件小事和一件大事。它们携手给新年开了个极坏的头。小事是指流窜作案的飞刃杀手终于落法网。她在真原堂行凶时当场被捕。结合对其过往诸多犯罪事实的考量,枪决是完全意料之中的结果。幸好如今已是民国,搁从前恐怕得判个凌迟才能了事。
这一次的伤者曾艾佳获救及时,性命得以保全,只是伤势过重一直还未醒转。当时在场的警局人员朱怡欣因处置及时,且成功控制和抓捕该要犯而受到当局的嘉奖,职务也从小科员往上提了两级。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这次的独家采访权被她指定给郑丹妮包揽。得益于此,被下放近半年的郑德多记者终于被调回原岗,再不用天天去蹲那些不出风头就要出风疹的小明星的花边故事。
提着工具,她在行刑前的半个小时进入监狱采访犯人和拍摄照片。说实话,她没见过这么能平静等待死亡降临的人。甚至不如说,这是她累累罪行之下真正的愿景。不过只是赚够本了,已心无遗憾而已。为那样的理由去做那样的事。听起来是有点惹人同情。可冤有头,债有主啊...在稿纸上一字一句写下她陈述的话,郑丹妮的思绪往旁的地方飘散。时间到了,一切将要结束。诉说完一切的犯人长舒出一口气。而这时,原本沉默了的郑丹妮突然再次向她发问:
“就算没有神的意志还有世俗规矩阻挠,真的就可以全然不在乎吗?”
“如果足够喜欢,足够想得到,而那个人又真的值得如此。”
“这颗心会生出源源不断的勇气去打破所有约定俗成的事。”
“再简单一点呢...”女人大笑几声,“爱就爱了,人生不过呼吸间,管它什么规矩!”
说完这算临终遗言的话,她被狱警们押赴刑场,一发子弹后一切就看似归于平静。郑丹妮透过取景框用快门精准记录下整个过程。想到犯人死前露出的满足的笑容,当真一点儿也不畏惧啊。围观的人群散去,尸身也被拖走,她仍出神地站在远处。
“走吧。回去还要赶稿。”
“嗯。”
小事就以一篇又做不少改动的报道了结。郑丹妮已经学聪明了,又或者说她学会怎么找心理平衡。该怎么发的就怎么发报,不能完全保留的原稿就带回去好生放着,不再像从前那样都撕了烧了。万一有朝一日不用再这么艰难地写东西,这些说不定能整理成册重新发一发。
小事沦为街头闲谈的笑料,骚动一时也就湮灭了。真正打破宁静的要命的大事直到月底才登台上演。这月28日午夜的上海闸北遭日本突然袭击。早前面对东北那副事不关己的安乐美梦被枪炮声震碎。非要真正兵临城下,人们才能意识到东洋鬼有着永远不会满足的野心。
隔着一定的距离,刘力菲她们所在的城市相对来说还是安全的。见报上写第十九路军给敌人迎头重击,使对方四次总攻均遭败绩,死伤万人,大伙儿都觉得信心倍增。翻几页报又见昔日繁华处被狂轰滥炸成废墟的场景,强烈的愤慨和悲哀感油然而生。才太平几年呐,祸事又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年节也快近了,怕是今年都过不了一个安生年。
“至少这回迎头痛击了。”合上报纸,刘力菲叹息道。
“又会闹多久呢?”
徐楚雯有些愁眉不展。作为已遭受过战火波及的人,她太厌恶这样的事情。不光如此,更多的还是无端端觉得慌乱,心总静不下来。这直接导致她在夜校的成绩迅速下滑。幸亏刘力菲和陈珂频繁开小灶补课,否则那分数是见不得人的。叶舒淇倒还好,似乎有她在身边就觉得过得去,倒是不用大伙儿再费心安慰。
前线的消息,张琼予比报纸还灵通。毕竟每日都有第一手的报告送到十五局。沾老父亲的光,她清楚知道外头的局势尚在控制之中。所以安慰起徐楚雯和剩下的人也更有说服力。因未受战火波及,大伙儿的生活还是一如往常进行。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
只是米价和盐各涨了两文,且有还将上涨的趋势,刘倩倩在犹豫要不要买一些回来备着。反正放着也不会坏。刘力菲夸她有危机意识,张琼予和罗寒月则都笑着说不用如此。这两样的上涨是因为那个方向的河运受战事影响出了问题,现从别地走河运调米粮盐就可以平措。如果现在家里就没有了,可以适当买一些,还有就完全不必。事情也确实如她们说的那样,涨了不过两日就又回归常价。
要说一众伙伴里最淡定的就是这两个人了。一个靠政治,一个靠商路,总是看得更远更明白些。然而这两个人在战事持续十日后,竟也纷纷不淡定起来。原因还都是差不多的。
早晨张琼予在学校收到邮差信,杨媛媛帮忙带至办公室,说是个叫洪静雯的人寄的。一别又几月不见人,不知她又耍什么把戏,拆信封看,张琼予眉头蹙起。见她脸色不好,杨媛媛忙问发生什么事?把相片放到桌上,她深呼吸几下才打开信纸读内容。安静地站在边上看,杨媛媛还是头回见她流露出这么担忧的神色。可再次追问,她却说没什么事,像是有意维持一如既往的平静淡定。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流露出的情感已被旁人看去。
她不说,杨媛媛也不方便再问,找个借口就先溜之大吉。临出门前偷瞥一眼相片,上头只有个穿军服的女子。她认不得,只觉得人还怪好看的。一封信搅得人心神不宁。上课时,张琼予的频繁走神也引起了张润和叶舒淇的注意。不过两人都不知道信的事,只以为她或许是不舒服。下课后,她们二人作伴去办公室慰问张琼予。还没敲门,透过没完全拉上帘子的玻璃窗,张润清楚地窥见她在看着一张相片失神。敲门未应,直接推门进去,张琼予才有点恍惚地看向她们。下意识把相片倒扣住,她问两个人有什么事?
“就是看你今天状态不对。”张润难得的不当哑巴,“我们想着过来瞧一眼你。”
“你刚刚在看什么啊?”叶舒淇好奇地问,“我敲三下门,你都没应呢。”
“没什么。一个朋友寄的相片到了。”
“能...看看吗?”张润又问。
好像也没什么不能的。笑了笑,张琼予把那张相片又翻转过来。凑上去一看,张润惊讶极了。她的关注重心落在人像背后的,看上去像是被炸垮的废墟之上。这之后,又才将视线落到那张陌生的脸,再是那身军服。莫非这个陌生的女子此刻正身处战场?叶舒淇接过去看,十来秒后,她忍不住惊呼道:“你朋友好像在前线上。她背后这个炸得倒了一半的钟楼,前两天的报上有个差不多的。”
“嗯。她确实在。”张琼予抬手收回相片,“我朋友被家里人安排进军需处供职了。不巧的是28号那天她刚好和其余人负责押运物资,由南京转去闸北。”
“她因战事就滞留在那处。”
安排进那种部门纯粹是因为刚好有空位。虽然职位很低,什么事都得亲自跑,但洪静雯本人却并不在意。她想先干点实事收一收心,再想法子运作,从南京跑到这边的十五局来供职。嗯。她瞄准的心仪之处,其实是张琼予父亲正坐镇的十五局。可惜她才刚归国不久,没在任何地方供职过。十五局不收体系之外的人入内。所以只能走曲线救国的法子。
没成想这运气也忒好,运个物资都能赶上突袭。连日轰炸也不好撤离。索性这支物资队也干脆在前线留下做后勤,负责战地和上海市区之间的物资协同转运。拍这么一张相不光是报平安的意思。洪静雯在信里开玩笑地说每天躲空袭都躲厌了。万一哪日她为国捐躯,希望张琼予别忘了去她葬礼上哭一哭。再怎么也好过一场,别那么薄情都不来送送。哦,这张相还是唯一的一张。她给家里的信可没有这个。
原本隔着这么远,算事不关己,这下好了,洪静雯给她来个措手不及的“惊喜”。虽说十分清楚前线的状况,可心里还是难以平静地接受她在那里的事实。这人总是这样。总突然地让她不知如何是好。还哭一哭,真是一点口忌都不讲!
“她应该不会有事的。”
张润出声安慰道。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前线到底什么样子。但从报纸上的消息来说,应该还算有盼头。少见她露出那么惆怅的表情,张润跟着担忧起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是那个洪静雯吗?”
叶舒淇突然问起。在记忆中,她听徐楚雯和大伙儿说起过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就往这人身上想。没记错的话,似乎那人也是在南京的。看张琼予点头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更是吃惊。她听说的版本还是这人老欺负人。下回再出现,大伙儿要揍她一顿给张琼予出“恶气”。可是此刻看着相片的人分明眼里满是忧郁。怎么都不像是结仇的模样。还说要揍人一顿呢,一转头她都上前线了,能不能回来还两说。
“洪静雯是谁?”张润又问。
“一个不肯让我安生的家伙。”张琼予叹息着答。
这头是一张相片让人心乱,另一头则是黄昏时分的送别。站在车站的哨卡外头,罗寒月一脸忧愁地望着那道离去的身影。回头朝她笑着挥挥手,李姗姗做出指天誓日的动作,似乎是再一次保证自己一定会安全回来。是啊,事情就是这么猝不及防。706接到命令需要从通讯三支小队里抽调数人奔赴上海支援,负责全程监听和维护前线的通讯线路。
李姗姗和白豹皆在名单里。上午定下,黄昏便要出发。怕这么悄无声息走了罗寒月会多想,李姗姗卡着时间往医院摇了一通电话。刚结束问诊准备回家,听见有人找她,罗寒月又倒回去接电话。听见对方声音的那一刻,她还挺高兴的。可接下来说的东西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手攥着电话线,她小声问:“你能不去吗?好危险。”
“不太能。”李姗姗听出她的不情愿,“不过你可以放心。我跟白豹不在维护组的名单。所以我们只是在大后方一直监听,应该没有那么危险。”
“这样啊...可还是会有风险的吧。”
“低一些。”
说完全没有一定是骗人,她不能这么讲。虽是后方,可若是前线出了什么差错,难保不会有需要顶上去的时刻。她清楚这一点,罗寒月当然也能想得到。
你下午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来送我吗?面对听筒里漫长的沉默,李姗姗选择主动找话题。当然要来啊。罗寒月低下头。别说空着了,就是有再重要的事情她也会先去车站送她。
一起战事,火车站瞧见运输士兵就是常事。罗寒月准时到了地方,也看见了706的卡车载着设备和人到达车站广场之前。但很遗憾,她不能通过哨卡去到李姗姗跟前。这是规定,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来之前就清楚这一点,但她还是来了。总归要亲眼看过才能稍稍安心。
跳下车,一扭头,李姗姗望见人群之中的她。边上的白豹也跟着看过来。两人笑着一起朝罗寒月敬军礼。这一幕被陪同来的郑丹妮拍下。没办法对她说些什么,只能这样眼看她和她的同伴们整队听训,又背上行囊将要进站启程。频繁回头望她,李姗姗始终保持着笑容。
罗寒月又想起她在电话里说的话。没有回不来的可能。因为还没演够她俩的那出戏呢。她舍不得那么快就从小月老的剧本里谢幕。可是这样的送别从来没写进过她们一起编好的剧本。她的爱情怎么能有这样恼人的插曲。
只是她忘记了,早在一开始,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东拼西凑时,情圣就借口说过自己的恋人上战场去了。当时英国同学问她送别的感受。她假模假样地抹眼泪,一副想起就难受得说不出话的模样。而今,这么远远看着人离开,她几次张口想喊一喊她的名字,但喉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收好相机转头看向她,郑丹妮瞪大了眼睛。她慌慌张张地从包里摸手帕,不知所措地给闷着掉眼泪的人擦脸。
“我不知道我在难过什么。”罗寒月有点哽咽,“反正你不许笑话我。”
“怎么会笑,你这是担心嘛。”
摸着她的后背轻声哄,郑丹妮心想还好李姗姗走之前没看见这一出。不然怎么能安心出发呢。尽管晓得都是性情中人,可还是头回见罗寒月这样,确实是稀奇。大抵是真的在意吧。唉,谁能为这个笑话人呢?当初送她跟张琼予出去念书,自个儿都还偷偷抹眼泪呢。
“我比较忧心的是叔叔他们问起,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些日子?”
“实话实说啊。”罗寒月抹掉最后一点儿眼泪。
“难道为国做贡献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丢人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郑丹妮叹息道,“只是怕他们觉得不牢靠又生事端。”
“不重要。之后再说吧。”
“我现在只想这仗能快些结束。”
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安宁的其实不止她俩,王秭歆也有些不安。才因动乱被迫南下,安生日子没过多久,竟然又闹兵燹。情形和之前大差不差,都是挨着有些距离的地方在出事端。上海同南京那么近,按古时候的说法算国都重镇,天子御下之地。这样的地界却遭受堂而皇之的突袭,简直是闻所未闻。
杨可璐在城外的军营忙得脚不沾地。她要时刻做好接受命令开拔支援的准备。王秭歆见不到她,只能在家天天读报静观时局变动。瞧着倒是不似先前窝囊,至少挡住了敌人。看样子局势也比想象之中要好。军营不能随便去,王秭歆只能每天让人给杨可璐送些好的吃食。猜到她心情不一定舒坦,龙亦瑞每日巡逻的时候都特意上门瞧她。
【你也别太忧心了,瞧着这回没那么厉害。】
【真想不到退到这里还能碰上这种事。】
王秭歆叹气着。还有比国都周边更安全的地方吗?任谁也想不到会如此吧。战火伤害的不光是无辜百姓的生命,还有许多无法挽救的东西。她在报上读到受这次战火的波及,商务印书馆总厂和东方图书馆有近三十多万册馆藏图书被付之一炬。其中不乏众多的古籍善本。
从前家里开书斋,小小的人儿在一排一排书架跟前走过,不过只区区千余册就觉得这辈子怎么都读不完了。三十多万册书毁于一旦,真是让人心痛到至极。
读报的时候龙亦瑞也看到过这条消息。可不就是造孽么。书是多宝贝的东西。想起从前求学时,攒好久才买的起一本书。看着报上那个骇人的数字,这何止是单纯经济的损失,完全可归纳为文化的浩劫。听杨媛媛说刘力菲读报读到这段,怄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还指着天空破口大骂好一阵。是啊,书是读书人的命根子。但凡懂它多来之不易的,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他不回来,你就成日这样闷在家里么?】
【一个人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王秭歆摇摇头。现在一踏出门口,她唯一想去的地方就只是城外的军营。去不成,隔着远远看几眼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干脆留在家中吧。
【老这样也不成啊。】
龙亦瑞是个怕闷的。她可受不了成日待在一处,连个闲聊的都没有。思索片刻,她问王秭歆介不介意去家里边作客?到底是朋友嘛,自个儿串门这么多回了,好歹也请人家去坐坐。地方虽然小,多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不然郑丹妮怎么好经常过来搓麻将呢。
【我可以去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龙亦瑞乐呵呵地点头。说是可以上她家吃晚饭。若是王秭歆会打麻将,饭后还可以小小的智力运动一下。放心!绝不是赌钱!输几家就往脸上贴几家的纸条子罢了。不会,但可以学。问管家的意见,他当然乐见王秭歆肯多出去走动。天呐,每日去军营送东西都要跟杨可璐汇报家中的事。主子每回都为不得已要让王秭歆闷在家里发愁得很。龙亦瑞真是天降的贵人!
串门而已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玩多久玩多久。只管约好什么时候接送人,他派司机和亲卫护送就是。展露出放松的笑容,王秭歆和龙亦瑞约好五点半准时在警局门口碰头。到时候她和朱怡欣搭人家的顺风车直接回。今儿确实也巧,教会医院里头躺着的曾艾佳也在早晨出院了。朱怡欣不用像之前那样,每日都去瞧她。如此这牌桌子还能凑得出来,不然得摇电话喊郑丹妮来助阵。
下班,归家,进屋就看到一桌子好菜。馋虫勾起,杨媛媛抓起筷子就去夹肉吃,完全没注意到桌上多一副碗筷,更没注意到沙发上坐着的王秭歆。把煮好的汤从厨房端出来,一看杨媛媛已自顾自吃上了,朱怡欣心想等会儿又有热闹看。人还傻乎乎地问今儿是过节不成?
“你瞧不见沙发上坐着客吗?”
啊?杨媛媛这才抬头往那边望,王秭歆朝她点头示意。与此同时,还没脱围裙的龙亦瑞从里头走出来。这家伙问都不问一声就直接开吃,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哼!她上去拧她一把耳朵,又催人进去洗手。嘴上大喊冤枉,杨媛媛赖她菜烧得太好,闻见就走不动道,不能怪自个儿先动筷子!
不吃这一套,龙亦瑞仍催她去洗手,不然等会儿不让上桌子。当面瞎哼哼,一背过去,又朝沙发上的客人露出有些傻气的笑容,嘴上还念着:“稍等啊,马上吃饭啊。”
“听着像你炒的似的。”龙亦瑞拿筷子戳她后背。
“我这是跟客人打招呼!好显得热络一点儿,你懂不懂啊!”
“人家听不见,你赶紧去吧。”朱怡欣跟着帮忙推她。
“听不见?”
愣住片刻,杨媛媛才后知后觉今儿的客人原来是那位杨公馆的年轻太太。她跟朱怡欣都没见过王秭歆本人。只听龙亦瑞说人家是个好模样的,脾气也不错,又念过书,白得个懂事又听话的好大儿。听时不以为然,哎唷,真见了才晓得人长得确实好。可惜,真是可惜啊。
“听不见咋了。不管人家听不听得见,该打的招呼还是得打。不能因为人家听不见就略过吧。”
“你人挺好的,就是管不住嘴。”
用力一推,龙亦瑞总算把她赶进厨房去。场面有些滑稽,可直接笑又有点不妥当,王秭歆抿唇试图忍住,奈何杨媛媛又跑出来,跟个三岁小孩儿似的把湿哒哒的手往龙亦瑞围裙上抹。又闹起来了,好热闹。朱怡欣干脆溜到王秭歆旁坐下,还顺带塞她一把瓜子,当是开胃菜。
【她们经常这样吗?】摆摆手,朱怡欣当然不会说这是事实。万一把人吓跑了,以后都不来了怎么办?何止是经常,分明就是一直。一个老像个小孩儿似的喜欢逗人,另一个则动不动就上头。家里瓜子多就是看戏使的。
一开始还拦一拦,后来发现这俩就是喜欢这样子。罢了,凑什么热闹呢,看呗。
【想笑就笑,不用忍着。】看出王秭歆在憋笑,朱怡欣让她大方些。那两人全然不在乎的,随便怎么着都行。看到纸条上的内容,一直强忍着的人终于放松下来。王秭歆跟着她看这出热闹,笑意怎么都收不回去。
晚餐吃得津津有味,但又颇叫人为难。原因么,自然是王秭歆承受了太多的热情。具体体现在,她的碗才刚空几秒钟,就被挨着的龙亦瑞和杨媛媛像比赛似的又快速夹满菜。胃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热情。得把双手挡在碗前,她们才明白她是真的吃饱。
也太斯文了一些。杨媛媛忍不住摇头。心想怪不得这么瘦呢,才吃这么点就饱。她全然忘记自己给人家夹了多少实打实的硬菜。还是朱怡欣知道分寸。眼看人招架不住了,先去厨房把之前剩的干话梅翻出,又扔冰糖下去熬一点话梅水。王秭歆放筷子的时候正好出锅。有这帮着消食,大概不会太坐立难安。嗯,这都是习以为常的。
杨媛媛是这样。总是哄人的小话一套一套张口就来,让人盛情难却,不好意思拒绝。听不见也不影响她发挥。她会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和表情努力劝人再多吃一口。最后一筷子,最后一口,不知道多少个最后之后,就会演变成扶桌子走。她刚来这个家的那会儿还有点生疏,等一熟络了,朱怡欣和龙亦瑞就开始喝话梅水。否则,撑得半夜三更睡不着,还得爬起来走圈。
碗筷有她俩收拾,朱怡欣的任务是陪王秭歆熟悉麻将规则。在纸上写好又画出好几个样图做参考。她教得好,脑子灵活的客人学得也快。门口响起敲门声,朱怡欣过去看猫眼,外头站着正搓手的郑丹妮。
人是龙亦瑞喊的。她寻思还是得要人坐边上教王秭歆打几圈才行。这样的话人数就不够,当然要主动喊外援。听说不打钱,只贴纸条子,这家伙立刻满口答应。嗐,一年到头腰包都富裕不了几天,哪里有闲钱玩呢。能解手痒又不用掏钱,这么好的事当然要来助人为乐啦。
“你可算开门了,外头好冷。”
“不至于吧。”朱怡欣摸一下她的手,嘶,确实有够冰的。
“不刮风就还好,刮风当然不行啦。”
哆哆嗦嗦往里进,郑丹妮朝桌子边上的王秭歆打招呼示意。【外面很冷吗?】【是,起风了。】当初有一面之缘,所以还有点印象。听说今儿要陪的客是她,郑丹妮还在电话里开玩笑问:
“那她的好大儿来不来?”
当然是不会来的。外头战事一起,这些跟军事沾边的人哪里空得下来?前些天听叶舒淇悄悄说洪静雯在前线,又陪罗寒月送李姗姗。不容易啊,枪炮一响,到处都是乱子。得亏朋友们没有沾边要去前线的。不然她也得担惊受怕。
坐上牌桌,看懂龙亦瑞的挤眉弄眼,郑丹妮心想过会儿要让着点。王秭歆的好大儿在城外操练兵马,保护一方平安,说什么今儿都要给人陪好一些!反正输赢都不看钱,又有什么所谓呢?想是这样想的。可在王秭歆懵懵懂懂连续自摸三把天胡后,郑丹妮的唇角开始抖了。不止是她,桌上作陪的杨媛媛和龙亦瑞也有点发懵。
嘶,新人摸牌这么厉害?朱怡欣看最清楚,王秭歆真的是直接天胡。得亏不算钱!勉强挤出两声笑,郑丹妮朝人家比大拇指。事不过三,总不能还摸一把这个。确实再摸不着了,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新一圈打完,郑丹妮的脸上又黏了新条子。她被杨媛媛放炮送走,直接输的凄惨。没关系,没关系...她看似毫不在意地大笑几声。
“别乱动,我给你沾条子呢。”朱怡欣捏住她的下巴,“你现在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勉强着笑了吧。”
“才没有!我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啥事啊?”杨媛媛马上好奇地问。
“这么会点炮,该把你送人家好大儿的军营里当炮兵去!”
听出她有点咬牙切齿了,始作俑者放声大笑,还问是不是输不起?能是那样的人吗!当然不是!顶着脸巴子上的纸条,接下来的每一把,郑丹妮都在“舍己为人”地有意给龙亦瑞喂牌。还敢点炮吗?还敢杠吗?哼!在“热心肠”的家伙用尽全力搅局下,龙亦瑞连赢好几把。从晚上七点半打到九点左右,不负所望的,杨媛媛脸上也挂满白条子。一张脸被贴得就剩眼睛还有个缝,朱怡欣实在是不晓得还能往哪里贴新的。
“贴都贴满了!不打了!”把牌推倒,杨媛媛仰天长叹。她歪在椅子上大声指责郑丹妮不讲义气。哪里不讲义气了?后者立马反驳道:“我郑德多行得正、坐得端,专做好人好事!明明就是你技不如人。”
“你俩都半斤八两,别争了,喝点东西吧。”
一人跟前倒一杯温茶,大赢家龙亦瑞心情极好。不光是为赢牌,更为眼前这两个被贴得连脸都看不见的家伙。可惜今儿没让郑丹妮把相机带过来。拍一张留作纪念,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笑一笑也挺好的。
多个人沙发挤不下。杨媛媛很有风度地搬把椅子靠边坐。龙亦瑞在跟王秭歆默聊。看她们一直在写东西,郑丹妮提出要参与其中。其实这也不费事啊,谁上学那会儿没传过纸条子?拿过来刷刷一写,她也跟王秭歆聊起来。这大概是这个家里有过的,最安静的茶话会,但参与的每个人都乐在其中,孤单的人能收获言语之外传达出的温暖。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有空,真想带他一起来作客。】这里太自在安逸了,王秭歆很想杨可璐也有机会能这样放松一下。从相识到现在,印象里人一直很忙碌,鲜少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也许对方也会喜欢这里的氛围,喜欢这些带着善意的人。杨媛媛直接写:【好啊,下次带上一起。】
这里头只有龙亦瑞见过那位好大儿的模样。听她说人长得还挺俊,就是身板看着弱气。陈珂也向郑丹妮提过一嘴。说那是个脾气还不错的家伙。只要没砸摊子,一律能在她那里领一张好人卡。杨媛媛不关心后头这些,她只想看什么样的人能被龙亦瑞夸俊。
【说起来,他哥哥有消息了吗?】想起从陈珂那里听过的事,郑丹妮顺便问一问王秭歆。摇头,她表示从未听到过一点关于那一位的消息。说是连名字都不晓得,相片也没见过,只知道人往南边来了。【这也太夸张了吧】朱怡欣感到不解【就好像刻意抹了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似的。】【我问过一次。管家说是老爷还在的时候就下令再不许提起,怕提了惹人伤心。想来那一位可能在外出了什么事。家里人都当他死了。】是啊,整个家里只有杨可璐还在意。且一直坚定地要把人给找回来。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龙亦瑞看向郑丹妮。后者这才告诉她们,早前王秭歆和好大儿去陈珂的卦摊卜算过。啊?陈珂的卦啊。连连摇头,杨媛媛直接就说没指望了。她哪里是能算准东西的人。
估摸着人家哥哥真就没了。似乎是从她们的反应里察觉出什么,王秭歆问杨媛媛为什么摇头?有些话不好直说,她只能在纸上写【陈算子出了名的算不准。】【她还是偶尔准过的。】郑丹妮试图给陈珂捡一点脸面回来。
“算你掉水里确实算准了。”杨媛媛毫不留情地笑话她。
“不止啊!”
郑丹妮开始掰指头数,什么洪静雯啊,李姗姗啊不也是准了一些的吗?指不定人家现在修行更上一层楼了呢!哟哟哟,就你护得很,还更上一层楼。杨媛媛晃着脑袋,脸上的纸条跟着乱抖,看上去滑稽极了。
“要不摘了吧。”朱怡欣笑得直抖。
“那可不行。说了沾一晚上就得一晚上,少一分钟都不成。”龙亦瑞哪里肯轻易放过这两个家伙。
刚张嘴想再争取一下,寂静的长街忽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王秭歆下意识抬手看腕表,呀!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四十,早过了该归家的时候。朱怡欣去窗户边看一眼,楼门口的小轿车旁站着个穿军服的人。哎?车还是那一辆没有错。可这人又是谁呢?喊龙亦瑞过来瞧,后者往窗户边一扒,看过便发出一声惊呼。哎唷!王秭歆的好大儿亲自上门来接人啦!谁?好大儿?郑丹妮跟杨媛媛也凑过来挤。
小小的窗沿哪里挤得下这么多人。推来推去,闹出的动静立刻引起楼下人的注意。杨可璐抬眼往上面看。认得出龙亦瑞,摘下帽子,她朝人家默着点头示意。
“长得是还可以。”看清人家的模样,朱怡欣朝龙亦瑞点了点头。
“是吧。瞧着是挺俊秀的。”
“哪里俊了,不过如此!”
杨媛媛抬手拉她俩往后站,嘴里一直嘟囔不过是个小白脸有什么可看的。轻轻拂她胳膊一下,龙亦瑞叫她少胡说。就算人家王秭歆听不见也不能乱说话。
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杨媛媛扭头看一眼沙发上静坐的人。被脸上的纸条子挡住视线,其实她根本就没看清人家的长相。只是一时觉得莫名吃味,张口就说些浑话。哎呀,真是不应该。快步走过去,她写【你家里人专程来接你啦。】
诧异的表情显露在脸上,王秭歆来到窗边,其余人赶忙给她让位置。往下一看,站在路灯光晕下的,果真是杨可璐没错。视线对上,人在下头挥帽子朝她致意。
“我们一起送她下去吧。大冷天的,也别让人干等着。”
拿上王秭歆的手包,几人陪同她一起下楼。再见到杨可璐时,对方手里多了一件披风。一见到人,她就上前把东西披到王秭歆身上。起风,夜里更寒凉,她专程带上这个过来接她回家。
“今天真是打扰各位了。”
“没有。”龙亦瑞笑着摆手,“朋友上门玩,哪里会是打扰。”
“但你不是在军营里头忙么?怎么会有空来接她?”
“今儿稍微空一点儿,原本是想着回家陪她吃个晚餐,到了才晓得她上这里作客了。”
“你放心吧,我们把她喂得饱饱的,玩也玩的高兴。”站在后头的杨媛媛开口道,“就是一时玩忘了时间,害你多等了一阵儿。”
闻言,杨可璐朝那个满脸纸条子的人望去。也不知道她们玩了什么,看样子后头这二位输得很惨。王秭歆整张脸都干干净净的,想来是赢了不少。怪不得刚见到时,她整个人都洋溢着欣喜。高兴就好,没什么比让她高兴更重要的。
从城外匆忙赶回,没见着人还有点心慌。听管家说她应邀作客去了,高兴之余却也有几分淡淡的失落,好像总是赶不上似的。在家等其实也可以,亲自来接,只是意识到自己想更早一点看见她,想看一看她是不是真的能适应这样的交际。若是可以的话,往后也算多个去处,不至于成日都闷在家里。吸取上回的教训,这一次她只提了吃食和一瓶好酒作为登门礼送龙亦瑞。
“这么客气?”
“应该的。”杨可璐笑着把东西往人跟前送。
“最后一次啊。”看一眼王秭歆,龙亦瑞佯装生气的说,“再这么客气就生分了。我一天上你们家蹭多少回茶喝。”
“幸好有你,不然我更没法子安心。”
“哎呀,你放心吧。她要是在家无聊了,只管过来玩。”
像条泥鳅似的,杨媛媛突然凑过来横插在二人中间。趁接东西的功夫,她隔着纸条的缝隙认真瞄了几眼对方。不看还好,这一看就愣住了,甚至还越凑越近。
“你盯着人家看什么?”
郑丹妮赶忙拉人回来。说不出个所以然,杨媛媛对眼前的脸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她下意识地问对方叫什么?虽然觉得这人有点怪,但杨可璐还是很有礼貌地答了自己的名字。杨可璐...杨可璐...她默念好几遍这个名字。可是脑海里仍没有一点儿印象。等回过神,人家的车都已经开走了,她仍提着东西一副失神的模样。回到房子里,几人都察觉到她怪怪的。郑丹妮忍不住问:“我说,你不会把人家看上了吧?”
“怎么可能。”杨媛媛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个杨可璐看上去有点眼熟。”
“也许你之前看大门的时候无意间瞥见过?”朱怡欣思索着,“毕竟他们一家才从东北下来没多久,再往前的话就没可能看过了。”
“也许是吧。”心里总觉得不是这样,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杨媛媛只能点头。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这样两个人会是母子。”
靠在沙发上,想到二人站在一起的画面,郑丹妮啧了好几声。明明怎么看就是一对嘛。怪不得陈珂那天一直说可惜了。谁见了不觉得可惜。
“但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杨可璐看王秭歆的眼神...”
回想对方给人系披风时的动作和神态,朱怡欣总觉得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温柔。可那双眼睛里涌动的情感又不止是单纯的关心。就好像是...嘶...打住打住,不能再任由念头发散下去。一定是看错了。
“你是想说有点暧昧?”郑丹妮一开口又把她拉回轨道上。
“你也看出来了?”
“我眼睛又不瞎。”
“你俩还懂什么叫暧昧呢?”龙亦瑞把切好的苹果端过来,“王秭歆跟杨可璐本来就只差一岁,这哪里能真的当个妈看啊。要我说,大概就是直接当作妹妹养着的。哥哥紧张妹妹有什么奇怪的。”
“我俩不懂,那你就懂了?”一边嚼苹果,郑丹妮一边摇头,“反正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点什么。别忘了,我可跑了半年多的花边。这个职业敏感度还是很准确的。”
“这种风流韵事...”想了又想,龙亦瑞仍是摇头,“还是别吧。”
“她本来就够难了。”
几人喝茶说着话,耳边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时节就是如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开始下雨。龙亦瑞叫郑丹妮干脆别走了,直接跟杨媛媛挤一屋睡。这个点也不好拦黄包车,雨也不知何时才停,留下是最好的选择。但她不肯跟杨媛媛挤一床,说是之前挤过,抢了一晚上的被子,不如直接睡沙发来的自由。要搁平日里,某人早开始闹着说她不识好歹。这会儿琢磨着事,杨媛媛一声没吭,心思都不知道飘到何处去了。
正想说点什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四人都惊讶地看向门口,声音越来越大,显然不是错觉。这个时候会是谁呢?离门最近的杨媛媛快步过去,凑猫眼前一看,外头正用力敲门的,竟是去而复返的杨可璐。嗯?这人怎么...转动门把手,她拉开门,外头立着的人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借助灯光,杨媛媛发现对方的脸上全是水痕,身上也有被濡湿的痕迹,看样子像是冒雨跑过来的。
什么事这么急切?赶忙侧身让开一点,她好心叫杨可璐进屋里说话,谁知下一瞬,这突然造访的客人竟伸手朝自己脸上过来。下意识往后躲,人依旧十分急切地想要触碰她。见人连连后退,杨可璐竟直接扑上去。
哎唷一声叫唤,躲闪不及的杨媛媛被她按在身下。看见这一幕,屋里的三个人都赶忙凑过来扯人。郑丹妮速度最快,她拿出十二分的力气从背后去拽杨可璐,奈何人像着魔了似的不停挣扎,她和龙亦瑞两个人都控制不住对方。等王秭歆和司机赶到,屋里已是一片混乱了。
脸上的纸条子被扯落七七八八,看着那张脸,唇角颤动了,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杨可璐不再挣扎,任着郑丹妮和龙亦瑞把她扯开。恼怒到了极点,从地上一爬起来,杨媛媛立刻要扑过去揍人。开什么玩笑!半夜三更,这家伙突然闯门把自己压在身下一通乱扯脸,在挣动的过程之中,脸上还被指甲划了两道血痕,这是能轻易放过的事?
一通乱拳落下,要不是王秭歆过来挡,杨可璐恐怕要吃些苦头。一场混乱过后,两个姓杨的都看上去狼狈极了。生气归生气,但尚存有一丝理智的龙亦瑞还是觉得有什么隐情。她没同朱怡欣那样直接甩人一耳光,而是尽量安抚所有人先冷静下来。
明明前头都好好的,偏偏一转头就成这样,只能是回去车上有什么事发生。唯一能解答疑惑的只有王秭歆。可她也不清楚杨可璐为什么突然就让司机停车,然后一个人冒着雨拼命往回跑。出现异常之前,她在看自己写的东西,可是上面也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不过是今天玩了什么,有些什么趣事。
“说吧,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朱怡欣生气地质问道。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这样上门胡闹都是毫无道理的。目光在她们几个身上来回打量,默了好一阵,杨可璐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如此的原因不方便做解释。她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语气真挚又诚恳地同面前所有人道歉。那几个不吭声,杨媛媛可不管人有什么理由这样做,说不出来就是故意的!气坏了的她拿扫帚将杨可璐扫地出门。
当然了,一码归一码,赶人的时候她有意小心避着些,生怕误伤无辜的王秭歆。要是可以的话,她甚至不想让对方再跟这个乱来的家伙回去。亏大伙儿还觉得这人怪讲礼的,实在是大跌眼界!
“之后...之后我再来跟你道歉。”
“你不许来!”杨媛媛朝人瞪一眼,“少犯浑哈,别以为当官就了不起,这个家没人惯着你。”
没再说什么,用歉疚的眼神看一眼她们,杨可璐默着转身下楼去。完全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王秭歆也感到十分抱歉。尽管如此,除了道歉的话语,她还是在纸上写杨可璐平时不是这样的。等回去之后,她一定会想法子问清楚原委再登门道歉。
哪能跟她也生气。杨媛媛忙摆手,只是让王秭歆回去以后多注意点。要是这家伙又突然失心疯,她大可上这里避难。
【先回去吧,明儿我上你那儿再坐坐。】这种情况下还不能说出口的解释可能真是不好讲。龙亦瑞拿定主意私下去问一问杨可璐。虽然没见过几回,但从有限度的接触里能感受到这是个很讲义理的人。她不相信一个能善待他人的人会是无缘无故失常的疯子。
车子驶回杨公馆前,早就等候许久的管家和仆人立刻上前为二人撑伞。杨可璐脸上的淤青过于显眼,管家一见就忙问发生何事?没说多余的话,她只命他跟着进书房,而王秭歆暂时不被允许入内。丝毫没有生气,她只写一张在屋里等杨可璐的条子递进去,随后又安排人去煮姜汤和备浴桶。
回程路上就想好了这些,安排完,她回到自己房间静坐着等。她知道杨可璐不会不来。摸出随身的本子逐字逐句重新查看,她还是想不出有什么会刺激到对方。进门时看到杨可璐和杨媛媛扭打在一起,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龙亦瑞说是杨可璐主动扑倒的对方。不管怎么细究本子上的文字,她也找不出一丝能激起怒火的苗头。有些惆怅地放下本子,她感到一阵头痛。
另一边,拿棉签沾酒精给杨媛媛脸上消毒的龙亦瑞也有点头痛。她是被这个龇牙咧嘴嚷疼的家伙气痛的。再晚清理几秒钟伤口都该愈合了,也不知道一个劲嚎什么!像个小孩子似的抱怨连天,一直在说杨可璐不讲武德。打人不打脸啊,这人的手爪子就偏往人脸上招呼。可恶!真是可恶到了极点!
笑归笑,郑丹妮在回忆事情发生时的细节。想了又想,又想了一想,她终于察觉杨可璐似乎并不是单纯上门发疯找麻烦。更准确一点来说,这人虽然一直在挣扎,但却不出手伤她们中的任何一人。由始至终,杨可璐的每次挣脱出手都在扯杨媛媛脸上的纸条。甚至被气坏的朱怡欣打那一下,人家也没想着抬手挡,只是一味固执地往脸上伸手。
嘶,莫不是...这人其实就是想扯条子?想法说出口了,第一个反对的就是杨媛媛。虽然还生气,但说句公道话,人家又不是神经病,专门跑回来扯纸条子干嘛!
“那也没别的什么了啊。”郑丹妮连连摇头,“这种感觉真糟糕。好想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答案,就像有几百只蚂蚁咬似的。”
“要真是为了扯条子才闹这一场。”说着话,朱怡欣抬手掰过杨媛媛的脸仔细瞅了一阵儿。莫非关键之处不是扯纸条子,而是想看底下挡住的这张脸?嘶,该不会是被人家看上了?不会吧...这么粗鲁还能指望人跟自己有发展吗?
“打住!”杨媛媛抖了一下,“你们再想下去,我要起鸡皮疙瘩了。”
指针指向快十一点十分左右,王秭歆等到了已老实喝完姜汤的杨可璐。挨着坐下,她的表情很歉疚,像是为今晚的一时冲动懊恼。可原由么,弄清一些事情之前,有些东西还是不能够说出口。提笔写下道歉的话,她等着王秭歆朝自己发火。想来十分后悔,自己怎么就没冷静一点儿呢?搞的一切都乌烟瘴气,弄得所有人都很不高兴。看一眼纸上的内容,王秭歆并没有在后头落笔。
道歉的话太多,这并不是她真正想看到的。重重叹一口气,她抬手抱住垂头丧气的家伙,又施以安抚般地揉一揉脑袋。不用纸笔,她用这样的方式去表达一种谅解和信任。怎么会不清楚杨可璐是怎样的人呢。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这人决不会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重新上车之前,她仍是一心求解的态度。可坐进车里,见对方蜷着身子缩在座椅上,那副失魂落魄的可怜样惹得人心生怜悯。摸出手帕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水渍,再握住垂在膝上的手,她一路暖着对方回家。可惜杨可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察觉到这些。若是能察觉,自然就该明白王秭歆没有想怪罪她什么。
“我总是在给你惹麻烦。”
昏沉的脑袋搁在她肩上,杨可璐自言自语地叹息着。被拥住的刹那就懂得这是王秭歆的谅解。感到安慰的同时,心中也泛着忧愁。虽泡了浴桶也喝过姜汤,还是开始头晕目眩。
完全意料之中的,她又开始发烧。心病累人再加寒邪入体一起折腾,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让人烧得格外厉害。直到大夫上门打过针才堪堪好了一些。屋子里只有管家和王秭歆在负责照料。
“终于...在这里,为什么...不认...训练计划,不能推迟,明天...明天...回家,要回家,她还在等我...对不起,搞砸了,对不起...”
杨可璐烧最厉害的时候一直在说胡话。王秭歆不停用热毛巾交替着为她敷额头。站着打下手的管家心提到嗓子眼里,可随后就释然了。幸好太太听不见,若是听见这些话,有的事情就要扯上台面。他不清楚杨可璐有没有想过把这个家最深的秘密告诉对方。当王秭歆问起来,他也只能写【没什么,只是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能向军营告假吗?大夫不是说要养几天。】【您放心,等天亮了,我会去都办妥的。】
咔滋咔滋的咀嚼声和耳机里的嘀嘀声交织在一起,放下难吃的压缩饼干,李姗姗赶忙坐正开始留意接收到的信号。十来分钟后,她和白豹把算是好消息的译文交上去,随后又恢复之前的模样,继续跟硬得能磨牙的饼干较劲。耳机里的声响是在外的同伴传回的,解出来的内容是已修复指定区域的线路,正在有序撤退。
白豹困倦地揉揉眼睛,站起来伸个懒腰活动筋骨。一坐八个小时,屁股要坐废了,这日子还真难过。看一眼手表,还有五分钟左右就可以交班回去睡觉。站在帐篷外眺望前线的方向,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五分钟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正准备转身回工位,耳朵却听见车子轰鸣的声音。驻足往营地门口张望,原来是三辆往前线运输物资的车子回来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跳下车,为首的女人用帽子掸身上的土。
“哦,洪长官他们回来啦。”
“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吓我一跳!”猛回头的白豹差点跟李姗姗撞上。
“这不是时间到了,我出来看看交班的那几个人来了没。”
“没,估计才爬起来呢。”
叹一口气,两人只能继续等。无聊的间隙,李姗姗习惯性地默数运输队回来的人数。出发的时候是十二人,现在还是十二人。这很好,说明没有人员伤亡,出去的都安全回来了。看他们扯下的雨布上沾了很多的土,有一辆车子的车灯罩子碎掉,想必路上应该遇到了什么。掸土的女人一抬眸就注意到帐篷前的两人。立马端正姿势,她俩老老实实朝洪静雯敬礼,后者默着点一下头。
车站失守,来这里的第一天,她们就是半路被洪静雯的车队接到这里的。看见人家车队的牌号和别的不同,大伙儿才晓得这是只滞留的队伍,暂时一同协助运输。706被抽调来的二十人并不集中在一个营地。这一处除了李姗姗和白豹还有另外八人。
第一天学生兵们就遭受不小的刺激。由于改变了原本的路线,他们在转运过程中要从前线周边经过。在亲眼目睹化作焦褐的城市后,他们又突遇一小股试图悄悄转移窥探后方的敌军。洪静雯当机立断叫人打开车后装的木箱,取出原本要送回营地的枪械分发给所有人。
运气不好就只能硬扛了。好在接的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训练有素的学生兵,且周边还有另一支部队驻扎。否则二十二对一百多号人,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学生兵这边以白豹和李姗姗击杀敌人的数量最多。谁叫这两个家伙最豁得出去,不像人家找什么树啊石头的做掩体,而是一拿到枪和弹药就往臭烘烘的泥巴地里跑,跳进去直接上膛准备伏击。
开头几枪时手还有点抖,毕竟射中的是活生生的人。可想到一路看见的场景,那一丝的恐慌轻易就被怒火替代,驱使着所有人拼死相搏。等一切结束,打扫战场的时候白豹已滚成了脏豹,李姗姗则蹲在地上狂呕。洪静雯还以为她是受尸横遍地的刺激有些应激。跑过去一看,这人只是不慎吞了几口泥巴水而已。
回程路上,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家伙第一件事就是找洪静雯讨皮夹。那是跳泥巴地之前硬塞出去的,说是里头有她最宝贝的东西,不能被泥巴水给泡了。她俩当时站的近,李姗姗就胡乱塞她手里。皮夹子能装什么?怀着好奇心,洪静雯暗中盯了一阵儿,只见她把蹭干净的指头伸进去捻出一张小相纸,看几眼又放回去,接着就歪倒在白豹边上呼呼大睡。
原来所谓的宝贝不过是一张相片。或许是心上人的吧。轻声笑笑,洪静雯也闭目养神。默着估算一下日期,她想张琼予应该已收到信。会是什么反应呢?好难猜,大概是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吧。隔着衣裳摸锁骨纹身所在之处,她想这样也挺好的,免得担惊受怕嘛。
到营地后,白豹和李姗姗洗了近一个小时的澡才能重新见人。头发短的优势一下就体现出来,只用拿帕子多擦几下就可置之不理。啃馒头的洪静雯瞥见她俩路过,还招呼着让两人过来多拿些回去吃。
“你皮夹子里的相片是心上人?”她玩笑似的问。
“才不是呢。”白豹笑着说,“那是她供的小月老。”
嗯?原来是神像的照片?嘶,真怪啊。什么人会随身带月老像。不做任何解释,拿了馒头和汤,李姗姗就席地而坐开始吃东西。一开始接到人,没看名册时还纳闷怎么多一个男生?后头点名对下来,发现男生叫李姗姗,她还心想怎么会起这么个名字,往后一瞥又才看到性别是女。好嘛,差点给她也唬过去。第一印象就是个奇怪的家伙,而今听说她的宝贝是张月老相片,嗯,更觉得怪了。
交班的同伴们来了,把记录表一交接,李姗姗和白豹就可以回去补眠。刚签完字,帐篷里的接收器突然发出急促的声音。出于本能的,所有人都去抓耳机听接收到的讯息。几分钟后,一份新的急报解密完成,看着上面的讯息,大伙儿的表情都变得凝重。敌人又一次发起突袭,撤离的线路组被困在阵地无法顺利返回。除了把新的文件送去上头,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在接收器前等消息这一件事情。
怀着对同伴的担心,李姗姗二人留在帐篷里一起等。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凌晨两点零三分,他们接收到前方传来的噩耗。出去的三个人被流弹击中,一人重伤,一人轻伤。前线战事激烈,他们兴许无法全部撤离回营。维护的线路受到炮击再次出现问题,指挥营的电话机无法正常使用,需要派新的人去支援维修。
与此同时,还请调增援部队驰救阵地。新的讯息送上去,剩下的维护组里的三人即刻收拾东西准备随支援队伍开拔。等到这样的消息最是无能为力。回到帐篷休息的李姗姗和白豹都有点睡不着。可困意无法挣脱,两人还是陷入不大安宁的梦境。
梦醒,先前的同伴已尽数安全归来,受伤的被送往医生处救治。起来先去看一眼同伴,又翻翻之后记录下的材料,李姗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前线阵地的状态仍是胶着,兴许还有迁营的可能。这意味着失利和更多士兵将要付出生命。战争就是这样瞬息万变,谁也把握不住无数的可能。
也许只间隔小小的十数分钟,一切就又变得不同。她想起听过的枪炮声,又想到那一场为盛世太平祈愿的烟火。后者是只能留存一时的梦幻般的美丽,前者则是持续性的折磨和伤痛。这两种极端的东西,同源却又皆是一物。为什么总要使什么对立呢?
走出医疗营帐时偶遇坐在台阶上的洪静雯。她的双膝上搁着厚厚的一沓空白信纸,眼睛望着一片云都没有的天空,像是在思索什么。打声招呼,对方问伤员如何?不如何。暂时捡回命,或许今天或许明天也可能是更多一点儿的日子,总之人暂时醒不过来。
真糟糕啊。洪静雯淡淡地说。
李姗姗听出这不是她的真实感想,倒像是替她抒发的口吻。想想也是。她在这里的时间远比自己长,早看惯了很多的受伤的人,又或者说见证了很多次的死亡。如果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就会好受吗?她想不出答案。
“我要写信,你有要写的吗?”洪静雯朝她扬了扬手中的信纸,“今天应该会有新一批的辎重送到,可以带信件出去寄。”
“谢谢,我没有需要报平安的人。”
“嗯?跟家里关系不好?”
洪静雯并不知道706军校背后的事情。她不过是顺带一问。想着出来也有这么些天了,或许李姗姗会想跟家人通个信。没有需要报平安的人。她并不懂得这句话背后的沉重,只误以为是关系不好。亲人是有的,但舅舅那边不需要书信也能每日第一时间知晓这边的情况。所以不必再写信过去。倒是白豹,也许她会想给兔狲写点什么,大抵是炫耀一下真刀真枪击毙敌军的事。可舅舅会知道的事,学校里的所有人也都会知道。估摸着也是不用写的。多谢她的好意,李姗姗转身往帐篷走。几步之后,她又停下来朝后望,闷着想片刻,又迈步回来伸出手,说是只要一张纸就好。
“多扯几张吧。万一话不够写呢。”
她一下扯了十好几张,唬得李姗姗连声制止。真不算多。洪静雯笑着摇头。说是等她真正动笔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突然想起这世上还会有一个人在意,而那人又是唯一无法知晓她状况的,李姗姗才动了心思想写点东西寄回去。哪里写得下十好几张纸的话。这人真是想当然了。回住宿的帐篷里,白豹还窝着呼呼大睡。动作尽可能轻的从抽屉里摸笔,把信纸铺开,她开始思考怎样写给罗寒月的这封信。五分钟过去,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落笔。抓耳挠腮一阵儿,她又捧了纸笔出去寻洪静雯。
“你一般都怎么开头的?”
啊?这算问题?皱一下眉头,她答:“某某,见字如晤。”
捡到一句就立马抄上信纸。可见字如晤写完,她又不知道写什么了。在后头写一句一切都好。她问洪静雯这样行不行?好朴实无华的一封平安信。怪不得说纸给多了。原来是真不知道写什么。难得热心肠的她决定好人做到底。洪静雯告诉李姗姗这太少了。家里人见了估摸着会以为是报喜不报忧,更是担心记挂。其实除了机密要务不能写,其余什么都可以往里塞。不管多芝麻大小的事情,对于在乎的人来说,读到都会有所慰藉的。
在她的鼓励下,李姗姗磨磨蹭蹭地又终于写了一句:【但是这里连馒头都好难吃,我想吃兴民街的豆腐脑泡油条了。】
“要不你还是重写一张吧。”洪静雯抬手扶额,“也不一定要把这么小的小事都写上去。”
“可是真的很难吃啊。”李姗姗一脸无奈,“你说什么都能写,我就想起这个了。”
好,好吧。有总比没有的好。也不知道收信的人见了会是什么反应。算了,不管了,写自己的吧。看看自个儿信上抱怨每天灰头土脸的词句,她突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嫌弃人家的。嗯,都差不多。
从第一日的事情开始回想,犹豫片刻后,李姗姗还是老实写下突逢敌军的事情。有意省略那些让人担心的内容,她写有点后悔跳泥巴地,不然就不会喝那几口黄水,回去之后还闹肚子疼。这里的医生医术兴许没有罗寒月高明。否则怎么吃了开的药还是痛一两日才消停。若是她在,可能只给自己揉一揉就好了。
写到这里,她长舒一口气。只是抒发一些想念的心情而已,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停下默读写好的部分,她又突然想这会不会让她担心这里的医疗状况?毫不犹豫地涂抹掉一些内容,但信纸瞧着又变得惨淡起来。这样的怎么能往她手里送呢。
撕下,揉成团,李姗姗又重新在新的纸上落笔。反反复复,写写停停,一封信写成的时候手里的信纸已所剩无几。难怪洪静雯说这根本不多。这是只有真正动笔才会明白的道理。洪静雯说废弃的这些会拿去生火使,倒不必觉得浪费。把信收进信封,填的地址是兴民夜校,信纸上的落款是李出。这样便算是万无一失了。都还没寄出去,她已经开始想罗寒月会不会写回信。
“写好了?给我吧。等人到了,我给你一同交出去。邮费什么的,等人家算出来我再给你说,先从我这里垫付。”
“麻烦你了。”
接过信封,瞥一眼上头的地址和收件人的姓名,洪静雯疑惑地看向她。地址前头那一长串省市区的已足够眼熟,因为二人寄的是同一个城市,只是后头略有区别。虽然对兴民夜校这几个字陌生,可罗寒月三个字,她是熟到不能再熟悉了。不会真是同一个人吧?
“怎么了?我哪里的格式写错了吗?”
“你寄信的这个罗寒月...是罗氏商行行长的那位独女吗?”
虽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可李姗姗眼里闪过的惊讶已说明她的猜想没有错。嚯,这算什么?世界还真是有够小的。把装好的信又拆出来,洪静雯立马在给张琼予的信里添上这桩奇事。偷看一眼边上的信封,见收信人是张琼予,李姗姗惊呼道:“你是寄给在县立女中教书的张琼予?”
“是的。你们很熟?”洪静雯抬头看她。
“不熟。只看过她演戏。”
嗯?演戏?这是一段完全没听过的事情。来了兴趣,洪静雯追问起是什么戏?李姗姗卖关子不讲,追问起对方为什么会问罗寒月的事?难道她们是熟人吗?
“算是吧。”
“恐怕我们俩对彼此来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怎么不算熟呢?吃了那么多她辛辛苦苦跑腿采买的东西,再说不熟可就没天理了。怕对方不信,洪静雯把那些年罗寒月在外头留学的事全讲一通。毕竟对方每次来信,张琼予都会和她一起看。乐子可谓是数不胜数。尤其是那经典到不能再经典的东方情圣的故事。当时可给她笑得喘不上气,直言罗寒月真是个天生的人才。
听得一愣一愣的,李姗姗从不知道罗寒月在大洋彼岸时有那么多的趣事。这跟印象里的她完全是两个人,准确来说更接近于那个娇嗔可爱的小月老。东方情圣。反复咀嚼这四个字。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月老非她莫属。好了不起的一段故事。想着想着,她又发觉小月老从前编的和现在两人正在演的东西如出一辙。这叫什么?也许自己就是她故事命中注定的另一半。脸上的笑怎么都止不住。她也拆信重新往上写东西。
“没想到会这么凑巧的事。”李姗姗看洪静雯的眼神多几分亲切,“我俩报平安的竟都是彼此认识的人。”
“缘分就是这样吧。该有一段缘就总要遇上的。”
“所以张琼予什么时候演过戏?”
报了时间,洪静雯一听就暗道可惜,将将好错过了。问演了个什么?李姗姗说她演了一个上年纪的老校长。嗯?怎么会演这种角色?印象里她是个爱好又爱漂亮的人,居然会跑去演这样的人物?
为着小月老的原故,这剧本她是熟的不能再熟。李姗姗张口就将一出好戏娓娓道来。默默听着,洪静雯的唇角也渐渐扬起了。这么混乱的一出戏还真像是张琼予会喜欢的风格。可惜啊,她没有眼福,看不着张老校长怎么请神仙的。
“那天我们学校架了胶片机子录下来了的。”
“只是东西放在档案馆里,大概不会往外借。”
“你们学校档案馆差人上班吗?”洪静雯脱口而出。
“不差。”李姗姗诧异地问,“你不会是因为想看那卷录像就想跑来我们学校上班吧?”
“那不至于。”洪静雯摆手,“我只是想复制一份。”
“复制品,当时给参演的每个团体都送了一份,县立女中也有的。”
很好。洪静雯又在信的末尾添一句【请你复制一份《神请将军诛妖邪》的录影胶卷,作为日后我平安归来的欢迎礼。我很好奇张老校长的英姿,请你不要太吝啬。】
十二
上
窸窣的寒风和连绵雨又作祟几场,阴湿的冷意时刻席卷着城市的每个角落。明儿是元旦节,女校和夜校都要放假,刘力菲跟着打烊歇业休息。往年每逢过节都是跟郑丹妮她们几个过,不然就关起门独自窝在家里看闲书。
不好出门去凑热闹,人挤人有什么意思?稀奇的是今年节还没到这人就转了性子和心思。她早早就琢磨起来了。不光要出门去,还捧着报纸研究起火车时刻表。徐楚雯问她老盯着车次看作甚?咬着铅笔尾,刘力菲闷头看报并不理人。思量来思量去,节前,她终于上火车站买了两张去苏州的车票。嗯,倩倩来了大半年还没出去好好玩过。这节就一道在外头过吧。
说起这事的时候郑丹妮也在。她目瞪...
上
窸窣的寒风和连绵雨又作祟几场,阴湿的冷意时刻席卷着城市的每个角落。明儿是元旦节,女校和夜校都要放假,刘力菲跟着打烊歇业休息。往年每逢过节都是跟郑丹妮她们几个过,不然就关起门独自窝在家里看闲书。
不好出门去凑热闹,人挤人有什么意思?稀奇的是今年节还没到这人就转了性子和心思。她早早就琢磨起来了。不光要出门去,还捧着报纸研究起火车时刻表。徐楚雯问她老盯着车次看作甚?咬着铅笔尾,刘力菲闷头看报并不理人。思量来思量去,节前,她终于上火车站买了两张去苏州的车票。嗯,倩倩来了大半年还没出去好好玩过。这节就一道在外头过吧。
说起这事的时候郑丹妮也在。她目瞪口呆,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固定食堂会跑到苏州去过节。好凄凉,不就留她一个孤家寡人?刘力菲指条明路给人,叫她直接上陈珂家赖着不走。这样一来肚子也饿不着,还有人一道躲被窝取暖陪着说话。这多好的去处啊。嘶,倒也是哦。食堂跑了,她赖在陈珂家里都赖得更光明正大些。
苦闷的脸终于染几分笑意。从兜里摸两块大洋塞给刘力菲,明说是叫她带着倩倩在外头好好玩,不要怕用钱,实际就是让人别回来太快。没收,刘力菲把钱放回她兜里。都计划好了的,早回不来一点儿。这钱还是留给她当另一处食堂的饭票子吧。
“怎么想着去那儿玩?南京不是更近更热闹些?”
“你也说了更热闹些,到时候人挤人伤到倩倩怎么办?”
是这么个理没错。点着头,郑丹妮夸她想得周到。边上的徐楚雯突然想起前几天课上陈珂教过的诗。停下磨菜刀的动作,她问刘力菲是不是要去有寒山寺的地方?不不不。刘力菲还没开口呢,郑丹妮先笑着逗上了。
“你这课又不专心听了吧。我知道你们前些天学了《枫桥夜泊》但也不能带个苏字就以为是吧?人家写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姑苏,不是苏州。字都不一样。”
“你少唬我!我学可好了,叶舒淇也说过这就是一个地方!”
“好吧。是越来越用心了,如今都逗不了她了。”
“你真无聊。”刘力菲忍不住笑道,“人家比你那时候勤奋多了。自个儿都知道往前赶着学东西。不像某人要别人拿教棍在后头杵着才肯读书。”
“我那是没赶上好时候呗。”郑丹妮耸耸肩,“毕竟教我念书启蒙的是坏脾气的糟老头,可不是会哄人的陈珂。”
“何况她回去还有人陪着温书呢,我那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
翻个白眼,徐楚雯毫不客气地说就是让陈珂教,她也未必学得好。那么严管着心思都能乱飞不好好听,真是她来教,某人的眼睛成天只怕都黏人家身上,哪里看一眼字。
“你这是造谣污蔑。”
“上回你溜进来旁听,我看得真真的!你就这么托着下巴一直盯人家。”徐楚雯当即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证明所言非虚。
“瞧!没认真上课吧!你眼睛不看书本看我干嘛!抓到你了啊,再有下回我跟陈珂和叶舒淇告状去。”
好家伙,绕一大圈子最后拳头还是落自个儿身上了。哼一声,徐楚雯扭头不理她。多大的人了就知道告状。真是受不了!
元旦前一日清晨,刘力菲和刘倩倩坐上去苏州的火车。摸摸座椅又四处张望,第一次乘“铁龙”的人显得很兴奋。在此之前,她只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听过汽笛鸣响的声音。一日固定两次,当作是计时用的工具。望是望不到影子的,山和云雾挡住了。小时候只在想象里有一条铁做的飞龙呜呜咆哮着路过。
刘力菲从前也这样子。第一回坐的时候过于兴奋,一直扒着车玻璃看,她还被乘务员抓住教育一番。不走出那样的笼子又怎么能想象到外面的世界一切都那么迅速。一双腿要走半个月的路,几个小时就开到。外面的天地广阔又迅猛,乡下又窄又守旧。便是自那时候起就懂得了人需得走出去的道理。
其实早有打算带人出来玩一趟。只是一直顾虑着行动不便,怕走远了不好。但经过她悄默默地观察,刘倩倩已养得好许多,不似原先走一阵就得停一阵了。
虽本质没有改变,但也算是大好事。某日偷偷跟在后边,看她同罗寒月和张琼予在外头逛街时全然跟得上,一点儿不适的迹象都没有,刘力菲才下定决心策划这场出行。毕竟郑丹妮跟着逛过,挺不住多久就得找地方坐。
车票是闭了门市回床上躺着时才拿出来的。一开始不知道人手里拿的纸片是什么,刘倩倩以为她要自己帮忙丢垃圾,接过就差点往外头丢。听她急切的连声哎,又慌里慌张跳下床,人这才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呀!竟是两张车票!
刘力菲是光着脚追出房门的,地上凉得很,她一边哆哆嗦嗦原地跳脚,一边忙喊回来!这趟旅程差一点就演变成出师未捷身先死。冻得打个大喷嚏,重新回床捂着,她哭笑不得地看着刘倩倩。嗐,怪她,怪她给东西的时候不说清楚想当然了。
“总之,就我俩,我们一道出去玩玩。”
“我还以为是你跟她们约了。”摸着两张车票,刘倩倩问她怎么突然想起出去转?
“正好有空,且咱们没单独出门玩过。”
“不带她们那些爱闹的,就咱俩一起,咱们过几天消停日子。”
低头笑着,刘倩倩当然明白她说的是哪两个成日斗嘴的。对出门游玩这件事仍没什么概念,但同她一起当然是好的。好像确实是这样,除了闭店休息和晚上睡一张床,她们的确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几乎每次出门逛都有人一道同行。热闹虽好,可这么算下来,她二人真的很少单独出门。这下心却不明朗了,不晓得期待的到底是未知的风景还是和她一起。
“原来火车真的这么快。”
望着窗外的景色,刘倩倩的语气里满是惊奇。不管怎样,她问出的每个问题,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都能得到刘力菲细致地解答。像是永不厌烦,又像是刻意引她多说些话。刘力菲自己的性格向来不愿多言。和郑丹妮她们在一起时也少会主动发言。比起说更喜欢听。但她喜欢跟刘倩倩说话。
那是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具有抚慰心灵的奇迹作用。即使是最百无聊赖的事,同她讲一讲也没有片刻的不耐,而是像现在这样莫名觉得安稳和放松。单纯的,只有她们二人的生活,也是刘力菲会好奇的场景。她迷茫又迫切地想拥有一次这样的体验,以此来检验一些不可宣之于口的事。
“你看那里。”
指尖触着玻璃,刘倩倩望到远处的小湖泊。
“也许是渎树湖的一部分吧。”
仰头望着,但刘力菲也不太确定。她对水文的了解还没那么多,只是依稀听过几个名字却并不能对上号。或许是,或许又不是,模棱两可,没有答案。
“怎么写?”
握着她的手掌,刘力菲用指尖一笔一笔慢慢写出。
“原来是这两个字。”
“我不确定现在看到的是不是,但不重要。”
“等到了地方,我们可以去亲眼看一看它。”
点点头,刘倩倩依旧望着窗外。一同眺望淡绿色的湖水,刘力菲陷入一种莫名的松弛里。有时她感觉刘倩倩像一汪湖水,而自己是泛舟的人。不愿意用木桨激起波澜,只愿躺在舟上和湖水共享静谧。柔柔的水光推着舟往湖中央,哪怕天地混沌,她也情愿停泊此间不再离去。
这样的想象出于梦境。在寂静的夜里醒来,翻身便能揽住对方,但通常刘力菲不会这样做。她只是在昏沉中凝视着她,倾听平稳又绵长的呼吸,不知不觉地跟着又阖眼。只有那一次,唯一的一次。她突然难以抑制地伸出手去贴近。小心轻柔的动作没有打扰好眠,双手虚环住腰,这一夜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日被她用指尖轻轻揉脸颊揉醒。刘力菲骇然发现自己整个人紧贴她身上。也许睡着时身体会下意识暴露本性。越是有意地隔着距离,实际上就越渴望贴近。有些许凉意的手抚着她的脸庞,刚醒的刘倩倩说话还带着几分倦意。她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所以才下意识地抱她这么紧。她为她的彷徨和迷离找到了支点,但那并非是一场噩梦,甚至算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只是刘力菲不敢去深究分析其中的某些含义。譬如她太想靠近了。
“再睡一会儿吧。”
她的声音里透着困倦,但手却依旧搭在刘力菲身上,似乎是在进行一种安抚。梦醒之后的人再难入睡。可起来却又为时尚早。平躺着偏过头去,她微眯着眼睛一直注视窗户,心想当太阳光洒落就可名正言顺地离开。落在腰上的手突然收紧,窸窣的响动后,睡得迷迷糊糊的刘倩倩又挨上她。大抵是记挂着怕她又逢噩梦,于是连睡也还留一分警醒,时时不忘安抚。可是这一次却乱了心。她环上来,温热的鼻息轻轻搔着她敏感至极的神经。回头,她离那微启的唇不过分毫之距。
没有下意识后退,混沌的脑子竟不自觉开始想象不该想象的东西。假如,假如...但那是超越了她想象的“假如”。刘力菲过于刻薄地逼迫自己,没有余地的重新望向那扇窗。随着太阳升起,光透过窗映进眸子的那一刻,她一如往常那般起来走出去。手把着水缸的边缘,有风,倒映着的面孔波澜四起,宛如她平静外表下早已不安宁的心。
走出家门,推着板车漫无目的地在清晨的街头游荡。她坐立不安,没办法把心中难平的情绪消解干净。推着的那一车的食材明明和以往没有区别,可今日就是推得大汗淋漓。似乎身体在用另一种方式去排解多余的欲想。回来时她已精疲力尽,心像变得真空,但照常和刚醒的刘倩倩说笑,讲集市又新进了些什么。按照一贯的模式继续度日,就像心里不曾有过一丝一毫骚动那般。
她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一旦决定就会毫不动摇。至少从过去种种事都可验证这一点。可是被幽静温柔的湖水一润沁,真空的心又因它一点一滴注满,直到溢出倾泻才回神不妙。
火车往前飞跑了不知多久,风景一如既往又有所不同,专注感受的不知何时早已变成那一人而已。车子又经过一处,离那片幽静的湖泊愈发近了。望见不知名的白色鸟群凌空跃起,刘倩倩侧身笑着叫刘力菲。此刻车窗外的碧水青天全融进她含笑的眼眸里,幻化成世上最小的湖泊,手牵上的刹那,心跳也不再单单是心跳。
风儿掠过抚动发梢,走出车站,两人先去寻一住所。官话普了好些年,但愈南愈口音浓厚。偷偷跟着学几句,怪腔怪调又不成样子,只作逗趣的图一乐。
其实世上所有出门玩的过程都雷同。无外乎下榻,四处奔走,各处瞧一瞧、品一品,再抒发些感慨又拎上行囊回来处。在这样固定的程式里寻找新的乐趣,除了未曾一见的新鲜感,剩下唯一值得期待的只是一位志趣相投的好游伴。若全都配合得当,完美契合了,就必然是一次难忘的旅程。很幸运,她们符合所有关于完美相配的定义。
从旅店的窗户望出,风儿吹拂下的各色旗帘随风摆动,蜿蜒起伏。街市上闲人不少,步履缓缓,似乎就是专程享受和风儿一道同行的乐趣。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也携手出去漫无目的闲逛。一边移动脚步,刘力菲一边同她讲悄悄话。
一座只在书上读过的城,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竟会生出久别重逢之感。未必不是上一世在此徘徊定居,如今走过的路只是重复前尘往事。
“那我们上一世也这样伴着走过吗?”刘倩倩笑问。
“未必就没可能。”刘力菲捏紧了一点她的手,“也许从前就这样过无数次,只是记忆蒸发了,我们又被重新放逐到洪流里。”
每个地方的节庆都差不多,要么整日整日的热闹,要么黄昏入目才开始长街透亮。逛到了好些地方,看时间差不多,她们招车去流传中的寒山寺瞧一瞧。黄包车将二人带到运河畔,说寻景需得由此始,枫桥就在前头。
单孔石拱桥静静地矗立在河面上,石台阶被游人踩得光滑,手抚过的地方坑洼不平,指尖触着就能够清晰地,直白地,从那些的古老的印记里感受到岁月流逝的痕迹。站在桥上往四周眺望,河面上的船一只又一只漂过驶向河道的尽头。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为一首诗驻足于此。不知道他们能领悟什么,刘力菲只单纯觉得这样的场景在江南很常见,这样的桥也并不稀奇,河道水乡到处都有。这样一座石桥真的撑得起那么多人的向往吗?
“原来枫桥真是这么小小一座。”刘倩倩的语气并不显得失望,“它跟我想象之中竟然差不多。”
“嗯?为什么那么觉得?”
“不知道。听完你讲那一首就自然这么想了。”
“它在未能如愿的人眼中变不成康庄大道。”
想了又想,刘力菲有一点懂得了。千百年前夜泊于此的失意之人抬眸看着它,大抵也会觉得撑不起那样的宏愿,于是收敛心神改追求别物了。
“那边就是寒山寺吗?”
刘倩倩抬手指着远处。顺着看过去,刘力菲说兴许就是吧。桥的台阶一直延伸进铁铃关的门洞内,她告诉刘倩倩这是座建于嘉靖年的抗倭关楼。不知道嘉靖年是多远,一百年吗?刘力菲也不知道具体的,望着满是爬山虎的斑驳石砖,她答远远不止。往前边走边聊史书上的故事,遇到摆摊的商贩问一问路,向南穿过去,寒山寺的山门便近在眼前。
“所以倭寇就是现在的日本人?”
“当皇帝的竟然二十多年不上朝管事?”
停下来休息,从故事里抽身的刘倩倩回望来时那座关楼。突然的,她觉得历史就是没有止境的重复过去。因为数百年前防的和今时今日作祟的,还是一模一样的人,连不管事的作风都如出一辙。默着笑笑,刘力菲点头称是。
穿过山门慢慢往上去,山路不算太寂静。望见寺庙的门就听得到里头香客云集的声音。入门只见人头攒动,各个手里捧烛举香。她们饶有兴致地逛一圈院舍,大雄宝殿、藏经楼、碑廊一处一处看,中间停在一口大钟的附近歇脚。
旁的香客说今儿晚上要元旦祈福,寒山寺的钟会一百零八响。不过敲钟的时间在晚上,若等的话还需一定时间。原来夜半到客船的钟声就是它发出的。大钟裙边上铸有飞天图及六铣口裙边,瞧着精美异常。刘倩倩好奇地看大钟铭刻的《法华经》上面大多数的字都认识,约莫有些眼生的,现成的专属先生在身边直接教。认识,但并非全都能读懂。刘倩倩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神佛名。原来世上不止观音如来,还有这样那样数万万众。
“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来拜,这里一定很灵验吧。”
“你想去求个什么吗?”灵不灵验不清楚,刘力菲只是觉得她有兴趣就可以一试。
“可是我没有愿望,你有吗?”
“愿望啊...”
摸着下巴,刘力菲作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边上的香客听了笑着劝她们来了不妨一试。平安、财富、健康等等,人总不会无欲无求。似乎有些道理。好吧,来都来了,也去凑个热闹吧。
转回到大雄宝殿前,买了香烛,刘倩倩茫然地看着周围。她不知道自己该许下一个什么样的愿望。有人眉头紧锁闭口不语,只把脊梁弯到最低,看起来虔诚极了地不停叩拜;有人喃喃自语,念的不知是谁的名儿,平安早归,莫出灾事;还有...还有...许许多多的愿望都随着缥缈的烟火往上升腾,似乎这样就上达天听。最能够实现的愿望其实是心念一动间就诞生的。回头看一眼站在香炉鼎旁边的她,心念微动,刘倩倩默默许愿。
心愿好小好小。只是希望跟刘力菲一直在一块儿,平平安安。
香烛插好,刘倩倩转身回到她身边,“你不许吗?”
“我没有什么想求的。”
“那咱们就下去吧。”
“我以为你会想留下来听钟声。”
“我猜枫桥上也能听见。”刘倩倩笑道:“不然写诗的怎么写得出啊。”
“是哦,是我愚钝了。”
牵起她的手,两人一道往外走。要跨过门时,刘力菲停下来回望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突然地握紧了对方的手,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松开一点。默默跟着走下山,刘倩倩到半路歇脚时才问她怎么了?
“只是突然觉得这座寺庙也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它似乎和枫桥一样,只是承托了太多的愿景。”
“但千百年如此,也许会觉得很无奈吧。”
“我只知道许了愿望就慢慢等。”刘倩倩回忆着从前听别人讲过的话,“除了等待,还能做的是好好活着。”
嗯一声,等歇够了又继续往下,不过是刘力菲背着她。说是下去比上来费力,还是这样更保险一些,免得她太受累。趴在背上,手臂紧紧环抱住对方,随着一步一步往下,刘倩倩突然想自己该同神明祈一双健康的脚。可这是注定不能够再逆转的事,真许下也只是平白浪费而已。还好...还好没有浪费这样一个愿望。许给刘力菲,许给更值得期待的事才对。
去别处再逛一逛,卡着时间寻一家食铺用餐。不知是有什么秘法还是单纯因为心情好的原故。不过是寻常菜却做得令人食指大动。好吃归好吃,可惜不能去讨教讨教。都是开饭馆的同行,多问有窃秘之嫌疑。
“只比你做的好吃一点。”
“唬我。”刘力菲又笑着给她夹一筷。
“没有啊,是千真万确。”
“是因为少放了辣椒吧。”
果然,吃不得辣的刘倩倩闷着点头。其实刚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就决定做饭一锅出两份了。但刘倩倩觉得有些浪费,总是剩下不少,所以之后就仍一锅出。少少量的红色还是会让人止不住喝水,但对方却坚决不让她再减量。不能因为要迁就她就改变自己的喜好。
改变么,其实自她来之后变化的事情太多,刘力菲快有点记不得从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只觉得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与她一起琢磨大小事,细水长流的,日复一日互相伴着。那座小院因她的到来更像一个家,而不是先前在概念里单调极了的落脚处。
只要有时间,刘力菲总会去试着思考怎么把这里变成更温馨的地方。脑海会浮现许多自然的构想,基于的出发点始终是围绕那一人。在不知不觉中刘倩倩已成为她思维模式的一环,甚至是朝着核心的位置过渡。每每考虑一件事时,最先揣摩的却是她的感受。这样的改变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蔓延。等后知后觉了,惯常的动作和愈发亲密无间都成为难以启齿的心事。
说要仿古人夜泊一次,但不去船上,她们站在枫桥看夜景。游人的画舫泊在不远处,似乎都在等待那一百零八声。
一百零八,刘力菲心想又是这个数。
陈珂要等一百零八只白鸽,她和刘倩倩要同等一百零八响钟声。
今天遇到的香客说起过一百零八有定式。据说是佛认为凡人在一年里有一百零八种烦恼,钟响同等数,人的烦恼就可被激荡洗涤了。一百零八种吗?闷着仔细算了算,刘倩倩凑不出那样多的问题。又或者说自来到刘力菲身边,她再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烦恼。望向身边的人,刘倩倩开始想她会有什么样的烦恼?
“看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会因为什么而烦恼。”
愣神片刻,刘力菲摇头,“算不上有吧。”
“我最愁苦的时候已过去,眼下的许多事情不至于让我烦。”
“其实我也是。”
“离了那一处,好似许多都过眼云烟了。”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定定地看着她,刘力菲第一次直白地问这个问题。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她喜欢现在的每一日。无论做什么都会有简单的幸福感。
“那...你喜欢我吗?”
“如果连你都不喜欢,我也不知道还能喜欢谁了。”
像是害羞了似的,刘力菲突然把头转过去。绕到另一侧瞧她,这人果然红了脸。好少见的模样。刘倩倩忍不住凑近了看,下一瞬却被她轻轻揽住了。没什么悄悄话要说,只是单纯因为那句话就想这样抱住对方。想这样静静埋首于她馨香的发丝间,共享温暖和悸动的心绪。
“倩倩。”
“嗯。”
想要将心事就此托出,可却依旧无法宣之于口。她仍未完全明晰,尚缺三分坚定。若是错了,可还有余地?想不出答案,久久踟蹰不语。好不容易又轻声唤她一回,唇微启着,但寒山寺的第一声钟响令人缄默失声。
刘力菲没有一百零八种烦恼需要净荡。只一件,仅仅一件。她确有一桩隐秘的心事。下意识把人抱得更紧,苦笑着闭上双目,那唯一的就叫作刘倩倩。
悠长旷远的钟声一下接一下,她在脑海里不停地回忆。许多的片段不停叠涌,最后定格在翠柳湖畔的第一次出游。最先出现的是刘倩倩在落日余晖里,眺望波光颤动的湖面的侧脸。手还捧着那束栀子,人凝在桥上一瞬不瞬地望。那是种莫名的吸引力,直叫人想要一直一直地那样望下去。随后,她朝桥上看过来,不经意地对视,下意识捏紧花束。察觉到她要过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朝着奔去。
又一声山寺钟响。花香,斜阳,那仿佛一泓清澈泉水的眼睛。她溺在回忆不愿清明。寒山寺的钟声消不去她对她的欲念;枫桥托不起这份有悖世俗的情感;河道的画舫渔船,灯火照亮的只是洋溢着忧郁和不甘的眼睛。不用听完一百零八响也知道答案。刘力菲知道那数万万的佛无法渡她。
明知她那一句没有别的含义,可心却狠狠为之欢喜了。好似只要也脱口而出,所有的念想都能够变成现实,也许她们能一直永远永远在一起。湿冷的风伴着声声钟响轻易将幻梦的海市蜃楼揉碎。刘力菲才发觉她正在看着自己。罢了,不过只是喜欢。只要觉得它不足挂齿,也许心就没有那么不甘。第一百零八响到来前,她松开手对着她:“你要喜欢我久一点。”
语气虔诚,像是祈愿,不对神佛只对她。
钟声弥散过后,刘倩倩注视着她:“还以为你怎么了。原来一百零八声响带来的是一个会撒娇的你。”
眺望着那归于寂静的山寺,刘力菲挤出一丝笑。
“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所以忍不住任性起来了。”
“你不要怪我喜欢你。”
“我怎会怪你。”轻声笑着,刘倩倩紧握她手。
家里的传统是除了过年之外,均不在节庆当日过节。应酬太多,一家人反而不落清闲。所以元旦当日张琼予还能悠哉的同郑丹妮出门玩。政府出面办的元旦游艺会有各式表演可看,人挤人的热闹显得盛世太平,大多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晃悠一圈过后,她们又去陈珂的住处吃饭。黄昏后去医院接罗寒月下班,四人相约着去听戏看花灯。在大戏院门口与叶舒淇和徐楚雯不期而遇,出乎意料的还见到了张润。
并没有那么喜欢听戏,她应叶舒淇的约,只是因为在家无事可做,一个人出门又无趣。朋友还惦记着自己,再兴趣不丰也能为此多添几分欢喜。不曾想能遇到这么多人,尤其没想过能遇上张琼予。叶舒淇还好。自从知她跟刘力菲等人是至交好友,又共排那一出好戏之后,心里已不把她再单纯视为老师。校园之外的地界当是朋友论之。张润不能这么轻巧地完成这种定位转变。她还是有种出门逛被抓包的感觉。好在张琼予只是跟她打一声招呼。她们四个的票又是前三排的好位置。不挨在一处,正好也让人放松些。
今儿的戏全一应道吉祥为主。《御碑亭》到《朱砂痣》再到《打金枝》三台皆是兜兜转转又圆满的吉祥戏。她们看的是从外头传过来的《御碑亭》。新角儿新上戏又逢新元旦,台下座无虚席都翘首期待着。
落座时张润本挨着叶舒淇左边,可待一分钟后,她小声提出跟徐楚雯换换座。虽三个座位差不多,但这一排论起来数她最好。问原由,说是附近有人身上烟味浓重,她有点受不住。偏头过去嗅一嗅,叶舒淇也皱眉。那敢情好啊,徐楚雯站起来换座位。正巧感冒的家伙两个鼻孔都堵得不通气,受不了一点儿影响。
落座之后总算能好好呼吸了。但她又立刻发现这里往前望正对坐在第三排中侧的张琼予。要看戏就掠不过她的身影。换无可换,她不好意思再开口,更不想坐人家两个中间去。算了,听戏听戏,那把眼睛闭起来总可以吧。岂料戏刚开场,调子一起,叶舒淇就轻轻推她。
“怎么了?”
“开戏啦,别睡着了。”
成吧。闭眼也不行。这会使同伴总以为她瞌睡过去。振作精神,张润端坐着朝前看去。与此同时,前头的张琼予回头往后看,像是在寻她们几个坐在哪里。视线短暂对上,她朝她微微一笑。
没听过《御碑亭》的故事,几人都默着专注于戏。听着听着,张琼予有些不耐了。不是台上戏子的问题,也不是伴奏的出差错,而是这戏文越听越叫人不舒服。
“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
“既读诗书你不自想,奴岂是柳絮就随风狂?”
那王有道只因小妹几句谗言就认定妻子必有奸情,挥手就休书一封。半分余地不给,解释也不听,刻薄寡恩到极点。还没听至结局,已然估得出后程必是浪子回头又重修旧好的戏。可凭什么呢?数年情分竟抵不过几句流言。张琼予心道这样的男人要他作甚?
“阴谋毒计良心丧,休书好比杀人场。”
论旧时,一封休书可逼死一条命。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孟月华还得大度还家,照旧为这样的人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可悲,当真可悲。真不知这出戏究竟喜庆在何处?身边坐着的三个神色都不好,张琼予知道她们定是也想到一处去了。
再回首,望后头三个,她们仍专心听,徐楚雯的表情还颇为享受。其实这里近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只迷那红披戏衣。他们是来寻乐的,不是自寻烦恼。又或者说,不会有多少人去纠结一篇戏文。更何况是这号称名作的东西。兜兜转转,果真又重修旧好。那惹事挑拨的妹,竟还能因此嫁得正直清白好郎君。满场鼓掌喝彩叫好,张琼予只笑道一声:“荒唐。”
出戏院,外头的游艺会还热闹着呢。看这架势要通宵达旦也不为过。几个小的玩心重,要再去街上逛一逛。叮嘱过注意安全,罗寒月就不再硬邀徐楚雯她们吃夜宵。找个人不那么多的摊子坐下,四人跟竹筒往外倒绿豆似的纷纷说起刚才那一出戏。果然几人想一块儿去了。陈珂说真不知这样的戏怎么就成名戏了。大抵只是因为上戏的角儿好,人红给戏添了三分好颜色。
“要我来写这本子,定叫那孟月华休夫早还家去。”
“就是。”
郑丹妮立刻应和罗寒月的话。她说男儿志在四方,顾不得家中事。既然顾不得那还非要无情无义的他们作甚?不如给月华添一知心女郎,学青白蛇常相伴一处又有何不可。
“我也不懂柳春生为什么要娶王有道的妹妹。”张琼予觉得这是这出戏最扯的地方,“明明晓得无端祸事自这女人起,像是他突然失心疯了似的。”
“还是咱们那出戏好。”郑丹妮倍感自豪地说,“我跟刘力菲才不会写这样的东西。”
“是啊,连咱们罗情圣也不编这么扯的。”
“哎!什么叫连!”罗寒月瞪张琼予,“听着像我编故事多荒唐似的。”
是不及这个荒唐。但张琼予笑着问她一大早出城去作甚?你怎么知道我出门了?当然,我先上你家来寻的人。知罗寒月今日只坐诊下午,大清早的本想抓人去上香。谁知这家伙压根没在家睡懒觉!阿若说她一早就提了好些吃的出城去706找山先生了。哦~原来瞧李姗姗去了。
转头想走却不巧正被她父母望见。被邀进家里一同喝茶,期间自不必说,两人一直在套张琼予话。试图从她这里多听闻些关于“李出”的事情。也算他们运气不好,刚好碰上的是最能唬人的。天花乱坠一通编,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你都编什么了?”罗寒月要她赶紧说明白。
“没什么啊,就是瞧出他们对李姗姗还是不大满意。于是我就说你俩如今正浓情蜜意谁也离不开谁。万一逼问太紧,兴许会闹得你跟人家私奔去。这都算好的了。真要棒打鸳鸯,指不定还殉情。”
“你这也太夸张了!”郑丹妮连连摇头,“她俩满打满算才认识不到俩月,怎么会发展到私奔殉情的地步。叔叔阿姨怎么可能信呢。”
“怎么不可能?这世上那么多一见倾心,离了人就寻死觅活的痴男怨女。不夸张,这反倒更像实情。毕竟她都能转性从床上爬起来大清早瞧人去。这还不够有说服力吗?”
“听起来像我平时很懒一样。”
“除了拜财神,哪回约早你起得来?”
无力反驳,罗寒月只能默着喝甜汤。张琼予编的东西乍一听确实离谱。可越是如此才越叫人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就真逼急眼了,后果谁担得起呢?多少心上有一丝顾虑。何况这些还没有当时她和李姗姗想的离谱。那时琢磨一劳永逸,两人差点直接编造生米煮成熟饭的戏码。只是怕父母反应过于激烈,要闹到状告讨说法,故才没上猛药。
“不过你今儿去找她做什么?”郑丹妮问,“要约人家凑新剧情了吗?”
“今儿过节么,想着人帮我一场,该主动多关心关心她。”
“不过这706也太夸张了!”
“元旦节连所有的机关都不上班,他们竟然一天假都不给人放。”
“我还想约她晚上出来逛游艺会,结果只能隔着哨卡送东西说两句话。”
“军校是这样。”陈珂笑着摇头,“老让人有一种坐牢探监的感觉。”
想到李姗姗可怜兮兮的样子,罗寒月觉得这学校实在太不近人情。不过似乎是事出有因才如此。她说学校后头会补五天假,到时候再约着见面。得亏带了那么多好吃的送她,不然这日子多难熬啊。说着话,李姗姗还摸出一本证件给她看。全新的学生证上赫然写着李出二字,上头的照片还盖着钢印。有这本“伪造”的新证在手就不怕父母看证件。
“这你怎么弄的?”罗寒月诧异地问,“别的就算了,这钢印也能弄?”
“这个你不用管。”
“总之,这下是真的万无一失。”
李姗姗得意极了。她用邀功的口吻向罗寒月讨夸奖。被夸得飘飘然,她笑着不好意思地挠头。只是可惜隔着哨卡无缘拥抱对方。带来的东西都被盘查完。从哨兵手里接过来,心里暖乎乎的,但李姗姗还是叫她别再破费。
“看‘对象’当然不能空着手。”罗寒月满不在乎地说,“你安心收下就是了。我多买了一些,你跟室友们也可以分。”
“好!也叫她们沾小月老的光。”
“不过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补假。”想起这桩事,李姗姗注视她,“等放假了,我进城来寻你,免得你空跑一趟。”
“那你怎么知道我当时会在哪里?”
“老天都让我来帮你了,咱俩就是有特别的缘分。说不定走街上就遇到了!实在遇不到你的话,医院、夜校、你家,我挨个找就是了。”
“那我等你来。”
“一言为定!”
李姗姗举起手掌,罗寒月抬手击上去。嚯!痛呼一声,她着实没想到对方击掌这么大的气力。这下不算!重来重来!笑着点头,这一回罗寒月只是温柔地贴上去。贴合的手掌挪开错位一点,随之,李姗姗的指尖轻易地从她指缝滑下再紧紧扣住。笑容更甚,她同她十指紧扣。
“一定要等我找你哦。”
“好。”
勺子搅醪糟汤,想着她依依不舍的样子,没由来的,罗寒月浅浅笑了。见状,张琼予用玩笑的口吻说不如二人假戏真做。此言一出,她笑得更厉害,只当这家伙又调侃人。把桌上的梅子酒喝两杯,像是突然打开话匣子,她看着她们三个继续说下去。故事话本全是男欢女爱。纵是稍有特别也只是男人的特权。他们能称龙阳之好,还能以豢养娈童为风雅之事。难不成女子跟女子就天生犯冲?就不能被世俗所容了?有这样的规定吗?
“确实没有这样的规定。”陈珂接了她的话茬,“只是女子本就艰难,如此会更难过些。”
“你怎么喝两杯这个说话都严肃起来了。”也倒一杯她面前的梅子酒,郑丹妮没尝出来辣口。
“只是晚上那出戏看着实在憋闷,我心有不忿罢了。”张琼予拿起酒瓶对着杯子,“若要受那等气,我情愿寻个...”
“寻个?”
忽打个哈欠,这人又回到平时玩笑的姿态。她说寻个女子作伴也不错。这话说完,桌上的三个都愣愣地看她。瞧着怪滑稽的。三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一副想说点什么又张不开口的样子。
“这么看着我作甚?”张琼予微笑着晃酒杯,“难不成你们三个都对我有意思,就等着这一句呢。”
“打住!”罗寒月第一个制止她,“我已有人。你要调侃就另请高明吧。”
“我已出家。下一个。”
陈珂马上跟着接话。她心知张琼予的嘴多厉害。自个儿可受不住她半分玩笑。何况本就更比旁人清楚这并不是在说笑。是啊,那一卦不早就反映许多事了。但人家自己不讲明,她更没有立场和权力去揭露什么。答应过要帮忙保守秘密,自然得好好履行。再说...默着看一眼郑丹妮,陈珂端了茶杯低头抿。其实她认为张琼予的话也不无道理。
“哎哎!你俩都跑了,就剩我一个?”郑丹妮对着张琼予拼命摇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那你对谁有?”她乘胜追击。
“我...我...”郑丹妮慌张到不慎打翻杯子。
“你小心些,这么毛手毛脚的。”
罗寒月唤店家要帕子。来时已晚,梅子酒濡湿了陈珂的衣袖。口中忙念着对不起,郑丹妮试着去擦,但显然这不能改变什么。
“不要紧。回去洗一洗就好。”
“都怪你!乱开玩笑吓唬我!”
郑丹妮朝张琼予抱怨,后者则是笑盈盈地摇头。本就随口说笑,你偏要自乱阵脚。这怨得了谁?不如问问自个儿的心因何如此敏感?为谁而若有所思?
“行了行了。”罗寒月站起来,“你也知道她不经逗。”
“怎么着?宵夜也吃了。咱是继续跟着人群逛呢,还是各回各家?”
已经夜深了,但外头仍是那么多的人。还用说吗?当然是再逛一阵子。不过郑丹妮想跟陈珂去放河灯。另外两个兴趣不高,故就此散开各自转悠,累了便自行归家去。不过说好了,郑丹妮天亮仍得起早床。点头称是,她保证自己不会迟到。陈珂纳闷地问她们要去哪里?两人皆露出向往的笑容,随后异口同声道:“还没拜财神呢!”
疯玩一夜,醒时异常艰难,但张润还是得强打精神起来换衣裳。中午要同父母去素未谋面的二伯家吃饭,迟到可不行。说来这门亲早该走的。家里忙着打点搬迁过来的诸多事,搁置着就拖到如今。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又不得不去。父母都说她是个闷葫芦,不经逗也了无乐趣。只有多带着出门见世面才能放开些。他们就为着这个硬把她从家乡挪到这边来。
二伯是做官的,听说又领了要紧差事,跟她父母这样的小吏不一样。同这样的人家吃饭怕是要被闷死,不然就是被迫着听一席的高谈论阔。从前家里请客时便是如此,似乎桌上的客人们无所不知。天下大事皆在酒杯子碰撞间隙被他们评论个遍。倘若真这般懂得一切症结,有那经天纬地之才,又怎会只能龟缩一隅?别问,问就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你也别这么小家子气,大方些。”
进门之前,父母都这样叮嘱她。说是这家还有个姐姐,只比她略大几岁。早年间拜访时见过,人家待人接物一向得体大方,又才学优异,还生得漂亮。也不知她从国外留学回来了没。若回了,这么好的榜样务必要同人家多学学。
照旧是闷闷的,张润不大乐意接话。才学优异又漂亮的女人,她脑海立刻浮现出张琼予的脸。这样的反应似乎有种莫名笃定的意味,像是不信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好的。至少在如今的见识里确实没有。
进房子,跟没见过的二伯和二伯母打招呼。不像别的亲戚那般喜欢问东问西,除了姓名和年岁,至多再问了一句怎么看着精神头不好?老实答是昨天出门玩太晚。二伯母笑着点头,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说是过节就该如此。随后,又夸张润懂事能起得来。不像自家那个,客人都来了还在床上困觉。一问方知,这家的姐姐昨个儿也在外头玩到很晚。
“她是被我们硬喊的。”父母笑着摇头,“风吹了一路眼睛才舍得睁开。”
“孩子么,贪睡便睡。”往烟斗里塞了新的烟草,正要点,二伯忽停下手看一眼张润。几秒后,他把烟斗收了回去。
“算你有自知之明,还晓得怕呛着她。”二伯母把东西收起来。
“你顺道上去瞧瞧咱们家的睡神醒没。”
“不用那么早喊醒。”父亲说,“离吃饭还早呢,让她再睡睡。”
“我们大人有话说,怕小孩子无聊么。”二伯又看向张润,“从老家那边搬过来,上学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转在县立女中了。”
“哦?那还真巧了!”
听张润答完,手端盒子的二伯母有点惊讶。她说自家这个女儿如今就正在县立女中教书呢。握着茶杯的指尖瞬时捏紧了。也许是被说话的声音扰了好梦,张润听见楼上有门被拉开的声响。有种莫名奇妙的预感,她默着看向楼梯。
拖沓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先入眼眸的是丝质睡裙的下摆,接着是扶楼梯的白净细长的手,再一眨眼,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闯入她视线。头发蓬松还没打理,困倦到接二连三打着呵欠。尽管素面朝天,却要比平日常见的精致模样多出几分亲和感。尚未完全醒转的人在母亲跟前嘟囔撒娇的声音更是软得不成样子。像看呆了似的,张润还捧着茶杯一直注视张琼予。
“像什么样子,快过去见你妹妹。”
“什么妹妹?”
往沙发的位置不经意一瞥,愣神几秒,那双微睁着的眼一点点舒展开。还是第一次在张琼予的脸上看到吃惊的表情。对视一瞬后,张润默默低头喝早就凉掉的茶。显然这对师生都不晓得二人间还有一层这样的关系。露出微妙的笑,张琼予心想这老天还真有意思。
“赶紧叫人啊,闷着做什么?”
父母催促张润喊她姐姐。唇角颤抖几下,她被迫无奈地硬着头皮唤她一声。看得出小可怜很是勉强。可心却为这一声姐姐感到十分受用,张琼予脸上的笑也愈发洋溢了。
走近和二位亲戚打声招呼,温热的指尖便朝着她白嫩的脸伸过去。只轻柔地捏一下便会留下淡红的痕迹,张琼予心想她还是那么放不开。明明常常见,甚至昨日还一道看戏,小可怜却始终不敢同自个儿亲近。学生也就罢了,实在不行由得她去。而今姐姐都喊上了,可就不能轻易再放过。
“我跟她熟得很。”
张琼予一下一下抚着张润的头发,顺道把昨天一同看戏的事讲出来。好啊,缘分真巧妙,师生情还亲上加亲。怪不得喊不出口那一声姐姐,原来平时是老师喊惯了的。哼,他们哪里知道小可怜是个最没礼貌的。平日学校碰见跑得比什么都快,哪里像叶舒淇亲亲热热地喊人。
“这么早还没睡醒吧。”
“跟我上去再睡一睡。”
“也好。你们姐妹多相处。”
爹妈一句话就把张润预备拒绝的说辞堵回去。手牵紧,张琼予可不会让她再有机会溜掉。这是她家,可不是学校。
上楼进房间,卧室的厚窗帘还没拉开。张润看不清里头的情形,更看不懂张琼予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慢悠悠地脱掉鞋子再重新坐回床上,张琼予叫她过来说话。见人杵在门口不动,她佯装生气地说又不是叫她上来当门神。犹犹豫豫的,小可怜还是挪了过来。唉,但凡她能有洪静雯三分厚脸皮,也不至于要自个儿“威逼利诱”了。
“我平日待你不好吗?”
“没有...”
“那有做妹妹的会这么躲姐姐吗?”
“我就是觉得别扭。”
张润说的是实话。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在她心里种下一颗怪异的种子。或许是因“轻佻”的举止,也可能是为那次与众不同的惩罚。明白她只爱逗弄人,即使知晓并无恶意,可总下意识习惯躲避。
“不准用这种表情对着我。”
指尖轻轻点几下她的手背,张琼予说疏离的表情看多了会觉得难过。也许从前可以不在乎,现在不行了。往前挪移握住手腕,顺势往后仰倒,连带着慌乱的她一起躺在床上。毫无防备地跌进柔软的怀抱,想挣扎着起来却不被允许。那双温热的手慢慢在她背上抚过。片刻后,张润听见一声浓重的叹息。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整个人压在我身上都没什么重量。”
“难不成他们虐待你?不让吃饱饭?”
“你太易碎了,我都不敢用力抱你。”
说着话,张琼予的手臂略收紧一点。平日瞧着弱不禁风,没想到实际真就是这么瘦弱。白瓷美人本就过于易碎,又盛的是颗含羞草般敏感的心。怪不得指尖轻轻一触就立刻缩回去。这一回倒是真有些心疼了。
虐待当然是不可能的。张润就是天生如此。一直怀疑这样的孩子活不长久,但中洋两国大夫都瞧过病,说是并不影响什么。她支吾地解释完,想起身却依旧被拦着。手还是那样环抱在腰上,只略微侧身一点点。光滑的丝绸亲昵地传递来自她胸膛的温热,令人的意识一片迷糊,渐渐地,张润确信自己耳朵听见的是两重心跳。拨开被,张琼予理所当然地搂着人躺进去。
她说:“没有当姐姐的会忍心叫你受困。”
所以心安理得地闭眼睡一会儿吧。张润有点混乱、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该顺从还是该再挣扎一场。思考的时间变得特别慢。远比思绪要清晰得多的,是耳朵感受到的呼吸和心跳。她竟听得有点沉迷了。这样似乎也没有那么的不好。像种子找到适宜的生长土壤,念头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它肆意地生长、攀援住心窍,而后紧紧包裹住。不忍心叫她受困却仍用一双手困着人。她不懂她,也不懂自己。要不说点什么吧?
“你昨天是不是不高兴。”
“嗯?什么时候?”张琼予看向她。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那出戏。”
有点记不起更多的细节,但她频频蹙眉的模样却愈发清晰。眼睛本该专注于台上,但是,视线总是停驻在差不多的位置。她不断地注视她的侧脸。听着曲子,遥望一颦一笑,思索着什么令她不悦。时间过得特别快,还没想出门道来,这出戏就在欢呼声里结束。她望见张琼予脸上的笑容。好轻蔑,好不屑一顾。
指腹在她眼角处微微打旋儿,张琼予笑了,为她原来有肯自觉不躲人的时候。嘴硬说是位置的原因,但听者并不在乎。
“我是不喜欢。”
“好厉害啊,小侦探,被你看穿了。”
她语调慵懒,宛如梦境似的,张润好不容易清明一点的神志又稀里糊涂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吗?想。
于是她缓缓地重新说起。默默听,跟着一道思考,张润才察觉戏里竟诸多荒唐。说到底,任何的故事背后都不一定尽如人意,只哄人一时便过了一时。因为哄得了一时已极不容易。它在张琼予这儿是失败的,没能欺哄住一颗玲珑剔透心。但它本身又很成功,欺哄得了好些人一生一世。不可理喻。
“所以戏的结局为什么一定是那样呢?”
“为什么给休书的不能是女子?太专制了。”
怀中人说话跟弱猫儿似的,但柔弱里却仍含着掷地有声的追问。再说下去未免过于深奥,笑而不语,张琼予轻轻揉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真像是在摸猫儿。她过于乖顺,一点不妄动,连呼吸都极其克制,半分不松弛。人同人的差别实在是有意思。若换了某人,此刻不知道怎么闹她呢!但也不能相提并论吧。毕竟...一个是怕生的妹妹,一个是地下情的对象。
“今天跟我睡了以后,回学校可不许再躲了哦。”
“我没躲你...”这话显然有些心虚,听着有些颤抖。
“哦,原来不是躲。那是等着我过去找你?”
“总之,我只是不想打扰你。”
“可你今儿就扰了。”把人再搂近一些,张琼予说:“你的到来扰了我的梦,你得偿还我。”
“所以...就这样陪我入梦吧。”
太阳快落山时,郑丹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陈珂家门前。摸钥匙开门进去,她望见睡在躺椅上的家伙。边上的热炉子还温着梨汤,以及两份肉锅盔。嚯!好惬意的陈算子!
今儿一大早出门拜财神,又被精力旺盛的罗寒月抓着去爬南山。这双腿走了太多的路,实在撑不起了。听见声响,陈珂睁开睡意稀松的眼偏头望过来。翻身坐起,她给累坏的家伙腾位置。鞋袜一脱,再温水冲一冲,仰躺椅子上,郑丹妮哎唷一声,一副卸下所有包袱,总算是活过来了的模样。
“怎么累成这样?”
“她精神好,我俩还爬山去了。”
“怪不得呢。”
端张小板凳挨着坐,陈珂把炉子上煨好的梨汤盛一碗递过去。把毛毯给人盖上,揉两下拳头,她又默着给郑丹妮捏一捏酸胀的腿。抿一口梨汤,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苦味,再咬上一口滋味鲜美的锅盔,累坏的人仍发出舒服的叹谓。就知道往这跑是对的!哪里还能有这么舒服的地方?好贴心,还是陈珂人好。不像某个走累的家伙,竟还想诓自个儿给她背下山!要不是猜拳赢了,这会儿恐怕都走不回来!
“那赢了是她背你?”
“呵!”郑丹妮摇摇头,“赢了是她拽着我跑。”
嗯,被拽着手腕一路向下狂奔。谁受得了这种颠簸?没几步路,郑丹妮就同罗寒月求饶,再不敢要她拉一下。畅怀大笑,陈珂就知道罗寒月的赌局没那么简单捞好处。脚背弓起,伸过去往人肚子上轻戳下,郑丹妮不乐意听她笑话自己。
“确实好笑么。”手捏住足踝,陈珂仍笑着,“你怎么老不长记性呢?”
“我是让她的!”郑丹妮别过脸去,“我可没那么喜欢捉弄人。”
“好啦,歇够了的话,起来去床上躺吧。”
“你这脚摸着都冷了。”
不提还好,一提当真才觉得有些冷僵了。炉子边上暖和,又盖着毛毯有汤喝,倒让她差点忘记这是冬月时节。是该进去,不然凉着生病了,好些苦汤药吃!把还剩的梨汤一饮而尽,郑丹妮从躺椅上坐起来。咂咂嘴,这汤越喝底下越有丝丝苦味,大抵是在罐子里煮久了,或是糖少了的原因。但陈珂辛辛苦苦煮的,她怎么能挑三拣四?明儿搁集市多买些白糖送人得了。伸手去够鞋袜,陈珂说不必这么麻烦。洗干净了的,又去沾灰作甚?弯腰搂住人,她将郑丹妮顺势抱起。
“干嘛?”
“不是说今儿走累了么?都累了,你还走什么?”
笑着摇头,陈珂直接抱她回屋安置。露出孩子气的笑,郑丹妮搂住人不肯放手。说是刚起来有点冷,需得被她捂暖了才肯放。外头炉子还烧着呢,哪能就直接躺下。要去收拾外头,奈何郑丹妮实在缠得紧,陈珂只能想别的法子脱身。嘴上答应跟她多温存一会儿,手却试探着往下又握上带着凉意的足。趁人不注意,指尖轻轻一挠,怕痒的人当即挣扎着松开手。
“怎么这样!”
“不安全嘛。”
把被子挪来盖好,双手合十,陈珂保证收拾完就回来陪她。走出去之前,她还不忘把桌案上的香炉重新投饵点燃。平时看起来正经得很,郑丹妮完全没想过陈珂会这样捉弄人。气又气不起来,索性躺下等她回来哄。香炉里的熏香似乎和往日的不太一样,闻起来还可以。不是那种清冷味,有种果子的香甜气。难不成她什么时候又磨了新的出来?有点纳闷地瞥一眼虚掩着的门,郑丹妮心想这几天也没见过陈珂弄这些啊。或许是从前弄的吧。原先的用完才拿新的替换。怪不得古时候的人都喜欢弄这些玩意儿。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呼吸间满是让人心情愉悦的馨香,放松又安神。打个哈欠,她翻身胡乱地扯过枕头抱着。是太累了吧。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意识慢慢松泛,恍惚间听见开门的声音,再接着是陈珂凑近了给她压被角。你好慢哦。呢喃的声音已微乎其微,但还能感受到她的掌心抚上自己的脸。很暖和,暖得让人忍不住想贴近。轻轻蹭一下,睡着之前郑丹妮握住了她手。
“累得很,我先眯一会儿。”
“外头快放烟火的时候你就喊醒我。”朦胧的意识还惦记着这事。今儿晚上十点半还有烟火表演呢。她要跟陈珂单独去看。
“好。你先安心睡吧。”
夜幕降临,城里最后的节庆狂欢又开始上演。走上街头的百姓多起来。裹好围巾,压低帽檐,曾艾佳也预备上街逛逛。前两日皆不在此,她上南京办私事去了。这一趟虽风平浪静,事情也极顺利办好,但少了某人在时的乐趣,独行就显得了无生趣。
南京也在欢度节庆,比别地不知热闹多少。可置身人潮里,拥挤之外,剩的也只是对人多感到厌烦,心中并不为这样的灯火长街觉得喜悦。连去过的秦淮河都变得乏味。转动车钥匙,她连夜带着东西赶回家。
一上午都在昏睡,下午方醒,草草吃两口面又出门不知去向,直至近五点多才又回真原堂的办公室里休息。在门前碰上收摊的陈珂,互道一句节日快乐。她从对方口中听见放烟花的事。起先觉得没什么可瞧的,后来一个人冷冷清清泡茶,读书也读不进去,又忽觉得三日假耗费掉了两日半,多少该去凑这场太平余韵的热闹。看眼表,她也起身走出门去。
前两日热闹得够多,加之今儿还有别的盛况需得出城去瞧,所以城里并没有之前那么多的人。在熟悉的街市前散步,逛到演杂耍的跟前,她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儿。独轮车后头跟的轮盘掷飞刀。需有一人被捆上头,另一人连掷几刀出去扎于轮盘上。瞧着有几分惊险。本打算转身走了,曾艾佳又停下来继续看。
只见女人手握两把十厘米的小刃,交叉磨一下刀尖,轮盘刚被推动转起,她就立刻掷了出去。一点儿不拖泥带水,瞧着自信极了。而那两把刀刚好插在轮盘上的人的双耳旁,挨的距离不过分毫。周围人顿时惊呼叫好。如此险之又险,从发刀起势的架势到精准无比的手法,这女人都把握得精妙异常。
跟着拍几下掌,曾艾佳看出这是个练家子。又摸出四把飞刀,轮盘只刚转三圈,她又靠一个漂亮的侧身回转精准出手,全都避开要害。刀刃没入轮盘很深,曾艾佳瞧见旁边协助的人拔刀很费功夫。往装赏钱的瓮里丢几张纸钞,再鼓几下掌,她慢慢往后退出去。
顺着人潮又往下个街区,摸摸肚子,她决定先去找个吃饭的地方。大冬天的,除了打火锅舒服好像没什么别的了。往四周看一看,没记错的话,距离最近的只在车站附近有一家。这一带多是卖炒菜的。念头一起就忍不住想坚持到底。曾艾佳招车坐到火车站旁边的餐馆。进去时已没空桌子了。长叹一声,她有点失望地退出来。过节就是不一样,吃个饭都这么难。已懒怠再跑,就近寻个煮米线的地摊儿,她坐下安静等饭。
车站前头又涌出些拿行李的人。哦,约莫是从外头回来的。这个点该是最后一趟车。怪不得这门口还有那么多等活的车夫在呢。大冬天的,这些人都怪不容易的。喝一口白送的面汤,寒意被驱散了些,曾艾佳无聊地盯着那些旅客数数。到第九十九时,她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煮好的米线恰好端上来,升腾的热气顷刻间模糊镜片,待胡乱抹净,提手提箱的朱怡欣已朝这边走来。只是肚子饿了想随便吃点东西再回家,实在没想到还能在摊子前碰上熟人。惊讶的不止是朱怡欣,曾艾佳也少见的露出诧异的神色。
“这摊子很好吃吗?”把手提箱放到桌下,朱怡欣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跑来吃这个?”
“本来想吃别的,太挤了懒怠等,就随便坐的。我还没动筷子,要不你先请?”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咯。”
接过她递来的筷子,朱怡欣很干脆地吃起来。反正这么熟,何况饿了一路,确实也谦让不了了。重新喊一份,单手撑着脑袋,曾艾佳默默看她吃东西。
“有那么好吃吗?”
“还行吧。饿了。”
“怎么不带点东西上车吃?”
“上车就困,光顾着睡觉了。”
“你又去出公差?”
“私事。”筷子戳开荷包蛋,朱怡欣用平淡的语气说:“我把你给我的那封信带去合适的地方烧掉了。”
“这样啊...”
“嗯。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是想着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不如烧给地下的那些人看看,至少可以安慰一下他们的在天之灵吧。那份档案到底是入了库,谁也抹不去。”
没再问下去,曾艾佳又捧起面汤喝一口。赶在车票卖光之前,朱怡欣做出了回老宅的决定。在满是灰尘的老宅中焚掉那封信,幽暗跳动的火光,同当年烧纸钱没有分别。唯一不同的,只是想轻生的人活到了现在,并想好了要真的从过往里走出去。燃信靠的还是当年那个小偷送的火折子。可惜直到今日她也没能再见她一面。握着那根火折,她在空寂的老宅静坐至天明。而后,又去祭拜父母的衣冠冢。
杂草太多,光是清理就耗费整个上午,清洗墓碑又是很久。太久不回来就会这样。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很少会主动回这里。通常都要龙亦瑞和杨媛媛旁侧敲击地哄一哄才肯买票,并且还要二人中的一个陪着才行。
上一回来是三个人一起。扯草的时候太累人了,杨媛媛还提议不如买些韭菜种子在边上撒一撒种一种。说是这块地的土太肥,能长这么高的草就能长那么高的韭菜。下回来收,还能包好多顿饺子吃。亏你想得出来!龙亦瑞瞪她一眼。饺子没得吃,回去路上吃了一顿笋子炒肉。嗯。半道上捡了根断竹枝子,龙亦瑞往她手心上抽好几下。
新煮好的米线端上来,早饥肠辘辘的曾艾佳也埋头吃东西。热气一直团白住镜片,她又懒怠伸手取下来。跟个瞎子似的,怎么好挑米线?轻笑几声,朱怡欣伸手帮忙取下。
“你怎么像饿了一天似的。”
“确实也差不多。”
“你今儿忙什么呢?”
“私事。”
嚯。敢情她俩都在忙私事。真是有够巧的。又挑几筷子吸溜着下肚,曾艾佳才问她这节是不是没能过好?算是吧。毕竟乘火车回冷清的老家去了,什么热闹都瞧不成。能赶在节庆的尾巴上回,已经很不错了。
“我也不怎么样。”曾艾佳抬眸看她,“听陈珂说晚上城外要放烟花。你想一起去看吗?”
“今年还有烟花?好啊,不过我得先回家放东西。”
“那吃完一起走吧。”
不多时,两人都落筷子。重新戴上眼镜,付完钱,曾艾佳又主动帮她提箱子。朱怡欣去前边叫车夫,她则在后面慢慢跟着走。听见喇叭响,下意识侧身避车。就在此时,她无意间瞥见柱子后有人影一闪而过。正盯着看呢,朱怡欣却远远地唤她。大概是错觉吧。没细想,她小跑着上前汇合。黄包车从那根柱子旁边经过,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面色如常地跟朱怡欣说笑,她还摸出随身的小镜子照一照被风吹乱的头发丝。
“你也太讲究了。”
“出门在外不注重细节可不行啊。”
瞥见镜子映照出的,躲在暗地里的家伙,曾艾佳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黄包车跑到岔路口,她加钱招呼车夫先往真原堂的方向去。
“怎么了?”朱怡欣不解地问。
“我想起来有礼物要送你。择日不如撞日。”
“不会又是什么...”
“放心。”曾艾佳安抚般地拍拍她的手背,“是绝对的好东西。”
十来分钟后,朱怡欣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坐下,曾艾佳则是从抽屉暗格中取出一个有些份量的铁盒子。打开来看,里头竟放着两盒子弹以及一把全新的袖珍手枪。这就是她的礼物。是曾艾佳从南京带回来的东西之一。
说是故地重游,想起两人经历过的惊险之事,她觉得有必要送朱怡欣点什么护身。万一今后又遇到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的恶徒,总要有些自保的能力吧。这是比刀剑棍棒更具有威慑力也更容易学会的东西。文职,公家不给配枪,那就由她给她配一把。
“女士枪要小一些,这样你才控制得住。”把盒子往前再推一推,曾艾佳笑着问她喜不喜欢这份礼物?
“这太贵重了。”
朱怡欣摆手推拒。虽说有钱就能从别的渠道买到这种东西,但昂贵的价格也不是谁都负担得起。一个成天坐在档案室里的文职人员,用上它的概率微乎其微。那次纯属意外,哪里用得着这个傍身呢?
“用不上当然最好,但不能够没有。”
“这就好比药品,你没病的时候自然觉得不需要。甚至可能会觉得医生骗钱,喜欢给病人开那么昂贵的药。可一旦患病,马上就懂得有的药就是比黄金还贵,想活命就是要拼命去争取。”
“能保命的东西都昂贵。”曾艾佳把玩着那把冰冷的枪,“因为它们代表着生存的话语权。物超所值。”
这些话相当有说服力。朱怡欣不得不重新去审视她手里的东西。从对方眼神的变化,曾艾佳明白她被说动了。微笑着拉开一盒子弹,她当面演示怎么装弹上膛的全过程。关好保险,把东西重新递过去,犹豫片刻后,朱怡欣接受了这份礼物。握住是尚存温热的触感,曾艾佳把它握暖之后才交到她的手里。
“看归看。”手指头把枪口向下压,曾艾佳说:“但你别把这个对着我。”
“怎么会把这个对着你呢!”朱怡欣是无意识做出的举动。对方一指出,她赶忙把枪口向下。
“真要对着我也没关系。”故意高举起双手,她笑着看她,“我会对你投降的。”
“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不再逗下去,曾艾佳起身去拉办公室的窗帘。外头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很平静。但眼尖的她已发现真原堂的大门没有合好。有意思。甚至敢潜入这里么?快速思考了一下,实在是想不出跟那人有什么过节。又没做亏心事,她决定当面直接问问。
下楼去,一路尾随而来的家伙竟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在椅子上。看见这个突然冒出的陌生人,朱怡欣倍感不解。难不成这么晚还有来教堂的信徒吗?不对。她记得真原堂门前的告示牌写的很清楚,这三日也是放假的。长眼睛的都知道不能进入。那这个人是来做什么呢?而且一路过来都没碰见人,进入的时候也关了门,那她是怎么进来的?心生异样之感,放了箱子,朱怡欣拦住要上前询问的曾艾佳。
“真原堂放假三日,不接待任何人,还请你速速离去。”曾艾佳仍有礼貌的下逐客令。不为所动,女人只默着打量她。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朱怡欣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枪。她质问对方是怎么进来的?
“我就是读书读好奇了,有问题想求解。”女人站起来走到过道中间。望着基督的塑像,她旁若无人般地问:“他真是全知全能的吗?”
“圣经是这么说的。”曾艾佳平静地开口,“但真不真就不知道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只怪你运气不好。”
女人摸出兜里的铜板丢到地上,算是买命钱。她说自己是耶稣的受害者。从前和心爱的人一起被教会迫害,所以这些年一直在猎杀教士。这次游走到这里本想干一票,奈何来的又不是时候,天亮就得重新启程上路。本想着算了,但老天爷似乎想成全她。会注意到曾艾佳,也只是因她的大衣和帽子上都有真原堂的标识。想来只有相关者才能够如此,所以一路尾随过来。
“他们怎么迫害你们的?”朱怡欣皱着眉问。
“我的伴侣曾经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她一边无法克制本心的和我相爱,又一边对着这个十字架上的男人满怀愧疚。她说她被魔鬼引诱着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爱是无法克制的本能。某一天,有些人来抓我们,然后就这样了。”
“故事不错。但关我什么事?而且你在恩将仇报。”曾艾佳看着地上的铜板叹气,“我给你打赏的时候可是给了不少钱的。”
是的。尽管对方换了一身衣裳,曾艾佳还是认出她是杂耍队伍里那个掷飞刀的女人。见识过她的能力,要空着手冒险一搏有点不容易。这就是为什么在察觉之后,她要改变路线来真原堂的原因。今儿出门又没带护身的,往家引又太不明智,只能来这里取用朱怡欣的礼物。瞥见女人手里的刀子,她又叹一口气。
毫不拖泥带水,女人朝她接连掷出两飞刀。眼疾手快抓起箱子,曾艾佳挡住了这两下。下一瞬,对方以极快的速度又持刀朝她扑来。靠手提箱格挡着距离,不料这人又摸出刀子似乎要朝朱怡欣的方向飞。下意识将箱子丢出去撞她,回神的刹那,女人手里的刀直捅上她的腹部,利刃轻易就没入血肉,一声痛呼。拔出,瞄准心口的位置,她压着刀柄狠狠往下刺。
砰!一声枪响,她持刀的双手被子弹洞穿,鲜血淋漓洒在曾艾佳的脸上。强烈的痛楚才使人清醒。看向她从头到尾没有在意过的另一人,凝着那把枪,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一回的猎物,眼中根本没有丝毫的畏惧。眸子向下看血染脸庞的人,哪怕她挨了一刀,哪怕她的生命正在流逝,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只有嘲讽,像是早就意料到自己不会有机会杀死她。
没有再补一枪,只是把人拷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曾艾佳想这确实是朱怡欣的做法。击打的位置依旧仁慈又守秩序。朝扑到身前的她挤出笑容,真想夸一句干得漂亮,但只能看着焦急到落泪的她冲上楼去。手按着仍不断淌血的腹部,依稀还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对着电话听筒快要语无伦次的呼救声。
大概还能坚持多久呢?她心里没底。不过应该不会有事。离真原堂最近的教会医院很快就能来人。保命应该不成问题。想到这里,有种卸下包袱的感觉,但她又迟迟无法安心合眼。无法安心把性命交托到另一人手上,可和痛楚以及冷意做对抗不是容易的事。
跑下楼梯的声音响起,很快,她就被朱怡欣紧紧搂在怀里。从办公室翻出了少许的棉布,她小心地用这些去捂住伤口。不敢轻易挪动人,只能等着医生来救。微张着唇,艰难地保持吐息,曾艾佳又开始想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也许一开始就该把保命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但是...那时没有这个念头啊...为什么呢?脑袋嗡嗡的,再听不清什么。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微睁着的眼只能模糊地看见朱怡欣在哭。仅存的感知只是她怀抱和眼泪落在面颊上的温度。
“全体都有!校表!现在是九点三十二分。”
一声令下,几十号人开始同时校表。完成这最后一步,706的三支通讯专业队伍分批次开始潜入城中。乔装打扮的李姗姗和白豹、兔狲一起用最快的速度带着设备到达指定区域搜索发报信号。此刻城中不少百姓都在往外走,他们赶着去城外看烟花。
热闹的街市冷了些,但仍旧满目皆人。真羡慕他们有闲情逸致。李姗姗心道运气不好,今儿抽签抽到的区域是城中村附近半径一公里。怎么着都跟小月老可能在的地方不搭边。可就算是搭边,她也不能半途丢下同伴和任务跑去看人家。得了吧,这样还不如不搭边呢。起码心里头不痒痒!白豹的话有道理极了。
“但是地下讯号会藏在这种地方吗?”兔狲对即将要搜索的区域感到头痛。她不觉得她们要搜查的发报机会在这里。
“难说啊。大隐隐于市。万一人就藏在这种地方呢。”
看一眼表,李姗姗问要不要分头行动?尽管搜索区域的复杂程度很深,分开会更节约时间,但商讨后三人还是决定一起行动。万一真就遇到了呢?谁都不敢打这个包票。
一个月前,十五局拦截到一封电文密信,再之后又多次捕捉到神秘的信号。可是电文无法破译,讯号也追查不到,对方的发信时间亦不固定。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秉持着这个原则。神秘的幽灵讯号被转给刚搬来的706接手调查。破译工作开展了几个星期,但由于缺失能对应的密码本,无法正确破译电文。现有的之前搜剿的密码本和惯用的密本都只能译出乱码,或是毫无条理性的胡言乱语。
电文无法入手,就只剩下大搜电台一条路。由于发信日期不固定,只在夜间十点发信,706一直无法准确识别信号。最近一次是在元旦前夕,再往前是706举行开校典礼后一个礼拜。元旦前夕出现的信号很短暂。连电文码都没敲完就中止了。校方研判这次中止是意外被打断的结果。倘若要传递消息没有完全输出,那么这个讯号必将再次有所动作。这就是为什么整个706都不放假的原因。他们要守株待兔抓这只老鼠。
要能够存放那样的东西且不被人察觉,需要的条件也不是那么容易满足。至少眼前这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城中村就不太行。即便如此,三人也不曾掉以轻心。她们一改由外圈开始的逻辑,转变为从内圈开始盘查。巷子都空荡荡的,房子也不见光。兴许都还在夜游未归。
对于这些底层讨生活的人来说,一年都难得有几回闲心凑热闹。有这样的机会,当然都会去看看。转到另一条巷子,好不容易见了点亮光,却听见一大家子吵架的动静。不想听墙角,扶着耳机的李姗姗赶忙快走几步。经过院子门口,里头吵吵嚷嚷的话语中似乎提到了兴民夜校。脚下一顿,她还是停在那儿听。
“有情况?”身旁两个赶忙问。
“我听见他们在说夜校。”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你还分这种心!”白豹踹她屁股一脚,“赶紧往前走啊。”
“就一分钟!”
李姗姗凑在那儿听。原来这家有在夜校念书的。似乎是家里又添了一口人,这个月的学费给不起了,为着这个正在闹。连那么便宜的学费也给不起,还莽着生什么孩子?生下来也是作践。想是这么想,手却往衣兜里摸皮夹子。她知道夜校的学费是多少。点出对应的钱数,跟兔狲要张记录纸包好,再用力往院子里一丢。就这样吧。别的她也管不了。
这条巷子也搜完就已经十点了。从巷尾转出去,借着路灯,她看清这是自个儿上回追贼跑过的路线。往前再走几步,一直静默的耳机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停在原地,她忙打手势提醒同伴。她们携带的接收器能接收的范围是五公里以内。这意味着以她们现在所处位置画圈,五公里之内的范围里就有发报机在运作。
这附近的人怎么可能用得起那东西。对视一眼,三个人都晓得自己撞上大运。小心挪动设备一点点搜索,但越靠近城中村里,那个讯号就越微弱。东西不在这里。做出这个判断后,三人果断往外搜寻。走进一条巷子,李姗姗耳机的声音顿时愈发清晰。很好,老鼠就在附近!她打手势让白豹用微型发报机跟其余人联系。不确定对方有多少人,她们三个随身的武器也只配了匕首,不能莽上去冒险。
蹲在地上,白豹一敲出指令,李姗姗耳机里接收的讯号便立刻变得紧凑起来。遭了!对方察觉到了!警惕地看向四周,听着耳机里的动静,她没办法马上做出判断。兔狲说这么敏感的人,一定是老手。发觉不对却依旧坚持发报,只能说明这人有绝对自保的能力。要么不止一个人,要么就持有武器可以随时逃离。无论哪种都对她们三个不利。
把耳机摘下递给兔狲,李姗姗让她把听到的电码全记下来。随后,她跟白豹带着微型机在巷子附近不停地游走。每隔一分钟就发一条新的乱码。由远及近。指针指到晚上十点十二分时,她们跟赶来汇合的其余小队成员碰面。这下不怕了。围着几条巷子,他们决定直接包抄搜索。
“十点零七分讯号中断了一下,而后九分又恢复发了几句。”兔狲把记录的结果告诉众人。
“零七分。那就是我们在左数第三条巷子的时候。”回忆出移动的路线,白豹准确指出问题区域的所在地。
优先搜索那一处,其余人则四周戒严。李姗姗她们刚走进巷口,就远远听见有急切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人数不止一人。配枪的往前走,其余人散在后头随时准备辅助抓人。脚步声愈发近了,还伴着说话的声音,但听上去似乎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什么都怪你叫我起来晚了之类的。片刻后,两个脚步匆匆的女子出现在视线。定睛一看,李姗姗当即认出走在前头的是陈算子和郑德多记者。是哦。上次追贼追到这附近,她不也偶遇陈珂了吗?没记错,她似乎就住这附近。赶忙示意同伴别随便冲上去,但这巷子里有这么多人,是个人都瞧得出不对。
“干嘛?抢劫啊!”郑丹妮的瞌睡都被惊醒了。
“节庆便衣执勤,你们把证件拿出来检查。”
到底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再多看几眼,巷子里的几乎都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见过的。底细早就摸一干二净,但样子还得做一做。哪那么容易就给东西。陈珂让对方把证件先拿出来。再耽误下去,可能真正的老鼠就跑了。
李姗姗主动现身暴露在二人跟前。一见到她,郑丹妮立马露出惊讶的表情。朝二人做噤声的动作,她示意她们赶紧绕出去。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家在这里干大事呢!两人乖乖闭嘴再不多言语一句。绕过拐角处,看到后头还这么多人,她们立马加快脚步。
“我天呢,这是抓什么人啊,706怎么都掺和进去了。”
离得虽远远的,郑丹妮的职业本能又开始躁动。她有点想跑回去蹲结果。说不定能碰上第一手的大新闻。
“咱们还是去拦黄包车吧。”
跟着望一阵那边的动静,陈珂说郑丹妮过去也没指望。人家多半不会让拍照或者采访的,她们能看见已经是运气好了。确实也是。瞧架势是偷偷摸摸在准备围捕什么人。这样的事,若想探得后续,可比别的东西难太多了。
“都是你,说了早点叫我,怎么自个儿睡得比我还死!还是我叫的你!”
“是是是。是我对不住你。”陈珂满是歉意地鞠躬。
“罢了。还有十来分钟呢,咱们过去应该也赶得上。”
看一眼表,郑丹妮也不想再为这个争执。尽管有这样的小插曲,两人还是非常幸运地拦到一辆黄包车,又恰好赶在十点半抵达烟花观赏的位置。河堤的两岸人山人海,只能往更高的山坡上爬。刚寻块草皮挨着坐下,嗖嗖的响声瞬间点燃所有人的热情。远离河堤岸喧嚣的氛围,她们互相依偎着望向空中盛放的烟火。攥着陈珂的手,郑丹妮忽然感觉摸到一处怪异的凸起。低头一看,这人的右手不知何时被什么灼破了一小块皮肤。
“不用在意。”陈珂凑到她耳边说,“收拾炉子的时候烫了个水泡。”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郑丹妮心疼地摸她手指内侧的伤痕,“涂药没?”
“我想快点收好,回来陪你嘛。”
药肯定是涂了的。怕她不信,陈珂还举起手让她闻一闻,说是临出门还涂了一次。残留的药味惹人皱眉头。郑丹妮心想这人有时候也忒怪了。让等一等再收拾偏就不肯,却又为想陪自己不小心烫个泡。哼。一开始就上床躺着,哪里会受这种罪呢。
“是。还是你的主意好,我以后都听你的。”
“你说的哦。”郑丹妮露出笑容,“骗人的话就再不理你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天上的烟火响得震耳欲聋,但城中刚刚结束搜查的小队心情却十分微妙。从他们脸上失望的神情能明白结果是一无所获。几条巷子,全都挨家挨户搜过,但丝毫没有可疑的迹象。连没人应门的,都派人轮流翻院墙进去撬锁看过。李姗姗跃进最后一间院子。只看一眼搁在门后的写着问卦的旗帘,她就猜到这是陈珂的住所。
来都来了,例行公事也得转一圈。屋前放着一只没燃的火炉子,边上还搁着半管烫伤药。碰过,不慎沾了药膏在手。随便往门上抹一下,推门,一股淡淡的香气悄无声息袭来。怪好闻的。用手电照下屋子里的摆设,瞥见神龛和飘出香气的黄铜炉子,李姗姗忍不住纳罕道:“还熏香?道士过得这么讲究?”
进屋子打着手电又照一圈。说实话,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这屋子里的陈设几乎一眼就能看尽。也就那供着的神像值得多瞅两眼,其余压根没什么可看的。人家算命看风水赚那么多钱,这人穷得自己都想给她放点钱再走。唉,看来这还真是个技术活,也不是谁都吃得起这碗饭的。
“要不去教夜校,不给人写信、抄书,我看陈珂得饿死咯。”
啧啧两声,李姗姗慢慢退出去。临走没忘把门关好。她可是正经人!又不是偷钱的飞贼。翻墙跃出,她朝伙伴们摇头。搜到这个份上确实也不抱希望了。大伙儿都觉得对手可能已经逃走。也许对方使用的也是便携式的发报机。那么在察觉到异样的时候直接携带东西遁走也有可能。但兔狲坚决反对这个结论。因为她监听到的讯息一直很平稳。若是一边逃跑一边发报,绝不可能是那样的声音。除非人家把发报机装在可平稳移动的工具上了。但这也是不可能的。手稳到什么地步才能一边挪动一边继续敲击?对手一定是藏在暗处,并非能轻易移动。
争议存在,唯一不可争论的就是行动失败。没人会受罚,因为失败是符合提前预估的结果。从指挥队收到白豹讯息的那一刻,他们就对这个潜伏者的评估上升一个等级。这不是这群学生兵能马上做出正确应对的对手。比起毫无成果,至少还捕捉到了讯号,并在最短的时间里画出搜捕范围。李姗姗三人为此得到嘉奖。比起唉声叹气的同伴们,她们三个倒平常心的接受了失败的结果。怄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已经尽力,抓不住就等下一回咯。
耳机里接收到撤退的指令。一众人按照来时规划好的线路分散开往城外撤。这回李姗姗走得比来时还要快。嗯,因为撤退路线要经过罗寒月家门口。抽签抽到这一条路,她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被拽着往前一个劲跑,白豹跟兔狲都说不知道她急什么。碰不碰得上还两说,即使碰见又如何?难不成跑过去说两句话再走?哦,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这条线路撤退的就她们仨。真碰着了,吃过人家那么多零嘴,这人情得还呐。但所有规划过的路线同样也计算过撤离时间。再怎么拖也不可能超过十分钟去。所以即使拼老命跑,这时间也不过是多挤压出两分钟罢了。
望见房子还亮着灯,李姗姗暗暗祈祷罗寒月一定要在家。一鼓作气跑到跟前,看门的阿若举起手电照向她们几个。旁边的两人他认不得,但这男的好像是山先生。
“对。是我。”她气喘吁吁地问,“罗寒月在家吗?”
“在。小姐今儿去拜神、爬山的。回来就累得睡了。”
“您找她有事?我去帮您叫一下?”知道这是小姐的恋爱对象,阿若直接开了大门,请三人进来等。
“她累得睡着了吗...”
“是啊。晚饭都没起来吃呢。”
说完,阿若抬手指向没亮灯的那扇窗户。站在那儿定定地望了近一分钟,李姗姗笑着说没什么事。累就好好休息。不用特意把她从好梦里叫醒。
“可是您刚来的时候很着急。”
“不,我知道她在就足够了。”
管兔狲再要一张记录纸,她趴在墙边匆匆写下留言。东西交到阿若手里,再望一眼那扇窗,李姗姗招呼同伴继续撤离。心急火燎地跑来,连面都不见,只看看窗户就走。别说傻小子了,另两个也看不懂她在做什么。瞧着一点儿也不失望,甚至是高高兴兴的,脸上还带着笑。
站在门口握着那张纸,阿若眺望她们在夜色中离去的身影。挠几下脑袋,他又站到李姗姗站过的位置望那扇窗户。可无论从什么角度望,他也瞧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山先生真奇怪。把那张纸叠好,再将大门重新锁上,阿若蹲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烤火。约莫两三分钟后,罗寒月房间的窗户亮起光。抬眸瞥见,心道人该是睡醒了,他赶忙起身去递信。山先生运气真差。要是再多等几分钟就好了。
“你说刚才李姗...唔...李出来过?”睡懵了的人,头还昏着呢,罗寒月差点说漏嘴。
“嗯。山先生跟朋友一起来的。”
“你怎么不让人上来把我叫醒?”
“山先生不让。”把纸递过去,阿若嘟囔道:“他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让他等一等,他却不许我叫人上来吵您睡觉。”
“然后,他就在大门口望您的窗子,望过好像就心满意足了。”
这下好了。罗寒月也不明白李姗姗在干什么?不是说没假期不能够出来吗?嘶,难不成她是偷跑的?偷跑又怎么好带人一起?带着满心的困惑打开那张纸:【记得你当初的问题吗?】
【事实证明,只要足够想见就能寻到你。你瞧,咱俩就是有特别的缘分。你得信这叫天意。出任务赶时间不能久留,我先行一步,等正式放假再来寻你。】收尾的元旦快乐被用力划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认真写下的【我只想月亮可以在山的背后安睡,所以望过一眼便是心安。】
指腹轻轻揉着纸上署名的位置,瞧过,罗寒月露出了然的笑。潦草的字迹看得出时间很紧,但她读得出,她在字里行间流露的是世上最简单但又最复杂的东西。想见一个人的心情真的很微妙。至少在这一刻,她有想追出去的冲动。
起了念就无所谓克制不克制。换鞋,来不及换睡衣,只套件外衫,她跟阿若交代要去看烟花。发动车子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有点头脑发热了。清楚那不是会生病的预兆。也许是为了响应政府的安排,城中也有集中燃放烟花的地方。半开车窗,听外头一声一声正绽放璀璨,她无法分心去看天空。踩下油门,罗寒月只想试试能不能追上对方。路过充满欢声笑语的长街,一路向前,追着天边的无尽灿烂往城门口奔。身后的一切热闹都与己无关,月亮在寻觅自己的那座山峰。想见她的心情宛如不断向上升腾的烟火。
又一束将要绽放之际,罗寒月望见人群中驻足眺望天空的李姗姗。按下喇叭,但被烟花的声音遮住。看她即将转身离去。打开车门,用尽全力朝那个背影奔去,伸出的手快要触碰到的那刻,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眼前的人不经意转身,她径直跌入温暖的怀抱。
今晚最后的烟花正缓缓上升。被扶着站稳后,罗寒月抬眸看她,两人眼里都涌动着惊喜的光芒。最后的璀璨绽放天际时,山与月相聚,在烟花的照耀下紧紧相拥。就像真正的恋人那样。
十一
下
子夜弥撒的前一日,曾艾佳才终于能抽空走一趟警局。作为案件的相关者,接受问询是情理之中的。对此,她没有任何意见。仅是单纯对一件事拖沓至今才有结果的办事效率略感不满。将近一周都过了,那个死在城中村巷子里的男人的尸检结果才刚出来。也不是有意拖着,主要资源有限,还有许多别的案子要落实。这样一个不起眼又劣迹斑斑的下民,自然要为更紧急的让一让路。
尸检结果和当初在现场下的判断一致,死因是窒息。在尸体体表发现了不少磕碰跌伤的痕迹,像栽倒时撞出来的。由此推测当时他应该是被人追赶,惊慌失措下才屡次跌倒受伤。强烈的恐惧使其诱发了急性焦虑,奔逃的过程中又引起呼吸性碱中毒,造成手脚...
下
子夜弥撒的前一日,曾艾佳才终于能抽空走一趟警局。作为案件的相关者,接受问询是情理之中的。对此,她没有任何意见。仅是单纯对一件事拖沓至今才有结果的办事效率略感不满。将近一周都过了,那个死在城中村巷子里的男人的尸检结果才刚出来。也不是有意拖着,主要资源有限,还有许多别的案子要落实。这样一个不起眼又劣迹斑斑的下民,自然要为更紧急的让一让路。
尸检结果和当初在现场下的判断一致,死因是窒息。在尸体体表发现了不少磕碰跌伤的痕迹,像栽倒时撞出来的。由此推测当时他应该是被人追赶,惊慌失措下才屡次跌倒受伤。强烈的恐惧使其诱发了急性焦虑,奔逃的过程中又引起呼吸性碱中毒,造成手脚麻木或四肢抽搐,使人无法正常行动和呼救。夜深人静又凛冬时分,严寒是催命符。他最后因无法正常换气而被活活憋死。也就是说,他是在恐惧里一点一点被痛苦折磨死。算是报应吧。他曾在外头收高利贷时跟人起冲突,把人家的孩子强行按水里挣扎取乐。孩子虽当时无事,可回去后没过一天就因迟发性溺水身亡。为什么不了了之?仅是因为免了三分利息且死不承认罢了。
听完这一切,曾艾佳闭目摇头。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她仁慈地为对方默祷一分钟。即使面对的是最底层的恶,上帝惩戒起来也毫不留情。嗯,果然把什么都交给天意才是最公平的。谁害了他呢?非旁人,乃自害也。若不招惹是非,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咎由自取。
“您当时有追赶他吗?”
“有。”
曾艾佳直白地说出自己开车追他的事。不过她是要拿回东西,并没有撞对方。见他狡猾往车开不进的地方跑,这才作罢前来报案。至于皮夹子是怎么被人抢的?她说那是对方威胁后直接拿走的。有问题?没有。的确男人一要挟她,她就开车门让人拿东西,不是吗?上帝的信徒不可说谎。她答的当然都是实话。
只是例行问询而已,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想细查这件事。问这么几句后便不再问了。在口供上签字,曾艾佳跟这件事便算完全了结了。那个人的死直接将被当作是意外事故结案。合情合理合法。没有所谓的凶手。一定要指一个,恐怕也只能向天追究。总之,非我也,天也。
出来,不意外的又和朱怡欣见面。但时间很紧张,尽管曾艾佳想同她再多聊一会儿,也不得不顾虑着时间回去。把放在办公室的纸袋递给她,里头装着那件大衣。如今的时节洗了也没法子让它快些干,想还也只能耐心等待。今儿早上才干,她原本打算下班后送去真原堂的,现在倒是省事不用多跑了。
“谢谢。多少钱,我给你吧。”
“不用。这件不是送去洗的。”朱怡欣摇头。
“一件也太不合算,我顺手就直接洗了。”
“那...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
送她出门的路上两人聊了些别的。要上车时,朱怡欣突然叫住她。回头了,可人却迟迟不语,像是在纠结什么,尚不能下决心。虽然时间很紧张,但曾艾佳仍能拿出十足的耐心等待她开口。
“遇到什么难处了?”
“我是想问非信徒可以去参观子夜弥撒吗?”
“什么?”曾艾佳皱眉,“你...想来看看?”
“可以吗?”
静着没说话,想了好一会儿的时间,她才点头。非信徒当然也可以来参观,只是不参与部分环节而已。尽管满心都是困惑和不可思议,曾艾佳仍没有多问她一句为什么?只是问:“需要我在大门前等你吗?”
“不用吧,你很忙。”
“没关系,我等你。”
“如果我半路又后悔了,转头直接走了呢,你岂不是空等一场?”
“至少我履约了。”
同往日一样在辖区里巡逻,路过陈珂的摊子歇一会儿脚,龙亦瑞又往另一边巡。这一带通常不出大乱子,所以只用按时转几个小时就可以。一路慢腾腾地走到怡和外路上,她赶巧偶遇要出门的王秭歆。说是在府中无事可做,想去附近的书屋转一转。这不刚好顺路吗?龙亦瑞也要巡到那边。于是乎,两人直接作伴往那方向走。她带出的护卫则在后面隔着一点儿距离跟随。
【最近怎么样?】
【家闷得很,你也不常来找我玩。】
【我不是忙么,哪有空到处跑,你的好儿子没陪你?】
【他成日也忙。最近也只是晚餐时候才能见得着他。】
【成吧,我以后巡逻每天都来你家讨口水喝,你可别嫌烦。】
【朋友上门,怎么会烦?】王秭歆笑着摇头。
这道缘分来得算巧妙。那一日龙亦瑞提着礼盒上门退还,杨可璐去兵营了,家里能作主的只有王秭歆。请人在厅上坐着先喝茶,管家跑去问王秭歆的意思。他说从前送出去诸多的礼,这是第一回有人上门来退还。倒也不是说旁人就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更碍于人情世故,不敢如此行事。送吃食是王秭歆拿的主意,可多出来的东西却是杨可璐叫管家放的。点心都留了,钱财却退回,这样到不好处置了。怕不能顾全自家主子的脸面,所以需请太太定夺。
【他为什么要叫你往里放钱?】
【因为打听了一下,她们做这个的月薪不高,主子也只是想帮衬一把。如今肯帮忙的好人不多了。钱财事小,这份情更重。且咱们府上也是这位巡视的范围,主子是想结个善缘。】
【万一被有心人撞见,说她索贿怎么办?】
【但是从前没有人会管这些。】
【可咱们家已不是活在从前。】
一句话直接明白地点出要害。管家当即懂得她的意思。这回确实是好心办坏事了。本是想感谢对方,可如今却明晃晃地给人添麻烦。王秭歆当然能明白杨可璐的好意。但她更明白这里不是家乡的地界。也许从前这样做是习以为常了,现在却不能够再如此。她们才刚南下到这里,看似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实则暗藏的变数颇多,处处都要小心些。根基不牢只能谨慎行事,再小的疏漏都不能有。
于是乎,王秭歆亲自到前厅去见龙亦瑞。好在对方真的只是嫌礼太重,并没有别的意思。只字不提杨可璐的名,她把送钱的事也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读过纸上写着的歉疚之语,感受到对方真的没有恶意,龙亦瑞当即表示不会把事情说出去。除此之外呢,她也同王秭歆道歉。来时路上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会收到这么大笔钱?思来想去,总觉得是在行贿。可自己这点儿职务能做什么事?但人就是这样,一往坏处想了,就止不住越想越恶。虽说是本能之举,可是恶意的揣测却实打实有过。她用坦诚赢得王秭歆的好感。恰好外头突落大雨暂时走不成。龙亦瑞便应她的邀请在杨公馆喝茶避雨。
她是府上的第一位客人。王秭歆领她在有限度的范围里逛了一圈。天天巡逻这些贵人住的地方,但还是头一回瞅见里头什么样子。新鲜是新鲜,可若成日关在这里头不出去,跟一个精致的鸟笼子似乎也没太大分别。她知道这附近许多住着的人家里都有终日难出樊笼的人。这么一对比,杨家待人是真的用心,王秭歆过得不知道比那些人舒服多少倍呢。可莫名其妙白得那么大个孝顺儿子,年纪轻轻辈分叠得惊人,兴许一辈子都这么过了,真不晓得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逛到花园的另一角,王秭歆抬手示意对方别再往前。陪同的管家说,那里是给至今尚未归家的大少爷留的住所。别说是客人了,连王秭歆都不能随便进去。哦,原来还不止一个便宜儿子呢。看一眼她,龙亦瑞只能在心里默念这也算是多子多福了。就是不知道这个儿子又是什么品性?要是人品不好,将来回来了,指不定怎么嗟磨人。本不好管闲事,奈何收了人家那么贵的点心,龙亦瑞还是没忍住提笔写几句。看罢,王秭歆笑着摇头。她相信就算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少爷回来了,杨可璐也会护着她。
【他上哪儿去了?】
【府上的说他出去办差了。】
关于这位的消息,王秭歆确实知之甚少。既然这处不能逛,那就打道回前厅吧。这是别人的家事,龙亦瑞也不好多说。雨势并没有减弱,她仍得留在这里。本说借一把伞走,可主人家力劝她多留一留,盛情难却,倒是真走不脱了。别人的事情不好多说,那聊一聊对方的吧。龙亦瑞很想知道她的哑疾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先天如此,也许还能治呢。或者改日问一问罗寒月。要是她在外头念洋书时有见识过这方面的好大夫,想法子去或者请过来看病,多少也算搏一搏的机会吧。这么年轻难不成真要可惜一辈子吗?
【治不好的,我已经习惯了。】
【万一呢?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消沉。】想了想,龙亦瑞又写【我家里边也有个生病的人。脑袋从前摔过,醒了什么也不记得。虽然每天看着乐呵呵的,其实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想早点好。】
【我之前还偷偷攒钱,打着官家发善心的名义,唬她去南京最好的医院瞧病。若不是人家说只能养着靠她自个儿想起来,我非得给她看好了。】
【人不能够轻易就习惯什么,那样就不会想着改变。也许就会错过一些可以转变的机会,白白浪费了时机。】
【是我自己不想治的。】
看见这句,龙亦瑞感到十分不解。王秭歆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转移话题般的问她家里的事。默聊上一阵儿,她才知道和龙亦瑞同住的二人是观音和女校的保安。跟这么有意思的人住一起,平日一定有不少的乐趣。龙亦瑞玩笑地说这是苦中作乐。毕竟王秭歆这儿一个前厅都比她们家房子大。那又如何呢?越大心越空。只有杨可璐回来才显得有几分家的味道。
这时,外出买书的仆人回来了。见她捧的都是些难懂的正经书,甚至里头还有一两本薄薄的洋文书,龙亦瑞还以为这是给杨可璐买的。笑着摇头,抬手指指自己,王秭歆表示这是她读的。家里从前开书斋,打小就念书识字,甚至请的西席先生里还有教洋文的。旁人看来晦涩难懂的,她早就读惯。若不是生病一场,再难正常去学校,她差一点就把书读完了。
忍不住叹息一声,实在太可惜。这么好的条件白白因一场病而废掉。换成是自个儿,不知道多受打击呢。龙亦瑞也算是有书念。不过跟刘力菲当年差不多,全靠着一毛一分攒起来的。要不是咬牙坚持把书念出来了,她哪里摸得着警局的门槛能领这样的工作呢。
【那就更得治啊。】
【治好了,重新回去念书也未尝不可。】
【我已经看开,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
看开?她对书爱不释手的样子哪里像看开的。这时又有下人来请示东西。默着喝茶,看她处理这一桩事,龙亦瑞好像能明白一点儿所谓的看开指什么。王秭歆已经把自己当成这家的一份子。她的身份早已不再是天真懵懂的学生。很多事身不由己,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去试图做改变兴许才是安稳的。只是龙亦瑞想不明白所谓的好处又是什么?若真能治好,就这家人看重她的架势,未必不会答应放她继续求学。
想不通,高门大户的,弯弯绕太多。问也未必有答案。还是跟杨媛媛和朱怡欣说话简单,没有这么多瞻前顾后。心情有点复杂,可管也管不了。默着叹几口气,她把注意力放到茶杯子上。离了好地方可就没这么好的茶喝。见她喜欢,王秭歆让人又去包好一份送来。摆手拒绝,可对方不许她再推辞。说难得今天家里有客人,更难得的是同她亲近能聊几句话。在这地界除了杨可璐,她一个能这样闲聊的人都没有。龙亦瑞要是不收就显得是她招待不周了。看着纸上的话,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是啊,人家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哎。本来就心肠软得很,又想到人家一点儿不摆架子,待人和气又真诚,龙亦瑞当场决定跟王秭歆交朋友。她脸上的惊喜一点儿不似装出的。被她紧握着手,闹得人怪不好意思。总之,龙亦瑞答应她会多来拜访。
像想起什么似的,王秭歆偏头看管家。后者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笑着写【家中从此有贵客了。】看他没有反对,王秭歆才算彻底放心。是的,她知道这家里不能随便进外人的规矩。投缘是极难得的事,她真想留住这样一位朋友。但成与不成还得看杨可璐的意见。王秭歆不能确定的,只能从管家的反应揣摩。明白她在顾虑什么,管家又写一句【只要您能高兴,家中的规矩都可以为您让步。】这是杨可璐交代过的。只要不触及底线,王秭歆想做什么都随她去。一个月奉不丰的普通小吏面对那么大一笔钱竟然毫不动心,甚至也不怕得罪贵人,敢直接跑上门来退还。不畏惧权势也不是贪财好利之辈。这样的人当然可以放心结交。
贵客离去后不久,杨可璐自城外军营返回。见王秭歆为交了朋友高兴,她脸上也跟着露出笑意。随后听管家说送去的钱财被退回,以及这事不妥当的地方,她承认自己做事想当然了。好在王秭歆足够清醒及时发现弊端。的确,刚来到这块地方,很多事情还没调整过来。杨可璐和管家考虑东西还是以从前为基础。这样难免会出纰漏。
【多亏家里还有一个你。】
【那我的奖励呢?】王秭歆毫不客气地同她讨。
【你想要什么?】
【等你闲了,我们出去逛一逛好不好?】
这么小的要求当然可以满足。杨可璐当即答应下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应是应了,可一连串的公事把人缠得脱不开身。每当看见王秭歆失望的神情,她都颇感歉疚。无可奈何,只能多让人搜集些逗趣儿的新鲜玩意儿送她解闷。失望归失望,更多的是体谅之心。每晚王秭歆都会亲手煮宵夜送到书房。杨可璐在处理琐碎的事务,她则是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翻书读。两人莫名有种出奇的和谐,好歹也算互相伴着。但王秭歆会先败给瞌睡虫,醒时偶尔是在杨可璐的怀里,正被她抱着送回房;又或者在书房的小床醒了,发现对方熬了一整宿没睡觉。辛苦的程度可见一斑,有时来不及躺下补眠,杨可璐就又要出门。王秭歆至多只能短暂地向她送去拥抱。
【再等一等我,手上的事都快弄完了。】
【我有好好等你回家。】
自然地摸摸对方消瘦下去的脸,王秭歆感到心疼。她只想杨可璐闲下来之后可以安稳睡个好觉。别的一概都不重要。时日漫长,总有机会一起的。夜里,杨可璐回来的时间过于迟。脸上仍很疲惫,但她很高兴地告诉王秭歆自己把手上的事终于都赶完了。明后两日都可陪她。发觉对方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还以为出什么事情,杨可璐忙握着她手问个不停。
【只是觉得你好辛苦。】
【刚来是这样的。就当从前安逸惯了,现在磨一磨吧。】
【其实过了这阵儿就没事了。你不用太担心。】
【你只用考虑想去哪里就好,其余我来安排。】
【那先吃饭,明天再说。】
端上来的汤有股药味,管家说这是太太亲手熬的药膳。不爱吃这种带药味的东西,但是王秭歆熬的,杨可璐就埋头乖乖地吃了两碗。也许是过于劳累,回书房看了不到十几分钟的函件,她困倒在一堆文件上头。开门,王秭歆示意管家把人背回房里好好睡一觉。好一个明天再说!等被安神效果十足的药膳放倒的某人睡饱起来,王秭歆都跟龙亦瑞在书屋对面的茶社吃上点心了。醒时得知人早己出门去,杨可璐哪里还不明白昨天的药膳不对劲。看向守在床边的管家,她哭笑不得地问:“叔!你怎么也跟她一伙?”
“太太是为您的身子考虑。”管家笑容满面地说,“药膳的方子是我亲自去医馆开回来的,您放心,喝了没事的。”
“你心到底向着哪边?”
“我当然是向着您呐。”
“昨儿的药膳我给您偷偷加糖了,否则您哪里吃得下两碗?两口都难。”
“真是谢谢你啊。”
要真因这个生气倒显得是她不识好歹。没辙,杨可璐只能爬起来抓紧换衣裳。先行一步是吧?那自个儿去寻她呗。
“哦,对了,太太出门时遇上那位龙小姐了。”
“她俩一道往书屋那边去的。”
系扣子的手一顿,杨可璐小声嘀咕:“原来是有人陪了啊。”
“偶遇偶遇。”管家赶紧说,“龙小姐日常巡视过来,恰好跟太太碰上,于是就一道散步过去。太太只跟您有约。”
没再嘀咕什么,换好衣裳的她大步流星往外走。管家一路跟到府门口,杨可璐问对方书屋怎么走?唔,沉思几十秒,他张口道:“要不还是我陪您去。”
“不用。难不成我还能找不着路吗?”
自信满满地走下台阶,她往左边的街道走去。管家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纠结再三,他还是叫了个护卫悄悄跟着后边。他的担忧是对的,杨可璐在拐了几道弯后,真找不着路。自搬过来,她一次都还没好好在家附近逛过。哪里认得几条路?在后边的护卫适时跑上前,杨可璐只能认命地跟着对方走。
“这事儿不许叫太太知道。”
“是。属下不会告诉任何人您真的迷路了。”
到书屋跟前,看见家中的护卫在店门口等候,杨可璐便叫他们先回去。迈过门槛,抬眸扫几眼,她很快就发现王秭歆在最末的书架后头。环视四周没见龙亦瑞的身影,大抵已经离开。慢慢靠过去,她注意到王秭歆翻的是一本诗集。脚步尽量轻些,可肩膀却不慎撞到书架。响动不大,但背对着她的人儿还是一脸困惑地转过来。双双楞在原地,四目相对。王秭歆先是惊讶地看她一眼,而后抬手招来老板。原来手里的这本不是她想要的,故才回头想问一下书目。也对。杨可璐缓了口气。自己怎么可能打扰得了她。
【这书本店就这一版,也没听说过还有别的版本。】【那大概是我弄错了。】
摆手表示不介意,老板又回柜台跟前。
合上书,王秭歆看向架子边上的杨可璐。人醒的比她想象之中要早很多。对方一走过来,她就抬手轻捏几下她的胳膊。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下一瞬,她的指尖往上挪移捏住柔软的耳垂。不明所以,杨可璐困惑地眨几下眼睛。
【我那么辛苦才哄你睡一场,谁准你醒这么早的?】
【还好意思说?你约的明明是我,怎么又跟别人逛了一路?】
【但偶遇与邀约是两回事吧?】写到这里,王秭歆突然瞟她一眼。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杨可璐觉得她的笑容另有深意。果然,她递来的纸上写【你该不会是吃醋吧?】【荒唐!我吃你什么醋?】【不是吃醋,怎么一来就兴师问罪?】
好问题。杨可璐也不知怎么答了。她能承认是有点吃味吗?不能!所以她面不改色地写【听说你朋友也在,我还没正式跟人家见过一回,这才着急寻过来的。】【哦,原来不是为我。】唰唰几笔在纸上写了警察局的地址,王秭歆示意她可以马上寻去见龙亦瑞。【我去找她作甚?】【你不是着急寻她?地址在这里去就是,我不会绊着你。】【你要是嫌这偶然一见不尽兴,大可上门追人家。有本事就把她讨回来给我当嫂嫂,这样都成日能见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眼见大有越描越黑的趋势,又看王秭歆冷了脸,杨可璐只能承认自己确实是有点不太舒服。毕竟劳心劳力加班就是想陪陪她,谁料醒了却见不着人,心里觉得失落。只因为这个而已,断不是对她朋友起什么心思。冤枉得很啊,统共也就说过几句话,怎么就弄得像她瞧上了人家似的?看她慌了手脚,一副着急解释的模样,捧着书的王秭歆掩面笑起来。好啊!竟是又诓她一场。不恼,杨可璐反倒松口气。不是真的要闹别扭就行。
【幸好我并非真是你妹妹,你也并非真兄长。】
【这样都能够醋一回,当你妹妹也太难过了。】
【难过什么?当我妹妹有什么不好?】
【见朋友都醋,若是小妹有了心上人,你这哥哥不得醋翻天去?指不定还会棒打鸳鸯呢。恐怕做妹妹的一生一世只能守着你,这才不会闹吧。】
【我才没有这么小气!】
搁笔,杨可璐随手从架子上抽本书下来。她气呼呼地模样又一次逗笑王秭歆。是啊,她哪里有那么小气?只是偶然犟一回脾气就被人说成醋坛子,这简直是污蔑!脸被指尖轻戳几下,捧着书,杨可璐一副专心读书的模样,就是有意不理人。小本子从书页的顶端滑下来,定睛一看,王秭歆问她真的能看懂这本书吗?什么意思?杨可璐扭头瞪她。虽没能去学校念书,可她打小也是有好几个先生上门教的!以为她是文盲不成?王秭歆一副看稀奇的表情,惹得她更不乐意。扭头用心往书上一看,杨可璐尴尬地想马上离开。王秭歆伸手过来把她拿倒了的书重新摆正。【等会儿我们去翠柳湖逛一逛吧。】怕人怄昏过去,她主动给台阶下。【你想去游湖吗?】杨可璐忙放了那本丢人的书。【你会划船吗?】当然会。她拍几下胸脯,作出信誓旦旦的模样。
半小时后,碧波荡漾的翠柳湖面上,两人坐在船头看风景。天气不错,来游湖的人不少,一眼望去有七八条小船都散在各处慢慢晃。不想跟旁人挤在一处,杨可璐摇桨划去湖的另一侧。又近真原堂岸边,又够幽静。都说江南好水,放了木桨静坐,任水波肆意推着颇有随波逐流之感。静心放松,品茗谈天,当真是好享受。可惜她们不能像别人那样谈天说地。罢了,静一静也好。怪不得都说南边容易软人骨头。这般享受过的,哪里还受得了风沙扰?
王秭歆也是个好静的。嗯,她也只能学会享受这个。不过某人就不一样。都没人能跟她聊一聊也能自言自语念上半天话。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水,一会儿又定定地看一看她。杨可璐一直在演独角戏。什么南边的冬天湖水不结冰,搁家那边早就能踩着过人;那边游来游去的一对野鸭子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成日这般游估计挺瘦的;都冬天了,湖岸边的树都还没成枯枝败叶的模样,南方是体面,连这植物都有所仰仗。她口中的野鸭子腾一下飞起,往远处山的边界飞去。望半天,收回视线时,王秭歆递过来本子:【没想到这里还能看到鸳鸯。】
“啊?那不是野鸭子啊?”又望一眼它们离去的方向,杨可璐暗中庆幸王秭歆不晓得她看走眼了。
【小时候从书上看到写南边景致的,一心想长大之后过来看看是不是写的那样好。书上倒是没有骗人。】
【嗯。你喜欢这里吗?】
【跟你在一块儿就喜欢。】
看着她的回答,杨可璐有点不解了。在边上画个问号,她好奇地看向对方。后者挑一下眉,用笔写【不用自己划船,当然就喜欢啦。】噗嗤一声笑出来,杨可璐用笔轻敲她的手背。敢情是因为有便宜可占才喜欢。辛苦划这么久,一句好话看不着。真有她的。
【怎么?你不满意这个回答?】
【没什么。只是某人不大有良心,我汗都划出来了,也不写几句好话看。】
望一眼她额上,王秭歆从手包里拿出一方手绢,刚凑近还没挨上,杨可璐又仰头往后躲起来。太近了,不合适。可对方指尖点几下她的那行字,似乎在说这可是你要求的。摆手推拒,她想接过来自己擦,奈何王秭歆像同她杠上了似的就是不给。好吧,低头认输,杨可璐怀疑自个儿有什么毛病。明知就没有能犟过她的时候还偏去招惹什么?乖乖探身过去了,王秭歆则细细地替她擦脸。嗯,还挺舒服。啧,那刚才自己到底在躲什么名堂?哦,这不是怕被别人瞧见,影响她声誉么。握住她手腕,杨可璐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人,这才完全放心了。跟做贼似的,显得莫名好笑。瞟她一眼,王秭歆都懒得写字说她。
“被人看见总归不好嘛。”当然看得懂人眼神里的调侃,杨可璐自个儿不在乎名声,但在意王秭歆的。无论是假母亲还是妹妹的身份,刚才的举止都过于亲密了。家中倒也罢了,外头还是得有所顾虑。但越想越觉得好笑,她跟王秭歆明明什么也不会发生,偏还非得要避嫌不可,弄得人老有种在幽会的错觉。杨可璐突然想到若是没有那些事情,也许王秭歆有朝一日真能跟自己喜欢的人泛舟湖上,依偎在一处谈情说笑,就像现在这样。莫名有点心悸,她不敢再设想下去。那是已经被各种无可奈何剥离的可能性,想也无用,只徒增愧念罢了。
看她忽流露出惆怅的神色,王秭歆在她掌心也画一个问号。摇头,杨可璐不愿多说。她怕惹了她不高兴。
正打算问接下来去哪儿?她看见有别的船飘飘悠悠往这边来。没想太多,杨可璐只用木桨把船往里再划一划,免得被误触。可随着对面的船越来越近,她才看清上头坐两个在喝酒的男人。好有闲情,买点酒菜这么游一圈确实不错。船上的男人也注意到了这边。大抵是喝酒喝昏头,他们竟高声议论起这世道越来越乱套,孤男寡女躲在这么僻静的位置也不知到底在做什么?小船一晃一荡,做露天野鸳鸯不知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这船结不结实,受得住干柴烈火烧么?脸色瞬时阴沉起来,杨可璐站起来把王秭歆挡在后头。看这年轻的男人生气了,那两个更放声大笑。他们用挑衅的语气继续说着污言秽语,挨近的时候还有意往后边看,似乎想看清船上的女人什么模样?
“赶紧滚!”杨可璐忍着怒气呵斥他们。对方不罢休,反而笑话她明明是个男儿却瘦弱无比,一点儿也没有男子气概。说不定软龟公一个,讨不得女人欢心,不如让出来算了。回头看一眼王秭歆,见她神色凝重有些被吓到了,杨可璐的眼神彻底染上冷意。
“好啊,那你们靠近点,上来一起喝酒。”
仰天大笑几声,趁着酒劲,他们当真划船往这边靠拢。只是刚一挨近,杨可璐就跳到船上去。抄起木桨往人面门上捅,快、准、狠,门牙都砸掉落一颗。握着把,又往另一人脑后重重一拍,再倒着往腰后面一捅,噗通一声摔进湖里,男人在水中挣扎着呼救。把另一个倒船上的一块儿扔下去,杨可璐拿着木桨狠狠往他脸上再抽好几下。
“不发火,你当我是病猫?”
若不是今儿出门没带配枪,亲兵护卫也不在身侧,杨可璐非得把人抓回去再打一顿。用力再拍几下他们的脑袋,跳回自己船上,她用木桨把那艘小船往外侧推,让他们拼了命地追着游过去。冬月,南方的湖水虽然不结冰,可泡久了也必遭一场大灾,搞不好半条命都得废掉。哼,那又如何?管不好自己的嘴,就多喝些湖水好好洗洗!
努力平复好心情,再临水看一看自己的表情没有那么生气之后,杨可璐才回头去安抚王秭歆。她无比庆幸对方听不见那些糟心的话。【我把他们都打跑了,不怕,没事了。】或许是仍有一点害怕的原故,王秭歆躲进她的怀里紧抱着不放手。抬手一下又一下轻抚她的背,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躁动起来。今儿回去她务必要叫人把那两个混账找出来!
“不怕,不怕,我在这儿没人能伤你。”唇贴着耳朵轻声说这句,她后知后觉又是作无用功。听不见只能用别的方式去表达。想到这里,杨可璐主动回抱住王秭歆,直至怀里的人好一点才放开。不过她似乎又会错了意。对视着,怀中人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们什么地方惹了你?】
【小事。】她不愿让王秭歆知晓那些。
【小事也值得你那么跳过去跟人斗?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我觉得值得就好。】杨可璐摸摸她的头。若受辱的只是自个儿,她到不至于跟两条乱叫的野狗这么计较。他们非要触霉头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人。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王秭歆收起本子示意回岸上去。将船划到一处上岸口,杨可璐小心牵她下来。站稳脚跟后,两人沿石梯一路往上,真原堂就在眼前。想起龙亦瑞提过的陈算子,王秭歆指一指教堂的方向,表示想过去走走。
漫步而至,果真教堂跟前有个卦摊。手拿一卷书,穿长袍的女人正津津有味读着。是了,王秭歆认出她是那天表演的算命先生。没看节目只看过戏本的杨可璐认不得人。她只以为对方是一时兴起,想卜一卦才往这处走。好怪的摊子啊,怎么在教堂门口?用旧堪舆和新造神打擂台么?
通常这个时候都不会有生意,因此陈珂才捧了从朱怡欣处匀的闲书看。刚翻十来页,杨可璐她们就过来了。读得不上不下的,有点心痒痒,但她仍客气地询问二人有什么事?瞥一眼王秭歆的脸,陈珂马上想起她是谁。起身微笑着点头示意,她记得这位戏迷小姐喜欢郑丹妮的剧本,没想到那次之后竟然还能再见。看一眼身边跟着的年轻男子,她下意识以为这是人家的伴侣。但突又想起那天庆功宴龙亦瑞说过的奇葩事,陈珂猜测起这人会不会就是她的便宜儿子?天呐,当真怎么瞧都以为是一对。怪不得让龙亦瑞那么吃惊呢。
“你们认识吗?”杨可璐问。
“先前与这位在706后台有过一面之缘。”陈珂点头应着,“不知二位今儿有什么事?”
“哦,我们刚游完湖,她想过来看看。”
见王秭歆要打开手包,忙抬手制止,邀人先坐下,陈珂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纸笔递过去。她知道对方有疾,交流离不开这些东西。来者是客,怎么能让客人耗费自己的呢。毛笔用着倒不手生,王秭歆写他们刚遇到险事,往这边来是想借黄历看看运程。若是不好就干脆早归家去。
“我今儿出门时瞧过,今日不算难日,只是朱雀临门容易口舌生事,其余应该没什么事才对。”
好一个容易口舌生事。杨可璐心想刚才不就是祸从口出么?把结果写给王秭歆看,对方了然地点头。翻几下书而已,这样的小事当然不必付钱。陈珂没接递过来的钞票。她说不必因为一桩事就坏了游玩的心情。该逛就逛,没什么可忌讳。笑着点点头,王秭歆转而看向杨可璐,她问对方有没有想算的东西?饶是两人刚来此处,对陈算子的威名并不清楚。默着想了又想,杨可璐问陈珂能不能起算寻人卦?
“可以是可以。请问你要寻的是什么人?”
“我兄长。”
“出门去了,还是别的什么?”
“出去好几年了,一直音讯全无,我想看看人还活着么?”
嘶。这怕是不好算。隔着的时日越久越难算验,好几年没音信,这样的乱世能活着的几率本就少得可怜。她怕自己这卦起出来凭白惹人伤心。犹豫再三,陈珂摇头劝慰道:“有些事还是不验算的那么明白比较好。”
“有念想就有希望,总有机会重逢的。万一这卦出来不是你想要的结果,难道就不等不找了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杨可璐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她不会放弃这件事。总得要找回来这辈子才罢休。
“好吧。那瞧瞧吧。”
和往常一样按步骤起卦,把推演出的卦象一笔一笔画在纸上,陈珂的表情略松动一点儿。她说出了杨可璐最想听的答案——人的确还活着。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可作为线索的东西。她说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隔得很远。只是那人不知为何把自己给藏了起来。至少要等到明年,两人在贵人的促使下才会有见面的机会。
“藏?莫非遇到什么危险了?”
“似乎不是。”陈珂摇头,她的确解不出这个藏的含义。唯一能肯定的,只是对方并没有身处险境。方位指向东边。旁的就得不出了。
“你算卦算得准吗?”杨可璐谨慎地问。
“十有八九都难准。”
陈珂倒是实在,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打马虎眼。对方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片刻,只苦笑着摇摇头。真实诚,也不知道说句好话唬一唬人。让她想生气都气不起来。罢了罢了,看在她这份真诚上,杨可璐决定卦金照付。
“我以为你会砸摊子。”陈珂有点不敢接卦金,“但我确实风评如此,都说我什么都算不准。反正卦象是这么解的,信与不信皆由你。”
“你若上来就唬我信你,这摊子我非给你掀了。”
“你肯说实话,我就当自己运气不好,遇上学艺不精的。”
“所以...你希望这卦是准的吗?”
“只能说...”捏着那张卦象纸,杨可璐自嘲地笑着:“至少你多给了我一点儿盼头吧。”
举行子夜弥撒当日,曾艾佳早早地站在真原堂外迎接参与集会的信徒。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游移着,说实话,她并不确定朱怡欣真的会出现。只是不论对方今日来与不来,忙过这两日,总要上门拜访一趟。嗯,有一封信远渡重洋,历时十数日的漂流于上午八点刚送到她手上。抽空裁开读了,曾艾佳知道这封信见不得光。但在它被焚毁之前,平心而论,她觉得有必要给朱怡欣瞧一瞧。
信的内容是关于真原堂里藏着的那份21号案件的档案。在陪同朱怡欣安睡一场后,回到教堂的曾艾佳便立刻去信问询此事。原本以为不会有答复,没想到从前的神父肯讲真相。那份档案原本是在警局没错。但由于牵扯的案情涉及到教会声誉,当年便由真原堂的神父作为牵头人强行施压把卷宗要过来。原本该当场销毁,偏偏他打开看了一眼内容。
正是这一眼,令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维护上帝的颜面而是助纣为虐。可是他没有任何能力揭发这件事。为不令真相从此消失掉,他只能把东西藏在真原堂,对外上报东西已焚毁了。如今参与过这件事的神职人员都已经归国,不再受当时的胁迫和约束。故时至今日才敢承认这件事情。不过他认与不认已经不重要了。那卷宗也威胁不到如今的曾艾佳他们。只是出于单纯的困惑,她才去这封信。可惜,信里并未道明卷宗牵扯的是什么案子。大概以为真原堂的人提前看过就没多提。
其实这封信对那个案子没有什么意义。它只是把藏起来的腌臜事,浮出水面一下,接着彻底堙灭在历史的长河。这世上唯二会关心旧案的只是她和朱怡欣而已。严格来说,又算只有一个人。过去对于人留下的痕迹会影响终身,也许一辈子都在倾力追寻答案。她不知道朱怡欣曾经遇到过什么,又有多少困惑没能够被解答。至少在能够帮忙的范围里全她的念想。嗯,就这么简单吧。毕竟人家给自个儿洗衣裳了。
抬手看表,时间差不多,信徒们都已经进去了。望一望静廖的街道,曾艾佳决定再等最后两分钟。遥望着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色也很好。等举行完仪式要不要去湖边赏月光?她许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上一次么...上一次还是...
“你在看什么?”
回头,朱怡欣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顺着她一直注视的方向看去,天上的月亮正透着洁白又朦胧的柔光。
“今晚的月色是不错。”朱怡欣仰头望着那轮明月。
“我在望着它等你。”曾艾佳轻声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它来我看笑话。原来是我会错意,它是送你来我身边的。”
“我也是守信的人,不会叫你白等。”
“要进去吗?”
“当然。”
牵住她手,曾艾佳下意识看表。一分一秒都不差,朱怡欣来得刚刚好。带她在最末排的位置落座。安顿好后,曾艾佳还得忙别的。她小声告诉对方结束后有东西交付,请人务必不要提前离开。点头应下来,朱怡欣目送她匆匆离去。环顾四周到处是陌生人,无论有着怎样的肤色,他们相聚于此的目的都是为十字架上的那一位。宗教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将鄙视链上下层都联系起来,一同为某个不存在的精神象征去努力。
她是这里唯一的异类。来此,只是偶然做梦回到从前跟父母一起参加弥撒的时候。当然不是自愿去。只是被哄了又哄,老老实实坐在那儿而已。但她记得那些人脸上虔诚的表情,一如现在所看到的一样。周围的每个人把强烈的愿景寄托给主,似乎这就心满意足。那时候的他们会祈愿什么呢?朱怡欣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问过父母这个问题。她只知道那时的自己如坐针毡,想要从一句又一句的唱诗歌里逃出去。不唱,也不乐意听,不愿意欣赏。抗拒地闭着嘴巴,只几百几百默数着数字,等待从其中解脱。父母拿她无可奈何,只能由她从一数到九百九十九。他们的愿望会和自己有关吗?没有答案了。朱怡欣再没有机会去问这个问题。
心头泛酸,她抬眸往台上看,而曾艾佳也正远远地望她。仪式一步一步进行着,唱诗歌的时候她仍不开口。没有人再逼她,但歌声像一双暖手试着把旧日的伤痕抚慰。第一次没有默数数字,只是专注地,专注地看着侧台上的人。璀璨的光环下,曾艾佳在跟随唱和着。她的表情既不肃穆也不庄重,像是单纯在完成一件事,甚至连最基本的专注都没有。频繁的对视使朱怡欣意识到自己夺去了她所有的瞩目。
望一眼十字架上的神,也许是因为今天的光亮过分耀眼,他注意不到有一位信徒的目光没有聚焦于他,所以神的面目没有笼上阴翳妒恨。算赢他一筹吗?也许。即使是号称全知全能的神,也没有办法挽回被她抢走的目光。朝曾艾佳莞尔一笑,她感到由衷的平和。
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朱怡欣找到了能安稳度过弥撒的好方法。台上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只全神贯注于曾艾佳一人。被看的次数多了,对方的眼神也越来越困惑。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兴许她会径直走过来问她在看什么?作为唯一开小差的信徒,曾艾佳装模作样的水平很高。若非像自己这样一直注视她,谁会留意到这人是在放空双目,而非用心倾听圣经。
视线再度对上了,表情有点无可奈何,曾艾佳不知道朱怡欣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看。疑心过脸上有东西,但前排的信徒没人指出这事,更没有人偷笑。想了又想,她终于认命地由着对方注目。或许只有这样,朱怡欣才能坚持到最后。
注意到人家在看上帝像,曾艾佳也小幅度偏头望去。一切如常,没有任何的异处。再度望她,只见到宁和的微笑。猛然忆起上回的事,曾艾佳莫名想笑。神已经有这么多的信徒都仰视,她分心去凝望他未曾照拂的,有什么不对呢?端坐好身体,视线越过一切,她只望她。
待所有的环节结束,朱怡欣提前离场去外边看着月亮等曾艾佳。她出来时,真原堂里已不剩几个人。连声说着抱歉,曾艾佳表示收尾的时间太长了。外头冷,她邀朱怡欣去办公室里说话。
往里走,其余修士跟曾艾佳打招呼表示他们要先离开,剩下的善后交给她做。应承下来,目送他们全都离开,此刻的真原堂只剩她和朱怡欣两个人。这样一来倒也不必上楼那么麻烦。叫她坐着等一等,曾艾佳跑上去拿那封信。
没想到要给她是这个。拆开,面对满目的洋文,朱怡欣有点头疼。她看得懂部分,但还没到能通篇的地步。见状,曾艾佳拿过来为她一句一句诵读。这个时候的她显得比之前严肃多了。默默听着远方的来信,朱怡欣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样的东西会失落出去。人命不过是升官发财和维系体面的工具。世上永恒不变的铁律是物以稀为贵。人太多了,数以亿计,在某些人的眼里不值得珍重。
“你不是应该跟他们一样把这个信也毁掉吗?”
“为什么拿给我看呢?”
“这世上只还有一个你关心这件事。”注视着前方圣像下的烛台,曾艾佳轻声说,“还有人在乎,它就不该这么快消失吧。”
“至少该等解了你的困惑再处置它。”
“你的神对藏在它眼皮底下的罪都视而不见。”
轻蔑地瞥一眼圣像,朱怡欣直白地吐露着不满。抄着手,曾艾佳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她直勾勾地盯着那樽像,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话。片刻过后,她突然冒出嘲讽的笑声。不是对她,而是对他。
“《新约·哥林多后书》里说,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
“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转过头,曾艾佳在她的耳边呢喃道:“既然已经是新造的人,哪里还会有罪过。这是神的默许,他的意志就是如此。”
“这话是这么注解的吗?”
“那重要吗?重要的是听的人需要何种解释。”
再度握上她的手,曾艾佳说:“这几句对你是劝解,叫你莫沉浸在旧事里不能自拔,莫要捆绑着自己的心。过去的已过去,你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封信送给你。高兴去举报也好,烧了撕了都行。”
“但是朱怡欣,雨季不是天决定的,而是由肯不肯走出家门的人决定。”
“那场雨在你生命里下太久了,是时候该让它停下。”
朱怡欣忽然悲从中来。她望着曾艾佳那双深邃的眼睛久久不语,像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适时送上拥抱,静默有时恰好是最有力的安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她极小声地问:“那这些话对你来说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为什么?”她蹙眉望她。
“因为我已经破例跟你共享过一份秘密了。”曾艾佳指着她手里的信。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别那么快离开,而是跟我去赏月。”
她的眼中没有太多的情绪,只透着一丝丝的期待。明白过来她在邀约自己,朱怡欣轻声笑笑。这问题的答案似乎也不重要。然而,然而...
“可你不是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
“但也不知几时还能再有这么好的月色。”
“要约我逛一逛就直说吧。”
“那就当你应了吧。”
勾唇笑着,曾艾佳眼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点玩味又有点真心实意的高兴。笑达眼底,站起身,她牵着她往门外走去。热闹弥散,孤单的神像又蒙阴影。他的信徒被另一人抢走,但自恃矜贵的神却不做任何挽留。只是一起赏月而已,还不至于让神明妒火中烧。
“所以答案是什么呢?”凝视天边的月光,朱怡欣问道。
“你早就知道了啊。”
什么时候的事?看她一脸莫名,曾艾佳笑着摇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现有的一切安宁生活啊。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每一天都是新的。啊哦,朱怡欣想起来她的确这样说过。嚯,这人真是...看她别过脸去偷笑,朱怡欣只能不轻不重地拍人一下。
“你怎么拿我知道的唬我?”
“怎么能是唬你呢。”
“不过是两个问题的谜底正好一样而已。”
“不管,你就是坏。”
“那怎么办?你这么瞪着我是想咬我一口?”
“我又不是狗!”
被气笑的朱怡欣不说话了。故作正经地摇摇头,曾艾佳往天上的月亮指了指。抬眸看看月亮又看一眼她,朱怡欣问什么意思?
“明明会咬人的还有月亮上的兔儿。”
转来转去都是说她坏话呗。哼一声,朱怡欣赌气欲往前走。擦肩而过,手腕被她拽住。笑着柔声柔气地道歉,曾艾佳哄她不要浪费这么好的月色。当然不会是那么小气的人。既然对方说好话,朱怡欣当然就不再计较。不过冬天的夜晚确实冷。渗了凉意,再加柔声细语一哄,令人的心火也速速降温。侧身过来合拢捂她的手,曾艾佳用一双手暖她。
“这样总不该生我气了吧?”
“算你有眼力。”
“等会儿我开车送你,太晚了不安全。”
“这是当然的。”朱怡欣哼一声,“你唬我就该如此。”
“放心。”她笑着轻轻刮一下她泛红的鼻尖,“我一定会把你这只兔儿好好送回家的。”
十一
上
十二月中的清晨,一艘远东来的轮船停泊在码头上等待靠岸。站在船头甲板上向四周望去,除了浓雾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着。江面亦被雾罩住了,记忆中幽绿的江水不见踪影,只听得微弱的水花有气无力地拍打船身。天地间只剩下浓白的雾。等了二十分钟左右,船终于靠岸。汽笛鸣响的声音在这样的包裹中显得格外凄清。提上两只皮箱,洪静雯走下踏板回到岸上。黄包车载她到荷园酒店下榻,登记时仍习惯留假名——洪河清
躺倒在柔软的大床,看一眼腕表,她昏沉地睡过去,直至服务生下午一点按照嘱托来叩门。付了小费,接过定好的午餐,回房间拉开厚重的窗帘,洪静雯边吃边静看窗外陌生的街。这里是张琼予生活的城...
上
十二月中的清晨,一艘远东来的轮船停泊在码头上等待靠岸。站在船头甲板上向四周望去,除了浓雾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着。江面亦被雾罩住了,记忆中幽绿的江水不见踪影,只听得微弱的水花有气无力地拍打船身。天地间只剩下浓白的雾。等了二十分钟左右,船终于靠岸。汽笛鸣响的声音在这样的包裹中显得格外凄清。提上两只皮箱,洪静雯走下踏板回到岸上。黄包车载她到荷园酒店下榻,登记时仍习惯留假名——洪河清
躺倒在柔软的大床,看一眼腕表,她昏沉地睡过去,直至服务生下午一点按照嘱托来叩门。付了小费,接过定好的午餐,回房间拉开厚重的窗帘,洪静雯边吃边静看窗外陌生的街。这里是张琼予生活的城市,不是她的。
归国的第一站不归家,而是停留在这。嗯,她来讨债的。向单方面毁掉约定一走了之的张琼予讨债。数月前就想追回来,奈何她的学业并不那般优越,既无法申请提前结业还有一门挂科待补考。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埋头苦读着,熬到最后完满毕业了,她才终于可以动身。
太阳驱散了浓雾,街市上车水马龙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比来时的孤单凄清热闹了不知多少倍。她并不太了解这座城市,住在这儿也只是因为张琼予说过这地方离她家很近。讨债么,住近些才方便。
用筷子夹起一只水煎包,刚咬一口,她就停了下来。搁下筷子,默默沉思几分钟,她抓起大衣和帽子离开房间走到街上去。十数分钟后,手里又多一份水煎包,咬一口,果然不是一样的滋味,里头加了她不吃的配料,难吃得想要吐。
摸张纸钞给去帮忙买东西的小孩子,洪静雯把剩的一并送他。登记点餐的时候可没有特意嘱咐自己不吃什么,但送来的东西却是完全合口味。牛排的熟成度,汤的咸淡,包子的馅料,无一不是按照她的喜好和习惯来的。甚至可以确定是独一份,而非这家酒店独特的做法。有意思,她压低了帽檐随人流往别处去。本以为是多心了,现在看来是事情变得更有趣起来。既然如此,她就不心急去讨债了。
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旅客,她在城里闲逛了整日。记忆是最好的导游,哦,是从张琼予那儿听来的那些东西。譬如哪条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又或是从前的学校在何处,跨过石桥往哪里走能瞧见看戏唱曲儿,爬山又该从哪个路口上去最省力,划船需得去翠柳湖,东往西划像是追落日。租一条船,她当真跑去追落日。
像张琼予说过的那样,把小船停在湖中央,静坐着看它的余晖潵满整个湖面。这是一天中,人唯一能够直视太阳的时刻。张琼予说它的柔美壮烈像极了一出盛大的落幕。而洪静雯却觉得这是孕育希望的必然前奏。不是落幕,反而是新开始的象征。
静谧的湖面又响起水声,以为是飞鸟掠过,没心思去望。几分钟后,船身轻轻晃动了下,被拉回思绪的人才发现有另一条船停在边上。从遮雨的藤舱里钻出,张琼予平静地注视她。抬腿跨过挨着的船舷,她来到洪静雯的船,随后让载自己的船夫可以摇桨回去了。
“不怕我把你踢下去吗?”
“你忘了我会游泳?”张琼予坐到她边上,“何况你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虽然有点多余了,但还是想问一句,是不是在前台刚登记完,我的行踪就被你知道了。”
“荷园的经理跟我们家相熟,我猜到你早晚会来的,提前打过招呼了。毕竟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首选当然是选别人提过的地方下榻。除了荷园,你不会去别处的。”
“找到这里又是为什么?”
“哦,想起之前说过的,一起在这里看一次日落。”
“所以我就来碰运气了。”
并肩静默着看落日,张琼予的神情很放松,像是全神贯注于享受美景。坐累了,毫不自觉,又或者说习以为常顺势侧卧在洪静雯的膝上,同过去的几年里一样。夕阳的余晖照在沉默的恋人身上,专注望着缓慢下落的红日,此刻喉头颤动了,洪静雯脱口而出问:“那么一封信就想单方面结束合作吗?”
“待腻了,想提前回来了。”张琼予坦然地看着她,“原本不也是说好,互相做个伴到毕业即止么?”
“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
“这对我不公平。”
“哪里?”
“没经过商量就擅自走掉,欠我好几月的时间,这怎么能算是公平。”
“用不着这么小气吧?几个月而已。反正是一眼能看到头,注定会到时就结束的关系。”
“我没想过你会这么生气。”抬手捏住脸颊,张琼予望着她笑,“难道非得要你提才可以吗?”
“还是说...因为你真的喜欢我?”
“如果是真的呢?”
“那你就得亲口说出来,你一天不说,我一天也不信。”
“说出口就是真话吗?”
“未必。但只看我愿不愿意受你的骗。”
讪笑一声,洪静雯不肯言语。夕阳迟暮的当头,她紧拥住对方吻上去。带了怨气亦或是压抑太久,她吻得发狠,毫不留情,锐齿刮蹭破了对方唇角,渗出一丝丝血腥,泛起的涟漪也自船周围一圈一圈向外荡去。
“感受到了。”
“是我自找麻烦了。”
张琼予的语气听不出什么。似乎她的失态只意料之中的结果。夕阳彻底沉没,洪静雯把船划回岸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招来黄包车送张琼予回家。一路沉寂,只在分别时,她说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即使是注定的结局,也一定要享受完全部的过程才可以。无奈地笑着,张琼予柔声问她想要如何?
“不急,我还要住几日,等我想好了再找你。”
“我以为大海上漂那么多天,该是有决断的。”
“谁叫我们都喜欢自寻烦恼。”洪静雯说,“一看到你,就忍不住乱了章程,讨债都不知道该怎么入手了。”
“那就慢慢想。”张琼予抬手替她整理衣领,“周三和周五的上午不行,其余时候吧,你想好了就来见我。”
“为什么不是你来见我?”
“讨债当然是你上门来要,哪有我傻乎乎自投罗网的。”
忽一声笑出来,洪静雯直勾勾地看着她。你的毕业证在我皮箱子里,麻烦自己上门来取。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就能想好章程。仍展颜笑着,张琼予说:“辛苦你当一次邮差了。”
“既然如此,明日我就来荷园取东西。”
“这么快?”
“你督促我,我自然不敢延误。”
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洪静雯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你倒是真的什么都能丢下,连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肯多等一等。你就没想过它远渡重洋也是有倾覆、遗落的风险吗?多给一点儿等待的机会不好吗?
“总会有贴心的邮差小姐一路安全护送的。”
“呵,原来这也是你的算计么?”
“不。”张琼予一脸无辜地摇头,“单纯因为你是个热忱又心善的好人。反正你会来找我,应该会顺手带上的。”
即使明知是被算计了,洪静雯也只能欣然接受。这女人一向如此,总好以无辜的姿态轻描淡写自己的“罪行”。她走的每一步都在她的盘算里。心有挫败感,又不得不承认很享受这种互相博弈的感觉。虽匪夷所思,但势均力敌才算是配得上的有趣,肯花心思便是迸发情感的一种表达。看上去她被她束住,两个高傲、倔强、自尊的女人实际是互为爱情的同谋。堆砌着虚幻的山盟海誓,哪里抵得上有条有理,实实在在,且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对方的互相试探和拉扯。
“叮铃叮铃。”
车铃的声音忽然响起,往右边一看,郑丹妮正坐着车往她们俩跟前过来。没同想象之中会拉开距离,张琼予仍紧挨着洪静雯。她问郑丹妮怎么突然从这里经过?她说刘力菲摇了电话,叫人都去夜校坐坐,寒月遇到了麻烦事。哦?什么事值得这般兴师动众?让她往里边坐,张琼予也坐上黄包车。
“哎?这人谁啊?”郑丹妮小声问,“我老远看你给人家理衣裳呢,你都没给我们仨理过。”
“你好,郑丹妮。”
洪静雯微笑着同她打招呼。张琼予只提过三个好友。这人口中方才已讲了另两个的名,且头回见面便颇有八卦探问的架势,很是符合她提过的对万事万物都有极重好奇心的郑丹妮。果然,这人顿时露出极困惑的表情,她再次追问自己是谁?
“我叫洪静雯。”
“啊?你就是那个洪静雯!”
看着跟要从车上跳下来似的,郑丹妮显得异常激动。还想多问几句呢,旁边坐着的张琼予抬手捂了她的嘴。
“抱歉,我有别的事要先处理。”
她面不改色,但被捂嘴的却不肯消停。反正已经约好了,明日十点左右见吧。洪静雯笑着让开路。车都跑远了,还能瞧见郑丹妮探个脑袋往回望,那双眼睛的好奇不似作假。原来在她的生活里,自己并不是单纯的限定角色,只在远洋之外的地界才拥有一席之地。她不好奇张琼予会用何种借口去编织一个像样的身份向朋友们介绍自己。
总之,小小的意外发现促使她掌握落子的先机。这一次不再中规中矩,她要跳脱出去,用张琼予始料不及的方式。回到荷园,她仍要服务生送来一样的餐食。中午的用心被疑心浪费了,晚上当然要佐着月夜美景好好品味。饱餐后,从皮箱里拿出未用完的稿纸,拧了钢笔帽,她果断又坚决地落笔。
第二日上午十点左右,张琼予迈进荷园酒店的大门。做访客登记时,前台经理却告诉她,那位洪河清小姐提行李出门去了,时间是九点十五分左右。走时她仍支付了一日的房费,说是放了东西,有人会去取。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看着那假名沉默几秒,最终,她在挨着的地方同样写下假名——张民熙。这是两人一贯的作风,出门旅行若不遇查验身份就喜欢留假名。
房间的大床上放着张琼予的证书和一把没来得及送出的短刀。当初洪静雯报名参加名古屋的比赛就是奔着这把刀去的。张琼予想要它,但奈何那时被安排了结业考试,无法分身去比赛。面对洪静雯的询问,她只说突然又不喜欢了,就不去比了吧。
我反正也要去名古屋比赛,顺便替你看一眼它吧。那时的张琼予根本不知道她报的是什么比赛,只觉得老天爷挺会安排的,自己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握着那把短刀,她不知道以洪静雯的水准究竟是怎样拿到优胜的。进决赛不是问题,但越往后越艰难,这份礼物有些过于沉重。拼尽全力得来,欢喜异常地背回,最后被静置于锦盒束之高阁。比锋利的信浓刀更能切碎人心的是希冀落空后的凄凉感。展开刀压着的那页纸,浅浅一眼,浓重又直白的话语铺陈开。
“致张琼予。”
“世上没有比爱你更艰难的事,但偏偏我被你的爱情之箭射穿了。”
“对你,我下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一张能写至少三百字的稿纸只书写了三句。似是言尽于此,又像是将某些话留白至将来再谈。这是一封独具风格的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明晃晃表达着:爱和求爱的决心。
捏着那封信,张琼予独自在空荡的房间里静坐了几个小时。洪静雯跳出了她的思量,将那日的心碎复刻还奉给她。然而这人还是心软些,也正因如此,张琼予陷入一种被动的境地。她仍看不透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如今唯一明晰的,只是另一人的爱意而已。喜欢吗?算是吧。但没有那么坚决。把爱作为一种消遣而走到一起的两人,有着这么不单纯的开始,真的能迸发出单纯谈爱的情感吗?她不确定,也无法确定。只能以游戏的态度一直感受和体悟。至今参悟不明。
床边的木桌上有张翻过的报纸,拿起看一眼,上头刊登的今日火车时刻表上去南京的那一趟被单独圈出了。这是陷阱。直白得让人无话可说。但去还是不去,选择权在张琼予的手里边。正如她昨天说的那样,真假与否,只看自己愿不愿意受她的骗。
“人不该自找麻烦吧。”
叹息一声后,她带着那些东西起身离开。黄包车在跟前停下了,车夫热情地问她要去哪里?默上几秒,她问:“三点的火车,现在过去,你觉得还来得及吗?”
“啊...可以吧。”
“小姐要赶车吗?快些上来吧,我拉车跑近道,兴许刚好赶上。”
真希望你说不行。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终究是坐了上去。年轻的车夫很是卖力,他拉着张琼予真的钻进一条巷子,七拐八拐后又冲出街市,最终提前十分钟到火车站的门口。然而,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在茫茫人群里找到洪静雯。
一旦跳出了惯性的行为圈子,很多事情就变得无法预估。她不擅长寻找,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只知道按约定在一处等着,自然就能接到人或者是被她接到。就那样站在外头,直至时间都错过了,她也没看见对方的身影。
也许觉得等不到就提前上车了。
这么想着,张琼予有点失落了。也可能不光是如此。总之,她在听见火车汽笛轰鸣的那一刻,心情是五味杂陈的。车已经走了,人也回南京去了,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吧。收拾好心情,她又坐车回家去。
很累,莫名其妙的觉得疲倦。回家只想安安静静躺一躺。走进家门口,耳朵却听见了熟悉的笑声。愣神的工夫,家里的佣人跑过来帮她提东西。说是今日有客人拜访,已经等她很久了。
“谁?”
“说是您在那边的同学,姓洪。”
眨两下眼睛,张琼予自玄关处往屏风后走。那个本该坐上火车回家去了的人,此刻正跟自己的父母谈笑风生。据佣人说洪小姐是中午近十二点左右来的,还同先生太太一道吃了饭。
“你怎么才回来,你同学都等你很久啦。”母亲笑着招呼她过来。
“不慎被人乱指了一圈路,耽误了时间。”坐下,张琼予眯着眼看洪静雯,“我还是第一次上这样的当呢。”
“真稀奇。”洪静雯作出惊讶的表情,“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也有被戏耍的时候。”
“的确,这世道谁也轻信不得。”
说是要跟这位“久别重逢”的同学好好叙旧,张琼予邀洪静雯去房间里说话。欣然接受,她起身随人上二楼。门一关,洪静雯露出胜利的笑容:“这一局是我将军了。”
“所以一切只是报复的计谋,信也是吗?”
“你觉得呢?”
看她无法作答,洪静雯胜券在握地说:“承认吧,你希望它是真的。”
“你信了,所以才会去车站。”
“只是突然收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想还人情送一送你。”张琼予手里仍握着那把信浓刀。
牢牢掌握局势的人怎么还会听信这般拙劣的谎言。笑了笑,洪静雯想要拥抱她。抬起刀,张琼予用它横挡出一点距离。我已经因它心碎过一次了。并不气恼,只是将对方的手腕挪移开。
“对你,我下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以势在必得的口吻重复了这句,她盯住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你房间的隔音怎么样?”
“刺你一刀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她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而后以最温柔的姿态拥住对方。吻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不同于昨日的狠,今天更多的是予取予夺的缠绵。像作为被愚弄的报复似的,张琼予咬破了她的唇。
“别高兴太早,我并没有答应你什么。”
“你知道白樱花的花语是什么吗?”撑在她身上,洪静雯突然问。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纹身是这个。”
吻过柔软的耳廓,她轻声道:“除你之外,别无所爱。”
“花语如此,你还敢信我吗?”
“可你的纹身是我们在一起之前就有了的。”摇摇头,张琼予推开她一点,“我想不出信的理由。”
“相信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爱也是。”
“时间还很多。兴许哪一天你就肯信了。”
“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逗留。”
“嗯,我明天就会真的离开。下次再见,大抵就不用分开了。”
说完这句,洪静雯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想到了一点什么,她回头看她,“你为什么去做老师了?”
“想去就去了。”
“你会是个好老师的。”她的语气充满了肯定,甚至没再多问一句。
“对我这么有信心?”
“因为你是张琼予。”
“仅此而已。”
稍晚些时候的兴民夜校里,按照前一日约好的,大伙儿轮流试戴起了假发。可不管怎么看,罗寒月都挑不出一个完全顺眼的人。刘力菲几个自不必说了,扮上也是要露馅的。太过熟悉,反倒早早出局。
刘倩倩腿脚不便,朱怡欣不愿意扮男人,龙亦瑞身高不合,杨媛媛怎么排练都憋不住笑。一圈人淘汰下来,只剩陈珂和徐楚雯堪当大任。叶舒淇?她扮上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粉面奶油小白脸,带出去也只会被当成裹票子的。真有这么个弟弟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可装男友还是免了吧。
“但也有兜不住的大问题。”张琼予背着手说,“她俩的身份都经不起查的,万一叔叔他们找人去摸底细怎么办?钞票一响,私家侦探和三流特务倾巢而出,有你好果子吃吗?”
不愧是她,陪着胡闹的间隙还能从正经处找漏洞。一点儿不错,在座诸位无论是谁来扮都经不起明察暗访。最后还是要摊牌较劲一通。不如打包好行李去别地躲躲吧。
“凭什么!我就不!”瞧瞧,又犟起来了。罗寒月赌气似的坐在横栏杆上,嘴里仍不住抱怨。她又没做错,凭什么要今时躲明时躲的。她就要待在这里,与那对着了魔般的父母斗一斗。
“要不我们明日上门来再劝一劝。”郑丹妮凑过来拍拍她的肩,“兴许二老只是气话啦,他们怎么会想着动你的心血呢。”
“风,那不是气话。”阿若愁面苦脸地说,“先生确实说了,要是小姐不肯去相亲,又迟迟不带对象回去的话,就会想方设法让她闲下来。”
“难道人这辈子只有传宗接代这一桩事吗?”
越想越窝火,跳下横杆,罗寒月气呼呼地外走。阿若忙追着出去。有麻烦的人负气出走了,徒留其余人面面相觑着。明儿上门再劝劝吧。张琼予拿了主意,郑丹妮和刘力菲都点头说好。
陈珂和徐楚雯头上的假发还没摘下来。因为有两个爱瞧的不许她们摘。郑丹妮荒唐惯了,倒是没什么意外的。她让陈珂顶了这假发去摆摊,指不定能够多引来些生意。我是做正经生意的。看她脸都要笑烂了,某算子倍感不妙,默默往边上挪挪。难得的是叶舒淇竟也央求徐楚雯再多戴一阵儿。她眸子里涌着欢喜,谁看了都要笑话一句不矜持,竟就大庭广众的春心明动。可这能责怪她吗?不吧。好模样就是易勾人躁动的,不是吗?
“幸好你不是个男人。”杨媛媛啧啧两声,“否则得有多少小姑娘为你这张脸掉眼泪啊。”
“反正她不会让我掉眼泪。”挽着她手,叶舒淇甜甜笑着。
“你调侃人家做什么?”龙亦瑞拽她一把,“妒忌人家的模样出来比你俊啊?你戴出来还不如我帅呢。”
“你是真帅!”朱怡欣连连点头,“可惜,这么帅却输一双长腿。”
她是真心实意觉得惋惜,但某个缺心眼的却是实打实笑出声。眯一眯眼睛,龙亦瑞往杨媛媛屁股踢一脚,说是回去就给她腿锯下下来!明明一点儿也不疼,还是要假模假样哎唷哎唷着。谁理你?挽了朱怡欣的胳膊,龙亦瑞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哎!别把我丢了啊!杨媛媛疾步追上去。
“都散了吧。明天的事,咱们下午去吧。”
“明儿你也不上课,怎么不赶早?”郑丹妮看张琼予,“早点去不好吗?”
“我还有别的事情。”
“啊!!你是要...”啪一下,她嘴又被捂上。
“有点太响亮了。”刘力菲皱起眉,“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没啊。”张琼予慢慢拍了两下手,“我只是替她打蚊子。”
郑丹妮跑陈珂背后躲着,被某人淡淡扫一眼,有话难言,她毫无底气地说确实是打蚊子。张琼予明令禁止她把洪静雯出现的事宣扬出去。说这人是来讨债的,难打发,不好叫更多人知晓。可既是这样,又怎么那么亲密地给人理衣衫呢。郑丹妮不相信她的话。而后又想起了陈珂先前那一卦。这人便咬定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再浓郁的好奇心也抵不过张琼予一句:
“问太多的话,相机也要还我一份钱。”
“哈哈哈哈...洪静雯是谁啊?没见过。”
“刚才那儿有别人吗?没人!”
拿捏住命门,分分钟便投降了。扫她一眼,好奇虫有点不心甘情愿,张琼予说这叫弱国无外交。天也,谁想得到这道理竟也可延伸作它用。扼了经济命脉确实会一直孱弱。好可恶,真想对着她唱一首《国民革命歌》
车子穿过安静的街道停在家门前,罗寒月阴沉着脸下来,穿过客厅回三楼卧室的时候也没同父母打招呼。瞥见桌上的信函,读过,她更怒火中烧。匆匆下楼,母亲将已凉好的茶递去,父亲则是继续若无其事地看手里的照片。凭什么私自去给我提交休假申请?强按着怒意,她质问了,却只得到一句淡淡的回答:“你供职的医院我们家有股份的,你闲不下来,有些事就没办法。”
“过来看看照片吧,这几位你觉得怎么样?”
做父母的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孩子心中发生的复杂变化,只是一味按照所谓的常理去构想事情。用去看吗?不必吧。选的自然是所谓青年才俊,家世显赫的。但无论对方长了怎样的一张脸,背后也逃不出权力、名誉、地位之类的考量。而这恰好都是罗寒月会厌烦的东西。她只想要一份简单的,互相能理解的。
“成家立业本来就不冲突,先好好考虑自己的婚事,再去干你想干的事业,这有什么问题呢。趁现在我们还撑得起,也比较好为你操办。”父亲的话听起来十分体恤,但罗寒月却冷笑着摇头。
“据我所知你俩的身体一向不错,少说能活到八十岁,至少还有二十多年的时间,家里的生意也没有出现问题,我的婚事至少在当下不是个问题。”
她的回答似乎与己无关。而是用大人惯用的谈判手法,抛出矛盾底下可能掩藏的问题去引诱根源出现。然而事实上家中确实什么问题都没有。父母只是单纯的,再单纯不过的,想完成一桩任务。就像生下来了,得养活养好养成人中龙凤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你母亲生下你时不过十七,你都二十多了仍不肯说起这些事。我俩精挑细选出的人,你好歹也看一眼再发脾气吧?”
“我有比这个更想先达成的目标。因此并不着急。”
“你们选出来的这些人,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你们的观念简直就是阻碍我的自由,完全的不可理喻。”
“哦?我们的观念怎么了吗?你母亲同我当年也是这么认识的,不也过得很好。我们一家难道有什么令人不满足的地方吗?你的叔叔伯伯们,家庭生活也很幸福。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
“没有。”罗寒月定定地看着他们,“幸福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只是该如何界定幸福。您说的似乎没错,可我总觉得这像一场大型的人工培育优秀菌种实验。”
幸福基于每个人的感受该是不同的模样。可有的人非要寻一个想象中的究极模版作为样品。似乎朝着那个方向去就可以过好一生。他们学医的在实验室通过刻意的筛选、淘汰,挑出最优秀的菌种使之繁衍,生生不息,为人所用。
她培的是菌,光照、温度、湿度、繁衍速度都被控制拿捏的菌,作用只单纯治病救人,献出一生;父母培的是婚姻,人品、能力、财富、权力一样一样权衡着做加法,试图得到一份完美的、令人艳羡的、裙带盘根错节的称之为幸福之家的作品。人工培育的方式不止在医学实验室上运用。这样人工的产物处处都是。但爱情不能是人工培育的结果。如果连出于本心最纯粹之感受的爱也成为可培育的东西,那和被驯化有什么分别?她不要做被封建驯化扭曲人格的人。这也不会是她想要的幸福。
“既然你觉得我们阻碍了你,不满意这些被挑选的,那你就自己去挑。”
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父母又拿出惯用的以退为进。总之,需得有个苗头才能止得住风波。休假申请是两个礼拜的时间。也就是说,罗寒月只有两个礼拜的期限。时候一到,医院可以回去,但兴民夜校会被父亲收回租给别人用。在这件事上她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毕竟地权不在她手里。甩手走人了,她宁肯回夜校睡桌子板凳凑合一宿,也不想在家里继续待着。
重新回到夜校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十点钟,可安静的氛围并没有让人觉得空虚孤独。罗寒月只是觉得心里很寂寞,寂寞和孤独是不一样的。把教室的几张桌子拼到一起,大衣脱下卷起垫着作枕。或许是学生时代留下的后遗症吧,脑袋挨着课桌子,昏昏欲睡的速度比什么都快。但今夜注定无眠,她没法子静心。想做点什么怎么就这么难?盯着头顶的灯,她自言自语道。有想法吗?没有。那还是闭目睡觉吧。
十二点过半,拢拢身上的大衣,曾艾佳走出真原堂。不久之后要举行子夜弥撒,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情,且也是他们这帮人来此的第一次大型活动。她需把所有的章程提前规划出来。为此已苦熬几日,人显得颇为疲惫。脑子快转不动,方才想起腹中尚且空空,去吃一吃夜宵吧。这么想着,她开车去城中做晚市的区域。一碗素粉,虾米裹了温热的菌汤再烫几片绿菜,喝一口汤全身都舒服得放松下来。把那些麻烦的事务都抛诸脑后,小口小口地吃着,她乐于享受这难得的松快。
小铺子的门帘又掀开,进来的男人捏着陶瓶,说是要打一壶酒。店家麻溜地盛去了。他立在柜台前等,神色颇不耐烦,指尖一直敲击桌面,跟放鞭炮似的扰人清净。抬眸看一眼他,曾艾佳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多看了两眼,但不巧被接瓶子的他发现了。脾气大得有点过头了,男人朝她淬了一声。就是这时,她想起来对方是之前在大街上差点撞了朱怡欣的那个。啧,真晦气。低头默默继续喝汤,她不想因为这样一个流氓扰好心情。
麻烦从来不是主动就能避开的。用餐完毕,走出店铺的时候她瞥见男人在自己车前张望。刚打了酒所以缺钱吗?叹口气,曾艾佳走过去让他赶紧走人。仗着自己块头不小且四下没有人,他嚣张极了地倚在车门上,叫嚣着让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女人拿钱买平安。往四周张望,见确实再没路人经过,默着又叹一口气,她抬手开了车门,眼神示意对方自己去搜财物。
露出猥琐的笑容,他探身伸手摸座椅上的皮夹。看准时机,曾艾佳猛地把车门往回重重一推,他的手被这钢铁巨兽狠咬一口,发出类似断的折声音。陶瓶落地碎掉,酒香四溢,惨叫在空荡的街头显得格外突兀,但却没有一个人肯探头出来张望。拉门放人,再抬腿一脚正踹心窝,仰倒了,他像只臭虫似的在地上蜷着喘重气。
没上前再补一脚,曾艾佳坐回到车上。拧钥匙发动,车灯大照着地上的臭虫,指尖一下又一下点着方向盘,她慢悠悠地踩下油门。怪叫一声,臭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求生的欲望迫使人拼命往前跑,可受伤的手和隐隐作痛的胸口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坚持下去。一口气堵在喉咙,他又猛地栽倒了。翻身,车正朝着他碾过来。惊恐地叫喊着,他绝望地闭眼。而这时,曾艾佳又恰到好处地踩了刹车。趴在方向盘上,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车灯将男人惊惧的模样展露得恰到好处。神志稍恢复一点儿,他连滚带爬地往前继续奔命。没打算追,也不必再追。恶气已出,剩下的交给上帝便是了。
“之前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的时候嚣张得很。”
“这会儿爬得倒也挺快的。”
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曾艾佳决定开车到警局去。啊...好市民遇到麻烦是该报案的。车子一往前开,好不容易停下的男人又开始奔命。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她径直从对方的身侧开过去,顺手将皮夹子丢到地上。
警局里,朱怡欣正趴在桌上看杂书。曾艾佳到时,她已盖着书打起瞌睡。轻轻敲两下桌面,唔,惊醒的人差点接不住手里的书。扶正帽子,她迷迷糊糊地问来人做什么?
“你同事们可真会给你安排活。”
“大门口的前厅这么冷,亏你也睡得着。”
“哎?怎么是你?”朱怡欣打了个哈欠,“睡着就不冷了嘛。”
“我来报案。”
“哦哦...啊?”顿时清醒,朱怡欣站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刚有人在南门街那边当街抢劫我。”
“你受伤了吗?”
绕过桌子,她连忙上前拉着人左看右看。对她表现出的关心和紧张有一瞬的错愕,但曾艾佳仍自顾自地说那男人的外貌。一提起,朱怡欣就觉得耳熟了。再一想想,她马上便联想到上次差点撞到自己的那人。
“对。就是那个人。”
“你看到他往哪里跑了吗?抢了你多少财物?”
“大抵是城中村的方向,我皮夹子被他摸走。”
“可恶的家伙!”
拿笔在记录簿上写下记录,给别的值守同事看过后,两个警察出门寻去了。朱怡欣向她保证一定会抓到这个恶徒把东西找回来,要是同事寻不着,她就自己去。你们档案室还管这个?不管啊。但我私心想替你寻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但这人应该是个惯犯,我想着还是跟你们报告一声比较好。找不回也没关系。”
“你真的没受伤吧?”朱怡欣又一次追问。
默了片刻,曾艾佳说自己有点受惊,不知道这算不算受伤?算!当然算!领她在椅子上坐下,朱怡欣泡杯茶过来。跟变戏法似的,她拿出一小盒点心往对方的面前推。说是分她吃一点好东西,安慰一下心情。扫一眼包装,抬眉头,她忍不住笑道:
“东林斋的点心。你这么舍得啊?”
“算你识货,这东西贵着呢。也是别人送的,我可买不起。”
“谁这么阔绰?”
“龙亦瑞新交的朋友家送的。”朱怡欣吹了吹茶,“就是你那一片挨着的杨公馆的主人。”
“没见过,也没兴趣。”曾艾佳笑着摇头,“你留着吃吧,我受的惊吓还不至于你用这么昂贵的东西来安抚。”
把点心推回给她,捧了那杯茶,她说这个就足够了。两人凑在一处一起取暖,饮完一壶热茶后,曾艾佳起身告辞。朱怡欣也知道不会这么快有消息。送人出大门,外头的寒风正盛,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停下脚步,曾艾佳问她怎么不多穿一点儿?天气变得让人琢磨不透,前几日还不至于,但十分不巧,朱怡欣刚把厚的大衣送去桨洗,这温度就直转而下了。杨媛媛的太大了,龙亦瑞又...嗯,总之现在只能里头多套件毛衣。其实在档案室里还好,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轮值夜班就得坐到外头来,自然就觉得冷了。
“反正我马上就回去睡觉了。”脱下身上的厚大衣,曾艾佳直接披到她身上。
“不用。我熬过今晚就好了。”
“你手摸着这么冷,跟之前可不一样。”她笑着说,“还是好好披着吧。”
“要是你受冻着凉,谁替我寻东西呢。”
曾艾佳轻巧地拍拍她的肩膀,道声拜拜。钻入车子,她快速驶离这里。嗯,脱下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冷刺骨了。还是赶紧回去钻被窝睡觉吧。
半月一休,宿舍另外两个都忙着补眠睡大觉,唯有李姗姗还能有劲头递条子进城遛遛弯。早六醒晚九睡的日子过惯了,故她出现在城中时还能赶上城楼底下卖早市的。买一根刚出炉的油条,剪段泡热豆浆里,慢慢吃完一笼六个的鲜肉玉米蒸饺,豆浆油条也就绵好了。好惬意的早晨啊,可惜只有自个儿独享。
一边吃,她一边思考着去哪里转一转。城楼下底下来来往往不少人,往前是西集大街,买卖菜肉米油的多,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不去不去,去了懒怠挤。把这座城里各处好逛的地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慢慢理了一条线路出来,游逛的终点是兴民夜校。嗯,她想去参观一下小月老的学校。大早晨肯定没开门,晚些时候去兴许还能碰上对方。唔,也不知道人家还记不记得自己呢?该是记得的吧。
结账,起身离摊子,她朝外走去。漫步过石桥往南街走,李姗姗预备先去大戏院附近转转。非本地人,不认路,但好在训练用地图背很熟,她轻易就能根据各处的标志物一路寻过去。从这里去南街要过城中村,绕出去再坐黄包车更合算。慢慢在路上走着,她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的街市。只是都冬天了,这里的小孩子们还穿着不合脚的破布鞋乱跑。眼见他们集体去追拾路过的煤车掉下来的渣块,李姗姗眉头微皱。可怜,但也爱莫能助。
城中村,下民聚集之地,这样的人太多太多,没法子管。指尖摸着兜里的皮夹,注意到有好几道目光朝自己看过来,她顿时放弃给一点钱的念头。拿出来估计马上被抢,有些善心是发不得。
转身欲继续往前,忽听见汽车喇叭响的动静。侧目望去竟是有辆警车靠近。车子从跟前经过,她一眼认出副驾上的人是观音。没办法,长得漂亮的,总是让人见了就印象深刻。驻足片刻,在脑中回忆一下先前看过的资料,好像扮观音的叫朱怡欣,职业是城中警局档案室的科员。观音为什么下凡来这种地方?嗯?怎么回事?好奇心起,她立刻跟上去瞧瞧。
城中村的一条死巷子前已围满看热闹的人。跟过来的李姗姗被拦在了外头,她亲眼看着朱怡欣和另外几个人下车往里面进。嗯?那个矮个子怎么瞧着也有点眼熟?略一思量,她想起来这是那位被观音请走的龙将军。啊,对,龙亦瑞,是叫这个名儿没错。真原堂教区的治安警。不过真原堂离这儿还有段距离,她怎么也在这里?
“老乡,这里头怎么了?”
“大清早死人啦。”看热闹的人小声同她讲,“谁晓得这丧门星怎么搞的,这么冷的天居然在死胡同里睡觉,活活冻死啦。想不开,关起门来自己死啦,跑出来惹晦气干什么。”
“啊?现在这么冷,他在外头睡?不可能吧。”
“兴许喝醉了,一脑袋栽下去就倒地睡了呗。前头的人说,他脸都紫了,多半就是被冻死的。”
原来是个醉鬼吗?可这样的事归观音和将军管?搞不清楚状况,她探头想往里再瞅一瞅,可惜前头挡的严丝合缝的,实在是没有机会。算了,等看报纸。耸耸肩,李姗姗转身想走。手一揣进兜里,余温尚存,可皮夹却没了踪影。
愣了一秒,她往四周张望,立刻就发现那个躲在柱子后翻钱的家伙。默默逼近,然而对方也足够警觉,他拔腿便跑,李姗姗只能去追。喊了抓小偷,可没几个人肯动了帮忙的。幸好平日拉练多,一路追出去不知多远都不带喘气的。钱无所谓,本来也没带多少出来。可是那皮夹子上有跟小月老讨的签名!
“偷钱便偷钱呗,你把皮夹子还我!”
她都这么嚷出来了,那小贼还是只往前跑。大抵是没遇到过体力这么好的苦主,小贼心里都慌了。这一慌可不得了,他跑错路拐进城中村之外的,另一片住宅区的巷道。见前头有人挎箱子出来,李姗姗忙高声喊抓贼!举起箱子用力一撞,再朝他膝盖踢一脚,手从后边擒住胳膊暗中使力一拧,小贼叫唤一声,跪地束手就擒。苦主凑近的第一件事是把皮夹子拿回来,而后再毫不客气地踹一脚小贼。
“跑啊!你还跑啊!”
“丢的东西都在吗?”
“在的,就是这个。”李姗姗拿起皮夹子朝对方示意。嗯?仔细看一眼脸,她惊讶地脱口而出:“你是算命先生!”
“哎?你是那天那个...”擒着人的陈珂刚松了一点手,那小贼就挣脱开束缚撒腿跑掉。仍想去追人,李姗姗抬手拦住她,东西已经找回来了,穷寇莫追。
“罢了,他大概也吃到教训了。”陈珂拂了拂衣袖,“刚才不小心太用力,我好像把他胳膊拧折了。”
“啊?”李姗姗惊讶地看着她,“怪不得他刚跑出去的时候一直捂着胳膊呢。你手劲这么大的吗?”
“意外意外。”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记得你,你是706的。当时表演你接过我的话茬。”
“对!是我。”李姗姗朝她伸出手,“今儿真是奇了,出趟门让我把观音、将军、算命先生都碰着了。”
“嗯?什么意思?”
她把城中村那边发生的事一讲,陈珂也纳罕这是什么运气?竟然能有缘到这个地步。不过转念一想,她问李姗姗怎么认出她的?毕竟那天戴了瞎子眼镜,还黏了长胡须,不该认得出才对啊。
“你们来表演的都登了记的,有留存照片。”
“原来如此。”
“不过我很好奇。”李姗姗看着她,“你真的什么都算不准吗?”
是啊,搜集的档案里头写陈算子远近闻名。嗯,以算不准出名。当时大伙儿看了都以为是笑话。真算不准怎么还干这个营生?不如饿死得了。哦,她还抄书和教书呢。怪不得还没饿死。
“哈哈...”陈珂尴尬地笑着,“学艺不精,确实总有疏漏。”
“要不你给我算一算?”
“反正你帮了我,口头说谢还不如直接照顾你生意。”
“明知道不准还要算?”
“有缘嘛。我也好奇,你到底能不准到什么地步。”
从她的话里感受不出一丝恶意,只有十足的好奇,陈珂知道这大抵又是个小孩心性的人。罢了,这么有缘份,算便算吧。倒是没想到今天还没走到摊子跟前就来生意。
两人一道往真原堂走,有说有笑的,陈珂发现李姗姗是个很健谈的人。她思维跳跃的速度极快,上一句还在说追贼,下一句就跳到问夜校教书辛不辛苦?学生好带吗?才讲几句,又跳过问起她老板罗寒月通常什么时候去夜校?嗯?罗寒月?陈珂问:“你问她什么时候过来作甚?”
“资料说,她又当医生又办学校。我就是好奇,当医生的那么忙,怎么还有精力打理夜校?”李姗姗不动声色地继续说,“这不是两头跑着要累死吗?”
“这样啊。”陈珂点头表示赞同,“是的,很辛苦,所以她通常是隔几天才过来看一次。”
“你们关系很好吗?”
“还可以吧。”
“那你给她算过命吗?”
“算了。还挨一回打。”想起之前的事,陈珂就忍不住想笑。该怎么说呢?她跟郑丹妮这帮子人,全是不闹一场不能够安心相识的。
“哎?为什么?她脾气很差吗?”
“那倒不是。当时有误会在,之后说开就好了。”
说着话,两人正好到真原堂跟前。陈珂在收拾摊子,李姗姗便先站着等。抬眼看一看教堂的外貌,没什么稀奇,比以前见过的瞧着小一些。没想到竟然也是真的啊,陈算子真的在教堂摆摊!等回去以后,她要跟那些偷懒不肯出来玩的好好讲一讲。
“好了,请吧。”
坐在摊子前,李姗姗打量了一下桌上的东西。陈珂问她想算什么?默了好几秒,她摇摇头,说是不知道该算什么?
“罗寒月算的什么?”
“她啊,她抽了一支签,上上大吉的好签。”
“上上大吉?那你还挨打?”
“或许物极必反吧。”
“那我也抽一支吧。”李姗姗笑着说,“就算我今天能不能见到想见的人。”
“这个有必要算吗?你们之前没有做约定?或者没有别的联络方式可以直接问那人吗?”
“我甚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没事,就算这个。”
“那不用抽签,小六壬占一占便知。你报个三位数。”
“三位数?唔...133吧。”
嗯,名字的谐音,正正好的三位数。只见陈珂伸出左手,左拇指在三根指头上顺时针掐来掐去。几十秒后,她在白纸上写大安、速喜、小吉。看不懂,但李姗姗感觉这结果应该是好的,毕竟是带了个吉字。点头,陈珂说她今日可以碰上想见的人,只是要速速去,否则就会错过。她说此人目前似乎是在学校里头,方位于南,似乎在为什么烦恼呢,跟旁人有口舌纷争。她若此时速去,兴许能帮忙化解麻烦。
“学校?”李姗姗嘶了一声,“这卦怕是不准。她这个点应该是不会在学校的。”
“是么?”陈珂倒是没什么反应,“也许有什么事过去了呢?反正卦象是这样说的哎。”
“也许,也许。不过你说她有麻烦?是什么样的麻烦?为什么我过去就能帮忙化解呢?”
“可能是姻缘受困吧。”
“朱雀一至火烧眉,小吉临水暗生花。”
“此人现在为这桩事还蛮困扰的,快急得火烧眉毛。你去了,这人便可解燃眉之急。这暗生花便是桃花缘。总之,今日你一定能够见到对方。”
“当真一定能遇见她?”
“你要寻的是心上人?如果是的话,那便缘分使然。只要你肯去,天上的月老都会想方设法帮你的。”
“我只能说,你真的算不准。”
听罢,李姗姗大笑着摇头。月老?她寻的就是小月老。小月老会受姻缘困?天下还能有情人吗?即便是真的,自己怎么能解她的困?桃花缘?她竟跟罗寒月是桃花缘?唉,名不虚传啊,陈算子算卦当真惹人发笑。
“不准就不准吧,当过耳的笑话,听一听罢了。”
“钱还是要给的。”李姗姗摸出皮夹子,“虽然不准,但胜在有趣。”
“不砸摊子就好。”
听这话该是砸怕了的。虽说这卦不准,但不知怎的,听了有种抓心痒痒的感觉。兴民夜校的位置似乎正好在南边,这算是巧合吗?要不要这就去看一看呢?人是可怕的生物。一旦脑海里有了念头,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去实现它。嗯,她决定直接拦黄包车往夜校去。若是碰不见便逛一逛兴民街,若碰见了...嗐,不必想,人该在医院忙呢,怎么可能碰见她。
笑着摇头,李姗姗预备起身告辞。刚转身,又路遇观音。只见朱怡欣手里拿个皮夹子朝这边走过来。她抬手同陈珂打了个招呼,随后往真原堂里进。唔,观世音去教堂是劝耶稣皈依的吗?在脑中细品几遍这句话后,她又笑一声。有意思,今儿这门出的真有意思。
如果是以往呢,朱怡欣不会主动踏足真原堂的。可今时不同往日,随着与曾艾佳的关系越来越深厚,她也可以撇去偏见。嗯,只是针对这一个人而已,其余的洋教士们仍是会讨她嫌恶的。答应要把被偷的皮夹子拿回给曾艾佳,有结果了,她当然要亲自来一趟。只是她不晓得人家还肯不肯要这东西。毕竟是从死人身上搜出的。
稍早的时候她等到了龙亦瑞来上班。两个人向往常一样坐着吃早点呢,外头摇电话回来说是城中村发现了尸体。疑似就是偷曾艾佳东西的那个人。急急忙忙赶过去辨认,果真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人竟在寒风瑟瑟的冬夜里冻了一晚上!把自个儿活生生冻死了。
验尸的人说这人的胳膊遭受过重物撞击,右手手臂骨头被折断。死亡原因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冻死,而是窒息。初步预估的死亡时间在晚上凌晨一点到一点半之间。也就是说,当朱怡欣和曾艾佳挤在警局喝茶的时候,这人就已经在巷子里窒息身亡了。不过窒息而死,是他杀吗?不,看现场似乎不存在另外的人。且他身上没有其余的外伤。应该是别的原因导致的,但这需要进一步的解剖。这叫什么呢?恶人自有天收吧。一个皮夹子也没什么破案的价值,朱怡欣提出要归还失主,同事便把东西直接给她了。
握着那只皮夹走进教堂,她看见教会玻璃跟前的耶稣十字受难像。不知道在想什么,朱怡欣站着没动。直至曾艾佳和别的修士走下楼,她才回神看向对方。
“怎么过来了?”
“这个。”朱怡欣把皮夹递给她,“你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这么快?你们效率还挺高的。”接过,打开清点了一下,随后曾艾佳说什么都没少。
“不过...”
看着对方的眼睛,朱怡欣有点不知道怎么讲。纠结几秒后,她开口说了这是从死人身上发现的。死人?嗯。那个贼死了。捏着皮夹,曾艾佳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纠结。回头望一眼十字架,她决定把整个皮夹投进旁边的捐献箱里。
“就当是让主超度他的辛苦费吧。”
“不过,他怎么会死呢?”曾艾佳问。
“窒息。但具体的原因还不清楚,我想应该是意外吧。”朱怡欣说,“你遇上他的时候,他胳膊还是好的吗?”
“嗯,是的。”没什么不对,遇见的时候的确是好的。
“他胳膊断了,像是被什么压折的。”
“这世界有因果循环的说法,也许爱乱开车的家伙,抢完东西之后就被车子撞了呢。”
也许吧。但那些都不关朱怡欣的事情了。和她有关的,只是这个皮夹子而已。东西已经送还,她准备回去休息。曾艾佳抬手看眼表,这会儿还早呢,想必人家连饭都还没吃就赶过来。说什么都不肯让人直接走,该自个儿请客吃一顿才行。
“可是你钱包都已经丢进去了。”
“我也没说只有一个啊。”摸出另一个皮夹子,曾艾佳招呼她一起出去吃早饭。
“你来这么早,居然也还没吃?”
“嗯。圣诞节快到了,好多事。”
话说到这里就止住,曾艾佳知道对方不喜欢听这些。正因如此,她才更惊讶于朱怡欣会亲自来送东西。毕竟摇一通电话就可以了。下楼的时候她看得真切。朱怡欣望向塑像的眼神只有冷意。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勉强自己来不喜欢的地方呢?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先问。”
“摇一通电话我自己就能来取。”抬手朝身后指一指,曾艾佳轻声说,“干嘛要勉强自己来不喜欢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又非要信这个?”朱怡欣叹气,“有那么多的神明,为何偏偏是他呢?”
“因为上帝让我拥有了重新开始的资本。”
“我想要的财富、自由、宁静的好生活,全是因背靠他而得到的。”
她的回答简单干脆,甚至听上去非常务实。像是在说,谁可以满足她的愿望就选择信仰谁。可也有那么一群人很信奉他,但为什么没能得到赐福呢?真正的神难道会有条件的筛选信徒给予奇迹吗?
“我父母从前也信奉他,但他们却因他而亡。”
这是朱怡欣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起这件事。但也只这一句。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方,她不想因为这些跟曾艾佳把关系闹太僵。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眼中的怨恨。
“虽然世上没有一本宗教书会写这个,但我觉得有时神明也会妒忌人类。出于妒忌,他们才要制造祸端去收回别人拥有的东西。”
“也许...”侧身回望塑像,曾艾佳淡淡地喃道:“他太妒忌你,所以才要令你失去。你不原谅他,憎恶他,又有什么过错呢。”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信徒说出来的话。”信徒不主动维护自己的神明。朱怡欣有些看不懂她。
“帮我把东西找回的是你,不是他。跟我生死之交的,也不是他。那么我偏心你一些,不是很合乎情理?”
“意思是在你心中我比他更重要?”
“至少今天是。”
语毕,她牵住朱怡欣的手大踏步走出去。静默的神明被抛诸脑后,他的信徒对他不屑一顾。心中涌起了一点儿别样的情绪,在迈出那扇门之前,朱怡欣回望了一眼塑像。太阳光挪移,它身后涌动的光似乎黯淡了,神像的面部蒙了一层阴郁,望着真像含了妒恨。
无精打采地起床,罗寒月觉得身上有点痛。睡了一晚上硬课桌子能不疼吗?摇头晃脑一阵儿,骨头嘎嘣嘎嘣响,听着像要集体罢工散架似的。好久没遭过这样的罪,她确实是有点难受了。早知道昨晚该跑去那几个家伙那儿挤一挤。唉,一气上头就满心委屈,什么都顾不上。不过这会儿得先顾一顾别的。摸摸肚子,她饿得有点头昏了。嗯,昨晚上负气出走当然一口饭没吃。把睡皱的衣裳抖一抖,重新裹好穿上,她预备就近上兴民街吃点什么。
推门出来,入目是满地的落叶,看来昨天夜里风刮的不小。这样都没扰了睡眠,能说明她这教室修的是真好,学生上课不会被漏风冻着。沾沾自喜了几十秒,一想到前途堪忧,罗寒月又惆怅起来。
拿起墙角的扫帚,她花了些时间把落叶都扫拢到一处去,这样晚上的时候徐楚雯好一块儿清理。眼睛有点花了,她需得赶紧出去找食吃。穿过长廊往门口走,不知何处飞来的鸟儿停落在屋檐,一声又一声,像催促她走快些似的。定睛一看,居然是只喜鹊。嚯?这季节还能瞅见这玩意儿?停步再细看两眼,她觉得更莫名奇妙。
“我都霉成这样了你还来叫唤。”
“幸灾乐祸的家伙!”
抬手试图驱赶它,奈何腿短一截,跳起来也构不成威胁,只是令那只鸟儿从这处横梁跳到另一处,又挪移到大门口的墙瓦上蹦跳几下。它飞走了,罗寒月也追累了。手撑着水井边喘几口气,她有点郁闷地继续往门口走。取下门栓,手拉开木门,她又见到那只鸟儿。这一回它停落在石狮子旁的台阶,一个坐着的路人肩上。不等人走近,叫唤几声,这只大清早戏耍人的鸟儿自个儿飞走了。
不过比起这只鸟,这个坐在台阶上的路人似乎更奇怪点。罗寒月看得很清楚,听见开门的动静,这个戴帽子的人肢体明显僵了一下。光天化日的,不会是个踩点的贼吧?捏几下拳,她慢慢挪步靠近。这时,一声不吭的家伙终于回头。呵呀,竟是个熟人面孔。只是罗寒月看不懂李姗姗那个惊讶的表情。手顺势搭她肩,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语气有些难以置信。
“你不知道了吧,这是我的学校,我怎么不能在?”
“额,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该在医院里么?现在才九点哎。”
“别提了。”罗寒月晃两下脑袋,“遇到点麻烦,暂时回不去。”
“麻烦!?”
她陡然拔高了声,唬得某个刚醒不久的吓一哆嗦。捂着胸口顺气,罗寒月不晓得这人干什么一惊一乍的?不过李姗姗的样子瞧着是有一点好笑。像是被魇着了,一双眼睛就那么直愣愣地瞪着她,像是活见鬼似的异常惊讶。看着看着,这人又露出纠结无比的表情,吞吞吐吐的,实在不像个正常样子。
“你们学校能顺便出来的吗?”
“那倒不是。”还处在惊讶里的李姗姗找回一点儿神志,“半个月放一天假,我出门来转一转的。逛到这里有点累,就随便坐一坐了。”
“这么早有什么可逛的。”
“学校远么,早点出来才能多转一转。”
“那还挺巧,这样都能碰上。”
没想太多,罗寒月问她吃饭没有?没的话,两人搭伴上前头吃一餐。唔,我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呢。看李姗姗又露出纠结的表情,以为人是不好意思,罗寒月直接拽她往街口走。坐在摊上,她叫一笼汤包和豆腐脑,李姗姗则是要了油条和豆浆。
“就吃这么点?”
“嗯。不饿。”
“长这么高的个子应该很能吃才对啊。”
劝她莫要矜持,反正是自个儿买单,随便点就是了。摇摇头,李姗姗说这就足够了。能不够吗?她刚吃完上一顿,腹中仅一点儿空闲地方,塞不下那么多东西了。不过她俩点的都是需慢慢受用的食物,这样一来说话的时间就多了。
还暗自窃喜呢,谁知豆腐脑刚上来,罗寒月就挖一勺子往嘴里送。哎哎!还烫着呢!她连声制止,可对方不以为意。说是太饿了,需得赶紧有一口食进肚子里。那也不成啊!夺了勺子和盛满豆腐脑的瓷碗,李姗姗端它站到有风的地方,抬手用力拌几下,只见热气一股脑顺着风儿涌,不多时,这温度就降下来了。
“你好有本领,这豆腐脑居然降温这么快。”挖一大勺子送入空寂的胃,罗寒月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之前也这么着急吃过一回。”李姗姗嚼一口油条,“舌头被豆腐脑烫个大泡出来,痛四五日才好!”
“怪不得。原是经验之谈。我一般也放温才吃,今儿实在饿得慌,等不得。”
“那你怎么会饿成这样呢?”
“昨晚上受气,怄饱了就没吃。”
“谁敢给我们小月老气受!”
“旧俗,偏见,道德绑架。”
抬手指一下天,罗寒月说有这么三座大山压在她身上。李姗姗听不太明白,但她想到陈算子给的那一卦,到目前为止,竟全不可思议的应验。原本坐黄包车过来,看到夜校门紧闭着,还暗自笑话自己真傻乎乎跑这一趟。她怎么可能在这里?一厢情愿奔赴,不过是个意料之中的落空。
望一望兴民夜校的牌匾,摸一把石狮子脑袋,打算走,一扭头却又见罗寒月的车子停在对面树下。走上去看车牌,没认错,真是她的车子。这下李姗姗有三分糊涂了。坐在台阶上歇脚,她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兴许是昨晚上开过来就停这儿,人并不在此。
“老兄,你家小月老在里头吗?”
嗯,她跟石狮子问话。一心看大门的石像当然不理她。就是此刻,那只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她肩上。嗯?这好像是喜鹊?指腹揉揉毛绒绒的小脑袋,李姗姗仍然在想卦象的事情。不经意间就脱口而出,问这鸟儿有没有看到小月老的踪影?扑腾几下,鸟儿飞远。她也觉得自个儿像神经病。笑着摇头,再歇一歇便走。
不过是把计划最后的提到最前。兴民夜校,嗐,都带夜字了,白日来就不是恰时。简直是痴心妄想。欲走,却又听得鸟儿鸣叫。还是那一只,仍落在肩头。正想要赶它离开,身后的大门却响动了。她清楚听见木门开,有人走了出来。会是她吗?不太确定。唯一能感知到的,是肩上的鸟儿飞走之前啄了一下她的脑袋。深呼吸好几下,转过头去,罗寒月就站在离她一步之距的位置。脑子里空空的,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这叫什么?喜鹊引,桃花缘至吗?人当真就在这里!那一卦真的没说错!
奇了,真是奇了。闷着啃半根油条,李姗姗还是想不明白,不是说陈算子算不准吗?能再见到对方是件高兴的事,可这会儿见人愁云惨淡的模样,她又不知道该不该问一问。怎么开口啊?说自己是算了一卦,听陈算子说你有麻烦才眼巴巴寻来的?好荒谬!但喝一口豆浆压压心神之后,冒着被罗寒月笑话的风险,她还是坦白从宽了。
“其实是陈算子告诉我在这儿能寻到你,我才来碰运气的。”
“陈算子?”勺子顿住,罗寒月迟疑地开口,“哪个陈算子?真原堂门口摆摊的那个?”
“嗯。还给你打工的那个。”
从早上看热闹被人偷钱包讲起,李姗姗老老实实把事情全抖落出来。连陈珂说她俩是桃花缘的部分都没落下。本是当个笑话讲来听的,可罗寒月却也露出惊疑的表情。咽一口豆腐脑,她问:
“你跟她说了你要找什么人吗?”
“没有啊。”李姗姗摇头,“我全程都没提你的名字。”
“就是随口说的数字,她手拿把掐一阵儿,说一定遇得着你。如果不是她说你身上正有麻烦,我也不会跑过来碰运气了。”
“莫不是她终于开仙窍了?”罗寒月纳闷地说,“除了那劳什子桃花缘离谱,其余...其余到还真全叫她算对了。”
“啊?不是都说她算不准吗?”
“你知道她算不准还跑过来?”
“这不是想着万一呢?万一就那么一丝机缘呢?”
李姗姗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兴许她瞎猫碰耗子,偶有一卦是准的,就让我碰上了。”怎么不算耗子呢?花栗鼠也是鼠。
“你的麻烦也真跟姻缘相关?”
“确实跟姻缘相关。”
勺子戳几下豆腐,罗寒月耷拉着脑袋把父母紧逼婚事的苦恼说出来。人烦的时候什么招都想试。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回去应付,又怕之后出乱子。一众好友家里都没个兄弟,想借来使一使都不成。哦,刘力菲倒是有个哥哥,但人已经上西天了。难搞啊,这事真是到处都行不通。若向父母低头去相亲见一见,就算全拒绝了,也难保不会还有下一场。就算真挑个人应付下,她又不愿意浪费时间陪着逢场作戏。连叫人女扮男装的法子都试了,行不通还是行不通。说到底,她怎么想其实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掌握她命门的人觉得如何。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能上哪里去找一个人完成任务?简直是天方夜谭。
“没想到小月老也会苦恼姻缘。”
“我都要愁死了。”
“陈算子的卦说我能替你解决麻烦。”握着那半截油条,李姗姗怎么也想不出关窍,“我又不是男的,我也没有兄弟啊。难不成要我从学校里给你找一个合适的?”
“有人选吗?”
“额,你上次来学校也该看过,反正就那样呗。好的都早有人了,不好的...不好的也不敢叫人来帮忙啊。”
眼里的光瞬间黯淡,闷着点两下头,罗寒月又默默扒拉起豆腐脑。心事重重哪里还吃得下,长叹一声,她叫来老板结账。李姗姗等会儿吃完就可以直接走了。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失了神采,只灰蒙蒙的,好忧郁。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李姗姗觉得那卦既然能带她找到罗寒月,就必定能有解困境的法子。不然光带她来做什么呢?听人说苦恼,陪着一起唉声叹气?想了又想,又想了一想,脑中灵光一闪,她挺直腰背端坐好。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罗寒月不解地看她。
“我能毛遂自荐来演你对象吗?”
她的语气好真挚,真得差点让罗寒月以为耳朵出毛病。但是女扮男装的法子行不通,只要一查就会露馅的。好意心领,可此路不通。
“不。别人或许会经不起查,但我一定不会。”李姗姗自信地笑着,“伯父伯母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不可能查得出问题。”
“为什么啊?”
“因为我是706通讯与情报搜集专业的。”
“本专业全体学生的资料对外一律保密。而且我们隶属南京直接管辖,除非军部下令,否则任何人都没权限查我。也就是说,只要我在伯父伯母面前混过去一场,这事基本上就没问题了。你放心,他们查无可查。”
听罢,罗寒月仔细琢磨着,真有几分峰回路转的意思。李姗姗拥有查无可查的优势,父母想花钱请人找毛病都难。且军校里头成日训着,半个月才得一回假,她俩不常见面也不会惹别人怀疑。要演也不过一月一回,上门见一面就说出门约会马上走。只要暂且歇了父母撺掇这事儿的心思,她就能缓过来一口气!慢慢想办法把夜校的地权抓到自己手里。哎!这个好!
上下打量李姗姗,罗寒月终于是看到了一点希望。但随即她又有些为难。毕竟算上这次,她俩统共才见过三面,认识时日尚浅。要麻烦人家干这样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另外就是怕这会儿人家兴致勃勃,之后便觉得麻烦不来了。她不了解李姗姗。老天爷也没给她时间去了解对方。她们唯二单独相处过的,只是体检和今日。她只知道这是个身体健康的,容易紧张的,有趣的家伙。旁的一概不全知晓。这跟盲赌没什么区别,但此刻也没有比她更好的选择了。
“可这样会很麻烦你。”她把顾虑说出来。
“至少头几月,你得每次休假都过来晃晃。”
“不麻烦,就当出来玩。”李姗姗笑着说,“你给我当导游就是了。”
“没问题!我也不会让你白陪我演戏。一个月给你四块大洋,每次见面的开销都我出钱。”说着话,罗寒月摸钱包当即拿出四块放到桌上。
“四块?你出手好阔绰。”
“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钱就不用啦。每次见面多领我到处转一转就好。”
“可...你为什么帮我?”瞧出她真的没有要收钱的意思,罗寒月有些不解。
“天意啊。”李姗姗认真地看着她,“小月老有难,老天叫我这个头号粉丝来救你,这有什么奇怪的。”
“再说,我和你不是朋友吗?上次你答应了我的。朋友落难也没有视之不理的说法。”
“更重要的是陈算子难得算准一回。”
“我既然来了,那就试一试。她人挺好的,咱们姑且信信她吧。”
要搁平日肯定是不信的。那可是陈珂算的卦!从没听过准信的。但今日么...被那双含着真诚的眼睛打动,罗寒月决定试一试。端起那碗被勺子怼得稀碎的豆腐脑,几下刨完吃掉,她说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儿就回去闯一回?可以是可以的,李姗姗点头了。不过这人想的要比她还多一层。
“你能不能先开车送我回一趟学校?”
“你今日还有事吗?”
“没有。只是我想多做一点儿准备。”李姗姗突然腼腆起来,“起码换身好衣服再去见丈母娘吧。”
“这样子上门,太过随意了,怕是会被赶出去。”
“我回去换正式的军装再出来吧。”
“没事。不用麻烦!”罗寒月晃晃皮夹子,“咱们直接现买!”
衣服是小事,现买一身男装换便是。稍有点麻烦的是头发。盯着她脑袋看一会儿,罗寒月直觉买不到合适的假发。上理发店试了几个,果然不是小了,就是戴着感觉头太大,一眼便瞧出不对。
正苦恼呢,李姗姗倒是个心狠的。
往椅子上一坐,她张口就叫老板直接上家伙剪个短发,要求男装丽人的风格。忙制止理发师,罗寒月劝说她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女孩子的头发多么宝贵啊。谁不喜欢呵护、打理它。即使现在有些好做男装打扮,也只有庙里的姑子才会真把头发绞断。手抚垂着的发,虽然不长,可那么柔又细密的质地,一看就养得极好。何必为旁人一出戏,动真格到这种地步呢?
“又不是再也不长了。”李姗姗无所谓地说,“反正也不能留长,短了好打理,洗头都比别人快些。”
“你真舍得吗?”
“不过几缕头发而已。要是你真看着心疼,不如就装回去收着吧。”
本是玩笑话,想叫人知道这不过是会日日新长的,不甚重要的东西。剪了便落地扫成垃圾,随便一倒就完事了。爱不爱惜都没什么要紧。谁知罗寒月竟当了真。她要理发师把剪落的发装好。细碎的便算了,长的她要带回去收好。
“你来真的啊?”李姗姗诧异地看她。
“你真心为我着想,这算什么呢?”罗寒月真讨了一张纸过来接,“古人管头发又叫青丝,青丝又似情丝。我承你的情就不能看它轻贱地蒙尘落入垃圾堆里去。我懂爱惜,你大可放心。”
“还有这种说法吗?”李姗姗打趣道,“小月老该不会是又缺线了,要拿去使吧?”
“当然有。剪发早申偕老愿,抽毫索记定情篇。从前送人家头发丝,可是当定情之物的。”
“不愧是小月老啊,真的是什么都懂。”
“那这么说,你算收了我的定情信物?”
“是啊。在古代就这么算的。”
“那我运气还挺好。”
“这世上不会有比小月老还懂得爱惜真情的,算是托付对了人。也不知从前多少姑娘剪了情丝交付出去,却落到不懂得爱惜的凡夫俗子手里。”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罗寒月仔细地接着那些掉落的头发,“所以说,咱们才要更爱惜自己。即使只一根小小的头发,也不能错付给人。”
“那我的情丝交给小月老拿去制成毛笔吧。”
“好啊,以后我点鸳鸯谱都会带上你一起。”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好沉重的道理。奈何偏就那么多人不懂得。理发师仔细地修剪着,李姗姗让罗寒月想一想编个什么故事去哄人。是啊,剧本得有,演员才好对戏,上台子不露怯才唬得过人。这就不劳她费心。东方情圣早有一套现成的戏本。说来也巧,当年在英国编的那出东拼西凑的爱情,如今倒真能够用上。她的“爱人”还真巧姓李,真就是个兵。到此,罗寒月也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真自有天意。她和李姗姗确实有缘。瞎编的故事居然也能和如今沾边,这不是有缘又是什么?
“你的名字恐怕也得有个假名。姗姗听着不像男人。”
“那我就叫李出。”
“嗯?为什么?”
“山山啊。”
愣了片刻,罗寒月噗嗤一声笑出来。见状,李姗姗也跟着笑。可怜的理发师手忙脚乱,连声叫人别乱动。这哪里是止得住笑的。非得笑爽利了才停下来。
多余的长发都剪落了。讨来皮筋拧成一缵,再细心地用纸包好,李姗姗看着她把东西放进包里。剩下的时间只有等待。闭目打一阵瞌睡,醒时,差不多到收尾的活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李姗姗一时并不能接受。不丑,这师傅手艺还挺不错的。只是尚未看惯,总觉得有别扭。罗寒月是看着她变成这副模样的,外加看那么多轮戴假发的朋友,她的接受速度显然快很多。从开始的可惜到如今的欣赏,她忍不住赞道:
“有人跟你说过,你短发有点帅气吗?”
“是吗?”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李姗姗认同地点头,“你说得对,我也觉得,看着是还可以哎。”
“直接剪的比假发自然太多了。”
晃两下脑袋,李姗姗表示确实如此。
一道走回去,上车,罗寒月载她去买衣服。李姗姗调侃自己像被包养了似的。大抵那些阔太太就这么养小白脸的。你天天训练晒得黑,你可不是小白脸。好一张伶俐的嘴,李姗姗竟无法反驳她。没事,等回去了多捂一捂,她不信自己白不回来。
成衣店里,她只管去试装。罗寒月则开始在脑海里微调那段爱情故事的戏码。别说,这人的底子好,穿什么都好。个儿高再配好衣裳,衬得那张有俊味的脸更多几分韵味。
“还可以吗?”
托着下巴注视她,罗寒月默默点头。唯一的缺点就是笑起来太孩子气。她是喜欢看的,但接下来的场合又不适宜。只能委屈李姗姗多板一板面孔,别叫旁人偷瞧去了那充满朝气的笑。好看是好看,但看着看着人又叹气了。
“怎么了?”
“可以是可以,但你现在看起来真像会花言巧语哄女人钱的小白脸。”
“我才不会呢!”
“你装凶一点好不好?”罗寒月凑近了说,“看着有气势一些。”
会意,点两下头,李姗姗立刻作出冷漠的表情。这就对味了!竖起大拇指,罗寒月夸她是个通透人,一点就会!结账走人,她们上车对了一下口供,哦不,是对剧本。简单来说就是个军校看对眼,正在偷偷交往中的故事。其余全部都临场发挥。条条框框限制太多了,万一不够灵活也容易被识破。总之,从这一刻起,她俩就是一对。谁来了都不好使!
“你紧张吗?”
“见丈母娘应该是要紧张的。”
“希望不要出错。”
“说起来,我可以演多久啊?”李姗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年?一年?还是更久?”
“我不知道...”手握着方向盘,罗寒月给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限。
“不怕,小月老,我陪你演。”
“演多久都情愿。”
轻轻捏一下她的手,李姗姗让对方别太焦虑。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罗寒月心头的寂寞感散去了一点。这么古怪的忙都肯帮忙,这么荒谬的事都肯陪着一起干。认识的时间虽是最短的一个,但李姗姗却仗义到了极点。不管成不成,她都会记着她的好。
也许是因为有人陪,她开车回家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近上午十一点半,通常家里这时该准备午餐。她们回来的正是时候。人一宿未归,家里除了傻小子阿若,谁也没着急一下。是啊,都以为罗寒月跑刘力菲她们几个的家里歇着了。
有人看顾着,当然全都不着急。只有阿若认死理,说小姐走时没说去哪里,就有可能晚上还会想回来。于是,整个家只有傻小子守着门房烤火捱了一宿。他说小姐回来要是没人开门的话,爬树再挂着了,大冷天的怎么受得了?所以当罗寒月的车一停,阿若是第一个跑出来接她的。一向如此,向来皆是。嗯?小姐的车里怎么坐了个模样俊的男人。李姗姗走下车,阿若打量起对方。这位小先生好高哦。
“爸妈他们都在家吗?”
“嗯。都在。”
“这位是?”李姗姗出声问。
“他叫阿若。”罗寒月介绍道,“他是我朋友。”
“先生,你为什么长得这么高?你比风和圈圈还高!”
“或许是因为我叫李出。”李姗姗笑道,“正好是两座山叠在一起。”
“怪不得!原来是山先生!”
山先生?好奇怪的称呼。仔细打量一下对方,李姗姗很快察觉到,这人或许有一点智力缺陷。望见远处走过来的其余下人,眼前这个阿若和他们穿的一样的衣服,那么多半他也是这里的仆人。把仆人当成朋友吗?还是个智力有点问题的人。小月老还真是够善良啊。不过没关系,智力不好,眼神总没问题。他没瞧出自己是个女的,这就说明扮相是成功的。
“还知道回来?”见她进门,父亲先出声呵斥。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回?”
“你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大了。”父亲拿了手杖,“往常出去还晓得摇个电话说一声,昨天连电话都没一通,你要反了天不成?”
“打了也是话不投机,有什么可打。”
“你!”
怄着了,他举起手杖就要动家法。可落下的棍子却扑空。女儿身后突然冒出个陌生男子,一伸手把人往身边护。被阿若缠着问怎么才能长高,李姗姗落后罗寒月几步路。谁知一进来就看见她要挨打。这还了得!赶忙拽人到身侧躲,再抬手握住棍子,李姗姗横了男人一眼。能干这事还不被拦的,只能是自个儿老丈人。不先关心一下人,上来就要动家法,这是什么破道理?压压声,她用警告的语气说:“伯父,不要打我女朋友。”
闻言,罗寒月悄悄看一眼李姗姗。天哪,这人这么专业的吗?入戏好快。难不成706还有演技培训课?大抵是吧,搜集情报不也得偶尔角色扮演一下。看父母都露出极诧异的神情,她暗中窃喜这下该是稳的。
“你是谁?”
“伯父伯母好。我叫李出。双山出。”
“我是寒月的男朋友。”为了增加可信度,李姗姗顺手把罗寒月揽住。
“昨天还吵架不肯去相亲,今天就冒个对象出来?你不是说你没谈恋爱吗?”手杖重重杵地,父亲一脸严肃地问。
“我说没有你就信啊?”
“不然呢?”
“那你信吧。我们已经在一起好些天了。”
罗寒月说着提前编好的瞎话。她说怕家里反对才压着不肯讲。想等时机成熟,再带人上门来拜访。谁知家里这么着急的就安排上了。不想舍了喜欢的人,她才闹脾气不肯依从。瞧瞧,多么有理有据,天衣无缝!不是没谈,只是被逼着从地下浮出水面了。哼!父亲狠狠瞪她俩一眼,转身拄着手杖往客厅里去。有戏!使了个眼色,李姗姗便跟着罗寒月走进去。落座时,她有意学班上那些男生。谁知腿刚抬一点,她就被坐在对面的男人盯住。还是就这么放着吧。跷二郎腿总觉得有些流里流气。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啊,是意料之中的怀疑目光。清清嗓子,李姗姗说:“寒月之前来我校演出,遥遥一见颇为心动,我便大胆追求了。”
“演出...”
父母互相对视一眼,当妈的记性好些,她说那是上个月的事。是的,遥遥一见,之后便穷追不舍。罗寒月肯答应纯粹是见了真心。两人自确定关系至今已交往十数日了。见对面两个听了久久不语,李姗姗有些许紧张。的确这故事听起来单薄了点。但时日真就这么短,再往前连学校都还没有呢,假里掺真才唬人。她说的确实也是实话。遥遥一见,很是喜欢,便大胆追去交朋友。嗯,实得不能再实了。
“她扮的不是月老吗?”男人皱起眉,“这也能看上?”
什么叫这也能看上啊!罗寒月正想出声,李姗姗却立刻抢先纠正道:“伯父,她扮的是小月老。寒月在台上十分俏皮可爱,全天下独一份,见过很难不喜欢。”
成吧,这人不愧是小月老铁杆粉丝,断不肯轻易让步的。过了这一茬,父母又问起李姗姗是做什么的?想了想,她言简意赅地答当兵。当兵?不成不成。父亲立刻摆手。这年头当兵的都是些什么德性。大多人都是穷苦出身,家境又差又没有文化,如何能相配?看这小子长得周正,说话又弱气,瞧着像个读书的斯文人。还以为在军校做什么文职的,竟是个拿命博前程的。不成,这绝对不成。
“放着那么多好的不要,你就挑这么一个又穷又没文化的?”
“爹,她才不是什么穷小子呢。”罗寒月开口说,“你以为706是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吗?”
这句话倒是值得掂量。搞商行的,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最为敏感。男人清楚城外那所军校非同一般。在里头的学生兵也似乎跟别的不一样。默着想了想,他谨慎地问:“你父母何处供职?”
“家父家母早年北伐时均已为国捐躯。我如今与舅舅同住。”
“舅舅身居要职,我不方便透露,还请伯父见谅。”
“原来是英烈之家。可你学成之后也要去前线?”
“我将来的供职处在大后方,若无意外,此生都没有上前线的可能。您大可放心。”
“但这光有荣誉也不能当饭吃啊。”
“家境和学识的方面,我虽不如寒月,但也未必见得就真矮人一截。”
“您的家业大,算是本地论资排辈的佼佼者。萤火怎么跟太阳争辉,我比不上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但是伯父有些东西不方便在明处讲。”
“总之,你明白我能够护得好她就行。”
这是她自由发挥的部分。罗寒月也拿不准这些是真话还是编出的。若是真的,她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叫人肃然起敬。若是编的,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唬得自己都差点信了。父亲的问话无疑是刁难试探。先暗示其将来也有可能与父母一样捐躯,试探其志向,得到未来供职的讯息再做考虑,又质疑她家境不丰难以生活,激李姗姗主动露家底。他把商人谈判的技巧挪用到这上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又是这样,又是不停打分的筛选制。
“话说的好听,你长得像小白脸似的,别是光会花言巧语哄人吧?”
小白脸?嗯,长得还不错的才能被这么说吧。按捺住想笑的心情,李姗姗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伯父啊,若我长丑了吓着寒月,她又怎可能瞧我一眼?将来我与她有孩子,别的不说,生下来必定模样好,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怎么一下就跑到生孩子去了?谁才交往十几天就说这个的!轻轻拍她胳膊一下,罗寒月示意她别说下去。可这一举动落在父母的眼里却成了害羞。真是恬不知耻!这个人怎么好意思当众说这些的!但确实也不无道理。咳嗽两声,男人又问一遍她叫什么?李出?双山出。
“是的,您也可以叫我小名山山。”
“啊,寒月一现双山出。您瞧,我俩连名字都是极般配的。”
嗯?什么寒月一现双山出?这是哪里的诗,她怎么从没听过?指头悄悄伸进她掌心,李姗姗颇为得意地写刚编的。好会编。怪不得要叫李出。谐音的姗姗也有了,这一层意思也含在里头。当什么通讯兵啊,戏这么好,赶紧写剧本去吧!
“怎么就人家一直在说话,你哑巴了?”
不知道怎么继续话题,父亲把矛头又对上罗寒月。实话讲,这个所谓的男朋友他是不太满意的。因为他并不能够完全摸得清对方的底细。为商之道要求稳,底细不明如何能合作?但问题是这个李出来自706,那不是他能够动用关系查得到的地方。正因如此,这人的背景就极难被摸清。眼看着人却无法拿捏住,这种感觉有点糟糕。而且他并非看上去那么“斯文”,答话周旋得滴水不漏,甚至有隐约警告的意味。怎么偏偏就谈了个这样的?见女儿一直不吭声,男人又抬起手杖。
“伯父。”
站起身,李姗姗走到他边上。当着众人的面伸手用力握住男人的手杖,表情冷得吓人,她生生给他重新压了回去。
“她不说话是因为想说的时候你不让她说。”
“更因为你老喜欢动用手中的权力恐吓人。”
“你已经吓她两回了。伯父,我都没舍得凶过她。”
“别这样。”罗寒月过去拽住她衣角。
戏有点过了,谁上门跟老丈人这么抬杠的。虽然被人护着的感觉很好,但她也清楚父亲哪里真舍得打自己呢。扭头看一眼身边人,对上她有点楚楚可怜的目光,李姗姗把心一横坚持到底。
“伯父,请给她道歉。”
是的,她就是来给小月老讨说法的。一根破手杖有什么了不起?握着便以为真掌握一切了吗?抬手就要打,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这把罗寒月的脸面往哪里放?场面顿时静了。他俩僵持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半天,父亲终于肯撒开手。道歉是不可能的,没有这样的规矩。他肯撒手也只是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读到不肯罢休的意志。旁的先不论,单就肯如此护着人这一点来说,做父亲的还是很满意。
“你长大了,有主意了,自己看着办吧。”丢下这一句,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姗姗,“只是不知你有跟我女儿成婚的打算吗?”
“当然会的。”
“那什么时候成婚呢?”
嗯?怎么突然就说到这了?慢着慢着!罗寒月跳出来及时制止他俩继续对话。我不想这么早结婚!先好好谈着,等时候成熟了再谈婚论嫁。
“成熟?你都二十几了还不够成熟?”
“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得了!”
“二十几怎么了?吃你家大米饭了?”
想也没想,李姗姗脱口而出。不出意外的,包括罗寒月在内,所有人都默着看她。额,平时在学校跟着说顺口了!天也,这下闯祸了!但他的话确实很恼火啊。一时没忍住就张口把心声说出。
“不然呢?她还能吃谁家的?”男人饶有兴趣地问。
错就错,将错就错!李姗姗郑重其事地说:“今生我非她不娶,她以后是我夫人,吃我家的饭。她高兴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谁也不能够干涉她的自由意志,连我也不可以。”
“你找的这个脑子确定是好的吗?”母亲忍不住小声问,“这些是好随随便便就讲出来的吗?”
“她就这样的人,心里藏不住事。”
“我就喜欢她这样子。”
罗寒月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倒被这一番真切的话打动。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以爱的名义裹挟他人。明明干涉诸多,反而要怪罪自由意志受威胁的人。爱不该是这样的。李姗姗的话就很好。即使我再爱你也不会以此裹挟你,要求你该如何如何做。她是自由的,唯一能做主的也只是她本人。真好,没想到她竟这么懂得自己。备受感动了,罗寒月决定要引李姗姗为一生知己!
此时,厨房的过来说可以用餐了。罢了,虽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有个着落。抬手不耐烦地挥一挥,父亲拄着手杖往饭厅走去。罗寒月知道这一场交锋是她二人胜了。既然如此,她当即决定拉着李姗姗离开。说多错多,真要一起吃饭,老狐狸还不知道要想方设法套多少话!都懒怠叫住她,父亲晓得女儿怕这顿饭吃不太平。唉,筷子握在手里,他紧锁眉头仍忧虑着。明知查不到东西,可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招来下人,男人吩咐他去请人查一查706李出的底细。
“瞧着挺护她的,小伙子该是个会心疼人的。”
“她们小姑娘就吃这一套。但来日方长,谁又说得好呢?只有咱们做父母的才真心想护一辈子。”
“模样也好,说话也和气,只是听着有点虚。”母亲轻声说,“听上去底气不足,可面上不露怯,硬要跟你碰一碰才罢休。这样的性格倒是不错的。不会怕事。”
“可终究是当兵的。万一将来有事怎么得了?”
“再看看吧。”点一支烟,男人叹道,“我再打听打听。”
明明是斗争的胜利者,但两人却跑得飞快,像是身后有吃人的妖怪追赶。把车一路开出去老远,罗寒月才敢停下来回头望望。面前有敌人的时候一点也不怯场,这会儿都安全了,反倒心慌起来。李姗姗问她们是不是蒙混过关了?重重点头,罗寒月说应该是混过去了。互相对视一眼,两人各松一口气,片刻后又激动地抱在一起。连日缠着的苦恼一消去,罗寒月顿觉神清气爽。出师大捷怎么能不好好庆贺?走!请客吃锅子去!
正是饭点,吃涮肉的店里人满为患,但两人都不在意这个,叫店家另支一桌撑在外头吃。托着下巴,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面颊,李姗姗乐呵呵地看她点单子。阴郁一扫而空,眼睛又炯炯有神了。这才对嘛。小月老就该是如此。
“你演技真好。”
夸奖是发自内心的,罗寒月能成功扳回一城全靠李姗姗出色的发挥。抬手挠挠脑袋,腼腆笑笑,大功臣却谦虚起来说只是一般般啦。
“就是最后有点过头了。”
“我生怕我爹妈把你赶出家门。”
“不啊,我那不是演的。”
提起桌上的茶壶,李姗姗给她倒了一杯。见对方似乎并不理解,把面前的杯子也满上后,她才慢悠悠地说就是想讨一句道歉。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论调打小就听,烦了厌了就懒怠忍了。父母还在世时就老听亲戚催他们再要个儿子,丫头片子不顶事。稍大些就听读书无用,早晚只论嫁人。嘴皮子翻来覆去的,似乎女子生来便定好这辈子只一个出路。皇帝都下台了,这一条也亘古不变,倒是比百年的江山还稳当。谁规定女子这辈子就只能困居于后宅?二十几又怎么了?风华正茂,做什么不好?非得把人困住才算顺从的道理?厌烦得很,向来听见这些都是要辩上几句的。嫁不出去?小月老这么好看哪里有嫁不出去的?他就是狭隘!
“反正我就是看不惯他。”
“你长得好看,条件又好,真想谈恋爱,哪里会缺人追?估计跟找你看病似的,还得要排大长队才行。”抿一口茶,李姗姗咂咂嘴。她提醒对方还不成,这茶还烫着呢。
“我又不是张琼予,哪有这么夸张。”罗寒月笑着摇头,“是她的话可能真能排一排号。”
张琼予?在脑中快速过一遍讯息,李姗姗想起这是演校长的那个。扫过一眼照片,漂亮的脸庞是令人有印象的,但也仅此而已。说来县立女中那一日参演的以及来帮忙的全都一水的好模样。看见照片时,还以为是请的戏团呢。哪个团能有这么些个漂亮人?这不得卖票卖到手软。美丽的花儿见多了,叫人眼花缭乱。可若论心头好,人人皆心有所属,独占一枝芬芳。再漂亮也不及小月老独特。
“别不信,你要真排这个号,我第一个报名。”李姗姗信誓旦旦的模样又一次逗笑了她。
“我俩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行?你看。”食指沾茶水,她在木桌上写嫁、女、好三个字。
“嫁,女和家,小女郎入我家。”
“一个女子便称好,两个女就是好上加好。”
“哪有这么解字的,小心修字典的跳出来揍你。”
“我自有一番道理,你就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是是是。你这确实也说得通。”眼底涌着笑意,罗寒月抿一口茶。她知道对方在逗自己笑。这人真的不错,脑子里总有些奇思妙想。跟李姗姗一块儿说话乐趣颇多。聊得到一处去,本身就是种谜一般的吸引力。见她笑了,李姗姗也跟着笑:“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再努力也没有我这山离你近。”
“你脑子转得真是快。山月相映,确实再没有比你更近的人了。”
“嗯。所以陈算子说只有我才能解你的麻烦。”
“倒叫她真碰上一回。”
两个人说笑着,丝毫没注意到街对面的两根柱子后头,三双眼睛盯得正火热。胳膊肘顶一顶边上的人,郑丹妮说锅子煮好了,该要下筷子吃饭了,问另外两个是不是该出去装偶遇?默着点头,叶舒淇示意刘力菲先打头阵。不依。三个人躲柱子后猜一回拳,郑丹妮的剪刀抵不过两个拳头,她哀叹一声。明明是叶舒淇把她们喊来看热闹,怎么出头的就自个儿?输了又如何?不成!假装往柱子外走,趁人不注意,她用力屁股一顶,藏着的两个跟着重见天日。
“你怎么耍赖?”叶舒淇拍她一下。
“来都来了,光我上去算什么事。”一手拽一个,郑丹妮硬拖着她俩过去装偶遇。罗寒月刚夹起一筷子肉,三个人便像挡风门神似的围住她们。
“哎?你们三个怎么会在这?”
“好巧好巧。”
三个人异口同声答着,可眼睛全都往边上这个陌生男人身上盯。拿着筷子,李姗姗被盯得有点心发慌。除了背相机的,另外两个的脸都是有印象的。一个是观音的金童,一个是自由恋爱的女学生。今儿怎么回事?怎么会一路都在偶遇“熟人”呢?抬手看一眼腕表,罗寒月当即发现不对劲。郑丹妮成天满大街溜达倒也罢了。今儿周二,女校离这儿走路还有十来分钟,叶舒淇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刘力菲开饭馆的,怎么没好好做生意?这三个突然冒出来的,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去了,哪里是偶遇,这分明就是不知道何时碰上了,故意上前来八卦的。
“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诸位怎么一直盯着看?”实在忍不住了,李姗姗问道。
“没想到你好这一口。”郑丹妮回看罗寒月,“他长得不像个正经人。”
“像唬人钱的。”刘力菲跟着说。
“但近看比远看帅哎。”话音刚落,叶舒淇就被刘力菲扯一下衣角。糟糕!一不留神全暴露了。到此,李姗姗也反应过来,这几个不知躲在何处悄摸看许久了。
“老实交代吧,怎么回事?”
罗寒月的筷子刚敲两下桌面,三个人便立刻坐下。哦?没想到小月老这么有威严。敲两下筷子就能让这几个变得老实。支支吾吾一阵,叶舒淇小声承认是她把另外两个带来的。这里离学校是有点距离没错,但这条街上有能修钢笔尖的书屋。今儿上午不小心摔了笔,她想着出来修修。刚从书屋走出,抬眼便见罗寒月。想打招呼来着,却突见身边多个陌生男子。两人有说有笑,似是在约会一般。不知那男子说了什么?她瞧见罗寒月笑得十分开怀。昨晚上见还愁云惨淡的,大伙儿都劝不好,今儿就笑成这样。眼睛滴溜溜一转,叶舒淇直觉这男子不简单。拿不定主意就该叫能拿主意的来瞧。招了黄包车,她直奔饭馆喊刘力菲。开口第一句就是:“寒月姐在跟男人谈笑风生!”
男人?哪里来的男人?莫非她找到上门唬人的了?大勺一撂,扯下围裙,刘力菲着急过来看热闹。刚出门又碰上来蹭饭的郑丹妮。啥也别说了,她抬手就把人一转,拖着直接一道奔来。
“不是说下午去寒月家再劝劝吗?这会儿往哪儿跑啊?”
“男人出现了!”
“什么东西?”
“叶舒淇看见她跟个男的在外头晃!”
八卦!有八卦!这下不用刘力菲拖了。郑丹妮一拽二,跑得比兔子还快。不愧是风一样的记者。可是好奇怪啊。盯着面前这个男的看了半天,郑丹妮总觉得莫名其妙眼熟。鬼使神差地伸手,她摸了一把李姗姗的头发。哎?竟不是假的!
“你看我说什么?直接剪了的好。”李姗姗无奈地笑着。
“不是。哥们,我看你真有点眼熟。”
不是信口雌黄,郑丹妮真觉得像在哪看过这人。眉头紧拧,想了又想,猛一拍刘力菲的大腿,她抬手指着李姗姗脱口而出:“你是演出时接陈珂话的那个学生兵!”
“好眼力!的确是我。”
瞒过罗家那么多双眼睛,竞是被郑丹妮先察觉出猫腻。李姗姗忍不住问她是怎么发现的?这事也不难。主要当时情况危急,就这么个人恰好接话,躲在后台看的她自然有留心注意。本还拍了照片,可惜角度不够好,故没留存登报。
“哦!想起了,确实是你!”
刘力菲也一巴掌拍郑丹妮腿上。一边呲牙咧嘴地揉腿,她一边纳闷地问:“可我记得你是个女孩啊?”
“只是剪了个头发,换身衣裳。”李姗姗站起转了一圈,“怎么样?若不是有过一面之缘,你们该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才对吧。”
“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后手了?”郑丹妮问罗寒月。
“这事还得感谢陈珂。”
“李姗姗可是她送来给我的好帮手。”
把肉片都下进锅里,她叫店家再拿三副碗筷。一边搅肉,罗寒月一边把上午的奇迹之卦讲出来听。震惊之余,第一锅肉卷也熟了。谁也不许抢。她夹一大筷子放进李姗姗碗里,剩下的再由她们三个分。
等第二锅肉下去,又讲起带人回家应付爹妈的事情。打小混熟的两个当然知道两位长辈什么脾气。雷声大雨点小,肯斗狠的时候少之又少。但真狠起来了,那就非得成事不可。这一回这么固执,不是一丁半点难搞。没想到李姗姗竟能够出其不意降住他们。有意思,这人还真有些本事在身上。
“但是你真舍得把头发剪成这样啊?”
小声问能不能摸一下,得到同意后的叶舒淇伸手缓缓揉了揉李姗姗的头发。唇角舒展开笑意,她说没什么要紧的。一开始看不习惯,现在倒觉得挺清爽的。叶舒淇想她可真狠得下心。万一剪出来不好,岂不是丢死人?肯冒被嘲笑的风险为罗寒月挡麻烦,这人真是热心肠。好人!她一定是个好人!
“徐楚雯跟她,你觉得哪个更好看?”郑丹妮冷不丁问。
“那你说陈珂和她谁更好?”叶舒淇反问道。
“一家一个,我看都挺好。”夹两筷子肉分进碗里,刘力菲及时止住她俩,“不过你在寒月家说的,关于父母家庭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编的?”
这事罗寒月也想问,但再三斟酌着不好开口。刘力菲倒是会问,上来就抓关键处,不像那两个听事不在重点上。当然是真。李姗姗点头答着。她父母确已捐躯,家有不少余财,只是房产田地都在四川老家。她平日跟舅舅住一起。开销什么的都有舅舅付,生活水平一直还算不错。说到这里便恰到好处停下。还是那个理由,有些东西她不方便讲。
听罢,桌上一时静下来,只有沸腾的汤锅还在咕噜咕噜响。原来都是真的。筷子伸进锅里搅合搅合,罗寒月默着又给她夹一碗肉。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岔气氛。郑丹妮把饭碗也推过去,说她不能和张琼予似的,有别人了就不管她死活。等会儿?眼睛一眯,罗寒月问她什么别人?死咯死咯!就不该开这个口。也不要她夹肉了,郑丹妮自己拿勺子捞一大勺。埋头苦吃,谁问都不理人的。好啊,张琼予果真有猫腻。
“看我热闹的时候跑挺快,吃肉也一口不落,居然还藏了秘密不说。”罗寒月抬手轻轻揪住她耳朵,“你是老实巴交招呢,还是要本小姐略动一点拳脚才肯说实话?”
“别啊。你俩我都惹不起。”
她拼命朝刘力菲挤眉弄眼,后者却直接无视,只气定神闲地给叶舒淇和李姗姗盛汤。好没义气的家伙!她咬牙切齿念这么一句。Sorry,我也很想看她热闹。刘力菲说的是实话。甚至聪明的两个人已经盲猜到那个所谓的别人,兴许正是之前闹得大伙儿天翻地覆的洪静雯。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说。郑丹妮立刻愣在原地。很好,这下罗寒月更确定那个神秘的洪静雯回来了。
“不是!你俩诈我!”郑丹妮慌了手脚,她拉住李姗姗和叶舒淇的手,叫她们一定要记住自己什么都没说!来日张琼予要是追究,务必替她证明清白!
“这事我帮不了。”李姗姗实诚地说,“我半个月才放一次假,兴许那位找你麻烦的时候只有这位能帮忙。”
“可是老师人很好。”叶舒淇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怎么就能把你吓得这么畏畏缩缩的。”
垂头丧气着,她懒怠解释那么多,只能恨恨地仰头长叹一句:“真是弱国无外交。”
“想不到你一个跑花边新闻的还挺关心时事。”李姗姗并不懂其中的门道,只是下意识感慨:“有这份心,该做很多大事啊,怎么每天就想着贴小广告被人罚款?”
下一秒,她手腕被郑丹妮又捏住。听出了门道,四人齐刷刷地盯住她。是啊,就算之前进706统统报备登记过一些东西,也不是什么都会往上写的。李姗姗怎么会知道自己老因这个被罚款?意识到也说漏了嘴,李姗姗只能低声道歉。解释是不行的,她说这也是不能讲的机密,还望几人宽宥她一下。能理解,毕竟不是个普通的来去自由的地方。兴许填报上去的东西又被细查了一通。该说不说这706还真是仔细得很,这样的小事都不放过。
“好厉害,那我们参演的每个人想,必你都清楚底细咯。”叶舒淇并不因这样的暗中调查生出厌恶的被窥视感。她觉得这就叫做事谨慎。要不这么仔细,万一出乱子怎么办啊?
“算是吧。”看她们都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李姗姗松一口气,“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我们能查到的也都是些明面上的东西。”
“只是那一天有点奇怪,你们当中有一位几乎什么都查不到,还有一位资料算少得可怜。为此,学校的人还犹豫了一阵,不知道要不要放那两位进来。”
“谁啊?”郑丹妮皱着眉问。不止是她,其余几人也面露不解。毕竟那一日在的所有人,除一个张润不太熟悉,其余的都是十分熟识的存在。她们一时都想不起有谁还是陌生的人。
“陈珂和那个...唔...杨媛媛,对,就是她们二位。”
杨媛媛身上背着桩案子,此前来路不明,能查的资料也仅限于案子和案子发生之后的东西。因她失忆,姑且算情有可原。但陈珂就奇怪了。据说是常年三点一线的生活,固定化到像被刻意安排出的。那两个小队的人查了许久,根本查无可查。人家的资料都是密密麻麻写很多,她仅三分之一张白纸便够。这世上也许真就有这么干净的人。最后,大家只能这么作评。把她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归为讨生存必须的事。可是...想起早晨那一桩同仇敌忾,李姗姗后知后觉出一点不寻常。
“陈珂练过武吗?”她问。
“不吧。”郑丹妮摇头,“她哪里是会那些的。”
“这桌上五个人,她就没挨过你和叶舒淇的打。”
“尤其是寒月啊,头回见人就把人给打地上去。”
“喝汤也堵不上你的嘴?我那是叫不打不相识!”
“那就奇怪了啊。她今儿一下把别人胳膊拧折。”
当时隔着有一定距离,李姗姗并没有看到陈珂是怎么出的手,但那小贼跑走的时候的确扶着胳膊。她自己也说不小心拧折了别人的手。这个不小心还怪有份量的。寻常人哪里能那么快准狠?就是碰运气也不一定能行。
“她今天连卦都卜了八成准,估计今儿运气格外好吧。”
罗寒月等人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也对。什么都算不准的,今儿破天荒了一回。别的事又有什么蹊跷的呢?还是吃好喝好,各自该干嘛干嘛去吧。带着满腔的疑虑过来,打着响亮的饱嗝走,还多结交一位朋友,这热闹看得一点儿不亏。她仨先回,罗寒月则主动开车送李姗姗回学校。
“我朋友她们好奇心比较强,如果有觉得冒犯的地方,你可以跟我直接说。”
“不啊,我们算互相扯平吧。”李姗姗毫不在意地说,“是我的话也会想来看一看的。”
一路闲聊着,有意把车速放慢,但奈何距离的长度总有定数。已看得见那些建筑了,还有短短一段路,李姗姗不让她把车开到校门口,说前头有盘查,不进去没必要下来接受盘问。车不开,可人却坚持要再送一段路。两人慢慢走着,还有一个转弯便到哨卡,李姗姗停下脚步看她:“我们要提前约个时间吗?”
“演一次怕你家里不尽信,以后每半个月一次的假我都来找你。”
“多演几回,他们应该就彻底不疑心了。”
“真的给你添麻烦了。”罗寒月歉疚地说,“不用你专程来,以后每一次我都直接来接你。”
“好啊。小月老给我开车,这面子不是一般大。”
“放心,答应了你的,我一定会帮到底。”
“你头发这样,回去真的不会被人笑吗?”
“就说我嫌洗着麻烦,剪短了。”她抬手撩拨几下头发,“再说又不丑,今儿见了我的,不都夸帅吗?他们笑我做什么。”
“嗯,好看的。”
对夸奖并不觉得惊讶,李姗姗反而微微一笑。她看得出罗寒月不是在哄人,而是真心实意夸她。伸出手,她和她拉勾作约定。这份“恋情”会一直延续到有一日不再被需要为止。要分别,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对方要不要拥抱一下?点头,尚勾着的尾指作为情感的连接,罗寒月笑着往后轻轻一退,李姗姗就自然而然地被她拥住。不知道该落在哪里的手显得犹豫极了,最终也只敢柔柔地轻拍她的肩膀。
“你又紧张了。”罗寒月突然笑道。
“啊?”
“你太高啦。我的耳朵贴在这儿,正正好能听见你的心跳。”
“毕竟变帅哥了,怕迷倒太多人。”嘴上这么说,但却暗中悄悄深呼吸。
在车上拥抱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被她拥着,李姗姗才发觉原来自己那么轻易就能揽她入怀。低头看去,身高差的绝对优势使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虚落在对方腰际的手悄然抚上,想了想,她问:“这会儿它平息了吗?”
“似乎没有吧。反而越来越快了。”
“可能今儿一日都太刺激了。”往后退半步,李姗姗说回去洗澡睡一觉兴许就没事了。
“是太阳的问题吗?你脸红了哎。”
“我想该是之前的牛肉汤喝多了,气血翻涌。”
“倒是有可能。”
再多叮嘱几句,罗寒月叫她要照顾好自己。背手且不住地点头,李姗姗颇像一个认真听医嘱的乖病号。目送人走到车前,再望车子一路远去,直至看不见。长松一口气,用力揉两把脸,她也知道自个儿脸庞在发烫。和肉汤的滋补不沾边,她就喝了一口。也不是太阳的问题。太阳躲阴云里压根不肯露面。这病不需要医生诊断,她太清楚自己什么毛病。又或者说,其实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子?
“又不是没抱过人,到底在害羞什么啊?”揪一根狗尾巴草,李姗姗自言自语般喃道。
自哨卡到宿舍门前,李姗姗享受了一路注目。认识的都瞧出端倪,不认得的,只当是没见过的新人入校。秉持着反正不丑,要当帅哥就帅到底的念头,她无视那些投来的异样目光直接回去。门锁打开,宿舍里的两个似乎还在睡,房间里阴暗暗的,灯还没开呢。都几点了?还不起床要等着饿死吗?开灯,好心好意叫醒两人。谁知视线一对上,那两个便大叫一声!不等人反应过来,下铺的兔狲抄起枕头就朝她面门袭来,上铺的白豹将八斤的铺盖卷往下一抛,正中脑袋且把人给罩住了。
“干什么!”刚嚷一声,她就被那两个隔了铺盖卷按着揍。
“我们还想问你干什么呢!”兔狲按着她,“这是女寝!你们男的是怎么进来的?还扒拉我俩的床!”
“你把他按住了,我立刻喊人去。”白豹要下楼叫人过来抓流氓。
“你俩就不能先看清楚我是谁吗?”好不容易从铺盖卷底下探个脑袋出来,李姗姗既生气又无可奈何,“都睡糊涂了是吧!我!李姗姗!”
听见这么一嗓子,那两个倒是暂且罢手。凑近,对着那张脸瞅了又瞅,不信邪似的又揉几把她脑袋上的头发,还真是闹剧一场。白豹忙把铺盖卷扯开,李姗姗喘着重气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归途都无事发生,偏偏回窝了挨一顿打,这叫什么事儿啊?看来扮太像也是有坏处的。
“你怎么出去一趟就变这样了?”
“难不成理发人家给你剪坏了?”
“走走走!递条子出门!咱们找那理发店去!”
“不,是我让人家剪的。”
对视一眼,那两个不吵着要去理发店了,她们现在改口要送李姗姗去看脑子。好好的头发给剪成这样,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还能是什么?脑子没问题,我这是替人解忧,舍己为人!好说歹说,室友们才肯坐下听她把今儿的奇遇娓娓道来。一桩桩事都过于离谱,讲几句就被打断一回问问细节。天哪,今儿这瞌睡真够亏的。要跟着出门去,多看多少热闹啊。可就算知了原由,她们还是觉得李姗姗假扮人家男友的事情很荒谬。奈何正主一点儿也不觉得。
“那可是小月老,扮一扮有什么关系?”
“哟哟哟~小月老~”白豹阴阳怪气地学她,“你别是被她用红线捆了吧?那么离谱的事都肯管。”
“我不跟你争辩。”李姗姗躺回自己床上,“你们早点习惯哈,我这头发一时半会儿可不会变回去。”
“多打你几回就习惯。”
“不过我在想是不是还该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李姗姗看向兔狲。
“学生证啊。”她抬手指着桌上的小本子,“就算人家爹妈查不了你。万一心血来潮要看你证件怎么办?”
是哦。差点忘了这一茬。人家这次没看纯粹是因为被她俩的出其不意乱了阵脚。下一回可没那么轻松。要知道进出必须有证件在手的,李姗姗出门不可能不带着。若问起,她拿不出写着李出这个名的证件,不就自动露馅吗?好要命的漏洞,可不能置之不理。坐起来冥思苦想一阵子,她决定做个假的出来使。兔狲说壳子和内页卡纸好弄,潜入办公室偷拿剩下的就是了,麻烦的是钢印章子。那东西可在校长办公室里呢。
“你还给她出主意?等会儿她真去偷拿,想一道挨处分吗?”
“虽然荒谬了一点,但你不觉得很好玩?”
好吧。白豹跳下床,也凑过来合计这事。不是一个德性也没法子在宿舍和平相处。说到底骨子里都是爱玩和喜欢刺激的新鲜事的。但李姗姗站了起来。她说有不必去偷也能拿到东西的法子。这倒是奇了,能有什么法子?可惜这人不开腔,只对着镜子把头发重新理好,随后便直接出门去。面面相觑着,剩的两个人都不晓得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下午约好的时间准时出现,但一进饭馆,张琼予就被等候多时的罗寒月几人摁着坐下拷问。她下意识看向郑丹妮,后者连忙摇头说不是自己告密。凑近,罗寒月嗅到她身上沾染的香水气味。可那味道也不是张琼予惯用的。哼!说吧,今儿上午跟谁在一块呢?
“你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这么关心我作甚?”
“我已经算暂且摆平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哟?你找着另一半了?”张琼予有点意外,“不愧是情圣,这么快就能解决问题。谁啊?人在哪呢?”
无事便颇为自在,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些,罗寒月将李姗姗的事说给她听。谁知这人突然笑出声,还时不时用调侃的目光瞅她几眼。刘力菲和郑丹妮尚未明悟,边上旁观的刘倩倩倒是想起来。这不就是东方情圣的爱情大作稍加改动吗?她记得的,毕竟那是头一回见面,一切事都印象深刻。
她记得那时罗寒月说自己不要这样的人,如今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来救她脱困。老天真有意思。让人在无形中早早落笔定下自己的故事。热闹虽没看着,可刘倩倩从回来的刘力菲那儿也听了全部事。这会儿再听罗寒月自己讲出来,她注意到她始终是带着笑的,比前几日苦闷的模样不知好多少倍。
但一个好了,另一个又郁闷起来。自打郑丹妮回来跟徐楚雯讲叶舒淇夸人家,某人的神色就一直闷闷的,像喝了半瓶醋。刘倩倩觉得如果不是人早走掉了,兴许这个也得跑过去凑近了好生端详端详。
“下次她再出来,你把人带过来呗。”
“你不是今儿见过了吗?”罗寒月问。
“我见了,可有的人没看着啊。”郑丹妮笑嘻嘻地看徐楚雯,“这喝醋的还惦记呢。你下回带来叫大伙儿都再认识认识。”
“谁喝醋!”徐楚雯可不承认,“我只是午觉没睡好,这会儿犯困走神。”
“你看,她怄得觉都睡不着了。”
“胡说八道!”
懒怠管这两个家伙,任她们闹去,下午的主角是张琼予,罗寒月非得把这家伙的秘密撬出来不可。奈何这人跟铜墙铁壁似的,不想说,那就是怎么都问不出东西。香水的味道的确有异,但那不是沾染的。是上午陪洪静雯收拾行李,对方拿出来有意往她身上喷的。说是味道还算不错,若喜欢下次见面给她带一瓶。出门前,那家伙还从背后抱着她,说什么这香水最大的好处就是持久留香,好让人一直回味惦记着。希望张琼予别那么快又忘了和她的约定。只当是临别前的暧昧,这会儿才终于明白,这人又是故意为之。明晓得她下午有事要见朋友,偏就暗中弄这一出。很好,又被她摆一道。暂且记下,来日重聚再好生算账。不,现在就先挖坑!勾唇微微一笑,她终于承认自己上午是去见人。而那个人的确是洪静雯没错。
“她人呢?走!带我们瞧瞧去!”罗寒月还记得上回鸡飞狗跳的乌龙事件呢。说是要找这家伙好生问问,干嘛拍那么封电报信回来折腾人。
“回南京了。”张琼予淡淡地说,“我就是送完她才过来的。”
“原来她不是这儿的人吗?那跑一趟做什么?”刘倩倩一下抓到重点,“她是特意来找你的吧?”
“是啊...”
张琼予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沮丧。两个闹别扭的也不闹了,这会儿都老实围过来听她说话。可偏偏她又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藏了不少委屈不能吐露。没见过她这样子,郑丹妮欲问,人却换个凳子往刘倩倩边上坐。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只有刘倩倩才会丝毫不作怀疑地信她。毕竟那几个上当上多了,总多个心眼。挽着人家胳膊,她用受委屈的语气说其实在那边上学时就经常被洪静雯“欺辱”。她好捉弄人,没完没了。这次“路过”是专程来瞧一眼她。本不想见的,奈何洪静雯在学校老师跟前做好人,取了她的证书带在身上。不见的话,这东西就拿不回来了。她是被威胁着去,受人一番气才回来。
“咱们这地界她还能给你气受?”罗寒月有点不信。若说还在日本,人生地不熟的,身边没个仰仗,受人折腾倒还说得过去。可这是自家地方啊,摇个电话的工夫,她们这几个不都得过去助阵。难不成这么多人还奈何不了一个洪静雯?
“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惹不起她们家。”确实没错,县官和京官怎么能比呢。她说洪静雯是个小心眼的,惹了必定一路追着不放。说是不想连累旁人,她才没有张口叫她们来。
“可我看见你给她理衣裳了。”郑丹妮也并不尽信,“瞧着不像有仇哎。”
“她把我当下人使唤惯了的。你也知道啊,我从不干这些事,不然怎么没给你理过衣裳?做也就算了,还不能不高兴,不高兴又要受她气。”
“是哦。原来是这样!”
“说出去多没面子啊,所以我不让你跟她们讲。”
瞧着生气了,嗯,张琼予晓得唬信了一个。这也是最容易的一个。
“早知道那会儿,我该下车踹她一脚!”
“太过分了。”徐楚雯也不满地开口,“家里官大了不起啊?仗势欺人!”
“下次再见这人我俩一块儿揍她。”
“好!我要拿扫帚撵她!”
前头还闹的不成样子,这下又一个鼻孔出气了。语言的艺术便是如此。她说的每一句其实都是真话,只是语气稍稍变一变,再多加一丝丝润色,听上去就是另一重含义,诱着人曲解往设好的圈套里进。即使将来识破了,又有谁能说这些是假话呢?感受这个东西没有权衡的标准。洪静雯的确耍了她,哪怕只小小的一分委屈,也是能拿出来闹一闹的。
“这么可恶的人,以后再来你一定要说。”刘倩倩开口了,她有些心疼地揽住张琼予。顺势往人肩上一靠,张口便一句还是倩倩会疼人。这下好了,她唬得人全然信了。享受被温柔抱着轻声细语哄的滋味,张琼予乐在其中根本不想撒手。仍有疑虑之处,但见倩倩信了,刘力菲也只能把话咽回去。她跟罗寒月没那么好唬弄,可此时都不好再开口。毕竟她的话明面上挑不出毛病,只是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这样的话问出来,只怕倩倩会立刻护着她,反说是她们多心。对视一眼,看在倩倩的份上,两人摇头作罢。若将来真能见一见那位洪静雯,她们必要把真相彻底挖出来。孩子气似的仍赖着撒娇,没人再质疑,张琼予晓得是大获全胜。突然的,她想洪静雯了。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重逢要几时才能实现?唉,人还是走早了,不能够马上见她挨一顿围攻。可惜啊可惜,这会儿她该到哪儿了呢?
“这位小姐,您需要喝点热水吗?”
“不必。”
“可是您连着打好几个喷嚏了。”列车员关切地问候道,“着凉就不好啦。”
“没事。”
洪静雯摆手谢绝对方的好意。莫名其妙连打几次喷嚏,可身上明明又穿得很暖和,不该是受凉的原故。默着把大衣再拢拢,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致,她想起从前听说过有人想念就会如此。谁呢?嘴角微微上扬着,在列车正驶离的这片土地上,有且只有一人会想她。
十
下
伫立窗前,曾艾佳仰望着天空无声垂下的雨帘。突然下起的大雨渐渐收敛转向安静到悄无声息的小雨。很久没下过这么安静的雨了。眼睛注视街道上快步疾走的人们,她想这究竟有什么可躲的呢?街道的尽头仍是街道,雨的终点还是雨。那么用力奔跑只是加速了濡湿和滑倒的风险。
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她感到一丝寒意。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但阴湿的氛围始终令人感觉沉重,连关节缝隙都像有冷意往里蹿。呼吸不自觉放轻,重了怕呼出太多的热气,似乎自然而然的,就令人的一切都缓和下来。
“您好。”另一位档案员站在她身后道,“东西我们已经查验过了,的确是隶属于这里的,非常感谢您提供的帮助。另外文档里记录...
下
伫立窗前,曾艾佳仰望着天空无声垂下的雨帘。突然下起的大雨渐渐收敛转向安静到悄无声息的小雨。很久没下过这么安静的雨了。眼睛注视街道上快步疾走的人们,她想这究竟有什么可躲的呢?街道的尽头仍是街道,雨的终点还是雨。那么用力奔跑只是加速了濡湿和滑倒的风险。
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她感到一丝寒意。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但阴湿的氛围始终令人感觉沉重,连关节缝隙都像有冷意往里蹿。呼吸不自觉放轻,重了怕呼出太多的热气,似乎自然而然的,就令人的一切都缓和下来。
“您好。”另一位档案员站在她身后道,“东西我们已经查验过了,的确是隶属于这里的,非常感谢您提供的帮助。另外文档里记录的是一桩陈年旧案,同真原堂并没有联系,您可以安心离开了。”
“朱怡欣呢?”
“她...她还要继续完成后面的工作,事情比较复杂,怕您这边等得太久了,所以由我先出来知会您一声。如果没别的事情,您可以先回去交差了。”
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十来秒,没说什么,拿起桌上的帽子,曾艾佳转身走出去。站在窗边一直注视她走到街对面,确认对方开车驶离了,档案员才回库房里。
坐到身边,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朱怡欣。桌上仍散放着卷宗和不少的照片,一如她走出去时的模样。犹豫着摸出手帕,可眼前人又没掉半滴泪,只漠然地盯着那些照片,此时递过去会稍显多余的。这时候该去叫龙亦瑞来,但人家早出去巡逻,寻不到人,也不好去寻。想了又想,正不知如何开口呢,朱怡欣先说话了。
“我有点不太舒服。”
“那就先回去,这些我来整理就好,假条我帮你递。”
“嗯,龙亦瑞问的话,就说我有点感冒了。”
“好,我不会提这些。”
站起来的时候腿有点乏力,朱怡欣第一次觉得库房门这么难推开。没多做任何停留,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局子大门,直到这时才发觉外面正落雨。没拿伞,不想再返回去,静立在雨中稍作等待,仍不见黄包车的身影,她只能慢慢地,慢慢地朝街道的另一头走去。
天很昏沉,薄纱般的雨幕笼罩目光所及的全部。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迫切想回家。这时的家里没有人,回去开灯坐着亦或是躺下,只是把这一处的空虚挪移到另一处而已。有人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只是把这一处强忍的苦涩又延续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里,或许就只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精疲力尽。
陈年旧案亦是被封藏的旧心伤。忽重见天日,更多的细节亦是暴露。残忍的过去并不是一句时隔多年就能淡化,它太清晰,宛如从梦里跳出的魇,只一口就能把现实和过去又全都吃进肚,薄薄的胃壁不能够见光。她永恒地被困在黑暗和潮湿的冷雨季里。
21号档案悬而未决,隔了多年亦未找到凶手,失窃的财富也没有下落。比那时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档案里多了一份屈打成招的审问记录。一点儿也不难,她轻易就在那么多的人名里找见了父母。而后,又在那厚厚的一叠照片里,发现了被特意记录下的,残忍施虐的照片。每个被莫须有的罪名抓进去的,几乎都能找到一张相。这一次很难,她并不敢直视那些痛苦不堪的脸。一张又一张往后,看得人近乎心碎。记忆总是模糊,又或者说,它只喜欢清晰定格最幸福或是遗憾的时刻。
对朱怡欣来说,这些年一直清晰着的场景,是因闹别扭而拒绝父母相送,负气独自上火车。只因父母嫌她那半吊子手工活做的香袋子丑,不肯戴上身。她甚至倔强着没朝车窗外看一眼。那是她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耍小孩子脾气,也是与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指尖顿住,到底还是寻出了。不是靠看那两张被殴得面目全非的脸,她一眼认出的是腰上系着的小布袋。
突然被什么用力拽住,失去重心的她朝后仰倒,却又被紧紧揽住。太过失魂落魄,连迎面来了车子都不甚清楚。开车的朝这边淬了一口唾沫,他模样甚是凶恶,脸上还有一道细长的疤,像是个混帮派的。扶着人,曾艾佳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辆车离去的方向。
“你怎么会在这里?”朱怡欣的声音令她回过神。
她的情况远比自己观察的糟糕,何止是脸色不好,分明像灵魂都被抽离了似的,与往日天差地别。
“巧合。”曾艾佳面不改色,“只是想再多在外面偷会儿懒,所以停车在这里眯瞌睡。”
“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是命运不放我走。刚才很危险,它希望我拽住你。”
“你在想什么?”
“没有。”朱怡欣摇摇头,“我没拦到黄包车,雨不大就散步回去好了。”
“我送你。”
“不用。”
“反正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去。”曾艾佳平静地笑着,“就当是打发时间了,我陪你走一程。这样的雨天,走一走其实很舒服。”
“你车怎么办?”
“它又不怕淋湿。”
仍是那柄黑伞,撑开它,曾艾佳朝她那边多倾斜些。说是自个儿穿得厚,濡了也不要紧。半道加入的同行者全程一句话都没再说。她只保持缄默一路相送。曾艾佳并没有探问的准备,而身旁人却一直以为她只是在找合适的时机。似乎是不满于雨中漫步的二人过于沉默。雨声渐响,不大好再硬要往前走了。主动握住手,曾艾佳领她往道路旁的石阶高处走。二人挤在一家小茶馆跟前躲雨,里头早已人满为患,心善的店家拿两张小凳出来供她们歇脚。
“这也算是雅座吧。”
曾艾佳显得很乐观,她还有心情问店家有什么茶可点?新进的茯茶要不要尝尝?没喝过,来一壶。那可要多等等,这茶不是泡的,需得耗费时间现煮了喝。时间?看一眼仍默着的朱怡欣,曾艾佳付钱让店家只管去煮。她们两个人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不过等的时候也请先随意煮一小碗姜汤来。
不多时,冒着热气的姜汤盛了出来。勺子舀一勺,抿半口,曾艾佳就皱着眉直摇头。还好只煮了一小碗,也幸亏需要这个的不是自己。接过去,但朱怡欣并不喝,只是想握着这一处温暖。两个人仍沉默着,一齐注视垂落的雨。对面的院墙上头,被打湿了毛的橘猫一脚踩滑掉进草丛。短暂的笑声后,沉默仍固执着不走。直到雨又消弱了些,朱怡欣才轻声说:
“其实你当时根本就没打算走。”
“嗯,车子里睡觉也挺舒服的。”
听上去牛头不对马嘴,可朱怡欣知道她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无论多忙都不会晾着这样给自己提供帮助的人,这才是她会做的事情。多忙都该亲自出来说一声,而不是把两个人商议的东西告知给别人。从代为转告的那一刻起,她这自以为的小聪明其实就露馅了。曾艾佳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那份文件或许不简单。
“你为什么不问我里面写了什么?”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在对方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她说:“言语是表达的一种,但也不只会有这一种。”
“你用它告诉我里头的东西和真原堂无关。但它之外,这双悲伤的眼睛在告诉我,它记录的东西跟你有关。已知道答案,我为什么还要问。”
每个人都有过去,她并不会因此感到好奇。哪怕这件事显得再扑朔迷离,除非对方自己肯讲,曾艾佳决不会主动去探问。她不喜欢秘密,因为保守秘密是件麻烦的事;她也不喜欢麻烦,只倾向于干净利落解决问题。
“不好奇又为什么要停留呢?”
“不知道。”她干脆地答着,“也许是单纯因为你吧。”
“过命的交情嘛,觉得应该留一下就留了。”
“这世界不就是这样的吗?很多事情的发生总是突然的,也许有理由,也许又没有。非要找个理由来解释的话,或许...就是命运的指引吧。”
“你需要我,它就让我出现了。”
她的语气很是轻松,像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那壶茶适时而上,倒出一杯深色的茶水,鼻尖嗅到的是一股甜味。轻一抿一口,曾艾佳露出享受的表情。这茶真不错,半分苦味不见,入口甘,回味亦是,滋味越品越醇厚。她随手给朱怡欣也倒一杯。实在不愿喝姜汤,这个也挺好的,赶紧尝一尝。甘醇的滋味入喉,心尖上的苦似乎跟着被晕开些。
就这样挨着,手捧茶杯静听雨声,抿一口又驱寒护暖,如果没有那样令人难过的记忆,这该是多惬意的一桩享受。真的有些累了,她下意识地靠向身边人的肩头。朱怡欣想,如果她现在发问,兴许自己真的会无意识地讲出口。可仍是什么都没说。
茶壶见底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歇够了的两人又重新上路。住的地方离工作的位置并不算远,又步行十五六分钟后,朱怡欣回到了楼下。就陪你到这里吧,曾艾佳说,雨停了,她也该走了。
“上去把头发稍稍擦一下吧。”朱怡欣轻声道,“你帽子落在车里,伞也只往我这边撑,再小的雨也还是润透的。”
“你真的不会再把我抓走吗?”
被她“诚惶诚恐”的表情逗笑,朱怡欣主动牵她手往楼上走。
这是曾艾佳第一次走进她的小世界。不大的房子布置得很温馨,但三个人生活该是会比较拥挤。可这样也并不意味着不好。到处塞满了东西,不空,因此也不大会觉得寂寞。身上是湿的,不好直接坐沙发,曾艾佳被引着坐到一把椅子上。拿了帕子,朱怡欣主动帮她擦头发。默着没拒绝,她只闭眼任由她摆弄。
“你是我认识的最奇怪的人。”
“嗯,很荣幸。”她仍闭着双目,“你也是我认识的,擦头发手法最温柔的人。”
轻笑一声,朱怡欣继续擦着。秋冬的雨总是阴晴不定,就在她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窗外竟又淅淅沥沥了。默着看外头,好不容易平静了一点的内心又跟着重起波澜。
“会停的。”曾艾佳突然说。
“真的会吗?”
“嗯。”她睁眼,起身走近窗户,“再漫长的雨季也总有结束的那一日。”
“可是结束以后也还是会再来。”
“但人不会总一直停在那里等,只要你有勇气在下个雨季之前离开,那它下得再凶也淋不到你,不是吗?”
双手插着兜,曾艾佳平静地看了一会儿街上,转身时却对上一双含着困惑的眼睛。也许你需要好好睡一觉。她轻声劝着。两个人之间隔着距离,雨声越来越大,甚至响起了沉闷的雷鸣。
不知是什么原因,头上的电灯忽闪两下,随后突然又灭掉。不止是这里,外头许多的房子和店铺都跟着停电。窗户透进来的光并不足够照亮什么,窗前伫立的人仍沉默地看着她。微弱的光线,涌动的黑暗里,朱怡欣有点看不清曾艾佳的面容了。
“去睡一觉吧。”缓步走近了,她再次说。
“我不敢睡。”朱怡欣的声音很弱。
“雨停之前,我不会离开。”
她抬手贴心地替默着的人作出决定。缓慢解开衣扣,曾艾佳轻易就褪下她身上那件半润湿的外套。失了温度,朱怡欣觉得有些冷,又或者说,她才发觉自己很冷。被雨润过的外套只虚假的保留着余温,更多的是往里润送冷意,舍不得脱就会一直被渗透,直至内里也潮湿了,便就真的再也感受不到暖意,只凉风轻轻一吹就会病倒。
问了房间的位置,她牵着她在昏黑的环境里摸索着过去。脑袋挨上枕头的一瞬,巨大的疲惫感霎时席卷朱怡欣的意识。翻找出了蜡烛,点亮之后,曾艾佳把那一支摇曳的光放到她能看得见的位置。终于好受一些,朱怡欣眨了一下眼睛。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莫名安心。
“曾艾佳。”
“嗯?”
“你离它太远,我看不清你了。”
“不需要看清。”她的脚步声近了,“你知道我在这里,不是吗?”
“可以握着你的手吗?”
“看来你还是想抓我。”曾艾佳轻声笑着,但朱怡欣感觉得到对方更靠近了一点。试着伸出手去,她触到了润湿的衣角。
“很湿,要生病的,你脱掉它吧。”
“我不在乎。”语气里的笑意更重了。温热的手覆上额头,曾艾佳在确定她有没有发热的迹象。
“是要我给你脱吗?像医院那次一样?”
“你没有发热,兴许睡一觉就好了。”
欲收回的手被紧握住,没有要挣脱的意思,曾艾佳站在原地不动。僵持着,但总会有人先低头。褪去大衣,她默着在她的身边躺下。那双手摸索过来,终究是如愿以偿地抱紧了。
“你身上很温暖。”
“明明是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我躺上来陪你。坐凳子上不行吗?”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有一点儿想她了。”
“原来我是替代品吗?”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你没她可恶。”
“哦?”
“她偷了我的东西。”
“有点过分了,朱怡欣。”曾艾佳忽一声笑出来,“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人呢,以为是芳心暗许之类的故事,竟然是个偷东西的毛贼。”
“你把我跟一个毛贼相提并论?”
“那人偷了你什么?”
无声笑笑,朱怡欣更贴近她一些。见她不答,曾艾佳便止了话头也不再言语。怀里的人似乎渐渐放松了。默默闭上双眼,耳朵倾听雨声,心绪跟着一道放空。蓦然想起从南京回来时,真原堂前的陈算子问一路平安否?安吗?显然不算是,甚至真的被她言中了。可仔细想想也不尽然。她说危险避不掉,受困于人。的确没躲过,可又并未受困于人。
“这样的卦不灵验才好。”
陈珂笑着说这句,像是很高兴这卦并未完全准验。
“不灵验的话,没出现的受困于人也不会再有了?”
“也许吧,但只要你不想,谁又能真正困住你呢。”
“我会知道想不想吗?”
脱口而出,但又显得很蠢,谁会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意愿呢?但现在曾艾佳又觉得这问题好像没那么蠢了。实话讲,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留下。只是隐约觉得应该如此。又或者说,没办法拒绝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并不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但偏偏就是一再心软。她很少这样,几乎不,因此百思不解。这算什么?她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难不成这个受困于人是应在朱怡欣身上?注视这怀里安睡的人,良久后,她摒弃掉杂念。她能困住自个儿什么?真是糊涂了。
深一脚浅一脚,淤泥巴积多了,越走越觉得脚下沉重,好在远远看着自家门了,刘力菲和提鱼篓的郑丹妮一鼓作气势如虎,飞跑着进小院里头去。两个出门都顶了斗笠披蓑衣,淋是淋不着,可不知怎么搞的,刘力菲脸上好些泥巴印,瞧着又像摔的又像被什么拂的。总之,她比郑丹妮看着狼狈些。
“你俩到底是去钓鱼的,还是被鱼给扯下去了啊?”
“别我俩,只她一个哦。”郑丹妮大笑着,“她取鱼钩的时候太粗暴了,被反弓弹起的肥鱼用尾巴抽了两巴掌呢!”
“哈?竟是这样?”徐楚雯跟着笑,“快指给我瞧瞧,哪条鱼干的好事?”
“没在篓子里。”瞥一眼脸怄黑了的人,郑丹妮笑得更猖狂了。
“那鱼抽她两巴掌之后就跳回湖里去啦。”
“热水倒好了,你俩都赶紧去洗洗。”
哄了两个人出去净手洗脸,厨房帘子放下了,刘倩倩才笑出声。钓鱼的被鱼抽了两嘴巴子,还叫鱼头也不回地跑了。这么好笑的乐子,谁能憋着不笑呢。不过篓子里还有六条活鱼呢,倒也算是收获颇丰。
一大早郑丹妮就提篓子和鱼竿来叫门,说瞧今儿要落雨,该挺好钓鱼的,约刘力菲一道去碰碰运气。本来不想去的,可刘倩倩和徐楚雯都叫她出去玩一玩,真落雨的话本就不一定有什么生意呢,她们能应付得了。嗯,早知道会碰上这样的事,还真不该出门去的。鱼是钓了,面子却碎了,真不知这举动到底是合算还是不合算。
“怎么就你进来了?”徐楚雯刚把鱼给倒进盆里,“她呢?”
“脸上留了鱼腥味,她说要拿肥皂好好再洗一洗。”
阵阵笑声从里头传出来,听见了,再恼也无济于事。低下头,刘力菲仍卖力洗脸。要不是郑丹妮只顾着笑,怎么会抓不住那尾鱼!搓得脸颊都红了,这人终于肯拿帕子擦脸。不知是心里记挂着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她总觉得仍有股子气味。身后的门帘掀开了,刘倩倩出来瞧瞧。看她面颊红扑扑,像个年画娃娃似的,一时没忍住就又笑起来。
“要不让郑丹妮给你拍一张。”
“拍这个做什么?”
“你把自个儿脸蛋搓得这般喜庆,拍了直接贴咱们家墙上,今年的年画娃娃就不必买了。”
“你也开我玩笑。”倒是不跟她恼,刘力菲仍疑心有味道残留。
“搓成这样怎么还会有味道。”
“你这是疑心病犯啦,我替你闻闻。”
抬手拉近距离,她细细轻嗅泛红的脸和脖颈,除了淡淡的肥皂味,旁的什么都没有。疑心病犯起来,固执得颇有些孩子气,这不是无中生有么,怄得只是自个儿。装作闻仔细些,鼻尖不经意轻触下她的面颊,随后多停留了十几秒才挪移到下个位置。兴许是太用力了,指腹摸了摸泛红的位置,刘倩倩无可奈何地说:“你自个儿的脸,下手也太狠,摸着都搓烫了。”
门帘又掀起一角,郑丹妮出来问鱼儿怎么处置?撞见二人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后她不依不饶地上前闹。
“我说你也太那个了。”
“我怎么了?”
“不就被鱼抽两嘴巴子么,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还要大人亲一口哄啊?”
“谁亲...”刘力菲瞪大眼睛,“你胡说八道!”
“我瞧见了!”郑丹妮冷哼一声,“凭什么就你能被这么哄,我今儿还差点摔一跤呢,我也要倩倩哄!”
“你真的误会了。”刘倩倩出声解释道,“我只是帮忙闻一闻她身上还有味道么。”
“哟哟哟,都快搓掉皮了,你还怕没洗干净?我来,我给你闻!”
说着话,郑丹妮当真凑过去。猛甩开手,刘力菲绝不可能让她靠近半步。听见动静,徐楚雯跟着出来凑热闹。两个皮猴子跟捉贼似的,一前一后堵人,终究是捏了一把脸才肯罢休。
“你往倩倩那儿看什么?要告状吗?”指头戳两下刘力菲的脸,徐楚雯笑着说,“哎呀,那怎么办呢,我俩可没嫂嫂护着。”
“好啦,别闹她了,赶紧处理鱼吧。”
“看!我就说吧,倩倩偏心。”郑丹妮装出心痛的模样,“看来还是我俩在她跟前晃的少了。”
“晃再多也不是你家的。”
哼一声,瞧着硬气起来的刘力菲垮着个脸进厨房去。鱼还在盆里,她抄着手审视这些挤在一起的家伙。跟着一道进来,郑丹妮说她钓的两条要拿一条给陈珂送过去。
“不是吵架了,说再也不理她了吗?”徐楚雯看着她,“怎么又想着给人家分东西。”
“她是没良心,可我是个好的。”
分不出来了随便抓吧。刘力菲把篓子递给她。大的把不住,挑一条相对小的,郑丹妮挽起袖子信心十足地伸出手。半分钟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鱼抽嘴巴子的笑话又上演一回!太滑了,把不住,用力一握反而激起鱼的斗志,生死也要赚一回骨气。
好鱼,如此真性情,这肉质肯定错不了。这么想着,徐楚雯也说要分一条。但她就聪明多了,拿了擀面杖哼哧一敲,再有骨气也动不了分毫。挨鱼打的两个面面相觑,竟是互相都再不吭声了。
“这么爱蹦,不如炸了吧。”刘力菲露出笑容。
“炸酥些,嚼着香。”
“鱼头你剁,鱼尾放着我来。”
“她俩笑得真瘆人。”徐楚雯小声嘀咕。
“别跟小孩子计较。”刘倩倩偷笑道。
不多时,罗寒月也来凑热闹。想她一道出丑,郑丹妮故意让人也去选一条。左看右看,她挑了瞧着最好动的一尾。难度不小,捞鱼是个技术活,估摸着又有热闹看,几个人都催她快些捞。想开口劝一句,但衣袖被两个委屈巴巴的人各牵一边,晃着晃着,刘倩倩心软只能依她们胡闹。
“抓个鱼有什么难的。”
对这盆鱼的凶悍程度一无所知的罗寒月开始挽袖子了。
“你悠着些,小心溅水花。”憋着笑,徐楚雯出声提醒道。
“总不能把厨房淹了。”
屏声敛气,罗寒月绕到那条鱼后边,一手在前,一手稍落后半个掌心,瞧着像武林高手要发功似的。鱼刚一游动,说是迟,那时快,她利落出手擒头拽尾。鱼儿被钳住了身子,直挺挺地绷着,全然动弹不得。瞧瞧,我就说一点儿难度没有吧。得意极了,罗寒月提溜着那尾鱼挨个向她们展示。
“我就不信了!”
“你把住那头,我捏一下试试。”
郑丹妮非要上来斗个明白。不明所以,罗寒月真稳稳把住鱼头,放手让她去捏鱼尾。刚一伸手,清脆的啪嗒声即刻响起,她的手背又被鱼尾扇一次。静几秒,最后来的人不知前景,只捧腹放声大笑。颜面尽失,郑丹妮再不肯碰那些鱼一下。晚上去到陈珂家,她抱怨自个儿被鱼痛殴一场,还落了好半天笑话。没亲眼看到这么厉害的奇观,陈珂说什么都不相信。
“唉,平白无故替你受一遭罪,你还不信我。”
“确实听着离谱嘛。”
哼一声,郑丹妮摆出不信拉倒的架子。确实不信,但这不意味着不能够说几句好话哄人。陈算子如今也是进步了。假话照旧不说,可哄人的却是信手拈来。从后头把人往怀里一搂,揉着她的手背,陈珂问这力度够不够消气?不够,捏肩捶背都得要,否则至少三日都不会理人了。成吧,笑着点头。绕到座椅前头,手往腰上一抬,她轻而易举就抱起闹别扭的人。
“你下次能不能先说一声。”突然的失重感惊得心漏半拍。
“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陈珂注视她,“你平白无故替我受罪,这么几步路怎能劳烦你自己过去。”
三步做两步往前走,她将怀里的人稳稳放到床上。问及哪里不舒服?郑丹妮如实说了几处。大抵是太忙碌累出来的。隔着衣衫,手恰到好处地拿捏那些不适的位置,淡雅的熏香使人的神经松泛下来,郑丹妮有点昏昏欲睡了。
“你今天的香是不是多用了一些?”
“嗯?被你发现了。”
“嗯...闻着比之前闻到过的要重一些,不过还是很好闻。”
“我这几日有点头痛,所以加重了香粉的剂量。”
“啊?”猛一下清醒,郑丹妮爬起来看她,“头痛?怎么回事?受凉了?”
“前些天刮风太猛了,兴许惹了寒症。我有吃药啦,你放心吧。”
光说是不信的。上手把人脑袋四处都摸一摸,郑丹妮才颇为无奈地叹气。斜眼望望墙上的祖师画像,她小声嘀咕着:“都说这么冷的天不要去摆摊了。”
陈珂不甚在意,她说郑丹妮先前送了一顶厚帽子,入秋冬以来摆摊日日都戴着的。只是那一日突降大雨又没拿伞,怕雨淋坏它,故才收了放箱子里硬撑走回来。一顶帽子有什么不得了的。郑丹妮怪她分不清轻重。光乐呵呵笑着,不答话,弄得人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再因为这样的事生病,我就把你摊子又砸一回,以后都不许摆了。”
“这么狠啊。”陈珂惊讶地说,“真原堂的人都没砸呢,你还要砸我第二回。”
“我不管。反正好赖话都说了,不听就动手。”
“放心吧,舍不得。”
“又不是我的摊子,我舍得的很!”
“我是说...我舍不得看你生气。”
嗯?懵了一瞬,郑丹妮在陈珂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但面上这人仍是诚惶诚恐的模样。指尖点肩,她躬身凑近说:“少哄我了。”
“你瞧,我们扯平了。”攥着衣角,陈珂说道,“你也不信我。”
“原来在这儿等我呢,你比我想象之中要狡猾。”
“你想象之中的我是什么样呢?”
“不告诉你。”郑丹妮挑下眉,“你这人愈发会套话了,我不上当。”
“行吧,还是继续按摩吧。”
“你手法很到位,去开个按摩医馆也许比算命强。”
“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我乐意帮忙的。”
虽觉得是在被哄,但这颗心很是受用。舒舒服服地趴着,郑丹妮任由她温热的手替自己消解疲乏。这人什么都好,可惜就是太固执了。非坚持摆那摊子也就罢了,她至今不明白对方为何总要拒绝一道同住。本是好意相邀,可从没被她那么果断拒绝过,郑丹妮有点受伤,这才好几日都没去找她。毕竟是夜半挖坟都肯去的人,怎么一提起搬离这里,就犟得什么也听不进去?
一会儿说在这处住了多年了,街坊邻居都相熟;一会儿又说这里距离真原堂更近,好方便出摊;最后又说自己平时修习要做早晚课,怕会打搅她休息,许多事都有不便。理由一套一套的,其实每个都也很有道理,但落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全都只化作一句不想同住。
“我反正作息也不规律,只要你来,咱们什么都可以商量。”
“一句话,你想跟我住还是不想?”
“这事真的不行。”
松塌下肩膀,陈珂的声音愈加微弱了。
“那我问你祖师爷去!”
走到画像跟前,郑丹妮摸出一枚硬币。若为人字头,陈珂今后就跟她走;反之,则一切作罢。不带一丝犹豫,她抛出那枚硬币又反手稳稳握住。转身看着对方,郑丹妮问她希望是哪一面?互相对视着,长久的沉默让人觉得十分压抑。紧咬着唇,陈珂低头喃道:
“非得这样不可吗?”
“你甚至都不敢说出你的愿望。”
等了那么久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郑丹妮有点失望又有点气恼。根本就没有松开手给对方看一眼结果,她直接扭头走人了。也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从前也问过,但当时被拒绝是以为互相还不熟悉。
几年的情谊积攒下来了,又看大伙儿身边都有人顾着帮着,自个儿还孑然一身,这才又生了愿望想同她一起。两个人互相有照应,还能替收入微薄的某人省一点租金。她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为难的。甚至为难到连一句准话都说不出口。且冷了好几日,这人都不晓得来找自个儿说好话。要不是今儿得了鱼,上门来瞧一眼,怕是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见得着她一面呢。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俩还吵架呢。”冷不丁的,她突然冒这么一句。
“所以今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很惊讶。”手上的动作仍继续着,陈珂轻声道,“其实我每天都有去你公寓附近,想上门道歉来着的,但怕你又提出那件事。”
“无法应承你想要的东西,那贸然登门真的好吗?”
“万一惹你更生气呢?”
“万一被你更讨厌又该怎么办?”
“每天这样想着,犹豫着,徘徊的次数多了,就更不敢去叩门。”
在陈珂小小的叹息里,有着郑丹妮从未听过的疲惫和难过。翻了个身,仰面望她,抬手握住了手腕,她缓声自语:“我也没想过你会是个胆小鬼。”
“我家楼下的素面好吃吗?”郑丹妮脱口而问。
眼神闪过一丝惊讶,想明白了什么,陈珂又垂下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一切都看在眼里,只默等着自己去叩门,但连日的希望都落空了。也对,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若非如此又怎肯还踏足这里。
“不知道。”她平静地说,“我心里想着别的,无心品尝滋味。”
“想我却不肯上来叩门。”此时郑丹妮的脸上抹去了一切表情,她声音平淡地陈述着事实。轻轻一拽,跪坐着的人一下跌扑在她身上。
“你想知道那一天的结果是什么吗?”手压着她的背,郑丹妮贴近她的耳朵问。
“我想跟你一起。”她终于吐露出这句。尽管郑丹妮猜到还有下一句,但她笑着制止对方。你祖师爷不肯放你跟我走。他小气,我运气也不够好,没法子忤逆神的意志。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困惑和失落,暗自沉思了片刻,郑丹妮悄然松开手。
“看在你是个胆小鬼的份上,我原谅你了吧。”
她仍那样默着不开口。
“难道还要我来哄你?”
“不是的。”陈珂用力摇头。甚至一反常态地,她紧紧拥住郑丹妮。像是在表达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宣泄某种情感。
“都说我原谅你了。”
哪里见过她这么不肯撒开手的样子,心肠彻底软下去,郑丹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窝在她怀里。其实这么几天早就想通了。何苦来非要勉强呢。想了就见,不也挺自由自在。为什么非得要画个圈儿套在一处了才算是陪伴?朋友么,从前即使是没有她,自己也没有成日要闹着搬去跟刘力菲一起住啊。一定是魇着了,之前才会为此闹脾气。若非要追根问底,连郑丹妮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在意?
她只记得当时是一点儿莫名的心酸在作祟。
不适的感觉像是由内里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烧灼心口。她只知道自己在意她,但不知为了什么?也许是为那双被阴郁占据的眼睛,也许是为她踟蹰的模样,也可能是为她不敢开口讲的心声。总之,那一刻是真的难过了。史无前例,她挨家挨户哭诉,朋友们不堪其扰,最终是张琼予和罗寒月给她支了一招。
“你看过捕那种超大的海鱼的吗?”张琼予笑着问道。
“在家乡那边看过。”嗯,她老家挨着南边,多的是打渔的。
“那你为什么不把陈珂看做一条有点难搞的,沉默的大鱼呢。”罗寒月试着提示她。
“怎么做?”
罗寒月继续说:“强行捕捞可能会招致祸端,鱼也是会扯人下海的。打渔的人把鱼先束缚住,而后再从四面八方向它给予刺激。久了,心甘情愿就随之上来了。”
待她说完,张琼予还展露了一个微妙的笑容:“其实你没必要这么生气,把网铺好就行,她会自己钻进去的。”
“你怎么知道?”郑丹妮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见过一个跟她差不多的人。”
“她们有时候像极了胆小鬼,看起来什么都不敢做,总是只会原地站着,一副可怜的样子。但实际上稍微给点刺激,她们慌乱起来甚至能变成另一副面孔。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出的样子。”
“而后你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张琼予仍狡黠地笑着,“她只是对跟你有关的一切谨慎过头而已。”
“你怎么听起来这么有经验?”罗寒月狐疑地盯住她,“我觉得奇奇怪怪的,不老实交代可不行。”
张琼予却更是夸张地做出了困惑的表情:“网取的法子可是情圣你提的。难不成你在不列颠还出海打渔了?”
“你在日本到底跟谁有过一腿?”
“我只给你寄过烟熏火腿、风干鱿鱼腿。”张琼予抬手比五,“五回,我给你寄了整整五回,连东西带邮费近五百块。还好意思问我跟谁有一腿,情圣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吧。”
“打住!虽然我吃了你几百块,但你学剑道和弓道的额外学费是我出的。”
“别问,问就是我跟你有一腿。”
“真是受不了你!”
罗寒月又怄着了,张琼予还是得意洋洋,郑丹妮仍不大听得明白。可是现在她好像懂得了。即使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她能从对方紧抱的姿态里察觉到不愿失去的意味。这算什么呢?这或许就是被刺激之后,终于舍得流露出的真正的样子吧。嗯,心满意足了。她环住她的腰,像一张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拢住了。
十
上
潦草的丧事刚刚结束,吊唁用的经幡都还没完全撤下,一纸开拔调令就传到了中将府。想把那一纸文书扯个稀巴烂丢到传令兵脸上,但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杨可璐再不甘心也得奉命南下。外头炮火连天,虽然此地暂未被波及,可也很难说还能太平几日,尽早撤离方为上策。
于是乎,她召集家中所有的亲兵和仆从宣布南下的事情。愿意跟着一道走的,等到地方之后一切仍是照旧,若有难舍故土的,她会多补发一个月的工钱放他们离开。
除了少部分新进的佣人,其余人都愿意随杨可璐南下。虽说旧主子杨中将在外头的名声很差,可他从不苛待家里的亲兵和仆从们。如此数十年积攒下的忠心,也绝不可能让这些人在这种时候丢...
上
潦草的丧事刚刚结束,吊唁用的经幡都还没完全撤下,一纸开拔调令就传到了中将府。想把那一纸文书扯个稀巴烂丢到传令兵脸上,但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杨可璐再不甘心也得奉命南下。外头炮火连天,虽然此地暂未被波及,可也很难说还能太平几日,尽早撤离方为上策。
于是乎,她召集家中所有的亲兵和仆从宣布南下的事情。愿意跟着一道走的,等到地方之后一切仍是照旧,若有难舍故土的,她会多补发一个月的工钱放他们离开。
除了少部分新进的佣人,其余人都愿意随杨可璐南下。虽说旧主子杨中将在外头的名声很差,可他从不苛待家里的亲兵和仆从们。如此数十年积攒下的忠心,也绝不可能让这些人在这种时候丢下杨可璐离开。何况他们的旧主是为国战死的。将军马革裹尸,全府上下与荣有焉,皆是忠义热忱之徒,怎能弃幼主于不顾?
所有人都知道战事失利的责任不在前线,而是后方的愚昧之策。今时忍辱负重离了故土去,来日未必不能再重新洗刷耻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见大伙儿心意皆定,杨可璐便给所有人一天的时间收拾行李。她嘱咐所有人把能带走的都给带走。因为她并不对外头几乎不做任何抵抗的军队抱有信心。
事情一桩一桩安排下去,能想到的几乎都做了部署。看着保险柜里厚厚的房契和底下南京各大银行的储蓄条子,杨可璐再度落泪。保险柜的最底层还有一封不知道写于何时的手信。拆开来读,上面仅一句:国之不国,上反复无信也;父为民捐躯,已全忠烈之名,吾儿不可再从军行;余生仅作一富家翁足矣。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父亲就存了为家里留后路的心思。他在南京、重庆、武汉等要地都差人置办了房产,连钱财都备下得足够充足。这些东西完全够杨可璐能安享富贵一辈子。抹干净眼泪,她把书房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好。
下人来请的时候王秭歆还静默地坐在房间里没有收拾行李。跟着去到小厅,一脸疲惫的杨可璐坐在太师椅上小憩。制止下人要叫醒她的动作,王秭歆比手势让不要吵醒好不容易眯一会儿的人。点头称是,下人退出去站到门外边候着。
屋里没有生炉子,这个季节已经有点冷手了,但杨可璐仍只穿着单薄的军衣。在她跟前慢慢地蹲下,王秭歆伸手覆上她的手背。透着寒意的触感让人不禁蹙眉,怕着凉了,犹豫三五分钟后,她轻轻拍醒对方。迷迷糊糊睁眼,看清王秭歆的脸后,杨可璐下意识往后退一些。原本是想等把事情都处理完再睡的,到底是心力交瘁没撑住。
拿出她送的小记事本,王秭歆用碳笔写下【你还好吗?】【不怎么样。】杨可璐回应着。收拾心情,她又在本子上写下【你做出决定了吗?】
看着这一句,握笔的指尖微微用力,王秭歆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倒也不是杨可璐想催促她给回复,只是调令来得突然,眼下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给人做考虑。最迟后天的早晨,她必须坐火车动身先去南京报道述职,而其余的人则是明日下午便要出发往调令上的城市去。他们要比杨可璐先去新的宅子收拾整理好一切。家里的人都被安排好了,唯独王秭歆该何去何从还没有定论。
从城外扶柩归家的那一日,杨可璐把棺椁交给管家处置,她踉跄着冒雨去了王秭歆的小院。在外面站了良久,几乎浑身都湿透了,她才推门走进去。对外面正发生着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王秭歆只惊讶她会被雨淋成这个样子。取下挂在横杆上的帕子,她抬手小心翼翼地替来人擦去脸上的水珠。那双眼睛布满血丝,还有些许的浮肿,看上去像是刚哭过一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轻轻摸了摸杨可璐的胳膊,眼神里蛮是担忧的神色。
一路硬撑着回来,看着乱作一团的家,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所有人都在神色悲戚地哀哭,太吵了,那样沉重的悲伤压得人喘不过气。说是来告知这个家的名义上的女主人死讯,但实际上更多的是想要逃避那种氛围。有那么一刻,她竟然会羡慕王秭歆的耳朵听不见。
整个中将府上也只有这里最为安静。没有慌乱,没有哭泣,更没有那种窒息的压抑。身形有些恍惚了,快撑不住的杨可璐下意识伸手抱住王秭歆。被拥住的刹那,怀里的人奉以她最激烈的反抗,像是要挣脱出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抱住那个想要推开自己的人,近乎以乞求的口吻,杨可璐含着泪呢喃道:
“不要这样对我...”
“我撑不住了...”
“就一会儿...”
挣扎的人似乎是没了力气,王秭歆没有再逃离。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杨可璐圈住自己。耗尽了心力的人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手臂也再用不上力,稍稍松缓一点儿,意识就跟着崩离,身形晃了几下,脚下一软,杨可璐昏倒在王秭歆怀里。神志完全模糊之前,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丝被紧抱的暖意。
再醒已是第三日晚上的事。高热刚退的杨可璐在暗室里醒来,从守在外面待命的管家口中得知,自她昏迷之后,府上一切事物都由太太暂时接手打理。混乱已经平息,家里大小事一应如常,作为暂时的主心骨,王秭歆把所有的问题都处理得很好。想必这是先前家中遭难之后,她被迫磨砺出了管家的本事。并且每日早中晚三次,她都会亲自过来给杨可璐喂药,再守上一阵儿才会又离开去忙别的事情。除此之外,丧仪诸事也安排下去了。总之,杨可璐尽可安心养病,外头一切都好。
听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十来分钟后,接到通知的王秭歆赶过来瞧她。估计是一路跑来的,进暗室时还喘着重气。见人果真醒了,她显得很激动,忙打手势让人去热药。一口一口慢慢喂了药,又叫大夫上门来瞧过,看见纸上写着已无大碍,王秭歆才真正放心。拧一把热巾,她坐在床边仔细地给杨可璐擦脸。
送人回来的管家在门口瞧见这一幕。虽已看了好几回了,但他仍下意识地觉得这场景有几分妻子照料病重丈夫的意味。可想起这二人的身份,登时就变了味道,简直别扭得不像话。但退一万步讲,小娘也是娘,当妈的照顾儿子又怎么不算是天经地义呢?很难想明白这位到底是把自己放在怎样的角色上去操持一切且照顾小主子的。想了很久,管家决定把这划到兄友妹恭的情形。嗯,如此便顺眼得多了。
人醒了仍要静养,故王秭歆没有留在暗室守着。她只写了一张安心养病的条子给杨可璐,之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捏着那张纸条默看许久,哑着声,杨可璐问管家这几日外头是不是非议颇多?一开始脑子没转过来,管家安慰她说自发哭灵的百姓众多,没人会非议为国捐躯的将士。摇头,杨可璐重新问:“外头是怎么说王秭歆的?”
嘶,管家这时才明白杨可璐的意思。这位年轻的太太及时把混乱止住又把家稳了下来,府上的人不必多言自是夸她好。可这些夸奖之外的,难免会惋惜她身有残疾的事。而外头么...那么多的亲兵暗哨也不是白养的。各处消息一直也都探听着。但想也知道,无外乎就是议论王秭歆年纪轻轻就要守寡。这府上本就没她的容身之地,指不定等那昏迷的少爷醒了,就会早早把人放出府去自生自灭呢。
还有人说,之前这做儿子的就传出觊觎小娘的流言。人未必会被放出去。说不定丧期一过,两人会滚到一张榻上去呢。看杨可璐脸色不好,管家忙安慰她这些话在外头统共也没流传上半日。嗯,他做主把那些口舌不干净的都敲打过了。再怎么说不过是十几岁的姑娘,这些腌臜话入耳,若是心性脆弱的还不得恼恨到一根绳子吊死。
“她有没有问你为什么有暗室的存在?”
“没问。太太是有分寸的。不该知道的,她从不主动问。”
“兴许只以为是家中防备甚严,修暗室是为多一重保障。”
“耳朵听不见也有听不见的好。”
重重叹息一声,杨可璐又昏沉地睡过去。再醒便是大好了。迈出暗室重新站到阳光下,再见到王秭歆时,她正站在金鱼池旁用鱼食逗弄那些聚集的小鱼。回眸,见来人是她,王秭歆嫣然一笑。娴静美好的模样看得人出神。不觉间,眼底也带上了笑意。
踱步到身旁,背着手,杨可璐静静地看她继续喂那些鱼。池水因活跃的鱼儿们不停地泛起波澜,水波荡漾着往外一圈圈散开,静谧又生气勃勃。看着看着,真让人心神顺畅。也想丢一点儿鱼食下去,可手一滑竟是倒了有半袋子出去。这下好了,一池子的鱼都激动起来。它们争先恐后闹得水声潺潺。哎唷!我的小少爷啊,鱼不能这么喂!下头的仆人在嚷嚷,而身边的王秭歆在捂嘴偷笑,僵在原地,杨可璐尴尬到都想直接跳下去得了。
成吧,消遣没了,那便说正事吧。把人带去书房里,也不避讳什么,杨可璐直接在纸上问她以后怎么办?是啊,父亲已经不在了。她的本意是不想再拘着这样一个无辜的人。至于别的东西自然也不会亏待。该有的补偿金会每月都按时送上,并且还会拨两个亲兵过去为她看家护院。总之,只要她想要自由,杨可璐就会放她自由。
本以为会马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可王秭歆却写需要一点儿时间考虑。说实话,杨可璐并不能明白她为何犹豫。默着想了又想,她问对方是不是觉得在本地待着不好?若是怕离开之后被人说闲话、指指点点,那自己也可以为她在别的城市重新置办一处宅院。地方由王秭歆自己挑选,往后的一应开支全由府上承担。即便是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她的表情也没有太动容,只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有亏欠就该弥补。】
【可你不欠我什么。】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到此,王秭歆就再没问过别的,只仍要再想一想。以为她拿不定主意的是留在本地还是远走高飞。杨可璐塞给对方一本地图册,让人回去多翻一翻再拿主意。理想的选择当然是离开这个伤心地重新开始嘛。
可现实很会捉弄人,王秭歆还没给答复,自个儿却也要收拾东西离开故土了。这突然的变故迫使杨可璐不得不让对方尽快拿主意。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让王秭歆再留在这城座里。考虑到后续种种,今日必须得把退路给定下来。
【留在这儿会有危险,为今之计,你只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要是拿不定主意,我陪你看地图选地方。】
把如今的困局写给她看了,杨可璐又拿出一张地图摆到桌上。说实话,人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幅员辽阔。可问题是这么大个国家竟难挑出几个太平地界。纵观全境,无一可真享太平之地,无一能安身立命之所。真是天大的讽刺。
视线在图上快速掠过,抿抿唇,王秭歆问她要去哪里?对方用碳笔圈出调令函上的城市,看过后,王秭歆也终于拿笔作出决定。看着地图上那两道重合的痕迹,杨可璐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不选更好的南京?不答,王秭歆只是沉默地注视她。半晌,迟钝的人终于明白过来,她真正的选择是什么。
【你要跟着我?】迟疑片刻,杨可璐写下这句。
【我想跟着你。】轻轻点头,王秭歆目光坚定。心中一震,杨可璐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什么?明明有摆脱的机会使自己重新开始,为什么不肯跳出去呢?
【为什么?】字迹有些乱了,杨可璐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拿起笔,王秭歆缓缓地在纸上写下她的理由:【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也再没有亲人了,到别的地方更没有朋友。你是我唯一认识的人,而且对我很好。】
【跟着你,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托着那张纸,杨可璐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是啊,离了这里,王秭歆谁也不认识。举目无亲又没有仰仗的话,即使自个儿按时供着钱,她也未必能过得称心如意。呵,这算什么呢?失了父亲的自己,不也是差不多?这倒是奇了,她跟王秭歆如今竟成彼此名义上最后的家人了。想着自己已经失去的亲人们,再看一眼端坐在跟前的人,荒诞感油然而生。
【不会后悔吗?】
【现在不会,但如果以后你对我不好的话也许会。】
【很讽刺吧,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只有彼此了。】
【应该说是庆幸还能有彼此。】看着她写下的这句话,杨可璐的心里既感动又有些泛酸。但马上她就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都要离开这里了,别的地方也不知道这家里有过什么事。正好也可以借此把王秭歆的身份改了。不如之后称作姐妹,哦...是兄妹,这样彼此也能更自在些。但是...那样一来的话又有新的问题。想到这里,她提笔把所想都写了出来。这回王秭歆答复的倒挺快。她同意了明面上一切照旧,但两人私下称兄妹的提议。
不是不想让人完全的自由,只是冷静下来发现如今并不合乎时宜。在这地界上的杨家自是地位不凡的。可南下后,不过也只是偏安一隅随时待命的棋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了豢养的亲兵之外,一道南下的还有一支隶属她父亲管辖的军队。不出意外的话,这一队认主的兵会继续由她管辖。若有人生拉拢之意,除了钱财就只有联姻的法子。可这家里万万是进不得外人的。
塞不进来人就只能往外接。若是真称兄妹啊,指不定会有人把主意打到王秭歆身上去的。若护得住倒也无事,万一护不住岂不是害人一辈子?王秭歆顶着个烈士遗孀的名头能省很多事情。一方面,家里的这些亲兵仆从不会不敬她;另一方面,可杜绝将来有人胡乱打她主意。
“可惜不会说话。”杨可璐小声嘀咕道,“我还挺想听你喊声哥哥的。”
不知怎的,王秭歆忽然用笔敲了两下桌子,似乎是在提醒她有话要写出来。这哪里能好意思写。摇摇头,杨可璐表示没什么可说的了。【既然说定了就回去收拾东西吧。你是随他们一道先走呢,还是同我一起先去南京?】
【跟你一起吧。】
【你家中那边若有想带走的,可以让管家带人陪着去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多少带些能有念想。】
【那边被糟蹋的也不剩什么东西了,我只回去取走爹妈的牌位。】
【好。我差人陪你。】
总算处理完所有事,但杨可璐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久违的,她走进家中被封起来的另一处闲置多年的院子。房间里的陈设都还和那个人离开之前一模一样。只是到处都积了不少的灰尘。随手拿起书桌上蒙尘的相框,没有擦掉那些痕迹,杨可璐低着头像是在怀念什么。一滴泪落到相框玻璃上。她苦笑着用手指抹去那处被沾湿的灰尘。那张爽朗的笑脸时隔多年又映入她的眼帘。
“混蛋...”
“我都要离开了,你怎么还不肯回家。”
“菜齐了,诸位慢用。”
把几碟菜放上桌,徐楚雯抱着托盘去清理上一桌留下的空碟子。抹布润了水仔细擦桌子,认真工作的同时,她也没忘在心里默背昨晚夜校教的书。
上次小测才堪堪勉强及格,虽然陈珂说这已经很棒,刘力菲也夸她字愈发漂亮,但这家伙仍觉得辜负每天抽空陪她温书的叶舒淇。又见刘倩倩只要有闲余便手不离书,这人跟着有样学样倒也成了只书虫。心气儿高,万不肯落下乘,她鼓足了劲儿要拿好名次呢。
埋头苦干之际,叶舒淇忽跑进店里来,身后还跟着个没见过的人。抬眸打声招呼,徐楚雯问她怎么突然从学校过来了?挽住身旁之人的手,叶舒淇笑着同她介绍今儿刚入学的转校生。时隔近大半年了,她身边的空位置终于有人坐。
从前当然也是有同桌的。叶舒淇和那个女孩相处得也很好。两人还是交心的好朋友呢。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日同桌家里有人来学校说母亲病重了,想见她最后一面。听了这话,女孩就着急忙慌地跟着走了。那时叶舒淇和一众同学还安慰她不会有什么事。一礼拜过去,同桌家里又来人了。但这一回是办退学。连教室里遗落的课本都没取,只用粗布包了那退的六块银元便兴高采烈地走了。问就是有病人吃药,家中只能有一个金贵人,供不上了。
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世道艰难,但凡有个病灾对一个小家就是毁灭性的打击。惋惜归惋惜,但这是如今每一天都在发生的,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心善的人至多也只能自掏腰包凑一凑送去,就算是全了一段同窗情谊,旁的也再管不了。
叶舒淇想尽一份心,于是打算在假期送点钱去那位家里。路是没有多远,但需去城中村的地界,那一块儿乱糟糟的,于是徐楚雯跟刘力菲请了一日的假,陪她一路同去。地方是到了,可具体在哪儿却没人晓得。一路打听着找过去,徐楚雯却觉得越听越不对劲。怎么那几个树下剥豆角的嬷嬷会问她们是不是来吃酒的?是的话已误了时辰。酒昨儿晚上就吃了。这会儿去估计只能跟着送一送。
心下生疑,她们快步往嬷嬷们指的方向去。经过巷口时,恰好一队出殡的抬着两口棺材往外走。死者为大,二人便先侧身让开路。不过这送葬的好生奇怪,怎么一点儿悲痛的神色都无,反倒是敲锣打鼓的显得怪热闹的,难不成是喜丧?默着看,后一具棺椁似乎晃得不太对劲,徐楚雯心里忽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思索片刻,她拦下叶舒淇说是先探探路便独自往那巷子深处走去。
拐过弯,她远远望见那户人家的门前挂了两盏白灯笼,上面还贴着个红囍字。心上一惊,快步走近些,刚好撞上几个从里头出来的小孩子。他们各个手里都捧着糖。
见四下无人,徐楚雯凑过去问里头在做什么?小孩子们没那么多心眼儿,张口就答说在成婚,手里是散的喜糖。以为这姐姐也是想讨糖吃,好心的孩子们还拽着她往巷子口跑,抬手指着那抬棺送葬的队伍,他们叫徐楚雯去跟领头的讨糖吃。
“那棺材里躺的是...”
“姐姐啊。”
舔着糖,小孩子说在外头念书的大姐姐一回来就病死了。家里怕她一个人太寂寞就请人办了场婚事。说罢,小孩子们舔起了掌心上晶莹剔透的糖果。他们吃糖的样子,像吸血蛭吮上血肉一样贪婪,离开的时候各个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
走出巷子,看一眼乖乖等着的叶舒淇,徐楚雯冷着脸说不必去了。追问发生了什么?看她一直不说话,有些耐不住的人儿就直接往里去了。没有劝阻,徐楚雯只叫叶舒淇别把钱给拿出去,问起来意就只说是探望。
走到门前,望着满地办丧仪才会使的东西,叶舒淇以为是同窗的母亲去世了。可听见响动走出来的妇人又瞧着没半分病态,身后跟着的男人亦是红光满面。那这些是给谁使的?
怕她一张口说漏了钱的事,徐楚雯先站出来搭话。听说是学校的同窗,那两口子显得并不热络,眼神还有几分躲闪,只随口应了几句。看他们这个态度,叶舒淇也觉得不对。想了想,她开口说是来送东西。把遗落在学校的课本拿出来,二人瞧明白了他们眼里的失望。显然,这不是他们所期待的东西。直到她们提出来要见人,那两口子才说女儿已病逝。
走时好端端的,怎的归家就没了?难过震惊之余,叶舒淇看他们的眼神满是猜疑。人没了,总能够祭拜一下吧?摇头,男人说她们来的不凑巧,人刚已被扶棺的抬走了。想到在巷口碰上的那两副棺木,叶舒淇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怎么会抬两副?”她颤着声问。
“哦,那是她丈夫。”男人的语气十分平淡,“路上有个伴才不寂寞。”
嫌这两个女学生问东问西的麻烦,再者送的是几本破书又不是钱,男人抬手就把她们都撵出去。从叶舒淇那儿支了一块大洋,环顾四周后,徐楚雯跑去敲另一户人家的门。钱在什么时候都好使。银钱响,想知道什么都行。瞥了好几眼那块银元,邻居压低了声把事情道来。原来那家的男人从前是做生意的,日子过得不错。可花花世界迷人眼,搭上几个不成器的合伙人,自是被带着成天摸牌吃酒。赌着赌着,正经楼房就变卖到只租得起这么个破落院子。
兴许是良心未泯吧,男人又跟放利钱的借了一大笔钱,想着东山再起。结果当然是很明了的,他不光没能重整旗鼓,反倒赔得更多。债主找上门来,还钱拿不出,要命更舍不得。还有什么法子能来快钱呢?嘿!想瞌睡了就有递枕头的。债主给他们指了条出路。抽了一整夜的烟,男人还是去学校把女儿骗了回来。昨儿三更,桌椅翻倒哀呼声;四更,幽夜求救闹人心;五更,万事既定可安心,今日就能送嫁亲。学校退的六块大洋外加人家给的“嫁妆钱”债总算能还上。
“听见了也不管吗?”牙都要咬碎了,叶舒淇问。
“管得了一回,难不成还能管一辈子?总比娘俩都被抵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好吧。”
像是嘲讽她的天真,邻居呵呵笑了几声。说正因为是读过洋书的,身价才高了些,否则卖了女儿还得典妻呢。残忍归残忍,但这是实话没错。徐楚雯明白哪怕是逃了这一回出来找同窗们凑钱渡过难关,救得了一次也不代表还能有下一次。兜兜转转结局还是一样。说白了,根上是烂的,怎么救都没用。
回去路上叶舒淇一句话都没说。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惹得人心疼。不知道怎么安慰,徐楚雯只能陪她在房间里枯坐。夜幕降临时,一直蜷着身子的人儿才好似活过来那般开口说话。叶舒淇问她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的?完全想不出答案,这也不是她能够理得清头绪的。只能说人各有命吧。
“那个人说我只能管得了一回。”叶舒淇抓住了徐楚雯的手腕,“难道你也会离开我吗?”
“那恐怕是不成的。”徐楚雯俯下身揉一把她的头顶,“我啊,是卖身给你的长工。我这一生一世都攥在你手里。”
“这一生我们都会在一块儿吗?”
“重逢过就没有再分开的道理。”
指尖抚过被泪水沾湿的面颊,徐楚雯温柔地哄她。感受过飘泊的人儿会更重视一份安定长久的情谊。叶舒淇的伤心是出于对以为会恒常的事物被打破的恐慌。再时过境迁啊,她骨子里仍是当初那个在逃难途中被恐惧和死亡、离散和无能为力包围着的孩子。轻轻拍着她的背,想了又想,徐楚雯忽然想到一个荒唐到极点的法子。若能成呢,这可能会是她这辈子干过最大胆的事。
于是乎,这天夜里哄着人睡下之后,翻出自己存钱的铁盒,徐楚雯拿出一半的钱揣进兜里。关盒子的时候非常迅速。嗯,再多看一眼剩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钱都会心痛到难以喘息。
月黑风高夜,徐楚雯跑去敲郑丹妮的家门。改稿子的人还没睡下,但此刻也不该有人来敲门才是。打开门,一把子钞票就那么戳到眼皮子底下,郑丹妮还以为自己累出幻觉了。再一看是徐楚雯来了,一头雾水的人问这是在干什么?
“这里的钱够抵你贴好多天小广告了。”
“所以呢?”
“我想买你两晚。不止是你,我还要买陈珂两晚。”
愣了三秒,双手抱住胳膊往后躲,郑丹妮用夸张的语气嚷道:“干什么!干什么!我郑德多可是正经人啊!”
“你到底跟谁学了些什么?”
“一个我还不够?你还要买陈珂?你怎么不把刘力菲也买两晚?”
“我怕她不肯一起呢。”
“你还要一起!”
不对劲,这话越说越荤了。徐楚雯终于听出来这家伙完全不在正调上。脸一红,她气呼呼地说:“你这到底哪里有个正经样子了?我是要请你和陈珂帮忙办事!你都在说些什么东西?”
“谁让你张口就说买两晚。”
“晚上才好出去办事...当然是两晚啊。”
好吧,原来一开始就是她会错意了。有些尴尬地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郑丹妮这才问是什么事。思及徐楚雯极少有找她们帮忙的时候,这般深夜前来必是有大事,郑丹妮决定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先直接答应下来。嗯,为姐们儿两肋插刀是人生信条!
“挖坟。”
“好。”
想也没想就马上应下了。但旋即郑丹妮露出惊恐的神情。揉两下耳朵,她不敢相信地问:“等等,你说去挖什么?”
“挖坟。”
眨眨眼睛,徐楚雯露出纯真无害的笑容。
这么荒谬的事情郑丹妮会应吗?嗯,她不会。所以这人连夜提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上刘力菲那儿扣门。披着外衫听完事情始末,当老板的没说什么,只是伸手从徐楚雯兜里抽两张票子。随后,她打着哈欠问什么时候出发?
以为是开玩笑呢,郑丹妮还让她正经些说话。谁知刘力菲却又问起了谁去叫陈珂的问题。
“不是...你来真的啊?”郑丹妮懵着看她。
“那咋了?”刘力菲一脸的无所谓,“难道你想看那女孩死也不得安宁?”
一句话就把人噎回去了。是啊,哪里忍心呢。说得好听是黄泉路上有个伴,实际上都心知肚明那是怎样一笔阴暗至极的生意。若是死后真有魂灵,她要被困束着不得安息的话,实在太过残忍了。徐楚雯想着把那棺木换个地儿埋,大抵就能助那可怜的魂灵解脱。叶舒淇也能有些许慰藉。可这事儿哪是一个人就能干的,所以她瞄上了郑丹妮和陈珂。嗯,得要算命的看看风水再挖坑嘛。
到底是不忍心。某人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但她十分后悔带徐楚雯来刘力菲这儿。她怎么就给忘了,这也是个闹起来就不管不顾的!悔哟悔哟。可已经答应上贼船了,那说服陈珂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她身上。在郑丹妮死缠烂打一整天之后,某算子终于肯拿起罗盘站到山坡上去。
墓的位置也打听好了。散墓,没人看管的。于是几人日落时分出城,而后真举着铁锹偷偷摸摸去了。当然,干这档子事是要有点胆量的。所以这几个全躲在陈珂的背后推着人家往前走。郑丹妮说这叫专业对口,她们不行的。
去到地方后,几人麻溜地就开始干活。一更挖到二更天,总算是大功告成。但直接抬棺材肯定又是不现实的。搭了个担架,她们的打算是给遗体直接抬出去埋了。那棺木和囚禁人的樊笼没什么区别不要也罢!
跳下墓坑,陈珂十分镇定地撬开那副棺木。火折子照亮了那张扭曲狰狞的脸,往下再一照,棺木内竟还有些许抓痕。心惊到无法言语,抬手阻止她们几个下来,陈珂闭上眼睛低声念了一段经。拿出块白布先盖上那张脸,再用包袱里的布继续缠裹尸身。她熟练的做着这一切,仿佛已经这样干过许多次。
“你怎么这么熟练?”看呆了的徐楚雯问。
“世道不好嘛,以前跟师父走南闯北的时候见过太多被草席一裹随便乱丢弃的可怜人。师父说为这些人收敛尸身是积阴德的事。我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多到我都不记得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可怜人。”
“神州万万里,处处皆有之。”刘力菲叹息道。
徐楚雯跳下坑和她一道挪出遗体。抬上担架,她俩先行一步去另一头的小坟包,剩下两个则把坑填回去。五更天快亮,一身尘土的四人终于把所有事都做完。回去路上,陈珂还是把棺材里的情形跟她们三个讲了。也就是说,那木笼子钉死的时候女孩还有一口气。想来当时只是太过虚弱昏过去了。也许是在出殡的路上,也有可能是下葬的时候,她在黑洞洞的棺木里醒来了,又在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被黑暗彻底吞噬。
回去等了近一个礼拜,见没传出什么要抓挖坟的之类的消息,徐楚雯才敢带着叶舒淇去祭拜。没把发现的事说出口,徐楚雯不希望叶舒淇知道这些。人该有一点能幻想的念头才可以安心过好一生。两个人给那矮矮的一方坟墓前点许多的蜡烛,走时又点两盏灯笼。这些都是徐楚雯提议的。因为她想起叶舒淇说过,那个女孩胆子很小的。她最怕的就是黑暗。
“这是张润,今儿刚转过来的。”
叶舒淇笑着把身边人介绍给徐楚雯。点点头,她也笑着跟对方打招呼。张润礼貌地伸出手,下意识要握一下,可刚抬手,徐楚雯就瞥见了自己手掌上的油污。有点尴尬地把手收回去,她默着半鞠躬就当是回礼了。
“这会儿前头人多,你带你朋友去后边坐会儿吧。”
“好!我跟你说,今儿有桩新鲜事给你们讲呢。”
“什么新鲜事儿?我先听一嘴。”
“你还记得张琼予吗?”
“那不能忘。”
“她以后就是我们老师了!”
“啊?”
别说是徐楚雯,这消息连后厨颠勺的刘力菲听完都懵了好一阵儿。怎么想都该是被家里往政坛塞吧,为什么屈尊来这儿教书啊?这不是屈尊是什么?旁人若有这资历这后台要做教书匠也该往大学堂里走。原以为张琼予在家歇了近一个月,该是在等哪里有空缺就走马上任。她怎么会做这样的决定呢?勺子怼两下菜,刘力菲摇了摇头,真是搞不懂她。
中午歇了业,关铺子门时杨媛媛也来了。这人是过来讨冰糖的。说是今儿忙上忙下累着了,自觉脑壳子有点昏沉,估计得嘴巴沾点甜味才行。看人确实不大舒服,徐楚雯和刘力菲忙搀扶她进后院休息。
从柜子里翻出一大块黄冰糖,拿擀面杖敲一块,想了想,刘力菲又敲下四块用手握着出去分给大伙儿。给刘倩倩留的最大块,但后者却叫她自己吃。刘力菲笑着把糖块递到她唇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总不好再推,刘倩倩张口含了那块糖。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吃什么糖呢?”
“不吃糖,难道要你吃苦吗?”
“跟着我,当然不能叫你再吃苦呀。”
用的是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刘力菲骄傲地挑了下眉。被逗笑了的刘倩倩刚想说点什么,边上坐着小板凳的徐楚雯却冷不丁开口道:“可是咱们中午吃了苦瓜炒蛋哎。”
静上几秒,又听得啪一声响,徐楚雯捂着被刘力菲拍过的脑袋嗷一声嚷出来。而使坏的家伙仍面不改色地笑着,拍两下衣摆上的灰,二郎腿一翘便舒舒服服挨着刘倩倩坐下。徐楚雯那一嗓子也没白叫唤。她逗得所有人都笑得肩膀直颤,倒是把那头昏的也给笑清醒了几分。杨媛媛说没想到她竟有几分治病救人的本事。手一摊,徐楚雯管她要医药费。
“干嘛?你还管我要这个?”
“你自己说我会医病的。你看你现在又精神了,那我收你的钱不是应该?”
“去去去,少扯。”
“哼,改天我跟龙亦瑞告状去。”
“切,不顶用一点儿哈!”
“你说得对。”挨着叶舒淇坐的张润小声说,“这家店真的很有趣。”
“所以才带你过来一起玩嘛。”
“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杨媛媛笑着看张润,“你今儿刚转来就交了个朋友也挺不错的。”
嗯一声,张润微微点头。早晨下车在门口见过这位,她对杨媛媛蛮有印象的。不光帮着带路还帮忙抱书去教室里面。转了那么多所学校,还是头回见这么热情的人。嗐,热情归热情,但杨媛媛会这么做,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看她太过瘦弱了。连叶舒淇都瞧着比她多几斤肉。疑心那些厚书会把人压垮,所以才主动帮了一把手。
而且这小姑娘不似旁人那般活泼,看着无精打采的,失了些朝气又内向。从办公室到教室,搭一路话,她也只回了三四句。哎唷,挺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就这么闷闷的?像那说书人讲的林黛玉似的。大抵是还不熟悉吧,兴许以后就好了。还真没想到就一上午的光景,这人跟叶舒淇玩上了。看她终于能放松的笑笑,杨媛媛生出了一点儿欣慰感。
“所以张琼予真去学校教书了?”刘力菲问她。
“啊?谁?”
看杨媛媛一脸茫然,张润小声提醒她,在办公室遇到的那位就是张琼予老师。哦!经她一提醒,忙昏头的人也算找回了这段记忆。是了,今儿除了有一个转校生,还新来一位女老师呢。
杨媛媛并不识得张琼予。只知道这人来时是坐汽车直接进学校的。两人在办公室门口打了个照面。当时张润独自在里头听教导主任说话。张琼予直接敲门进去,再过一阵儿呢,里头的人就先红着脸退出来了。问怎么回事,张润也摇头不答,只说该去领书了,麻烦她再指一趟路。
“原来那就是你们提过的张琼予啊。”
人没见过,但光荣事迹可听了不少。导致杨媛媛一直对张琼予这个人抱有强烈的好奇心。这下好了,四舍五入也算是同事。从前搁郑丹妮那儿听来的话,今儿倒是验证了一条。嗯,张琼予确实长得漂亮。光是匆匆一瞥就让人忘不掉。可惜了,美则美矣,但太美的反倒失真。这么想还是家里的那两个好。尤其是朱怡欣,她什么都占全了。
“也不知道她教书会教成什么样。”刘力菲感慨了一句,“这家伙出去一趟,回来之后更不正经了,别教一半突然又喊口号。”
“喊什么口号?”叶舒淇好奇地问。
苦笑着轻轻推她一下,刘倩倩实在不想再听见《寡妇论》的调调。刚稍一想象了下,她就险些绷不住直接笑出来。天呢!要是上着课,张琼予突然对着女学生们义正言辞地喊超爱寡妇的口号,那还不得把人家都给吓住咯!大抵是不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吧。
没挑明了说,刘力菲让叶舒淇和张润之后上课的时候直接问张琼予。为人师,当传道受业解惑。学生当众问惑,咱们那博学多才的张老师不会忍心不答的。记下这个话,叶舒淇当真预备之后问问张琼予。瞥见刘力菲在偷笑,杨媛媛感觉她在使坏。
临走前,她特意悄悄问了问口号的事。听见那句时代在进步,我超爱寡妇之后,她笑到脸差点抽筋。杨媛媛落班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这句犀利话讲给那两个听。可惜她不会挑时候,偏挑人家两个正在喝茶的时候讲。得了,顶一脸的茶叶子水,杨媛媛看龙亦瑞和朱怡欣笑得抱作一团。也不知是为她的狼狈样呢,还是为了那句口号。
“她是有点不正经。”
“嗯?什么?”
听见张润小声嘀咕了句,叶舒淇回头看她,但这人又摇头说没什么。下午的最后一节课,那位新来的张琼予老师仍未在教室里露面。打听了一下,她所主讲的课程是数学。一个几乎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会打瞌睡的困课。而这一岗位先前的老师已因参与之前的游行被抓了。报上说要被关好几年呢。空缺的岗位是由别的老师兼管着,但忙起来总不能顾得周全。如今好了,盼来了这么一个高材生,该是都能喘口气了。
讲台上的老师正捧着国文课本在句句细讲,叶舒淇则是奋笔勤书抄录。握着笔,张润亦在慢慢写着。但显然她有些心不在焉。毕竟这人书都翻错了。在上课钟响之前,她怀揣着莫名的期待一直注视门口。然而老天并不回应她的期待,走进屋子里的不是张琼予。
迟钝的人这时才想起下午根本就没有数学。课表写得很明白,张琼予只在周三和周五的上午才会走入这里。嗯,至少后日才又见得到她呢。想到这儿,心上有股子说不清的感觉,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失落,再之后就一直走神。笔尖轻轻戳着稿纸,听见鸟叫声,张润偏头看向挨着的窗户。外边的那棵梧桐树上落了几只小麻雀。看着看着,心思便跟着那几只飞鸟越出高墙。
砰砰砰。
三声不轻不重的脆响唤回游离着的张润。她懵懵地往窗户右侧看去,与站在外边的张琼予正好对上视线。指尖仍戳着玻璃,张琼予微笑着看这个被自己抓住的正走神的学生。她的反应是那么真实有趣。短短的十几秒钟,她在张润的脸上看到了错愕、慌乱、惊讶,以及一闪而过的羞怯。快跟茶馆里表演变脸的不相上下了。
她记得的。这个学生叫张润。早晨她们在办公室见过。当时觉得这个妹妹有点怕生人,想着以后要教书,总得跟学生培养感情。于是乎,张琼予直接上手捏人家脸,还笑着夸她真可爱。话音刚落,人家那张白净的小脸便立刻泛红。愣神的功夫,张润就退出去了。嗯?莫非自个儿刚捏重力了?把人家弄疼了?
“这孩子是新转来的,是有点害羞。”
哦,原来是害羞了啊。当时不确定的事,在刚刚实现交错的那一刻有了确切的答案。谈完事情本来该直接走的。但张琼予突发奇想地要留下看看这些学生。毕竟当年她和刘力菲那几个都是从这儿走出去的。以前老想体验一把当学督的滋味,今儿得了机会,当然要好好体验一下。
一间一间转过来,让她瞧见了这魂不守舍的新生。嗯,她是容易害羞。唉,看来魅力太大也会让人苦恼啊。要是今后上课这学生都不敢抬头看她可怎么办?稍一思考,张琼予走过去敲门。片刻后,张润拖着板凳走了出来。
“你知道不专心听课是要被老师处罚的吗?”
“知道...”张润的声音弱得跟幼猫似的。
“上课的时候是要专心看课本以及看老师,而不是把目光落在不该落的地方。”就那么靠着板凳坐下,张琼予拿过她手里的数学课本,“所以在这节课结束之前呢,你得站在这里一直盯着我看。”
“这就是我对你的处罚。”
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张润怔怔地又问了一遍。嗯哼,张琼予的处罚真的就是让自己在这里一直看她翻课本。这叫什么处罚?真是闻所未闻,难以置信!
“怎么?你不愿意一直看着我吗?”
她的笑容明明很温和,可张润却紧张得有点手抖。
“我是长得像什么丑八怪吓着你了吗?”张琼予轻握住她的手,“怎么会紧张成这样呢?”
“不是的。老师很漂亮。”张润支支吾吾地说,“您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是吗?哪里好看?”
这显然是答不出来的。没关系。张琼予非常大度地放开她。说不出来就是看得不够仔细。一节课的时间还长着呢。慢慢看,认真看,而后就知道答案了。指尖上移,同上午一样,张琼予笑着捏捏她的脸。
“啊...原来你害羞的样子会更可爱一点儿。”
听见这句,张润立刻往后挪了半步。才逗到这地步耳朵就红得能滴血了,张琼予晓得该见好就收。这个像含羞草一样的妹妹不经逗的,一会儿惹哭了就不好啦。处罚给了,正经事还要做呢,她默着翻看起课本。
时间管理大师张琼予一向安排周全。趁这工夫提前把课给熟悉一下;顺便纠一纠这学生不敢看自己的小毛病;下学之后,再顺路去饭馆儿瞧朋友;末了,跟着上那夜校转一转。嗯,这安排简直太完美。想到这儿,张琼予抽空看了一眼张润。不曾想,这人一对上视线就慌里慌张地躲。
“看来我这张脸还不足够吸引你。”
听起来哪里怪怪的,但张润还是鼓起勇气又朝她看。唇角微微上扬,张琼予默不作声地同她对视。当察觉到对方仍然想错开视线,她站起来慢慢凑近。抬手撑着墙壁,张琼予问:“是要这样,你才能好好看着老师吗?”
闻言,对方立刻慌乱地摇头。
“那你会乖吗?”
忙不迭点头了,但张琼予并没有放开她。咽了咽唾沫,张润才挤出一个会字。真乖。露出得逞的笑容,张琼予又摸了摸她的头。随后才坐回去继续翻课本。心跳如雷,张润试图靠深呼吸让它平息下来。然而,不被允许从张琼予身上挪移开的视线只会令那颗心添更多澎湃。
她想自己再不敢直视她了。又想那是不被允许的。默默看着,张润又想起自己明明是想再见到她的。脑海中天人交战许久,叮铃咚的下课铃声挽救了她濒临崩垮的神经。缓一口气,她终于好好地再看了一眼张琼予。与此同时,合上课本,张琼予也抬眸看她。在对方发问之前,张润抢先开口:
“对不起...”
“嗯?”
“我没有办法说出老师具体哪里好看。”
“我只是觉得能这样看着您就很满足。”
是的。再怎么纠结和难为情,张润都不能否认张琼予出现的那一刻,那颗有些失落的心变得雀跃了。
“我会很期待你之后的表现。”
“希望你以后都能好好听课。”
“是。老师。”
下黄包车,牵住刘倩倩的手往里走,这是张琼予第一次来兴民夜校。哦,也不能说是第一次吧。毕竟从前在这儿念过书,一草一木,连外头的石狮子都叫人怀念得很。只是墙上的礼义廉耻信褪了色。
改了夜校也没变太多的样子,走一步,望一处,到处都能勾起些回忆的片段。回来便听说了这档子事,可手头上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一直都不得空,所以拖到现在才能过来瞧瞧。别说,这夜校搞得还挺有模有样的。也不知道暗地里,罗寒月耗费了多少的心力。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今儿罗寒月和郑丹妮都在。刘倩倩说她们几个像约好了似的。这必然是没有的。罗寒月是按常例来看看,郑丹妮则是才从报社出来。加了一整天的班,其实都是在跑流程盖章子。繁琐得很,闹得人晕头转向的,腿都跑软了,一翻页还有好些个字要签、章要盖。好在今儿到底是跑完了,没碰上什么今日不成,明日再来之类的事。若摊上这样的,郑丹妮这会儿指不定怎么抱怨呢。
“什么采访要走这么多流程?”张琼予问。
“往城外走五里地,不是新迁来了个706军校吗?下下个礼拜要办开校仪式,我们报社走了好多层关系才要到一个名额进去呢。”
“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抢这活了。”郑丹妮叹了口气。
“哦~是有那么一回事。”
她这么一说,张琼予想起了在父亲书房里看到过的名为706的建筑图纸。名为军校,实为演兵场。而且这一所和别的还不一样,除开基础的培养之外,这一所更倾向于养就通讯和情报搜集人才。若非它有这样的特殊性,也轮不到十五局去安排迁移选址等事宜。这样的地方保密性要高,想进去当然要经过层层检查和审核才行。兴许就是看透了这事有多麻烦,那些个想躲懒的才有意让郑丹妮“抢”了活。
“对你来说也不算麻烦啊。这些不都是摇个电话来我家就能解决的事。”
“总不好次次都麻烦叔叔。”
跑了七八处地方后,郑丹妮确实想直接登门拜访,托张琼予家的势把手续一次性弄完。可转念想,人情不是这么用的,也不该老想走这便宜路,索性就继续闷头干下去。
“说起来,你又是怎么回事?”罗寒月皱着眉问,“怎么想去当老师了?”
“没什么,恰好听说有这么个空位,我就跑去咯。”捏着茶盖拂两下,张琼予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也不必这么惊讶吧。”
“我只是奇怪,因为你对这行一向不感兴趣。”
“简单来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张琼予笑着摇头,“突然想试试就去做了。活得随性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可你不是想从政吗?”
回忆起她出国之前的几人小聚,郑丹妮记得张琼予当时说待学成归国,一定要跻身仕途为国奉一己之力。那时的她们都当她是受了家庭的影响才会有这样的抱负。喝醉了的郑丹妮还靠在她肩上说:“将来你做大官走马上任,我必到场为你留影作传。万一你能流芳百世,我也跟着沾沾光。”
“无愧于心都难,还谈流芳百世呢。”
张琼予是这么笑话她爱做梦的。可郑丹妮却不依不饶地非要和她拉钩。总之,约定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下了。时过境迁,这人却改了初衷。郑丹妮不相信张琼予口中的随性,应该说她们三个都不信。
“如果往茶碗里一直倒水会怎么样?”张琼予突然问道。
“溢出来,流一地,然后我会骂你。”罗寒月抄着手说,“所以呢?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如果我不用茶碗,而是改用盆装呢?”
“一样会溢出来。”
“锅子也是,对吧?”
“谁拿锅子装这个?”
“但总要往一处装,总要如此,对吗?”张琼予盯着她俩,“看似我换了很多个容器,可仔细窥探意图仍是一样的。就结果来说,并没有什么改变。”
默着思考片刻,罗寒月迟疑地问:“你是想说,你只是换了个方式去做你当初想做的事情吗?”
“算是吧。”张琼予点了点头,“一方面,我看得出来如今和从前并无二致;另一方面,我偶尔也会听劝的。”
并无二致?大抵能猜到她的意思,可罗寒月和郑丹妮都不好开口。尤其是郑丹妮,作为一个常年在各个阶层奔走的人,她非常清楚这个社会的动向。并无二致这个词用得十分贴切。
看似处处都有所转变,甚至朝着繁华盛世去了,好歹人人都晓得自由民主科学。帝国,民国,一字之差,看似权力下移了,可仔细推敲下来,维持它运作的仍是约定俗成的旧习和上层人组成的家天下。所以就这虚伪的太平来说,这世道并没有改变,甚至从未有过改变。离家去国数载,归来仍是如此,谁看了还会有指望呢?这么一想,她们忽然就懂得了张琼予为什么改主意。她并非想做救世主,亦没有那么强烈的奉献牺牲精神做一个殉道者。此路暂且不通,换个方向也不是不行。若来日有转机,再出一份力也不迟嘛。
“不过...谁劝了你?叔叔吗?”郑丹妮想了想,“他如今兼职十五局,看到听到的比从前多太多,想来也有一番道理。”
“非也。”张琼予摇头,“他倒是想我进十五局挂职,我给推了。”
“那还有谁劝得动你?”
默着不说话,她低头轻轻吹了吹茶。可恶!把人胃口吊着算什么英雄好汉!郑丹妮不满地嚷道。我非英雄,也不想做英雄。张琼予淡淡地回应她。一杯茶饮尽了,她才肯抬眼看快急上火的郑丹妮。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了这急躁的德性?”
“我不改!”郑丹妮晃她的胳膊两下,“求你了,就解了我这好奇吧。”
“是陈珂吗?”罗寒月扶着眼镜,“虽然有点荒谬,但该不会是你去卜卦的时候算出了不好的东西就改了主意?”
“她又算不准,我怎么会去听呢。”
张琼予用无起伏的声调向她们说只是件小事,用不着一直在这上头操心。罗寒月倒是无所谓刨根问底,郑丹妮没那么善罢甘休,她别过脸独自怄气去了。反正气也气不过一日,张琼予也懒怠哄她。抬眸状若无意地往陈珂那间教室望去,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桌面,张琼予在思考两天前读过的文件里写着的东西。
一个江湖术士跟自己的朋友们走的如此近。出于谨慎的天性和一点儿别的思量,她私下叫秘书调动人手去细查了一番底细。这个陈算子无父无母,跟着道士师父落脚于此地,而后便独自一人在此摆摊。平日从未有任何欺诈之举,反倒时时被他人欺辱。除了摆摊,她便是在兴民夜校教书和白鹭书局抄书。她在本地待了这么多年,可人际上只跟郑丹妮她们有密切往来。这几乎可以说是十五局查过的,底子最干净的一个人。
她简直就是白纸一张。
至于来此之前的,两个游方道人的行踪可没那么好追究,一时半会儿难以查清。也能够明白这一点的不易,张琼予让他们不必再查了。既然她来这里这么久都是清清白白的,大抵也没什么问题。
拿着那份文件,张琼予又去找了一回陈珂。并且这一次,她还极大方地把那份文件给对方看。先是惊讶,而后又默了半天,但从头到尾这人都没有一丝要生气的样子。反倒是问她可以安心了吗?换言之,陈珂是能够理解她的行为的。不在意,只是因为对方足够直接,没有藏着掖着。何况谨慎些,本就是没有错的。郑丹妮她们有这样的朋友,怎么不算是一件好事呢?
“你不该为她们和我卜那两卦。”张琼予叹息道,“正因为你卜准了,我才对你有过分的好奇,一不小心就做过头了。”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有人上门来求,尽力一试而已。”陈珂惊讶于她的突然坦诚,同时又有些不忍,“怎么就真的准了呢...”
那时张琼予要算一遍她和洪静雯的关系会如何发展?陈珂心里直叫苦,甚至不愿意做这个生意。万一哪句话戳人心窝子了,自己这摊子又保不住啊!于是乎,她借口说前头已经算过类似的,同样的事情不能多次看算,否则会不准确的。
谁知张琼予满不在乎地让她继续算。说是打听了一下,即使是按正经规矩走,陈算子也难准一卦。不如坏一坏这规矩,兴许有不同的结果呢。好嘛,这话怪捅人心窝子的。抿了抿唇,陈珂只得为她卜算。然而这一次的卦象也明晃晃摆着情缘纠葛、无休无止的结果。默着不敢说话,陈珂已经盘算起了,要不要直接提箱子跑路。
“如何?”
“我不敢说。”
“我不会砸你摊子的。”张琼予带着笑容说,“至多不过少给你点儿钱。”
“只要不砸摊子,什么都好说。”
“所以你瞧出了什么?”
“你跟她有情缘。”
说出这句,陈珂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见人没什么反应才敢继续开口:“这份感情不会那么容易就散掉,因为她对你情根深种,万不能轻易罢手。你对她也有情意,只不过没有那么重。又或者说,你并没有完全想好怎么处理这份情。即便是到今天,你也仍在纠结这件事。”
“你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
把签筒递给对方,握着张琼予刚抽出的那支签,陈珂念道:“海角天涯望相隔,众口毁妾了此生;魑魅魍魉皆罢去,方有移山平海情。”
凶,极凶。还是第一次抽到这样的签,默着读了三四遍,强忍着心惊肉跳的感觉,陈珂开口说:“不如作罢吧。你二人的这份情难有善果...”
“这签文听上去就不太好。”
“这签是会要命的。”她重重叹息道,“既主离散又主绝境受困,还有阴曹地府的魑魅魍魉作祟,我想象不出这是怎样艰难的局面。不如就此作罢,舍了它,保全自身的好。”
到此,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张琼予一直看着那根签,像是在思索什么。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会是怎样的路呢...”这话才从她那儿轻轻叹出口。拿出两块银元放在桌上,她准备起身离开。忙叫住人,陈珂捧着两块银元请她收回去。这卦金给太多了,帮不上忙的话会受之有愧。盯着她看了一阵儿,什么都没说,张琼予直接走掉,留下陈珂独自在原地。这么丰厚的卦金该是算准了。可得钱的人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宁可张琼予说不准,之后直接拂袖而去。这样的卦,这样的签文,要真是准了,今后可怎么得了呢!
“也不算完全卜准了,但大体是对的。”
“我承认,我跟洪静雯的确有一段情。但你说情根深种么,我想并不至于。”
“也许是你不知道呢?”
“游戏一场,她不会那么糊涂。”她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口吻。
不知道说什么好,陈珂问她这次又做什么?照旧是算卦,不过这次是算别的东西。点头应下,她站起来打开箱子取龟甲和黄铜币。瞥见龟甲底下压着个绣符文的红绒布锦囊,有点好奇了,张琼予伸手拿起它。
“额...这个!”陈珂的表情顿时有点急。
“这是...青铜币?”
到底没拦住,张琼予已经打开了锦囊,里头装着三枚青铜币。倒手上把玩,她看得出这是老物件,而且品相极好。若是直接卖给那些好古的,这可价值不菲呢。难怪陈珂一看她碰这锦囊就脸色大变。估计是人家那道士师父传下来的宝贝。
“我要是你就会把这几枚都卖掉。你难道不知道就这一枚钱,至少都够换一套房了?”
“我知,但这是家师留的法器,不可随意典卖。”
“那你可要藏好了。别这么明晃晃装出来,还是放家里边吧。”
好心劝说过,张琼予捏着那只锦囊的口袋把钱币重新放回去。然而,此时意外出现了。不知怎的,明明是对准了的,偏偏一抬手,那三枚青铜币竟都掉到桌子上。愣了一瞬,她赶忙拾起它们细细察看,好在没什么事。稍微松一口气,张琼予抬头跟陈珂道歉。也许是还没缓过神,陈珂还木然地盯着钱币落地的位置看。喊了好几声呢,这人才摆手说不碍事。手握着锦囊,思绪似乎滞住了,张琼予感觉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说不上来的怪异。
“用这个卜吧。”
“哎?用这么昂贵的东西吗?”
“铜币落,一爻已出,你和它有缘,顺遂天意吧。”虽说家境富裕,可捧了近乎价值三套房产的玩意儿在手里晃,张琼予也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如芒在背。但这一次的结果么...
“喂!想什么呢?”郑丹妮推她一把。
“啊?”从沉思中回过神,张琼予看向她。
“我等半天了你都不哄我一句!”
“吃夜宵吗?”
“你请客?”
“不然呢,你有钱吗?”
“我那是还没发工资!”郑丹妮又怄上了,“等我发了钱,非得买吃的堵你这张嘴!”
“静候。”张琼予扬唇笑着,“别往家去,往学校送吧。”
“你就给我等着吧!”
抬手扶额,罗寒月说郑丹妮该改个新名儿了。不明白,她皱着眉问为什么?明儿开始叫土行孙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爱给自己挖坑的。得!某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上当了!但大话已放出,郑丹妮万不可能落这个面子。所以之后一拿到工资,这人就提溜了几大盒的点心专程去学校堵张琼予的嘴!还扬言叫她吃不完就别想走!
都已多大的人了,真跟小时候一样没半分长进。笑着摇头,张琼予把放在办公桌下头的盒子递给她。嘴上说着休想贿赂我,手却麻溜地解套着的绳子。打开看一眼,郑丹妮发出高兴极了的欢呼。
“换一台新相机吧,你那个都用多久了。”
“可是这个很贵哎。”
“你都舍得这么大手笔请我吃点心了,这个又算什么呢?”
这话听得人脸烧得慌,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欢是真喜欢,但郑丹妮把东西原模原样又装了回去。
“不喜欢吗?”
“我以后每个月给你三分之一的工钱!等够了,你再把这个给我。”
“我们之间还用讲这个?”张琼予摇了摇头,“而且这是我跟寒月、刘力菲一起买的。”
“前几天我们一道出门买东西,刚好在百货大楼那边瞧见,寒月说你那台用太久了该买个新的。三个人凑一凑就正好买咯。”
“你这三分之一的工钱,怎么好分三个人啊?”手摸了摸点心袋子,张琼予说,“有这些点心就当抵我那份钱了。你要非想凑这个份儿,就往她俩那凑吧。我这大头去了,你该是攒得很快的。”
低着脑袋,郑丹妮捧着盒子不说话。
看她两眼,张琼予扯几张纸递过去。
“我没哭。”嗯,真是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呢。
“你不许笑我。”
“我都没张嘴好吧。”
下一瞬,这人不管不顾地抱了上来。有够紧的,张琼予差点喘不过气。怪不得问谁给东西的时候那两个都不吭声。说什么她出钱最多,该亲自去送。原来是怕这一出。好吧,这回上了当,今后可再不会有第二回。
“要抱就抱,你前面嘀咕那些干嘛。找借口啊?”
“你真的就不能闭嘴吗?”
“我还要上课呢,你速战速决吧。”
“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要不我下次送你盆花?”
“干嘛?”
“眼泪多不如拿去浇花。”
“你什么都好。”握着她的肩膀,郑丹妮的手都有点抖了,“千不该万不该长这么一张会怄人的嘴!你跟寒月简直是老天爷派来怄我的!”
“寒月又怎么你了?”
“她不光跟你说了一样的话。”郑丹妮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她还真给我送了一盆!还是刘力菲哼哧哼哧给我抱来的!”
“她送了什么?”
“仙人掌!”
【古有神瑛侍者以甘露浇花,后成以一生之泪还报君恩的奇情。吾友乃天上地下十分罕见之感性异常者,最配这终年难见雨露的沙漠异花。今以情泪灌浇之,假以时日亦能得一奇情,好叫众人也跟着感天动地一回。】
嗯,随花来的还有这么一封罗寒月写的怄得死人的信。东西收下了,但她是断不肯搁家里的。最终是陈珂收留了那盆可怜兮兮的仙人掌。日日抽空照料着,还真让她浇出两朵小黄花来!
把点心往稍微平复了心情的郑丹妮跟前一推,张琼予让她重新分一分。她只要一份。其余的都拿去给朋友们吧。拿上课本,她预备要去上课了。脑中灵光一闪,郑丹妮叫人等一等。重新拿出那台相机,默默一路跟随着到教室门口。调好机器再找好角度,她在那处安安静静地等了半个小时。当太阳光倾斜的角度到达理想位置,抓住时机,郑丹妮拍下张琼予迎着光握粉笔书写的照片。她是被这台相机拍下的第一人,而它快门最后一次的颤动也是为她。
比预定抵达的时间晚了四天,黄包车停在新府邸前,跑出来接人的管家激动到念了好几声佛。是啊,晚这么长时间能不让人担心吗?接过亲兵手里的箱子,他赶忙招呼杨可璐和王秭歆往房子里进。
迟几日并不是因为遇到了麻烦,而是单纯地想多看一看南京城的模样。繁华是北边比不得的,各种新奇玩意儿琳琅满目,湖光山色也足够漂亮。六朝金粉之都,该是十分养人的。光就待了这么几日,杨可璐觉得自个儿皮肤好了不少。而且自离开北地之后,王秭歆像是终于“活”过来,整个人渐渐恢复了神采。杨可璐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别的东西。
卖花女走近了。她问俊俏的小先生要不要买一枝送给身边这位美丽非凡的小姐。看着她手中的篮子,杨可璐突然联想到了生命力。对,离开困境的王秭歆像极了那清晨刚采摘下来的,还沾着晶莹露珠的花朵,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终尽情向世人展露最清新的芬芳。她带着笑意买下最好的一束递过去,王秭歆的眼底更多几分欢喜,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小女儿家姿态。
“您二位真是登对啊。”
想说误会了,但看一眼身边人含笑的模样,杨可璐还是忍住了。也罢,误会就误会吧,反正王秭歆也听不见,不妨事的。南下的憋闷感被这几日的游山玩水消解了多半,在得见她轻松自在的模样后,杨可璐算是找到了一点儿安慰。王秭歆喜欢这里,还好她能够喜欢。这样也算是为今后要留在这地界多了一份安心接受的理由。
转了一圈新房子,杨可璐对一切事物都很满意。最令她觉得舒服的,就是这房子的位置算是闹中取静。离集市不远,什么都很方便,又跟洋人和达官显贵们聚集的区域隔着些距离,不至于抬头低头都要应酬。虽远远能瞧见那叫真原堂的洋教堂的塔尖,但离风光秀丽的翠柳湖以及大戏院都很近。平日若是闷了,带王秭歆出去散步、看戏也算有较近的好去处。哦,看戏便免了吧。也不知道这地界杂耍班子多不多?耳朵听不了,那看看卖力气的热闹总能行。
“有!我专程花了一日的时间把这地界都摸了一遍。对了,咱们府上周边好些个书店呢。太太要是喜欢,平时也可以多买些书回来看看。”
听见问起卖艺杂耍的,管家立刻便懂杨可璐的心思。这家里需要被顾及的人已不止她一个,王秭歆的方方面面也同样要周全。
“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人上门拜访吗?”
“有是有。不过是送请柬的。”
“怎么有两张?”
“哦,那人来时问门房如今府上谁当家?底下的人不知事儿,说是全由太太作主。人家因此就留了两张帖。兴许是想您带着太太一起去吧。”
跑去书房把请柬信取来,管家说这是昨日城外头的706军校送来的。那边的意思是既然杨家带了部队南下,两处驻兵的位置又隔得近,往后少不了要多往来。借着下周的开校典礼能让双方互相多熟悉熟悉也是件好事情。的确,这人情世故的东西是避不开的。点头应下,杨可璐让管家记得到时候提醒她。至于王秭歆去不去么,一切都看她自己吧。
“我觉着咱们太太还是不去的好。”
“为什么?你探听到了什么?”
“那倒不是。”管家露出纠结的表情,“若是出门逛倒无所谓的。可这样的场合真带她同去,您该如何自处呢?这不得当着那么多人演孝顺儿子?旁的先不提,光是这一条您真受得了吗?”
抿着唇,杨可璐也露出纠结的神情。一想到那些人会用何等怪异的眼光注视她们两个,这心里真有点打退堂鼓了。可仔细想想演半日孝顺儿子,其实说到底也没那么丢脸面。
何况按照原来的打算,本就也要寻个机会展示一下这段别扭的“母子关系”。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罢了,问问王秭歆怎么想。若是她肯去呢,那自个儿就咬牙忍一回。送上门的机会,不要白不要呢!把参加典礼的事写给对方看,杨可璐问:
【你想去这个吗?】
【可是我应该看不懂的。】
【不需要看得懂,往那儿一坐,吃吃喝喝再偷偷打打瞌睡便混完了。】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握着笔,王秭歆看了她好几眼。末了,她落笔写【也就是说,真去的话,你要喊我半日的妈?】
嗯...虽不想承认,但仍默着点头了。她这个不情愿的样子过于明显,王秭歆低头偷笑一声。点点头,她同意一起去参加典礼。早晚都有这一日的,宜早不宜迟。不过么...
【我没猜错的话,从进这家门的第一日到现在,你该一声都没正经叫过我。这样出门难免仓促怕漏了破绽。不如从今天起,你先多叫几声练一练,免得一张口就忍不住笑。】
【来,喊一声听听。】
“你...你听不见还让我喊什么!”
看她一直憋着笑,杨可璐有点窘了。这人该不会是想看自己出洋相才答应去吧?不不不,应该不至于。对着这张脸,她是真难以启齿喊出那么个称谓。但不得不说王秭歆也有几分道理。总不能在外头一声都不吭吧?几欲张口又生生咬牙切齿咽回去,这纠结万分的模样真逗得人发笑。好半天,杨可璐终于硬挤出了一声妈。眼睛捕捉到了她唇微妙的变动,王秭歆笑着抬手摸两把她的脸。这人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看上去真跟在哄别扭儿子似的。别过脸去,杨可璐不肯让她再碰。嗯,这样更像了。
上午下课后,教导主任拦下了正准备回家休息的张琼予。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商议,可进办公室了,女人又只沏茶让她先喝着。学生时代就知道这人的德性。若不直接说呢,便是有为难的大事要求别人;直接说吧,又喜欢咄咄逼人下命令。端着杯子嗅了嗅,又轻抿一口,张琼予尝得出来这应是抠门精的压箱底好茶。嚯,顿时有了一丝兴趣,她笑着主动发问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整理好思路,主任把那一桩所谓大事细细道来。听罢,皱起了眉,她随即又开口说:
“我竟不知道这当老师的,如今还要排戏演了。”
“难不成工资里还有一份是兼职戏子的?”
“不止咱们学校,隔壁那两所也得出节目去呢。”
“军校的典礼,咱们跟着凑什么热闹呢?”
“教育局那边的意思是显得军、民、学三界和乐,瞧着氛围好嘛。”主任谄媚地笑着,“这其他的老师岁数都不小了,哪里筹备得了这种事情。再者,她们大多只会些书本上的东西,没什么拿得出手技艺。”
“你是年轻人又见过大世面,总该比她们会弄一些。至于人手么,只要不影响正常的教学进度,学校的职员和学生都可供你差遣。”
“干不了。”张琼予直白地拒绝,“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我拿得出手的东西,他们受不住吓。”
是呢,总不能让她别着刀去,再随机挑选一位幸运观众上来顶个苹果等着挨刀。那些人未必有洪静雯玩得起。而且所谓的自由调度人手,不过也是一纸空话罢了。统共这学校就这么些老师,能出得了力的更是少之又少,喊来也是光杵着干不了什么实事。这样的人,她拿来干嘛呢?学生么,她才教这么些日子的书,哪里就晓得谁能干点什么?一个一个摸排也需要时间不是吗?何况距离典礼也没多少天了。时间紧、任务又重,稍一想想就不会蹚浑水的。
“那...那咱们如果也从公账出钱,请外头的来帮忙呢?”
“也?这么说那两所就是这么干的咯?”
敢情老狐狸搁这儿等着呢。原本想占便宜分文不出,让自己去想法子搞定,眼下请不动了才只能说实话。可这也不是完全之策。若都这么请外边的,无外乎就是喊戏班子顶一顶。但这样一来,所谓的三界和乐不成了一纸空谈?人家那边脸面过不去,难保之后不生事啊。外援得有,但绝不能真请那些人。并且女校如今的局面很被动。第一个请的尚有余地,后来的,直接就可以视作下面子。而今俩家皆走前头,她们要再是如此,只怕不好跟上头交差啊。
怪不得找自个儿呢。冷哼一声,张琼予知道她看上的是自家的背景。沉思一阵儿,她开口问这节目有没有什么硬性要求?天爷!有人肯干就不错了,还要求什么呢?只要能演!什么都行!
“公中能出多少账?”
“二十块!随你怎么使!”
哟,着急了才知道下本钱啊。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张琼予并不像要松口。正准备再劝劝呢,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主任让外边的人先进来。一身常服的杨媛媛推门而入。见人回来了,主任赶忙问她有没有打听到那两所找的什么班子?要演什么节目?
“咱们这儿的保安也能当探子使吗?”
惊讶地看着她俩,张琼予实在没想到主任能做到这份上。虽然连去办事的杨媛媛都觉得这有些荒唐,但还是老实巴交地去打听了。班子是差不离的那种,节目都是跟行军打仗有关的戏。想了想到时候的场景,那得多无聊啊,张琼予忍不住摇头。
“别人都走捷径了,那咱们演什么啊?”杨媛媛问她俩。
“全凭她安排。”把封好的二十块大洋往桌上一放,主任又说了不少的好话。真不想干这个,就张琼予而言,直接甩手走人也不是不行。但求到这份上,她如果真还那样子,恐怕要结仇的。怕倒是不必怕,可有些事没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想了一想,她心中很快便有了主意。
“当真演什么都行?哪怕我排一出笑话也成?”
“有比没有的好。”
笑话当然说不过去。可这是张琼予排的节目,谁能说个不字?纵使再不好,也没人能直白的计较啊。毕竟人家背后有人呢。哪里怕这些事呢。
“成吧。”
“人选我就要班上的张润、叶舒淇。至于职员么...”张琼予看向旁边的杨媛媛,“她就挺好的,我要了。”
“我哪成啊!”
“你上饭馆找徐楚雯去吧,她爱没事哼两句。”
都能当探子了,这演员应该也不是问题。其实这两活计是差不多的。探子是找线索,演员是按照既定的东西把线索演出来。干得来前头就能无师自通后头。拍拍肩膀,张琼予表示一直觉得她是个热忱又聪明的人。只要肯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还是头回听见有人夸自个儿聪明,杨媛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对上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没捱过一分钟,她就点头应下。
“但咱们几个够吗?”
“人家那边十好几个人呢。咱就几个人是不是显得没人啊?”
“谁说咱们没人的。”
张琼予伸手握住那管子钱。
“走,我们找外援去。”
八日后的上午,身着军服的杨可璐手持请柬和王秭歆一道进入706的大门。说是可以自由参观,实际上大半个校区都立着禁止进入的牌子。所谓的自由只局限在礼堂和外侧空空的训场。从地上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来,用以训练的很多东西都被有意拆掉藏起来了。看得出来校方有多谨慎,可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真要如此,又大张旗鼓请这么多人来做什么?问及学生们何在?校长说他们都还在楼里受训。王秭歆好奇地打量周围的所有。见对方有兴趣,杨可璐便有意放慢步伐陪着慢慢走。从手提包里拿出纸和笔,两人开始了属于她们的“默聊”
王秭歆好奇杨可璐有没有读过这样的学校?摇摇头,她告诉对方自己的教习先生都是直接上门来教。“身体太差了”这样的理由一用就是好多年。严格来说在被父亲带去军营之前,她几乎没怎么去过外面。不自由的时候想自由,如今再没人可约束了,又偶尔会想要回到从前。人的本质是矛盾,是盼着前头的,却又在频频回头。
【如果不从军,你有想干的别的事情吗?】
这倒是把人问住了。摇摇头,杨可璐给不了答案。这不是她会去畅想的事,也不该去想。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定好了,想改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倒不如一直下去的好。
【那不是一直都被困住吗?】
【这世上哪有完全的自由。】笑了笑,杨可璐陪她继续往前走。
参观者们走上一圈后就被带到礼堂附近。瞧客人们都十分熟络地聊着天,杨可璐想兴许宾客里唯二的生面孔就是她俩。一位一位问候过来,穿中山服的男人终于走到了杨可璐面前。校长与她客气寒暄后,又朝王秭歆礼貌地伸出手。握是握了,但她并没有回应男人的问候。看对方一脸茫然的样子,愣了下,他轻声对杨可璐说:“若这位小姐有任何不适,本校的医务室可以先帮着看看。”
“她耳朵听不见也不能说话。”杨可璐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没什么事,您不必太费心。”
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男人忍住了探问的念头。这是人家的痛处,还是不多谈的好。只是送请柬的回来说,这杨家应该是杨可璐和她母亲一起出席。怎么那位太太又不来了呢?莫非是刚南迁过来,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不大好才让小女儿和兄长一起出门?想到这里,男人又真诚地问杨可璐家中母亲是否身体抱恙?若需要名医,他可帮着引荐。南方多良医,说不定她妹妹这哑疾也能够治呢。
来了!终于问到这题了!暗中深呼吸几下,她努力保持着平静,用最淡然的语气说:“家母不是正在您面前吗。”
“您说什么?”男人彻底愣住了。
“我杨家只有男儿郎,从没有女孩。”手停在半空对着王秭歆,她朗声道:“这位便是家母。我父亲出事之前和她成了婚。他虽走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仍得要尽孝奉养她。”
“我在东北也听说过南方多良医。母亲这病是高热贻误所致,若这边有能治这方面的好医生还请您能引荐一下。若真的能治愈,我必有重谢。”
男人默着不知如何开口,而周围的宾客也全听见了这话。大伙儿纷纷朝王秭歆看去。谁能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竟是个聋哑的,且年纪轻轻就成了遗孀,还白得这么大个儿子。天哪,这两人瞧着那么登对,还以为是哪位年轻的军官带了夫人一起来的,再不济也有可能是兄妹,谁会想到这二人竟是母子!
虽然也不是没见过老夫少妻的。可通常做子女的不会把这么尴尬的人带出来招摇过市,还如此堂而皇之的当众介绍。这杨家有够怪的,老子生前讨小老婆讨个残疾的,儿子的所作所为更不似正常人。还是少往来吧,这一家怕是遗传失心疯。
“我一定帮着留意。”
“若有合适的医生,再派人来府上知会。”
“时间差不多了,诸位还是进礼堂观礼吧。”
即使身处舆论中心的人听不见,男人也出言暗中止住那些议论声。杨可璐说得足够情真意切,看不出有半分作假。比起身份之类的,男人感受得到这人更在乎自个儿小妈的病情。听见议论声时,她的表情虽是平静,可眼底却透着冷意,还侧出半个身子把人护身后。她对那些人的不满是清晰可见的。
在心底啧啧称奇,本就有结交之意,他愿意卖人情帮止了那些声音。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再好奇也该点到为止,一直说个什么呢?就算听着荒唐,可仔细琢磨下来,这难道不足以彰显杨家算是极有信义的吗?真要换了在场的这些。只怕老父一去,这可怜的人就被扫地出门自生自灭。能做到这个地步,反倒令人敬佩。不管别人怎么想,男人对杨家多几分好感。大抵都是拿命搏前程的,总是更易互相体谅。不过...这里的风波止住了,另一处,这会儿该是炸开锅了吧?
“这算什么啊!”
“就是啊!”
“这不就是大伙儿都错了吗?”
把笔重重一摔,摘下耳机,好些人哀嚎起来。一屋子人看上去都愁云惨淡,只有最末靠墙坐着的那个还有心情吃饼干。清脆的咀嚼声在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吃东西不要吧唧嘴!”
说了也没用,瞥一眼角落的人,人家还戴着耳机呢,完全听不见。站起往跟前走过去,敲两下桌子,像只小仓鼠似的,嘴塞得满满的家伙才茫然地转头看她。把没吃完的饼干举起来,还慢慢嚼东西的人示意对方自己拿。有点无语,她抬手摘掉她的耳机,“就算这次你抽签抽到的行动代号是花栗鼠,你也不能天天就真跟那什么似的这么吃吧!”
“李姗姗!这玩意儿有那么好吃吗?”
“椒盐咸口的,我觉得还可以,但南京人多半吃不惯。”
李姗姗好似做问答题似的,说得一脸真诚。末了,还从背包又摸出一包红糖小麻花往同学手里塞。这是甜口的。她笑着说。
“还有心情吃!”
“冷静一点儿啦,兔狲。”
啪一巴掌呼人后脑勺上,代号为兔狲的同学气呼呼地说:“咱们今儿的临时测验全都要挂科啦!天杀的,要罚十公里的夜行拉练呢!”
“反正大家一起。”李姗姗揉着脑袋,“再说了,这么重磅的消息谁想得到啊?监听器传回来的声音你们又不是没听见。咱们校长都听沉默了,指不定这罚不用挨呢。”
“想得美。”另一个代号白豹的拖凳子过来坐下,“任何遗漏的细节都可能使情报作废。咱们时时刻刻都要万无一失。哪怕错了一点儿,这罚都是挨定了!”
“我真想给那姓杨的一巴掌。”怄归怄,兔狲拆开那包小麻花,“咱们前几天才刚拉练完,我腿都还没缓过来呢!”
“一巴掌就算了吧。”李姗姗说,“我觉得这个杨可璐人还挺好的。今儿来学校的这些贵人里头,不也有人家里有小老婆么?他们天天藏的跟个什么似的,连口自由的空气都不给人透透,更别提像这样子带出来了。”
“我听说从前那些养小妾的大户人家都是用院子给人关着。这一辈子兴许都在里头了。跟坐牢有什么分别啊?虽然这两人的关系荒唐了些,可有这份放人自由的心,确实胜过很多人了。”说完,白豹抬手管李姗姗要了一块饼干。嚼吧嚼吧,嗯,还挺不错。没想到嘉兴来的倒是能吃得惯。
“反正都要挨罚了,就别苦着个脸了。”
嘿嘿一笑,李姗姗问她们好不好奇那两位长什么样子?还用说么?六十几号人全都得挨罚。当然是都会想看一看的。嗯,杨可璐还不知道她“得罪”了这么多人。客人们已经进礼堂了。这意味着706—1、706—2、706—3三支小组的临时特训画上句号。
关掉所有的接收设备,同时校表后,再整理着装。他们要按照既定的路线,回收散落在外的设备并按时进入礼堂。化整为零,三支队伍的人手呈网状散开。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从学校的各个角落回收设备。清点完毕后,统一收归,再集体前往礼堂。
通讯科的坐席在右手边靠后的区域。李姗姗落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小型望远镜寻找杨可璐二人的身影。不止她,另外那些都在左顾右盼地找人呢。其余宾客的照片都贴在那间训练室的墙上。这是请柬发出去之后,二、三两支小队外出搜集回来的情报。人人都有,唯独漏了杨可璐二人的。也不是有意漏掉,而是人家两个根本就不在家,刚好错过。当时那两组做出的判断是未必会来,于是就没有再继续蹲守拍照。失策,这还真是重大的失误啊!这么想想十公里的拉练罚的一点儿也不冤枉。
镜头慢慢游移,在前头第三排靠左的位置,李姗姗终于发现了目标。嚯,原来这么年轻吗?还以为是个中年人呢。北边的军功这么好挣?哦,差不多吧。那边如今算是前线。而且搜集的资料上说这人承袭了亡父留下的兵,如今领的职务自然不会低。像是感觉到了被窥视,镜头里的人似乎要往后看。赶忙收起东西,李姗姗挺直了腰板坐着。
可那些看稀奇的还在盯着人家。不知道这群人在做什么,杨可璐皱着眉收回视线。她是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没成想一回头差点吓出一身冷汗。那么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任谁都会觉得怪吧?何况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生兵们的眼里透着怒意,像自个儿得罪了他们似的。注意到杨可璐的表情不太自然,王秭歆也朝她刚注目过的方向看去。与之全然不同,她只在那些人的脸上看到了惊讶。
【这里竟还有女孩子?】
虽只有区区十数人,也足够令王秭歆感到诧异。在这个仍主张男外女内的时代,尤其跟军字沾边,通常女性扯不上太大的关系。扯也无外乎是后勤之内的。南边的确是开放些,连街上的巡警都还有女人呢。
【这学校的学生都是军属,普通人进不来,军人家庭教养子女不会那么迂腐。最后才来的这些学生兵应该就是专门搞通讯的,他们主战后方有女性也没多大问题。】
【是错觉吗?他们怎么老盯着我们两个看?】
抬头瞥一眼,杨可璐很确定这不是错觉。她看到了有个拿单筒望远镜的。收的速度再快又怎么样呢?还不是给人撞见。冷冷横他们一眼,她让王秭歆不用在意。这些无聊的家伙爱看就看吧。随手端起茶杯,杨可璐刚含了一口,旁边就又递过本子。
【那拿望远镜的好像是盯你的,她不会是瞧上你了吧?】
一不留神就呛着了。杨可璐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动静过大,惊动了周围的人全都看向她。悄悄又举起望远镜,李姗姗也好奇这人是怎么了?总不能茶叶过敏吧?
“姓杨的咳成这样该不会是被咱们的杀气镇住了吧?”兔狲啧啧两声,“这男的怎么这么怂?”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这玩意带着?”白豹不解地问,“你这样也太明显了吧。”
放下望远镜,李姗姗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今儿不是还有表演看吗?咱们通讯科的坐这么远,人家那些理论兵都在前头,不拿工具还看得着什么?”
“这能有什么可看的。”
“不是说,还有县里的学校出节目么?万一有好玩的呢。”
流程无外乎就那些。常规的发言致辞,亮旗奏乐,再接着就是表演。这些活动真是在哪里都一样。前头是耳朵饱受折磨,后头兴许是视觉听觉双重折磨。悄悄打了个哈欠,杨可璐问王秭歆困不困?对方回了一句【想想结束之后吃什么。】听不见就是好,还能专心想这个呢。冗长的论调听了近四十分钟,好不容熬过,之后的节目总算可以上了。但这对王秭歆没有任何区别。她仍是端坐着注目台上,一副很专注的模样。实际上这脑子里不知道过了多少道菜。
听报幕的讲节目似乎有五个。前四个都是唱戏唱曲儿的,看下来没什么新意。喜欢的当然热烈鼓掌,兴致缺缺的只想睡觉。杨可璐属于另一种,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有点后悔带王秭歆来。她不知道一个丧失了听力的人,望着台上的这些时会想什么?周遭的一切热闹都与她无关。有的只是恒常的宁静,再好的戏也唱不进她的耳。她像一个专注极了的欣赏者,但实际上却只是空洞的旁观者。最后一个节目快开始了,但杨可璐没空去看台上,她起身走出礼堂想独自静一静。
“下面有请县立女子中学代表上台。”
“她们的节目是喜剧新编《神请将军诛妖邪,小月老乱点鸳鸯》”
虽不大能听懂这是个什么节目,但底下的观众还是很给面子的鼓掌。从来只听人请神,哪里有神求人的时候?下身都快坐酸了的李姗姗终于有了兴致。举起望远镜,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台子。
躲在幕布后边,穿着保安制服的杨媛媛有点怯场了。回头看一眼疯狂给她竖大拇指的家伙们,一咬牙,她硬着头皮迈步走出去。谁料这木地板上有前头演杂技的不慎留下的松子油。呲溜一声,她直挺挺地摔了个仰面朝天。台上台下都静了。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爆笑,接二连三的,大多数人都笑起来。他们全以为这也是表演的一环。
一上来就出这么大的差错,躲在后面看的其余人都有点慌了。想了几秒,把手里的拂尘一甩,穿道袍的陈珂直接跑出去扶人。
“这位壮士!”
搀杨媛媛起来,她嘴里说着临时想的词:“我在后头瞧见了,你怎么突然平地摔大跤?道士我观你印堂发黑,该是遭了邪祟。消灾去病符,一百八一张,你要不要来一份啊?”
“什么歪门邪道的东西。”杨媛媛佯怒推开她,“我是一个保安靠一身正气守卫学校平安。刚才只是个意外,你这算子少唬人了。一百八一张,白送我都不要呢!”
“可是我观此地当真乌烟瘴气,你真的不怕?”
“不怕!”
“那我便去也。”
场子救完了,陈珂想赶紧下去,因为还没到她该上的时候呢。往回一转身,还是那块地儿,兴许是太着急的原故,她竟也一脚踩滑了!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杨媛媛伸出手去拽她。两人一道又摔个扑通!
台下笑得有多大声,台上的两个就有多想找根裤腰带吊一吊。瞥见幕布后的郑丹妮和刘力菲焦急万分地打手势,陈珂只能又急中生智道:“壮士!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瞧我二人皆在此处绊了跟头,说明此地必有怪异!总不能是你我都脑子不好吧?”
“是极是极!”
从地上爬起来后,杨媛媛装作避之不及的模样拽着陈珂往旁边狠狠挪了一大截。没法子,已经这样了,将错就错吧!摸出一张黄符,陈珂又向杨媛媛推销起来。按照郑丹妮和刘力菲写的剧本,这符本就该是无用的。
想了下台词,杨媛媛皱着眉说:“你身上刚揣着这么一张都还摔那么惨。可见这玩意儿不顶用!”
“不是我的符不顶用,而是你这地方的妖邪太厉害,需要请上仙助阵才能镇得住它!”
“谁在这儿胡说八道!”
背着手,戴灰白假发的张琼予走出来。她脸上画了许多的皱纹,拄着拐杖,佝了背,瞧着真像个六七十的老太。抬手敬礼,杨媛媛忙喊张校长好!而后,她又特意上前假装搀扶,带人绕开那处。握住拐杖,张琼予像扫地似的往陈珂脚底下挥。哎唷一声,穿道袍的边蹦边退,倒有几分杂耍的意思。
“你这人好没礼貌!”
“扫你这封建余孽,不需要有礼。”
端着拐杖假装往旁边一指,张琼予说:“睁你的眼瞧瞧,我们学校右边可是方圆百里最灵的寺庙。左边是龙将军的府邸。将军威武堂堂镇八方!什么妖邪敢在此处作祟?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校长哟,请你也睁眼瞧瞧。”陈珂也装作一指,“您这旁边的是月老庙!专业不对口呢。”
两手一摊,她侧身又对着台下的人说:“看热闹的诸位可听过月老管这些闲事的?”
话音刚落,沉迷节目的李姗姗立刻朗声答没听过!谢天谢地有人肯应一声,陈珂朝她挥下拂尘,而后便继续说台词。妖邪不除不得安宁。今儿只是摔跤,明儿恐怕就会身首异处。像是被吓着了,手颤抖着,张琼予呵着气道:“怪不得我这学校的学生一天到晚不思读书,只想些小家子气的情情爱爱。”
此时,身着男装戴假发的徐楚雯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叶舒淇。虽然排练很多次了,但真上台还是有些慌张。殊不知她们这样的反应,反而让那些观众以为这是在演被校长撞见的小情侣。好!演得真像!
“你俩怎么从月老庙里出来?”张琼予质问道。
“我俩一见如故,互相心生好感,求神定姻缘。”徐楚雯昂着头,一副根本不惧的模样,“如今是自由时代,校长你莫管闲事。”
“可我前日还见你和另一个一道进去过。只是隔得远,没能看清模样。”
“什么!”叶舒淇甩开徐楚雯的手,“谁?你同谁还见了月老。”
“别听她瞎说。她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会耳聪目明呢?老古板就想拆散我们俩呢。”
“我才不会瞎说!”
“那你拿证据出来啊。”
拐杖敲两下地板,像是被怄着了,张琼予抬手招陈珂。证据没有,但见证人到有一个。问是何人?她说庙中月老。底下又一阵哄笑。莫不是真老迈昏聩了吧?月老难道还能跳出来为你辩证?嘿!还真能。握住陈珂的手,张琼予让她作法请神仙出来一趟。
“一百八十文一请,概不赊账。”
“怎么这也一百八?”杨媛媛插嘴问。
“一百八一请,但也没说包请来呀。”
“你们算子可真会算计。”摸出一把铜子,张琼予塞她手里,“就这一回!休想多骗我一分钱。”
拂尘一甩,闭目。当着众人的面,陈珂举着右手在半空中做转动的手势,口中还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却是诸天神佛都被喊了一通,连那耶稣基督都没落下。往前走半步,徐楚雯问她都在喊些什么东西?怎么哈利路亚都出来了?停下动作,陈珂仍闭着眼,但语气却重了几分。她叫这不懂事的小子别打扰她请神。哪有这样子请的?叶舒淇等人也摇起了头。
“这就是尔等孤陋寡闻了吧。”陈珂大笑三声,“时代在进步,神仙未必就没有装电话机。我正摇电话呢。”
“就算是这样,用摇这么多神的电话?”叶舒淇露出怀疑的表情。
“你们不懂。刚给月老摇电话没人接,我寻思万一他出去串门呢?再问问吧。急什么呢?哎哎!就摇上了!”
“是哪路神仙接的啊?”杨媛媛问。
“哎呀哎呀,大牌大牌,南海观世音接的!”
“观音?速速请她下凡。”张琼予着急地说。
握着拂尘柄在半空犹如写字般比划一通。只听得一声锣响,穿古装的刘力菲和张润推着朱怡欣出场。嗯,屁股底下的板车是饭馆买菜使的,手里的玉净瓶是拿厨房的酱油瓶改的,倒插其中的狗尾巴草还是706的训场旁边现揪的。好一个寒碜的观音菩萨。她的金童玉女也没好到哪儿去。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细看还有俩补丁。像来时路上遭了贼似的。
“你是观音?”大伙儿都惊讶地问。
“我不像吗?”朱怡欣小声地开口。实在是有点太丢人,她不好意思大声念台词。这可不行啊。杨媛媛凑到跟前,“菩萨,你刚说什么呢?”
“我说我哪里不像观音了!”她鼓起勇气囔出来。
“莲花宝座呢?”
“这都什么时节,荷花早就谢完了,没了还不正常?”
“玉净瓶呢?”
“那是多金贵的宝贝,当然不能随便带出来。万一坏了你赔我吗?”
“金童玉女的衣裳怎么还打补丁?”
“这得去问那个不靠谱的月老!”朱怡欣哼了一声,“说是庙里的红线不够使了,借线借到我南海来,那家伙把她俩衣裳上的红线全拆走了。”
“你的地盘你就不管管的吗?”
“观音她管不了。”张润苦着脸道,“月老说只要肯借线,庙里的供奉分她一半。”
“观音还缺香火吗?”
“多多益善。”
“既是观音下凡,不如把这儿的邪祟一并收了吧。”
张琼予朝她作揖。露出颇为难的表情,朱怡欣说这儿确实有妖邪,但不是她可以制得住的。而且这妖邪也不止在这处有。神州大地,东西南北中皆有之。邪从何处来?姓甚名谁?好说,邪乃东洋恶鬼!最喜敲骨吸髓,徐徐蚕食。我南海亦受其扰,不得安宁也。
“菩萨怎么不请诸天神佛相助,让天降神兵斩杀妖邪?”陈珂困惑地问,“莫非他们神位天庭高高在上惯了,不屑看这人间琐事?”
“是极是极。他们不会受其扰,只需安享黎庶供给香火便可,早久不管闲事咯。”
“尸位素餐。”张琼予叹息着说,“黎庶遭殃,久之必断传承香火,神哪儿还有可享受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上头的不行只能往下瞧。我听说这人间多义士,若都寻了收归一处,再请一良将统领整训必成强悍之军。再多的妖邪也挡不住这扫平一切的锐气!”
听罢,众人摇摇头。朱怡欣问这是怎么了?陈珂说兵好练,将难求。群龙无首又怎么能行呢。哪里无首了?抬手一指,观音问那不就是龙将军府吗?东洋鬼太过扰人,本座请不动诸天之神,还请不动这凡间之将么?
又一声锣响。从台的另一侧绕出,穿军服的龙亦瑞昂首立在原地。假发不够使了,只能戴顶帽子再贴两撇小胡子,她看起来有点滑稽。斜挎军刀,她走近众人。别说,垮着脸再慢慢走,瞧着还是有几分威仪。倒也不是真想如此,全赖军靴里的软垫子太多了。若走快了,这脚后跟稳不住的。小个子活生生地垫高了不少。龙亦瑞有种踩高跷的感觉。嗯,台底下的这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其实在表演“杂技”。
“尔等在我将军府跟前做甚?”清两下嗓子,她问道。
走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刘力菲说南海观世音受东洋鬼扰,特请将军相助诛灭妖邪。东洋鬼怎扰南海去了?不是正在我东北之地兴风作浪么?将军,小鬼何其多,四处皆有。可惜我居于南处,无法剑指北方。空有抱负也不能施展。既是观音受困来请,我便率军诛灭妖邪还这一方安宁!
“沧海横流,国无宁日,国人多受困苦,外洋人人可欺我。今时今日竟连我之神佛都受外辱。岂可再偏安一隅,坐视不理!”
“从军者为保境安民而战,绝不苟且而活!”抽出军刀,龙亦瑞指着天,“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好!台下掌声雷动。没料到会有这么好的反响,龙亦瑞举着刀一动也不敢动。前几排的宾客们倒还好,后头的学生兵们却显得格外激动。仔细一想倒也不觉得奇怪了。这些人本就出身行伍之家,一腔热血更胜旁人。宾客看的只是一出好戏,而他们看的是被具象的理想和抱负。
观音让龙将军坐上板车,即刻随她去南海诛邪。这时陈算子却又跳出来叫住她们。原是有另一桩公案尚未了结呢。还请观音抬抬手,帮着喊那月老下凡来。是了,戏还没完呢。李姗姗也才想起月老庙的事儿还没了结。从同学手里抢回望远镜,她要看这千请万请才来的月老又是什么模样?
随着最后的铜锣声响,圆镜里闯入一个气急败坏的小个子。没有白白的发,只是束起了用发冠定住,脸上也无一丝刻意涂抹出的皱纹,只在鼻下画了小胡子。穿一身古装却能健步如飞,可明明那衣摆有点长了。小月老在台上嘟囔抱怨,说是一直摇电话扰她拴红线了!不高兴,这会儿什么都不想管!好嘛,还得观音亲口哄一哄才肯不别扭。
“什么样的,让我再看看。”
“别闹。”目光被那一人吸引了,李姗姗不肯再出借。小月老很可爱。她带着笑意说这么一句。
“月老怎么会这么年轻?”徐楚雯纳闷地说,“你不该一把年纪了吗?”
“那是从前的,我是新来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大把红色丝线,罗寒月说这便是铁证。
“你这明明比裁缝铺的都多!”张润开口道,“怎么还来拆我们俩的衣裳。”
“瞧着多,用起来快得很。不信,我用给你这小仙开开眼。”
手持红线,罗月老见人就随便乱缠,简直毫无章法。她说算子和保安互帮互助了,有机会发展发展,缠!张校长一把年纪,青春不再,该配个年轻靓丽的好回忆青春,学生叶舒淇就挺好,知根又知底的,缠!还剩个中年将军和男学生,坏了,没得配了!眼珠子溜溜转,罗月老干脆把这俩给一道拴上。为何?将军之意需有人继承。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甚好,缠!
“瞧瞧月老我配得多好。”
“简直是乱点鸳鸯谱。”朱怡欣不忍直视那几个被捆住的,“你快些给她们松开吧。”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只管拴,不管拆。”
背着手,罗寒月的表情得意极了。实在是看不下去,观音直喊辣眼睛,抬手挥两下狗尾巴草,红绳就都落地上。可算是从这一桩桩孽缘解脱了。众人又忙问罗月老究竟瞧见了没有?
“没见啊。”
“她不就只带过这小姑娘来么。”
真相大白了,徐楚雯当真没有。可张琼予信誓旦旦的又是怎么回事?观音做法一看,嘿哟,这乌龙的根还在小月老身上呢。原是之前徐楚雯独自进庙,与化凡身要出门去的小月老碰上。这才叫那老花眼的看错了。嘿哟,兜兜转转又大闹一场,却只是乌龙而已。
小月老不想听观音说教,做个俏皮的鬼脸,她直接一溜烟跑掉。还是那处地方,小月老也“不慎栽倒”,但只轻轻一声。捏住望远镜,李姗姗有点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看清她的状态,但身边的同学却不停地拉她坐下。嗯,这人太过专注于小月老,没注意到自个儿蹭一下站起来吓坏不少人。
“妖邪尚在作祟,我等速速抬神回庙,整兵出征!”
“好!”
除了观音和金童玉女,台上的其余人全凑过去搭手把罗寒月抬起来。龙亦瑞高喊请神归位!大伙儿抬着小月老,金童玉女推观音车驾,一齐往幕布后去。这出神请将军诛妖邪,以小月老乱点鸳鸯谱的笑话作结,总算是唱完了。
外边掌声不息,幕布后的大隔间里,众人都瘫坐在椅子上,各个都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拿了红花油,一直坐在后台和郑丹妮观戏的刘倩倩给那几个摔大马趴的赶紧上药。卷起裤边往上搂,杨媛媛和陈珂的膝盖都青了,那一下当真摔得狠。这不是最要紧的,杨媛媛直嚷屁股墩疼。该不会摔着尾巴骨了吧?扯个帘子挡着,龙亦瑞扒下她的裤子,大伙儿都围过来瞧,果然这处也有淤青。嗯,兴许是屁股蛋子够白,伤看着比膝盖吓人。
“好了没啊?”杨媛媛闷着脑袋。被这么多人瞧伤,任谁都会不好意思的。这就不劳烦刘倩倩了。手抹上红花油,龙亦瑞啪一巴掌呼上那处。嗷一嗓子叫唤,杨媛媛忍痛问她是不是公报私仇?
“没。”手又拿捏好了力度,龙亦瑞笑嘻嘻地说:“谁让你捂这么白的,没忍住拍一下玩。”
“让我也拍一下。”徐楚雯兴冲冲地挤过来。偏过脑袋,杨媛媛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等会儿能走人了,给你拉医院去瞧瞧。”旁观着的罗寒月说,“万一摔着骨头了可不行。”
“总算是把这活儿给应付完了。”摘掉假发,张琼予长舒一口气,“漂亮话不多说,昨儿我订了馆子,今儿晚上都来,咱们吃庆功宴。”
“也是难为你们演这一出了。”
带着笑,郑丹妮把每个人都夸了一遍。是呀,有惊无险,还赚了好一波喝彩,怎么不算是一出好戏呢。对此,写剧本的两个还是挺有成就感的。尚记得当时张琼予找来,要她和刘力菲执笔写话本子演。要求倒也“不难”,既要风趣幽默,又要言之有物、彰显时事,还要点出军字主题。
两人对视一眼,皆摆手说干不了。五块大洋往桌上一放,刘力菲还摇头呢,郑德多已将纸笔都摸出来了。没有创作灵感又有什么难的?打开荷包一看,空空荡荡比什么都吓人!眼睛盯住沉甸甸的大洋,马上灵感泉涌,要什么都能写。她硬拉刘力菲磨了一整宿,这剧本总算成了。张琼予拿过去一瞧,看完啧啧称奇,拍手叫好。三人携了稿子上罗家堵那东方情圣再品一品。罗寒月评说:“这剧本不错。”
“哪里不错?”
“要风趣,趣得像有神经病;要言之有物,反迷信、谈自由、讲时事一样不落;军字主题也含在里头了。这既癫又全是道理的剧本,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合你胃口吗?”张琼予眨两下眼睛。
“嗯,挺有意思的。”
“那太好了!”握住她的手,这人直接就开始派活,“东方情圣赏脸来演一演月老成不成?”
不成。想都不用想,罗寒月直接拒绝。早料到她会这样,张琼予一使眼色,郑丹妮就过去抱了她的腰杆子开始假哭嚎。说什么呕心沥血才写就这一出戏,要是人不够演不了,这辈子都会难过得晚上睡不着觉的。我睡得着就行。罗寒月想扒拉开她,奈何这人纹丝不动。有张琼予暗中许诺加钱的威力,纵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恐怕也难推得动财迷。
“我不要演糟老头子!”
犟累了,懒怠动了,爱咋咋吧,罗寒月唯一的要求就是不演糟老头。
“改!我改成小月老。”一直看戏的刘力菲提笔当场就改。
小月老有了,金童玉女、两个学生、保安、校长都已定下,算命的只需劳动郑丹妮又去求一求现成的陈算子,可十分要紧的观音和将军又往哪儿去寻呢?本想让刘倩倩演观音,应是应下了,但试扮的时候又出了问题。那日在饭馆小院,刚扮好的她一走出来,陪罗寒月过来排练的阿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问怎么回事?他说听别人讲的,见观音下凡要叩拜。
“她不是观音,她是你倩倩姐姐。”
刘力菲哄他起来。仍跪在那处,阿若困惑地望着刘倩倩。这么漂亮又满眼温柔的人,跟庙里的佛像不正是一模一样么?但想起每回来,腿脚不好的姐姐总会给他拿好吃的,还总笑着捧书读给他听。观音只永久立在那儿,不悲不喜也不说话。是了,正温柔摸自己头顶的是倩倩姐姐不是冰冷冷的佛。
“看来是太像了。”陈珂摇头道,“扮神讲究神似,但不能过于相像。倩倩来扮恐怕是不大好。”
不止她听过这一桩规矩,其余人也有所耳闻。阿若的反应说明了扮相的成功,但这又有些不大守规矩。看着恍然若神人的她,大家都觉得还是换一个吧。刘倩倩自个儿也疑心对观音娘娘不太恭敬,遂也赞成换人。想帮忙也可做做后勤什么的,她倒是不灰心。谁能来担这担子呢?
要不一人饰多角?张琼予让来了的都去换衣裳扮一回瞧。别说,各个扮出来瞧着都有不同的感觉。一下见了这么多观音,阿若快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谁。佛有千面,心存一善者皆可称佛。这些美丽又善良的人也许都是观音化身。看了好几个,他只勉强认得出自家小姐。毕竟这是唯一一个会裙摆沾地的。
徐楚雯跟张琼予、刘力菲扮上都少了几分弱势,不像被妖邪欺负的;罗寒月又只有空排小月老的戏份,郑丹妮扮是扮了,但那日她还要采访拍照之类的,上台肯定不成。陈珂就更别提了,她来不及换衣裳。叶舒淇和张润就更不行了。这两扮上瞧着不像观音,反倒像两个瓷娃娃只剩下可爱。
为难之际,最后姗姗来迟的杨媛媛一拍脑袋,说她有两个人选推荐。于是乎,下了班,刚走出局子的龙亦瑞和朱怡欣就被罗寒月用车抓回去饭馆。不同于旁人还要劝几句,她二人看了剧本说十分有趣,直接主动说想要参演。观音归了朱怡欣,将军分给龙亦瑞。
“不白演,咱们有津贴到时人人都有钱拿。”
看着小院子里热闹非凡的模样,阿若问自个儿能不能帮什么?把夜校拆来的铜锣和棒槌给他,罗寒月让他负责排练的时候敲这个。好好好,真皆大欢喜!人人都出一份力,众志成城,这节目当然不同凡响。
隔间的门被轻敲了两下,唤一声进来,可却久不见推门的动静。离门口最近的张润走过去,开门,一个陌生女子站在外头。瞥见她胸襟上别着的徽章,张润心想这位应该是今天的客人之一。来时在校门口,有专人发放这用以纪念的徽章,宾客或是表演者都得佩戴的。前头几组人演完便撤了,后面也只剩她们没旁人。
“谁啊?”
叶舒淇凑过来看,但她也不认得外边站着的人。朝她们鞠一躬,王秭歆把写好的东西递到二人眼前。看外头站着的是生人,郑丹妮和陈珂也围过来。娟秀的字迹入眼,说是刚才的表演太过精彩,她很喜欢这个节目,但家人正巧出去了没有看上。不想对方错过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于是向校长问路寻来,想厚着脸皮问问能不能抄录一份剧本?
“谢谢您的喜欢,但不用抄录。”郑丹妮和善地说,“明儿这剧本会印在报上发出去,到时买份报就能见了。”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王秭歆又把随身的纸笔递过去。四个人都有点惊讶了,原来这位听不见吗?回想刚刚敲门的事,张润也算懂了,为什么明明应了声,这人却不推门进来。接过纸笔,郑丹妮把明日会刊登上报写给她看。露出欣喜的笑,王秭歆朝她们点头致谢。
【那你家人回来了吗?】
【我出来时并未见他。】
“都围着门口干嘛呢?”
收拾完杨媛媛,龙亦瑞从后面探头出来。张润小声地同她讲漂亮姐姐的事。啊?什么家人啊!眉头皱老高,龙亦瑞有点不满了。就算有事提前离场也该知道按时回来吧?就算回不来,该也托人照料一下吧?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人独自留下!换上自己的鞋子,她决定带陌生人回礼堂找到那个乱跑的家人。开玩笑,她可是警察!碰着了就要管一管。
带人绕出去,外头的客人已散场了。一时间到处都是人,还真难瞧见杨可璐的身影。王秭歆倒是不急,她很确定对方不会丢下自己。手叉着腰,龙亦瑞仰起头四处张望。学生兵们还没出来呢,今儿穿军服来的客人只有杨可璐一个。
左顾右盼好一阵,她终于瞅见了一个满脸慌张,看上去像是在找什么人的家伙。戳两下王秭歆的肩膀,再往那个方向指,看她点头了,龙亦瑞便挥手高呼几声吸引对方的注意。视线一对上,远处那人就拔腿往这边跑,撞到人都不带回头看一眼的。到跟前,还呵着重气,杨可璐紧张地握住王秭歆手,上下打量确认无事发生,她才拿笔写下对不起三个字。
“我说你怎么回事啊?”龙亦瑞忍不住说,“明明知道她不大方便,怎么还丢下人家独自离开?”
“抱歉。真的很抱歉。”杨可璐也很懊悔,“礼堂里头太吵了,我想出去透透气,不成想回来的时候走岔路多绕一大圈,刚过来就发现已经散场。”
看到人都走出来,去礼堂门口望一眼又没有王秭歆的身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杨可璐快焦心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着急过。在原地彷徨,被一股由内往外散发的恐慌笼住。她迫切的需要看到王秭歆,立刻!
“实在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杨可璐诚恳地道谢。她问对方姓甚名谁?在何处供职?帮了这么大的忙,理应有所酬谢。一点儿小事,这也太夸张了,龙亦瑞摆手婉拒。
“别再有下次了。”
“今儿好歹是在军校的地界,四处严着呢,人总不会出事。要是明儿你领人家出去玩,一不小心又落下了,那可难保还能找的回。”
“对了,她是你什么人啊?夫人?妹妹?”
“这是...家母。”
什么玩意儿?看看一脸平静的王秭歆,再瞅两眼涨红了脸的杨可璐。龙亦瑞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演戏演癫了。
“你是她儿子?”
“嗯...”
【你是他妈?】
王秭歆也认真点头。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手顿在半空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憋了半天,她冒出一句:“挺好的...下次把你妈看好点儿啊。”
从前巡街碰上丢孩子的,找着了总会说下次把孩子看好之类的。今儿反过来说这么一遭,龙亦瑞别扭得不行。罢了罢了,人一家团聚了就行。目送二人坐上汽车,临别时王秭歆还朝她挥手。望着那车子快开出校门,一只手突搭上肩膀,龙亦瑞猛回头去看。
“看什么这么出神?”
“我们喊半天了,你都不理人的。”
杨媛媛困惑地问她。原来大伙儿都收拾好了,全都出来寻她一道回去呢。啧一声,龙亦瑞说碰上了奇人奇事。什么啊?杨媛媛弯腰凑近听。回去再说。手拧一把她的耳朵,龙亦瑞叫她别整天那么八卦。哎唷哎唷又叫唤开,她俩转身往大伙儿跟前去。
车子里,坐在后排的王秭歆忽然笑一声。顺着她一直看的方向看去,杨可璐只见到一片空地。拿笔出来,她写刚才龙将军揪了保安的耳朵。那人龇牙咧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逗。是吗?杨可璐默着点头。还是紧握住她的手,一路回程都没松开。期间,王秭歆想抽手,对方不肯作罢。【就算是兄妹也不能这么一直握着吧?】【我这不称职的哥哥差点弄丢你,还是一直握着的好。】待进家门,默了一路的人才问她离开原地是为什么?
【我觉得那出戏你会喜欢,没看着的确很可惜。】
【我想你高兴,于是就去后台问了。】
【想我高兴?】
【嗯,你走的时候看上去很忧愁。就像你哄我开心,我也想看你多笑笑。】
【今天真的很抱歉,是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没关系啊。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那我们拉勾。】扬起笑容,王秭歆朝她伸出尾指。嘴上说幼稚,但杨可璐还是伸手轻轻勾住了。
着急忙慌地冲出礼堂,也顾不得什么队伍不队伍的,李姗姗朝校门口飞奔。可惜啊,紧赶慢赶,县立女子中学的人还是已经离开了。想了想,她又往之前的那间训练室里跑。喘着重气,目光在满墙的照片上快速扫过,寻到贴着女校参与人员照片的区域,她一张一张地辨认。道士,将军,校长,观音,啊!小月老!
捏着那张像,李姗姗随便拖凳子坐下。往后翻转,上面写着2小队搜集的情报。罗寒月,仁爱医院外科医生,兴民夜校创办人,罗氏商行行长之女。罗寒月...反复念几遍这个名字,李姗姗想难怪会叫她来演月老。
相片记录的是她刚从医院出来的场景。失了小胡子的小月老侧脸有极流丽的线条,眉目五官合在那样精致的一张小脸上,笑起时很迷人,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多添几分斯文气,身上的大衣不算很合身,过于修长,但又衬得她玲珑可爱。看着看着,李姗姗又仰头叹谓一声。
早知就该先偷跑,兴许还能亲眼再见一见小月老。可是见了说什么呢?说因为觉得你演得十分可爱活泼,所以想交个朋友吗?哦...是的,小月老不过只是个角色。兴许人家不是这样跳脱的性子呢?医生、教育者、商业家庭,这三个似乎都不跟趣味沾边。大抵该是个沉稳的人才对。
她喜欢有趣的事物,人也一样。她对这场戏颇为着迷,一眼喜欢上的角色便是乱点鸳鸯的小月老。透过望远镜专注于她的一颦一笑,娇气却不蛮横,可爱又透着灵气。尤其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看过就再难忘掉。
直接跑去,兴许会被当成奇怪的人撵走吧。这么想着,李姗姗又叹口气。悄悄藏起那张相,她决定带回去放宿舍里。过于招摇,她就那么直接放书桌子上。同寝的兔狲和白豹见了都笑话她像个痴儿。人家供关二爷、观音、如来、太上老君,你供小月老干什么?莫非今儿见了谁,芳心过敏、大动不停,供小月老点鸳鸯谱?罢了,快些收下去,她是乱点的,小心给你点一段孽缘。去去去!不耐烦地挥挥手,李姗姗懒怠跟这两个家伙斗嘴。
“别看你那小月老啦,现在才下午一点,赶紧上床睡一睡。醒了还要训练,晚上还有十公里呢。”翻身上床,兔狲仍抱怨着。
“大后天咱们要上仁爱医院体检对吧?”白豹翻了翻记事本,“希望这十公里拉练完,体检的时候我还能爬得过去。”
“体检?仁爱医院?”止不住的笑意底下藏着涌动的惊喜。
“对啊。你忘了?”
“没忘。这真是太好了。”
“什么太好?十公里还好?你把我俩的也练了得了!”
上台子第二日赶上休假,龙亦瑞和朱怡欣皆在家呼呼大睡。等醒了,假期也不剩几个小时,再吃一顿好的,又可闷头睡下。清醒和模糊之间摇摆不停,闹铃一响,还是当牛做马的一天。洗把脸,再往外瞅一眼天,挎包往外走,近冬的风十分清爽。简直是醒瞌睡的利器。黄包车在局子跟前下,走进去拿笔签到,而后一屁股坐在工位上,不那么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巡逻通常是半个小时后开始,龙亦瑞尚有神游和泡个茶的工夫。朱怡欣则要根据整理档案的进度适时调整。今儿的活不算多,估摸忙完上午就可以休息。按序号把今日份的从库房架子上取下来,可无论怎么对,朱怡欣始终找不到缺失的21号文件。翻阅借档记录也找不到它出库的记载,甚至多往前翻了一年份的也没有。嗯?这是怎么回事?搬凳子去够架上最顶层的大箱子,好家伙,全是灰,差点没把她呛得摔倒咯。把最原始的登记档案翻出来,她想知道21号文件记载的是什么?级别又是什么?如果不甚重要只写个备注就好,若是很重要的东西她还得往上打报告。
小心翼翼翻动泛黄的纸页,朱怡欣仔细数着编号。嘿!怎么这还被涂了?捧着档案本,她感到非常不解。21号文件整个都被黑笔涂掉了,像是有意遮盖似的。这算什么啊?拿上东西,她去问档案室的前辈,人家对此也一无所知。说是个前辈,其实也就早来一年而已。当时盘查也遇到过这问题,不过上头的人让不用管,她就不当回事了。是这样的作风没错,所以连个备注都不写,害自个儿一顿好找。面上带着笑,转过身就翻个白眼,朱怡欣准备把东西又放回去。这时门被敲响,外头的弟兄喊住朱怡欣,说是有人找她。
“谁啊?”
“真原堂的。”
真原堂?曾艾佳吗?愣了一下,朱怡欣走出去。手上拿个破纸包裹,来人站在前头公示栏处正百无聊赖地看告示。听见脚步声,偏头看一眼,她朝走过来的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怎么突然来了?”
“发现了一点儿奇怪的东西,想着拿来给你瞧瞧。”
把黑黢黢的破纸包裹往她跟前一递,曾艾佳说这是今天真原堂请人维修旧壁炉时意外在砖缝里发现的。工人拿出来的时候弄坏了外头裹着的布,好在里面的东西没有受损,被六张上好的大牛皮纸包的严严实实。
打开看过,这么精细护着的竟只是一份档案文件而已。上面盖着警局公家保密级别的印,封口亦是被特殊处理过。如今真原堂里的人都是新来的,没有人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又为何被放进去。神父让曾艾佳把东西拿来问问。若真是这儿的文档,那就物归原主吧。
带人进办公室,朱怡欣小心拆开那一层一层的牛皮纸。包裹得再好也挡不住岁月漫长的侵蚀,露出真容的档案袋面上亦是黑乎乎的,只能从边角残存的位置看清写着21号的字样。看出她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曾艾佳问:“这东西怎么了吗?你好像很惊讶。”
“怎么可能不惊讶!你知道我刚在库房里一直找的就是这个吗?”
想也没想,朱怡欣把这份档案的故事说给她听。嗯?天底下竟然还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么?看过档案本上的痕迹,曾艾佳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看来是上帝指引我为你排忧解难。”
“得了吧,你说命运都比提他要好。”
“ok。那就是命运的指引吧。”
凑近了些,她问这里头装了什么?毕竟东西是在真原堂发现的。藏那样隐蔽难免不涉及什么内情。若是真原堂牵扯其中,她还得回去跟神父汇报呢。
“但这个级别的档案不能对外泄露。”
朱怡欣表示不可以告诉她里头有什么。甚至她都不能够直接打开这东西。必须要有上头的签字,以及另一个同事也在现场才可以。
“我们这种过命的交情也不行吗?”
这话倒也没错,她俩确实是过命的交情。上回秦淮河畔大战歹人,怎么不算过命之交?哦,说来那事儿也真是让她们遇着了。最后真查出来那几个歹人是干绑架勒索勾当的团伙份子。且真如曾艾佳当时提的,问题就出在安保公司。欺上瞒下,夺人钱财,最后再撕票。这么恶劣的案子能破,她俩算功不可没。那边真给她们一人发了块奖章,跟着一道来的还有汇的十五块奖金。嗯,大户人家设了悬赏,提供线索就有钱拿。就这么歪打正着的,朱怡欣得了一笔钱和表彰。
“不行。规定就是规定。”
“早知道来时路上就先偷偷看了。”曾艾佳露出惋惜的神情。不过只十几秒后,她又开口说:“你找这一份,说明它本就是今天要整理的咯?”
“不如我在这儿等你。你瞧过以后只需告诉我里头有没有牵扯真原堂的部分。没有这事就罢了,有的话,我回去让神父走流程过来申请了解。这样应该不算违规吧?”
“你脑瓜子转真快,这样确实不算违规。”
“那你就在这里坐着等吧,我去走一下流程。”
“静候。”
拿着东西出去找上官签字,刚上楼梯拐角,朱怡欣瞥见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个盒子进了门。隐约听见是找龙亦瑞的,她停下脚步好奇朝那处张望。嘶,难不成买什么了?算了,正事要紧,过会儿再问问她。
“您是?”
正准备出去巡逻呢,龙亦瑞不解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她实在想不起这是谁?而且刚来喊人的弟兄说这人昨天也来过一回,只是不巧没碰上人。
“在下是奉命给您送谢礼的。”抬手扶了下头上的帽子,管家毕恭毕敬地说,“本该昨日就送到您手上的,但您没来上职,故挪移到今日了。”
“啊?谢我什么啊?什么谢礼啊?”
“您在706的时候帮着照看了一阵儿府上的太太。”
这么一提,龙亦瑞心里有数了。可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根本就没把人家当时说的酬谢放心上。天哪,这么件小事也值得专程跑两回送礼吗?有钱人的世界太离谱了。深呼吸几下,她仍是婉拒了。职责所在,不该受此重谢。
“您怎么会受不起呢?”
“我们太太在府中一向颇受看重,若不是怕给您添麻烦,我家主人要送的礼会更重。”
“何况据我所知,您一直负责巡视的区域也包含了我们府上周围。哦,就是刚搬进住人的怡和外路上的杨公馆。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时常都要打交道。这点东西也算是给您的见面礼。”
“您巡视到府上周边时,有空亦可来坐一坐。”
常年混迹各府送礼打交道,早就练就了一身打太极和脚底抹油的本事。无视婉拒,管家直接把东西强塞给她,一鞠躬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任凭龙亦瑞怎么喊都不带停的。什么人啊!无可奈何地抱东西回去,就那么几步路却走得人喘气。天呢,这里头到底装了什么?秤砣吗?这么沉!
打开来瞧,大盒子里头却只有几样贵价点心。没吃过,只见过,一块大洋一小盒的金贵东西哪里舍得尝尝。她一个月才三块大洋的工钱!光这几样都快抵上她一年的工资了。比金子还贵,这真是人吃的吗?唉,不要白不要,幽幽叹一口气,龙亦瑞打算提回去放着。一拎起又觉得哪里不太对。那几样点心看着也没多少,怎么会这么沉?
默默打开盒子,把点心都取出来,再一提竟没有轻多少!哟呵?这盒子还另有玄机?把垫在下头的油纸也取出,摸摸底下的木板竟轻易就挪开了,露出两条金灿灿小黄鱼和一管封好的大洋。两根小金条,二十块大洋,外加这些贵价点心。这就是男人说的“薄礼”,好“薄”的礼,惊得人心都快跳出去!光是点心也就厚脸皮要了,底下这些怎么能要呢!
手指头都不敢拿重了,握着那两条小黄鱼,龙亦瑞总算懂这盒子沉哪儿了。趁没人看见,她偷摸轻咬了一口。真的!这玩意儿真是金子!不再磨蹭,装好这烫手山芋,龙亦瑞神情严肃地走出去。
罗寒月查完房,走近消毒洗手池,这才发现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感觉会下大雨,没拿伞的家伙们要倒霉了。仰望着天空看了一小会儿,护士来叫才回神,楼下的诊察室里还有好些人排队等她去做体检呢。
这活是抽签干的,不巧抽中便要担负起应对学生兵们的责任。分派给她的都是女孩儿,数量稀少,不过十六人,用不了多久就能下班休息。这是唯一的好处,毕竟旁人要处置几百号,假期是非常必要的补贴。尽赚一日半带薪假,她乐得清闲。
在经过一楼急诊门口的时候,她不经意地听到了热闹的嬉笑声。转过弯,她的十六份责任正围着谈笑风生。最高个子的那个咧着嘴开怀畅笑,没开灯的昏暗走廊里仿佛只有那人的周围像照进阳光般亮堂。手揣在兜里继续慢慢往前,其中一个见了她,立刻提醒大伙儿都赶紧站直。还没走近呢,笑声顿止,只留有她鞋跟触地的声响。捏一下口罩,扫一眼她们,进综合诊室之前,罗寒月抬手敲敲墙壁上贴的提示语:勿喧哗,保持安静。
“请按之前交表的顺序排好队。”协助的护士出来维持秩序。
第一个进去的待了十分钟左右出来。问及怎么这么久?她说最后的检查要脱了衣裳做。一脱一穿自然就多耗时间。怪不得会安排女医生呢。这么想着,前头的人纷纷脱掉外套在手里捧着。靠着墙壁一动不动,李姗姗并不着急。她是最后一个,有的是时间脱。而且她很庆幸自己是最后。
嗯,虽然一句话都没说,还戴了口罩遮住大半面容,但那双眼睛是错不了的。她知道刚进去的医生是罗寒月。刚放声大笑的自个儿还被她“提点”过。一声不吭却又有威慑力,平淡肃穆,跟小月老的形象相去甚远。反差是意料之中的,但也暗藏玄机,无论哪种都只能说明她演技颇佳。
摞起来的单子只剩一张,伸了个懒腰,罗寒月示意护士叫最后一个进来。没记错的话,该是那个高个儿。随手拿起表单,她瞥见李姗姗的名,前头做的检查都合格。听见关门的声音,她没抬头,只随口说一句:“脱吧。”
“已经好了。”
嗯?这么快?朝门口看去,李姗姗确实已经脱掉了外套,身上只着件白薄衬衫。但...摇摇头,罗寒月轻声道:“要只剩贴身衣物。”
瞬间瞪大了眼,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怪不得宿舍那两个出来一副受惊的表情,还叫她要有个心理准备。
“有什么问题吗?”
“我...我能转过去脱吗?”
“不用。”
看出她不好意思,手握单子,罗寒月转身背过去。前头那些都一样,各个都会错意,叫人疑心是不是没仔细看单子,分明写了要查体表有无纹身之类的。大抵是以为问两句就完事吧。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这一位似乎格外腼腆,脱了近一分半还没叫好。自己是个耐心的人,也不会去多加催促,反正唯她一个了,再慢都等得起的。不过先前看她笑得那么爽朗,还以为是个活泼大方的,没想到关起门竟这般容易害羞。人还真是有反差啊。
“好了...”
转过身去,瞥一眼有点局促的人,罗寒月叫她不要紧张。身体检查是很普通的事情,何况大家都是女性没什么可怕的。表格上还有四处待填,按照步骤从第一项开始。绕至她的身后,手套刚覆上背脊,肉眼可见的,李姗姗瞬间绷直了背。
“我按痛你了?”
人默着不答,但用力摇头。
“不用紧张,我只是摸一摸你的骨头。尽量放松些,好吗?”
柔声安抚着,贴在背上的手感觉对方稍松弛了点才又继续往下挪移。可不知怎么的,她触过的地方都渐渐浮起粉红的痕迹。皱了皱眉,罗寒月问对方是不是容易过敏?
“不太清楚。怎么了吗?”
“可能是对消毒水有一点过敏。”
那就没办法了,摘掉手套,罗寒月只能自己上手摸。温热的指尖触上白皙的肌肤,她专注于感受皮肉下的骨骼,全然不知某人被内心的煎熬折磨得咬紧牙关。让她双手抬起,掌心合拢再弯下腰去。听话照做,没一丁点问题。罗寒月夸对方长得高,身材发育不错,只是以后都要把腰背挺直,不然老了会驼得比谁都厉害。唉,真羡慕啊,这么高的个子能分我点就好了。
请她去床上躺下,罗寒月拿起听诊器站到边上。正要进行心脏听诊,她注意到李姗姗的脸上有着不寻常的潮红。是有什么不舒服吗?她又轻声问。有一点热。蚊子音般答着。嗯?十一月还会热吗?没想太多,只按常规将听诊头往左锁骨中线处放,停一停又挪另一处,像在她的胸膛上刻意游荡。奇怪...罗寒月喃喃自语着。
“你有心脏病史吗?”
“没有。”
“唔...奇怪...昨晚几点睡的呢?”
“一直都不到九点。”乖乖答着,李姗姗问,“我怎么了吗?”
“让我再听一听你的心。”又慢慢挪移着听了一遍,闭目耐心计数,罗寒月依旧皱着眉头。真的没有心脏病史吗?嗯,没有。睁眼朝她看去,揭下口罩,罗寒月松一口气:“那估计就是太紧张。”
“你的心刚刚跳好快。”
“像是心动过速了。”
“怕什么呀,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她笑着看床上的人,“知不知道你吓着我了?你的心跳那么快,好似着急要扑腾出来让我瞧似的。”
“心声都给你听去了,跟被瞧过有什么分别。”
“好啦,一切正常,你穿衣服吧,我写表了。”
像得了赦免便急于逃脱似的,翻身下床,她慌里慌张套衣提裤的模样有点滑稽。太像抱头鼠窜了。收回视线,罗寒月不好再看她。医学教育并没有训练她憋笑的本领,再看下去怕是不妙。提笔填完那些空白,签好名,她满意地点头。最后一份责任尽完,该收拾收拾落班咯!
“给你。”
“谢谢。”
拿着单子,李姗姗站在她身侧没动。
“还有什么问题吗?”
抿唇,视线四处乱看几秒,她终于问:“小月老那天怎么缠漏了人?”
什么?挑一下眉,罗寒月没想到会有人认出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感,她没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是小月老?”
“我举着望远镜看的,所以比旁人更清楚些。”
“可我那日画了胡子,而且前头给你做检查时遮了脸,你怎么还能识出我?”
“你的眼睛好看。”她不假思索地说,“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像里头盛满了灵动的光。看过就忘不掉。”
这双眼睛过于清澈明亮,不知能惹来多少人瞩目呢。过于直白的夸奖让人猝不及防。她和刚才紧张到心动过速的状态完全是两个模样。没听过这样的话,罗寒月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起她的问题,仔细琢磨了,好像没漏掉谁啊?
“你为什么不把观音也缠一缠?”
“她都有金童玉女了,这辈子都不会孤单,用不着我缠。”
“那小月老怎么办?”又见那十分俏皮的笑容,李姗姗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大家都有伴了,你不会感到孤单吗?”
“一天到晚忙着缠红线都要累死了。”取下听诊器放进抽屉,罗寒月说,“小月老不会孤单,只想赶紧下班。”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角色。”
“那看来我演得不错。”罗寒月有几分得意,“就说我的演技是最好的,她们还说不是。瞧!小月老都有粉丝了!”
“嗯。一眼便喜欢上了呢。”朝她伸出手,李姗姗问能不能交个朋友?
“是想我帮你缠红线吗?”
“我不需要旁人帮忙才能拥有的爱情。相信只要我喜欢上了,命运的红线自然会把这段爱情捆紧,不劳烦小月老也不怕观音拆。”
到底年轻几岁,说话还带着孩子气,连神佛都不可挡她的一颗真心,听上去颇有些气势。这人还怪有意思。嗯,你挺厉害,了不起。说完这句,罗寒月爽快地同她握手。
“头回听见在这方面豪言壮语的,可见你心性不定,读书训练要专心,不想感情想前程。别浪费了大好时候啊。”
“那你能给我签个名吗?”从外套摸出皮夹子,李姗姗有点紧张,“就像明星给粉丝留念那样,你可以在这上面签吗?我没想到今天会遇上你,没带别的东西。”
一个签名有什么大不了的?从抽屉里扯一张处方筏,她笑着在空白处落笔。医院多的是纸,随便写也不怕。接过,李姗姗显得很高兴。她把那张处方筏放到皮夹的最里层。拍拍对方胳膊,罗寒月取下架子上的大衣往身上套。一道出去,李姗姗要跟同学们坐车回去,在门口挥手作别,她目送那辆大车离开。去刘力菲那儿吧。看一眼表,回家为时尚早,不如去炫耀一下小月老有铁杆粉丝了。就这么愉快决定了吧!反正开了车的,落雨也不怕不能归家。
九
一切跟刘力菲预判的差不多。封了印厂仍有不少的传单四处乱发。上头下了狠心治理这种状况,几轮大规模的搜捕就此展开,城中各处皆人心惶惶。好在宝成路十五局审问得当,没费多少功夫就把情报撬了出来。第四轮搜捕后宵禁便解了。第二日的报上旋即刊登被抓捕的奸恶之人的照片,被牵连进去的学生们也悉数得到释放。行动之迅速,收效之显著,当真是不负众望。
在策划一切的首恶以及同伙被执行枪决的当日,不少人挤在游街的路线上等着扔烂菜帮子。其中就有那么一些刚被释放的人。他们将自己这几日所受的苦头全都怪罪于这些将死之人,似乎全然忘了一开始是为什么而走上那条街。
镜头慢慢挪移,四角的框圈住了仍在...
一切跟刘力菲预判的差不多。封了印厂仍有不少的传单四处乱发。上头下了狠心治理这种状况,几轮大规模的搜捕就此展开,城中各处皆人心惶惶。好在宝成路十五局审问得当,没费多少功夫就把情报撬了出来。第四轮搜捕后宵禁便解了。第二日的报上旋即刊登被抓捕的奸恶之人的照片,被牵连进去的学生们也悉数得到释放。行动之迅速,收效之显著,当真是不负众望。
在策划一切的首恶以及同伙被执行枪决的当日,不少人挤在游街的路线上等着扔烂菜帮子。其中就有那么一些刚被释放的人。他们将自己这几日所受的苦头全都怪罪于这些将死之人,似乎全然忘了一开始是为什么而走上那条街。
镜头慢慢挪移,四角的框圈住了仍在随风飘扬的旗帜。枪响之后,鲜血溅青天,欢呼声沸腾,一切终将又恢复往日的宁静。小小的四角一半圈着静默的死亡,一半束着热烈的欢呼。看着取景框里人们脸上真心实意的笑,郑丹妮忽有一种脊背发寒的感觉。按下快门后,她沉默地退出去和街角等待的陈珂一起离开。
“我觉得有点儿可怕。”
郑丹妮握着相机有些惆怅地说:“他们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们去闹,他们就三五结伴地去;让他们调转枪头,就又立刻凶狠地对着。”
“所以只是群乌合之众罢了。”
帮忙提包,陈珂护着她从另一头离开。
每每闹这种事,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受影响。但显然,坐在躺椅上悠哉喝茶的曾艾佳不属于这一类人。也就那一日亮了下手段,再之后就乐享太平到如今。若不是报纸每日都按时送,她连外头即将枪决都不晓得。知道也无用。对这些东西她一向没兴趣。但破天荒的,在行刑前的半个小时,她手拿单筒望远镜出现在刑场附近的茶楼里。
茶楼的窗边,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单筒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刑场的一举一动,却似乎又并未真正聚焦于任何一个具体的画面。镜头不断的挪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瞥见街角的陈珂,她挑了下眉,停留四五秒后又转移视线继续去别的位置。
茶楼里的喧嚣与她无关,窗外的喧哗也仅是耳边的一缕风,轻轻吹过,不留痕迹。放下望远镜,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抬起镜头时,正在执勤的朱怡欣被她的目光牢牢圈住。唔,还真会碰上。看来上面那些怕有人闹事,真是把能调来维持的都调来了。怕什么呢?有什么可怕的?呵,越是如此越说明心虚。
观察一直是曾艾佳独特的爱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疯狂的人群里,宛如异类般脸上写满了无奈的朱怡欣,她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诧异。随后,枪响之际,曾艾佳望到面露不忍的她直接闭上了眼睛。
喧嚣的人群正是势头最高涨的时候,他们尽情发泄着所谓的正义欢呼,而朱怡欣则是尽力地维护那摇摇欲坠的秩序。远处的龙亦瑞也是如此。她们的目光没有一刻望向那处刑台,只是在疯狂里满是疲惫地坚持着。对那样的人还会报以同情,到底该说她是太良善,还是别的什么呢...
无意间,朱怡欣的视线往茶楼的方位看来。虽然她望的是赶来看热闹的人群,但在单薄的镜片里,一举一动却被无限放大。视线透过喧嚣,一瞬间,曾艾佳有种近在咫尺间与她对视的错觉。嘴角微微扬起,那笑容里藏着几分玩味与深意。
一旁的茶水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视线,也似乎在模糊着镜头内外二人的界限。随后她缓缓放下望远镜,重新将注意力回归到手边的茶上。饮尽一杯后,起身拍拍衣摆,她优雅地走出茶楼,步伐轻盈而从容,仿佛刚从一场无关紧要的观赏中抽身而出。
女校中有人被抓走。那位老师和学生领的是协助散播的罪名。虽然根本没受牵连,但叶舒淇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毕竟那位正是给她们班讲数学的。因此,整个班的学生都被校方盘问。幸好她听话装病在家,这才免了一顿莫须有的知情不报的处罚。在家舒舒服服睡懒觉,醒了就悠哉悠哉地教徐楚雯认字,这不比去蹲牢子好?复学那一日,她专程跑去刘力菲那儿道谢。后者笑了笑,只低声说了一句:“真是毫无改变。”
听岔了话头,叶舒淇还以为她是说徐楚雯。着急地摇头,她说自个儿已教了她一百个大字。嚯,这进步是不小。但怎么先前人家陈珂兢兢业业教一节课,她才学五个字呢?看来并非朽木难雕,而是某人的用心仅专一处啊。笑而不语,刘力菲扭头就跟来吃饭的陈珂告一记黑状。
学生用心不专,很难说师无责也。为了不“耽误”徐楚雯念书的进度。陈珂采纳了罗寒月的建议,往人家书桌上贴叶舒淇的照片。虽闹得丢了一回脸,但督学效果甚好。加之某人脑瓜子的确也十分灵光。短时间进步颇多,自是不在话下。
叶舒淇运气好,但杨媛媛比较倒霉。这人稀里糊涂地被扣了半个月工钱。理由是没及时检举校园内的异样。好没道理,可这往哪儿说理去?本是要闹一场的。但瞧见同事都被扫地出门,她一下又觉得还算勉强过得去。罢了。要怪就怪运气不好吧。只是有半个月难过一点,总比丢了活计的要好。
不过,在新的安保人员招够之前,她得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学校里头。嗯,比扣钱更难受的事大抵就是不能回家。对此,龙亦瑞和朱怡欣都表示同情。可职责所在,需得尽心尽力才好呢。两人都说每日下班会过来瞧瞧她。至于伙食么,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日三顿都上刘力菲那儿解决吧。得了安慰,杨媛媛成日勤勉干活。最大的盼头就是能瞧见她俩提溜着夜宵出现在门口。
“你俩在家也要好好吃饭。”
“放心啦。我俩好得很呢。”龙亦瑞笑着嗑瓜子。
“可我看你俩都瘦了。”
“没。还胖了一点儿。”朱怡欣叹气道。
自个儿扣了半个月工钱,再加成日在外消食,如此家里的开支涨了,杨媛媛怕这俩人会被迫省吃俭用。等到学校把人找齐,发工钱,放她三天假。去菜市场割了一斤半牛肉,杨媛媛兴冲冲往家跑,寻思今儿请她俩吃顿好的。
一推门,龙亦瑞和朱怡欣正拿着黄瓜啃,桌上全是素菜,真半点荤腥也不见。看得杨媛媛内疚极了,险些掉两滴眼泪。凑过去将二人手里的黄瓜都给拿开,她说今儿晚上吃好的,不吃这些破玩意。
“没事。我俩就吃这个。”
龙亦瑞试图阻止她把桌上的素菜也收走,但杨媛媛犟起来也是个不听劝的。说什么今儿都要拉她俩吃顿好的。实在拗不过了,龙亦瑞只得依她。用力把她俩狠狠抱了一下,杨媛媛高高兴兴地进厨房鼓捣。殊不知,身后的二人都面露难色。
“要不还是告诉她吧。”朱怡欣看向龙亦瑞。
“算了。让她乐呵吧。”
捏捏小肚子上的肉,龙亦瑞长叹一声。这家伙哪里晓得她俩天天在家里边开小灶。好着呢,滋润着呢,胖了三斤多,日子难过不了一点儿。唉,减肥计划暂停。先哄过这一阵再说。
随着动乱的余波逐渐平息,一切都慢慢回归正轨。除了行刑日当天,警局的证物室被外人闯入失窃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此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因此,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事。杨媛媛除外。毕竟丢失的证物中有之前她身上的钥匙。得知这一消息后,她心中五味杂陈。龙亦瑞说这回丢了不少东西,但主要是另外两个案子的物证,兴许装那把钥匙的箱子只是情急之下被错拿。
杨媛媛仍隐约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朱怡欣说或许就是她想太多。真是冲着钥匙来的,怎么能忍着几年都不出手?像这般警力抽调过头的动作以往并不是没有,想偷东西的怎么不趁机行事呢?听着她的分析,杨媛媛心中虽有疑虑却也渐渐释然。有时候过多的猜测只会徒增烦恼。
转念一想,如果一切真是障眼法,为的还是那把差点要她命的钥匙,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东西都得到了,总不会再来找麻烦了吧?不找麻烦了,自己和身边的人大抵也都安全了。爱咋咋地吧,有太平日子过就比什么都强。
日子如流水般缓缓前行。
兴民夜校也正式复课。学生们的精气神还算不错,看着并没受太多乱子的影响。朗朗读书声越出窗户,让人听了有种心安的感觉。落下的功课得花时间补,所以两边的教室都没授新。提前开小灶补课的刘倩倩和徐楚雯担上了帮刘力菲和陈珂辅导旁人的新任务。
这事儿二人都表现得相当乐意。在她们看来这是在帮自己人减轻压力。好不容易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这俩成天都卖力得跟什么似的。但再卖力也架不住有的人确实学不好。对着一位油盐不进的同学折腾几天后,刘倩倩看刘力菲的眼神里都更多些心疼。别问,问就是实打实感受到教书真不容易。
可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月末测验时,那位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差生竟考了个第二名的好成绩。虽离榜首的刘倩倩还差不少分,但也不失为算进步显著。这位是个做木工的年轻匠人。二十多岁,手艺不错,日子过得还挺好,听说前年还置地买房。真计较下来,他怕算是这些学生里身家数一数二好的。互帮互助出的成果这么显著,刘倩倩很是高兴。木匠摸出两张戏票,他有些腼腆地说是想表示感谢,问她方不方便一同看戏?
“不用了。我也没帮什么忙。”
刘倩倩客气地推拒,但木匠仍坚持着请她收下。不大会应对这样的事,刘力菲和陈珂开小会去了,两个人都不在。面对男人热情的邀约,她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扛扫把的徐楚雯恰好路过,像看见救星似的,刘倩倩连忙朝她使眼色。
到底是在外头混得久些,她上来就若无其事地拿扫把开道,将男人一下隔在边上去。瞅瞅他手里的票,再看一眼双方都颇为尴尬的神色,徐楚雯立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称不上多稀奇。毕竟倩倩长得好看,有人心生恋慕也实属正常嘛。
“你们看什么呢?”
陈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回头,刘力菲也背着手正注视他们。一见她来了,刘倩倩就径直去到她边上。气氛怪怪的,疑心有什么矛盾发生,下意识挡在她身前,刘力菲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总不好当众点明人家把你嫂子看上了吧?在外头,可没人提过刘倩倩的身份。大家都是姐妹相称的。想了想,徐楚雯说:“没什么,就是这位木匠兄弟想请倩倩明儿去看戏。”
“是。我只是想感谢她。”
点头如捣蒜,男人立刻接话。闻言,刘力菲上下打量他一番。又不是十五六的小姑娘,看一眼当然就明白人家真正的心思。这人她是有印象的。之前家中有套桌椅正是在他店里打的。为人嘛,也算忠厚老实。靠手艺活本就够安身立命了,却还坚持来念书识字,估摸着是个有进取心的。人还算不错,起码比自家那个死了的哥哥要好太多。
可是刘力菲能感觉到刘倩倩不太情愿。咳嗽两声,她温声道:“感谢是好事,但人家已经婉拒,你就不要再勉强吧。”
“是啊。再勉强,可是会吓到人的。”陈珂跟着帮腔,“挟恩图报四个字,你们刘老师该也讲过。有些事情勉强太多是会变味儿的。”
木匠显得有些尴尬,但还是礼貌地朝她们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学堂。他一走,刘倩倩立马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徐楚雯一眼,然后对刘力菲说:“他要再坚持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瞧懂他的意思了?”陈珂问。
“懂和不懂都一样,反正我不会应的。”
“倩倩生得这么漂亮,人也那般好,有人喜欢不奇怪啊。”徐楚雯嘟囔道:“这人长得略逊色了些,我觉得挺不般配。”
“就算是二嫁,咱们也得要挑个好的。”
“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这些?”手搭上肩膀,刘力菲盯住她,“你模样生得也不差啊。赶明儿等也有人给你递信儿,我必替你全都应下,再领着你家小姐去给你好生挑一挑。”
“关我什么事啊!”
像沾了天大的晦气似的,徐楚雯把住扫帚赶紧往外狠狠扫了两下。刘倩倩被逗得咯咯直笑,陈珂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落班归家,洗漱完,刘力菲就缩进被窝里躺着。想把今儿学的字再温习一遍,刘倩倩没直接歇下。润笔,再一点一点慢慢描。足够专心的人丝毫没注意到床上的她已盘腿坐起,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
许多事总是滞后的。再周全的人一开始也并不能够全妥善考虑。问题不发生,难以察觉的,又或者说下意识忽略掉的东西往往是不会被人主动思考的。正如今日之事,只有碰上了,刘力菲才会去思考关于情爱方面的事。
老实说,她对这些事并不上心。不止是她,身边那几个也一应如此,故都老大不小了,也没人有过一段。大伙儿对如今的生活没有不满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概不听。但自由恋爱总得也有合心意的人出现吧?没有,那何必委屈将就?成不成家的,只要自个儿过得好,不也是个家吗?这样子久了,过惯了独身的日子,也就只再经得起朋友们闹腾。她是过惯了的,可刘倩倩该怎么办呢?
琢磨到这儿,就又不得不想起自个儿那位死了的哥哥。其实一直以来,刘力菲在外人面前都有意不透露两人妯娌的关系。打心眼里,她从未把那一场婚事当回事。虽民风开放了些,但世人对女子苛刻之程度并未从根本上改变多少。隐瞒那一重关系,更多的是出于心疼。她不希望刘倩倩因为别人的过错而受牵连一辈子。倘若之后真遇上个好的,人家听说过往那些事,只怕也要打退堂鼓。唔,自个儿是不是该先留意着?思绪万千,有些坐不住了。看着灯下正全神贯注的她,刘力菲出声道:
“我以后不叫你嫂嫂了吧。”
忽然来这么一句,任谁都得发懵的。看她面露不解,刘力菲下床赤脚走到她身旁坐下。慢慢饮光一杯茶,她才以郑重的语气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停下手中的笔,刘倩倩转头看向刘力菲,眼中闪过浓重的惊讶。她没想到刘力菲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直白得让人猝不及防。可这是个她无法回应的问题。活在一纸婚书就能被定下一生的过去,刘倩倩没有想过这些。在她模糊的概念里,甚至这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情。再换句话说,她一直默认着自己已是个寡妇的身份。
“是因为今天那个人吗?”刘倩倩小声问。
“嗯。我忽然意识到如果还那么称呼你,兴许会把你困住。”刘力菲满是歉意地点头,“那本就是不作数的东西,干什么要让它耽误你一辈子。以后咱们就和她们几个一样吧。”
“可...”刘倩倩的眼神有些迷茫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如果我不再是你嫂子,那我又该是谁呢?”
“你是你自己啊。”微微一笑,紧握住她手,刘力菲回答道:“你是自由的,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想喜欢谁,今后全凭自己的心意就好。”
“倩倩,没有人可以左右你了。”
沉默了许久,刘倩倩似乎在思索着刘力菲的话。她的眼中叠累着更多的迷茫,似乎陷入了某种身份认同的困境。想不明白的,并不急于一时求解,刘力菲又出言宽慰她。勉强点头,但随后,刘倩倩又困惑地问:“你这么关心我的事,为什么自己却又...”
“那是因为还没遇见让我觉得心动的人。”
“再说,一个人也挺好的。不着急,过一天是一天。”
“什么才叫做心动呢?”
“我想...”
声音渐低,刘力菲像是在认真思考的样子。刘倩倩默默等她给自己一个答案。可不知怎么了,那双眼里渐渐流露出迟疑。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一层层的涟漪颤动,让人无法平静。
“心动啊...”刘力菲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大概就是看向你时会莫名地想要一直注视下去。一想到你就会庆幸...”
“我?”刘倩倩听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恍然,“庆幸什么?”
“哦...不是...那只是个指代。”
“大概是会庆幸活着真好吧。”
“总之...总之就是会下意识地舍不得。”
“只希望你能够获得幸福的话,就没办法再忍受你掉一滴眼泪了。”
“可...可为什么...”
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刘倩倩已听不清她在呢喃什么。她努力想象那种感觉,但又觉得有些遥不可及。朦胧的灯光拉长两道倚在窗下的身影,刘倩倩的困惑和刘力菲的迟疑在深黑的影子里交织在一起,仿佛两颗同样迷茫的心在摸索着名为悸动的轮廓。
“那...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刘倩倩小心翼翼地问。
有过吗?缓缓抬头,刘力菲睁开眼,定定望着她。抬手覆上她的面颊,刘倩倩轻声问怎么了?重重呼出一口气,她的神色里忽然多了一分倦累。见状,她下意识拥住刘力菲。
“累了的话,先休息。”
温柔的语声落在耳畔,指尖亦轻缓地抚摸她的背脊。感受着刘倩倩的温柔,心中涌动的异样更加复杂难言。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累,而是心绪难平。她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忽然要提起这些事。这份突如其来的对话,打开的不止是刘倩倩重新去理解自身的方向,同样被开启的还有一份模糊不清的感受。压下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刘力菲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也许...没有吧。”
“你今天说这些是想我离开吗?”想了很久,刘倩倩问出她最在意的问题。
“不是的。”
“我以为你是嫌我了,想把我早点挪出去。”
“不是。”刘力菲摇头,“我只是觉得该多为你打算一些,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可我真的觉得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能跟你一块儿,就很好。”
闻言,刘力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控制住纷乱的心绪,她扬起笑容点头说好。今后除非刘倩倩自己想离开,她是不会主动让她走的。这份承诺算是定心丸,刘倩倩的心也平静了些。至于向往的生活和所谓幸福,对她来说,这些概念都只是模糊的轮廓。
然而,即使再模糊不清,她的心中始终有一个身影清晰可见。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不知道如何做梦。但在能够寄希望去想象的未来里,一定包含着刘力菲的存在。许多事情或许都会发生变化,但对于刘倩倩而言,有她在的时候是自己贫瘠的想象力能触及到的唯一接近幸福的场景。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力菲与刘倩倩的生活似乎并未因这次深夜的对话而有太大的改变。一切如常,平淡宁静。那位木匠被拒后倒是不气馁。只可惜佳人无意,连着三次都被婉拒后,这人也就歇了心思再不提起。
但他最后一次送花被放假休息前来转悠的罗寒月撞见。像看稀奇似的望一阵,一问才知,自个儿在医院累死累活时竟出了这么有意思的事。哪里受得住她的调侃,刘倩倩闷着不说话,全靠刘力菲跳出来解围。只是当这人以理直气壮的口吻说出:“我们倩倩就是漂亮。窈窕淑女,谁不想求?喜欢她有什么不对?”本就不好意思的人脸颊更烫了。跟只鹌鹑似的,刘倩倩没好意思抬头看大伙儿。
让她们笑笑倒也罢了。偏刘倩倩不小心把刘力菲还想劝她改嫁的事给宣之于口。这话一出不偏不倚撞了罗寒月的枪口。原因嘛,自是家里最近像着魔似的催得急,成日想给她安排相亲之类的活动。听不得,这双耳朵现在听不得一点儿跟这些沾边的东西。
斜着瞪刘力菲一眼,罗寒月说她像街上拉皮条的!是啊,也不管人倩倩怎么想就自个儿琢磨上了。说好听些是为着人将来考虑,说不好听吧...眼珠子转一圈,到底是自己人,她没能发脾气骂出口。支吾半天,抬手往人脑门戳几下,顶天骂了句瞎操心的笨蛋。
“不成婚也不会死!”
“咱们以后买个大院子住一起,反正会看病的、能做饭的、爱逗乐的、能搞钱的一应都有了。这日子差不了!”
“唉,其实睡一觉起来,我就已经后悔说这些。”刘力菲叹一口气,“当时就是稀里糊涂想岔了。”
“就像你说的,咱们在一块儿,日子就差不了。何苦想那些闲事。”
“叔叔他们怎么催起来了?”郑丹妮问罗寒月,“你不是才刚回来没多久么?眼下正是施展身手的时候,哪有功夫想这些啊。顺其自然不好吗?”
“亲戚家的婚酒、满月酒吃多了,脑子吃堵了。”
摆两下手,她不乐意讲这烦人事。在医院每天已足够忙碌,回家还要听一大堆说教。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受,于是乎,罗寒月主动申请在这次假期后值半个月的夜班。半个月不着家,等同于无声的抗议。大抵家里该消停一段时间少些麻烦。
然而,人总是事与愿违。和朋友们吃完夜宵,刚归家,阿若就拿一封电报给她瞧。那是傍晚先生和太太出门去看电影之后才送来的。虽然认不得字,可傻小子明白这是金贵物件。因为一封书信比一份电报便宜太多。通常来说,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没人会花这个闲钱。家里没个主事人,下人又不好私拆主人们的东西。左等右盼,可算是把罗寒月给盼回来了。
“怎么会送家里,而不是商行呢。”
嘟囔着把封纸拆开,刚瞟一眼,罗寒月就惊得从沙发上坐起来。定定心神,捧起那张纸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电报上简短的几行字透露出的紧急与不安,让人无法再保持平静。快步走到电话前,手指放进拨筒刚转三个数,思索片刻,她又把话筒放回去。
“出什么事了?”阿若问。
“我出门一趟。”
抓起外套就往门外跑,罗寒月开车去郑丹妮那儿。快跑上楼,拿备用钥匙开锁,再冲进去把刚贴好黄瓜片敷脸的家伙一把拽住。一句解释都没有,她扯着郑丹妮又往刘力菲那儿赶。
跌跌撞撞下楼的过程中,黄瓜片掉了不少。想到回去又要被房东老太太骂。也顾不上问究竟什么事儿。郑丹妮一路都在控诉罗寒月夜闯民宅,掳走良家少女的恶行。
“我给你家门钥匙不是让你半夜三更来抓我的!”
“少废话。事情急,管不着那么多了。”
“你倒是说什么事啊!”
“张琼予失踪了!”
“啊?”
随着郑丹妮露出惊愕的神情,她脸上最后一块黄瓜片也悄然滑落。
夜色如墨,昏黄的油灯将围坐一处的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把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郑丹妮的声音里仍满是难以置信。一旁的刘力菲正紧抿着唇,眼底满是担忧。电报上的信息很短,只有一句【张琼予擅自离校不知所踪,已超过十日。】。发报人是个叫洪静雯的。但她们仨对这人完全一无所知。过往的书信里,张琼予也从未提及过这个人。
距离发报日已又过去五天之久,间隔半个月的时间,谁也不知道重洋外的土地上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但能肯定的是张琼予家里并没有得到这个消息。这么大的事,没道理不让人来请她们去参谋。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我不太明白。”在边上陪着的刘倩倩开口问:“这样的事情不该是由学校出面通知吗?怎么会是一个你们都不认识的人来给消息?”
“何况她一向行事谨慎,怎么会突然失踪?”郑丹妮接着说出疑点:“而且这居然是傍晚时分送来的。咱们这儿哪里有这个点送东西的?”
“签收人处还是空白呢。没道理印章都没盖就把东西留下。抄送的地址也完全不对。”刘力菲指向那容易被忽视的角落,“你们看,这儿明明写的是张琼予家的地址,怎么会变成寒月家?这是电报又不是笔信。不至于会这么疏忽。”
被她这么一提,郑丹妮才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上的东西。默着点头,罗寒月表示认可她发现的疑点。在家看时就觉得怪怪的。本想一个电话打去张琼予家探问,但事情这么古怪,总觉得要和大伙儿议一议才好。再说了,伯母身体不好,要是因此受惊该怎么办?于是乎,她没打那通电话。
“可是这上面的戳确实是公家的。抛开内容不谈,至少这份电报本身一定是真的。但就像你们所说,这流程不对劲得很。”罗寒月沉声道,“张琼予的性格我们都了解,她不会轻易做出让人担忧的事情,除非有什么不可抗力的因素。而且,这个洪静雯到底是谁?”
一连串的疑问抛出了。但谁也想不出个头绪。心思没那么复杂,低头跟着想一想后,刘倩倩说也许这是被别人拦下后,再转送到罗寒月家的。一语点醒三个雾中人。是啊!正常的差使不会这样送东西,何况电报信也没有问题,那只能是来送它的人有问题!
半途拦下是不可能的。那么东西只能是还在函局就被提前验取。可根据取件的流程,要拿走这东西得验证身份。既然是寄给张琼予家里的,就得有能核查证明身份的证件才对。那么...能提前拿到它的人已是屈指可数了。
“可是没道理啊。”郑丹妮摸着下巴说,“能拿到这东西的人只有叔叔他们,但他们有什么理由把这个往你家送?”
“不。还有一个人。”嘴角微微颤动,罗寒月扶着额头,“不想这东西送去家里惊动人,且能够直接取出它的,不是还有一个张琼予吗?”
“哈?可是她...”
“在这个洪静雯眼里她是失踪。但也许有另一种可能...”刘力菲点头,“张琼予只是秘密地提前跑回国了。”
“不想惊动家里,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东西毁掉?或者直接回家呢?”刘倩倩不解地看着她们,“她真是好难懂的一个人啊。”
“不难懂。”郑丹妮也跟着反应过来了,“这家伙...真是...”
“倩倩,麻烦你去把我抽屉里的黑色记事簿拿来。”
回房里翻找出那本有些旧了的记事簿,刘倩倩好奇地看她们三个开始分工解谜。轻捏电报信的侧边,罗寒月闭目以指腹一寸寸感受那些凹凸不平的印痕。好久不干这样的事,她摩挲印痕的技法生疏了许多。毕竟上一次玩这种解谜的游戏还是几人在大学时的事。太久了,久到她们差点都没想起来,当年送张琼予上船时,这人笑着说待来日归国重聚,要重温一下旧日的游戏。
“旧日游戏是什么?”
“小时候都喜欢玩捉迷藏,但大了再玩这个就很幼稚。”刘力菲边翻记事簿边向刘倩倩解释道:“所以我们四个自己做了个密码本。每当聚会想玩些什么的时候就会有一人根据码本留下线索,剩下三个去破解谜题找出答案。而那人会在谜底所指的地方等其余人。”
“解不对的话,解谜的要请出题的吃饭。”
“所以她是想跟你们玩游戏。”
“应该是吧。等找到了,我非踹她一脚不可。”啧一声,罗寒月叹着气,“这家伙真是吓我一跳。”
“什么啊!还得让她赔我黄瓜和挨骂的精神损失费!”
“后院多着呢,自己顺几根回去。”
“好嘞。”
“我记得我们当初设定的密码规则是...”罗寒月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每个字的偏旁部首对应着记事簿中的某个数字,然后根据这些数字找到对应的字,再用剩下的部分拼凑出真正的信息。”
“没错,当时还设定了一个替换规则。”刘力菲补充道。
是怕她们忘了这游戏从前怎么玩的么?看着第一遍解出来的乱文,郑丹妮直接笑出声。互相对视一眼,把替换规则加上之后,真正的谜底便浮于纸上。
【南山回澜塔处,待日出,会旧友。】
抬手看表,这会儿已是近十二点半的光景。谜题已经解开了,一扫之前紧张的气氛,大伙儿都松泛下来。这儿去南山开车也就一个小时左右,急倒是不急着走。但这么一折腾又都睡意全无了。与其这么百无聊赖地等着,郑丹妮提议不如多抓几个人一起去。瞧这话说的,多抓几个,哪来那么多人啊?不如干脆直说,她就是想把陈珂也给掳来!
“你们难道不好奇这个洪静雯到底是谁?”
“叫陈珂来算一卦?”罗寒月笑了一声,“亏你想得出来。”
“闲着也是闲着嘛。”
嗯。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三人带着刘倩倩直接驱车又闯去陈珂的家。噼里啪啦的敲门声惊醒睡梦中的人。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只将将拢好。
下床,快步开门,陈珂一脸懵地看着郑丹妮她们。是我睡糊涂了吗?这么念着,抬手抹一把脸再揉揉眼。嘿!门前的确是站着四个熟人。猛打了个哈欠,她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笑嘻嘻地伸出手,郑丹妮趁机狠狠摸了一把她的头顶。
“你们这是闹哪一出啊?”
“进去说。”
跟回自己家似的,郑丹妮招呼剩下三个进屋去。刘倩倩和罗寒月都是第一次来这儿。倒也新鲜。刚进屋,几人就嗅到了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香气。往桌上的黄铜小炉那儿望去,一缕轻烟正自顾自缭绕着。凑近了闻,这味儿倒是让人觉得舒服。陈珂说那是伴梦香。拿来助益安神,宁心静气,闻了好入梦的。
屋子西北角支着一张供神龛的小木桌。但不知为何,刘倩倩总觉得这跟从前在乡下看到的那些供神的摆设不大一样,跪拜用的蒲垫似乎太高了些,神龛又过低,人跪上去几乎和画像同高。也许是城里另有讲究。没多想,她随着其余人一道坐下。
打量一圈周围,罗寒月困惑地说:“你这房子从外头看,瞧着也不算小。怎么进来总觉得挤得慌。似乎和外头看着不大一样。”
“你这话说的。”看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陈珂,郑丹妮赶忙开口,“咱们一下来这么多人,可不就显得挤了?你是大房子住惯了,所以看这些就觉得小。她一个人住,这就够啦。”
“说正事吧。”陈珂看着她们,“有什么事吗?”
拿出那封电报信,刘力菲把事情简要地讲了一遍。听完,陈珂的表情有些过于精彩了。原以为各个这么正襟危坐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敢情这几个是为一出不确定的八卦韵事跑来寻热闹。这有什么可算的呢?张琼予就在南山待着,直接问不就好咯?哦,怕她瞒事儿。姑且算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问题是若她真跟这个洪静雯有几分纠葛,那人都回来了,隔着千万里的路还顾忌什么?
“哎呀,你算不算嘛。”郑丹妮晃了下她的胳膊,“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又怎么了呢?”
“可你们来得也不是时候。”陈珂为难地说,“子时不占啊。”
“谁说不是?”
把手往人眼皮子底下一伸,罗寒月的手表明晃晃显示着此时已凌晨一点五十分。在来的路上,郑丹妮就有意让她把车开慢些,这样才好岔开那段不能占卜的时间。为了更妥帖,她们甚至还跑去翠柳湖看了十五分钟的湖光月色。别说,那夜景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你们真的不困吗?”陈珂又打了个哈欠,“再说了,你不是说我那都是破卦压根不准的。不准又闹着算什么呢?”
“不困不困。”郑丹妮挽着她,“你只管算,算完了,我们反着听不就是对的了!”
“人家教堂的曾麻烦都还在熬夜加班呢,你也醒醒呗。”
开车经过湖畔不远处的真原堂。彼时,这座建筑的塔尖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路过瞧见了,还挺赏心悦目。只是不知为何那琉璃窗也仍亮着光。知道那是曾艾佳的办公室所在,郑丹妮还纳闷地多望了几眼。莫非他们这些人也要加班吗?啧,怎么奉神的也和俗人们一般累。
“你最好啦。”
“总该是舍不得看我白跑一趟的吧。”
经不住她那般撒娇,又实在是拗不过,陈珂无奈地笑了笑。罢了,来都来了,那就算一卦瞧瞧吧。见她终于肯点头,罗寒月算看明白了。这卦不过是为博人一笑起的。准也可,不准也无所谓的。
转身从柜子里取出木箱子,片刻后她拿着三枚铜钱和一只黄铜做的龟甲、一张八卦图走出来。净手之后,将铜钱轻轻放进龟甲里头,双手合拢默默摇晃再倒出观察落地的图案,反复六次终成一卦。画好之后,眉头微微皱起,她专注地审视着卦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线索。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铅笔划过稿纸的沙沙声。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郑丹妮脸上。
“卦象显示,这是个容貌上乘,秉性正直,能力出众且心怀大志的良善之人。”陈珂缓缓说道,“其家境该相当殷实,今后大概会从武职。但...但好生奇怪,她俩之间的纠葛...”
“怎么样?”郑丹妮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她迫不及待地追问:“这俩之间有什么?这人让张琼予吃瘪了?”
“我看不透。”两手一摊,陈珂实诚地说,“这二位似乎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但这段关系里的两人又都处于一个模糊不定的状态。尤其是张琼予的心意,她简直是完全难以琢磨。这位洪静雯略好一点,但两个人近期应该发生了争执。如今她的态度也不再明确了。”
“怎么听着这么古怪呢。”罗寒月皱着眉说,“像这俩人谈了一段似的。”
“但洪静雯三个字听起来像个女名。或许只是格外要好的朋友为了什么事情闹掰了吧。”思索片刻后,刘力菲道,“态度不明确,也可能是正互相纠结要不要和好。”
“或许吧。”陈珂点了点头。
“唔,那这些又是什么意思?”指了指应爻旁边写着官鬼二字的位置,刘倩倩好奇地问,“我看有个鬼字,这是代表着很凶险的东西吗?还有这个写着兄弟二字的位置旁边画了小圆圈,这是说两个人的关系被圈住束缚着了吗?”
愣了一下,抬手收拢稿纸,陈珂笑着说这个并不重要。不是有意避而不谈,而是她有些难以相信会卜出那样的结论。两个女子怎么会有情意缠绵的迹象?甚至有一方对另一人情根深种。尽管这样的卦象,早在之前卜算旁人时已有了一回,但那一回仍是让她心有疑虑的结果。怕说出来惹大伙儿笑话,故刚才并未将卦象完全言明。总之,那两人之间缘分深重。大抵是不会就那么轻易断掉。
这卦究竟如何,来日自有分论。末了,她还转头问郑丹妮要不要信这一卦?后者表示不信。问起原因,郑丹妮说自个儿就没从陈珂那儿听着过一句好词。现在她这么夸别人,听了心上不得劲。成吧,好话就信,还得是夸她的才行。
“能看得出这俩之间的关系有多久了吗?”罗寒月忽然又问。
“当是不短的。”
“我想起一桩旧事,总觉得有些牵扯。”
“什么事啊?”郑丹妮凑过去问,“讲来听听。”
“那是好几年前了。”
约莫是刚到英国那会儿。有一日,她收到张琼予从北海道寄来的明信片和慰问信。信上写她正在趁着假期独自旅行。一路风光甚妙,故买下三份明信片分送遥寄,与友共赏好景致。书信的大半部分都在讲沿途所见之风土人情,山川海景。读来让人颇生向往。
刚从纸上领略完海胆盖饭的滋味,翻至后页,张琼予就在信里忽然讲起故事。她说在堤岸边看雪时遇上了一个有趣的人。这人同她自一处来,恰好偶遇在此。两人共同赏景,相谈甚欢。之后还一道去了个一半是海一半是雪的城市观光。
在茶屋看落语,听得一桩有趣的故事,故随笔记下说给她听。张琼予的记性向来是数一数二的好。因此罗寒月得以在信中读到一个较为完整的名为《契草之约》的故事。读罢,虽是不伦之恋,但看信的人仍有触动。
此身如朝露,唯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
把她随故事抄录下的和歌歌词念几遍,这的确是个不太一样的感情故事。扫到故事之外的那行——若是二人皆为女子,是否也可盟誓姊妹之契?沉思片刻,罗寒月笑着喃道:“爱人就爱人,为什么非得托称姊妹的虚名。”
往后一翻,张琼予果真亦是瞧不上这等遮掩之举。她的同行者亦是。那人说,若连坦荡爱人都做不到,一切情深只不过是假托虚名,实为感动自身罢了。
信再往后就又是游记之类的。张琼予说她很喜欢这样缓慢又宁静地度日。希望之后归国能寻一处僻静之地,也过上这般宁和的日子。也许老了能成吧。罗寒月笑道。而今的国哪有这样的地方呢。信的最末,张琼予说北岛的雪已领略完了,下次来信该是春日樱花绽放之际。让她等着收信。
的确,下一封书信是春日里她快过生日时来的。拿到时,信封看着鼓,但摸着却异常轻。另一个小包裹装的什么还不得而知。站着把信拆开,往桌上一倒,几十朵小小的干白樱花滑落桌面,让人目瞪口呆。再拆开包裹,里头有一小瓶香水和一封信。
这封信上说,春日里去赏花,途经神社时又偶遇了那位在北海道遇见的人。那位主意多。没有什么礼物能比直接将岛国的春天寄送给你更为美妙。可惜娇弱的花儿在来时不够能保住容姿。唯这瓶亲手调的春山调能弥补一二芬芳。
“一封信装着春天和情感就寄了出去。”好罗曼蒂克的主意,郑丹妮忍不住赞叹,“那个她没有提及名姓的人不会就是这个洪静雯吧?”
“我想应该错不了。”罗寒月肯定地说,“但自那之后,我俩的通信里,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个人。久而久之,我就给忘记了。”
“《契草之约》是什么?”刘力菲问。
支吾一阵后,架不住几人好奇的目光,罗寒月粗略地讲了一下。当她讲到两个男人互生好感时,屋子里直接便静了。皱着眉头,她们似乎都在努力消化这个故事的含义。初闻其事,反应和她们差不了多少。可龙阳古已有之,四舍五入也算老传统。这么一想倒也能欣然接受。是呀,也没规定乱人心扉的就不能是同一性别吧。搁外头那几年倒也看了不少这样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互相恋慕一场,本质只关乎于爱而已。没什么可惊讶的。
“她俩不会也盟姊妹上了吧...”
说完这句,郑丹妮下意识去看陈珂的反应。对方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再一联想到前头她说这两人颇有纠葛。心下便已经肯定前头那一卦定有古怪。或许那两人就真是如此。荒诞之感油然而生,但故事主角是张琼予的话,又让人觉得蛮合理的。这人打小就不按常理出牌,干出什么事情都不算稀奇。
“我改主意了。”
“嗯?”几人都看向郑丹妮。
“千二八百年才能看她一回热闹,这卦必须是准的!”
随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直向上,天将破晓之际,怀揣着强烈好奇的几人终于抵达南山山顶。幸好这路能开车直接上来,不然大半夜还得集体爬山。等到山顶姑且都能算是晨练了。
车灯照前路,远远瞧见开阔处的边缘有火光,大青石旁的两棵柏树间挂着一张吊床。此情此景,令刘力菲想起从前几人会常来南山露营观日出的旧事。那时的她们也会像这样各自支张吊床躺着,谈天说地,仰望星空,静待黎明。只是那二人出去以后,这样的活动就再没有过了。她和郑丹妮各忙各的,少有闲情会想得起约来这儿走走。上一回还是因杨媛媛攒局约出门踏青才来。
一晃时间过得真够快的,还没感受到太多的变化,最先离开的人就又将她们重新聚到一起。笑一声,罗寒月轻按下喇叭。被火光映着的人影抬手慢腾腾地挥了两下。整这么一出吓人的恶作剧,闹得大伙儿胆战心惊,她倒是悠闲得不像话,连扭头瞥一眼她们都懒怠动的。
但那又如何呢?面露无可奈何的表情,几人下车踱步至张琼予身侧的大青石板挨着坐。十月天,夜里已有些寒凉了。往里再挪一些,刘力菲把更靠近篝火的位置留给刘倩倩。郑丹妮拉着陈珂,试图揭开篝火上烧着的罐头的盖子。内里散发出的香气实在令人垂涎。折腾这么久,肚子很难不有意见。
“没想到会多人。”仍悠闲躺着注目她们的张琼予道:“难道你们几个解不开谜题还跑去搬救兵了?”
“你还好意思说。”郑丹妮瞪她一眼,“非得整这么一出来吓人。把我们几个急得跟什么似的。你倒好,搁这儿凉风吹着,罐头汤喝着,有够舒服的哈。”
“恰好想你们,我就回来了。”伸懒腰坐起,张琼予笑着注视她们,“刚好想看日出,我就约你们。”
是够随性而为的,但这么晚独自在此,真的不怕遇到危险吗?陈珂问出这个问题,而张琼予给的回应是向大伙儿展示被大衣掩住的枪袋。随性,但从不毫无准备。这才是她看似游戏人间之外的真面目。时间差不多了,把没喝完的茶泼向篝火
再等上一阵,六人围坐一处分着喝掉四听罐头肉汤。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得让人都快忘记这是个远行归来的人。越过大海山川,免去彼此间会生疏的可能性,连多余的寒暄也一应免掉,就像她从未离开过似的,一切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她们只不过是又玩了一次从前的游戏,而后被找到的输家请胜了的喝罐头汤。
正如她们来之前推测的那样,信的确是张琼予自己截下的。早在回国的渡轮船舱里,这人就猜到洪静雯会往家里去信。卡着时间守株待兔,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东西拦下。没盖印鉴,是因为她本人有证明身份的东西,因此不需要那个作为辅助。那怎么不把东西往我们俩那送?看一眼刘力菲,笑而不语,张琼予低头喝汤。
“因为只有我不会直接报警以及去她家问情况。”
是极。要这东西是送郑丹妮那儿,恐怕鸡飞狗跳的也不止她们几个了。往刘力菲那处也不见得能好多少。她该是会瞒着另外两个登门拜访。无论是二者中的哪一个人,结果都是一样的,都会遂了远在日本的洪静雯的心意。只有罗寒月既不会那么冲动,也不会想瞒着旁人去私下解决。太懂得了,所以这第一波被惊吓的福气只能罗寒月独自承受。
“所以...你真是偷跑回来的吗?”
一直默默听着的刘倩倩终于开口。她实在是太对这个人感到好奇了。之前常听罗寒月她们提及,只晓得她是个漂亮又聪明,行事作风总超出常人意料的厉害角色。刘力菲说世上没有人可以完全读懂张琼予的心。连这家伙本人也未必能明白。她常凭借自身的聪明才智先知预判旁人的动作,但又滞后于理解自己所作所为隐藏的情感。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时兴起,做便做了,做完再说。或许这就是她独特魅力的一部分,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看清她。
“不啊。我申请了提前结业考试。”
在去京都旅行之前就已经通过考试审查,回去之后便是收拾东西随时可以走人。至于授予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证书,她心大到让人家直接全邮递回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和罗寒月一样提前毕业归国的。那既是如此,怎么那个叫洪静雯的要写这样的信呢?
“说说呗。”郑丹妮迫不及待地追问:“寄这玩意儿的人跟你怎么回事?她难道不知道你申请了这个?”
“我走的时候她是不知道。”张琼予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拍电报信时一定是知晓了的。大抵是怄着了,不甘心吧,所以也想我不太平一场。”
“她怄什么?”
“那谁知道。”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她去名古屋比赛了,我走之前可是有留信道别的。”
“我和她之间不存在债务关系,也没欠什么人情,更没有多余的纠纷。想来这人是气我没等她回来再走。所以整这一出恶作剧。”
“至于关系么...”张琼予的声音在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只是友好互助的合作伙伴而已。”
说到这儿,天边开始慢慢变亮,漂浮着的几朵云布满薄纱般的淡粉色。光开始慢慢上涌,渐渐染亮整个天际。她们知道日出即将来临。六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向大青石旁的开阔处走去。站在那里,她们静静地等待着日出的那一刻。不多时太阳终于露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洒满了整个天空。
时间仿佛在一刻静止。刘力菲侧头望向身旁的刘倩倩,她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那轮象征希望的太阳。初阳的光是柔美的。沐浴它的人亦是。从那双饱含光芒的眼睛中,刘力菲仿佛看到了憧憬和感动。仿佛这一刻,世上所有的烦恼都被这温暖的阳光驱散了。能留下来的,只有目光所及处,该被烙印于心的美丽。
“真是美极了。”刘倩倩笑道。
与之对视,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刘力菲默默点头。不知何时,她们的手已轻轻相牵。没由来的,刘力菲觉得今日落于眼里的日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人。太阳照在身上仿佛为她们注入新的活力。张琼予的归来亦是。
折腾一整夜,罗寒月是没精力再开车的,这活儿交给刘力菲干。但问题来了。来时刚好一车坐满,现在多了个张琼予,这位置可不够分。她是悠哉悠哉一路爬山上来的,连个自行车都没带。为今之计,只能有一个人被抱着坐,凑合挤一挤才能行。
刘力菲虽然会开车,但副驾不能离了罗寒月盯着。因此,剩下四个只能自己去商议。上下打量一番刘倩倩,再看看边上一直打呵欠的陈珂,没有任何犹豫的,张琼予就让郑丹妮抱着陈珂坐回去。瞧瞧人家困成什么样了,就赖你身上睡一会儿呗。
郑丹妮当然没意见,有意见的家伙也不好吭声。虽说是无奈之举,但跨坐在人家身上的陈珂还是很不自在。手揽她在怀,郑丹妮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挤着坐自是被迫贴得极近,又说没睡成觉,搂人的挺直了腰板,好叫人家安心靠她小憩一阵。只是某人实在别扭,一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试图跟她略隔开一点点距离。是呀。抱就抱吧,拿鼻尖蹭人家作甚。
“在我身上可要坐稳了。”
故作严肃地开口,郑丹妮还轻拍几下她的大腿。痒。陈珂低声说。我也困呢,你且忍忍,让我也眯一会儿。一句话就止住了乱动的人。也许是长期焚香的原故,这人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嗅着让人放松的味道。下意识贴近去嗅,也不过是图求那一丝令人安心的感觉。感觉得到怀里的人绷直了脊背。隔着衣服,手自然地捏捏她的腰,轻声笑着,郑丹妮叫她放松些。
“你手这么不老实,难怪人家在你身上坐不住。”
一直看热闹的张琼予终于开口。哼哼两声,郑丹妮说她不懂得如何体谅人。这车就这么大的空间,若不让陈珂身子软些多黏着点自己,万一山路颠簸把头磕碰了怎么办?噢哟,好有道理。嘴上说着被她上了一课。当下一个弯道即将出现时,张琼予的手立马伸向挤在中间的刘倩倩。车子一拐弯,下一瞬,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揽住了。
“有没有压疼你?真不好意思。”
“你就这样挨着我吧。”张琼予笑得格外真诚,“好叫某人知道我比她会体谅人。”
“放心,即使美人入怀,我这手也绝不会乱动。”
“你是不能乱动。”郑丹妮斜她一眼,“你乱动她,刘力菲可不饶你。这是人家嫂嫂!”
哈?!显然,张琼予被这消息惊到了。想也没想,她脱口而出:“乡下那个歪瓜裂枣的干瘦王八也配娶这么好个人?癞蛤蟆就该多吃点稀泥巴糊嗓子眼儿。什么东西啊!”
话音刚落,一车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还得是张琼予这张嘴啊,这番阴阳怪气听起来真是颇为顺耳。唉,身旁真是断不能离了这号人物。少了她,得失去多少乐趣啊。
“所以天怒人怨,癞蛤蟆魂归西天咯。”郑丹妮笑着说。
嗯?意思是刘力菲她哥没了?懵了片刻,张琼予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些时间里还真发生了不少事。不过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没了就没了吧。反正除了那两个老吸血虫也没人会为他伤心的。嘶,不对。抬眸看向一直不言语的刘倩倩,张琼予才意识到刚才说话太没分寸了。万一这还有个惦记的呢?但不应该啊...没了丈夫,该是在乡下接着受那两条吸血虫嗟磨,怎么会到刘力菲这里来了?
“那嫂嫂是来探亲的?”
“别那么叫她。”刘力菲轻声说,“她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转头看向满脸不解的张琼予,罗寒月笑着开口:“请我吃一顿涮羊肉就给你讲怎么回事。”
“哎哎哎!见者有份!”郑丹妮顿时来劲了,“我知道有一家羊汤锅子烧得不错。咱们六个晚上吃去?”
“我就不了吧。摆完摊,今日还得上书局抄书。”陈珂说。
“原来你是做生意的。”张琼予皱起眉头,“什么行当呢?做生意该是比较辛苦的。怎么还去兼职抄书?”
“她在真原堂门口摆摊算命。”
说完这句,罗寒月就看到张琼予露出更为震惊的神情。像是难以置信似的,她又追问了一遍在哪儿摆摊?得知确实是在洋教堂门前无疑,张琼予懵了近三四分钟没有开口。见她如此,罗寒月笑得直嚷肚子疼。
尽管当初自个儿的反应也好不了多少,但如今看旁人也这副大受震撼的模样,属实是好笑极了。怕跟上回那般挨上一拳,陈珂连忙说自己只做小本生意,不是什么江湖骗子。谁知听完这话,张琼予打量她的目光便马上带了几分猜疑。
“你不是问她为什么还要兼职吗?”郑丹妮开口道,“因为咱们陈算子是出了名的大红人。她算什么都算不准,所以才要去多打几份工糊口啊。”
“这么邪门?”
听罢,人反倒来了兴致。百算百灵的大师听得多,难得遇上个什么都不准的人,说什么都要瞧瞧稀奇,她非要陈珂下车之后给自己算一卦。这时,连刘倩倩都笑了起来。一问才知,原来人家已经给她算过一回。好啊!马上反应过来是谁出的馊主意,张琼予瞪郑丹妮一眼。装作没看见,郑丹妮扭头望向窗外。
“算出什么了?”
只把大伙儿听过的信息又讲一遍,陈珂仍没有说出那卦象暗藏的玄机。不为别的。她怕张琼予听见洪静雯对她“情根深种”会生气揍人。车里空间太小,她可没地方能躲人家的巴掌。手撑在车玻璃旁倚着,听完之后,张琼予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只是平静地盯着陈珂看,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越是如此越叫人心里发毛。
“那么盯着人家瞧作甚?”罗寒月开口说,“不准就不准吧,当个笑话听听就是了,你这表情还怪吓人的。”
“觉得有趣就多看两眼罢了。不过...”话音一转,张琼予又问,“你说我跟洪静雯有非比寻常的关系。那瞧出是什么了吗?”
“才疏学浅,瞧不出来。”陈珂错开她的视线,“大抵就像你说的,只是密切的合作关系。”
“有趣。”
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不再追问什么,张琼予只说一会儿再找她算个八字。而后,她就搂着刘倩倩嘘寒问暖去了。瞧着该是不会揍自己的。陈珂悄悄松一口气,但随后又纳闷起来。人家这反应好生奇怪。到底是准了,还是没有准呢?准了才会又算别的吧?可若真是算准了,她怎么又用这种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莫非是我说了不该说的?
想了半天也琢磨不明白。悄悄伸出左手,她默不作声地掐上一圈宫位,拇指最后落于食指的指尖。眉头微蹙,陈珂下意识往旁边看,不曾想,张琼予此刻亦是似作无意地看她。短暂的视线交错后,挪回目光,人家仍笑着柔声细语地跟刘倩倩说话。罢了。陈珂闭目叹气。有什么好纠结的?准与不准,本来也不重要。只要不挨揍,那什么都好说嘛!
虽说也不是第一次见识自来熟的人。但像张琼予这样的,实在让人难以招架。她提出的许多问题都让刘倩倩不晓得如何作答。被问及对那个死了的男人有什么想法?默了半天,她才说那也是个可怜的人。若不是他父母信了旁人的鬼话,早早把人运去县里治病,兴许也不会被耽误成那个不人不鬼的模样。
说来也是巧了,之前从未有人问过刘倩倩这个问题。大伙儿都自动默认着该是恨恼的。不提也罢。一车的人都以为能听见怨怼之语,怎知她却是报以同情之心。多好的一个人啊。听完,张琼予看她的眼神多带了几分敬重。稍后得知罗寒月的夜校办起来了,刘倩倩正在里头念书。这人拍着她的手背连道了三声好!读过书,明悟事理,人才晓得自个儿究竟想要什么。纵使没什么大志向,也好使人头脑清明一些,往后做事才不算糊涂,看人也能更明白三分,让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近不了身。
明白她是在说以后的事,刘倩倩笑着给了和那晚一样的答复。现在这样就很好。在刘力菲身边就很好。以后的事倒也不急着想。张琼予只是让她别妄自菲薄,哪日真要看上个好的,大伙儿一道都给她参谋。好意心领,但刘倩倩仍说大抵将来也不会有这方面的打算。疑心是因为那桩腌臜的婚事留了阴影,也可能是尚未完全开悟,见不得她这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张琼予用鼓励地语气说:“没事啊,从前那桩不如意也代表不了什么。要今后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说坏话,只管叫他们来找我辩论。”
“寡妇怎么了?又不是你把人杀了。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摊上莫须有的污名,难不成就要顺应世俗背一辈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寡妇也是人,人都想要被爱。”
“嫁过人怎么了?年岁长些又怎么了?那才叫会疼人呢。谁不希望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说至兴头上,跟喊口号似的,张琼予突然来了一句:“时代在进步,我超爱寡妇!”
吱嘎————
急刹车的声音回荡在僻静的山道,一车人都被刘力菲这猛踩一脚刹车的举动颠簸到。也怪不得她。听到那么震撼的话,谁能控制得住自己?只是这震撼有点太大,一脚下去,连车都被惊熄火了。被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盯着,像没事人似的,张琼予还反问莫非她是说错了?
“你在日本到底都学了些什么?”罗寒月忍不住问,“明治的政治经济科还教这些乱七八糟的?”
“这也不算乱七八糟啊。”张琼予十分坦然地回答,“如今世道乱成这个样子。天灾尚不可怪,但人祸总是难免的,受罪的往往是那些最不起眼的平民百姓。而这些人里,老弱妇孺又是最底层。可历朝历代,上下几千年也不见得有人把目光往这些人身上放。难道这些人就不算人吗?”
“在政治的逻辑算法下,任何人都是被利用的筹码和相对而言的获利者。谁也不会例外。再说,民生是政经的基础。我爱倩倩,实际上就是爱她代表的这一群体,以及她们附着于民生二字带来的影响。”
一番陈述之后,车厢里更静了。抓两下脑袋,郑丹妮问陈珂听懂了吗?耸肩摇头,自是不懂。问另外三个,结果如出一辙。好一张伶俐的嘴啊,不愧是进修过的,说话跟那报上的评议差不多。
那么荒谬的话都能解出来这么有深度的内容。佩服,实在是佩服。罗寒月让郑丹妮把张琼予这些高论记下,回去整理润色后直接发报上去。连这篇高论的名儿都是现成的。干脆就叫《张氏政治经济学之时代在进步,我超爱寡妇》
“那刘力菲也受累把她那段瞎编的爱情再编好些,一并投了小说稿吧。”张琼予笑着说:“记着结局一定要天涯分离永不相见。这才好哄那些痴男怨女掉眼泪。”
“你怎么让她瞎编排我!”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东方情圣的大作也得永流传啊。”
深呼吸一口气,罗寒月扭头让刘力菲赶紧开车!她一秒钟都不想跟张琼予这个会怄人的家伙待一块儿了!她俩斗嘴皮子斗得热火朝天,看热闹的全没想起来车还停半道上。笑得掉眼泪,郑丹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别争了。这样吧。咱们全都结合一下。让刘力菲写一个三女争寡嫂的故事去投稿?”
“是刚刚的急刹车把你脑子颠坏了?”刘力菲转过来瞪她,“乱出什么馊主意?”
“这哪叫馊主意啊。多有看头的故事!倩倩是主角,你是她小姑子,当然也得掺和进去了。这才叫魅力无穷,你懂不懂啊。”
“还用争吗?”张琼予把刘倩倩搂更紧了,“我都已经抱得美人归了。行了,这故事直接大结局。”
“下来!”怄上头的罗寒月不干了,“怎么就抱得美人归了,换位置,让我也抱一会儿!”
“嫂嫂是要我还是要她呢?”
被张琼予这么娇弱弱地喊一声,再加媚眼如丝勾人心神,这谁招架得住啊!刘倩倩立马红了脸。露出得逞的笑容,张琼予朝前排的两人挑了挑眉。
“这还有个刘力菲!”郑丹妮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俩争这么厉害,怎么也不让一让人家啊?”
语毕,除羞红了脸的刘倩倩,其余人都看向紧握方向盘的刘力菲。默着拧钥匙,车打着火重新发出轰鸣声。瞥一眼后视镜,她平静地说:“倩倩每日都抱着我睡。想来是不习惯和别人抱太久的。”
“何况她向来心疼我。”
“你俩怕是分不去她对我的好。”
瞧瞧,人家说话多自信,这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真是好一出热闹啊。郑丹妮说小姑子对寡嫂情愫暗生,将来替兄娶嫂也是美事一桩。这个好,这故事真有看头。拍一下刘力菲的肩,她笑着问对方肯不肯写?若是不肯写,那她就要下手了。望一眼后视镜里被逗笑的刘倩倩,神色略松缓些,她轻声说句随便。至于那两个还在斗嘴的。反正是从小比到大的,随她俩闹去吧。这一路坦途得有趣味相伴才好啊。
在回家这件事上,张琼予显得并不太热切。事实上她已在城里下榻近几日了。但这期间一点儿要回家的念头都没有。除了要等那份扰民的电报信之外,她每日都去对面的刊馆读报。近半年来的国中大事,凡见报者皆被她读了一遍。没什么感想,只觉得一切还是如常。照旧一潭死水,不见生机。罗寒月等人问起她回来之后在做什么?这家伙只笑着说在旅馆里睡觉倒时差。
涮锅子定在晚上。把张琼予送到旅馆之后,刘力菲她们便各自散了。本是想等她收好东西,直接用车将人送回家去。奈何这人说一路吵累了,实在是困倦,等补补瞌睡再坐黄包车回。行吧,人家自有安排,大伙儿只好依她。毕竟想补觉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按平日的时间来饭馆上职,可徐楚雯等了好半天,刘力菲才睡眼稀松地来开门。瞧着像一夜都没睡似的,连着打了四五个哈欠。末了,还嘱咐她声音放轻些,说刘倩倩才睡没多久,莫扰她安眠。难不成是夜里发了什么急症?忙问,可得到的答案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算命、看日出去了。
出了屋子就不好再回,免得开关门的声音吵人。往躺椅上一坐,刘力菲半眯着眼睛和端菜盆的徐楚雯讲张琼予归来的事情。一时不知该说究竟是谁太清闲。惹人半夜三更鸡飞狗跳的算一个,但兴师动众跑去扰人清梦算卦的,也未必不是闲得慌。果真,老话还是有道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张小姐以后就不走了?”
“嗯...”半梦半醒着,刘力菲应道:“该是不走了。”
“那洪静雯也真是的。不都留了告别信吗?怎么还整人呢。想来陈珂那卦不准。这人当真是莫名其妙的小气。”
“你就确定张琼予说实话了?”
“啊?难道不是吗?”
“你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放了菜盆,徐楚雯当真凑过去听。谁知刘力菲只是抬手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人家的事情不可多加揣测。是真是假,自有她的一番道理。有什么可嘀咕的?
“那你耍我是什么道理?”
“我是你老板。且今日敲门声音过大,你吵着倩倩了。”
声音很大吗?默着想了想,似乎的确也没有说错。但那还不是因为里头一直没动静,她怕两人出什么事么!哼哼两声,她扭头继续淘菜,不理会那个笑着的家伙。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时间尚早,刘力菲真打算还眠一会儿。
闭目蜷着身,耳朵里能听见的淘菜的声音慢慢远了。想来是徐楚雯挪了地方。人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太容易武断,凡事并不会多想一想再做。逗她也不过是希望能改了这毛病。至于张琼予有没有说实话。
回想起,通过后视镜观察到的,她那些几乎不被人察觉的细微的表情变化。轻声笑笑,太了解张琼予了,所以刘力菲宁愿更多信陈珂一点儿。尽管这人也大抵瞒了什么事。
还是一样的时间,强忍困意把摊子摆好,陈珂趴在桌上闭目养神。临别之前,张琼予问了收摊时间。说是等觉睡饱了,回家把行李及琐事处置完毕,她会直接到这里来问上一卦。来不来都无所谓,折腾半宿的人只想蒙头睡觉。
刚眯一小会儿,听见吱呀的声响,陈珂半抬起脑袋看向前方。同样是一脸的倦容,拿着中号的手提箱,曾艾佳从真原堂走出来。像是惊讶于陈珂也是这副怏怏的样子,提着东西到卦摊跟前坐下,她随口问:
“昨儿没睡好吗?”
“昨儿被喊去山上看日出了。”坐直了身子,陈珂也随口问道:“你凌晨还在忙什么呢?她们夜里路过真原堂,瞧见你那办公室的灯都还亮着的。”
原来昨天不是幻听,的确夜里有车子经过。笑着道声好雅兴,曾艾佳说她昨夜在盘查账册,积压的东西太多,不知不觉一整宿就过去了。好在终究是把糊涂账都理清了。今儿要带着整理好的账册去南京办事。不过有点小问题需要陈珂帮着给主意。
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人还有需要找自己帮忙的时候?来了精神,陈珂忙问是什么事?嗐,忙着盘账,曾艾佳忘记抽空买车票了。眼下也不确定去站上还能不能买到票?若是不能,她只得回家开车出行。花费自是后者更多些。经费有限,能省则省,故想算一卦看看到底如何是好?
“去南京的票一向紧俏。兴许是没了。不如直接回家吧?”
“不妨事,先算一卦吧。”
“你们信上帝的,难道没有避讳吗?”
“我想他不会计较这个。”
拿出钱包点几张纸钞放在桌上,曾艾佳笑着说有劳她辛苦一趟。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何况这是开门单,万不能马虎的。摸出铜钱和龟甲,陈珂认认真真地卜算起来。抬手扶眼镜,曾艾佳全程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动作。不一会儿,结论便有了,但陈珂支支吾吾的,看上去有些为难。
“怎么了?”
“非今日出门不可吗?”抬眸,她用认真的语气说,“车站应该是还有票的,但乘火车去似乎会遇上什么事,我瞧不出吉凶。可开车的话,同样也会有避不开的危机,你和你的同伴会身陷险境,你将受困于人。”
“事情不急的话,要不改日再去吧?”
“同伴?”曾艾佳皱起眉,“我独自一人上路,没有相伴的人。”
“那不清楚。”手指着卦,陈珂不好意思地说,“你也该听过,我算卦的技艺并不怎么好。反正吧,我解出来是这样子。也许现在没有一起的人,之后路上就碰着了也说不定呢。”
“那我就去开车吧。”默了片刻,曾艾佳站起身,“一是因为这些东西必须尽快办妥,二是我想看看这所谓不期而遇的同伴到底存不存在。”
“那你记得把那个铁疙瘩带着。”
看劝不动人,陈珂只好提醒她带好防身的东西。笑着点头,曾艾佳还向她展示了一下腰上别着的枪袋。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帮了自己的忙。出于感谢,临走之前,她还伸出手和陈珂握了一下。好客气的人,一点儿小事怎么也这么讲礼?目送对方匆匆离去,收好散落八卦图上的铜币,陈珂继续趴着小憩,等待下一个要解惑的人出现。
车子是金贵物,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汽车,即使买得起也不一定养得起。得益于养父殷实的家境,曾艾佳拥有一辆专属于她的座驾。平日不怎么开车,她更喜欢慢慢走或是黄包车出行。道路不好的地方开车过,简直就是受罪嘛。
到家取车,把手提箱放到后座上,检查完一切,曾艾佳坐上驾驶位。没马上开车。手落在腰间的枪袋,指腹摩挲着冰冷的握把。默着想了想,又抬起双手看了一会儿,她带着笑意转动车钥匙,驱车朝市集的方向去。自己开车去南京,光过去就要四个半钟头,还是得买些吃的才可以。
一番采购之后,总算是可以上路了。出城必过火车站。一时兴起,曾艾佳还专门停车跑去问车票的事。今日往南京去的车票已没了,恰好是在她回家取车的时候售空的。最近跑南京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好些人都错估了它紧俏的程度没有提前预买,被耽误行程的可多了。唔,这能说陈珂是算准了吗?勉强吧。毕竟算一算时间直接过来买票没问题的。这算什么?算她运气好给蒙对了?
笑着摇头,曾艾佳转身欲离开。可刚下两步台阶,她就瞥见远处有个抱手提箱一路狂跑过来的人。推眼镜再定睛一看,嗯?这不是朱怡欣吗?
“姐姐。”
感觉衣角被人扯了扯,她回头看向旁边托着木箱兜售三角糕的小女孩。不远处,尚还有些小商贩在摆摊做生意。车站无疑是个好地方。人嘛,想活下去就得见缝插针的向客人兜售东西换钱的。往小孩手里的箱子看了几眼,曾艾佳买了两块三角糕。
再抬眼看去时,朱怡欣正提着箱子垂头丧气地走出车站大门。早前问票时就晓得了,今儿上午往外开的车都已走了,剩的是运送士兵去前线的专车。朱怡欣跑得那么急,该是要坐上午的哪趟车出远门。进去又出来,大抵是误车了吧。沾桂花蜜的糯玩意儿吃着是不错。背靠一根柱子,她慢条斯理地咬手里的糕。
“怎么办啊...”
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朱怡欣惆怅极了。怎么会有人第一次出公差就误车的!千错万错都是昨晚不该熬夜看杂书的错。想着看两页就睡,怎么一晃半本都读完了?寻思定了闹钟也不怕起不来。她心安理得的在凌晨三点四十五分闭目。睡着睡着,又做了一个误车的怪梦。睁眼看闹钟时,恰好还有一分钟响铃。朱怡欣迷糊地把闹钟关了,想着再赖个小小的五分钟。于是就完美地错过十点半开往南京的那一趟火车。更要命的是她手提箱里还有十份今天下午四点半前必须送达的卷宗档案!
怎么办啊,到底怎么办啊?愁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又想着大庭广众的,让人瞧见了不好。欲仰头憋眼泪,一抬眸,朱怡欣就望到前头电线杆子底下正在慢慢嚼三角糕的曾艾佳。不好!有熟人!提上箱子,她慌忙往车夫们聚集的地方去。是别人也就罢了,她可不想让曾艾佳看到自个儿这么惨兮兮的样子。面子是很重要的!
然而,人倒霉的时候真是会不停的霉。手一摸兜,朱怡欣才发现自己把钱包也弄掉了。该是之前下黄包车时太着急,不小心给扯落了。
完蛋了...这下是真的完蛋!
文件送不成已经完蛋了,走回去又太耽误时间,恐怕会因此工作不保也说不定。越想越觉得前途惨淡。咬咬牙,她扭头搜寻曾艾佳的身影。还好,还好她还在原处吃三角糕。没有犹豫的余地,朱怡欣走上去跟曾艾佳打招呼。嘴里嚼着东西,对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待人吞下口中的食物了,朱怡欣才硬着头皮问她借钱。瞧着已是眼眶红了。倒是没推诿,但曾艾佳的钱包在车里,她得跟着去街对面拿钱。是啊,兜里的散钞拿去买吃食都花光了。
“我看你提着箱子,要出远门吗?你要去哪儿啊?”并肩过马路时,曾艾佳随口问。
“南京。”朱怡欣闷声答。
“哪儿?”脚下一滞,曾艾佳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南京啊。”朱怡欣叹了老大一口气,“本来是去出公差交接档案的。这车误了,我也跟着完蛋了。”
不会这么邪门吧...眉头皱老高,停在原地,曾艾佳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怡欣。下一刻,身旁的她忽伸手拽自己往边上躲。回神往路中央看去,一辆疾驰而过的车险些撞到人。
“刚刚好危险,你想什么呢?怎么都走不动路了?”
“想你。”
“什么东西啊?”
“我在想...你怎么会这么倒霉?”
“我哪里知道。”
提起就委屈得很。可偏偏错又是自个儿犯的,怨不得旁人。反正现下已毫无指望了。还不如想一想回去要怎么才保得住工作吧。垂头丧气地跟着到车旁,曾艾佳打开车门时,朱怡欣看到了后座上的吃食和手提箱子。
“你也要出门吗?”她下意识问,“去哪儿啊?”
“南京。”
“哦...那祝你...”等等?朱怡欣猛地凑近,“你要去哪儿?”
数钱的指头顿了一下,犹豫片刻,曾艾佳轻声道:“要不...一起?”
瞧瞧!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叫绝处逢生!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我朱怡欣就是上辈子积德,这辈子才能常常逢凶化吉!抬手朝天空拜了拜,她甚至激动到当街亲一口曾艾佳的脸。
乐昏头的家伙完全没注意到某人已被她的热情惊得呆住。自顾自把箱子往后排一放,朱怡欣朝她露出极开朗的笑:“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你前头...要祝我什么来着?”
“原本要祝一路顺风,现在你跟我一块儿,我好歹也是个吃公家饭的,肯定不会出差错。”她自信地拍拍胸脯,“你就安心开车,其余一律有我!”
看看兴致勃勃落坐副驾的她,再看一眼后排放满东西的座椅,又往真原堂的方向眺望一眼。嗯,陈珂一定是歪打正着的。难得的,曾艾佳抬手比划了个十字。有点意思。
上车,手握方向盘,瞥一眼乖乖坐着的人,曾艾佳发动车子缓缓驶离车站。同伴是有了,那现在还差什么?危险?呵,她们能有什么危险呢?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仍不屑于相信那所谓的预言般的东西。
任何事都包含着数以万计的可能性,每一个选择的背后都有不一样的结果,没有绝对必然的安排。她宁肯相信和朱怡欣的相遇是偏差的可能,也决不认可这是命运使然的结果。即使这个意外已和她多次相逢。
车子里很静,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朱怡欣心中的石头缓缓落地。算一算时间该是赶得上完成任务,只是不一定今日能从南京归家。因为不知道那边会不会再安排什么事情做,故朱怡欣没有提前买返程的车票。现在好了,钱包丢了,要是今天不能够直接回来的话,只怕还得跟人家再借一些钱。默默盘算着可能会借的数目,她再叹上一口气。
“怎么了?”听见她的叹息声,曾艾佳发问。
“我刚在想今天能不能顺利回家。若是那边还有差事不能回,可能我得再跟你借一点钱。”
“那是小事情。”她轻声笑笑,“能帮得上忙就行。”
“对了,你去南京做什么?”朱怡欣好奇地问道。
曾艾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跟你一样也是去办公事。我要去那边的银行查些账目。事情办得顺利的话,今儿就可以直接回来。你要是今儿也能回,我还是可以载你一起的。”
“那太好了,到时候看吧!不过...你还当会计啊?”
“不。只是顺带暂管。”
“能者多劳。那加工资吗?”
“不加。”
“啊...你那个上帝真抠门。”
朱怡欣颇为嫌弃地摇头。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曾艾佳忍不住笑起来。车子继续前行,两人的谈话也渐渐变得轻松。朱怡欣能讲的趣事其实并不算多。枯燥的公事没什么可聊的,只有从和朋友们的点滴欢笑里捡几件出来讲。
路还远着呢,睡觉也不大好睡,再不聊天说话会闷死的!好在曾艾佳是个还不错的听众。她一点儿没有厌烦,反而还适时地搭话。偶尔冷不丁的再打趣几句,逗得朱怡欣哈哈大笑,车内的气氛因此变得异常放松。
“说真的,我之前都没发现你还挺好玩的。”
“哦?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曾艾佳偏头看她一眼,“死板的,不近人情的,喜欢折腾别人的大坏人?”
“哎!打住!”朱怡欣忙阻止她说下去,“上回你住院咱们就握手言和了。此前一概不作数!你不能再提了。”
“我本质上不是个有趣的人。只是因为从你讲的东西里,听出了往日没有听过的东西,所以才被吸引着说了些趣话。”
“嗯?什么?不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吗?”
朱怡欣并不能理解这些普通的小事有什么特别的。把着方向盘,待通过几道弯路后,曾艾佳才继续说:
“你说的那些事情虽然都是很平常普通的,甚至在一些人的眼里可能根本不值一提,但说起这些时,你的语气透着十足的开心和满足。再迟钝的人,我想也能感受得到你的幸福。”
“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时代,你拥有的这些,也许是别人穷极一生都未曾能得到的东西。”
人们更常习惯于因苦难而无视掉手边握得住的幸福。睁眼闭目皆只觉苦的人,怎么还会有察觉幸福的机会?像朱怡欣这样的就很好。不去过多地沉溺于什么里,就更容易被幸运眷顾,也更易抓得住想要的东西。即使是最普通的家长里短,也得要有家和珍重的人,才会有能听得人心头一暖的故事可讲,不是吗?
“你们这些靠嘴吃饭的,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听多了抱怨和哭泣,难得听到些不一样的,当然会觉得格外有趣了。”
“你跟我想象之中还真不一样。”默了片刻,朱怡欣嘟囔着说:“要是你不信这个,兴许我们老早就能这么愉快地相处了。”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曾艾佳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我的身份?”
“我不想提。”
没勉强她,曾艾佳轻易地放弃追问。再开口便是问她饿不饿?一早醒了发现要误车,该是没时间吃东西的。把车开到路边停下,她让朱怡欣去拿后座上的点心吃。反正怎样都赶得及的,先吃点东西垫一垫。提着油纸包坐回原位,朱怡欣感动地道声谢。确实没吃,之前顾不上想这个,现在一安心了,胃就又闹起来。该说不说,能意识到这一层的事,她确实贴心。
“我不回答你的问题,你会不高兴吗?”
“每个人都会有秘密。”凝视那双眼睛,曾艾佳说,“我也不例外。”
“何况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能共享秘密的地步。”
“万一听了不该听的,这荒郊野岭的,我被灭口怎么办?”
“哪里能够那么夸张!”朱怡欣哼了一声,“反正你知道我讨厌的不是你这个人就可以了。”
“不夸张啊。”曾艾佳眼底的笑意更浓了,“毕竟这世上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嘛。”
“玩笑话还说没完了!”她把一块梅干菜饼递到曾艾佳唇边,“你也吃点东西吧!”
接过轻咬一口,薄脆的口感,咸香的滋味的确让人食指大动。小口小口嚼着,曾艾佳默着回忆是在哪家铺子买的这个?味道还不错,等回来再去多买一些。
“你怎么吃东西像小孩子一样?”
闻言,她抬起头,对上朱怡欣那双含笑的眼睛。探身凑过来,指尖温柔地抹去对方唇角沾上的碎屑,而后,朱怡欣的手向下挪移往大衣的领口处去。几乎瞬间作出的反应,曾艾佳往车窗的方向侧着躲避。手停在半空,愣神片刻,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朱怡欣捂着嘴发出阵阵笑声。
“我只是想帮你把那儿沾的饼皮擦掉。”
“怎么?你怕我又脱你衣服吗?”
“光天化日的!那怎么可能嘛!”
“才不是怕这个,我只是觉得这个姿势更舒服点。”曾艾佳一脸平静地抚掉那些碎屑,“你贵人多忘事,上次明明也是大白天。”
“你要真一直为这个不高兴,那改天我让你也扒一回咯。”
“谢谢,但我没有这样的爱好。”
把装满茶水的水袋塞进朱怡欣怀里,曾艾佳不想再听到关于那件事的任何东西。那事儿就不能够细想,因为不管怎么想都是她被朱怡欣调戏了。罢了,过去的就过了吧。她是不会承认刚刚的确是条件反射的。
休整过后,继续启程。车开三分之二的路程时,朱怡欣终于撑不住地睡了过去。瞥一眼,曾艾佳默默放低车速,尽量不使颠簸惊扰到她。中途停下喝水,她脱下大衣悄悄披在睡熟的人身上。
朱怡欣的呼吸均匀而悠长,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梦乡之中。靠着车门慢慢饮够茶水,回首侧目安静地看一小会儿她柔美宁和的睡颜,曾艾佳的思绪忽飘向某段快要被遗忘的模糊记忆。摇摇头,看一眼手表,把水袋拧紧,她又重新开车上路。
到达南京时,已是三点五十分。先送朱怡欣到目的地,曾艾佳匀些钞票给她,两人约好了六点半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重新碰头。下车前,朱怡欣真诚地跟她再次道谢。如果没有她的帮助,自己绝对赶不上。笑了笑,曾艾佳只叫她赶紧去忙事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车上的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头,朱怡欣笑着向曾艾佳挥了挥手,然后快步走进那栋建筑之中。
转动车钥匙,打开车窗,让微风拂过脸庞驱散心中的杂念。待涌起的那股莫名情绪渐渐沉淀下来之后,曾艾佳开车往自己的目的地去。
当天边红霞笼罩住整个城市,朱怡欣提着箱子走出那幢大楼。事情很顺利,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留下补充完成的活计,这意味着如果曾艾佳那边也顺利的话,她们今日是可以直接返程的。这次公差上头给的周期是三天,只是东西非得今日送到而已,事情办完就完全不着急了。可惜,她偏偏弄丢了钱包。不然还能有空闲逛街,买些特产拎回去给龙亦瑞和杨媛媛。走进咖啡馆,瞥见柜台上有电话机,她决定先给局里摇一通电话。
“哎,出来接个电话。”
“谁打的啊?”
“朱怡欣。”
被同事叫出去时,无聊到在用火柴棍交错搭四方塔的龙亦瑞看上去很高兴。唉,好姐妹出差去了,今日又闲着无事干。本想多留在陈珂那儿待一会儿。但有个女客人上门来算东西,也不好打扰人家做生意嘛,她只得上别地随便转两圈。回来又路过真原堂前,瞧见那位客人还在,龙亦瑞便歇了心思直接回局子了。巡逻完回来连个聊天的都没有,真是有够闷得慌。
“事情办完了吗?”
“我今儿可倒霉了。”
“嗯?”手伸进兜里摸出两颗瓜子,靠着柱子,龙亦瑞笑问:“我听听怎么个事儿?”
涮锅子咕噜咕噜开,罗寒月走进包间时,肉刚下进锅里去。陈珂真不来啊?脱下外套,随手挂在椅背上,拖椅子时,她顺口问了一句。郑丹妮说应了人家的活就要守信用,不来也没多大关系。晚些时候烫点新鲜肉片装一碗给她带家去就成。
哟?哪有这样的?连吃带拿是吧?张琼予用筷子轻轻敲一下郑丹妮的手背。此时刘力菲正帮忙给刘倩倩调料汁,这两个家伙闹得不像样连酱油瓶都抄了过去。抬手试图从郑丹妮手里夺回东西,她一边皱眉一边说:“别闹了。”
包间里弥漫着涮肉的香气,懒得掺和进抢酱油瓶的行列,罗寒月直接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汤底足够好,肉质也不差,这味儿不错。她满意地咀嚼着,又用筷子给刘倩倩夹一块,手虚托着喂人家吃。爱争就争去吧。咱俩悄悄地先吃上几块嫩肉再说。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吃饭向来都是要闹一阵儿的。用勺子在锅里推两下,拿过刘倩倩跟前的小碗,细心撇去油花后,罗寒月又给她盛上一碗鲜汤晾着。当把五份汤都给舀好了,她才用筷子敲两下锅边示意这三个闹腾的该偃旗息鼓了。
“其实就是等我给你们把汤盛了吧。”
“是呀,你手稳,油花撇得干净些。”
刘力菲大方地承认了。另外两个装模作样的也跟着点头。翻个白眼,罗寒月懒怠跟她们计较。煮的正正好好的肉被捞起均分。一口下去,几乎都赞不绝口。连一向挑剔的张琼予都说不错。想起罗寒月回来大吃大喝近三天的场景,郑丹妮忍不住发问:“你在外头吃得还行吗?”
“那必然是不会像寒月那么可怜的。”抬眸看一眼罗寒月,张琼予笑道:“你们可不知道她在那边都馋到什么地步了。来信竟要我给她邮五十斤晒干的海味和好吃的点心过去。”
说起这个就让人无语。听洪静雯的意见寄送岛国之春作为生日礼物给罗寒月,本想着她会备受感动,写些真情实感的话听听。谁知拆开回信却只见一出大笑话:
【领略岛国之春,心甚安慰。不列颠成日雨水,吾懒怠出门。且日本海已足够宽,故不叫你一同感受这阴湿之氛围。然春山调虽好,但解不了食之无味之困苦。如今吾比这远渡重洋的花儿还要娇弱,遥寄一张与Big Ben合影,望你见后怜悯,寄送些东京都特产外加海味五十斤助吾早日解忧。你知道的,不要带香菜的,谢谢。】
“那咋了?”罗寒月一脸得意地说:“虽没有五十斤,但你还不是到处去买,然后给我邮了不少好吃的!”
“也总不能叫你在那处饿死。何况...”
“何况什么?”
也没什么。张琼予笑着摇头。她是不会让罗寒月知道,那些四处搜刮过来的干货茶点全是洪静雯去跑的腿。这人到如今都还以为是她去采买的。怎么可能嘛,忙都忙死了。不过那人倒也用心。上午瞧过信跟着笑了一通,晚间就提着东西来敲宿舍门。说是料她没空去买,自个儿闲着就先代劳一趟。
洪静雯在外租房子住,这时离开会遇上宵禁。因此,张琼予还收留了她一夜。之后她才知道洪静雯哪里是闲着无事?那家伙是专程请假跑去外头的铺子买东西,又故意拖延到临近宵禁才敲响她的房门。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打着帮忙的旗号有意来接近罢了。
“没事。你在那边日子难过,我让让你。”
“五十斤?”刘倩倩都听得惊讶了,“是想送一次就吃到毕业去吗?”
“邮费都够吓人的,还不如每日出门去市场上买回来自己做呢。”刘力菲笑着摇头,“都叫你出门前学做点饭菜,你看,真受刁难了吧?”
“哼。古时候人家念书都有书童,我当初就该把你直接带上!”罗寒月看向刘力菲,“这样我就不必受罪了!”
“免了。那地方太潮了,我怕得风湿。”
“话说回来,你今儿不是找陈珂算东西去了吗?”
嚼完一块肉,郑丹妮好奇地问张琼予结果如何?面上瞧不出任何异色,她只说聊得还不错。至于到底算了什么?又是何种结果?全都只字不提。这玩意儿也是有规矩的。她要是不说,谁也不能够去瞎打听。不过今儿倒是没听说陈珂的摊子被砸了。由此可知,结果还是让张琼予满意的,否则多少都得闹出些动静。
“回来之后打算做什么?”罗寒月问。
“家里的安排左右不过是出仕,但我不想去。”抿一口放温了的羊汤,张琼予惬意地往后一靠,“先让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是啊。那么远回来的,该好好歇一歇再想之后的安排。”刘倩倩开口说,“也不差这几天嘛。”
“瞧见了吧?我就说嫂...倩倩会疼人。”张琼予抬手就挽住人家胳膊,“你们几个都不关心一下我累不累。罢了,还是倩倩好。要不休息的这几日,我都搬来和你一起住?”
“那她睡哪儿?”郑丹妮指着刘力菲问。
“她打地铺吧。”
往刘倩倩碗里又夹了几片肉,刘力菲斜她一眼道:“庙小,你去陪寒月值班吧。”
“也不是不行。”
罗寒月点头了。但问过时间,张琼予表示自己不能熬大夜,于是果断拒绝陪她。嗯,美容觉睡少了可不行。不过值班这种事不都轮着来的吗?怎么她一个人要值那么久的夜班?莫不是被什么人针对了?她把疑惑问出口,刘力菲笑着点头称是。待罗寒月将家里的糟心事一说,张琼予乐得直摇头。
“原来是被迟迟不来的爱情针对。真不愧是东方情圣啊。”
“你要不还是多喝点汤吧。”罗寒月又给她舀一勺,“真受不了你。”
“有什么可愁的呢,你把你瞎编的那段又拿去搪塞他们不就得了。”
“我不!凭什么呀?难不成女人除了结婚生子,旁的一概都不论了吗?我偏要杀杀这股歪风邪气。”
“那要反抗不成呢?”
“再说!大不了离家出走!”
二十几了还像小孩子那般赌气,罗寒月这副样子逗得整个包间都笑声不止。当然了,这会儿谁也不曾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此时的几人笑得有多欢畅,之后满大街四处找人时,那份着急上火就显得有多戏剧。无他,不过是区区离家出走演变成被人拐而已。
比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出现。曾艾佳笑着和等候多时的朱怡欣打招呼。运气挺好的,两人手头的事都顺利了结。今日即可返程。反正不管怎样都是要开夜车回去,曾艾佳提议不如先寻间不错的铺子吃点东西,四处逛一逛再走。否则来去匆匆,未免有些辜负这金陵城的好风光。的确也是,来都来了,看看再走也挺好。何况人家说由她先垫账,这样一来,哪有不肯同游的?朱怡欣便高兴地应下。
出门,上车,放箱子。怕东西掉下来,朱怡欣还试着把曾艾佳的手提箱往里再挪些。可不知道那里面装了些什么?竟是沉得推都推不动。明明上午那会儿这箱子还没这么重的。难不成这人去了一趟银行,取了一箱子金条出来不成?
“你箱子怎么重了这么多?”
“哦。”曾艾佳看着她说,“来找你的路上顺便买了些特产放进去。怎么?要给你分一些吗?”
“怪不得呢。”关上车门,朱怡欣摇摇头,“我等会儿再转转看吧。”
“那么咱们去哪儿?”手扶着方向盘,曾艾佳在等朱怡欣说地方。默着思考片刻,她突然问:“你们信基督的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吗?”
“没有吧。”
“那咱们去秦淮河!”
南京城食肆遍布,要寻个吃饭的地方很容易。可吃完东西还要抽空去赏景观光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就去赏景地的附近吃呢?挺有道理的。这样一来也可以省去些奔波的时间。一拍即合,两人立刻动身前往。
此刻天色渐晚,但秦淮仍风光旖旎,河水倒映着车马粼粼,好不热闹。寻家小店用餐,出来便可夜游。走着走着,两人瞧见了不远处的夫子庙。目光停留片刻,发出一声讪笑,曾艾佳挪开视线看向别处。
“你笑什么啊?”朱怡欣不解地问。
“那里头供着的是谁?”
“这不能不知道吧?孔圣人啊。”
“你说...他若是在天有灵,日日目睹跟前秦淮这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糜烂不堪的盛况,是会怄得棺材板都压不住呢,还是想走下神坛也沉沦于此?”
好古怪的问题,她要是不提起,谁会去琢磨这档子事?但究竟会如何呢?默默想了想,朱怡欣叹息着说大概是会觉得这世道没救了。索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救不了就逃避,也算不失为有自知之明。不过么,他要端着架子无福消受,不代表咱们不行。
笑着摇头,曾艾佳说想去听曲儿。很久以前她来过一回南京。那时还有纺织工人摆一摆白局,可惜而今已没落得寻不得了,只能坐一小茶楼听那怀抱琵琶的唱人随意拨弄,娓娓吟来,聊慰心情。
调子刚起,朱怡欣便听出那是湘林四小姐的《无锡景致》。从未听过这一曲,闭目翘着二郎腿,曾艾佳捧起茶碗默默听着。像看稀奇似的注视她,在朱怡欣惯有的印象之中,那些洋人是不好听这些小曲儿的。该更喜欢听点什么钢琴、小提琴之类的玩意儿。被收养的她,不也该是如此喜好的吗?哦,兴许不是打小就被收养的原故吧,这人根本上还是更亲近咱们自个儿的东西。看她一脸享受的表情,朱怡欣觉得这家伙幸亏不是个男人。否则,多半会是个混迹声色之徒。
收回视线往台上看去,听着听着,一颗心也被那柔柔软语抚得平静下来。抿一口茶,再抬手托着脑袋,就那么闭目一直听着,朱怡欣忽就懂了为什么从前那些达官贵人好这一乐子。好茶好点心,好美人好曲儿,温柔乡真叫人享受啊。若是她有钱,怕是也逃不出想养一个班子在家享受的念头。嘶,堕落,太堕落!她晃晃脑袋,睁眼恰好和曾艾佳含笑的目光对视。
“听曲儿就听曲儿,你往我这儿看作甚?”
“人家都唱完了。”
“那接着听还是走?”
笑着没答。约莫几秒后,曾艾佳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再听一首。点个头就能行的事,非得凑这么近,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说什么秘密呢。搞不懂这人,朱怡欣只端茶喝一口。
说话的功夫,曾艾佳的视线轻飘飘地往茶馆门口的两张桌子扫一眼。再次捧起茶杯,她默着叹了一声。这世上总有人不自觉,太过喜欢扰人清净。
又一曲听罢,时间也差不多了,曾艾佳和朱怡欣起身往茶馆外走去。踏出门的同时,她们身后那两桌客人也跟着站起。路过小地摊,曾艾佳随手买下一支拨浪鼓塞进朱怡欣手里。别问,问就是刚才她摇脑袋的样子像极了这小玩意儿。晓得这家伙又在捉弄自己,朱怡欣气鼓鼓地想把东西拍回她的手心。
刚一抬手就被握住了手腕,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曾艾佳带朱怡欣迈步上石桥往那金粉浮华深处去。明明说好了听完曲子就开车返程的,这会儿反倒一门心思往人堆里扎,离车子停的位置越来越远。再迟钝也瞧出来不对劲了,朱怡欣低声问她怎么回事?
嗯,倒也没有那么笨嘛。晃晃手里的拨浪鼓,曾艾佳说刚想到了一方好词,不如趁兴唱给她听。哼着刚听过的无锡景调,手揽人肩膀,她轻声唱道:“秦淮好风光呀,引人多留连,奈何有心人一路长跟随呀。你瞧那,河光阑珊处,浮华里,金粉浓,处处勾人魂哟。”
视线顺着拨浪鼓宛如指点风光般划过的位置看去,朱怡欣也发现了那几个在暗处盯着她们的人。会不会是错觉?吃饭的时候这几个人就跟我们在一家店。秦淮河畔茶馆遍布,没道理又刚好是一家吧?听了她的低语,朱怡欣也确信这事儿不对劲。人要藏身,最好的法子就是隐入人潮,怪不得曾艾佳要带她往秦楼楚馆的地界跑。这儿可是非比寻常的人多。果然她们一下石桥,那些人就跟过来寻。
“要抢钱吗?”
“不像。我们两个小女子势单力薄的,有人起歹念也不奇怪。说不定是看上了你的好皮囊,想拍花子拐走就近也好直接出手。”
“不会吧?”看着满街红袖招的景致,朱怡欣抖了一下,“你长得也不差,万一是冲你来的呢?”
“是吗?一般般吧,多谢夸奖。”
什么人啊!这种情况还能有心思开玩笑?快步走十几步,闪身近另一条岔路,回头观察那些人竟然还在跟着。啧,看来找上门的不是普通的家伙啊。唉,既然如此只能好好招待一下咯。这可是他们非要自讨苦吃的,Amen。只再往前走了几步路,曾艾佳改变方向往另一条僻静的巷子进。这不好跑吧?朱怡欣紧张地问。跑?笑意不再,她冷声道:“我可没想要跑。”
果然没过多久,那六个人就分成两路把她们堵在巷子里。这种时候身为吃公家饭的当然要挺身而出。摸出随身的证件,朱怡欣大声呵斥他们立刻让开。为首的显然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层身份。不过么,诧异的神情也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袭警的罪名不小,若只是单纯想求财,这会儿也该掂量轻重。但从对方丝毫不动的态度能瞧出,他们并不把一个小警察放在眼里。
“是想抓我们卖进外边那些地方求财吗?”摸出钱包,曾艾佳用商量的语气说:“我直接花钱买命,你们高抬贵手可以吗?”
“这里的恐怕还不够。”男人眯着眼睛打量她们,“要更有价值的东西来换才可以。”
“那没有办法了。”曾艾佳收起钱包,“我可不会以色侍人。”
“钱,交出来。”
“刚要给你钱包,你不肯要,这会儿又要什么?”
沉默不语,男人抽出了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刀子。侧身看一眼周围,曾艾佳用一副惋惜的表情把钱包扔了出去。偏头看向身边神色异常沉重的朱怡欣,勾唇笑笑,她问:“你能够保护我吗?”
“不能。”
话是这么说,但人却迈步挡在了她前头。要赤手空拳对付这样一群人,朱怡欣当然办不到。可是她不能够丢下这个人。咬咬牙,她还是挺身而出护着曾艾佳。见状,挑了下眉,男人抬手让手下过来抓人。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朱怡欣听见曾艾佳说:“你还挺有勇气的。”
“既然是这样的话...”
昏暗的巷子里,看不清的不止是对方的意图,也可能是从腰间取下,塞进她手里的配枪。我知道你不会用。没关系,看好了,我只教这一次。
语毕,曾艾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托着朱怡欣的手扣下扳机。砰一声枪响,子弹穿过迎面而来的持刀者的头颅。顿时,男人仰面倒地,血如泉涌,手里的匕首也掉落在地。似乎都没想到她手里有枪。局势一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迟疑片刻,为首的人仍下令要抓住她们。托着朱怡欣的手,曾艾佳把枪口对准那个为首的人。
“给过机会了,还非要妄图袭警简直找死。”语气冰冷,像是在宣告即将到来的死亡一般。
猎物再灵巧地躲避也架不住对手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者。微笑着按着朱怡欣的食指扣动扳机,又一声枪响后,为首的人也负伤倒地。默着松开手,曾艾佳拾起地上掉落的匕首,她笑着将还怔愣的她护在身后。剩下的几人见状,纷纷直接举刀扑来。眼神如同鹰隼,锁定住了每一个企图靠近的人。身形一闪,匕首在曾艾佳手中化作致命的武器,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敌人倒下的身影。
“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 and of the Son and of the Holy Ghost。”
曾艾佳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中紧握着枪,朱怡欣竭力保持镇定。视线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个人,在发现有人要偷袭时,她果断地扣下了扳机。虽然位置斜了一点儿,但到底还是打中了对方的大腿。几分钟后,巷子重新归于平静,只剩下一个倒在地上哀嚎的歹徒和站在一旁气息凌乱的两人。念声Amen,曾艾佳随手丢掉匕首,回头以欣赏的目光看一眼朱怡欣。
“我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将后背交给别人。”
“什么?”揉了揉耳朵,朱怡欣吃力地问,“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我们...我们去报案吧。”
“好啊。”曾艾佳点头,“咱们给政府做事要讲究流程,虽然只剩一个活口,但想来也能问出些东西。”
倒在地上的那人怨毒地看了一眼她们,而后,他忽然口吐黑血再不动弹。见状,朱怡欣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想凑近查看。伸手把人拽住,曾艾佳又捡起那把匕首蹲到尸体旁。慢着!摸出一支火折子,吹燃后,朱怡欣蹲下来给她照亮。
“这么老的东西你也有?”
“那又怎么了?它好用。”
用刀刃撬开那张嘴,默着看了片刻,曾艾佳告诉朱怡欣这人是死士,牙齿里通常都藏了毒的。失败,自然得以死谢罪。这下好了,一个活口都没有。尽管如此,曾艾佳还是主动领着朱怡欣去报了案。
“近来城里有好些人被绑了要赎金的。”接待她们的那位警官说,“受害者无一例外全是女性,而且交了赎金也会被人撕票。你们今儿遇上的有可能就是干这些事情的人。这些案子现在都还没破呢,你们俩还能够活着运气真好啊。”
“她们是不是在失踪之前都去过银行?”曾艾佳冷笑一声,“我今日只在银行露过财,怕是那时候就被人盯上了。”
“好像有几位是,但并不是同一家。”
“那你们去查一下那几家银行是不是共用一个安保公司吧。”
言尽于此,曾艾佳不想再多费口舌。拐卖人口加袭警,告到哪里都是大事。至于当街射杀么,一个是公职人员,另一个是背靠洋人的修士。两个弱女子力求自保又有什么罪过?何况她们也再三警告过了,那伙人不听劝,自寻死路又怪得了谁?若击毙的真是匪徒,报上去兴许还得给她二人颁个奖章呢。
在问话记录上签好字,两人并肩走出警局。车子被拖回来就停在门口的。伸个懒腰,曾艾佳招呼朱怡欣上车。看一眼表,这会儿都十点了。要不是碰上那几个歹人,她们起码开了一半路。
刚坐上车,朱怡欣的耳朵就被曾艾佳用掌心捂上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片刻后,这人又用指尖轻轻揉捏她的耳垂以及耳后的位置。像按摩似的揉了一阵,她才问:“现在听得清我说话了吗?”
是哦!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朱怡欣慢慢点头。这会儿听她说话要清楚多了。前头在警局问话时还嗡嗡的呢。低下头填充子弹,曾艾佳解释道:“开枪的时候离太近了,你又没用过这个,耳朵当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听不清楚东西或者感觉麻麻的这都很正常。”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过?”
“谁都知道文职不配枪。”
填好子弹再把东西重新放回原位。双手在方向盘上摸了两把,沉思片刻后,曾艾佳轻声问:“被坏人围着害怕吗?”
“这算什么?”怕,当然是会害怕的。可不想落了面子,朱怡欣仍倔强地说:“我还被人用枪指过呢。”
“是么?”朱怡欣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惊讶。
“那你制服那个人了?”
“当然!我抓住了她!”
噗嗤一声笑出来,曾艾佳一副完全不信的样子。好吧,就她刚刚的表现来说,确实是很难让人信服啦。闷着哼一声,朱怡欣别过脸去不理她。
“没抓到又怎么样?”抬手毫不客气地揉一把她的脑袋,曾艾佳笑着说:“至少你今天努力地想要保护我,你真的跟很多人都不一样。”
“还说呢。你那个样子哪里是需要我保护的人啊!”朱怡欣反问道:“有枪也就算了,怎么连匕首都用得那么顺手?”
“在下不才,修习过西洋剑术。”转动车钥匙,曾艾佳发动车子缓缓前行,“有空来真原堂,我拿正经的西洋剑示范给你看?”
“我才不要去那个地方!”
“可是你之前进来喝茶...”
“你好好开车啦!”
这人的嘴真是有够能往别人心窝子戳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是那时候热得受不住了,又有陈珂陪着一起,谁想进那教堂里头躲阴啊?好吧,她承认躲的次数多了,心里的抵触感也的确不如先前强烈。可是一码归一码,有些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
正如车窗外的世界仍然光明,但歌舞升平的表象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她们这次的遭遇,仿佛是这座繁华都市里一个不经意的涟漪。
从危机里逃出生天,可回到光明处一看,外头竟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在荒唐的纵情享乐里,世人被遮住了眼耳心口鼻,鲜血和划破夜色的几声枪响都不足以令人们警醒。去时又远远瞧见了夫子庙。朱怡欣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你说都已经这样了,他们怎么不把夫子也挪得远远的,干脆都变成享乐的天堂好了。这么共存着,不觉得别扭吗?”
“也许他也不愿意离开呢?”
“你知道吗?古时候的僧人道士会向信众乞求钱财来修筑庙宇或是神像金身,收集的善款越多,这庙就越宏伟壮观,金身就越威严庄重。”
“同时呢,这地方也会变越来越灵验。”
“是谓信徒们的愿力,助长了神明的本事。无论哪路神仙都要靠人的愿力去展现其神通广大的本事。”
“说到底,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需要人的欲望滋养。”
“文人雅士流连此间,贩夫走卒亦垂涎,故这秦淮河畔欲念熏天。该是最养贪得无厌之辈和暗中汲取愿力的神明。”
“也没看这些神明赐福庇佑了什么。”
“有啊。”曾艾佳嘲讽地笑道:“秦淮河的温柔乡,不就是神明赐给信徒的安乐窝吗?他们多幸福啊,徜徉在里面和极乐世界有什么差别?”
“怎么听你说话,像是一点儿也不尊神敬神的。你真是个有信仰的人吗?还是说你看不起咱们本土的这些?”
“我当然有信仰,只是不愚信不盲从谁罢了。”
八
八抬轿的两侧有着真枪实弹的四路士兵开道,喧天锣鼓从街市直直地穿过。不多时,浩荡的迎亲队走远了,但街道四周依旧是门窗紧闭,震天的热闹始终无人敢瞧。又过上近半个小时,几名军官纵马穿街而过,马鞭掠空的声响惊得临街而居的百姓发抖。直到开市的铜锣声响起,这些人才敢把门打开上街张望。
茶馆往往是最先挤满人的。并非无别处可去,只是这地儿廉价又好消遣罢了。不似平日的热闹,大伙儿围坐着,都默默低头吃炒瓜子。也不晓得谁先开的头。总之,非得有人开腔了,旁人才敢跟着出声。城里今日的头等大事,无外乎就是中将府又续纳第七位填房。这种事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娶老婆娶得多在如今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八抬轿的两侧有着真枪实弹的四路士兵开道,喧天锣鼓从街市直直地穿过。不多时,浩荡的迎亲队走远了,但街道四周依旧是门窗紧闭,震天的热闹始终无人敢瞧。又过上近半个小时,几名军官纵马穿街而过,马鞭掠空的声响惊得临街而居的百姓发抖。直到开市的铜锣声响起,这些人才敢把门打开上街张望。
茶馆往往是最先挤满人的。并非无别处可去,只是这地儿廉价又好消遣罢了。不似平日的热闹,大伙儿围坐着,都默默低头吃炒瓜子。也不晓得谁先开的头。总之,非得有人开腔了,旁人才敢跟着出声。城里今日的头等大事,无外乎就是中将府又续纳第七位填房。这种事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娶老婆娶得多在如今算不得什么大事情。可这中将府颇为邪门,嫁进去的女人基本没多久就会“病逝”。只有原配太太勉强算是“善终”。那位太太一生诞下两子。据说她在生二儿子的时候受惊,母子只能保全其一。丈夫选择保子去母,她便因失血过多而亡。留下的两个幼子需得有人照顾,家中琐事也得有人操持。一房一房的妻妾抬进来,没几年又一个一个棺材抬出去。谁也不知道那些女人在里面经历过什么,只晓得这是个极凶险的地方。
莫名奇妙的死了女儿,来闹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往往得钱之后就都兴高采烈地离开。这么多年了,仅有一个老汉死活要讨说法。那时他跪在中将府门前坚持不走,引得许多人都来看热闹。从前可不敢如此。只因杨中将领兵去南满铁路附近军演不在府中,这些人才敢稍微凑近些。流言盛传,那些薄命的女人都是被喜怒无常的男人嗟磨死的。说来也奇怪,这次男人领兵在外,那这人怎么还能够出事呢?莫非还有别的什么隐情?也是这回,看热闹的百姓们第一次见到了府里的两位少爷。比起他们那位罗刹般的父亲,二位少爷瞧着文弱得多,样貌倒是生得极好。
父亲出门前自是交代府中的管家处置大小事宜。按旧例,当然是随便安个罪名把老汉逮见不得光的去处关上一段日子。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二位少爷心善,硬是保了老汉一条命,还奉上双倍的银钱作赔。奈何这时节还真有人肯豁出性命在枪口底下讨公道。不识抬举的老汉妄图拉扯二位少爷去见官。可惜啊,那双苍老的手连人家的衣角都没能碰到。砰砰几声枪响过后,人倒在血泊里,手仍保持往前伸的动作,死不瞑目。意图行刺的罪名一安,乱葬岗随便一抛就是事情最终的结局。
兴许是被这样的惨状吓到了。听说中将府的杨二少爷因此病了好些日子。那位瞧着是比兄长更体弱也更胆小些。目击惨状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尖叫,还躲在兄长身后发抖。如此羸弱的姿态哪里有个男儿样。这次过后二位少爷更是足不出户,连读书都是专人上门教。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人们淡忘这些事。如果不是二人随父立战功得了军职,老大又在奉命南下执行公务的过程中遇袭失踪,老百姓还真想不起他们身上的旧事。私底下,大家都议论那位指不定已经死了。只是家里的小儿子没兄长成器,杨中将怕手底下的那些人不安分,家业被打主意才这么对外宣称。罢了罢了,他们斗他们的,小老百姓只是仰人鼻息过日子,深宅大院里的那些腌臜事谁说得清?不过么,自那位填房去了之后,这中将府已多年没有新妇入门。原以为是歇了心思,可现在怎么又五十九的老男人娶十八的女学生作老婆?哎呀,那位杨二少爷今年才十九出头。也不知道这声妈,好不好喊得出口。
花轿落地,被唢呐声盖了一路的啜泣也随即止了。
一切都按照流程往下推行。轿门帘掀开,戴白手套的手伸进来牵新娘子下轿。这时,那些远远看热闹的人才发现迎亲的是那位久不露面的杨二少爷。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本就生得一张俊脸,再穿这一身笔挺军装,不知要撩动多少女子的春心。可惜啊,这俊俏的少爷不肯展颜笑笑,神情漠然得一股子生人勿近之感。也对。突然多了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妈,任谁也笑不出来吧。中将也真是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抬进府里去配自个儿的小子不好吗?非得闹这么一出别扭。
“怕是配不上。”
旁观的人群里,有几人小声嘀咕着。
“为何?”
“这回娶的是个聋哑人。”
“啊?这是什么癖好?”
“那谁知道呢。这姑娘先前还好好的,但半年前不知什么原因高热三天三夜不退。等烧平息了,这人的耳朵就聋了,嘴巴也发不出声。她爹娘还状告医院治坏了孩子,想要那洋大夫赔命呢。”
“嘶,有耳闻。”
“莫不是先前开书斋的王家?”
“是。我是那家书斋的常客。”
“她爹娘几个月前出城办事遭匪截杀,人没了。家产被她舅舅霸了,还险些被赶出家门。这婚事估摸着也是她舅舅的手笔吧。”
喧闹的乐声也盖不住这些闲言碎语。热闹是旁人的,把别人的不幸作为谈资津津乐道,苦头却全由一人咽下,说在兴头上的几人并没发觉杨二少爷已盯了他们多时。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对方只默不作声地牵紧新娘的手,带人跨过门槛进房子里。待往来宾客也随着进完,一路士兵这才悄然从侧门而出。当天夜里,那几人皆在家中遇袭,被闯入的士兵好一顿拳打脚踢。
娶个聋哑的做老婆已够令人惊讶的。更令一众宾客意想不到的,是步入礼厅仍未见杨中将的身影。原来他昨夜奉召去沈阳城了,此时并不在府。这婚事照常进行的主意也是他定的。之后没有这种黄道吉日,再等要等好久。一个无权无势的填房而已,忙完回来再睡也不迟。他甚至不拘小节到让儿子替自己把流程走完。于是乎,原该新郎官站的位置,由全程没开口的杨二少顶上去。名义上的儿子牵着比自己还小的继母拜天地,那场面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天地拜完,新娘子被喜婆搀回后院房中等待。聋了的人自是尚不晓得这些荒唐事的。
陪宾客饮上一轮酒水,杨二少便退去后院。连拜天地都是儿子替老子叩的首,这小娇娘也让儿子先开荤尝尝得了。这等污言秽语入耳,面上还要保持得体的笑容去装作没听见。屏风一遮,憋闷多时的人立刻把手中的酒杯砸到地上。屋里的动静被门外的管家听得一清二楚。长叹一声,又不好直接进去,他只得隔着门低声劝道:
“少爷,小不忍则乱大谋。”
“老爷也是为这个家图谋。”
“婚房那边儿还有盖头等您揭呢,这一茬结束就再没什么事了,您快些去吧。咱们且只应付完今日就好。”
屋里倒再没传出什么声响。又等上一阵,门开,望一眼婚房的位置,阴沉着脸的人才极不情愿地出来。像是急于早些了事,闷着的家伙步子迈得极快,直接甩了管家好一段路。
“可璐少爷!慢些走!”
“你不是说要快吗!”
“可您走错方向了!”
脚下一滞,生闷气的杨可璐才发觉自己从小院跟前走过了。重重甩一下手,她又倒回来迈进那贴着碍眼的囍字的院落。在进屋之前,追上来的管家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眼前人的着装。瞥见咽喉处贴着的东西有点翘起了,他赶忙借口翻衣领替小主子把东西压实。
“她叫什么?”
“新太太叫王秭歆。”
“她真是个...”
“千真万确。老爷派人仔细查了的。口不能言、耳不能听,身后也再没个依仗,如此一来,许多事就都好办些了。”
看她默着不说话,管家复又开口:
“您也不必多想。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了。”
“嫁到咱们府上,好吃好喝供着就是。总好过被她舅舅十块大洋卖给做棺材板的独眼瘸子。”
有些话不可再说,他怕污了小主子的耳朵。棺材铺的俩兄弟都没讨过老婆。但十块大洋是两个人一起凑的。这媳妇若真娶回去,有些事可真不好明着讲。
“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凭白连累人家。”
抬手摸摸粘在咽喉处的假喉结,收拾好心情,杨可璐上前推门,满屋的红闯入眼中,看得她颇为不适。还得耐着性子听喜婆说那些荒谬的吉利话,而后挑杆才递手上,其余人都退了出去。盖头揭完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握住木柄,她轻轻挑起红盖头的一角。随着木柄不断抬高,盖头被挑落在另一边。新娘似乎很是恐惧,叠放在双膝上的手在微微发颤,低垂着脑袋亦不敢睁眼看站在身前的人。试着哎一声,可对方仍没反应。片刻后,她才想起王秭歆的耳朵听不见。不擅长安慰人,更何况什么安慰在此刻都无济于事。尽量挤出一丝和善的笑,杨可璐默着用挑杆抵上对方的肩轻点几下。几十秒后,王秭歆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抬起头。可下一瞬,冒着寒光的匕首朝她直直刺来!下意识抬手握刀刃,血珠溜滑汇聚,往下不断滴落。用挑杆猛地打在对方的手腕处,脱手,凶器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杨可璐夺走。
行凶之人被掀倒滚撞上柜子的一角。珠翠散乱,她伏下身体,嘤嘤啜泣。明明有勇气做困兽之搏,可此刻手却为什么在颤抖个不停?忍着掌心的痛楚,杨可璐上前拽住王秭歆的手腕。散发披肩,热泪抑制不住地流淌而出,她被迫抬起那张美得会令人呼吸凝滞的脸。双眸轻缓地张开,目光有些涣散,王秭歆注视那双充满探究的眼睛。血腥的气味唤回她因恐慌而纷乱的神志。伤口的血仍在往外汹涌,顺着被捉住的手腕滑落喜服的袖口。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力推开,管家和一众士兵皆神情严峻。撞到柜子的动静不小,守在外面的他们自然要进来查看。血腥气和手上的伤瞒不住人。一见她受伤,管家立刻命令士兵们欲一拥而上,杨可璐却抬手制止他们。皱起眉,她抿着唇,盯了王秭歆好一会儿。转过目光,她面色稍显不虞地说:
“酒喝多了误事。我险些对她做不该做的。”
“可璐少爷——”
“幸好她不糊涂,拼死抵抗才使我不会铸成大错。”
无视管家焦急的神情,杨可璐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是了。是她今日喝酒喝糊涂了,对自己这位刚嫁进来的小娘意图不轨。王秭歆是出于自保才伤她。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断不可再深究其过错。流程算已走完。深深地再看地上蜷缩着的人一眼,杨可璐随管家退出去治伤。揭盖头揭到请医生上门看诊。外边的宾客们自是对此揣测颇多。
“伤口挺深的,二少爷这些日子都要静养。”
“有劳。”
送走医生,管家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想到流言会传出去,小主子将名声有损,他焦急到在杨可璐跟前来回踱步。能不急吗?等中将回府知晓今日之事,第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他!
“叔,别在这儿转了。”
“她才刚把我吓一跳,你这会儿这么转来转去,我瞧着头疼。”
关上门,先前还在士兵们和医生跟前镇定自若的人,此刻正不住地拍自己的胸膛,试图让有些慌乱的心快些静下来。指尖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杨可璐叹了老大一口气。父亲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再痛再苦再艰难,在外边遇上任何事情都不能够露怯。嗯,假男儿也得如此。因此,她是只会关起门来偷抹眼泪的人。刚处理伤口时,太汹涌的痛楚使她险些绷不住。唉,明明手里有根棍,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自个儿要拿手去接!悔之晚矣,她只能咬牙忍痛,冷汗浸湿了衣物。幸亏那王秭歆不是奋力一搏,否则这伤不知疼成什么样呢!仔细想来,她原本的目标该是自个儿那非要讨人做填房的爹。这算什么?她这算代父受过吗?天杀的!忙前忙后十几天还要挨上一刀!真是够委屈的!
“真想不到她如此胆大,敢藏匿凶器行刺!若今日中将在府,她必死无疑!”
“这般心怀不轨,您给她留条命已是仁善至极,为何还要自污名声去替她周全?”
“凭这一切本来就对她不公平。”
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杨可璐缓缓说:
“若和她的处境互换,我未必不会向她一样行事。”
“动刀反抗的若是我,叔也会觉得我该死吗?”
“这——”
“怎么能这么比较呢。”
“她是有几分血性的。”
“身藏匕首,真不想嫁进来受辱,在路上就可自行了断。不选这种窝囊法子,反而想着搏上一把。倒有几分荆轲刺秦的意味。”
“她其实很聪明的。”
“无论今日被刺的是谁,也不论成功与否,我那盛怒的父亲必定杀她。除此之外,她全部亲族亦会被波及下狱挨枪子儿。”
“飞蛾扑火,却是为以身取火去烧遍仇敌。”
“别说,我还真有点欣赏她。”
杨可璐的语声里透着说不清的情绪。
“是我的话也许路上就自戕了。我可没她这份血性。”
说完话的时候她仍笑着。可随着漫长沉默的到来,那笑容逐渐透露出一丝丝的寂寞,而后又转为难以掩饰的悲伤。如果那个人还在,也许自己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
“说到底,当初去南边的如果是我,兴许你们都不用这么操心了吧。”
“您不用这么妄自菲薄。”
“大少爷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您这么消沉——”
“不准!”
杨可璐抬眸盯住他。
“没有找到尸体就是还活着。”
“我不准任何人当那家伙不在了。”
“如是那家伙的话,今天的事一定会被处置妥当。”
默上片刻,她又笑着摇头。
“躲刀子,有可能不太行。个头太高了,笨拙得很,说不定会自个儿把自个儿绊倒。”
知道她在想念着谁,长叹一声,管家安静地坐到椅子上。对于那个人的失踪,不像旁人那般轻易作罢,杨可璐一直耿耿于怀。她时常会想,若当时离开东北去南边的是自己就好了。可惜命运无法被选择。虽知道这双薄肩抗不起,但自那时起,支撑着她到今时今日的,其实也都是自己的选择。万一有一日,那人忽又回来了。咱们家被我守得很好。嗯,她也能有几分骄傲地同对方讲这句话。
被怅然的感情驱使着,杨可璐轻声吩咐管家要好生地照顾王秭歆。父亲归来若问起就只道她不成器,自个儿不慎弄伤了,旁的皆不许提。要来纸笔,有些勉强地提笔写几句话,杨可璐让管家带给王秭歆。得亏人是念过书的。耳口皆有疾,要是再连字都不认识,她还真不晓得怎么跟人家沟通。唉,只希望她读完这些就能够安生点。
纸上的意思很简单,她明白王秭歆心里藏着恨意,但事已至此,与其寻死觅活,不如都互相敬重,这日子凑合凑合也就过了。至于那些霸了她家产的亲戚么,若是她不惹麻烦,一切都好商量。虽不想承认,但好歹二人也算名义上的母子,杨可璐乐意当个“孝顺儿子”替她严惩那些人。届时,追回的家产还会悉数奉还她名下。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王秭歆要在府上安分守己,绝不多生事端。
“您还是太过心善了。”
“被迫嫁给糟老头子已够惨了,还要给只比自己大一岁的人当小娘。”
“换成是你,你心中能无怨吗?”
“名份上是母子,但她实际和是我妹妹有什么分别?我能明白她的委屈。总之,尽量多安抚一些吧。”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就像父亲说的,那么多人忽然上门想跟咱们家结亲,这背后肯定是有什么图谋。”
“我是娶不了。这事儿只能靠父亲了。他硬把人弄进来,不也是看中她身有残疾又无所依靠,想一劳永逸么。”
“她无法和之前那些人一样发觉我的异常。只要避着些,想来...王秭歆不会...不会像之前那个似的,半夜三更闯屋子给我下药...”
想起那件恶心的事,杨可璐背上涌起一阵恶寒。有这不光彩的前车之鉴,对她来说,只要是能好好相处就什么都可以谈。至于所谓的名声,差就差吧,差点好啊!她巴不得让全城都晓得自己是个不顾伦常“觊觎”小娘的“荒唐好色之徒”。如此一来,只要不是缺心眼的,谁还会请媒人上门说亲?这省的可不是一丁半点的麻烦!幸好王秭歆足够貌美,借这一出传扬些污名也说得过去。但愿她能够给点面子。
午时过后,筵席散尽,宾客皆去。
约莫近黄昏时分,中将府的“趣闻”就像插了翅膀似的传遍街头。不知内情者都道子肖其父,真是荒唐至极。瞧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干的却是类比禽兽之事?流言愈传愈凶,有好事者甚至妄加揣测:今儿未成事,若那杨二少贼心不死,之后恐怕是要用强的。中将不在府中,谁敢逆其心意?好好一位良家女被迫沦为这对荒唐父子的玩物,只怕以后的日子很是艰难。许多人都暗暗同情那位嫁入虎穴的少女。不多时,又有流言传出。说是王家遭难是祸起萧墙。自家人买凶造孽。这些话沸沸扬扬的传着,从前得过王家书斋接济的青年学生们自发地手持棍棒闯入店铺狠狠痛殴其舅。中将府他们是奈何不得,但痛殴几个丧良心的奸人还是可以。
群情激愤下,没人注意到一支袖箭射进了男人的身体。压低宽大的帽檐,管家默默退出去。至对面酒家,他快步上楼进包厢复命。此时,书斋内的暴行仍在继续。坐在小窗台的一侧,杨可璐正冷眼瞧着这一切。几分钟后,维持治安的士兵们才姗姗来迟。行凶的人们顿时作鸟兽散。她在楼上看得真切,有个学生把鞋给跑掉了一只。
“没想到她家还有点名声。这么多人帮着出气。”
“少爷想岔了。”摘下帽子,管家神情冷峻地说:“若真是知恩图报,怎么不在太太家中受难时一齐凑钱伸出援手呢?”
“许是手头也都不宽裕吧。”
“人确定送走了?”
“绝无救治之可能。”他点了下头,“即使我不去补那一下,他今日也必被围殴至死。”
“下手这么重?”眉头微微皱起,杨可璐问:“难道他们不知道即使只打伤人也要受惩处的?怎么敢下死手?”
“年轻气盛又觉得自个儿是替天行道,再加上法不责众就被冲昏了头脑。”
杨可璐默着不言语,管家也就不再多话。
手书送去新房,不过一个小时王秭歆那边就给了张回信。欣赏完娟秀得体的字迹,她又去见了她一面。或许是心有余悸,对方一直在回避同她对视。纸张在二人面前的桌上来回流转,这样的沟通倒也没什么不好。着墨愈多,杨可璐看她的眼神就愈发深沉。王秭歆提的条件虽让人颇有疑虑,但她仍直接应下。
也许是为这份果断感到诧异,一直在回避的人终于肯仰面注视她。没落泪,但泛红的眼角瞧着却比先前更添楚楚可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瞧着瞧着倒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从前悟不出个什么,全赖见识少。今儿才方知,怪不得那些男子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她久不动作,王秭歆的眼里透着困惑。见状,杨可璐下意识脱口而出:“你长得真好看。”
但对方并没有什么回应。
秀眉蹙起,把纸往前推了推,似是在示意她把刚刚说的话写下来。暗道不好!杨可璐赶忙摆手。幸好她听不见,这里又没有别人,否则真要丢人丢大发了!如今的民风虽已开放,可张口对女子评头论足,仍是十分轻浮之行径。别人怎么想倒是不重要。但她并不愿意让王秭歆对自己心生厌恶。是啊,要合作还是得关系稳当的好。
深呼吸几下再重新提笔,她问:
【为何非得是今日?】
【百日为祭。】
嘶。究竟是找谁看的日子?怎么挑人家父母百日丧祭之时娶亲!这叫什么?这不是往人家心窝捅刀吗?怪不得。怪不得她心灰意冷到要行刺。
【若事成,你真肯安心留在这里?我讨厌欺骗。若你骗我,那我就派人去把你父母的尸身掘出,让他们曝尸荒野,死了也不安宁。】
杨可璐写下带着狠戾之气的话。即使根本就不会去做这样的事,以防万一,给点警告也是必须的。倘若事情一办完,她就找个柱子毁约撞死,那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么?既是互相利用就不能有一方当冤大头。再心善,她也是明白轻重的。东西递去,读罢,紧握着那张纸,王秭歆盯着她看。能从那样的目光里察觉到怨气,但没犹豫多久,她忍着浑身的颤抖,还是重重地点头。
想了一阵,杨可璐来到她身侧。拿过那张纸,无意间瞥见桌下她攥紧的手,眸子暗了暗,她轻声叹气。过分忍耐也是会受伤的。察觉她似乎是要凑近,王秭歆本能地往后躲。啪一声,对方的手撑到椅子的把手上,使她被挡在原处不能动。轻动眼睫,她默着将她那指甲已死死地嵌入掌心的手一点点掰开。唇微启,杨可璐缓慢地说:“别这样,会痛。”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懂唇语。
向后退半步,杨可璐一点点撕碎那有些烫手的纸。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浓密的沉默在二人之间徘徊。冲着座椅上的人略一鞠躬后,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一躲进自个儿房间的暗室,刚还面色如常的家伙眼泪刷一下就涌出来。天杀的!刚怎么就忘了拿没受伤的手去拍椅子!痛,痛煞我也!幸亏装得好,想来王秭歆瞧不出异样。然而,手上的痛感还没消散,管家就捧着药箱来敲门了。怎么回事?难道她的痛呼声都大到穿墙出去了?
“太太手信,说少爷您刚又撞了手,瞧着都渗血了。”
“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快些坐下上药。”
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伤处被药物刺激又传来痛感,杨可璐才龇牙咧嘴地倒吸几口凉气。装了半天,原来她早发现了啊。还真是个心细的。待手重新包扎好,她立刻吩咐管家去做些准备。毕竟今日已过大半,要在黄昏落日前把事办完,夜间才好方便行祭奠之事啊。比起要暗中抹去一个人的性命,管家更觉得在府上替别人办祭礼有些太晦气。没接话,杨可璐只叫他把所有的都准备妥当。
其实取一个人的性命不需要那么麻烦。但小主子一定要他把王秭歆过得有多艰难传扬出去。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狠舅父买凶杀人,霸占侄女家业的恶行。那毕竟是一条命。若是没有正当的罪名,杨可璐并不能为一己之利去行凶。王家那点事的真相,父亲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不动声色,也只是想留着这桩事作为让王秭歆听话的筹码。尽管没有证据,可王秭歆早已察觉到真相的龌龊。故她答应合作的唯一条件就是要血债血偿。
拿着证据上门抓捕也不是不可。但浪费子弹在这样的人身上,怎么想都不合算。太轻松,也不是杨可璐想看到的。言语可杀人,杀人要诛心,要人有口难言。与其暗中动手,不如把遮羞布扯开,光明正大地给他狠狠一击。
事情已办完,但杨可璐的心里却蒙上一层阴霾。煽动的主意虽是管家提的,可本意也只是想把事情闹大,再趁乱击杀目标。谁也没想到那些人能下那么重的手。一个个虽然看着文弱,但只要煽动到位,竟是比军营里的某些兵痞子还疯狂。今日这人是的确该杀,如此也不能太过追究什么。可若将来有心之人再利用,打着伸张正义的旗号,背靠法不责众的歪理,随便一煽动就引得聚众行凶。那还不全乱套了?谁能保证这些拳头不会落到无辜之人身上?
“吩咐下去,今日参与者全部都要抓,该关几日就关几日。”
“若家里有来拿钱赎人的,叫他们往高了收。”
“无论是谁都得吃些苦头,好叫这些书读昏头了的都长长记性。”
“是。”
“回吧。”
“她该等着急了。”
将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杨可璐语气平淡。
太阳落下山,没有洞房花烛的环节,那婚事自然也算正式结束,恼人的喜服终于可以褪下。七点多左右,换上府中早准备好的新衣,王秭歆被下人带至书房。大衣搭在一旁,杨可璐歪坐在长椅上。回来有一阵儿了。她窝在书房看父亲塞进抽屉里的那些函件。还是有那么一两桩不可耽误的事。近来东北虽平顺无事,但父亲却总是有些忧愁的样子。或许平顺太平只是一种刻意营造的假象。可惜,她也不知道有什么能使他那般不安。莫非是外边的日本人?可那些人怎么敢生事呢?叹息一声,按照记忆中被交代过的内容提笔一一回函。王秭歆来时,她正好在最后一份上盖印。
知晓大仇得报,王秭歆也还是那副变化不多的清冷脸。本以为她会真情流露又落几滴泪珠儿,见状,杨可璐把想了一路的安慰之语咽回肚子。早该料到的,也罢,是她小瞧了她。此刻的她本也不需要多的什么。罪人伏诛,已是莫大的慰藉。原本轻飘飘的白纸一落了谢字,托着它的掌心便感到沉重。几条人命加一个人一生的自由如何能不重?没由来的,她又想起失踪的那人。别人的仇如此好报,自个儿家的过去三年多却连个头绪也无。连叹气都叹不出了。杨可璐摆摆手,示意王秭歆出去。
没动,她只看着她的脸。
【还有事?】
【你的手有好些吗?】
看清纸上的字迹,杨可璐有点诧异地望向她。那张清冷的脸的确挂上了担忧的表情。
【你下的手,难道不知轻重?】
【那也不是我让你拍椅子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可璐尴尬地咳两声。伤口的确仍有痛感。但她是不会承认的!不过怎么忽然问这个?嘶,莫非是为误伤自己感到惭愧了?纸张流转,嚯!王秭歆还真觉得过意不去!问伤势是想之后亲手替她换伤药。目光蛮真诚的。再被那样的眼神多看一会儿,杨可璐指不定就鬼使神差地应下。换个药也没多大事。可一想起这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小娘,再想到当妈的给儿子上药的场景,心里别扭极了,她连连摇头。
【你信不过我?】
【别扭。】
【你盯着我看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别扭?】
人家这话问的多犀利。盯着看?谁盯着看了!不就是进书房时,多瞧了她两眼!新房衣橱里的那些可全是她差人置办的。瞧瞧这月白色旗袍上身多漂亮,玲珑身姿尽显,既雅致又曼妙,托得起她那清冷的气质。比那一身作践她貌美的喜服不知好多少倍。不对。咳咳。好像是多看了一会儿。如鲠在喉,但杨可璐依旧挥笔落字拒不承认!握着笔,眨了眨眼,王秭歆忽朝她展露笑容。虽然只有淡淡一瞬。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杨可璐猛然意识到对方似乎并不再像先前那样怕自己。
是因为替她报了仇?这样就足够使她放下戒备吗?或许就是吧。杨可璐暗暗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心上的负担少一些,往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压抑。王秭歆倒是比她想象之中适应得更快。不,还不能这么快就下定论。父亲尚未归来,谁知道王秭歆遇上他会不会......正想着,书房门被轻敲了两声。晚饭准备好了,管家来请她们用膳。折腾一整日,直到这会儿,她跟王秭歆才吃上一口热饭。唉,不得不说,结个婚真是麻烦。这辈子来这么一回就够了。光充数都这么累人,幸好自己再没机会受这种苦头。
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去沐浴之前,杨可璐让人把祭奠用的东西搬到花园。接下来的时间就让王秭歆一个人安静地追思。人是需要独处的时间和空间的。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管家提出的监视。今夜之后,王秭歆就要顶着可耻荒唐的名义被完全地束缚一生。不出意外话,她这一生已经看得到头了。比起所谓的锦衣玉食,尊重是更重要的东西。杨可璐不愿意做这种让人心寒的事。
手伤了,洗澡、换衣服耗费的时间远比之前要多。待一切收拾妥当,时间已然不早了。听管家说王秭歆仍在花园里,脚下一滞,杨可璐皱起了眉。九月的北方白日称得上凉爽,但夜里的温度可不敢恭维。屋里还好,可院里站几分钟就能直白地感受到透彻的凉意。拢拢身上的大衣,她低声喃道:“不行啊...”
曼妙的夜色下,跪在蒲团上的少女正默着往火盆里放黄纸。森然的静寂被轻微的脚步声揉碎。指尖顿了顿,随后,王秭歆抬手抹去掉落的泪。手握披风躲在暗处,杨可璐静静地看她。跃动的火苗轻而易举地吞噬掉寄托哀思的俗物。愈燃愈高的火像是在对命运嘶吼咆哮。停下手上的动作,王秭歆回首望过来时,眼中布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视线纠缠在一起,心漏半拍,站在原地,杨可璐怅然若失。
萧瑟的秋风带来无来由的悲伤。默着上前用披风将人好生拢住。而后,她用指尖在王秭歆的掌心写下天冷二字。鼻尖微颤,后者轻轻点头。这时候走似乎有些不妥当。偷偷瞄了一眼王秭歆的侧颜,杨可璐低下头陪她烧最后几叠黄纸。挨着火盆,按理来说该是暖和的。但这火光并不能驱散秋夜里的寒意。无言地隔着距离看一会火盆。这样的静谧压得人不大舒服。上次遇到这样的事,还是父亲在家暗中给那个人设祭坛。不过只音讯全无一年而已,他就当人不在了。一怒之下,她把家中暗室里设的祭坛砸个稀巴烂。想着旧事,杨可璐似是自言自语道:
“我的家人失踪了。”
“其实那时候...”
下意识顿了顿,她看向身边依然默着烧纸钱的人。像是察觉到被注视着,王秭歆停下动作转头看她。是啊,她听不见。待人又低下头去,她才用极轻微的声音继续呢喃。
“该去南京送文件和钥匙的,是我。”
“但父亲说那东西太重要,我又没有出过远门,南京太远,一路上危险得很。”
“那家伙说江南好风光,再危险也值得走一遭。于是就替我去了。”
“离开的时候那家伙还叫我不要失望,说会带些有意思的物件回来。我只要乖乖把家看好就行。”
“但那之后,人就再没回来。”
“跟着去的随从们也都死了。”
“父亲说,兴许是身上的东西带来的祸端。”
说到这儿,杨可璐停了下来。抽几张黄纸丢进火盆,她的心情愈发低落。几番深重吐息后,杨可璐无声笑着,笑里是几分的淡然几分的苦。这三年每每想要吐露心声时,又觉得对着暗室的墙壁自言自语太奇怪,所以一直闷着不开口。这样倒是略好上一点儿。王秭歆是听不见,但此时此刻的她们又何尝不算是同类?触景伤怀是一方面,她累了,也想要松懈一会儿。
也许是身旁多了一个人无法静心追思,王秭歆往火盆里放纸钱的速度比之前快多了。几分钟后,盆里的东西全焚尽,火光一点点弱下,直至完全消弭。互相搀扶着起身,确认火都灭了,杨可璐先一步转过去拍大衣边沾上的土。几秒后,她感觉到背上传来轻微的触感。停下,她闭目细细感受王秭歆指尖挪划的痕迹。
【为何伤心?】
【什么?】
她转身在她的掌心轻划。
【你在难过。】
秀眉微颤,杨可璐又转过去背对她。
并不气馁,王秭歆的指尖再次触到她的背上。没表现出抗拒,心神追随她指尖落在左背后的一笔一画。
【眼睛无法说谎。】
【我能读得懂它溢着的悲伤。】
写完,犹豫片刻,她的掌心贴上去轻轻摸了摸。努力几个呼吸后,杨可璐逃避那双眼睛看过来的目光,侧身牵住披风的一角,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秋风吹落的叶被踩得窸窣作响,月下的她们一路无话。
夜深露重。
被窗外的风声扰搅,刘力菲自睡梦中清醒。踱步至窗户底下,掀开布帘子一角,点点隐约的白色雪花和着北风正肆意翻飞。揉眼再看,的确是落雪无疑。披上外衣,开门,她站在门里默着看了一会儿。真是奇事,怎的会九月中就有雨夹雪呢?没去细想,瞌睡得厉害,搓了搓手,她又回床上蜷在刘倩倩身侧。虽是反常,可这也给人提了个醒。抽空是该去给嫂嫂置办两身冬衣了。也不知如今的棉花作价几何?添置的早,兴许便宜些。往里再贴近点,刘力菲困倦地闭上眼睛,直至太阳再升起。
“喂!醒醒!”
被用力摇好几下,再眷恋的瞌睡虫也得跑远远的。用手背揉揉眼睛,刘力菲从长木凳上慢慢坐起来。连打四五个哈欠又觉得口干,她眯眼去摸桌上的茶壶,连饮两杯,方才迷不楞登地给郑丹妮和罗寒月各倒一杯。
“你怎么不去后院睡啊?”
郑丹妮挨着边上的板凳坐下。
“外边成天闹着,反正也没什么生意。你闭店歇几天呗。”
闹?闹什么?愣上好几秒,刘力菲才了然地点头。这午觉还真不该睡。一睡反倒把人给睡糊涂,连城里在到处闹游行都给忘了。拍两下脑袋,长叹一声,她才张口问两人今儿怎么来了?
“我今儿休息。想着过来看看你。”
抿一口茶,罗寒月道:“本来打算走西街的,结果被游行的队伍堵了。绕路过去就跟她在路上碰见。”
“我是出来拍照片。”
“碰上寒月了就一道过来歇会儿。”
把挎着的相机放到桌上,郑丹妮皱着眉说:“都闹好几天了,再不停,只怕上头要来硬的了。”
“对了,叶舒淇没偷着跟同学去凑热闹吧?”
“没去。”刘力菲摇头,“原本是要去的,但被我拦下。”
“我让她装病在家躲着。”
“我还是不明白。”
刘倩倩提着新灌的茶壶落座。
“北边离咱们那么远,挨得近的没听说闹,怎么远的倒先闹起来了。”
是了,这确实是让人费解的事.
前些日子的东北刚生了变故,眼下外边是有点乱。消息登报的最初,老百姓们有些不明所以。他们闹不明白,隔着自家山高路远的一块地,有什么可计较的?遥想十几年前,北平的皇宫闯了那么多兵作践,也不见战火波及到自家门口。有这等过往在前,绝大多数人都不把九一八的变故当回事。人们更关心几天一变的米价。饶是刘力菲她们几个,读完报纸也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兴许没多久就又把外国兵们撵出去。然而事情并不朝着绝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发展。坏消息一日一日见报。再往后,不知是真有感于时局动荡、悲愤难耐,还是受谁了什么人挑唆,省城的学生们和工人都纷纷开始躁动。
游行的第一日。刘力菲正带刘倩倩在裁缝铺里挑布制冬衣。外边闹哄哄的,疑心出了什么大事,二人便放下布匹到店门口张望。满街的学生举旗在外边一处一处地走。他们喊着驱寇不利,或将亡国!每至一处,就有人将写着类似之语的宣传单往天上用力抛撒,像雪花片似的,薄薄的纸张在空中四散。刘倩倩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仰头望着半空正飘落的那些,她下意识抬手去接。先她一步伸手,刘力菲一下攥住了好几张单子。
上了学,能识字。刚翻完手里的东西,刘倩倩就听见刺耳的哨声。看一眼手中的东西,刘力菲赶忙把那些单子攥成一团丢到地上,再拉着身旁人往裁缝铺子里面退。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正欲问清楚,刘倩倩看到维持治安的巡警和士兵们都坐着车来了。他们一上街就收缴路人和地上散落的传单,给慢了,抬手就是一记闷棍。收差不多了才追着往前撵,不多时,游行的队伍就被前后几股人围堵。探出半截身子,刘力菲朝人群聚集处张望。见几路人只是对峙,她紧锁的眉头才略松泛一些。趁周围人不注意,假装拂鞋面上的灰尘,她蹲下将先前揉成团的传单从砖头边重新拾起。定钱交给裁缝,约好取货的时间,出门拦辆黄包车,她用最快的速度带刘倩倩远离是非之地。
撞见这事的不止她俩。
在真原堂门口坐着的陈珂也瞅见了少部分的人。为什么是少部分呢?大抵觉着这一片是洋人的地盘,真有什么事,不似别处那般好脱身。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主动来这边招惹。反之,能来这里的,恐怕是被挑出来的牺牲品。看那几十个学生要闯入真原堂,权衡再三,陈珂快步上前拦住他们。然而,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不听劝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跟她动手?不想闹事,她只好继续劝说。那些人跟魔怔了似的,上来就要直接拉扯。左右为难之际,真原堂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背手站在那儿看他们,曾艾佳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也过来劝劝啊!”
默着看那些不肯听话的家伙,挑了下眉,曾艾佳伸出左手示意陈珂到她边上去。以为是有什么法子劝退这些人,提起长衫,她赶忙跑过去。就在靠近的一瞬,对方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终于挪了出来。砰!一声枪响不光震慑了那些冥顽不灵的人,更将毫无准备的陈珂惊得愣在原地。没给任何缓冲的时间,他们往后退一步,曾艾佳就前行一步对空地继续开枪。四声枪响震碎了所谓怀揣一腔热血的心。当枪口一抬高,那些人全落荒而逃,有的还跌一跤。
“你已经劝过了,我劝跟不劝都一样。”
曾艾佳回头看她。
“何必浪费口舌。”
“你居然有这个...”
陈珂盯着她手里的东西。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只要有钱就能买到。”
“这世道这么乱,备点防身的也不稀奇吧。”
大大方方把枪柄递过去,但陈珂没伸手接,还往后退了半步。轻声笑笑,曾艾佳把枪收回套子里。瞥一眼街对面的摊子,她邀请对方收拾东西去真原堂里稍坐一会儿。那些人是吓跑了,可这并不代表不会去而复返。要么回家,要么进真原堂暂避,反正别孤身在外坐着。这主意不错。叹口气,说声叨扰,陈珂收拾好摊子随她进去。
人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清楚对方喝不惯咖啡,待客之道一向周全,曾艾佳取出壁橱里存放着的红茶。
“你的耳朵还好吗?”
将红茶叶投入茶壶,她极小声地问了这么一句。怀抱着木箱,陈珂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对视片刻,曾艾佳露出一丝笑容。
“开枪的时候你离太近了。”
“抱歉,你耳朵没震疼吧。”
“哦...”
抬手揉两下耳朵,陈珂说没什么事。点点头,曾艾佳也不再言语。待茶煮好,她二人皆默着饮。不知过了多久,一位洋教士走进来。叽哩哇啦的鸟语说了一大通,陈珂反正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西街那边有不少人受伤了。”
待那洋人离开,抿一口茶,曾艾佳平静地说。
“这样的事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我看你这些日子最好都少出门。”
“受伤?”
“嗯。听说驱赶学生队伍时起了冲突。”
担忧挂在脸上,不只是为那些受伤的人,陈珂更怕郑丹妮也牵扯其中。出这么大的事,他们记者不闻风而动可能吗?万一拍到当局不愿曝光的东西,怎么走得脱呢?学生组成的队伍么...不晓得叶舒淇有没有掺和进去?越想越忧心,犹豫片刻,她背上木箱起身告辞。
“要回家了吗?”
“我怕朋友掺和进这些事里了。心里不安,想去看看。”
“朱怡欣?”
“不。我想她和龙亦瑞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我想也是。”
如她们所想,朱怡欣和龙亦瑞确实没去阻拦队伍。这样的事搞不好就会起冲突。能避就避,她们不想昧着良心去跟那些人同流合污。于是在出车时,她俩主动要求加入查封印刷厂的队伍。封了,只要上下打点到位,没过几天就能又重开。走个流程,总比去当街打人的好。车子同样从散落着还没清理完毕的西街过。瞥见有些人在偷偷拾地上的传单,朱怡欣只当没有看见。望一眼后视镜,龙亦瑞自是也瞧见了。她猛按两下喇叭,那些拾传单的立刻就躲了回去。
“那上面的话也没写错啊。”
朱怡欣小声说。
“是没错,可老百姓不一定能懂。”
“那...那些人偷偷捡那么多回去做什么?”
没马上回应她的困惑,龙亦瑞默着继续开车。行至小作坊印厂聚集处,凡是留有传单底样的作坊都被一一查封。搜了好半天,又贴了好久的封条,朱怡欣累得手都快抬不起来。待最后一间也贴完,她和龙亦瑞才终于可以坐在台阶上稍作休息。其余人在忙着把查缴的剩下的传单搬上卡车。
“喏。”
点几下肩膀,龙亦瑞示意朱怡欣往边角上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几间矮矮的瓦房,朱怡欣没发现别的什么。
“什么啊?”
“你不是问那些人捡那么多传单做啥吗?”
龙亦瑞示意她再看仔细些。看看那几间瓦房的窗户上糊着的是什么?这时,朱怡欣才瞧见那些花花绿绿的印子。
“撕成条做饭生火,叠起来垫桌角,抚平了糊窗户。”
“这些才是他们能够懂的用处。”
“什么亡不亡的,过耳就忘了。”
“那这么说的话,他们举着旗子喊了那么半天不就一点儿用都没?”
“懂这道理的,不用说也会站出来;听不明白的,不添乱就算不错了。”
几欲张口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所见非虚,事实就是人们更关心他们触手可及的东西。好像的确如此。无论是谁的治下,穿龙袍的,穿中山装的,穿军服的,老百姓关心的东西总是差不多的。米一斤多少市价,裁两尺布够不够做饶头,今年能不能吃上两回肉。
收队往回,又过西街。乱作一团的场景,让二人陷入沉默。不忍看那些人被摁在地上棍棒伺候,朱怡欣干脆别过脸。车子小心地行驶,往前再进一段距离,像是发现了什么,龙亦瑞连忙踩一脚刹车。扶着帽子,朱怡欣问怎么了?朝前努努嘴,龙亦瑞说好像看见了陈算子和郑德多。
“什么好像!那就是!”
朱怡欣认出倚着电线杆坐在地上的是郑丹妮,而那个举着木箱子和别的巡警对峙的,不是陈珂又是谁?不好!靠边熄火停车,龙亦瑞二人艰难地穿过隔着的人流挤到跟前。
“怎么回事?”
叫停双方后,龙亦瑞皱着眉问。
“上头说了,这些相机也要缴。”
“她不配合就只能跟那些顽固分子一样被带回去。”
“不配合也不能...”
想说不该这么粗暴,可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场景,朱怡欣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她只能转身把地上有些狼狈的郑丹妮先扶起来。收缴相机...听到这儿,龙亦瑞晓得这是要封口的意思。陈珂看着是没什么事,但郑丹妮的情况瞧着不大好。默着想了几秒,抽出腰间的警棍,龙亦瑞啪一下打在陈珂手里的木箱上。
“好你个陈算子!”
“成日坑蒙拐骗的,今儿还敢来凑这种热闹。”
“我...”
“你什么你!”铐子一亮,龙亦瑞气呼呼地说:“我等着逮你好久了。这回可不能让你跑咯。”
“还有你!”把陈珂拷上之后,她又怒视郑丹妮,“之前在翠柳湖那边你逃避追捕,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走!都跟我回去!”
听出弦外之意的朱怡欣把郑丹妮也给拷上。不等那几个同僚反驳,她直接把二人押着上车。
“多谢几位兄弟帮忙,我逮这两个家伙逮好久了。没什么可谢的,车上还有几根散烟,我过去拿哈。”
烟是不抽的。但偶尔卖人情也得用,不能不备点。乐呵呵地散完烟,那几个同僚倒也不再追问什么。只说人带回去后,相机的胶卷一定要缴毁了。这是大事,绝对不能够出岔子。嘴上应着,回车窗子跟前鼓捣一阵,她拿着一卷胶卷又回那几个人跟前。随便借个火,当街焚了大伙儿都安心些。上车,往前开,出了西街就立刻加速掉头。目的地当然不会是局子。郑丹妮伤了脚,她们要去的是罗寒月在的仁爱医院。
“她,我能理解。你今儿怎么还凑上热闹了。”
把人送进去看诊后,龙亦瑞忍不住问陈珂。
“摆摊的时候碰见了一些游街的人。”
“我就是怕她遇上麻烦才过来看的。”
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步行到西街时,冲突已然发生。在一片混乱的局面里,陈珂小心地四处张望。不多时,她就看到了好些捧相机的被摁住收缴东西。心提到嗓子眼里,她背着木箱焦急地挤在人堆里继续找。彼时,刚刚才拍完一些画面的郑丹妮被围住。明白东西交了是要不回来的。她怎么肯给?交涉达不成目的,那些人就按老规矩办事。推搡之中,她扭了脚。如果不是陈珂冒出来替她受了好几棍子打,只怕这会儿还不知道会怎么着呢。
“他们都闹到真原堂那边去了?”
朱怡欣诧异地问。
“嗯。要砸真原堂玻璃呢。”陈珂点点头,“那些人没成事。曾艾佳有枪,动手就把人都吓跑了。”
“枪?纸糊的吗?”
“真货。”
把真原堂跟前发生的事一讲,龙亦瑞和朱怡欣都惊讶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瞧着斯斯文文的,动起手来倒是一点儿都不含糊。不对。她有这铁疙瘩傍身,那上回在戏院怎么就遭了歹人暗算呢?哦。估摸着出门看戏没随身带吧。也是,谁没事揣那东西满街溜达。
不好进去看,但又放心不下。陈珂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正在查房的罗寒月。听说好友挨了打,把手上的事情赶紧处理完,她跟陈珂去急诊处。刚到门口,里边正嗷嗷叫唤。推下眼镜,罗寒月开门走进去。别说,她才进去几分钟,郑丹妮就不叫唤了。外边的三个互相对视一眼,谁也不晓得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她是熊家婆变的?而后,一声更尖锐的惨叫从里面传出来。朱怡欣被那动静吓一哆嗦。里头呜呜咽咽的,跟鬼哭狼嚎似的。那句你不要过来啊!听得龙亦瑞都有点瘆得慌。两人齐刷刷地看向陈珂,显然她也被这动静惊到了。
“这是看病还是熊家婆吃小孩啊?”
朱怡欣担忧地说。
“吃小孩吧。”
陈珂扶额叹息道。
十来分钟后,罗寒月搀扶着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家伙出来。上前一把接住人,陈珂问郑丹妮感觉怎么样?病情一句不讲,她张口就哭哭啼啼地告状,说罗寒月在里边欺负她。这话显然没一丝说服力。毕竟人家脸上还印着半截黑黢黢的鞋印。是谁把这么白净的小脸给踹了?啧,不好说。
“要不...先去洗洗?”
朱怡欣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厕所。
在门口听到那么激烈的动静,罗寒月还担心得不行。以为郑丹妮伤得很重。着急忙慌进去一看,护士只是想帮忙脱个鞋而已!正经的诊断和治疗都还没开始,她自个儿抱床上的枕头在那儿瞎嚎。想过去安抚她一下,不成想,这家伙抬腿一脚踹来!避之不及,罗寒月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脚。
“郑丹妮!”
被吼住了,嚎声立止。用枕头遮着脸的家伙睁眼偷看。对上那张怒气十足的脸,再瞅那挂着的有点眼熟的鞋印,郑丹妮不敢再吭声。
“过来!挨着床边坐好!”
抱着枕头,她乖乖地挪屁股坐到床边。让另一位大夫把她摁在那里。从白大褂的兜里摸出手套戴上,罗寒月眯起眼睛朝她展颜一笑。咽咽唾沫,郑丹妮有些心虚。
“你弄成这个样子,身为好朋友,看得我真心疼。”
“所以啊...唉,还是我亲自给你看诊吧。”
“也好让大伙儿心安嘛。”
语毕,她笑着慢慢地靠近。
“你不要过来啊!”
接过陈珂递来的小帕子擦脸,再扶正被踢歪的眼镜,罗寒月气得想给罪魁祸首一巴掌。但被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一瞅,她又有点撒不出气了。怄着怄着,气极反笑。
“正个骨而已,你至于么!”
“我害怕嘛。”
听着是开始怂了。
“你踹我一脚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没想踹你。那是没看清...误伤...”
郑丹妮的声音更小了点。
“我的眼镜,赔我。”
“那还是让龙亦瑞抓我回去吧。”
哭丧个脸,郑丹妮可赔不起她。
“去局子也要交罚金的哈。”
得!龙亦瑞一说,这家伙的眼眶又有泪珠儿打转了。环抱着胳膊,罗寒月让她赶紧把郑丹妮抓回去好好关着。别啊!嗷一嗓子又嚷开了。但这回她对着的是陈珂。拽人家衣袖子晃了又晃,她苦兮兮地开口:“你倒是说句话啊。”
伸手往衣兜摸摸,只有一把可怜巴巴的铜子儿,陈珂为难地说她也赔不起。低下脑袋,郑丹妮又叹好大一口气。
“成吧,我这就卖身给你。”
“什么玩意儿?”
罗寒月掏掏耳朵。
“我今儿跟你回家当牛做马,这眼镜就从工钱抵吧。”
郑丹妮一副牺牲颇重的模样。
“想上我家蹭饭就直说。”
“吃哪儿补哪儿,我能点个炖羊蹄吃吗?”
“说吧,她罚金多少,我交双倍。”
听罢,罗寒月立马看向龙亦瑞问。
“别啊!该多少是多少,有钱也不能乱花!”
感动归感动,但不该花的,万万不能花,郑丹妮忙出声制止。
“没事,双倍就双倍。”
“你们能不能马上把她抓走!”
噗嗤一声,没忍住,朱怡欣和陈珂都笑出声。
在女校跟前下车,没着急回店,刘力菲和刘倩倩决定先去寻杨媛媛。和刘力菲想的一样,这里并没有人去参与游行。她那时没有在队伍里面看到穿着女校制服的学生。没参与不代表不想。伤脑筋地看一眼教学楼,杨媛媛说是校长和教务处的发现得早,及时拦下了,不然这些孩子也会上街去。
出了那样的事,学校混完半日的课就叫学生们归家。叶舒淇出来就看见等在门口的徐楚雯她们。刘力菲用难得严肃的口吻让她千万不要掺和进去。在事情平息之前,最好是称病在家待着。那会儿尚不知晓西街闹成了什么样。懵懵懂懂地点头,叶舒淇一向都很听话。等车来接的间隙,她把学校里一早发现许多传单的事说给大伙儿听。因比往日来晚几分钟,进教室时,同学们已在传阅那些纸单子。据说东西是塞在门缝以及糊贴在走廊的。但昨儿杨媛媛交接班的时候这些都还没有呢!可见是夜里有人潜入干的。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唉,这不是她们能够窥得见谜底的。
“你这几天就陪叶舒淇在家。”
刘力菲拍拍徐楚雯的肩。
“事情了结前少出门,别过来了。”
“知道。”
目送她们上车,同杨媛媛也嘱咐几句,刘力菲二人便回店里去。今儿乱成这样,生意是没得做咯。歇几天倒也无事。锁好铺门,摸出那几张揉皱巴了的传单在桌上仔细铺平,看上几分钟,刘力菲抽出其中三张握在手里。早前看的时候只觉得有点怪,没想到这里边还真有手抄出来的。
“这张有什么不同吗?”
“它是手抄出来的。”
她把单子捧着给刘倩倩一一道明差异之处。看是看明了,但后者并不懂得这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露出忧愁的神色,刘力菲说这事儿不会那么快结束。若全是印厂出的,只能说明那些人是找的小作坊印制,且出手阔绰才不会被提前告发。把印厂都封停,乱象自然就止了。但那会儿她只随手一抓,五张传单就有三张是人抄出来的。这就说明挑起这出事儿的人不止找了印厂,该是手底下还有一帮人在誊抄。或许是今儿队伍里的学生,又或者是些旁的靠誊抄赚钱的人。倘若都不是啊,就说明推波助澜的那些人本就不在少数。总之,只要这些人还在继续做事,那这回就没那么快了结。虽说对自己的影响不大,可成日闹着也不是个事儿。
“你怎么晓得这里面还有这样的门道?”
听完,刘倩倩忍不住问。
“被卖过一回,自然就懂了。”
抿口茶,刘力菲苦笑着摇头。
“怎么回事?”
“还记得来之前,你同老家那些人打听我,他们是怎么说的吗?”
记是记得的,可刘倩倩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关联。
“读书那会儿,我和郑丹妮她们几个被利用着搅合进了这样的事里。我被开除也是因为这个。”
“你们也这样上街去了?”
“嗯。除了罗寒月,其余人都去了。”
算不得是多遥远的事,但兴许是有意想要淡忘,诸多细节刘力菲早就记不清了。印象里,是读书会的某几个同学在集会时拿出一叠传单派发到她们的手里。上面的内容和如今看的差不多,只多印些从杂志上抄录的文章罢了。毕竟那时国内亦不太平,东边闹完西边闹,糟心事儿多得很。正因如此,多听几番壮志豪言,又有北平时常闹各种运动在先,不少人都被说动要去干些利国救民的事。
秉持着书不可白读,需有一用武之地的精神,刘力菲、罗寒月、郑丹妮、张琼予都在本子上落名签字。几人约好一同去参与游行。可第二日都临近出发时间了,她们却怎么等都没等到罗寒月。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张琼予猜测道。左等右等都看不着人影子,她们只能先和旁人一起出发。想着兴许路上能碰得着,郑丹妮还说她必定是睡过头了,要笑话她不守时间。谁能想到再见却是在牢里隔栏相望,罗寒月带着不少钱来赎她们。
跟随游行的队伍往前,她们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那些口号。紧握的拳头每高举过头顶一下,心间就翻涌起别样的热情。越是激荡就越是响亮。可不知为什么,途经那些地方,站着的旁观者皆一副看热闹的悠哉神情。张琼予说他们看游行队的目光,像过年赶集时遇上戏乐队。除了瞧乐子,旁的一概没有。往四周看看,除开像在瞧乐子的,还有许多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三人都瞧不明白为什么,也没空去好生琢磨,只一味地随大流往前继续行走。
行至旁观者聚集最多的集市,把布包里昨日领的传单悉数拿出,刘力菲三人分别随旁人爬上集市前用于逢年过节摆大戏的高脚台。将手里的东西尽全力抛撒出去,冬日雪花落地也不过如此。然而,刘力菲瞧见那些围观的人仍是一副木然的神情。也许是抛撒得不够高,也许是喊得还不够响。传单一次又一次地向外抛,一声比一声更用力地呐喊。她是倍感激情和热血沸腾了,可底下那些人仍没多少变化。
不多时,急迫的哨音打乱秩序。张琼予认出军用卡车正往这边驶过来。是意识到情况和想的不太一样,可由于缺乏经验,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要躲的意思。当实枪核弹的士兵以及巡警不由分说地开始收缴东西、抓捕试图反抗的人,她们自是也错过了逃跑最佳的时机。待的位置远,唯一有机会直接跑走的郑丹妮非要捡块石头,用布包包着冲过来砸拉扯刘力菲的士兵。而张琼予则是和另外几个人被推搡着从一米多高的台子跌下,受了些轻伤。被石头砸痛的士兵端起枪口对着郑丹妮和刘力菲,多亏张琼予摸出一把石灰粉往人脸上撒,她们才能从枪口底下捡回命。
被抓住的都一道被带回去关着。
十多号人像牛羊似的,被驱赶着挤进一间牢房。几只大耗子的出现惊得一屋子人闹个不停,张琼予和郑丹妮干脆抱住刘力菲不撒手。挤得真是连喘口气都难。饶是前十多年都过得不尽人意的她也受不了这糟糕的环境。被抓进来的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点伤,想治就得先出去,但显然这是痴人说梦。
“你要紧吗?”
“要不我俩用力挤挤,给你腾点儿地方坐着?”
想到张琼予之前摔了,这么站着可不行。也顾不上讲什么礼不礼的,郑丹妮和刘力菲搭上彼此的肩膀,用背抵着旁人,硬挤出小小一角供她坐下休息。外伤没有,只脑袋有点昏沉。挨墙壁靠坐下,静默一阵儿,张琼予忽开口说:
“幸好寒月没来。”
“是,幸好没来。”
郑丹妮吃力地往后再挪一步。
“咱可不能全折了。”
“说不好。”
刘力菲艰难地往旁边侧下身子。
“万一她只是没跟我们碰上呢?”
“那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咯。”
也只有张琼予在这种时候还能有心情说玩笑话。
“你今儿那石灰粉又哪儿来的?”刘力菲问。
“早晨右眼皮一直跳,刚好家里来翻新花园的工人带了一些,我就顺手揣上了。”
“得亏你拿了。不然你和寒月要给我俩立个碑。”
逞英雄时只顾着想保护的人,等事后郑丹妮才有空后怕。其实不止是她。而今被关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心情。垂头丧气者,双目无神者,低声啜泣者比比皆是。除了张琼予也没几个人去整理凌乱的衣衫。更不会如她一样还有心情对这牢房上下点评一番。刘力菲倒是不言语。但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人瞧了也跟着不安。问她,不应,只默着微微摇头。
待着这样令人不适的地方,时间流逝的速度都似乎被刻意放慢了。分明感觉像过了好几个钟头那般难捱,怀表的指针却只是又过了不起眼的几格而已。这是郑丹妮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不比两个好友稳得住心气,叹了一声又一声,实在无事可做,她开始闷着想今日种种事。想着想着,生出一种尤为难耐的郁闷感。今儿的一切,不如说从一开始就像是场预设好的大戏。看客既是路人也是他们自己。激情、热血、抗争构成的是多么昂扬的一出戏。但这出戏能够感动的只有在被投入阴湿之地前的身为“戏子”的自己。一入此间,先下三分锐气,再受三分苦等,若后边再四分折磨,心气儿之类的也就不剩了。
“想什么呢?”难得看她露出这般苦相,张琼予好奇地问。
“他们会不会像审犯人那样拷问我们啊?”
“不会。”张琼予摇头,“没人想给自己惹更大的麻烦。”
“对手无寸铁的学生严刑拷问,这样的事一旦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他们不好收场的。烂摊子只会越来越多。”
心稍定了,郑丹妮的脸色略好转些。又过去一段时间,一个按耐不住了的人,已开始乒里乓啷地摇那牢门。有人起头了,似是受到感召,一些人跟着过去。得益于此,刘力菲和郑丹妮终于有能活动身子喘息的空间。动静闹得大,看守过来直接挥棍往杆上敲,好不容易蓄积的勇气就这样又碎掉。几分钟后,另一着中山装之人被带着来到监房外。他的视线在这些不安的面孔上匆匆扫过,最终定格于坐在角落的张琼予身上。
“你可以回家了。”看守冲着张琼予喊。
“她凭什么能走?”当即有人提出质疑。
“凭人家的家里边上心,保释金交得快。”
看守拿棍子哐哐狠敲几下门框,无人敢再多问一句。门开,但张琼予仍保持着靠墙坐的姿势,似乎没有要动身的意思。眉头微皱,瞥一眼身边的看守,秘书走进去低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没什么,头摔了而已。”
“本来都休息得能站起来了,他那么一敲,吵得我又有点难受。”
她的语气越平淡,男人侧目望向看守的眼神就越冷。
“你先出去吧。”刘力菲朝张琼予伸手,“受了伤,不能待在这种地方。赶紧去医院仔细看,要有什么暗伤就不好了。”
“就是就是。”郑丹妮干脆地搂住她的胳膊,“你放心去。我俩互相照应着也不会有什么事。你出去了还能来救我们。”
“你也可以打听一下寒月怎么样了。”
“罗小姐无事。”秘书看向刘力菲,“她只是被家里扣住了而已。”
听到这话,一直记挂着的三人都松了口气。被说动了的张琼予终于舍得起来。扫上几眼一旁的郑丹妮和刘力菲,确认她俩都没有什么损伤后,秘书轻声说:“来之前,我已把消息传出去了,之后罗小姐会来接二位的。”
脚下一顿,张琼予偏头看了他一眼。人多眼杂,有想问的也不好在这儿问。默着不说话,她迈出监房,临走前只又回头看了一眼伙伴的身影。出去的道路七拐八拐,也不是故意走那么慢,脑袋确实昏沉,所以刚进来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前边还有这么多间屋子,更恍惚得没留意到里面都塞些什么人。这会儿稍清明些,视线掠过那些被关着的人,她没见到罗寒月的身影。至某间透着血腥气的屋子外,停步驻足往里看了一眼。大抵就是这间屋里的惨状吓着郑丹妮了吧。勉强咽下一口唾沫,她继续往外走。
从未觉得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是这样舒服。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止住残酷血腥带来的令人作呕的不适感。一辆载着不少人的车恰好停在门口。拉开隔档板,几个士兵驱赶上边的人下来。比起牢房里的那些只是稍显狼狈的学生,这一批中年人各个鼻青脸肿,有的甚至衣襟上还有干了的血痕,明显全都遭了不少罪。
车门开,一个瞧着类似他们长官的人走下来。远远对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那位朝他们的方向抬手敬礼。身旁的秘书朝那位轻轻点头。而后,视线转落到那些人身上,他的眼神旋即透着十足的厌恶。暗中瞧着这些,砰一声响,张琼予的思绪被重物落地的声音扰乱。车身遮挡住了视线,她不知道有什么从上面掉了下来。也许是沙袋之类的?但被驱赶在一旁的几人显得格外激动。奈何枪口之下,他们不敢多有言语,只能别过脸去啜泣。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很想看一眼被挡住的究竟是什么?可惜,刚往前迈半步就被秘书喊住了。
“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小姐,咱们还是先去医院吧。”
没动。她倔强地站在车门前等。约莫几十秒后,两个士兵佝偻着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里,像是在拖动什么。那双满是血污的手最先出现。随着他们往后退的动作,一个乱发敷面,衣衫褴褛,腹间透着大片血污的人闯入张琼予眼眸。由远及近,她愣怔地看着那人被拖拽着从跟前过,一只老旧的女式皮鞋遗落。疑心她是装死,那些士兵还用力踹了好几脚。见确实“无力回天”他们又把人往旗台边上的小门拖。
飘扬着的青天白日下,血迹蜿蜒满地红。
“把鞋捡过去还给她。”
面对张琼予不容置疑的口吻,秘书只得遵从。拾起那只掉落的鞋子,他快步走过去把东西放在尸身的边上。定着看了那扇门好久,她才转头上车。用力捏住虎口,张琼予尽力地维持着,直到进了医院才彻底败给想吐的欲望。折腾良久,得出的诊断结果是轻微脑震荡。拒绝今儿躺在医院,而是要回家静养。那时候她们还在南京上学,张、罗两家都在这边置办房产。前者当时还在南京任职,后者则是做生意。快毕业了,才又搬回从前生活过的老城。任职的从京官变闲职,做生意的倒是没什么影响。
天已黑了,她这个态度令人很是为难。但谁拗得过张琼予?要回便回吧。车子从医院门口往家的方向开,途经集市戏台附近,一直默着不说话的她忽然发难:
“赎三个也是赎,三个和一个有什么分别?”
“这个我不能给您解释。”
副驾驶位上的秘书扭头看她。
“先生不知道您和几位好友都掺和进去了。收到消息时我们都很惊讶。他并不想看您在那样的地方受罪,所以...”
“其实来不来赎人都不会有什么事。”
唇角微扬,张琼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因为最后的那一车人才是真正要钓的鱼,对吗?”
死一般的静默在狭小的车厢里蔓延开。男人的神色照旧并不因她的话有所改变。总之,请您不要多问。最终,张琼予只得到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想讲也无所谓。留白的沉默已然昭示了谜底的一角。家里那位即使不是策划者,也该早就知晓有这么一出戏吧。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萦着心尖,除了觉得堵,唯剩不可言说的寒凉。被利用还真是不甘心。车开半道,她像是赌气似的又说不想回家了,要改去看罗寒月。不逆着她的意思,秘书让司机改道。车停稳,隔着玻璃看见傻小子坐在大门口,张琼予喊他过来说话。
“穷鱼姐姐。”
阿若愁眉苦脸地同车上的人打招呼。
“寒月在做什么?”
“小姐早上翻墙被先生给抓咯,这会儿还关禁闭呢。”
“翻墙?”
“嗯...都怪我。”
“小姐昨儿拿了好些花花绿绿的纸单子回来。我认不得那些是什么,以为她买的是什么画儿,觉得好看就夸了一句。她给我两张,叫我拿去叠纸玩。谁知一出门就被先生撞见...”
想起先生生气的样子,阿若就后悔不已。要是他没有把那两张纸拿手里,小姐兴许就不会被骂了。准是不可能准自家孩子去掺和这样的事。所以不许出门的禁令昨儿就下了。
可罗寒月哪里是个肯罢休的性子。面上唯唯诺诺说晓得错了,晚上也老实窝在房里睡觉,一副痛改前非的乖样。谁知今儿天刚蒙蒙亮,后院的鸡、看家的狗全都还没醒,她就偷偷摸摸下楼试图翻墙出去。可惜腿短一截,费老大劲儿也没够着墙沿。手撑在墙壁上,她耷拉着脑袋气喘吁吁。窸窸窣窣的动静自身后响起,回头和花房门口手拿梯子的傻小子对上视线,她懊恼地拍拍脑门。蹦老半天怎么就忘了花房里有梯子呢!
“你都看着我了,怎么不早点拿过来。”
“啊?您要这个吗?我以为您在晨练呢。还想着搬东西的动静小点儿,别打扰到您。”
晨练...对,这怎么不算是晨练呢。尬笑几声,伸手把梯子拿来抵住墙,罗寒月扭头就说自个儿要出去跑跑步。应声晓得了。阿若还站在边上替她把着梯子。眼看手刚扒上墙头,父亲就带人追来。尴尬归尴尬,但她仍嘴硬说出门跑步。信不了一点儿!这人平日除了拜财神起得早,能跑得飞快之外,什么时候主动说要去锻炼了?就这样,她被逮下梯子又狠狠挨一通骂,而后撵回屋子关一日禁闭。
什么晨练啊...
张琼予直接笑出来。腿短没够着就没够着吧,跟小孩子似的找补那么多作甚?亏得她们在牢里担心她也被人堵了。嘿,倒也差不多。被堵在围墙上头,不也是堵么。
“您要进来瞧瞧她吗?”
“不了。就让她在房间好好‘坐牢’吧。”
“让她‘出狱’之后别忘记营救那两个。”
“好嘞。”
原本什么都不做人也能放出来。可如今开了自己这个坏头,之后想再那样轻易放人反而不容易了。这里头弯弯绕绕太多,变了一点儿就得跟着都变。但不管怎么说,多捞笔钱一定是好事。至少摇钱树们不会被苛待得太过分。仰头靠座椅,张琼予打算在回家吵架之前先闭目养神。
第二日,结束在家蹲牢子的罗寒月一大早就带钱赶去赎人。钞票开道还有什么门是打不开的?跟着进去,扑面而来的恶臭险些让她当场呕出来。用手捂住口鼻,她跟着看守往最里的监房走。细碎的脚步声引得不少人抬头注目。视线掠过那些狼狈极了的面孔,她的心情更为沉重。一直跟在身后的阿若显然极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他战战兢兢地走着,生怕被遗落在这个看上去会吃人的阴森之地。
找到人时,郑丹妮正枕在刘力菲膝上睡觉,而后者则靠着墙壁打瞌睡。她俩和那些宛如惊弓之鸟的人大不一样。也对,明知自己会被放出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有什么可担心的?门开,罗寒月走进去叫她俩。两个疲惫极了的瞌睡虫困得险些喊不醒。再凑近些看,她俩脸上都有明晃晃的伤痕。扭头怒视外边的看守,罗寒月朗声质问是不是他们打的?
“犯了事,进来挨收拾也不奇怪吧。”
“何况她俩是这房里的其余人打的。”
原来昨日张琼予顺利离开后,这监室里的其余人就都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向刘力菲二人打听出去的法门。然而,对此一无所知的俩人根本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本就是等人来接的。这里头到底什么情况,哪里是她们能晓得的?约莫是要交够保释金才行。把看守的原话讲了,但那些人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光如此,他们还疑心出去的张琼予会不会是所谓的告密者?不然她家为什么那么快就能收到消息来接人?而那之后,都近后半夜了,这里也再没走出去过一个人!
一开始还有心情好脾气地解释。后来吵嚷太多,实在懒得费口舌,刘力菲和郑丹妮干脆不理人了。有道是让人一尺,人也未必敬而远之。在那些人眼里不开口就是默认的象征。稀里糊涂的,一场内斗这么起了。倒也不是吃素的,脱了鞋,郑丹妮拿出十足的浑劲儿和那几个想动手的拧起来。一鞋板子砸人脸上,比下午拍蚊子时准头好不少。
“亏得都还是读书人,嘴比我的鞋底板都脏!”
“少污蔑我朋友!谁再乱说话,我给你脸上多盖几个印!”
威慑是有。可架不住人多势众。她和刘力菲两个人哪里招架得住那么多找事的,最后还是看守过来镇场。每人都领了五记闷棍。这下就“皆大欢喜”都能安生睡觉了。
“我们走,上医院看伤去。”
把郑丹妮先拉起来,再去搀刘力菲。不知怎的,后者刚站定就又双膝一软要跌下去,吓得罗寒月赶紧使劲拽住人。
“你怎么了?”
“她给我腿压麻了。”
刘力菲满脸无奈地捶腿。
“少污蔑我,哪有那么沉,小心我请律师告你。”
郑丹妮嘴上不饶人,可手却伸过来将她托住了。背你出去吧。这么说着,她当真就弯腰等。也不是矫情,这腿是真的走不动道。欣然接受这份关心,刘力菲直接趴上去。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待一秒。郑丹妮抬腿就一个劲儿地往外冲。那架势看着跟来劫狱似的!
遭此一难,除身体上的痛楚,多少还是受了些惊吓。留院静养是预估得到的结果。但迈进病房,见到张琼予身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喝咖啡、读报,那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好嘛!昨日不住,一是要确认罗寒月的状态;二是回家吵架;三是嫌弃一个人住实在无趣。要住就一道住呗,无聊还能一块打扑克牌。故这人硬在家里赖一天才肯过来。
“怪不得人家叫我们直接上这间来住。”罗寒月恍然大悟道:“原来你都安排好了。”
“嗯。我还给你留了一张床呢。”
“给我留一张干嘛?我又不住。”
“可我们仨得有人照顾啊。”
张琼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难道你要抛下我们几个弱病号独自吃喝玩乐吗?”
“唉,罢了。你连院墙都翻不过,确实指望不上。”
“等会儿!”罗寒月瞪大眼睛问,“胡说八道!谁说我翻不过的?”
“有点热,一下想不起了。”
“什么院墙啊?”
靠着枕头,刘力菲和郑丹妮都迷迷糊糊地问。
“没有。你俩听岔了,赶紧睡吧。”
上去把铺盖压实些,罗寒月催她俩闭眼休息。确实是累了,没几分钟这两人就沉沉睡去。一脸不情愿,但仍拿了蒲扇过来扇风,她低声警告张琼予不许把那么丢人的事说出去。然而,还没等到晚上呢,这丢人的事就被另外两个病号知道。对此,张琼予表示自己只字未提。千防万防,罗寒月没防住阿若这个嘴上没把门的。郑丹妮笑得太阳穴突突跳,刘力菲略绷得住些,只是慢条斯理地开口叫她下回先助跑试试。
“今儿的报看了吗?”
“我一大早就领人去了,哪里有空!”
一屁股坐上病床空着的位置,从张琼予手里接过报纸,罗寒月快速翻看起来。头版不必说,自然是昨天的游行。简单来说,报上讲这是地下组织蓄意煽动,一手炮制的破坏和平的典型事件。幕后主使们已被镇压。被抓捕的学生和工人们要等核实与地下组织毫无瓜葛后才会被完全释放。有保人或是学校肯出面作保并缴纳罚金的,可提前出狱。通篇读完,又认真看了看下面印着的主使人犯们的照片,罗寒月默着合上报纸。
“你信吗?”
张琼予轻声问。
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罗寒月没有马上回答。过上一阵儿,她笑着反问信不信真的重要吗?
“重要的,难道不是你们三个现在都平安无事吗?”
许多人会稀里糊涂地信一些他们不曾亲眼见证的事。有心人再放出些看似实证的东西就好像一切板上钉钉了。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反而没人关心。她明白张琼予真正感到忧虑的是被刻意扶植、培养出的偏听轻信的绝对氛围。
“这份报只是给看客们的谈资而已。”随意揉几下,罗寒月将它掷进垃圾桶,“但关心的人永远都不会停下求证和揭露的脚步。”
“现在如何,不代表未来就没希望。”
当下无力的事,只能留给将来去做。至于怎么做?那不是现在的她们能想得出答案的。人生在世数万天,只要肯上下求索,不怕没有答案。拍拍盖在张琼予身上的被子,罗寒月轻声笑道:“躲掉一劫就先别管那些了。跟着好好睡一觉吧。”
闷着嗯一声,张琼予也闭目不再言语。报纸是特意买的。初衷并不是想看那些谎话连篇的文章,而是想寻找那个死去女人的痕迹。但撰稿的人真吝啬啊,连只言片语都不肯给她。像那个在这场动乱里死去的人,其实从来就不存在似的。隐没于尘埃,谁会在意呢?或许没有。呵,笑了笑,她默默放缓呼吸。
“你笑什么?”
“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罗寒月凑近了问。
“没亲眼看你够不着墙头啊。”
在医院住了三天,外边的事似乎也一应了结。约着去吃顿好的再回学校,几人坐上黄包车往饭馆儿去。没成想,她们又被看热闹的人群堵住了去路。这时郑丹妮才想起报上说今儿下午要枪决那些被抓的地下份子。得!来得不凑巧,道路被看热闹的老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车夫问主顾们要不要绕路?互相对视一眼,刘力菲拿主意说绕开吧。她们之中没人想看处决的场景。彼此心里清楚那只不过是这出戏最后的余兴节目。
就在前一日,张琼予在病房摸麻将时借着碰、杠、摸牌的功夫,把这出戏已拆解给剩下三人听。猜到了部分的罗寒月闷着不说话,刘力菲亦是。唯有郑丹妮气得差点掀桌子,一不留神就打错牌,白让张琼予率先凑了个碰碰胡。血战到底接着打,一圈摸完,郑丹妮把半个月生活费都赔了进去。尽管一开始她就抗议不打川麻,但少数服从多数,再多的抗议也都是无效的。就像三日前游街抗议的声音再响也拧不过沉默的多数派。
随着枪响,事情该是彻底完了。可响声之后的余波才刚刚开始。参与学生的名单被下发至各个学校处。上头要求对这些人进行申饬并予以合理的惩处。总之,以后不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推崇一刀切的学校直接就把被记录在册的学生驱逐出门。任其如何唉声下气认错也不留一丝余地。稍好些的,只是让学生写份千字悔过书,再当众检讨并挨个处分。动动笔杆子,再丢一点儿脸面,处分只需张琼予家的一通电话就可以被消解。罗寒月她们属于后者这种高高拿起,实际被轻轻放下的幸运。
鉴于郑丹妮正处于“穷困潦倒”的境地,想偷懒的张琼予便主张代笔抵债。有这样的好事当然兴高采烈就应了。倒也不含糊,兢兢业业写一下午,郑丹妮对自己的四份大作满意到不得了。张琼予和罗寒月不在学校住。领了各自那一份就回家照抄去。捧着剩下的一叠纸,郑丹妮跨过大半个校区去图书馆寻刘力菲。彼时,这人正推着板车在按序重新收拾书架。蹲监房再住院几日,这里可是积了不少的活等她干。没办法,家里抠搜给的只够一半学费。勤工俭学是除借钱之外唯一的法子。学费的另一半还是那三个家伙凑着出的。每月拿到学校发的工钱,她就会把那点钞分成四份。留一份自用,剩下的就作为还账给她们。学校的活干完,等放假之际再去打打散工。嘿,这省那省的,倒比郑丹妮的荷包还长期多几个子儿。
“哇,这么多?”
望着板车上堆的书,来寻人的郑丹妮皱起眉头。
“你也不想想咱们在外面待几天了。”
“哎呀,管它几天呢,这些都没我手上的东西重要!”
跨过板车,郑丹妮把手里写好的检讨书往人跟前一递。想得周到的家伙连钢笔都灌饱了墨汁一并带来了。赶紧抄吧。否则明儿中午之前是交不上的。嗯一声,但刘力菲压根不回头看她,只仍专心地寻编号。低头看那摞得高高的书,性子急的家伙直接开始挽袖子。
“你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抄。”
“这堆书我帮你理。”
“不用。”
“哎呀,你跟我客气什么?”
“没客气啊。我只是不准备交这个而已。”
她的语气足够平静,倒是给郑丹妮弄得反应不过来。疑心是自个儿跑太久,耳朵嗡嗡听岔了话,她开口让刘力菲再重复一遍。倒也挺配合的,人当真凑近了,挨着她的耳朵认真说:“我不打算交。”
“不是...为啥啊?那可是要被开除的!”
眼睛瞪得跟个兔儿似的,郑丹妮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真觉得我们做错事了吗?”
那当然是没有的。被利用着去参与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错?怎么算也不该怪罪成是她们的问题吧。心服口服的确办不到,但如今这局面只有暂且低头才过得去。不服气也只能稍作忍耐。这关过完,等来日毕业,谁又还能给自个儿脸色瞧?不痛不痒,写几笔字不比挨板子强?
“没错啦。但这不是暂且低头么。”
闻言,刘力菲浅浅笑了一下。擦肩而过的时候郑丹妮拽住了她,“别开玩笑了。你当真不写?”
“书摆完再说。”
猜她真是在说玩笑话。于是郑丹妮不再追问,只卖力地帮着摆书。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又上食堂各买三个窝头,两人回宿舍去吃晚饭。临睡前,郑丹妮瞄了一眼书桌前的刘力菲。亲眼看她握着钢笔准备写字,这人才蒙上被子安心睡觉。搬那么久的书早累得不成样子,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听见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回头看一眼床上的家伙,把笔重新盖好,刘力菲轻手轻脚爬回自己床上躺下。
醒,是被急坏了的郑丹妮摇醒的。
能不急吗?都九点了!这人桌上的纸连动都没动过!敢情那根本就不是玩笑。她是真不打算抄了。成日闷着不怎么说话,本以为是最老实的一个,谁知竟能公然和定好的规则背道而驰。可为什么呀?急得狠狠晃她几下,郑丹妮非要她起来把字儿抄完。
“错的不是我,这检讨悔过书自然不该写。”
“可你只是抄着应付一下啊。”
“嗯,我受够了。”
丢下这么一句,刘力菲依旧蒙头睡觉。急得团团转,郑丹妮根本劝不动这个犟起来比牛还倔的家伙。眼看离上交的时间近了,管不了那么多,她提笔草草在先前那份上落下刘力菲的大名。字迹不好唬弄,可若办公室无人的话,她把她俩的和旁人的岔开放,兴许就能混过去。也的确足够幸运,溜进办公室时里头一个人也没有。把两份东西岔开十来号人放着,确认没问题后,她快步溜出去。
回去路上偶遇来交东西的张琼予和罗寒月。陪着再去一回,郑丹妮一路上都在说刘力菲的异常之举。她的话让另外两个人也觉得奇怪。好好的,怎么突然犯这种浑?心说把东西交了再一道去瞧瞧她。
进去放检讨,里面仍没人在。看着有点乱的纸堆,罗寒月嫌弃地说:“你也是。岔着放吧,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收拾一下。你看这都乱成什么样了。”
“不可能!”郑丹妮随即出声反驳,“我走的时候可是全部理了的。”
“或许是之后来的人弄乱了吧。”张琼予随意地拨弄那些纸张,“不过确实乱了点。咱们把刘力菲的找出来重新放。”
郑丹妮低头快速翻动那堆纸。可无论怎么翻都找不见写着刘力菲名字的那份。看她懵在原地,张琼予又亲自手上翻了一遍。结果仍是一样。
“你确定放进去了?”
“那还能有假?”
“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那份东西。”
联想来时看到的场景,罗寒月说也许就是被刘力菲自己拿走了。真是疯了!忍不住囔这么一句,郑丹妮气呼呼地冲出去寻人。跟在身后往回走,果然,三人在离办公楼不远的浅湖吊桥上发现刘力菲。本想直接冲上去质问,可往前猛走几步,郑丹妮就被吊桥晃得腿软。而惹人生气的家伙此刻正站在中间悠哉地朝她们三个笑。
“你还笑得出来!”手一伸,罗寒月向她讨那份检讨。
“这个吗?”
抬手晃了晃,当着她们的面,刘力菲把那叠纸直接丢进湖里。这下连一向最淡定的张琼予都不淡定了。跳下去捞肯定不现实。三个人只能沉默地看着它沉入那一潭碧波。救不得了。
“你最好是有个能说服我们的理由。”憋了半天,郑丹妮才冒出这么一句。
“只是厌倦了。”
伙伴们的眼里都透着深重的不解,刘力菲缓缓开口道:“小时候家里少了东西或是坏了什么,爹妈总是自然而然觉得是我做的。可实际上那些全都是兄长干得好事。”
“如此十数年,我不光得认莫须有的错,还要挨苛刻极了的罚。”
“原本我以为那些都是应该的。直到出来念书,看了那么多世上的道理才晓得原来不该如此。”
“我是为了让自己再不受那样的委屈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可如今啊,之前向往着的一切也在迫使我承受莫须有的事。”
“如果真的可以甘心低头...”
“从一开始就不会遇见了。”
背过身去,没有人看得见刘力菲此刻的表情,可那像是硬生生从齿缝间磨出的话,叫人只得闭目叹息。相识多年,几人是第一次听她这么大声音地说话。从情感上做考虑诚然是不该依从的,但人非草木,怎可能时时刻刻都束着本心?尽管愤怒和不甘都是在静默里爆发和消亡的。可忍耐到了尽头,强迫着去“心服口服”又有什么意义?
“就这么甘心被撵出这里吗?”郑丹妮问。
“空中楼阁。”她略带笑意的语声飘下,“也没什么值得不甘心的。”
连连叹息,三人都默契地选择不再劝。哪里有什么不清楚的呢?这人看着极温和好说话,实则是个一旦有了主意,宁可把南墙撞出个豁口也不会回头的家伙。事已至此,怄气也没意义。权当她是尽情任性一次吧。再怎么觉得可惜,她们三个也不能够替刘力菲拿主意。路是自己选的,唯愿来日想起今时不觉后悔吧。
“你吃饭了吗?”扯扯张琼予的袖子,罗寒月问。
“没啊。”
“你俩呢?”她又问郑丹妮和刘力菲。
“我怄都怄饱了!”郑丹妮嘟囔道。
“那还都杵着干什么啊?”
一扭头,她挽上张琼予的胳膊往回走。
“哎?那咱们不说她啦?”郑丹妮问。
“她姓刘,犟得也像牛。咱们只念过英文,没读过牛文,说也说不明白还杵着干嘛?还不如给人和牛都喂饱了,一道出门望风去。”
就那么杵着,四双眼睛互相瞪到明儿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跳出来把那该死的静默打破,罗寒月不想她们一直陷在里头。要争一口心气儿就争吧。管它呢,又不是天塌地裂。由着刘力菲任性一回又怎么了?此路不通就换条路走。其实想明白左右不过就这么个理儿。没什么大不了。人活七老八十,这区区数载年华放到漫长的未来里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段路也并不是毫无收获。知识在脑子里就能受用一生。
“上哪儿啊?”张琼予笑着问。
“紫阳花开得正好,咱们吃完饭看花吧。”刘力菲慢腾腾地跟上来。
“你主意大。”往边上挪,罗寒月让出路,“你走前边吧。”
嘴角抿出微妙的弧度,刘力菲真迈步向前。小小两步后,回头望一眼注视着自个儿的友人们,她开始向着吊桥尽头飞奔,步子轻快得像一只在阳光底下临空跃起的鸟儿。立在路尽头,回首来处,看见三人都抬手将吊桥两侧的绳索紧紧把住。太阳的光晕太惹眼。望着望着就湿了眼眶。她知道能毫无顾虑地踏出每一步,从来都离不开这几个家伙的理解、尊重以及像这样在身后。目光里含着歉意,她低下头庄重地向桥上的三人深深鞠躬。
“嫂嫂会觉得我太过任性了吗?”说完,刘力菲笑着问她。
“我只会佩服你有那样的勇气。”轻握她手,刘倩倩叹道:“是我的话,可舍不得放弃。”
“那段日子,你一定很辛苦。”
顿了片刻,刘倩倩又苦笑着摇头。
“怎么这个表情?”
“我心疼你受太多委屈了。”
“老家那边的人把你妖魔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诋毁着诋毁着,他们就都全深信不疑。只当你是在外头享福太多,贪图太多,忘了根本,这才眼里心底都无父无母。”
“贪图?呵,明明只是不想再委屈自己而已。”
想起那些人对刘力菲这三个字嗤之以鼻的态度,以及他们口中虚假至极的流言。或许是感同身受,也终于明白她课上讲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什么意思,愤懑之余,刘倩倩只觉得心疼。人要完全去理解另一个人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但此刻,她真的能体悟到刘力菲是个多么有勇气的人。
恍惚着,刘倩倩想起自己在镇子口踌躇不定的时候。倘若终究没迈出那一步,此刻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或许和从前并无二致,也可能是更为凄凉的结果。能摆脱掉那些,促使自己朝未知迈步的动机,不正是对刘力菲这三个字的好奇吗?沿对方走过的路步步往前,越是靠近她就越生出勇气和对未来的向往。人和人之间还真是缘分使然。百感交集之下,她笑着和身旁的人道声谢。不懂她怎么忽然就说谢谢,刘力菲难得在刘倩倩那儿露出困惑的神情。
“没什么。”
“只是觉得足够幸运。”
仍摸不着头脑,但刘力菲没去追问。这是二人在平淡的相处里互相领悟处的默契。不直说的就不会追问。只要她脸上是带着笑的。这便安心了。自家嫂嫂笑起来最是好看。
“也不用太担心,这几天咱们就当放假休息。只是可惜不能带你出去散步。”琢磨片刻,刘力菲又说:“没事,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还有个院子。就在家里走走,摆弄摆弄花草也能解闷儿。”
“你只想这个吗?”
“嗯,还有什么?”
递上一杯茶,刘倩倩莞尔一笑。
“刘老师,学生的课也不能落下呀。”
话虽如此,但夜校那边估摸着不会开课的。通常这样的乱子会伴着几天宵禁。旁人她有心无力,但自家的,当然是一切如常。刘倩倩学东西很快,比之徐楚雯进步的简直不是一丁半点。往日怕她劳累,故从不往前多教,这几天得闲倒是可以再学一学。
“放心。这几天我会陪你好好温书。”
嗯。等徐楚雯回来发现人家都学那么多东西了,好面子的家伙该是有种天塌了的感觉,进而更勤勉些。
“不过,现在那边闹成这样,你那位还没回来的朋友会不会受什么影响啊?”没什么乱子,在外头都不一定安生,如今闹成这样子,也不知道那些洋人会不会有所动作?那位尚未谋面的张琼予,若是在外受了欺负可怎么办呢?
“以牙还牙咯。”刘力菲笑着晃晃杯子,“她从来是有仇当场就报的。”
“那家伙不欺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欺了她去?”
“这么厉害吗?”
“一向如此。”
也不知这会儿她在做什么?摸怀表看一眼,指针已指向晚六点。隔着一个小时的时差,那边这会儿该已天黑尽了。想来那家伙该是正在吃饭。摸摸肚子,刘力菲也有些饿了。伸个懒腰,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她问:“剩的糯米饭热一热,再把昨儿买的鱼给做了,如何?”
“都好。”
七
辗转反侧一整晚,秉持着不欠人情的一贯宗旨,朱怡欣还是跟上司请了一天的假,准备去医院探望曾艾佳。但是这往日有怨,近日欠恩的关系,她也拿不准,到底能不能不尴尬地相处。去探望病号也不能空着手去,但买什么东西又成了难题。买水果,不知人家喜欢什么;买花,更是无从下手。在花店门口纠结近半个多小时,最终,她在老板的推荐下选了一束剑兰。
“是要探望关系很亲密的人吗?”
“不熟。关系很普通。”
“哦~”老板一副了然的神情,“那选便宜的准没错。现在上班就是个人情世故,总得做点场面功夫。过来人都懂的。”
“您说我还要买点水果吗?总感觉一束花太少了。”
是啊。感觉把花一放,说不了三句...
辗转反侧一整晚,秉持着不欠人情的一贯宗旨,朱怡欣还是跟上司请了一天的假,准备去医院探望曾艾佳。但是这往日有怨,近日欠恩的关系,她也拿不准,到底能不能不尴尬地相处。去探望病号也不能空着手去,但买什么东西又成了难题。买水果,不知人家喜欢什么;买花,更是无从下手。在花店门口纠结近半个多小时,最终,她在老板的推荐下选了一束剑兰。
“是要探望关系很亲密的人吗?”
“不熟。关系很普通。”
“哦~”老板一副了然的神情,“那选便宜的准没错。现在上班就是个人情世故,总得做点场面功夫。过来人都懂的。”
“您说我还要买点水果吗?总感觉一束花太少了。”
是啊。感觉把花一放,说不了三句话就会尴尬得赶紧走人。要是有点吃的,可能还会多磨蹭一会儿。
“小姑娘心蛮好的,不熟的人也能花心思。”
“水果么,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要是人家不喜欢,你提回去还能自己加餐。”
“反正做样子也不吃亏。”
“对哦。”
是蛮有几分道理的。反正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那按自己的喜好来买东西总不会有错。谢过花店老板,朱怡欣扭头上旁边的市场转转。一个半小时后,医院病房里,看着跟前的大西瓜,曾艾佳陷入沉默。
谁叫逛了那么久,只瞧上了今儿的瓜。旁的大多都蔫了吧唧的,指定没这西瓜好吃。再说了,这世上应该没有不喜欢吃瓜的人。自认为稳妥极了,朱怡欣精挑细选了一个,哼哧哼哧地抱着坐车过来。但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想到曾艾佳中毒了!一双手变得又青又紫,还肿得十分吓人。
昨儿士兵们把人送到医院。正检查呢,她忽然开始口吐白沫和控制不住地肢体抽搐,直到后半夜才脱离险境。化验的结果表明她体内除了麻醉剂残留之外,还有低浓度的毒剂残留。至于具体成分还要进一步分析。也就是说,如果当时她没有就在医院里的话,可能已经毒发身亡。
看来那个女人并不是赶时间才留活口,而是一开始就准备杀人于无形。朱怡欣没有血溅当场,也没有被注射这种针剂,怎么看都是幸运至极。看着那双青紫的手,她忍不住开口道:
“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折腾人,还不如直接给你一刀呢。”
嗯?盯西瓜的人缓缓抬头注视她。全然没意识到说错话的人,仍一脸担忧地观察她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朱怡欣还柔声问她痛不痛?一直得不到回应,她抬头困惑地看向对方。几秒钟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瞪大了眼睛问道:“难道那个女人还给你毒哑巴了?”
被她无厘头的猜测折服,太阳穴狠狠跳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强忍住翻涌的情绪,曾艾佳极为克制地说:“我只是在想事情。”
“你都这样了还想什么?”
“第一,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给我一刀。”
“第二,我认为你说得对。”看着床边的西瓜和不忍直视的双手,以及一开口就让人哽住的她,曾艾佳咬牙切齿地说:“确实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
耳朵再不好使也该听出弦外之音了。朱怡欣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怕越描越黑,她赶紧开口解释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好在曾艾佳并没有继续揪着错处不放,只是默了一阵儿后才开口问:“你是因为公务来找我问话吗?”
公务?哦!对对对!昨天事情闹得不小,她跟龙亦瑞作为在场的警职人员之后也要写书面的报告。嗯!探访涉事者怎么不算公务呢?明明能用这个理由直接过来,她请什么假啊!这么好的借口怎么先前就没想到?失策!真是失策!
“嗯。因为要写报告。”
“那你人还挺好的。”
曾艾佳看向柜子上放着的花。
“就问几句话的事,你还带这么多东西。”
“不管怎么说,你昨天也算帮我躲了那一刀。”
“没有你,可能我也就...”
“这花很好看。”
曾艾佳打断她的话。默着看了那束花近一分钟的光景,她才对朱怡欣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花,我很喜欢。”
“谢谢。”
不值一提的小事?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她的阻挠行为极有可能激怒那个女人,惹上杀身之祸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生死存亡之际,又是有过矛盾的人,即使是什么都不做也没有人可以指责她。但她偏偏帮了,还在事后替自己解围。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实在是令朱怡欣费解。
“那时候为什么要帮我呢?”
“好奇怪的问题。”
曾艾佳注视着她。
“纵使之前有过不愉快的事,也不至于就要看着你死吧?”
“我的信仰也不会驱使我明哲保身。仁慈的天父不会允许他的信徒做出这种见死不救的事。”
“所以,我为什么不帮呢?”
“何况...”她的语气陡然低落了些,“我从未想过跟谁交恶。即使感到可能不受人待见,也不会因此就记恨着谁。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幼稚行为。”
“我知道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疑问。”
“但你大可放宽心,今后不必多想。”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里流露出的善意和真诚使朱怡欣有点惭愧了。回想此前种种,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幼稚。再一琢磨,其实这人真的不坏。只是一开始的矛盾太突出了,使她再不能以一个客观的角度去看待对方。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好像人家被针对的时候的确更多。抿着唇,纠结好一阵儿后,朱怡欣主动握上她的手。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摇了两下。
“你是在跟我握手言和吗?”
“吃点西瓜吧,我抱去切。”
“护士那儿可能有刀。”曾艾佳顺着她的话,“你自己吃吧,我吃不了,剩的你带回去分了。”
“我也没想到你手会成这样。”朱怡欣的声音更小了点,“都怪那个坏女人。”
“医生说后天能出院。可能它只是看着吓人。”
“我先去切瓜,等会儿喂你吃点。”
“不用。”
“用!”
抱起西瓜,朱怡欣低着头走出病房。早知道就不该来,来之后,这心里更不好受,反而越是歉疚了。要是跟之前一样互相呛几句,兴许她还觉得舒坦一点儿。罢了!已握手言和,不愉快的事就全一笔勾销吧。
借刀切了一半西瓜,想了想,她又切下两块送给病房门口站岗的士兵。明面上是怕那条漏网之鱼再来杀人灭口,因此专程派人保护;实际上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仍是怀疑着什么。对此,曾艾佳本人没有任何异议。倒是真原堂的神父颇有不满,指责当局行事粗暴,变相软禁无辜受害之人。在他找人施压后,门口的士兵第二日一早就被全都撤走,人也被转去教会医院继续治疗。
切好的西瓜递到唇边了,但病号却抿着嘴不肯咬。像是不习惯跟别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朱怡欣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抗拒。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朱怡欣偏偏是个不善罢甘休的。你不吃,我就硬举着。犟呗,看谁犟得过谁。果然,在意识到她并不会做出让步之后,曾艾佳默默地咬了一小口。
“你的表情好像在吃毒药。”
“还好。还挺甜的。”
“那把这些都吃了。”
“你不吃吗?”
“我不着急。”
知道逃不脱,曾艾佳索性由着她。想着赶紧吃完了事,她凑上去又咬了一大口。西瓜充盈的汁水猝不及防地顺着唇角流下。见状,朱怡欣赶忙找东西去擦。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张口。虽然某人细心地挑出了所有的西瓜籽,但一不小心就汁水横溢的画面也实在是不雅观。何况手不方便也没办法及时处理。手忙脚乱的人并不能阻止病号服的衣襟被西瓜汁润湿。尴尬地笑着,朱怡欣有种自己在帮倒忙的感觉。
“我没想到会这样。”
“没事。是我咬太多了。”
“我等下去跟护士要件新的给你。”
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朱怡欣认真地说:“你安心吃,我给你接着。”
“你都吞好几口唾沫了。”
“再吃一点儿吧。”
指腹贴近她喉头滑动的位置,为缓解紧张而进行的本能吞咽,全都被朱怡欣察觉。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继续小口咬着。像是不愿意再发生刚才那样的事,她的每一口都极其斯文。尽管如此,仍避免不了汁液滑落的困扰。待她勉强地吃尽三块西瓜后,朱怡欣才将手挪开。
旋即,另一个新问题亟待解决。新的病号服是从护士那里要来了,但人家还要去给别的病人弄东西,换衣服的活只能她们自己去解决。嗯,意思就是朱怡欣得亲自上手。回来把话一讲,曾艾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好。
“就这样吧。”
果断拒绝了她的帮忙,曾艾佳宁愿这样濡着。可黏腻的感觉实在不好,朱怡欣知道那并不舒服。纵使看出了对方的不情愿,她还是想让这人能躺得舒坦些。何况这本来就是她惹出来的麻烦。也许是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呢。这么想着,朱怡欣站起来把窗帘拉上。
“你干嘛?”
曾艾佳警觉地盯着她的动作。
“脱衣服。”
“我说了不必。”
“我知道这种黏腻的感觉不舒服。”朱怡欣慢慢解新病号服的扣子,“你别勉强自己去忍受。”
“有时候很多事情不必忍的。”
“来吧,速战速决,我给你换上。”
闻言,曾艾佳侧过身子蜷缩起来。朱怡欣往哪边凑,这人就往相反的方向躲。都是女的,到底有什么不好意思?长叹一口气,脱掉鞋子,她爬上病床压在不听劝的病号身上。被压住的人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不想我踹你一脚吧?”
“袭警会被我逮捕的哦。”
“但你的公务没有扒人衣服这一项吧?”
“没有啊。”朱怡欣俯下身去,“但执行公务也要随机应变嘛。特殊情况就要特别处理。”
“拒绝的话,算妨碍公务。”
“袭警再加上这个,可不是关几个小时就能解决的麻烦哦。”
一句话,镇住了原本下定决心反抗到底的人。眼里的光暗了暗,曾艾佳像在权衡什么。没过多久被束缚住的身子慢慢软下去,她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注视着她,明白她的举动是已经默认的意思。转瞬间,朱怡欣露出得意又天真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被那样的笑触动到了,心中的冷意转淡,曾艾佳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
前三颗扣子解开,大片白嫩肌肤直接暴露在眼前还是颇具冲击感,触碰的指尖微微发颤。凑近,用湿帕子轻轻擦过皮肤上留下的淡色痕迹。一寸一寸地清理着,完了,些许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那些涂抹过的位置,曾艾佳忍不住嘤吟了一声。
“别动。”
朱怡欣没注意到身下人的异状,只专注于感知还有什么地方没抹干净。用手指一遍遍描过胸脯之上的地方,没发觉有不妥之处后,她才笑着说好了。抬眼看去,她惊讶地发现曾艾佳的耳垂透着一抹嫣红。想了一想,像是审犯人的时候抓到了至关重要的把柄,她的眼中沁出了揶揄的笑意。扣子被继续慢慢解下去。
“你原来是这么害羞的人吗?”
“我以为你只会摆那种冷淡的表情。”
她这么试探般地说着。
“我没有。”
“承认吧。”
她笑着捏了捏柔软的耳垂。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你是故意整我吗?”
语声沙哑,朱怡欣觉得自己快被曾艾佳的目光刺穿了。
“算是吧。你读《道德经》的时候不也整我么?”
“好啦。你我各一次。咱们扯平了。”食指点两下她的鼻尖,朱怡欣笑道:“以后就和睦相处啦。”
夜幕降临。
全神贯注地看着手表,指针一指向七点,罗寒月就兴高采烈地拉灯绳,兴民夜校门口的电灯准时亮起。没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开门仪式,又不是做生意。读书嘛,简单清静就好。但什么都不搞又觉得少了点什么,显得不够庄重。琢磨良久,罗寒月最终决定办个亮灯仪式。
识字念书,开智悟道,怎么不算是给人送一盏指路明灯?刘力菲和陈珂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当灯光亮起时,三人心里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滋味。罗寒月直接些,她问那两个看着灯光出神的人,是不是也有种背负上了什么的念头?想了想,她们一齐点头。
“管他呢。”
一手揽一个,罗寒月大笑几声。
“干得好,干不好,总得有人干。”
“咱们上课去,别让人再等了。”
“他们等这一天已等得足够久。”
笑着点头,三人一起昂首阔步地走进去。
六间屋子原本是想打通其中四间,分隔成两间敞亮大屋作为教室,剩下的两间去放杂物。但报名的学生数量超过了她们之前的预估。于是只能把杂物间又分一个出来打通。本来还担心工期赶不上,好在工人卖力,仍是如期验收了。
多出的学生从哪儿来的?正疑惑着呢,傻小子阿若跑过来报信,说风给家里摇电话,她被人抓住要交好多的罚金。仔细一问,罗寒月才知道郑丹妮又因为乱贴传单被抓去拘着。嗯...这次不是龙亦瑞抓的,所以罚金就变得不那么象征性而是实打实地要命。毕竟是月底了,报销也还没下来,她半分闲钱都没有。
想了好几个人,纠结再三,她最终决定摇电话找罗寒月救命。丢人嘛,在那些面和心不和的同事跟前丢,还不如丢给自己人当笑话看!陈珂就算了,她兜里的两个子儿还不如自个儿。刘力菲还有嫂嫂要养,能省一点是一点。叶舒淇?她还没脸皮厚到要找学生借钱。思来想去,也只有罗寒月兜得住这个底。
没想到时隔数年,仍是要靠她救命。唯一的不同是比那时候少给一份罚金。人来得比预想之中要快,但罗寒月却不着急交钱。站在栏杆外,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得郑丹妮心里发毛。不敢多争辩什么,手从空隙处伸出捏住救命稻草晃两下,她弱声弱气地说肚子饿了。
“咱读书那会儿,你们仨蹲的牢房可没现在的好。上一回的监房里还有大耗子,你跟张琼予两个人挂刘力菲身上不撒手。”
“不错。”罗寒月用力握她的手,“倒是越住越好了,你还挺有追求的。”
“好啦!”郑丹妮耷拉着脑袋说:“我再也不瞒你。行了吧?”
“我也是想给你帮点忙嘛。”
点钱,交罚金,写保释单。做这些事的时候,罗寒月有种仿佛回到过去的错觉。当然了,今儿的心情远不及那一日的急迫,事情也没那么难办。乖乖跟着走出警局的大门,瞥见蹲在汽车边上等的阿若,郑丹妮又像找回了精气神似的一下振作起来。面子还是要有的!她那蔫了吧唧的样子,可不能再让别人瞧见。把提了半天的油纸包递过去,阿若小声告诉她,这是小姐来时特意给她买的鲜肉锅盔。
“死装。”
明明就没生气却还故意垮个脸吓唬自己。喇叭一响,提上油纸包,郑丹妮赶紧上车坐到她身边。
“风有点大,你刚嘀咕什么?”
“没,我是说你越来越会心疼人。”
受不了某人这副挤眉弄眼的样子,罗寒月往旁边挪了一点儿。可黏人的家伙怎会轻易放过她?郑丹妮仍笑嘻嘻地贴上来。
“小姐,咱们回家还是往哪儿去?”
“回夜校那儿,还有点事没办完。”
“是。”
“啊?还有什么没弄完?”
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罗寒月把搁置的事情一件件说给郑丹妮听。本想着让她一道参谋参谋,谁知这个不着调的家伙竟凑上来狠狠亲她一口!难以置信地摸摸脸,罗寒月毫不犹豫地给她一拳。痛是比平常要痛的,但不妨碍脸皮厚的家伙继续挽着她。
“忙成那个样子还能来亲自赎我,你实在是太让我感动了。”
感动万分的模样瞧着是挺真情实感,就是看了有点起鸡皮疙瘩。忍住想把人丢下车的冲动,抓过油纸包快速打开,罗寒月把锅盔往她嘴里塞。噎是噎不着的,可她低估了郑丹妮的话痨水准。她嘴里塞着锅盔,但仍在含糊不清地瞎哼哼。抬手抵上太阳穴,长叹一口气,罗寒月就这样听了一路。直到下车时,郑丹妮兴冲冲地往夜校门口跑,她的耳根子才勉强清净。
抬手摸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郑丹妮直夸漂亮。那是上一位屋主留下的物件。虽占了门口的部分地方,但摆着当个装饰也挺好,故罗寒月没让人把这两座石像搬走。
“搬什么?放在这儿看着多霸气!”
“对!它们可以守着小姐的学校,我也能一眼就认得路了!”
除郑丹妮之外,只有阿若觉得这俩狮子特别的霸气,看着有种安全感。至少对他来说,找路时有了明确的方向,只要记得石狮子就总能找到的。十分用心地拿衣袖擦石狮的眼睛,随后,他又凑近狮耳朵小声说话。见状,罗寒月和郑丹妮都出声问他在做什么?
“眼睛擦亮一点儿,晚上好看清坏人。”
“小姐放心!风也放心!我跟它说了要好好守住大家的心血。”
听罢,二人脸上都露出温和的笑。还有事情要处置,怕他待着无聊,罗寒月让他先回家里。摇摇头,他说自己受得住等待。不管她们要忙多久,他都可以乖乖地等下去。他走了,万一小姐和风做事差人手该怎么办?
“那你就坐在凳子上等我们。”
郑丹妮搬了张小木凳放到石狮子旁。
“等忙完,咱们就一起回家。”
重重点头,他乖巧地挨着石狮子坐下。人来人往的,又有司机在门口的车上,罗寒月和郑丹妮还是放心的。半只脚踏进门,瞥见墙边的水井,想了想,郑丹妮扭头冲他喊道:“要是无聊了,你进来玩。但这儿有口井,你别好奇心起了往跟前去。危险!”
“知道了!”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阿若才转头去看身旁的石狮。石像底座下长了几株草,折几根长的,他努力回忆着陈算子教过的编草环。不太灵活的指头慢慢翻动,四周喧哗的人流也不能扰乱这份专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上才编出两个小小的草环。站起身,他把两个草环都放到石狮子的头上。温热的掌心在冰凉的石像上慢慢摸几下。露出天真极了的笑,他再一次认真嘱托它们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地方。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没走进屋子,而是在院中的长廊上席地而坐。闭着眼睛专心听两间教室里的诵读声,罗寒月自顾自地默背了一遍《千字文》印刻在脑海里的陈旧过去一点点活泛,她想起了好多从前的人和事。
手持戒尺,但只拿来撑着打盹儿的前朝老儒生;昏昏欲睡又不得不撑起眼皮的学生们;有辫子的和没辫子的总吵架。争来争去,戒尺一敲,仍都得老实地念:“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她和刘力菲、郑丹妮、张琼予是学堂的异类。她们四个从不掺和进去,也不与任何人争辩。读一遍,默一遍,再偷偷地往纸上画几局五子棋,一日轻轻松松就混了过去。幼时最大的苦恼,该是怎么背都背不完的书。与其花时间打嘴仗,不如花心思背书。人得做好一件事,才有资本去想另一些事。旧时以为长大之后读书就不会难,而今书薄,悟不尽的理才开始变厚重。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入耳的声音并不和记忆中一样的稚嫩。老少男女,各有不同,糅合在一处并不显得和谐融洽。但正是这样的不和谐才更让人流露出动容的神色。咔嚓一声。罗寒月睁开眼。捧着相机,郑丹妮站在长廊的另一侧正看着她笑。说是不来,但又怎能真的甘心错过?
“站那么远,你拍得好我吗?”
“包好!”她得意极了,“你就等着我送照片给你吧。”
“别打扰到他们。”
“那不可能!”
快速跑下步梯,郑丹妮直奔左边的那间教室。在窗户跟前找好角度,咔嚓几声,她拍下了正在写板书的陈珂以及坐在第一排徐楚雯。又挠脑袋又咬笔头的家伙并不知晓这件事。等到郑丹妮拿出照片,大伙儿都看了笑话,徐楚雯才大吃一惊。想去抢照片,但只能眼睁睁看它落入叶舒淇手。被说觉得可爱时,她的脸彻底红了。也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被郑丹妮怄的。
听见响动,陈珂朝木窗的方向望去。眼疾手快,郑丹妮适时拍下她望向自己的画面。取景框内的她先是一愣,随后又露出惊讶的神情,再后来是有一点羞怯地笑。哎呀,某人紧张了。笑了笑,郑丹妮朝她做打气的手势。像接收到了这份鼓励,陈珂的表现变得愈发从容。看她气定神闲地写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大字;末了,还有生动的小故事讲。听得窗外的郑丹妮都有点入迷。算命的大多都能说会道,但这人平日也太藏拙。怎么她就没从陈珂嘴里听过这么多有趣的东西?
往右边的教室靠近,刘力菲也在讲解字义。比起那边活泼的气氛,这里显得要肃穆许多。大抵是以年龄为划分的缘故,这边的学生要稍成熟些,提的问题也就更深入。举手投足间,刘力菲展露着一股天然的亲和力。她耐心又细致地回答每个问题,使人出于本能去全神贯注地听。
从那些人的眼神感受到蓬勃的求知欲,而后,视线又和坐在中间位置的刘倩倩对上。两人看向彼此的距离不过三四张桌椅,但台下的她却暗自忧愁着。这小小的一点儿距离显得那么遥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追赶得上?愁归愁,刘倩倩仍拿出十二分的专注去跟随那个人。她说过的呀。只要跟着她就好了。只要如此,再远的距离也总有追上的一日。一年后,当她成功通过考核,将以插班生的身份进入女校。走出办公室,被等在外面的刘力菲紧紧抱住,那一刻胜过了一切欢喜和雀跃。
晚九点半时,罗寒月把敲锣下课的任务交给郑丹妮。可某人的脚底像被黏住了似的,拿着棒槌光杵在挂锣的树旁,半天都不动弹。别问,问就是再等会儿吧!学生正听得起劲,多讲一会儿不好吗?嗯,不好!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白日还要出去做工。再晚下去,等躺下歇息都不晓得几点了。总不能把人全捆在之乎者也上,反而影响到饭碗吧?好吧。她说的是有几分道理。
“贪多嚼不烂。”
“你是对的。”
话音落下,锣响。兴许是太近了,郑丹妮有种耳朵发麻的感觉。摆好相机,她用一张学生们昂首阔步走出教室的照片,作为今日公事的结束。待人都走完,陈珂和刘力菲才瘫坐在椅子上休息。把凉好的茶各自一饮而尽,缓了跟没缓似的,她俩还是有点紧张。
“还行吗?”
“好极了。”
“我读书那会儿要有这么会讲的老师,大概就不会偷着睡觉。”
“还好意思说!”罗寒月白郑丹妮一眼,“也不知道是谁睡着睡着开始说梦话?”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是谁老抄刘力菲功课?”
“少脏我!我那是写完之后去交流!”
砸咂嘴,郑丹妮懒得继续呛下去。想找个地方坐会儿,但一转身,她又不小心踩在徐楚雯的大扫帚上。
“高抬贵脚,让让!”
下意识往后挪半步,她又冒冒失失地撞到刘倩倩身上。
“你还是去外边架机子吧。”
罗寒月拉她退到门口的位置。
公事办完了,还有私事等着。罗寒月的意思是她们几个一起拍照合影。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不留点东西怎么行呢?正坐着鼓捣机器,远远地,郑丹妮听见好些人走过来的动静。谁会在这个点儿来啊?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站起身往长廊的方向看。
叶舒淇走在最前面,手拿红布的杨媛媛紧随其后,还穿着制服的朱怡欣和龙亦瑞在后面慢慢跟着。听到郑丹妮的惊呼,罗寒月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查看情况。
“哎?你们怎么?”
显然,她亦不知晓叶舒淇会来。
“是我叫的!”
叶舒淇笑得很开心。
“我们想接她们两个放学。”
“她说徐楚雯老接她,所以怎么着也得来一回。”杨媛媛把红布抖开,“来来来,瞧瞧她给那俩做的锦旗。”
“不学则已,一学到底?”
擦了两遍眼镜,罗寒月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字。
“这是给徐楚雯的吧?”
“给我什么?”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徐楚雯也探个脑袋出来瞧。看见叶舒淇站在那儿,她显得惊喜极了!扫帚都没搁就兴冲冲地往跟前跑。陈珂和刘力菲三人也一起出来。顿时,原本还有些空寂的院子一下热闹起来。
“你俩怎么还穿着制服?”
陈珂不解地问。
“我俩请了仨钟头的假。”龙亦瑞说,“今儿是你们几个的大日子,过来贺一贺才像话嘛。”
“怎么样?”朱怡欣笑着问陈珂,“当老师和摆摊算命哪个轻松些?”
闻言,陈珂苦笑着摇头。这对她来说其实都不轻松。传道授业解惑方为人师。虽然她顶着个道士的名头,但也不代表就会传道。今儿这身份还惹了笑话。
有学生认出她是摆小摊的陈算子。提起一段时间后会做一次测验,那人说不必这么麻烦,只消老师掐指一算就知道能不能通过。怪有道理的,陈珂当场答应下来。谁都知道她算不准,若起一卦得出不过,剩下的人反倒会信心倍增。但假亦真时真亦假,她自是会做好完全的准备,无论如何这结果都会是令人满意的。
“不介绍一下吗?”
“哦!是得给你说道说道。”
和自来熟的杨媛媛热火朝天聊了好一阵,罗寒月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人。尽管大致能推出这三个就是郑丹妮常提的那几位朋友,但第一次见面还是要正式介绍一下。
“让她自己猜!”拦住要开口说话的刘力菲,郑丹妮笑道:“她成日显摆自己聪明,今儿交新朋友也得显露两手吧。”
心知这人是因为前面拌嘴输了,故有意“刁难”自己。暗道一声幼稚,罗寒月作出虚心求教的模样,请她开开金口。不出所料,这家伙即刻露出得意极了的笑。罗寒月不动声色地注视她。用夸张的语气把三人介绍了一遍,郑丹妮还在得意地笑着。嘴角往上扬了扬,走到杨媛媛跟前,罗寒月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开口道:
“原来你就是那个冒失的二愣子。”
“什么东西?”
杨媛媛错愕地注视她。
“她说的啊。”罗寒月往郑丹妮那一指,“她说你成天跟个二愣子似的,冒冒失失的,做不好事情。”
“你脏我!”
“你要不再好好想想?”抱着胳膊,罗寒月一副看戏的表情,“半个月前,在刘力菲那吃晚饭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明明还有后半句!”
杨媛媛可不管那所谓的后半句是什么,她上前紧紧勒住郑丹妮的肩膀,哼一声:“好啊!你真说我像二愣子是吧!”
“你听我解释!”
“我明明说的是你虽然跟个二愣子似的,但为人一片热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我不听你狡辩!”
“龙亦瑞小姐么...”
“她说我什么了?”
“说幸好你腿短,当初才没发现她躲在陈珂的摊子底下。”罗寒月露出嫌弃的表情,“今儿见了本尊,我才晓得什么叫迅捷。某人长那么双长腿也是白瞎。”
“哟,还有这出呢?”
慢慢踱步过去,龙亦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可真不是这么说的啊!”
“我说的明明是你动若脱兔!这么快的追击速度,一定不会有犯人从你手里逃脱!”
她的腿被龙亦瑞重重地拍了两下。
“哪比得上大记者你这两条到处乱走,乱贴小广告的腿啊。要不以后多罚你点钱?”
“至于朱怡欣小姐么...”
上下打量一番,她作出有点为难的表情。
“祖宗!”强行挣脱杨媛媛的束缚,郑丹妮大喊一声:“我错了!你可闭嘴吧!”
“我真傻,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你。我还寻思你怎么忽然转性肯给我台阶下了,没想到你小子在这儿等着坑我呢!”
“她才刚一说我名字就给你吓成这个德行。”朱怡欣察觉到她的慌乱,“恐怕背地里说了不少坏话吧?”
喉头哽住,郑丹妮哪里还记得自己都说过些什么?就像前头那些话,她当个乐子讲完就忘得一干二净,谁知会被罗寒月拿出来翻旧账!已挨了两回捶,实在不想再来一回。也顾不上那些了,她像个鹌鹑似的直接低头认错。
“她说你生得极好。”忍住笑意,罗寒月用欣赏的口吻说:“要是你们局子里头搞选美,你必然是冠军。”
嗯?不对啊?猛地抬头,郑丹妮才发现自己又上她一当!这是坏话吗?不是!但她偏偏被对方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唬住,以为自己无意间说了些了不得的东西。
“那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尽管被朱小姐的美貌吸引,但我是个含蓄内敛的人。不好意思讲这些话,有什么可奇怪的?”
“别逗了。”刘力菲笑着摇头,“她快气撅过去了。”
“你就知道看热闹。”郑丹妮气鼓鼓地撞陈珂,“上课那么会讲,居然都不肯替我说两句话好话!”
“但我印象里,你确实...”
得了得了!赶紧把人的嘴捂上,郑丹妮心累到不愿再听下去。拍照才是正经事。赶巧大伙儿都来了,索性就一同入镜吧!把还在外面的两家的司机喊进来,郑丹妮教他们举灯和按动机器。
罗寒月坐在中间,左手边是刘倩倩和刘力菲,右手边是叶舒淇和徐楚雯,其余人则站在她们身后。捧着那样的锦旗拍照,徐楚雯和刘倩倩都觉得有些羞耻。贴心地接过,刘力菲替她托着。见状,叶舒淇也随之一同。
“可以了吗?”
“嗯。”
“哎!等一下!”
叫住正要按下快门的自家司机,罗寒月朝长廊另一侧坐着的傻小子喊道:“阿若!过来一起照相吧!”
闻言,郑丹妮和刘力菲也探头叫他。照相是什么,傻小子还是知道的,郑丹妮给他拍过几张照。往前,向着那些站在光亮里的,熟悉的、陌生的人跑几步,明明再转个弯就下台阶,他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住脚步。
楞在原地,他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左顾右盼一阵儿,又像是在寻找什么?有些担心,陈珂快步过去瞧他。可廊上的人却忽又往回,直直地朝着水井的方向跑。这一跑可不得了,大伙儿都慌了神,全起来急匆匆地去追他。扒在水井口,月光的倒影映在他清亮的眼眸里,似乎再一探身就能触及。
“小心!”
司机猛地从背后将他拽回。跌倒在地上,他痛得发出一声惊呼。被死死地按住却不挣扎,但看到小姐和风以及犟牛姐姐都有点生气了,他的眼神才流露出强烈的不解。
“风说过,拍照要干干净净的。”
“我手脏,要打水洗。”
“那你也该跟我们说一声,不该这样扭头跑。”刘力菲耐心地说:“这样往井边瞎跑,吓得我们以为你要跳井。”
哦一声,他听懂了犟牛姐姐的话。
虚惊一场,但想想还是后怕。盯着那口井看了好久,罗寒月最终还是没有把它封上。天干物燥,家家户户要么自备水缸,要么就是有一口井用于吃水和应急救火。放几只水缸在院里太占地方,还是维持现状的好。小插曲被解决,大伙儿按之前的顺序重新落坐,傻小子坐到陈珂的边上。咔嚓声响,同众人的笑容一起被胶片定格住的,还有那一抹柔和的月光。
人们总说月亮在天上冷眼瞧着人间的悲欢喜乐,然而,今儿一上午的暴雨后,阳光照进密林,腾起的云雾笼罩住藏起的一切。弦月之下的山腰密林并不见光,林子里的事,月亮也窥探不了。当它较劲般地攀爬至最高处,纯白的月光被它瞥见的血色染上薄纱般的一抹红。
倚着根竹子,女人艰难地喘着重气。在她的脚边不远处,獠牙面具摔在地上。刺骨的夜风吹得竹林窸窣作响,不合时宜的,一阵断断续续的哼唱声被风从不知道哪个方向送来,宛如催命符般在山涧回荡。当那个身影出现在眼前,逃是逃不掉了,女人露出自嘲般的笑。
“你的体能比我想象之中退步更多。”
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来人露出轻蔑的笑。
“只有这点本事就来开口要挟我。”
寒光一闪,刀刃干脆利落地没入血肉之躯。比此前枪响时更为凄楚的惨叫声回荡在密林。血肉明明被极狠厉地用力翻搅,但行凶者的姿态依旧优雅,丝毫看不出野蛮行径的痕迹。
“我很好奇。”
“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的?”
“是你,对吧?”
“什么?”
“是你通风报信,故意借别人的手,把这世上最后知道你身份的我们给完全抹杀掉!”喑哑的嗓子近乎耗尽全力才将所谓真相喊出。
“果然是一点儿惊喜都没有。”
站起身,她将子弹慢慢摸出填充弹夹。
“通风报信,完全没必要。因为...你们本来就是我请来的,刺杀不过是个幌子。”
“所谓的目标根本就不会到场,我只用等别的官员出现,递一把刀就好。但没想到接刀的人是个表里不一的狠角色。还挺让我惊喜的。毕竟...烦人的苍蝇一定会被抹杀干净的。”
“我之前被人绑树上吊一晚上也是你做的吧?”
“嗯?还有这样的趣事?”
“虽然你不及我,但也不算身手差的。能近你的身,还能把你直接制住,甚至你连对方是谁都没找到痕迹。”
愣了一下,但她手上的动作没停。
“有点意思。该是个很有底子的人。”
三发子弹装好,她用颇为怀念的目光看向对方。到底也算相识一场,要下手,还真是有点...笑了笑,无视投来的怨毒的目光,不过瞬息间就将弹夹打空。血如泉涌染红面具。
人生真是无常。四十分钟前,还在耀武扬威的家伙如今已经没了声息。一想到对方用威胁的语气,让自己帮忙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否则就暴露她身份的天真想法。女人就止不住地笑。蠢,真是蠢不可及。
拾起地上的面具重新戴回到它的主人脸上,把人往山涧一踹,收尾的活就算结束。轰隆的雷声隐约逼近,山林子更暗了,下山的路变得看不清,她习惯性地摸出腰间的火折子,朝着熟悉的方位快速前行。如果来得及的话,兴许在被淋湿之前就能回到她应该在的地方。
天刚亮,值完班,正要走出办公室的龙亦瑞和朱怡欣被紧急叫住。河边的渔民们报案,说是发现了一具女尸。其余值班的同事们皆暗骂晦气,明明交完班就可以回去休息,突然来个麻烦的活,怨气自然大得很。女尸?念头在脑中一闪,朱怡欣主动提出要替其中的一位同事去看现场。
是哦,才开始搜索那条漏网之鱼就有尸体被捞上来,还真说不定就是那人呢。想到这里,龙亦瑞也主动提出加班。有人肯顶活儿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走出大门口时,外边的晨雾还没完全消散。伸个懒腰,她俩坐上去河边的车。
尸体被泡了一宿,上面还有不少被啃咬过的痕迹,暴露在外的伤口有些触目惊心。这个样子可辨认不了。皱着眉,望向那条静静的河流,龙亦瑞不恰时地想起杨媛媛也是在这里被人捞起来的。逆着水流的方向往上一路搜索。最终她们在河边的一块石头附近找到碎开的獠牙面具。由于这东西是特制的,稍微一对比就能确认身份。
漏网之鱼最终还是上岸了。涉及到刺杀,这件案子被移交给十五局全权查处。当初特意留下来的活口们,在认尸之后也失去了价值被一起抹去。查案的结果其实从来都不重要。把这样一个团伙完全抹干净,本身已是大功。所以人一死,嘉奖令就立刻送到了张琼予家。尽管事后才回过神发觉自己被利用,但对这百利无一害的结果,男人还是满意的。
真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它能带来的利益。也许这世上唯一还对真相有最质朴执念的,只有牵扯进事件里却并不被在意的那几人。
下午得闲,朱怡欣动身前往教会医院探望曾艾佳。毕竟事情有进展,还是应该让对方知晓。像上次那样买了一束花。到地方了,四下问询,她在护士的指引下去到四楼拐角最末的单人病房。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应答。
犹豫片刻,她直接推门而入。病床上的人蜷缩在柔软的被窝里正睡着。怪不得不吭声呢。接着,令朱怡欣感到诧异的是床边柜子上的那束剑兰。换医院时,这人居然没有把它丢掉吗?不光没有,还特意找了个花瓶插进去好好摆着。
“这回也是例行公事吗?”
带着困倦的声音入耳,朱怡欣回头看向尚在揉眼睛的人。
“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觉轻,只要有一点儿动静就会醒。刚刚以为是护士来了就没睁眼,可馥郁的花香却像是刚摘下的。”勾唇笑着,曾艾佳说:“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第二次。唯一的解释,大概又是公事吧?”
“就不能单纯来看看你?”
“轮休不应该好好休息?”
“你怎么知道我轮休?”
“第一次被你抓回去的时候我就在办公室墙上看到排班了。”
“你还挺有观察力的。”
花往旁边搁,理理头绪,朱怡欣把发现尸体的事说给她听。出人意料的是,曾艾佳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似的。
“能走漏消息就说明有内鬼。都有内鬼了,还能留活口吗?傻子都想得到,这人必然活不成的。”
也对。这是很容易想到的事。困惑消了,朱怡欣的注意力转移到对方的手上去。比起之前看到的,那双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体内的毒解了,回去自己静养即可。医生的意思是明日就可以出院。总归算个好消息。朱怡欣笑着道声恭喜。
“可惜啊。”
曾艾佳的语气里透着遗憾。
“什么?”
“可惜手好的时候却没有西瓜。”
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像是在拐着弯说之前的糗事。并不吃这一套,朱怡欣站起来,装作想看风景似的踱步到窗边。探头望出去,窗户底下有个小阳台,阳台边上长着棵挺拔的梧桐,不远处的巷口又勾连着商业街。瞧得见有推车卖西瓜的,却听不见吆喝。大隐隐于市,估摸着就是这样的吧。
“晚上没有宵禁,你睡在这儿会觉得吵吗?”
“除了昨儿后半夜下雨有点吵,其余都没什么动静的。”
“啊?凌晨下雨了吗?”朱怡欣想了一下,“我在档案室里,可能没听见外边的动静。”
“一宿没睡又去跑现场,你现在该是困得不行了吧。”
不提还好,一提就忍不住打哈欠。抬手指房间里的沙发,曾艾佳示意她坐着打盹。该说不说,教会医院的设施还挺不错的。坐下之后,朱怡欣觉得舒服极了。也好。坐黄包车回家睡,还得一个钟头呢。来都来了,打个盹养养精神。
也许是沙发太舒服,又或许真的累了,她坐下没多久就沉沉地睡去。靠坐在床上的人默着注视她,一片安静中,隐约闻得几声均匀的呼吸。良久,曾艾佳收回视线,转望向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树叶。
又过了些许时间,外面的阳光渐渐收起,窗户望出的天开始阴沉。沉闷的雷声响了一下,或许是又要落雨。下意识地,她看向睡梦中的朱怡欣。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她下床来到沙发跟前。
“看在花的份上。”
语声中含着笑意,但那笑意并不温和。抬手将人抱起,睡着的人儿靠在她的肩头。太过疲累是会睡得不省人事。注视着这张脸,强烈而莫名的感觉忽掠过心头。皱眉,没去过多在意,曾艾佳只是将人抱到床上。
窗外的暴雨适时落下,明明才三点不到,外面的天却像夜深。把窗户关好后,嘈杂的雨声略微被阻挡住。确认过睡着的人没受到影响,她才坐回到沙发上闭目听雨。只有被这样的声音环绕才能够拥有宁静,把杂乱的思绪厘清。脑海中整理着许多事,她耳畔的雨声也因此陷入空寂。
“杨!媛!媛!”
徐楚雯一巴掌拍在杨媛媛背上。
“哎唷!”
痛得直叫唤,她猛一下站起身。酸麻的小腿不听使唤,使人踉跄地在水坑边蹦跶几下,顿时,鞋袜不幸中招,飞溅的泥泞还连累到徐楚雯。看着沾满泥水的才买的新鞋,杨媛媛露出心疼极了的表情。
“你拍我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我喊你十几声了!”
“啊?”
这时,她才发现徐楚雯身上也湿的差不多了。无心跟这个呆子计较,撑伞的人赶紧拽她回保安室。大雨来得太突然,料想杨媛媛出门上班没拿伞,刘倩倩让徐楚雯送一把过来。
撑伞跑到女校前,她一眼就看到蹲在保安室门口发愣的家伙。像是感觉不到自己已经被淋湿似的,杨媛媛只两眼无神地看着地面上一个个水坑,怎么喊都喊不答应。大门是锁着的,忽降暴雨,其余的员工都去检查设施了。迫于无奈,徐楚雯绕去后门找到上午刚帮忙搬过的楼梯,踩上去,翻墙跃进女校。
“你看什么看那么入神?”
徐楚雯连打五、六个喷嚏。
“我...我本来在蹲着看蚂蚁搬家。”
“你是五岁小孩吗?下雨了不知道躲,看什么蚂蚁啊!”
难得的没有吭声,杨媛媛背身过去柜子前,找出几张干帕子给她擦头发。之前天气热,长发不好打理,徐楚雯索性绞了个利落的短发。难看倒不难看,反而更显得几分英气。因此,即使淋了雨,这头发还是容易收拾的。看她在脑袋上胡乱擦,杨媛媛忍不住道:“斯文一点成吗?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你看看你把头发搞成什么样子了。”
拿过帕子,她主动托起对方的一缕头发仔细擦着。
“还不都是因为你!”
“行!我的错!哎呀,我走神了嘛。”
“你别乱动,我很快就好。”
坐在椅子上,徐楚雯也懒得动了。相比她较为毛躁的手法,杨媛媛明显要温和得多。感觉得到对方在仔细理顺自己弄乱的头发。她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人还蛮细心的。指尖在发丝间快速地拨动,但一丝一毫的痛都不曾有。像做了很久这样的事,她处理的过程显得十分熟稔,真没用多久就整理完毕。
“你经常给龙亦瑞她俩擦头发吗?”
睁开眼,徐楚雯抬头看她。
“不,她俩都是自己弄的。”杨媛媛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没。就觉得你还挺熟练。我以为你没事给她俩擦头发练出来的。”
擦头发的手顿住,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一幕有些莫名的熟悉。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张脸,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似乎有另一张脸模模糊糊地浮现在脑海。缓慢又沉重的呼吸后,杨媛媛还是搞不明白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东西。
“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话音刚落,她忽然皱起眉头。
“咋了?”
“你有白发了。”
用指甲掐断那一根半白的发。
“你成日琢磨什么呢?”
“是有点多。”
要念的书,要做的活,还有很多压在心里的事,焦虑始终挥之不去。没深想这句话,杨媛媛让她专心念书。临走时,徐楚雯狐疑地盯着她瞧。看蚂蚁什么的,怎么想都感觉是在搪塞自己。但杨媛媛闭口不谈,只催促她回去店里。
“要真当一家人的话,有事你一定要说。”
“你还操心我?”杨媛媛笑着撵她,“我可没年纪轻轻白头发。”
跑出去几步,徐楚雯仍不放心地回头看她。见状,杨媛媛朗声催她回去。挨着椅子坐下,待响亮的喷嚏打完,她才发觉自己还湿着。懒得费心去找别的帕子,解开头绳,杨媛媛将束紧的发散开。连绵的雨依旧下着,不多时,就使人再一次陷入迷茫又困顿的思绪中。
看蚂蚁搬家确有其事,但当时想得更多的是那些未解的谜团。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有这样一群蚂蚁把阻碍在记忆之门外的障碍物都搬开。
说实话,如果没有卷入那起刺杀事件,杨媛媛是真的不会主动在乎过去。但经此一遭,她猛地意识到这样的不在乎并不意味着安全。即使没有从那些落网之人口中问出有用的讯息,但她确信自己的遭遇跟这个组织脱不了干系。
一开始,她还能说服自己是因为看到那可怖的面具后,脑子臆想出了不存在的记忆。但接二连三的噩梦,愈发清晰的场景,似乎都是潜意识在提醒自己那绝不是臆想。被亡命之徒缠上,侥幸捡回条命,可这背后的推手还在暗处蛰伏。想到这些就陷入一种急迫又无可奈何的境地,宛如无头苍蝇被困在重重迷雾里无法抽身。比起自身的安危,她更担心会连累旁人。
正想着,耳畔传来学校铁门被摇得噼啪作响的动静。探头望去,一个穿雨袍的小个子人在大门口踮脚张望。心意微动,杨媛媛赶紧跑去开门。门锁一落地,她才想起没撑伞出来。被龙亦瑞拽住手的一刹那,她顿觉不妙,看来今儿少不了挨一顿数落。犹记得上次没拿伞,也是这样的天通雨,坐黄包车回去,可身上依旧被打湿了不少。那一回她挨了龙亦瑞好久的数落。
“你怎么会来?”
帕子递过去时,她开口问。
“你还是先给自己擦吧。”
的确,自己看上去要更狼狈些。憨憨一笑,她难得没争辩什么。坐下时,龙亦瑞一眼就发现桌上放了把伞。雨袍底下握着伞柄的手略微收紧。她记得这人出门时是没拿东西的。何况刚刚不过去外面一、二分钟的光景,身上怎么能湿成这样?
“今儿都做什么了?”
“今儿?”杨媛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没干嘛啊,就坐着看门呗。”
“那你怎么湿成这样。”
“哦。”
“之前我巡逻去了。没伞。”她没敢把发呆淋雨的事讲出口,“等回来,饭馆儿那边让徐楚雯过来给我送了一把。她跟你正好前后脚岔开。”
“这样。”
“你还没说你怎么会来呢。”
默了片刻,龙亦瑞说:“公务。”
“路过就顺道看看你。”
“雨太大了,你在我这儿多避一阵再走。”
“一道回吧。本来也不急。”
熟门熟路地往躺椅上一坐,龙亦瑞让她再把头发擦干些。湿漉漉的本就不好受,又不敢在她面前犯懒,杨媛媛只得卖力地擦。间隙还泡了两杯热茶。公务什么的倒也不假,但并非今日,且龙亦瑞要去的并不是女校的方向。相差甚远的路程,不过只是为送来一把,看起来对方现在并不需要的伞。多点人惦记她是好事。勾勾唇,龙亦瑞抿一口热茶驱寒。
抬炉子,又拿一包瓜子,杨媛媛搬个小板凳挨着她坐下。生炉子更暖和些,衣服也能干得快点。先前没搬出来是心思不在上面。
龙亦瑞一来,她的注意力也就全然转移到对方身上去。怕她冷,又怕她干坐着无聊。杨媛媛把自己收着的,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几乎全拿出来。围着炉子,听着门外的雨,二人一边喝茶一边悄默声地嗑瓜子。别说,这小日子也不赖。只可惜朱怡欣不在,要是齐了,干脆一并去刘力菲那儿解决伙食,回去直接舒舒服服地躺下。哎!干脆她俩打包三份。
“可以啊。”
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龙亦瑞也想躲懒。放学时间快到,徐楚雯一如往常地过来等叶舒淇。接到人,挥手作别,她俩先一步乘车回家。这是第一次陪杨媛媛完成检查收尾的工作。看多了这人大大咧咧的模样,忽见如此谨慎细致的姿态,龙亦瑞一时不大习惯。
跟在身侧慢行,她兴致勃勃地介绍每一处,偶尔又吐槽起上报的老旧设施还不更换,又或是讲听来的某个职员的八卦,一圈转下来,龙亦瑞竟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总以为的枯燥却被她讲述得别有生趣。也好。这样的日子才不难过。
锁门,交接,离校。要撑伞时,龙亦瑞下意识地摸出自己带过来的那把。见状,杨媛媛主动接过木柄为她们遮蔽风雨。牵手,她有些笨拙地带身边人躲避一个又一个水坑。她的动作实在是过于滑稽,龙亦瑞只得强忍笑意。行至巷口,见有人抱伞匆忙蹚水赶路,杨媛媛忽止住步子,扭头一直注视。
“怎么不走了?”
闻言,她回头看她。几秒后,杨媛媛露出了然的笑。没说话,只是手牵得更紧了些。走了没两步,这人又发出嘿嘿的笑声,还时不时冲她眨巴几下眼睛。该不会淋雨把脑子淋傻了吧?龙亦瑞想。
“你们今儿怎么一起来了?”
看她俩进店,坐在板凳上休息的刘倩倩笑着打招呼。
“她心疼我。”杨媛媛把伞往人家跟前一递,“你瞧,她特意来给我送的。”
“胡说八道!”
龙亦瑞的声音骤然拔高。
“我只是执行公务路过。”
“你已经穿雨袍了,还拿伞作甚?”
“之前没意识到,刚在外边瞧见人家送伞的,一下就想明白了。”
“你就是心疼我。”
“天还没黑,少做梦了。”
听出她的别扭,自后厨而来的刘力菲笑道:“那是心疼你吗?”
“上回你大病一场,她好几天都没合眼,连带着我们几个也轮番上门看望。今儿这雨又来得突然,你这家伙忘性大,必定没伞可遮。要再淋出个好歹,我们又得提心吊胆。”
“她心疼的是我们。”
“就是!”
龙亦瑞连忙点头。但得意极了的家伙压根听不进去这些。她总是这样。身边的人只要流露出一丝丝的关心,就足够她心窝子暖好几日。更何况是好心的别扭怪被抓住小辫子。说不上来是什么原故。连龙亦瑞自己也没琢磨明白。对旁人就可以顺其自然地表露念头,但对上这个憨货就不能够,非得东拉西扯一下才能略直白地讲话。
这样的坏处就是脑回路不在一个电波频率的两人经常因会错意而吵架。对于半夜三更被拽起来评理这件事,朱怡欣已习以为常了。她往往并不需要做什么。在沙发上盘腿而坐,或抓把瓜子又或是嚼两口果丹皮。嗯,脑袋放空的时候远比清醒着的时间多。看她迷迷糊糊快睡着,吵架的俩人通常是自然而然地屏声敛气,像演哑剧似的互相比划一番,最终又齐心把朱怡欣抱回房间里盖铺盖卷。第二日又跟没事人似的说说笑笑。这样“调解”的效果总是出奇的好。
“包三份菜,朱怡欣今儿不值班吗?”
倒茶时,刘倩倩随口一问。
“她上教会医院瞧曾艾佳去了。”龙亦瑞答:“毕竟人家也牵扯在案子里,有新情况是该知会一声。”
“想想就后怕。”
挨着落座,刘倩倩叹息道:“高高兴兴去玩,结果遇上那样的事。那一日叶舒淇可吓得不轻。”
“她明明那么害怕,但在外边却一声不吭,还站出去护着朱怡欣。等回到这儿才闷着掉眼泪。”
想起那日叶舒淇掉眼泪的模样,杨媛媛也跟着叹气。那时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在朱怡欣和她的身上,所有人只顾解决麻烦,全都忽视了藏起恐惧去试图保护身边人的她。直到回了饭馆,院门关上,徐楚雯握住她手,她才迟缓地一点点泄露出胆怯。挡在朱怡欣身前,被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勾起的是从前逃难时被城门口的大兵险些射杀的记忆。
只要没进城,是“流寇”还是难民,全凭握枪杆的人一句话定性。正如这一次,她们几人的清白全由掌权的那一人裁定。深埋于心的无力感被唤醒,旧日种种不好的回忆跟着涌现,叶舒淇被噩梦缠身。徐楚雯从叶舒淇爹娘那儿得知,这样的病症在当初她们失散之后也有过一段。她整日高烧不退,略一神志清明点儿就哑着声问徐楚雯的下落。久问无果,久梦,醒后又不言语,念着的人始终毫无音讯。这般乱的世道什么都是往最坏的方向去打算。幸好天可怜见,终是兜兜转转又重聚。
“心事越深越难解。”
刘力菲把装好的盒子提出来。
“石块远比山好移。”
“她若不那么闷着,早早把不安都说出来,也不至于积郁成疾。”
说这句时,她状若无意般地看向杨媛媛。后者明显是听懂了的,但却没要顺着开口的意思。某人一直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事实上身边所有的人都察觉到了异样。只是大伙儿都默契地不宣之于口罢了。徐楚雯一回来就把杨媛媛不对劲的事说了。揉着面团,刘力菲默默想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不开口说破。因为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尚未有所动作。瞥一眼默着喝茶的人,她不信龙亦瑞没有察觉什么。
离开时,仍是大雨倾盆。拽着杨媛媛的衣袖,龙亦瑞随她往前走。一路无话。回到家,朱怡欣尚未归。嘈杂的雨算是纷乱心事的外化,杨媛媛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饭,丝毫没有留意到龙亦瑞仍一口未动。不停歇的雨像有意铺垫的序曲,待到渐渐孱弱,缄默良久的人才终于笑道:
“还好当时局里介绍你去看大门。”
“嗯?”
杨媛媛茫然地看向龙亦瑞。
“别的你可什么都干不了。”
“尤其是演员。”
“你要是去当演员一定会饿死的。”
长叹一声,龙亦瑞无可奈何地说:“就连街口拴着的狗都瞧得出来你心里有事。”
“要演,你也该演好一点。太拙劣了。”
“你哪里是藏得住事儿的性子。”
“但我也挺纳闷的。那个稍微憋一阵儿就耐不住,要到处找人说道说道的家伙,这次怎么就是不开口呢。”
起身,她拖椅子到杨媛媛身旁坐下。
“我等你好多天了。”
“你还要让我等吗?”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憋闷好些天的人只得打开话匣子,把装着的那些一股脑地全倒出来。她苦恼的东西和早前猜测的都差不了多少,龙亦瑞暗自松了口气。不是还遇上了什么别的麻烦就好。心上宽慰之余又有涌动的暖意。大喇叭变闷葫芦竟是怕自己牵连她们俩。唉。真是个傻子。
“怕给自家人添麻烦......”
“这话跟我讲了就别和朱怡欣再提。”
“她要晓得你这么瞎琢磨,肯定要生好久的气,我可不陪你哄。”
“可我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啊。”杨媛媛耷拉着头,“万一呢,万一哪天那些害过我的人就找上门来了。到时候......”
“来呗。”
把腰间的配枪往桌上一拍,再抬手托起身边人的下巴,凝视那双满是忧虑的眼睛,龙亦瑞满不在乎地说:“谁找谁麻烦还不一定。”
“这案子当初是划给我的,你也是归我负责的,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对你负责到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鼻子有点酸。强压心中因这些话涌流而过的热潮,杨媛媛很想同她讨一个拥抱。不等开口,龙亦瑞倒是大方伸手了。就那样安静地拥着,后背被温柔的抚摸,更多的暖意不自觉萦着心尖。是该早些说的。憋闷那么些时候也没琢磨出个什么,还不如直接讲明了换这样一份柔软又贴心的慰藉。
或许是觉得这个拥抱有点久了,龙亦瑞想先默默撤回手,但刚一动作,同样环在她腰际的胳膊就收紧了些。对视,杨媛媛红着个眼眶,露出有点伤心的神情。难得见她如此,一时也不晓得该作何反应,把心一横,龙亦瑞打算由她继续抱下去。然而,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在这时忽地响起。愣了愣,来不及道歉,接连五六个喷嚏不受控制地冒出。眼看顶着一脸唾沫星子的她开始揉拳头,杨媛媛慌里慌张地往后躲。
“我不是故意的!”
“杨!媛!媛!”
“哎唷!”
嗯?撑着伞,刚下黄包车的朱怡欣困惑地向四周张望。奇怪!怎么刚刚好像听见一声叫唤?似乎还有点耳熟。是哪里有人在挨揍?还是周围哪户邻居家的两口子在打架?啧,听着怪惨的。
没去细究声音的来源,走到楼门口,她握着伞柄用力甩几下水。尽管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杨媛媛脸上巴掌印实在引人瞩目。一碰面,朱怡欣就瞪大眼睛问二人怎么回事?
“有个不长眼的蚊子往人脸上吐唾沫呢。”
“她打蚊子给自己打肿了。”
“是......就是这样。”
杨媛媛装作一本正经地点头。心疼地摸了摸,朱怡欣接过龙亦瑞手里的湿帕子给她敷上。敷着敷着,她忽然想通听到的叫唤声是哪儿来的了。
“自个儿的脸,你也真下得去手!”
菜重新热好,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正要动筷子,远远地,她们听见有敲锣打鼓的声音正渐渐靠近。下意识去窗口张望,雨中的长街尽头竟有四个轿夫抬了顶贴喜字的小轿在赶路。看稀奇的不止她们,周围的邻居都从自家窗户探头来瞧。
“谁家娶亲挑这个点啊,这是正经婚事么?”
杨媛媛忍不住开口道。
“娶姨太太吧。”
大抵是被颠簸地受不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新娘子揭开轿帘吐了出来。已是如此,但轿旁的人还在不停催促。轿夫们的步子反倒迈更快。帮是没法帮的,等下楼去,人家都抬远了。捏紧了拳头,杨媛媛鄙夷地说:“这也太不把人当人看了。这么大的雨就不能缓一阵再赶路吗?”
都不乐意看糟践人的事,朱怡欣也骂了几句。沉默地望着那一路人渐行渐远,杨媛媛叹了口气。买个货物都还挑时候小心翼翼接送呢。一个大活人竟还不如一个物件。还没进门就被轻贱成这样,这人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多难过。
但......这样的事似乎从来都是无休止的。这世道把人分三六九等后,往里还要再精细地分上一分。可无论怎么分,只要沾了个女字就必定沦为末流,成为更上一层人的光鲜陪衬。略有所不同者,亦不过是更昂贵精致些的装饰品。好听些,但本质还是个物件。世道怪可笑的。
六
几场天通雨落,气温并不如人们预估的直转下跌,而是在几日曝晒后,秋才带着飒爽凉风来。天气不热,饭馆的菜单又跟着换。先前的冰梅子汤和凉面、拌菜都得下了牌子。一日营生不必开上三回火的局面,在又几场淋漓尽致的暴雨后彻底一去不返。颠锅颠得汗流浃背,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刘力菲无比想念之前只用拌调料,搅和搅和就能上菜的日子。
“明儿她们一开学,你这儿就更忙咯。”
“忙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咂咂嘴,在后院蹭茶喝的杨媛媛点两下头。
“徐楚雯要帮工,晚上还得念书;我要看大门,回去还得给那俩家伙煮饭;郑德多么...嗐,她成天在外边瞎跑;陈珂摆完摊要跟你一起去教书。”
“天呢...
几场天通雨落,气温并不如人们预估的直转下跌,而是在几日曝晒后,秋才带着飒爽凉风来。天气不热,饭馆的菜单又跟着换。先前的冰梅子汤和凉面、拌菜都得下了牌子。一日营生不必开上三回火的局面,在又几场淋漓尽致的暴雨后彻底一去不返。颠锅颠得汗流浃背,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刘力菲无比想念之前只用拌调料,搅和搅和就能上菜的日子。
“明儿她们一开学,你这儿就更忙咯。”
“忙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咂咂嘴,在后院蹭茶喝的杨媛媛点两下头。
“徐楚雯要帮工,晚上还得念书;我要看大门,回去还得给那俩家伙煮饭;郑德多么...嗐,她成天在外边瞎跑;陈珂摆完摊要跟你一起去教书。”
“天呢,算下来,怎么大伙儿忽然都忙起来了。”
“不啊。”叶舒淇从本子堆里抬头,“我跟嫂嫂不忙哎。”
“人倩倩每天要帮着干好多活呢。”
“之后也要同徐楚雯一起去念书。”
“你就拉倒吧。”戳一下她的脸颊,杨媛媛笑道:“你功课差那么多,明儿可就开学了,再补不齐,我看操场榕树的落叶子都得归你扫。”
“学校的都写完了!我才不会被罚去扫地呢!”
“这儿剩的是刘力菲给我留的功课。”
“你说你天天就念个书,怎么还能念成倒数。”
“我好好学了的。”叶舒淇嘟囔道:“再说了,刘力菲讲的我就能听懂,可见问题不在我身上。”
是了,问题确实不在叶舒淇身上。女校新聘的那位老师是旧派主义者。讲究点到为止,只要是她认定的“朽木不可雕者”就不闻不问。上课么,一张嘴就东拉西扯。一堂课下来,听了跟没听似的。偏偏考核之际又摆严师出高徒的架子,最后弄得许多人的分数都不大见得人。学生状告到校长处,这事儿也没个结果。因为这人靠山硬,不能轻易得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反倒说教起学生们不用心,愧对父母师长。凡参与告状者,分数不合格者,皆被罚写千字悔过书。
叶舒淇没去告状。因为在饭馆抱怨的时候,大伙儿都叫她不要轻举妄动。听话。她乖乖地没有掺和进去一点儿。可是不及格的分数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千字悔过书还是得写。根本就没犯错,要写这种东西憋屈得很。说着说着,叶舒淇委委屈屈地落几滴眼泪。幸好啊,郑丹妮是个张口就来的。不光如此,这种东西她从前也写过,如今再代笔写一份完全不成问题。
“你也写太快了吧。”
捧着纸一页一页看,叶舒淇相当佩服她笔杆子的速度。她在家把笔头都咬烂了三支,也没琢磨出五行字来。
“这算什么!”郑丹妮得意洋洋地笑道:“当年蹲局子的那回,我才花三个钟头就写了四份出来呢!”
“她们几个照抄完,当天交上去就了事。”
“也就只有这个犟货。”她瞥了一眼边上的刘力菲,“不肯服软也就罢了,抄都不肯抄。我偷偷摸摸替她署名交上去,想着把那一关过了再说,这人竟然又偷出来了。”
“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低头呢。”刘力菲淡淡地笑着,“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的。”
“那我是不是也该...”
“不。你要写。”
打断叶舒淇的话,刘力菲把新纸递过去,示意她先照抄一份。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够跟从她当年的坚持,但信任始终是一如既往的,听她的话总不会有错。看她一笔一画认真照抄着,郑丹妮默着叹气。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帮不讲道理的老顽固师长们还盘踞在学生们的头上压着,真不知何时才会有尽头。
至于为什么要人家抄这份悔过书?很简单啊。一个人在过去做出了自以为能够承受得起的抉择,可事实上那时经历的许多苦楚都是不得已的东西。尽管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她不后悔,只是因为蹚过河了而已。但过河留下的伤口多痛,也只有自己懂。河水每一日都在变化。她并不能以自己的经验去指挥另一个人沿道而来。路怎么走,该是自己去摸索的。
“不过你课业被耽误得确实不少。要不之后,你假期抽空来我这儿补习。”
“那敢情好啊!我爹本来说给我请家教来着。这钱还不如让自己人赚呢。”
“不用。反正你们一放假,我这儿也不怎么忙了,就当是提前给以后去教书练练手。”
“那不成!该算就要算的。”
拗是拗不过她。就这样,刘力菲当起了叶舒淇的补习先生。知识的小灶一开,查漏补缺之余,又一不小心讲超前了不少。大抵这一学期,她是不必害怕再跟不上了。无事的时候罗寒月来旁听过几回。听完更是放心她教夜校。闲谈之余,刘力菲向她提起打算带刘倩倩去夜校念书的事。肯念书,这是好事一桩,罗寒月当场应下。唯一让她觉得不大高兴的地方,就是这人非得掏那一份学费。自己人么,明明不给也没事。
“生分了是吧?”
罗寒月瞪她一眼。
“图个心安嘛。”
“你跟我还要讲这个?”
眼看她手抬起来了,刘力菲赶忙解释道:“你我之间自然不必说,但还要周全别人的心思,不是吗?”
“哦。”
这样说倒是想得明白些了。刘倩倩是个脸皮薄的。确实这样安排,能让她觉得好接受一点。毕竟欠自家小姑子的人情,听上去比欠外人的好。嗯,成吧,勉强就不捶这家伙了。
“明儿兴民夜校也开业是不?”
忽想起这茬,杨媛媛问。
“对,七月十六,是明天。”在旁边给刘力菲扇风的徐楚雯说,“罗寒月找陈珂看的开业的日子。”
“怎么找她看?”
“反正她也不信这些,走个过场罢了。”
明儿是七月十六,也就是民国二十年八月二十九日。嘿!巧了!和女校开学是同一日。不错,看来这回陈珂没翻错书。鉴于明儿各自都有忙活事,只营业了上半日,刘力菲就闭店休息。明儿要开学,下午还得再四处细细检查一番,茶缸子再添点凉水,杨媛媛先一步离开。
“五点半南街复兴大戏院看戏哈,你俩别忘了。”
“忘不了!”徐楚雯笑着答,“牌坊底下碰头吧。”
“可以。”
“反正朱怡欣跟龙亦瑞先到,你俩要是去早了找她们俩就是。”
她一走,闹腾的院子便静了。看看手表,想着上学前能跟徐楚雯再出去玩,叶舒淇便着急忙慌地写功课,生怕误了时间。
“不急。慢慢写。”
说着话,蒲扇挪了地方。从在刘力菲边上极大力地摆弄,变为极收敛的温柔。一滴汗自前额落下,抄着手看了她俩一小会儿,搬起小木凳,刘力菲选择回屋里躲懒。
外边的院子有个勤奋念书的,里屋也有个努力握笔练字的。刻苦是刻苦,但在此之前,刘倩倩从未摸过一回笔杆子。颤颤巍巍落笔而出的那几坨好字,要拿出去被人瞧见了,她是会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因此,自打定下要去夜校念书的事,但凡有一点儿空闲的时间,这人都会躲屋子里猫着,专心致志跟笔杆子较劲。今儿也不例外,店门一关,她就回屋继续描字去了。大伙儿在外边说话的动静没扰到她分毫。
听见推门声,她转头看去,一下就瞧见刘力菲额上细密的汗珠。搁笔,赶忙起身去拧铜盆里润着的帕子。板凳放到书桌旁,回头,一抹清凉贴上面颊。
“今儿没太阳,怎么还出这么多汗呀?”
或许是这抹凉意过于清爽,眯起眼睛,刘力菲的唇边溢出舒服的叹喟。以为这人真是被热着了。握住手腕,领人挨椅子坐下,刘倩倩又去拧一把新的回来敷在她脸上。
“我去给你倒点水。”
“不用。”
一手扶着帕子,另一手恰好揪住对方的衣角。胡乱抹几下脸,刘力菲仰头看她:
“已经缓过来了,不用麻烦啦。”
“那我再帮你擦擦。”
接过那方湿帕,单手轻捧起面颊,自眉梢眼角到鼻梁再到唇下,刘倩倩仔细地替她润着每寸。带着凉意的指尖贴上柔软的耳垂,指腹无意识地蹭过耳廓。
是怕痒的,但不知为何又有点享受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刘力菲本是觉得不好意思才将眼睛闭上。不料却意外地使某些感官的知觉被放大。忍耐着,忍耐着,咽下好几口唾沫,反而连呼吸的频率也乱了。为了使这颗心安定,她开始试图在脑海里想些事情转移注意。想着想着,思绪又回落到身旁之人。
“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啊?”
“啊?什么?”
刘力菲猛地睁开眼。
“你的脸似乎越来越红了。”
“是有点累。”
接过帕子,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刘力菲忙不迭地示意她继续写字。心慌归心慌,口中却说是小事一桩,不必太过担心。木桌上的字帖墨迹未干,本是无意间看上一眼,意想不到的成果实在令人惊喜。先前私下教她的那一百来个字,竟是没用多久就写得足够工整且丝毫不错了。她流露出的欣喜被执笔的刘倩倩看去,后者悄悄地松了口气。读书习字确实也讲究天赋,但除此之外,尚有勤能补拙一说。
“你进步很大。”
“照这样下去,在正式去夜校之前,这本字帖应该会被你学完的。”
“你教得足够好。”
“明明是你用心。”
日夜苦学换来她真心实意的笑容,刘倩倩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来来回回地翻看那几张纸,尤嫌不够,刘力菲还捧了出去给院子里的二人看。上边的字徐楚雯仍认不全,认得出的,自然能看出写得用心。
先前没机会念书,等日子好起来,想插班进女校也得请先生恶补苦练一番。看着那些有模有样的字,作为过来人的叶舒淇毫不吝啬地送上夸奖。天晓得那时候她被家教先生打了多少回戒尺,又耗费多久才到能见人的水准。想起过往遭的罪就下意识觉得手心疼,她忍不住对刘力菲说:
“你可不许打她。”
“打?我为什么要打她?”
“我从前的家教先生可凶了。写错一笔要挨一板子的。”
“什么!”
某人比刘力菲先嚷起来。这是她们失散时发生的事。徐楚雯此前从未听叶舒淇提起过半句。不知想到什么,又默着一语不发。
“写错了好好改就是了,我也不明白打人做什么?”
“立威。好叫学生听话。”
“我不会那样子做的。”刘力菲摇摇头,“明明有更好的法子。”
“再说,我可舍不得。”
“算了,早都过去了。”
低头把最后一行字写完,叶舒淇也高高兴兴地交了功课。觉得没什么问题,刘力菲笑着让她俩出门赴约。
“要不你俩也一道去?”徐楚雯拍了拍胸口,“钱我带够了的。请你跟嫂嫂同去看一回戏不成问题。”
“你留着,下回我请。”
是有打算带刘倩倩去凑凑热闹。但转念一想,夜场难免人多,行动不便者终究不大适应,考虑再三,最终还是作罢。等刘倩倩越来越适应,她再单独做东请大家一回。
送走二人,小院又恢复静谧。把凳子都收好,再盘算下有无什么忘了的事。似乎一切都妥当极了。心情不错,刘力菲哼着小调回屋。难得见到她这样小孩子气的一面,眉眼弯弯,是能够融冰化雪的笑。时间尚早,从篓子里拿出一件被钩破的衣裳,刘倩倩预备趁这会儿把它补好。前几天刘力菲搭梯子扫屋顶,一不小心被铁钉勾好大个口子。衣裳坏了补就是了,所幸人没事。
托着下巴,刘力菲目不转睛地看她同那道破损较劲。自打刘倩倩来了以后,她兜里的铜子就更有闲余。过去缝缝补补的费用,如今攒着都拿来月中买点心或是烧几道好菜供她俩的五脏庙享用。
刘力菲通常不会开口打扰,只是等茶炉水开,泡上两杯香茶,再随意地取本书默着读。有时是三五分钟,有时又一两个钟头。人多时热热闹闹,散场了还有个人始终伴着。或闲谈,或各自做点什么,即使不说话也不会枯燥无味,她们之间有种岁月静好的氛围。
算算日子,刘倩倩来了近两月有余。
相处下来,大伙儿都觉得她极好,早早地就把她当自己人看待。就比如一开始陪着练习走路的只有刘力菲一个,后来拖家带口的,只要闲着没事儿,大家都跑来街上偶遇。跟哄孩子似的,一个比一个热络地劝人再多逛几步路。说是多走走兴许就找回感觉,指不定哪一天就忽然健步如飞,一切回到当初。
某一日跟去游湖似的,一行人在黄昏之际漫步至翠柳湖畔。微风牵引起垂柳的细枝,拨弄倒映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夕阳的金光点缀荡漾的水波,时不时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临空跃起。一切都那么安逸祥和。每个人的步子都变得更加轻快,除了刘倩倩。
景色是好,可走多了,脚掌依然不适。不想开口扫大家的兴致,她装作沉溺赏景的模样,慢慢跟在众人身后。不能说极少,应该是自脚伤后,从未再有过像现在这般随心所欲的悠闲时刻。虽是为了缓一缓脚上的不适感,但当眺望天边的好风景,那些嘈杂的思绪渐渐随凌凌波光远去,柔柔的夜风也轻抚起那颗沉寂的心。忽然,不知何处起的,一股清淡悠远的香气被风儿送至身旁。
这时节怎么还会有栀子花香?
顺着风儿的指引,转头朝石桥的方向望,落日余晖下,手捧一束开得正好的栀子,刘力菲站在桥上注视她。其余人则在桥的另一端,围着卖花女的篮子争相选花。不知不觉竟掉队这么远了。刚要迈步,远远地,刘力菲捧着那束花快步下桥,朝着这边跑过来。
“抱歉。”
这一句令捧花的人感到困惑。
“怎么了?”
“之前闲聊的时候听你说起过喜欢这个。”
“刚到湖边时就远远瞧见有卖花的。”
“但这里隔得太远,实在看不真切,我只能先跑过去。”
“抱歉。我这根手杖擅离职守了。”
“辛苦你停在这儿等我。”
风再起,青丝微乱,下意识抬手的刹那,刘力菲先一步替她理好额间的碎发。侧身看一眼石桥那边挥手的友人,笑了笑,手自然而然地挽住胳膊,她带着刘倩倩向前慢慢踱步。行至石桥下,刘力菲看着拱起的桥面不挪步。想了想,往前多走半步,她挨着石柱半蹲下去。
“我背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过去的。”
“今儿走了比之前多一倍的路。”
“你的脚应该有些累了。”
“上来吧。我心里有数。”
想推拒的心被桥那边的喧哗声盖住,是啊,让人这么等着也不好。没犹豫多久,刘倩倩点头应下。背着人站起的一瞬间,刘力菲微微皱眉。知道她身量纤细,可不承想竟轻成这样,心下立刻有了计较。她想,也许是过去太艰难导致的,往后要待人更好一些才行。
“环住我吧。”
“怕背不稳。”
无处安放的双手听从指示落到该落的位置。被环住肩膀的瞬间,刘力菲嗅到了一股清新而芬芳的香气。略微偏头,鼻尖被花束轻轻刮蹭,栀子花香和着清风婉转萦绕着二人。花气袭人涌入心间,刘力菲有些恍惚了。以为她停滞不动是被花瓣扰了视线,将身子往前再探了些许,背上的人把手往下再垂一些。偏头,目光将将对上,白玉般的花儿旁,是她浅笑盈盈的模样。
“刘力菲!”
郑丹妮在对面的柳树下大喊了一声。
“哎!”
被这一声惊回神,刘力菲赶忙扭头应和。
“你是不是不行了!”
“我跟陈珂过来帮你一把!”
“不必!”
调整了一下姿势,赶忙迈步上桥。被环住的位置顿时收紧,察觉后,她又把步子放慢些。下桥汇合,二人一凑近,在边上等着帮忙扶人的罗寒月情不自禁地说好香啊。刘倩倩手上的那束栀子是小摊子上开得最好的。难怪之前某人兴冲冲地就往前跑。
“真的好香。”
叶舒淇也凑过来嗅了嗅。
“她真会挑。”
“是哎。比我们的好闻。”徐楚雯跟着点头,“你这一束能拿回去放屋子里,应该还可以开好几日呢。”
“你也太磨蹭了,怎么背着人半天都不动弹!”
郑丹妮又调侃她。
“反正也不着急。”看着微波荡漾的湖面,罗寒月说:“咱们今儿来得巧妙,黄昏下的翠湖太美了。谁受得住这样的诱惑?多赏一会儿湖景才对得起天时人和。”
刘力菲故作镇定地点头。嗯,罗寒月说得不错,是太美了,经不住诱惑。拨弄两下花瓣,郑丹妮忽又抿嘴偷笑。视线还在晚来的二人间来回打转。怎么了?大伙儿都好奇地问。
“之前在报社跟他们闲聊,有个前辈说屋子里不宜有过多的花草。”
“为什么?”刘力菲感到不解,“放点花,不是更有生气么?”
“因为那样就会分不清呀。”
“分不清什么?”
刘倩倩亦张口问。
像是要故意卖关子,背起手,郑丹妮绕着刘倩倩转了一圈。看不惯她这副嘚瑟样,抬手捏两下拳,罗寒月微笑着让她有话快讲。本也没想卖弄多久,见人急了,赶忙假模假样地咳两声清清嗓。随后,再亲热地挽上刘倩倩的胳膊,她笑道:“分不清屋里,究竟是花香还是女儿香啊。”
“要分不清楚,错把鱼目当明珠呵护,不就可惜了温柔佳人独守空闺?”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个正经话。”
鸡皮疙瘩掉一地,扶了扶眼镜,罗寒月白她一眼。
“你那些同事也没个正经样子。”
怀着好奇,叶舒淇凑近徐楚雯嗅了嗅。除了衣襟沾上的浅淡花香,旁的什么也没闻出,还弄得人直喊痒痒。
“没味道啊。人怎么会比得过花香呢?”
“别不信啊。”郑丹妮反驳道:“你们都过来闻闻,嫂嫂身上可香了。”
“不了不了。”
陈珂第一个摆手拒绝。
“花捧久了,身上沾染味道不奇怪。”
“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没生活情趣。”
“这又跟生活情趣扯哪门子关系了?”
“一群榆木脑袋。”郑丹妮颇为惋惜地叹道:“花开再好,也只一时芬芳,哪有长久的温柔乡好,惜花倒不如多怜惜眼前人。”
说罢,她把目光投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力菲。
“你说,你评评理,是花香还是你嫂嫂香?”
没直接开口搭话,仰头向南山望去,刘力菲抬手指着那边儿,问郑丹妮瞧见了什么?手搭在陈珂肩上借力,踮脚张望一番,她喃喃道:“好像是回澜石庙边上的塔尖。”
“再问这些乱七八糟的,明年今日给你烧高香。”
回过味来,大伙儿顿时哄笑开。虽然这话是笑着说的,但刘力菲的笑怎么看都有点瘆人。天也!开个玩笑也不成吗!晃几下刘倩倩的胳膊,郑丹妮一脸委屈地嘟囔着:
“你看!她又凶我!”
“少贫嘴。”
刘力菲强行把人扯到旁边。
“有这工夫,你不如跟我上前喊黄包车去。”
没给拒绝的余地,抬手把她胳膊一揽,二人晃晃悠悠地往大路上去。看似友人勾肩搭背,实则是某人被强行制住了。
“你说得不错。”
“啊?”
陈珂看向罗寒月。
“郑德多这个名儿确实配她。”
“那是她自个儿想的。”
“还蛮有自知之明的。”
“没懂。”
“缺啥补啥。”
“德多德多,缺德太多。”
话音刚落,几人又笑开了。等喊车的二人回来,徐楚雯脸上笑出的眼泪珠儿都还没干呢。什么事好笑成这样?郑丹妮疑惑地向陈珂求解。摆摆手,对方只能笑而不语。好在玩累了,只想回去冲凉睡觉的人没心思深究。说上几句话就都挥手作别,各自上黄包车归家。
是夜,刘力菲烧够了热水供强撑两个多钟头的人泡澡。被朦胧的水汽滋润得很透彻,仰头靠在木桶上,刘倩倩总算放松下来。在外游玩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劳累,只想跟随刘力菲她们多走走看看。等这会儿完全松懈了,诸多的不适感才一窝蜂地涌出。身体是有点不大舒服,但她并不讨厌这些异状。因为这是享受欢愉的小代价,而非从前像牲口般不停劳作的辛酸。更多的是庆幸和满足。又或者说,她开始明白什么是真正地活着。
等她洗好出来时,刘力菲正坐在院子里擦拭从杂物堆里翻出的瓷瓶。虽然郑丹妮老说些不着调的话,但临别时认真嘱咐的,让找个花瓶装水养花,还是被有心人给听进去了。旁的倒也没想那么多,只单纯觉得若能多开一日,喜欢它的刘倩倩兴许就能多高兴一日。先斜着剪掉部分枝根,再把花放在瓶口比着端详,瞧上去倒是挺像样的。
“还要再剪一点。”
“这里?”
“给我吧。”
挨着坐下,刘倩倩接过花束仔细修剪,还未完全擦干的发梢尚在滴水。站起绕到她身后,手捧湿髪,刘力菲用一块干帕子将其裹住慢慢擦。
“等下我自己来就好。”
“着凉就不好了。”
知道这人不会停下,刘倩倩索性专心摆弄那束花。把多余的枝叶全都仔细修掉,捧着看了又看,她露出满意的笑容。
“原来要修这么多。我以为光剪一点根就够了。”
“是不是觉得即使开得再好,终究也撑不过几日,所以不用那么精细。”
“是。我没养过花。”
“很久以前我家隔壁有个靠养花维持生计的阿伯,小时候我经常和玩伴们一起去他的花圃。那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精细地照料这些注定凋零的花儿。”
“阿伯说我们小看了这些花的韧性。他说只要足够用心,看似难长久的,其实也可以永恒地延续下去。”
“有道理。但咱们这束花恐怕不行。”
“可以的。”刘倩倩笑道:“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把它留存在记忆里,也能算作长久。”
手上的动作顿住,刘力菲在思考这些话。抬眸看见对方展露出的笑容,无意识地,她嘴角的弧度也跟着上扬。花的韧性是向阳而生,以终极的绚丽绽放去迎接轮回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从旧日泥潭之中,向着新生的彼岸迈出步伐的她们又何尝不类同于这小小的花儿。
“你喜欢的话,要不我去打两只木箱回来。”
“反正院子还有空的地方,种一些也可以。”
“太忙啦,哪有时间照料。”
“再给你添麻烦就不好了。”
“会有的。”
把湿帕子随意搁到一边,注视着院墙底下空着的那一小块地,刘力菲轻声道:“这里还是得有些你喜欢的东西。”
“那样才会更有归属感,对你来说更像一个家。”
指尖轻轻描摹着花瓣的轮廓,默了良久,刘力菲又开口说:“你并没有完全融入这里。你总是有很多的顾虑。其实你不必这样子的。”
“大伙儿待你好,愿意为你花心思,只是想跟你交朋友而已,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至于我,我也只是单纯地想跟你多亲近一点,想你在这里过得更放松自在一些。”
“你现在挺像从前我刚到这里的时候。”
“你的全部顾虑,我都是明白的。”
“一束花就能让你露出这么开心的笑容,多种一些在院子里,想来能让你更多一点慰藉。花种子好买也好养活,只是多耗点时间打理而已,不碍事的。”
“就当是我想讨嫂嫂开心。”
“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由一个满是拘束和压抑,不被重视和认可的世界,一朝迈入另一个充斥着相对自由与友善的环境;比起处处新奇,更多的,无时无刻都会萦绕心间的,其实是巨大的落差带来的茫然和不真实感。总觉得自己应该像是浮萍般的一味漂泊,想生根的愿望兴许只是黄粱一梦。
想触及那些美好的东西,却又在无形之中被过去深植于心的“枷锁”束缚手脚。推拒也只是因为觉得不安而已。就像看惯了镜中之花的人,即使在镜子前抬手可触之地放一枝真的,她也不会去触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去。
嗯一声算是作答。是的,那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从小镇到省城,刘倩倩走来的每一步亦是她旧日的轨迹。感同身受过的东西,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去讲明。知晓是被真心接纳的就足矣。
“我们是一样的人。”
“所以,不要再推拒我,好吗?”
真心话总是令人动容的。那是刘倩倩第一次主动拥抱她。下巴轻轻搭在肩上,呼吸间整个人放松下去,像只猫儿似的挨着蹭了蹭。夜风吹动了发梢,花瓣也随风摇曳,下意识地,靠近雪白脖颈处的鼻尖微颤。松开手,脑海里的念头更纷杂了些,心也不再宁静。
“你怎么了?”
“我好像有点醉了。”
刘力菲下意识答道。
“啊?但今夜没有喝酒啊。”
自觉失言,躲开她的目光,刘力菲将视线放到那束栀子上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束花的香气比之前还要馥郁。不然怎么会被刘倩倩身上沾染的气味乱了心神?也是在这时,她忽然忆起郑丹妮那些不着调的话。一旦有了念头就控制不住去想,脸颊越是发烫。
“是花太香了。”
丢下这句,借口去洗漱,她赶忙逃开。“醉花香”的后遗症持续到第二日早上,失眠的刘力菲第一次没能准时起床。醉花?该不会是过敏了吧?你居然会因为花香睡不着觉?不想做无谓的解释,因此,她选择承受来蹭饭的郑丹妮的调侃。好在这茬翻篇够快。夏夜对谈后,刘倩倩与她就愈发亲热起来。多个家人少位客人,也算了却一件心事。
才四点,复兴大戏院门前已排起长队。往前六七十米处,小牌坊下,已碰头的四人皆端了一碗冰粥吃。还好龙亦瑞提前买了票,不然还不晓得要跟着挤到什么时候。哪能像现在这样悠闲聊天,躲阴吃冰。待手里的冰粥见底,朱怡欣正好瞧见杨媛媛在街口左顾右盼的身影。呦呵一声,挥手示意,看她往这边挤着来了,叶舒淇转身跟卖冰粥的阿婆再买上一碗。
“人怎么这么多?”
“吃这个,消热快。”
连声说好,杨媛媛接过叶舒淇手里的冰粥,像饿狼刨食似的一饮而尽。大抵是真渴着了,她又掏钱买了第二碗。接连两碗下去,人才呼出重重的一口浊气。痛快!真是舒服多了。从包里翻出手帕,龙亦瑞边嘟囔边给她擦汗。跑着来,又在人堆里挤了一阵,被徐楚雯扶住时,杨媛媛已是满头大汗。她实在没想到今儿会这么多人。早知如此,不该多眯那一会儿瞌睡,三点半就走过来等的。
“以后我再也不打盹了。”
“能打啊。”
龙亦瑞往不远处的梧桐树一指。
“以后再约我们看戏,你提早俩钟头过来,直接在那树荫底下蜷着打盹。”
“睡醒了,指不定地上还有铜子儿可捡。”
“啊?怎么会有钱捡?”
“她意思是路人会把你当成要饭的。”
听懂了调侃,朱怡欣跟着笑。
“你才要饭呢!”
“人是越来越多了,罢了,咱们也该去排队候场。”
直接无视她气鼓鼓的模样,龙亦瑞招呼几人先过去候着。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新鲜玩意面世,无趣的日子实在太多。戏院排一出新戏或推个新角儿,又或是有别地来此短驻巡演的新班子开幕,都能引得许多人来凑热闹。杨媛媛跟徐楚雯是会请客的,恰好挑了个新戏和游班同时排幕的日子。怪不得今儿的闲人如此之多。
原先说好了看新戏,买票时,她们没留意游班的讯息。排着入场,听旁边买了游班票的人讲,这是个从东北一路向南演过来的杂耍班子。到这儿之前,他们在南京演了足足两个月。说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火得不得了。难怪!朱怡欣点了点头。旧时新戏上台,开售即空,这回还有剩的,想必是被这游班抢了风头。听说今儿的包厢也都被订完咯。
“听起来挺有意思。也不知道他们在这儿能留多久?”
“兴许也个把月吧。”
“那过几天又开售,咱俩来碰碰运气?”
杨媛媛看向徐楚雯。
“好啊。我也好奇他们演的什么节目。”
排队到检票口,刚把票递过去,叶舒淇就被旁边横插过来的人推了一把,幸亏徐楚雯及时把她扶住。正欲上前讨个说法,但她的衣袖却被身后的朱怡欣扯住。暗中指向左边那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龙亦瑞示意她们不要轻举妄动。
停着的轿车上下来一人。面容被高高的帽檐遮住,什么也瞧不见。剧院的经理像赶鸭子似的把排队的百姓往后撵,复又对来人毕恭毕敬的,再加上这出门的阵仗,龙亦瑞猜对方可能来头不小。从车上又下来一人,定睛一看,杨媛媛没忍住喊了一声:“郑丹妮!”
嗯?听见有人喊,站车边摆弄相机的人猛抬头,瞧见她们几个,郑丹妮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提上公文包,她快步过来打招呼。
“好巧,你们今儿也来看戏?”
“对。你是也来看戏?”
“不是。”
抬手指了指戏院门口的廊牌,说是奉了上头的指示,她过来拍几张照片,等着散场后采访游班。下放到跑花边,这些演出之类的,的确也是要跟的本职工作。其实这个部门还挺不错的,多的是乐子瞧。抛开远大理想不谈,这活儿唯一的坏处就是不大容易报公账。活儿跟久了,钱包不一定吃得消。
“那男的是你上司吗?”
龙亦瑞小声问道。
“我们报社哪能有这么体面的待遇。”
“那是张叔。你们不认得也正常,这是张琼予她爸。”
说着话,郑丹妮朝戏院门口看了一眼。
“这游班的戏票被经理往好新玩意儿的达官显贵府上送了不少,外人难买得很。我要跟这单子,但又买不着票,想采访一下人家,谁知那些人气性可大了,看不上我们这种跑花边的闲人。”
“三天!我蹲了整整三天!”
“好不容易蹲到他们中的一位班员出来,嘿,名片递了也不要的。”
“那女人说话还不是一般的难听。”
“说什么了?”
“记者是闻着味儿就来的疯狗,靠笔胡编乱造要饭吃的乞丐,做这个还不如...”
止声,郑丹妮不愿意把后面更辱人的话再重复一回。当时要不是同事拽得十分用劲,她铁定要朝那副恶心的嘴脸狠狠招呼一巴掌。受了气,实在是不愿意再费劲,一回报社就跟上司说不跟了,希望可以换个人。好嘛,劈头盖脸又挨一通训,事情仍要继续跟,否则压了两个月的报销单都不给批。天!两个月的单据都不报的话,她真是得去要饭的!看在钱的份上,只能把气都给咽下去。但奈何苦守两日依旧没什么进展,回报社又是一番听厌了的数落。
忍到这份上,真是满腹委屈无处发泄。想了半天,从自家壁橱里摸出先前放进的半瓶洋酒,她揣着跑去找陈珂。
相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不请自来。小胡同最里头,门前有只不怎么亮的孤灯笼。敲门,四下寂静,回声敞亮,可就是不见人出来。手有气无力地垂下,默默看几眼灯笼,她挨着台阶就地落坐。唉。不晓得会跑空。
早知如此,她该去找罗寒月吐槽。那家伙一张嘴,定能损那些人好几个钟头都不带重样!上门找刘力菲开小灶,有吃有喝还有温柔嫂嫂哄自个儿。上杨媛媛她们那儿凑桌麻将,鏖战到天亮也不是不成。这么多地儿去呢,偏一起念直往这跑。想办的事办不成,想见的人也见不到。人点背的时候还真不是一般的霉。
看着手里的玻璃瓶出神,心情愈发苦闷,拔瓶塞,她仰头饮上一大口。啧,今儿尝着倒是顺口,不像那天觉得苦味重。咂咂嘴,默了片刻,她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是了,点背命苦,衬得它温和些。
单手托着下巴,她开始琢磨陈珂能上哪儿?又几时可以回?想一阵儿就喝一口,喝了又想一阵儿,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瓶里所剩不多才听见有人慢慢靠近的声音。勉强打起精神注视拐角处显露在地上的影子,随后,那个背着小木箱的人出现在眼前。看到她坐在门口,陈珂脚下一滞,像愣住了似的在原地没动。对视几秒,许是闻到了酒气,眉头拧起,她火急火燎地凑过来。
“你怎么...”
询问的话被对方忽然用力地拥抱打断。沉重的身子终于有个安稳的地方依靠。抬手轻轻摩挲她的背,陈珂放软语气问道:“还有力气站起来吗?我扶你进去。”
对方像弱猫儿似的嗯一声。赶忙将人搀起来,陈珂扶她进屋休息。晃了晃瓶子,玻璃瓶里的酒液只剩最后几口。这是她先前亲手分出来的,如果郑丹妮一直没喝,今儿下肚的量就实在过头。想到这里,心上更担忧了。
拧两把热帕子,她想赶紧先给对方擦擦脸。然而,郑丹妮偏不如她哄着的那般在椅子上老实坐好,伸手抱上就再不肯放,亦不肯把脸从贴着的小腹周边挪挪。温热的吐息洒下,只穿了一件薄衣的人被迫强忍着酥麻的痒。奈何这滋味实在不好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出于本能,陈珂还是没忍住轻推了一下她。只这一下,本就满腹委屈的人儿顿时更低落。
“你也嫌我。”
“不是!”她陡然提高了声音,“我...我只是怕痒。”
隐忍多日的情绪一时糟乱起来,化作在眼眶里打转的晶莹坠下,悄无声息地砸在陈珂心上。多说无益,是她不该。默着替人把眼泪擦掉,再将已松开的手重新握着圈在自己腰上。
“刚还嫌我,这会儿又做什么?”
“是我没能完全体谅你的心情。”重叹一声,她说:“平白让你多受一桩委屈了。”
“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我会陪着你。总之,再不会推开了。”
面对她自责又歉疚的神情,郑丹妮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那是她暂时混沌着的神智无法解构的东西。但悄然的悸动又使人不得不在意。
“我已放手。这可是你自己要我这样的。”
“嗯。是我。”
好脾气的人还是那样看着她。
“你能好受些就行。”
“我心里堵得慌。”
“为了什么?”
“可多了。”
哽咽着,她慢慢将这几日连番受的气都说给陈珂听。遗憾的是吐露之后的心绪仍不能够平缓。明明减轻了一点儿,又随即无故添了许多的怅然。抱着的人久不言语,抬眼看去,她第一次在陈珂的脸上看到阴郁的神情。
太过分了。说这句话时,她的语气变得生硬。纵使不像旁人那般靠破口大骂展露出情绪,郑丹妮也已感受到陈珂的怒意。静静端详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她决意说些别的岔开话题。
“你今儿去哪了?”
“去兼职帮忙抄书了,早知道你要过来,我今儿就不去了。”
“哦。如果能早知道,你只是不去抄书,而不会在那些人羞辱我的时候出来给我撑腰。”
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陈珂的表情看上去更加凝重。发觉自个儿无意间又把话扯回去了,郑丹妮赶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老这么倒霉?”
“这世道高高在上的好事者太多了。”陈珂摇头,“太过傲慢的人只会习惯性轻贱他们所不认同的一切,也不会给予善意。”
“好消磨他人心志的家伙,自身也不会长久。”
“总之,千万别因为这些就看轻了自己。”
道理是想得通的,但委屈总归不好受。何况是没法子出气,还得继续装聋作哑求人的委屈。想到这里,陈珂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否极泰来,总是会好过的。你倒是心态好。又嘟囔几句,郑丹妮的心情才略有好转,可下一瞬又觉得头昏。
“我这儿有点疼。”
她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
“去床上躺着,我给你揉揉。”
“不。”
也许是酒精开始作祟,她一下闹起小孩子脾气。
“我是想你陪我的。”
“但你回来得也太晚。”
“今儿确实是迟了些。”
“抱歉。没陪着你。”
瞥到桌上的玻璃瓶,想了想,郑丹妮玩笑般地说:“统共也不剩几口。你要真有心哄我高兴,那就把剩的喝了,这样就算你陪了。”
其实已经被哄好了。知道对方有忌口,所以这话也仅止步于玩笑罢了。可实心眼的人却不如她所想的那样露出犹豫的神情。没有丝毫推拒,陈珂转身就将那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此前确实是没有喝过,猛地来上这么几口,辛辣的刺激感闹得她几欲作呕。
“不是!你!”
“我只是开玩笑的!你怎么真就...”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等缓过来后,陈珂才开口:“但,但我是真的想陪你。”
“我不太懂。你,你,你这算不算破戒啊?”
“就当不破不立。”
“会有什么影响吗?”
郑丹妮只顾着紧张兮兮地看墙壁上挂着的祖师爷画像。
“他老人家会不会生气?”
“祖师爷没那么小气,应该是不会的。”
“应该?!”
不是百分百肯定的事情就必有后患!这下是真急了。也顾不上细想,郑丹妮晃晃悠悠地走到香炉前,眼花看偏了蒲垫的位置,跪下,扑通一声响,听得陈珂都觉得膝盖疼。双手合十再高高举着晃荡,满口神佛,郑丹妮绞尽脑汁地把能想得起的仙儿名都给念了一通。
“你在干嘛?”
“怕你祖师爷生气不好哄,我多喊几个神仙过来劝劝他。”
“那什么爷,您别罚她!她不是故意的。”
“是我诱她破戒的,要罚找我。”
顿了片刻,她又露出为难的表情。
“但是爷啊,我刚想起来贴小广告的罚款还没给完。”
“罚钱,您悠着点罚。”
“或者先保佑我发财,发完了再跟您一笔勾销。”
听她不着调地絮叨一大堆,东拉西扯又回到求发财上,强忍住笑意,陈珂把人拉起来。由她这样说下去,不知后面还有多少怪话呢。
“反正也...也不是头回了。你放宽心。没事的。”
“真没事?”
“你不信我?”
“信。”她先是认真地点头,而后又补充道:“除了你的破卦,其余的我都信。”
也不知是憋笑憋的,还是酒劲跟着上来,或是被这句话“刺激”,陈珂也开始有点头疼。明明又闹出一件荒唐事,可郑丹妮的情绪却反而舒缓许多。躺下后,她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覆去。等陈珂洗完脸回来,她才老实地往里挪些位置。
“怎么了?”
“我认命了。”郑丹妮说,“我在琢磨怎么才能让他们同意采访。”
似乎也在为这个难题思索,陈珂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心不安宁,翻身,郑丹妮自然而然地蜷进她的怀里。早这样挨着睡习惯了。毕竟独居之人的床小,之前来这里玩的时候也是如此。
“找个他们得罪不起的人替你说话吧。”
“嗯?”
“今儿替人抄书的时候,我听见了一点消息。”
“什么?”
郑丹妮立刻抬头看她。
“书店的老板今儿也差人去买票来着,但伙计没买着。说是这个游班很受追捧,票都给卖光了。不过那伙计人很机灵。他想讨老板高兴,于是自掏腰包去试着贿赂售票的人多留两张散票。”
“结果呢?”
“人家没要钱。”陈珂轻声说,“售票的私下告诉他,首演的票有不少都被经理白送出去做人情了。据说常去戏院的官员和富商们人手一张呢。”
“你要不去问问罗寒月?”
“以她家在这儿的地位,兴许手里有一张票,可能叶舒淇家也有。”
好么!怪不得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人。原来是那天可能会有这么多了不得的人来看演出。忙着谄媚贵人,自是看不起他们。一时豁然开朗,郑丹妮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天亮后先去罗、叶两家问,即使都没票也没关系,她知道还能上哪儿去寻求帮助。只要送票的事是真的,别人也许不一定会有,但那一位家里不可能缺的。
第二日,郑丹妮在罗寒月那儿果真确认了戏票的事。原本是打算去看稀奇的,但朋友有需要,自然是爽快极了地转赠她。不光如此,她还从罗寒月的口中得到更详细的消息。这票只送往了三家商人的府邸,叶舒淇家并不在这个行列,剩余的票几乎都往官场流动。嘶。得亏先来的这儿,否则还得多跑一趟。
“一个戏班子搞这么大阵仗。”
“谁知道呢。估计是捞钱的一种法子,拿我们这些人做广告呢。”
“感觉不像。如果真是想打广告多捞钱,怎么一家报纸的采访都不接受?这么好的广告都不要,不知道在想什么。”
“哦?我以为光拒绝了你。”
罗寒月挑了下眉。
“那这游班在搞什么名堂?”
“我之前也这么以为,后来才知道都给拒了。”
“噢。也只有我运气差,挨了那伙人一顿骂。”
“大概是被前面去的人烦透了。”
郑丹妮确实猜不出那伙人公然抗拒媒体的原因。
“骂?”
“是啊。骂可难听了。”
猛拍一下桌子,讲义气的人怎么能对朋友受辱坐视不理?罗寒月当即就要带她去讨个说法。欺人太甚还不讲道理是吧?那多带些人跟他们动点拳脚!可不敢真让她去。正气头上呢,这要是去了,说不定会把戏台子都给拆咯!
“都过去了,罢了罢了。”
“哼!骂你的那些话,我看套他们自己身上也行。”
坐回沙发上,罗寒月还是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道那些人自觉高贵在哪里?上赶着巴结,不是更显得他们自己狗眼看人低?
“票有了,但采访的事还没着落。”郑丹妮抛出话题,“你说他们给张琼予家送票了吗?”
“张琼予?”
愣了一下,罗寒月旋即反应过来。
“这儿要是都不送,我看他们也别搞这些小动作。”
“我也是这么想的。”
要是专管这方面的部门官员都收不到票,这戏恐怕真不必演了。
“回来这么久,我还没去张琼予家拜访呢。”嘴角微微扬起,罗寒月笑道:“你就是想拉我一起去找张叔帮忙吧?”
“我一个人确实不好意思。”
心思被看穿,郑丹妮笑着点头。
“走!咱们上张琼予家蹭饭去。”
“就当替远在日本的她尝尝家里厨子的手艺退步没。”
权力在绝大多数时候是让人不得不低头的东西。登门拜访,而后只需秘书一个电话过去,郑丹妮就获得了专访的资格。感激的话说了许多,手握烟斗的男人笑着点头。一点儿小事,对他来说算不上费心。
吃饭的时候,二人才知道菜肴都是张琼予母亲操办的。许多年前也是如此。只要她们几个跟着张琼予回来,伯母都会亲自下厨招待。谁最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记得比她们自个儿的爹娘还清楚。用调侃的语气“埋怨”她们三个一长大就生分了,不多来家里走动。而后,女人又问起她们的近况。一切都好。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足以让两个长辈安心。
难得来一趟,二人还陪着他们喝了个下午茶。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许久。伯母希望她们和刘力菲有空能多来家里坐一坐。张琼予不在家,偌大的房子显得太过冷清。说到底,还是做父母的想孩子了。书信和电报传递的念想,怎么抵得过就在眼前。
“她应该快回来了。”罗寒月开口宽慰道:“伯母放宽心,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嘛。”
“是啊。我在外面跑新闻总觉得时间不够,刷一下,一日就没有了。”郑丹妮跟着说:“有时候反而希望它慢点儿。”
“你们年轻人啊,心里不装着事就不会有感触。”女人笑着摇头,“没有一个要等的人,自然就不会觉得时日漫长。”
“倒也是。”
琢磨片刻,郑丹妮颇为认同地点头。
“我今儿等寒月换衣服和化妆,明明感觉都过半个小时了,一看才两分钟!真是难等得很。”
“你什么意思啊!”罗寒月瞪她,“难不成我穿睡衣过来?”
听她俩斗嘴的阵仗,女人脸上露出慈爱的笑。这样的场景从前经常得见,那时还觉得孩子们吵闹,如今却觉得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起风了,女人微微咳嗽几声,依旧想念着不知归期的人。
“这些是您的朋友吗?”
说话的间隙,张叔的秘书凑过来问。
“是。恰好碰上就说几句话。”
“先生吩咐,请您的朋友们一同观戏。”
郑丹妮诧异地向那边看去,然而男人已经跟剧院经理进去了。
“经理已经应下了,只是多加几把椅子的事。我已经打好招呼了,几位买的新戏票,下场仍可继续用。”
“怎么样?你们要不要跟我去看游班?”
互相对视一眼,没考虑太久,几人都点头应下。但凡不是缺心眼都会选择跟着去吧。不要钱也能看别人抢着看的演出,手里的票也可以不作废,如此周全的安排还能有什么异议?
“就当今儿是沾咱们郑大记者的光吧。”
“我没这个面子。”郑丹妮笑着摇头,“都是沾张琼予的光。”
“能不能让那人过来跟她道歉啊?”
直性子的杨媛媛仍不满地盯着之前推叶舒淇的人。闻言,郑丹妮顺着指引看过去。下车晚,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清楚,但旁边站着的秘书心里有数。只一个眼神示意,先前还凶神恶煞的人立刻低头道歉。到此,众人心里最后的芥蒂才消散干净,皆满怀期待地随郑丹妮入场。
加座的椅子在二楼包房之外的平台上,落座就正对舞台中央,视线还挺好的。来这里看过无数次节目,但几人都是第一次走上二楼。原因么,自然是囊中羞涩买不起包房票。买得起的罗寒月和张琼予又不大喜欢这里,说是被圈在小屋子里听戏不得劲。只是私密性高点,别的一概不如意。
把人领到座位,放下包,郑丹妮要去后台拍照。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一眼徐楚雯,考虑片刻,她问对方想不想去转转?知道她存了学戏的志向,奈何攒不够银钱还债,以自由身入行。梨园契也不是那么好签的,进了又算自由身全无。若想好过些就得给更多的银钱交上去换契。总之,这路子并不好走。
但话又说回来,如今这世上有什么路又是好走的呢?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其实都差不多,各有各的难处。真要全是坦途,怕是得托生王侯。啧!也不太成。那姓爱新觉罗的,不也都被赶出紫禁城了么。反正都来了,再多沾点光也是合理利用嘛!如此才足够划算。
戏院后台从来都是闲人勿进。有机会参观,徐楚雯怎会不答应?装成拎包的助理,她顺利地和郑丹妮进入后台。再过半个小时演出就要开始。按理来说所有人都该整装待发,但一掀厚重的帘子,她们却听见吵嚷的声音。扮了妆的人都围着一处正七嘴八舌地劝说什么。凝神一瞧,地上竟还有几支踩坏的簪子,一把椅子也仰翻在地。
嘶。莫非她俩赶上内讧了?引她们来的戏院经理表情十分难看。也是。马上要开演了,后台却闹起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何况今儿的场子也特殊,要搞砸了,大家都不好过。上前熟稔地劝解几句,经理又用威胁的口吻让他们快些回到正轨。莫又多生事端!
又?敏锐捕捉到这个字眼,郑丹妮勾了勾唇。人一散开,她就瞧见了坐椅子上仍闷闷不乐的女人。看装扮,该是今儿要上新戏那边的。郑丹妮看戏从来只闭眼混天日,除了认得那几个顶出名的角儿,剩下一概不过都是糊了花脸的串子,听个响儿罢了。
她是不认得,场场细观的徐楚雯却能辨认出对方。虽算不上是角儿,但也算能接班的中坚。这样的人通常都会被捧着,以免前头的心气日益攀高毁约跳槽,没有后手接班怎么行?如果不是特别大的事情,通常都不会给这样的人难堪。经理刚才的样子,算是让人家面上无光。由此,后台应该发生了不小的矛盾。心有疑虑,徐楚雯把发现的事小声跟郑丹妮讲。
谁会嫌素材多?但还要去另一边看游班,两头顾着肯定不成。想了想,徐楚雯自告奋勇要替她去打听一下。不过一墙之隔,五六分钟的功夫应该不会出岔子。打开包,郑丹妮摸出纸笔要她把问到的都记下。被徐楚雯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哦!她懊恼地拍下脑袋。是,忘了这人写不来几个字。
“放心,我脑子好,记得住的。”
“明儿去夜校好好读,以后你一定会写的。”
“那是!”
看她展颜笑了,郑丹妮也安心了些。讨了一张名片,思索片刻,徐楚雯就上前找人家搭话去。报社的名片递了却不忙问事儿,只是真情实感地夸赞对方戏好,不少妙处都能说到点子上,话锋一转又有隐约的怒意,像是为其刚受的冷遇忿忿不平。徐楚雯没用多久就哄得人家信她。受无妄之灾的女人搅了两下手帕。那么没脸面的事,她不愿意替人背着黑锅。混了这么多年也有些根基在的,倒是不怕闹事。
“那些野路子来了,咱们正经戏都得让路,人家都是拿鼻孔看人的。”
“戏院就这么大点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打招呼都不理人的。他们连个样子都不做。十几个人成天就关起门不晓得在干嘛。一出来就吆五喝六的,排练还要跟咱抢台子。”
“这么过分吗?”
徐楚雯皱着眉问。
“这些都罢了。你不知道他们给我扣了多大一口黑锅!”
“三、五日前吧,我跟那边一个女的吵了几句嘴。第二日,她没来排练,几个小时后,那群野路子的人居然过来找我麻烦。”
“她怎么了?”
“谁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女人阴阳怪气道:“谁家好人会被人用麻袋套头捆树上绑一整夜啊。”
“啊?他们以为是你找人做的?”
“对啊。你说笑不笑人?”
“不劫财不劫色就把人捆一晚上,这摆明了是给个教训。他们说那女的就跟我起过冲突,一定是我找人干的。”
“还说什么我嫉妒人家生得好。”
“真好笑!照照镜子吧,脸上那么大颗黑痣,她也配?”
“怎么不报案呢?”
“是啊。我让人报案去,他们又不肯,说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了影响演出和班子的声誉。经理也哄他们把事情压下来。说好了不许再提,但那女的成日都来找茬。我实在忍无可忍今儿才多吵几句。”
“戏好无德,也不长久。”
“对嘛!就是这么个理!”
见没什么可再问的,徐楚雯礼貌极了地跟对方作别。顺着指示到另一边,进房间时,她被十几个戴獠牙面具的人吓一大跳。郑丹妮正在给游班的人做访问。不知为什么,这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格外冷了,像是极度排斥外人入内。
“正好。”郑丹妮把相机递给她,“你帮忙拍几张采访的照片。”
“好。”
相机徐楚雯是会使的,这还是从前郑丹妮手把手教的。小心捧着机器,她站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把眼睛凑近取景框。然而,入眼的画面使她感到不适。郑丹妮和受访班主的旁边站了好几个人。从进门开始,徐楚雯就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难道是怕她们浑水摸鱼偷东西?
扫几眼屋里的陈设,她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值得贼惦记的东西。赤红的獠牙面具有点瘆人,徐楚雯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们一眼。赶紧按下快门,拍好照片,她抱着机器后退。再看下去,感觉魂都要被恶鬼勾走。什么戏要用这么吓人的道具?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十五分钟的采访时间过得很快。答得中规中矩,问也再没什么可问。出于礼貌,郑丹妮还是跟班主说了声谢。但一声不合时宜的讪笑扰乱了平静。回头看去,她们不知道面具底下的人在笑什么?
“还有什么趣事想说出来见报吗?”
“请二位离开吧。”
班主站起来送人。
听得懂是下逐客令,没再多说什么,郑丹妮带着徐楚雯出去。和某个面具人擦肩而过时,她明显感到对方故意撞自己一下。目的已经达到就不想生事,她只默不作声地退出去。像是一秒都不肯多接触,身后的门砰一声合上。
“什么人啊。”
“回去说吧。”
返回二楼落座,徐楚雯当即把自己问到的消息都说给她听。女人?脸上有颗大黑痣?听她这么一说,郑丹妮立刻想起羞辱自己的那一位。没记错,那人也完全符合这特征。或许刚才发出笑声和撞人的就是她!三、五天前被教训了吗?算算日子应该就是自个儿去张琼予家求助的时候吧。难不成是罗寒月找人干的?想到这儿,郑丹妮又暗自否决。她可没跟罗寒月讲人家长什么样子。罢了罢了,就那张不饶人的嘴,得罪人也太容易了。指不定是旁的什么人干的。哼!干得漂亮!算勉强出气!等今儿忙完了,一定把这事儿当笑话讲给陈珂听。
“也太拽了吧。”
听完徐楚雯说的,朱怡欣对这个游班颇有不满。好大的气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皇家戏团来了。戏编排得再好看,也不能这么不尊重人。
“也就这一场。”龙亦瑞劝说道:“往好了想,反正咱们没掏钱。他们卖那么半天力气也赚不了我们一个子儿。”
“得亏有人请。”杨媛媛赞同地点头,“我可不乐意又花钱又给人当孙子受气。”
“你那位叔叔好像有事要走哎。”
倒数第三间包房的门前站着好些人,叶舒淇瞧见那位张叔正朝着楼梯口快步走去。闻言,郑丹妮也站起来瞅了瞅。可能是临时有公务吧。之前听伯母说起,他这半年里受命兼管起了别的事务,没有从前清闲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问起只说是涉密,不能够吐露半句。事情反正已经办完了,官场的东西还是少打听得好。端茶轻抿一口,她笑着说不必在意。
铜锣响,好戏即将登场。大伙儿都专心往台上看,只有在犯困的朱怡欣仍盯着观众席走神。两个哈欠打完,她瞥见入场处的过道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瞧,嘿哟,怎么哪儿都能遇上她!把头放低一些,朱怡欣试图不必被那人注意到。然而,天不遂人愿。几分钟后,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她刚撑起手臂把脸挡住,身后就传来问询声。
“朱小姐?”
手里握着戏票,曾艾佳站在她们身后。想不被发现也难了。毕竟龙亦瑞她们都在这里。对啊!这么多朋友在呢,躲着总气势矮人一头。再说大庭广众的,这个家伙总不会再坑她一回吧?
想起在真原堂门口守岗一个月,自个儿被晒黑了许多的事,朱怡欣就更不待见这人!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嘿!这运气真是“太好了”。临时换戏都还能给她俩碰见。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兴许上边写的不宜出门!
“好巧。”接收到朱怡欣的眼神讯号,龙亦瑞替她接了话,“没想到你对这个有兴趣。”
“我对很多的事都有兴趣。”
“你也坐上边?”
“是。定的最后一间包房。”曾艾佳和气地问道:“不过我一个人来的,诸位要跟我一起去里面坐着吗?”
“不了不了。人多了闷呢。你快些去落座吧,要开戏了。”
“朱小姐是病了吗?怎么一直蜷着身子?”
“没。”
被迫抬起头,朱怡欣挤出笑容回应对方。
“我只是在想事情。”
“但你脸色不太好,是遇上难题了吗?”
“是啊。没想到会遇见这么大的难题。”
她有点咬牙切齿了。
“哦?咱们共事过一个月,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提。”
共事?在你的地盘跟前被迫当保镖也能算共事?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人家眼中的关心又不似作假,朱怡欣只能硬着头皮应和。好不容易把人忽悠走了,她十分无语地叹一口气。徐楚雯笑嘻嘻地模仿起她刚才勉强的样子。看戏的几人全都笑出声。
“曾麻烦小姐啥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就是她的难题啊?”
“她再不走,我要憋不住笑了。”
“我看难得很。”杨媛媛摆手,“这人就是个一根筋。”
“但她还挺关心你的。”
郑丹妮碰了下朱怡欣的胳膊。
“起码刚才瞧着是真以为你遇上什么事儿了。”
“要真有什么事儿,也是找你们帮忙。我就是脑袋被门夹了也不会找她!”
“上回之后,我只希望离她远远的。”
“确实。”龙亦瑞点着头,“你现在连陪我去外巡都不肯从真原堂门口抄近路。”
“她看起来就是人冷了些。”叶舒淇说,“也许没有那么麻烦呢?至少她还挺有礼貌,不像后台那些怪脾气的家伙。”
“她是怪有素质的。”
关于这一点,朱怡欣是赞同的。至少在真原堂的一个月里,她见到的曾艾佳是对所有人都很和气,似乎永远不骄不躁。即使她们结了梁子,对方也没有趁机故意折腾人。反而还时时差人送些凉茶出来。天气实在恼人的时候,她还会请自己和陈珂进教堂里边避暑热。其实早就都琢磨明白了。所谓一个月站岗,不过只是她对自己点到为止的反击。深究下来,朱怡欣知道自己才是更理亏的那个。对曾艾佳躲着避着,只是因为面上过不去。
音乐响起,演出终于开始。踏着激昂的鼓乐,数十个戴着獠牙面具的人登台。听她俩说的时候还不觉得多怪,这会儿亮相见了,杨媛媛开始隐约觉得不太舒服。那种感觉并不是单纯的瘆,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默不作声地瞥一眼身边的人,见大家都没有异样,她只能暂时压下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感觉继续看戏。
“怎么了?”
手被握住,龙亦瑞凑近问。
“你刚张望什么?”
“没事。”她反问道:“你觉得这戏咋样?”
“开场像跳大神似的,不知道后面如何。”
“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那个面具是怪瘆人的,看着像地狱来的小鬼。”
话音刚落,手被她猛地握紧。吓一跳,龙亦瑞险些叫出声。察觉到异样,她赶紧再凑近些观察杨媛媛。不知怎么了,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眉头紧锁,又好像是在努力地回想什么。她的异常引起几人的注意,叶舒淇小声提议带她出去透气。从没见过她这么差的脸色,徐楚雯赶紧起身,打算搀她下楼透气。然而,杨媛媛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跟着看几眼面具,猛地意识到症结所在,郑丹妮阻止她们继续去搀人。
“先别动她。”
“可能是那个面具刺激她想起什么了。”
互相对视一眼,在郑丹妮的提醒下,朱怡欣她们都跟着开悟。是了。只能是这个可能。不然好好的人,怎么忽然就这个样子?那个面具到底有什么含义呢?难不成她从前也是这个戏班的一员?无数种可能在脑海闪过。郑丹妮决定结束之后再去戏班打听。
一点儿零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闪过。浓重的黑,高举的火把,鬼魅一样的人影在穷追不舍。而后...而后...用力晃了晃脑袋,她实在是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不忍心看她难受下去。让其余人留着继续看戏,龙亦瑞直接拽她下楼透气。
“我只想起来了一点点。”
坐在戏院的台阶上,杨媛媛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
“想不起来又怎么样。”
龙亦瑞抬手揉她脑袋。
“三年都没想起来,你不也活得好好的。”
“有人在追着我跑,似乎是很危险的人。”
她的语气添了些许的惆怅。
“我是个身上有麻烦的家伙。”
“你才想到这茬?”
“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能被人刺那么多刀,甚至冒着风险也要来医院闹事,可见你的过去一定不简单。”
“不过我觉得可能也没有那么复杂。当时的人是冲你身上的钥匙来的。也许是那把钥匙带来的祸患。你可能就是个小会计之类的角色,一不小心卷进这种事里。”
“要是...”
她看上去还是很不安。
“就算你是什么超级无敌大麻烦,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三年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
捏住她的脸颊,龙亦瑞轻扯两下。
“等会儿结束后,咱们去问问那面具到底什么来头。”
“大伙儿陪着,你什么都不必怕。”
注视着面前笑盈盈的人,杨媛媛缓了口气。
“也是。”
“有你在,我怕什么。”
回楼上时,心情已经平静多了,但落座却不见朱怡欣的身影。一问才知,她实在放心不下,从另一侧楼梯下去寻她们了。算算时间,可能跟这俩原路返回的刚好岔开。张望一阵,叶舒淇瞧见朱怡欣又回剧院了。互相招手示意,后者顺着离开时的路径回来。在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楼梯处时,舞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像是要打配合似的,剧院里所有的光亮在这瞬熄灭。漆黑之下,所有观众都只能听见许多脚步声,隐约还伴着打斗的动静。近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后,几股忽明忽暗的手电光才从舞台各处亮起。
第一排的观众最先看到舞台上横躺着的人。比起滞后的嗅觉,面具之下扭曲可怖的表情更为直观地展示着一场变故到来。这是演出的一部分吗?嗅到血腥味的前排观众全都伸长了脖子。然而,在看清那人身下不断蔓延开的血色后,透亮的光随着不断的尖叫声回归。先前的十数个面具人都被穿军服的士兵控制住。稍有反抗,就地格杀。
错愕之余,徐楚雯的第一反应是把叶舒淇的眼睛捂上。她不想让她看见这么血腥的场景。没人知道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畏惧士兵手里的枪,没有人敢轻易发问或起身离开。手握相机,想了片刻,郑丹妮还是拍下了照片。看戏看出人命,出动的还是军方的人,这出戏真是处处都有“惊喜”。
“等等。”杨媛媛有点慌地看向她们,“朱怡欣怎么还没回来?”
对啊!叶舒淇也跟着慌了。明明亲眼看着她转到楼梯口。怎么还没上来?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她们站起来准备去找人。但刚一动作,好几个士兵的枪口都调整位置对着她们。
“慢着!”
摸出随身的证件,龙亦瑞示意他们自己的身份,但枪口并没有因此放下。对峙十数秒后,士兵们才被搜查完后台的秘书叫停。当他出现在舞台上,郑丹妮和龙亦瑞立刻敏锐地反应过来,今天的事也许是一场被及时制止的刺杀。而被针对的对象...或许是今日到场的官员中的某一位。联想到张叔匆忙离去的身影,郑丹妮觉得对方的目标有可能是他。随后,秘书也开口宣告查实这所谓的游班被激进分子调包,企图在表演时伺机暗杀党国要员。
听见这样的事,许多人的反应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不会牵连到自己,旁的事又有什么相干的。比不得他们的无动于衷,叶舒淇等人还是忧心朱怡欣的下落。往左边包房步梯的位置过去,在靠近最后一间屋子时,徐楚雯听见了一点响动。停步,直接抬手推门,她看见曾艾佳仰倒在地上,而朱怡欣正扶着桌子试图坐起来。
“在这儿!”
回头喊住下楼的大伙儿,她急忙上前搀着朱怡欣起来。
“你怎么样啊?”
“有个人...”
“什么?”
“有人从窗户跳出去跑了。”
一抬眼,包房的窗子确实是大开着。踮着脚看,外边隐约是条巷子。后进屋的人,手忙脚乱地帮着把还昏迷的曾艾佳也扶起。嗅到屋子里有股怪异的味道,细想片刻,龙亦瑞冲出去强行推开其余包房的门。果然,此前进来的客人们都处在昏睡的状态里。这些屋子里不知何时被人放了迷药。底下的士兵也上来了好几个。听说有个戴面具的女人跳窗跑了,他们又派人去沿街追捕。秘书上来查看情况。那些包房都是熟面孔,身份并不存疑。唯独这一间,他认不得这个所谓的伤者是什么人。
“这位你们认识吗?”
“她叫曾艾佳, 她是真原堂的人。”
郑丹妮简单介绍道。
“她们俩是最后跟犯人有接触的对象。按流程要跟我们走一趟。”
“不用吧。她俩这个样子明显就是受袭了。当时黑灯瞎火的,兴许都没看着什么。”
“其他房间的客人们都还毫无意识。”
注视着朱怡欣,秘书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而您的这位朋友却还是醒着的。”
“你什么意思啊?”杨媛媛朗声反问道:“你在怀疑她是吗?”
“一切有可能的环节都要排查的。”
“兴许只是后进来,吸入迷药的量不多。”郑丹妮出言维护,“她当时就离开了几分钟,又能在这屋里停留多久?”
没接话,秘书只是继续盯着朱怡欣和曾艾佳看。稍清醒点的人,看上去意识还没恢复,靠在龙亦瑞怀里的曾艾佳仍是不醒。怕再睡下去人会出问题。杨媛媛果断上前用力掐她的人中。血都要掐出来了,曾艾佳才有了一点轻微的反应。在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里,终于,她极吃力地睁开眼睛。
目眩头晕的人像只随意可摆弄的提线人偶,连维持端坐的姿势都不能够。缓了很长的时间她还是不怎么清醒。朱怡欣都能流利答话了,曾艾佳还张不开口。从房间香炉里燃烧迷烟的痕迹以及恢复速度推断,进入这屋子没多久,她就已经昏迷。
看来问题不在曾艾佳身上。
那么...
秘书又把目光投向朱怡欣。据她所说,灯灭的时候她正在楼梯上。因为看不清路,所以暂时没有往上爬。之后,就感觉身边有个人撞了她一下。当时以为是别的客人经过,不小心碰到,所以没声张。摸索着扶手往上爬,在路过包房门口时,她嗅到淡淡的血腥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张帕子捂住口鼻拖进屋子。倒地,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知道地上的曾艾佳绊倒了那个戴獠牙面具的人。噼啪一声,面具落地。之后,那个女人就翻窗逃走了。
这间屋子是所有包房里,唯一窗户靠近外面巷子的。想来那伙人做逃生计划的时候把这间屋子作为最后的出路。但这样一来则恰好说明这屋里的人有问题。如果一开始就定了这儿为逃生窗,那么以防万一就该找自己人先定下这儿做内应。房间被别人定走,但凡进来时有一点儿岔子,不就跑不脱了吗?迷烟的剂量再大,一旦被察觉也不够稳妥。这么至关重要的位置,不该没有自己人把守的。想到这里,秘书的表情更冷了。
“没有人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也有可能是你潜入屋子把人打晕再等你的同伙过来。”
“还是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完,旁边的士兵就要上来拉扯朱怡欣。
“你们干什么!”
叶舒淇直接挡在她前面。
“问话也不至于这么粗暴吧!”
柔弱的身躯怎么挡得住这么多人。上前握住叶舒淇的手腕,士兵要强行把她扯到一边。
“再不把手放开,我也要不客气了!”
杨媛媛用力地拽住那个士兵。
“慢着!”
愣神片刻,所有人都偏头看向曾艾佳。缓是缓和了些,但说话仍然有气无力的。倚靠龙亦瑞作为支撑,她把目光投向朱怡欣,片刻后又以分外坚定的口吻说:“不可能是她。”
“因为我亲眼看到她被拖进来。”
“怎么回事?”
制止住士兵,秘书盯住她。
“我进来以后就觉得屋子里的熏香味道太浓。”
“闻不得这样的气味,所以把香饵挑出去了。”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吸入多少的迷烟?”
“是。”
“我从那扇观影用的暗窗看着她走出戏院又折回来的。”
“在那之前,我还看到这二位也出去了一趟。”抬手艰难地指了一下杨媛媛,曾艾佳继续说:“这位当时走路似乎不稳妥,瞧着有点不太舒服。”
“我以为她们遇上了什么事了,当时本来想着出来问问。但是...”
“但是什么?”
欲言又止,但在秘书的催促下,曾艾佳还是说了她们关系不太好,自己并不受这些人待见的事实。原来她一直都是清楚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但事情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后来灯就都灭了。”
“我有想过这是演出的一部分,但暗得太夸张,除了窗户映进来的那点太阳光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去开窗透光。”
“这时听见门口有细微的动静。”
“刚走过去,门就从外边开了。”说到这,她的表情显露一丝惊恐,“一个戴面具的人忽然闯进来。”
“她像是很奇怪我为什么在这里。”
“怎么说?”
“因为她嘀咕了一句怎么是醒着的?”
“我还来不及呼救就被她放倒。这儿...”她抬手指了指脖颈上的某处,她按着我,给我打了一针。很快,我就动不了了。
闻言,扒开她散乱的头发,仔细观察后,龙亦瑞确实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针眼。
“她还拔刀打算杀我灭口。但这时候有人上楼,我看着她埋伏在门后,把人拖进来放倒。”
“你当时没有反抗吗?”
“有。”
“她要举刀刺朱怡欣。我用最后的力气拽了一把那人的脚踝。她跌倒时面具掉了,是个女人,脸上有一颗黑痣。”
“啊!”
听到这儿,徐楚雯惊呼一声。
“是不是先前骂你那个?”
“有可能。”郑丹妮看向秘书,“游班里有个这种相貌的女人,我之前见过一次。”
“但抓到的人里没有。”
仔细回想了一下束手就擒的那些人,秘书确定没有这样的存在。事情到这里就再明晰不过。看来是游班里的那个女人警惕心比其余人高,又或者腿脚更利索些,察觉到不对就丢下同伴先行一步。事情似乎全都合乎情理,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
“没灭口,应该是时间太紧,来不及动手。”
“另外还有一件事。”
“您或许忘了,她们原本不是要来看这一场戏的。”
猜到他在思考曾艾佳说的话,郑丹妮出声提醒道。直到这会儿,秘书才想起这几个人都是临时被邀约上来。也就是说,如果今天没有这样的偶遇,她们几个也不会出现在这一层楼。并且安排这一切的经手人恰好是他自己。如果她们之中有人是有问题的,那自己也跑不脱。
“那看来都是误会。”秘书轻声笑道:“职责所在,还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
背后那么多枪杆子呢,就算心有不满也不能多说什么。僵硬地点一下头,朱怡欣不再吭声。似乎是因为说了太多话,精力不济,尚未恢复的曾艾佳又睡了过去。被注射了什么药还有待查验,另一个被放倒的可能也要进一步检查。
秘书吩咐几个士兵把人送去医院,一切费用从公账走。除头昏,朱怡欣再没任何不适,直接婉拒了他的好意。看着被放到担架上抬走的曾艾佳,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如果不是她扯了那个人一下,恐怕自己要活不成了。
“他们是冲着张叔来的吗?”郑丹妮问:“家里要多加派点人手。”
“尚不确定目标。等问过才会知道。”
“是有人在开场前递消息,说今儿的戏班不干净。先生的意思是调人来看着,若真有心怀不轨,查出来处理就是。”
“既然诸位无事,那就不打扰了。”
还有很多要查的。再次表明歉意后,秘书带着士兵们离开。等朱怡欣彻底缓和好,几人才撤出戏院。今儿这一遭也算够惊心动魄的。四舍五入也可以当作入局看一出好戏。时局动荡不安,这样的事之前也发生过。报上读多了,倒也没那么惶惶不安。街头随便找个馆子坐,还不如去刘力菲那儿安心。用不着商量,郑丹妮直接喊黄包车载人。
“你不去吗?”
看她不准备上车,徐楚雯问。
“刚忘了问面具的事。”郑丹妮拍拍她的手背,“杨媛媛好不容易想起来点什么,我得再去打听下。”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陪朱怡欣。”
按住杨媛媛,龙亦瑞跳下车。
“她那案子是我负责的。我去问也合乎程序。”
“这件事肯定要跟很久。你跟刘力菲说一声,明儿夜校开课可能我没法子过来了。”
“好。”
交代完徐楚雯,郑丹妮带着龙亦瑞直接去问询留守戏院的巡警。得知人被转移的具体位置后,二人立刻乘车赶过去。对于她们的到来,秘书感到有些奇怪。以为郑丹妮是想要头条消息,一见面,他就表示要先请示长官才能放她们进去。章程什么样,她是清楚的。何况之前拍到的东西已经足够做文章。郑丹妮在这方面向来有分寸。解释是为另一桩陈年旧案而来,对方严肃的神情才略松弛些。面具的含义,以及知不知道杨媛媛这个名字么?点头应下,让她们在办公室里稍作休息,秘书先退了出去。
“你那位伯父现在竟然兼管起这地方了。”
“我也没想到。”
“这号称阎王来也要剥皮抽骨的宝成路十五局。进得来,出不去。”
“我的个乖乖!不开玩笑,刚下车瞧见门牌,这腿肚子就软了。”
心情有点复杂,郑丹妮不知道说什么。十五局在外头也算臭名昭著。兼管这样的地方,不知要经手多少腌臜事。她不明白那个一贯崇尚清静无为、广结善缘的人,怎么会答应来这儿。想了半天,除了被强制任命外,她再想不出个别的由头。换个角度想,也许温和的人坐上这把椅子后,这里的行事作风也能有所改变。
“只能说,咱们来得还算及时。”
“是。要是等他们问完才来。咱们只能对着死人干瞪眼。”
这些被移送来此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自然不言而喻。她二人倒没有良善心软到同情一群罪犯的地步。只以暴力解决问题,那问题永远都不会被解决。这样的方式她们并不会认同。摸着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红木桌子,想起局子里那些搬一下都掉灰的破烂,龙亦瑞感叹钱果然都花在“刀刃”上了。
“你说能问出什么吗?”
“没有这儿问不出的事。如果没有答案,那就只能是找错了人。”
“你认为她有可能跟这些人有渊源吗?”
“你觉得她像个脑子好的吗?”
噗嗤一声笑,郑丹妮摇摇头。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因为记忆的缺失就发生改变的。”
“她就是个冲动又实心眼对人好的笨蛋。”
“一个笨蛋怎么能去做刺杀的活计。”
“还好她没来,来了又得吵咯。”
“她说不过我。”
笑过之后便静了。二人沉默着等待消息。坐在沙发上,龙亦瑞一直在看窗外梧桐树上站着的几只鸟儿。风一吹,树上的叶子窸窣作响。看着看着,她的思绪陷入隐秘的心事之中。黄昏近了,洒落在地毯上的光显得格外柔和。几分钟后,她有些迷茫地开口:“我其实...其实不希望...”
“你其实不希望她想起来。”
默默观察许久的郑丹妮已然从她犹豫不定的神色里猜到答案。早在戏院那会儿其实就有一点苗头了。她感觉到龙亦瑞并不想杨媛媛过分在意失去的记忆。
“开始的时候是盼着她想起来。想起了就能早点丢掉麻烦。”
“但一段时间后又觉得有点舍不得这个麻烦了。”
“再后来,只要一想起她当初在医院的那个样子,我就会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呢?”
“遗忘就一定是坏事么?也不见得。”
“伤成那样会是什么普通的过去吗?”
“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不也挺好的。”
“我们三个在一块儿,不也过得挺开心。”
“笨蛋只记着高兴的,烦恼留给聪明人,不好吗?”
“也会不安的吧。”思考良久,郑丹妮道:“在刘力菲她们几个的眼里,我未必就不是个笨蛋。”
“她们仨聪明又厉害,从小到大很多事都由着她们给我摆平。没心没肺地高兴了好多年,等那俩出国了,我才意识到这样不行。”
“不行?”
“因为有一种被抛下的感觉。”
“还意识到自己可能再追不上她们的步子了。”
“时间一久,兴许就疏离了,再没人肯带着我走。”
“想变厉害一点儿,或者是成为帮得上忙的角色。”
“你竟然还会这么想?”
跟看稀奇似的,龙亦瑞啧啧两声。
“会啊。你真当我没心没肺吗?”
“我也是会担心朋友们离开的。”
“你不也一样么。”郑丹妮看着她的眼睛,“你怕她想起来后会选择离开,这几年的情分到这儿就止了。”
“要真这样,那我就把她放我这儿的工资都吞咯。”
不错。是个有主意的。默默比个大拇指,郑丹妮知道她只是说说罢了。人的去留又有谁可以左右呢?不过是盼着被在意,能成为对方做出选择时的一瞬犹豫罢了。
又过十来分钟后,秘书带着结果回来。面具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用来遮挡面容的工具。獠牙鬼面不过是恐吓人的。说是戴着这种东西做事,有种被鬼怪庇护的感觉。至于杨媛媛这个名字,牢房里并没有听说过它的人。至于刺杀目标还真不是张琼予的父亲,而是另一位政客。这个组织一共二十位成员,此前是专受雇于他人解决麻烦,一直在多地流窜作案。这次是有人花大价钱请他们出动来刺杀。除了当场处决的那个,逃走的女人确实是漏网之鱼。
“你们那位朋友曾经可能是被刺杀的对象。”
“负责单子的人也许在别的任务里身亡了。所以这一批人并不知情。”
“他们从不知道对方手里有什么样的单子。只要上头的人吩咐就去做事。”
“不巧的是那个所谓发单子的头目也是新上任。之前的那一位他们说半年前就死了。”
“谁请的他们?”
关于这个问题么,秘书笑而不答。意识到自己问过界了,龙亦瑞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可...可你们不是收到消息才把人揪出来的吗?”
“这计划除了他们内部的人,只有那个雇主有可能会走漏风声。”
“他们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你们抓了,那个漏网之鱼看着也不像能成事的人。难不成是雇佣者递的消息?”
郑丹妮的困惑也是他们审问结束后发觉的最大谜团。能这个递消息的人必然对这次刺杀有所了解。团伙内的人没有动机阻挠成事,团伙之外,有机会知道消息的也只有雇主和他身边的人。呵,真是矛盾。雇人来又递消息。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呢?算了。这些不是她们能管的事。还是交给专门处置的人去慢慢查吧。只是杨媛媛的事又算没有着落了。
“今儿不早了,我们先离开吧。”
“我改日再上门问候张叔。”
“二位慢走。”
“等抓到那条漏网之鱼后,劳烦您再问一遍。”郑丹妮向秘书开口道:“若有线索,请务必通知我们。”
“好。我会差人去报社的。”
叹一口气,郑丹妮跟龙亦瑞先行离开。回去的黄包车上,两人还在揣摩究竟是谁报的信?那条鱼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抓到。但这是她们在明面上的目前唯一指望。
这时的她们并不知晓,鱼儿的尸体会在三日后的黎明出现在护城河上。这条漏网之鱼被人捞起时,已泡得不成样子,最后只验出其身上有一处刀伤、五处枪伤。四处枪伤像是为了防止人跑掉,又像是故意折磨,弹孔的位置全都避开要害。真正的致命伤只有她心口一处。而刀伤的位置在手臂左侧。这桩案子查了十来日也没有结果。最后束之高阁。
在尸体上岸的第二日清晨,捧花的女人悠闲地漫步在翠柳湖畔。看起来心情很好,她迈出的步子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轻快。她背手站在湖边,晨曦的光匀称地洒落在脸庞上,看上去镀了一层柔美又圣洁的光晕。湖面倒映的人影被微风拂动。过一会儿,她摸出鱼食向湖中撒。待群鲤围聚时,又将一枝花轻轻抛进。鱼儿们纷乱地离去,圣洁的倒影在暖色的光晕里扭曲……
五
陈珂最近在发愁。
这几日遇上了麻烦事,如果处置不当,她在真原堂跟前的小摊子就保不住。
真原堂的神父和修女皆年事已高,近期预备回国,于是新调来三位修女和一位神父接替他们原本在这里的事务。在他人眼里不过是几个老洋和尚走了,换些新的来继续念经,一切照旧,谁也碍不着谁。的确,这对许多人来说就是一场普通的人事变动。可对于她却不止如此。
摆摊这么些年也算伴着做邻居。听见消息还叹了口气。接着就是希望新来的洋邻居们能中文好一点。念书不多,她属实是听不懂那些叽里呱啦,跟鸟叫似的洋文。何况这也没有鸟叫好听呢。所以几年下来也没捡着几句鸟语。要是新来接班的几人说不利索中国...
陈珂最近在发愁。
这几日遇上了麻烦事,如果处置不当,她在真原堂跟前的小摊子就保不住。
真原堂的神父和修女皆年事已高,近期预备回国,于是新调来三位修女和一位神父接替他们原本在这里的事务。在他人眼里不过是几个老洋和尚走了,换些新的来继续念经,一切照旧,谁也碍不着谁。的确,这对许多人来说就是一场普通的人事变动。可对于她却不止如此。
摆摊这么些年也算伴着做邻居。听见消息还叹了口气。接着就是希望新来的洋邻居们能中文好一点。念书不多,她属实是听不懂那些叽里呱啦,跟鸟叫似的洋文。何况这也没有鸟叫好听呢。所以几年下来也没捡着几句鸟语。要是新来接班的几人说不利索中国话,就又得从头靠打手势交流。怪费劲的。可在人家教堂跟前摆摊,不接触也没可能。唯愿老君和基督在天上能商量着送听得懂中国话的来。
真原堂里的几位老人都对她十分友善。除了每次要绞尽脑汁去思考他们那些蹩脚的中文到底在说什么,以及一开始被对方热情洋溢地传教,试图劝服她弃老庄归基督之外,陈珂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老人家们还送她一瓶洋酒当饯别礼物。心意倒挺好,就是没想起来她不喝酒这回事。最终这瓶酒被带去刘力菲那儿分给众人饮了。
那时郑丹妮去刘力菲的家乡暗访,没赶上这趟品鉴的好事,等回来还闹别扭,说没人想着给她留一口尝尝。跟变戏法似的,徐楚雯从柜台底下拿出个封好的玻璃瓶递过去。酒当然是留了,只不过么...她有意闭口不言,只等郑丹妮被那股子奇怪的味道惹得眉头皱起。
“水水水!快给我喝一口水!”
“都叫你悠着点了。”
“这群老外什么品位,怎么这么难喝!”
“不知道。但这是你的份,记得负责喝完。”
“不是说大伙儿分过了吗?怎么还这么多?”
“是啊,但有的人不尝。”
“免了,给你留着炒菜。”
“别啊。你走半个多月,我给你存这么久,少说再来两口。”
“倒也不用这么惦记我。”
“那刚是谁在这儿闹的?”刘力菲又给她倒上一小杯水,“这一瓶是陈珂亲手分出来单独给你留的,可不是我们分完剩的。你实在是不想尝了,我真拿去当料酒使也不是不可以。”
“不行!我改主意了!”郑丹妮把瓶子拿过来赶紧封好,“这些剩的我还是带回去放着慢慢品吧。”
这洋玩意儿的滋味让人难以恭维,可她不愿意拂人家的心意,带回去束之高阁也不是不行。忙着盘算把东西往哪儿放的好?郑丹妮没用心听刘力菲说的话,压根没在意那句这酒后劲儿很强。反正也不想再尝这玩意儿,后劲儿多厉害又关她什么事?这时候是满不在乎,但下月末就坏事了。
“我不在的这些天,她的麻烦解决了吗?”
“勉强算是吧。”徐楚雯点点头,“因为麻烦换个人去缠着了。”
“啊?怎么个事儿?”
“不好说,我祝那位曾麻烦小姐成功吧。”
“什么真麻烦小姐?”
“人家姓曾,她给人起外号呢。”
新搬进真原堂里的,除了金发碧眼的洋人,这回破天荒地多了一位中国人。据说那位曾艾佳小姐是神父三年前在别地收养的。她在教会学校念书,是主极虔诚的信徒。神父刚调职来此,诸多不便之处需有人帮手,便写信把许久未见的她也叫来。
初见只匆忙一眼,甚至没能跟人家打声招呼。即使如此,陈珂也是高兴的。有中国人在的话,倒不必再担忧语言不通的问题。可这股子高兴劲还没挨过两天呢,对方竟先于那些洋人来找她麻烦。可见许愿的时候太过诚恳也不见得是好事,毕竟老天爷向来是不肯让人全然如愿的,总要恶趣味地使些特殊的绊子。
跟之前找麻烦的人不同,许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缘故,曾艾佳显得十分有礼。说的每句话都是恰到好处。即便已然听出对方有赶人的意思,陈珂也能确定她不会上来就砸自己的摊子。嗐,挨得砸多了,总是会先入为主。
其实刚来这里摆摊之时,她也被真原堂的人驱赶过。倒不能全怪人家,这摊子摆的位置确实很奇怪啊。可谁让必须是这里呢。没办法,她硬着头皮也得继续下去。当初是找了个懂洋文的帮忙翻译说好话,以孤苦无依的身世和师命难违的理由成功打动对方才得以留下。相安无事到如今,不承想又要面临被驱赶的境地。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外人赶苍蝇似的撵来撵去,已是足够让人发笑的事情。这回来赶她的竟也是国人。不知道为了什么,陈珂的心情远比之前要复杂些。
“其实天南海北的,我有很多地方也想去。”
“但我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若不是为它,我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之前这么些年都一直相安无事。我觉得已经足够证明这个小摊子不会影响到你们。”
“实在不行,我...我每个月出点挂靠费。”
“总之,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听的过程之中,曾艾佳并不插话。直到人说完才扶下眼镜,随后淡淡地开口:“一直如此,也不意味着今后就得一成不变。”
“你在这里已困了这么些年,从孝义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你已经足够对得起你师父的遗愿了。但人还是要为自己去活的。”
“不如就趁这次机会离开吧。”
“抱歉。”陈珂认真地摇头,“我有我的坚持。”
站起身,曾艾佳的面色照旧平和,看上去并不为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而气恼。见状,陈珂猜想她会不会只是例行公事?其实并不一定要自己搬走?可惜,对方接下来的话直接戳破她的幻想。
“这不是钱的问题。”
“无论有着多么正当的理由,如果在老君庙跟前立一座上帝的十字架,你猜猜信徒们会不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拔除它?”
“真原堂严格来说算教会的私产。”
“既是私,怎么容得下外人。”
“两天吧。我想两天的时间足够你重新换个地方做生意。”
“我要是不走呢?”
不接话,曾艾佳只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明明也没说什么恐吓的东西,连语气都是极温和的,但跟她对视着,也不晓得为什么,心就是发怵。莫非是被人凶多了?听见硬话软说的,反而却不习惯?
“我本意不愿意为难你。”
“但遇到为难的事,只能找官家的人裁决。”
语毕,她还极有礼貌地祝陈珂生意兴隆,随后就回真原堂去,直到收摊也再没见人出来过。闷着想了许久也没个头绪。想找人聊的心思愈发重了。下意识想到郑丹妮,可她如今不在城里,也不晓得在外边办事顺不顺利?长叹一声,背起小木箱,打算回家去再好好想想。
行至半路,她偶遇上去鞋铺取货的刘力菲。要给刘倩倩的那种特殊的鞋子是需要定做的,并不能直接买到。因此,隔了这么几天才能取货。陈珂是她们之中唯一见过这种鞋子的人。打过招呼,刘力菲把盒子打开。摸摸鞋面又伸手探进去轻轻按几下,从触感上来说是没问题的。
“摸着还是挺好,不枉费你花那么多钱。”
“不知道上脚怎么样,我在店里试了试,总觉得有点别扭。”
“你要是觉得不别扭,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话倒也在理。若是常人穿着没差别,又怎么能说是特殊呢?
“既然碰上了,去我那儿吃了再走呗,回去不必开火。”
“也行。正好心烦。”
“怎么?”
“边走边说吧。”
帮忙抱一个盒子,二人并肩往回走。在路上把事情简单讲完,再走个三、五分钟就到小店门口。要取鞋子,今儿就歇业得早。徐楚雯还在店里看门,见陈珂跟着刘力菲回来,自是迎上去打招呼。只是不知怎么的?这俩人似乎都有点不大高兴。莫非是鞋子不好?
“你俩怎么了?”
“没事。走累了而已。”陈珂冲她摇头,“帮忙倒碗水来吧。”
“行嘞。”
在路上说几句,其实心里已然纾解些,陈珂并不想把自己的烦心事带进这个地方。明白她,刘力菲自然也避而不谈。这事本来也不是三言两语间就可以解决的。不如吃顿舒心饭再慢慢去想法子。说一路话,口干得厉害,二人都连灌两碗茶水下肚。怕她俩不够,徐楚雯还打算再添些,刘力菲赶紧摆手拦着她。喝饱了,等会儿还怎么吃饭?
将铺门关好,三人穿过厨房往后院来。刘倩倩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见陈珂时,她也自然地打招呼。过来帮忙把手里的衣服一捧,徐楚雯连声催她快试鞋子。对于她的腿脚不便,大伙儿嘴上是都不提的,可心里难免会觉得惋惜。是啊。好好一个人被折腾成这个样子,谁看了心里好受?
当然了,一双鞋子也不可能起什么医治的效果,更不可能化腐朽为神奇,使那双脚得以痊愈。但她们希望这双鞋子能使人有所慰藉,往后走出的每一步都可以踏实自在。没马上去换,刘倩倩默着看那两双新鞋。随后,她抬眸看向刘力菲:“你的呢?”
是哦!徐楚雯也扭头看旁边的刘力菲:
“你是不是少拿了一双啊?”
“哦。我今儿就记着拿嫂子的,自己的给忘了。”
“你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这会儿去吧。”陈珂提议道,“我替你跑一趟。该是之前咱们说话的时候岔开了,你才没想起来。”
“没事,之后得空再去拿。”摸两下鼻尖,刘力菲满不在乎地说,“反正还有一双能穿的,倒也不着急。我的本来就是顺带,她的才是要紧的。”
“不管了。先试鞋吧。我帮嫂嫂换。”
下意识要拒绝,话还没出口呢,刘力菲已蹲下来替她脱鞋。陈珂似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还在一旁帮忙递鞋,徐楚雯则满是期待地盯着她们仨瞧。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紧张起来,连视线该往哪里放都不晓得。察觉到她的异样,刘力菲加快手上的速度,等她回神,新鞋已经换好。
“走几步试试。”
“不了。瞧着应该没什么问题。”
瞧着是合适的。可鞋终究要走一走才知道好坏。中看不中用可不行。大抵是有所顾虑,怕不合适惹人失望才推拒。略一思索,站起身,刘力菲主动握住她的手。
“没什么可担忧的。”
“跟着我就可以了。”
“你放心。”
“就算不行,今后也有我给你做手杖。”
兴许是这般安慰的话起了作用。在几人的注视下,刘倩倩迟疑地迈出第一步,停顿上几秒,第二、三、四步亦缓缓踏出。她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初生的婴孩在摸索。又迈出几步之后,被紧握住的手也一点点放开,刘力菲注目着她独自往前去。但不过只十步的距离便停住。低垂眼眸,刘倩倩怔怔地看着双脚。十四步,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有些恍惚地迈出第一步。随后的每一步都使她想起一些特别的东西。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是天朗气清,是被栀子和蓝花楹渲染的山坡,也是飞得高高的,儿时差点拽不住的纸风筝。该怎么形容这种奇妙的感觉呢?就像冰层被苏醒的山泉水涌,先生缝隙,窸窣碎裂,复又奔流。脚是十四年前伤残的。停下时,正好也是十四步。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对旧日缅怀。
太久了,久到她快不记得那个在花树间自由奔跑的小人儿是什么模样。照旧能望到天,可天变得有边界;能闻得到花香,可无风只能臆想;风筝放落灰都破了,失去了再飞天的资格。做不完的事情太多,从一个人变成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在被控制的范围里永不停歇,其实只是很平常的名为“成长”的步骤。可这很痛。鼻尖微酸,泪悄无声息滑落。
“如何?”
“感觉很好。”
“那回到我身边来吧。”
站在原地不动,刘力菲朝她伸手。
“以后打烊了,每天我都陪你出去走走。”
“慢慢来吧。”陈珂说,“刚开始走不了多久,还是会不舒服的。”
“先每天走个十五分钟,再慢慢往上加。”
“这种事急不得的。”
被刘力菲扶着坐下。的确,走路是稳当,但脚趾上的异样感也是明晰的。大抵是这脚麻木多年习以为常,早就忘了自个儿原本是什么模样。畸形的“舒适区”待久了,迈入正常的世界反而觉得不对。一朝要它改回从前,不习惯,甚至是抵触也很正常。倒也没想着立马能够适应,但要有去尝试的信心。刘倩倩明白许多的事都得慢慢来。可这样的底气是从哪里的呢?下意识地看向正在和陈珂请教的刘力菲。片刻后,她展颜笑。也许是因为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地觉得再艰难也过得去吧。
等刘力菲看过来时,她轻声说:“以后麻烦你了。”
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讲,但挑挑拣拣之后,对于这个自己还不甚了解的人,似乎只这一句能说得出口。眼下只能把感激放在心底。
“不麻烦。”
“就当是陪我散步。”
“真厉害。你怎么什么都懂?”
站边上听了半天,徐楚雯由衷地佩服陈珂。就见识广这点,她们几个谁也赶不上这人。但陈珂并不为这夸奖高兴,反而摇头叹息。所谓的见识也是要分好坏的。越是懂得诸多腌臜事,就越说明过往瞧见的暗处颇多。来到这座城落脚之前,她跟师父游走四方,好的坏的、明的暗的,见太多后,也不过是从愤愤不平到有心无力。知道太多,活太明白却又无力转圜,反而是件悲惨的事。实在是不值得高兴。
“也不是什么都懂。”
“真原堂的洋人话,我可听不明白。”
不想惹徐楚雯追问,陈珂随口笑道。
“那有什么?”
“洋人也不找你做生意,听不明白也不碍事。”
是不做生意,可听不懂就难以交涉,想保住的东西也保不住。面上不显,但心里犯难。两天的期限,这摊子的事儿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她囊中羞涩,如今想找人直接去跟里面的洋人沟通也出不起钱。
“洋文是难学。”刘力菲也摇头,“听也麻烦,说也麻烦。”
“我这一门也不是很好。”
“啊?你都读大学堂了也不行?”徐楚雯诧异地问,“洋话原来这么难学?那罗寒月跟张琼予可真厉害,她俩该是学得十分到位才出国去的吧。真是不容易啊。”
“寒月这方面是很有天赋。”
语毕,灵光一现,刘力菲有主意了。不管能不能达到目的,现成的翻译不是就在眼皮子底下么!吃过饭,也顾不上天色已晚,她赶紧带着陈珂去罗家求助。
下黄包车,行至正门却没见看门的傻小子阿若。除了让看大门,罗家的人一贯不派他干别的事情。顶多也只有罗寒月会让他捎带东西给她们。奇怪了,这人往常都在的。莫非是被他家小姐带着出去办事还没回?踮着脚向里张望,未见灯火亮着,似乎家里没有人。罗寒月又不是个早睡的。房子里的下人肯定在,可这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喊得答应?嘶,她俩运气就这么差,如此不凑巧的吗?
“要不明儿我自己来?”
“再等会儿吧。兴许是出去应酬了。”
这话说得刘力菲自己都不信。毕竟她想不出有什么应酬能带上阿若一起。干等是有些无聊的。站上几分钟,她二人打算绕着周围走两圈。若是等回到正门依旧瞧不见希望,只能明日再跑一趟。
“你说她能带着阿若上哪儿?”
刘力菲仍是不解。
“不知道。兴许是出些力气?”
陈珂实诚地摇头。对于那个傻小子,她的了解仅限于阿若这个名字和对方智力有缺陷,以及他当年也同罗寒月、张琼予一样被人拐走。阿若,大智若愚。听见这名儿的来处,当初陈珂还感慨罗寒月是个顶好的人。待人用心,可见一斑。对这事张琼予有异议,觉得大智若愚,不如就叫大智更好。但傻小子使劲摇头,说自己身上没有长痣。要不是有人拦着,他差点大冬天把衣服脱了自证。最后是刘力菲拍板,说从今往后就叫阿若这个名儿。
当年那个院子,其实还有几个被拐的孩子。但是只有他在张琼予和罗寒月险些被打的时候挺身而出,挨了好几鞭子的抽。不只是护着她俩,傻小子执拗地护着每一个人。幸好,那一回足够幸运。他遇上了搅局的二位祖宗,免去不知道被卖到何处的命运,再之后又被收留做家仆至今。
所有被解救的人都有家可归。除了他,因为他是被有意卖掉。当年按照人贩子的说法查了一通,他家里卖儿是为筹措药钱。可庸医害人不浅,一帖药下去就要人性命。卖儿不过一日便家破人亡。傻小子认得屋子却又总觉得和脑子里的不大一样。那一日,刘力菲和罗寒月、张琼予三人站在屋里,默着听他描述这儿原本的样子。没有人能为他解惑。在那时,这世道的许多东西,她们自己也还不明白。
“咦?”
绕转至罗家后院的外街,远远地,刘力菲瞧见有个人影在院墙外的大树底下鬼鬼祟祟,似是想借爬树翻上院墙。黑灯瞎火的,怕看错了,俩人还悄没声地往跟前挪。那人已往树上爬半截了。这还了得?二人对视一眼,随即赶紧跑上前去堵人。还好她俩没走。不然罗家今儿得遭贼!
“你在这儿干什么!”
“还不赶紧下来!”
“再不下来,我去喊罗家的人过来抓你!”
从肩上的小木箱掏出砚台递给刘力菲握着,陈珂朝树上的人朗声质问。她想好了,若是这歹人要动手,刘力菲就一下砸过去。手里这玩意儿分量可不轻,砸一下是能晕人的。树上的人虽停住动作,但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不动是吧?我要拿石头扔你了!”
在树底下拾两块石头,死死盯着那个人,陈珂也威胁道。但对方似乎油盐不进,一点儿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没多想,她抬手就向着对方丢出一块石头。
“哎哟!”
人是砸叫唤了。
不光叫唤了,还有抱不住树要从上面坠下的架势。准头不错。这脑袋砸真响。
“不对...”
刘力菲皱起眉,刚才的声音实在是过于耳熟。仔细听那哼哼唧唧的动静,握砚台的手忽抖了两下。下一瞬,那人真突然从树上掉下来。
“寒月!”
想也不想,刘力菲冲过去接人。听她这么一喊,陈珂的心也瞬间提到嗓子眼里。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一块儿当肉垫,她俩成功接住掉下来的罗寒月。靠在刘力菲怀里,罗寒月捂着后脑勺,两行委屈极了的眼泪立刻落下。
“谁砸的我!好痛!”
“对不住。我以为你是小偷,我背你去医院!”
“你是不是记着上次我给你一拳的事?你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真没有。”
从木箱子扒拉出一块干净帕子给她擦眼泪,刘力菲温声细语地哄,费好一阵功夫才哄得人不哭鼻子。
“可你在上边也不吭声,让你下来也不下来,我俩要知道是你,怎么可能丢石头呢。”
“还说呢!”
“那是我想不下来的吗?”罗寒月指着衣服被钩破的地方,“我是被挂着了!”
“它坏。”
抬手,刘力菲假模假样地捶一下树。
“不生气了啊。”
仔细摸摸脑袋,天可怜见的,肿是有点肿的,但还好没见血。幸亏那一下没把人砸出个好歹。要背人送医,可罗寒月不去。不光不去,她还要坚持原路翻墙回家。
“好好的正门不走,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我爹不让我晚上出门。”
“但今儿有几个以前的同学从这过路,明儿一早人都下南京去。我寻思尽地主之谊请人吃个饭,她们只有晚上有空!可不就只能我偷偷摸摸。”
“这么晚了,他应该发现你不在家吧。”
“发现不了。”
“为何?”
“我让阿若躲我被子里装睡呢。”
“再说,我爹这两天有些着凉,睡得也早,应该是察觉不到。”
得。难怪瞧不见人。原来傻小子被叫去给她顶包。亏她真能够想到这种招数。被搀扶着站起来,罗寒月抬手仍旧给陈珂肩上一拳,但没使重力。要不是真就误会一场,她非得原模原样砸回来!嘶,不对!大晚上的,这俩人跑这里来做什么?暂且收起小孩子脾气,她忍痛问道。
“陈珂有事想找你帮忙。”
满脸的不可置信,下意识抬手揉后脑上的肿处,罗寒月龇牙咧嘴地嚷疼。这事儿闹得真离大谱。弄得陈珂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说话。荒唐事总一件跟着一件。来求人办事,结果把人给砸了。真就见了鬼了!罢了。还是不提了,说不定老天爷就是想她的摊子保不住。
“你先说来听听。”
见她踟蹰着不好开口,刘力菲主动充当说客把来龙去脉讲明。事儿倒不算什么大事,明日倒也有空。只是罗寒月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执拗于那一处。纵使有师命在身,这么多年过去了,万一人家算错了呢?就她这什么都算不准的调性,老道士能靠谱到哪里去?还不如索性换个地方,指不定生意能更好。这年头想法子养活自己不是更重要?是想张口让人直接换个地方,但转念想想,既然都求到家门口来了,还是试一下吧。
“可以是可以。不就是去吵架么。”
“但人家如果还是不同意,你可不能怨我。”
“那是当然。”陈珂认真点头,“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感激你的。”
“别别别。你别砸我就行。”
“你这个样子还翻什么院墙啊。”看她有些站不稳,刘力菲心疼极了,“走正门吧。大不了挨顿骂。”
“小事情。我还能没分寸吗?”
手捏着木箱上的绳子。思索片刻,陈珂说由她带罗寒月翻进去。不管怎么说,这烂摊子是自己惹的,就该负责到底。当着俩人的面将木箱上的肩绳拆下,像变戏法似的,把粗绳变成两条细长的拎在手里。这时,刘力菲才发现这粗得不同寻常的肩绳,原是两条绳子拧在一起编出的。从前只以为绳子粗好背,没想到竟还暗藏玄机。陈珂的打算是把人捆在背上,自己去爬树翻墙送她进去。说的时候有点犹豫,她怕人家不愿意。可罗寒月已兴致颇高地握住绳子翻来覆去地看,根本没多想一点儿就让她赶紧动手。
“快快快。我还得回去敷脑袋呢。”
“你不了解她。”刘力菲说,“她好奇心重。”
脑袋是得赶紧敷。不敢再耽误一点,陈珂利落地用绳子把人在背上套好。走两步觉得没问题后,她开始有技巧地攀上那棵大树。胆战惊心地盯着,刘力菲生怕她们撑不住掉下来。若真掉下来,自己怎么接得住两个呢?
然而陈珂的表现始终是出人意料,根本没耗费多少的时间,她就成功带罗寒月翻进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她又背着绳子翻墙出来。除了有些气喘,看上去什么异样都没有。这一切也统共不过耗费五六分钟。速度之快,远超刘力菲的设想。
“你们道士还学背人飞檐走壁?”
“不好解释,算轻功吧,师门绝技,不外传。”
“背这么一趟,只喘两口气而已,这也太厉害了,你真是藏够深的。”
“也不是什么该拿出来夸耀的事。师父当年教的时候就说,要是摊子生意不好,码头背沙包也要取巧。”
“再说罗寒月本来就不重,身量也合适。要换成杨媛媛,这法子行不通。”
想想也是。有这等取巧的法子,真沦落到卖力气为生,也能少吃点苦头。这师父教得还怪实用的。只是为什么非要人在那里苦守呢。不好评判。把话咽回去,刘力菲蹲下来和她一起重新编绳子。这也不算什么技术活,三两下就学会了。天色已晚,刘倩倩还一个人在家里。没同意刘力菲送自己回去,一来一去会耽搁太久,好意心领,挥手道别,二人各自坐车离开。
次日。罗寒月确实如约来了。
但事与愿违,交涉的结果依旧不理想。用她的话来说,对方是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嘴上客客气气,满嘴仁爱包容,万事皆可商量。但又说不能不顾虑信徒的感受。尤其是他的养女。这事已经交给她做主,要改怕是会惹人伤心。出尔反尔,可不是好父亲该有的行为。嗯哼,明明是个外国佬,打太极的功夫却一点不差,这事很明显只能够从曾艾佳入手。假若她那时的话是真的。那这洋人纯粹是拿她做挡箭牌使,自己躲在后边当好人。这么一来,无论如何,这摊子都难保住。
“多谢。”
“别谢。”
坐在摊前的小凳上,罗寒月望着教堂的门。
“忙没帮成,谢什么谢。”
“这事儿本就不好办。”
“我本来想替你跟曾艾佳再谈谈,结果她办事去了。真是不凑巧。”
“其实也没什么可谈。”
低垂着头的人,说话听着有些颓然,看上去似是不再抱有希望。按理来说,是要安慰几句的,但罗寒月实在不知说什么。也许人都有不得不坚持某事的理由,可在许多的情形下,有的坚持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徒劳。不嘲讽也不看轻这样的人,但也仅限于此。因为她不觉得自己能是这样的人。嗯。应该成不了。
“明儿之后什么打算呢?”
“兴许搬远个十来米继续吧。”
“那更别提。”把玩着她用来算卦的签筒,罗寒月说:“这儿附近能摆摊的就这一处地方,其余全是洋人的住所,他们更容不下你。”
“天地能容,国与城皆能容,但外族不能容,我就得夹着尾巴溜之大吉。这是什么道理呢?”
指尖一顿,罗寒月没有接话。彼此心里都明白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可世道如此,再明白也得看自己有没有本事不必装糊涂。不过能说出这些话,明知以卵击石也还想争个公理,足见此人内心并不似大多人那般麻木。要多些这样的人就好咯,世道兴许还有得变。沉思一阵,端坐好身子,她低声开口:
“事已至此,换个营生吧。”
“之前郑丹妮想要你到我那儿做事。”
“说实话,当时确实不怎么待见你,所以我没答应。但今儿我改主意了。不如之后,你晚上跟刘力菲一起来教认字。待遇你俩一样,糊口肯定没问题。”
“白天么,白天你就端个板凳继续坐在这里。”
“你爱坐多久就坐多久!只要不做生意,他们可找不到理由再赶人。”
从对方有些激动的神情不难看出,这法子是让人动心的。之前不是没去想这样的主意,纯粹是不能够找到一份可以岔开时间的活计。毕竟夜里做工的,能有几个正经的好活呢?罗寒月的招揽能消除后顾之忧,白日也可如她所言继续守着等。如此,这摊子就确实能撤。
“教不好也是要扣钱的。”
“必定尽心。”
事情总算有转机,送走罗寒月后,陈珂终于能暂缓一口气。天晓得她昨日愁得熬了一宿没睡呢。这下好了,曲线救国的法子一出,该是再无事端。但奇怪的是这颗心始终不能够完全安定。沉闷的感觉并没有畅快多少。这种不同寻常的异样持续到曾艾佳再度出现的时候。
她是径直入真原堂的,两人并没有打招呼。过半小时,陈珂发现她冷着脸站在门前注视自己。大概是知道了上午的事情。嘶,那也不对啊。人下黄包车时,看着就不高兴。莫非回来又因她被神父训斥了?不会过来找麻烦吧?带着几分担忧,她低垂下头。
麻烦是躲不掉的。
慢条斯理地走到跟前,也不拐弯抹角,曾艾佳张口就问她什么时候搬走?既已经商议出折中的法子,陈珂自然给出肯定的答复。对方的眼神依旧不善,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答。心口咯噔一下,她有种自己马上就要被赶走的预感。然而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却使她颇感意外。
“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不搬的好。”
“啊?”
“主教导我们要仁爱,要以包容之心对世间种种。留你继续在这里也算是我们宽容大度的体现。也免得再有人说我刻薄、不近人情。”
“所以你暂且就继续在这儿吧。”
“可是我...”
“可是什么?”
不敢直视她眼中腾起的寒气,默了几分钟,陈珂摇头作罢。不想再节外生枝。显然,这位曾小姐现在心情不好。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她既已松口退让,自己就没必要硬去触霉头。至于答应罗寒月的,一切照旧便好。人家施恩于己,该尽心的绝不会马虎。
“你手里那本书是什么?”
“道德经。”
“借我看看。”
“请。”
书拿在手,但只是随意翻几页,怎么瞧都不是真的想看。抿着唇,陈珂暗自打量起对方。相比于上次见面,这人今天多戴了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显得整个人更儒雅。可那副眼镜却没挡住她无意间流露出的戾气,反而是更直白更清晰地展示着。也许是心情不好才这样。
“这书读着不错,不过我没空去买新的,你说个价。”
“一本书而已,不值几个钱,要是真看得上就送你。”
“我不喜欢欠人情。”
站起身,她真从钱包里捡张票子放桌上。
“你好好做生意吧。”
“或许过几日会有人来陪你。”
“什么意思?”
没搭话,人拿起书直接离开。曾艾佳似乎并不喜欢多费口舌,但说话又经常云里雾里的。比直接吵上几句更叫人不好受。过几日有人来陪我?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打算再弄几个算命摊子在门口?抱着签筒,琢磨一下午也没想明白。到饭馆搭伙,她把话同众人讲,但依旧是谁也想不出答案。等吧。再等几日就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约莫七日过去。
陈珂像往常那样带东西出摊。通常来说,她会是最早到真原堂门口的人。然而今日到时,教堂门口却冒出一张椅子搁在路边。摆放的位置还是她摊子的正对面。昨儿收摊还没有,想来是一大早摆的。只是为什么要在这里摆椅子?又是给谁坐的呢?匆忙把东西收拾利落,带着困惑又好奇的心思,陈珂开始等椅子的主人出现。
不多时,寂静街头的某处,一阵叮铃响的动静引起她的注意。看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自行车闯入眼帘。好巧,没想到今天能碰上朱怡欣。下意识挥手同骑车的人打招呼,可随即她就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今天是你来巡逻?”
车在摊前停下,陈珂困惑地问。
“你不是从来不外巡吗?”
“难道今儿龙亦瑞病了?你替她巡这一块儿?”
“不是。”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脸色瞧着也并不高兴。像撒气似的,把自行车往旁边重重一放,朱怡欣默着盯那把椅子。
“怎么了?”
尚没来得及追问,真原堂的大门恰好开了一条缝。似乎有人在透过那道缝隙观察她们。不多时,曾艾佳自门后走出。偏头瞧一眼朱怡欣,见对方的表情更加不好,甚至带有几分隐忍怒气的意味,陈珂不由得感到困惑。奇怪,这两人什么时候别扭上的?
“那个...”
“椅子还满意吗?”
像没听见自己说话似的,曾艾佳只跟朱怡欣发问。哼一声,后者并不答话,全然一副不想多说半句的架势。讲道理,认识好几年,陈珂是头回见朱怡欣这么不待见谁。往日就是生气,她也不会当面落人面子。如此,该是被得罪狠了。
“那就不打扰你执行公务。”
“也祝你生意兴隆。”
被落了脸面也不发火,这人涵养是不差,就是说话听着并不真心。走出几步,抬头看看天,又回头瞥一眼朱怡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曾艾佳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回到办公间,此时外面日头愈盛,阳光映照着教堂的琉璃窗,十足的暖意被洒落在地毯上。琉璃之下,曾艾佳坐在躺椅上安静地沐浴暖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后,她才睁眼看向街上的二人。满脸不高兴的人,似乎正在大倒苦水。不知道陈珂说了什么,朱怡欣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浅淡的笑意。那抹舒展开的笑被琉璃色的朦胧光晕圈着。坐起,看上片刻,曾艾佳收回视线。接着,她将桌上那本《道德经》又展开翻几页。而后,把它扔进垃圾桶。用完了,自然就再不需要。
“你是说,她去警队告状要求你们把我搬走,结果你俩吵了几句,她就使绊子坑你来这里站岗执勤?”
“何止!她还天天拿本破书一大早就到我家门口读。”
“什么书?”
“道德经。”
一想起不得安生的那几天,朱怡欣有点咬牙切齿了。
“什么?她天天跑你家门口读这个?”
陈珂瞪大了眼睛。一股荒谬异常之感萦绕上心头。她怎么也想不到曾艾佳能干出这么离谱的事。不对,等会儿?那本《道德经》该不会是自己卖她的那本?
“荒谬吧。”
“这姓曾的假洋鬼子不是一般地折腾人。”
“可,可她为什么要读这个?”
“骂我缺德呗!”
期限是给了两日,但曾艾佳从来不临时抱佛脚,万事都有两手准备。这就是她在跟陈珂下通牒后,又直接前往警队的原因。
真原堂整个片区是龙亦瑞的巡视范围,找上门的麻烦自然落到她身上。道理是都懂的。人家的诉求也不是没有依据。可牵扯到的毕竟是朋友,龙亦瑞还是想尽量周旋一下。嘴皮子说得口干舌燥,这人也不接话,只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没道理非得跟个摊子过意不去。思量一阵,她猜到也许这不是曾艾佳的主意,但她必须达成这事。大概是那些刚来的洋人想找茬。她只是个背黑锅的。
这样一来,事情可真不好办。龙亦瑞还绞尽脑汁想法子呢,一直在隔壁档案室偷听的朱怡欣却沉不住气。门开,走到桌前拉椅子,她沉着脸坐下。兴许是被这股气势给震慑住,曾艾佳的表情略有了一点儿变化。但这种变化只维持了几十秒就又回到皮笑肉不笑的姿态。视线交错的间隙,她俩有一种被曾艾佳审视的感觉。不喜欢这样,朱怡欣率先开口说:
“看不惯人家摆摊,你怎么不搬走啊?”
“不近人情又刻薄。你搞清楚好吗?这里是中国!中国的算卦摊子怎么就不能摆在自己的地方呢?”
“你们警队门口我看也挺空。二位怎么不帮她搬到这里来呢?”
“那是人家不能走。不然哪能让你们这些小心眼的人排挤她。”
“这位小姐看起来心情不好。”曾艾佳把视线挪到龙亦瑞身上,“我只是通过合法的途径提出诉求,这样子对我有点不太好吧?”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给洋人做事的。”
“据我所知,你们警队的直属上司也是...”
“那个!茶好了!喝点东西再说。”
感觉不能再让她俩说下去,龙亦瑞赶紧岔开话题。知道这是台阶,曾艾佳倒是很给面子。但朱怡欣那副不爽的表情实在是惹眼。边喝茶边观察她。沉思良久,也没找出自己的错漏处。她有点好奇,这人为什么如此针对自己?
“你为什么如此针对我?”
“我就是不喜欢跟教堂沾边的人。”
“信仰相悖?”
“哼。单纯讨厌。”
“她说话似乎有点冲。”曾艾佳再度看向龙亦瑞,“这不合适吧?”
“喝茶喝茶,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
再提溜起茶壶,但这回曾艾佳却合上杯盖。台阶下了一回,不代表还会下第二次。注意到她的视线往放投诉簿的地方去,暗叫一声不好,龙亦瑞赶紧戳两下朱怡欣。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个怂再说。她当然知道朱怡欣为什么今天这么不高兴。可那些事也不好跟一个外人说道。人家本就是来找茬的,避其锋芒才是正途。这么针尖对麦芒,谁都讨不到好。
“抱歉。”
朱怡欣明白她的意思,但总归有些不情愿。这种别扭的姿态落在曾艾佳眼里,反而更让人好奇起来。许久,她忽然开口:“请问你住哪里?”
“干嘛?”
“总觉得你对我有误解,我不喜欢被人敌视。”
“等有空,我上门拜访一下。”
“你总不会这点肚量都没有。”
“激将法是吧?”朱怡欣抬手指着她,“说了你别不敢来。”
“你盛情邀请,我必定到访。”
好一个必定到访。被激得有点上头,朱怡欣真把地址脱口而出。重复两遍后,没再继续纠缠,曾艾佳起身离开。兴许只是吵上头了,随口一说而已。龙亦瑞不觉得这人真会来家里。朱怡欣也这么想。她觉得对方就是想激她发火,再拿着把柄投诉。总之,肯定没安好心。
“你知道人家在激你,怎么还上赶着入套啊?”
“一看见他们这样的人就忍不住。”
清楚自己做错事,朱怡欣还是有些心虚的。
“我老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
话到嗓子眼里,龙亦瑞也不忍说她什么。叮嘱一句下次注意些,这事儿就当翻篇了。嗯。至少在第二日早晨前,她俩都这么以为。
一大早。龙亦瑞和杨媛媛就出门上班。恰好赶上轮休,朱怡欣独自在家躺着休息。慵懒的假期当然要狠狠睡。躺着躺着,她听见外边抑扬顿挫的,好像是有人在读书的动静。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坐起,揉揉眼睛再看一眼钟,此时不过刚八点出头。八点就有人念书?脑子有点混沌了,嘟囔一句真辛苦,她又倒下蒙头大睡。直到动静越来越响,她才猛然意识到问题。
这栋楼统共就没几个娃娃,附近也没学校,对面的屋子也没住人,那这读书声从哪里来的?强忍困意下床,先探头往窗外张望,街市上什么也没有。循着声音走到家门前,透过猫眼儿往外瞧,有个人站在走廊上捧本书读。门开,那人听见声响也没停下。耐着性子敲几下门板,朱怡欣说:
“你好。大早上能不能换个地方读书?”
“不能。”
合上书,曾艾佳转过来。
“怎么是你?你故意的是吧?”
“首先,昨天是你先邀请的我;其次,我一个中国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读中国书有什么不对的?”
“这是我家,你在我家门口这么干是扰民。”
“那有人在我家门口摆摊,你们怎么不管?”
“你!”
“你看起来似乎火气随时都不小。”抖抖手里的书,曾艾佳扬起笑容,“那以后我每日都来,每回都多读几段《道德经》给你听。”
这家伙的确说到做到。一连几日皆准时出现在门口读那本《道德经》。杨媛媛说,曾艾佳是在拐弯抹角地骂她。这书是讲修身树德的,读必然是想学这方面的东西,但她又天天对朱怡欣读,那不就在暗讽人缺德?龙亦瑞有试着解决这个麻烦,奈何人家完全置之不理。没那么沉得住气,第四日早上,杨媛媛专程留在家。打照面时,她瞧见门外人的表情有点诧异。兴许是被她装出来的冷脸唬住了。
“闹这么几天,差不多得了吧!”
“你要实在好赖话都不听,小心我揍你。”
“你?你揍我?”
上下打量着她,曾艾佳似乎在观察什么。
“怎么?你不信。”乱挥几下拳头,杨媛媛冷着脸说,“就我这身板压也能给你压得动弹不了!”
信没信不晓得。杨媛媛老感觉对方像看傻子似的打量自己。但奇怪的是这一回又像真的被威慑住,没做过多停留,曾艾佳就自行离去。好不容易才清静一个早晨,以为之后能彻底安生,谁知第二日又回到原样。实在被扰得忍无可忍!朱怡欣拿手铐硬是把曾艾佳抓回队,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吓她别再扰人。
然而事与愿违,这人都被铁栏杆关起了,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不做任何争辩,她仍低头看《道德经》一坐近十来分钟也不换个姿势。实在拿她没法子,又没有正当理由扣人,朱怡欣只能等心情缓和些再去放人。谁知刚进去,这人又开口招惹她。
“平时你也这样穿着睡衣问犯人吗?”
确实是被气急眼了,她光顾着摸铐子却忘换衣服。出去从储物柜翻出一件外套披上,回来时,曾艾佳正托着下巴,视线一直追随着她。
“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的假期被你打乱了!”
“没办法。谁让你...你也打乱了我的计划。”
“何况我不过是把那天你的话套用一遍而已。”
“看你这么生气,想来现在也该能体谅我的心情。”
听她这话,朱怡欣有点尴尬地拿起桌上的茶杯,饮下一口后才说:“谁让你要替他们欺负自己人。”
手指在脸颊轻点两下,曾艾佳开口:“莫非你是认为没有我,她就可以不用搬走吗?”
朱怡欣没搭话。
“一个无足轻重的摊子并不值得我在乎。”视线慢悠悠地从她脸上挪开,曾艾佳道:“我们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你可以埋怨自己朋友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但不该拿我出这个气。”
“要说过分的话,我只是把你的不公原样还给你,而你却...”
抬手晃两下手铐,她坐直身子安静地看对方。
两道眉拧在一块,朱怡欣明白自己是有点失态了。往日从不这样。只是恰好曾艾佳的身份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要怪就怪这人运气不好,正好撞枪口上。心里虽是这么嘀咕着,嘴上却又态度和缓地开口道歉。
理智回归上峰,对错还是分得清的。她晓得人家没有说错。自觉理亏,开锁铐时,她不敢直视对方。曾艾佳生得十分白净,这双手很耐看,所以手腕处的破皮就显得惹眼。抬眸,两人对视着,受伤的人率先将目光移开并撤回手。凝滞片刻,朱怡欣才转头去找纸。
“小事。不用麻烦。”
“对不起,我...”
歉疚的话尚未讲完,门开,真原堂的洋教士和朱怡欣的顶头上司站在门口。匆忙赶回的龙亦瑞一看这架势,悬着的心彻底凉透。捏紧手里的帽子,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朱怡欣。唉,又要挨骂了。
在龙亦瑞的陪同下,朱怡欣乖巧地站在办公室听训。上司的听一箩筐,洋人的鸟语也听了不少。班上久了,装糊涂的水平也直线上升。说归说,听得懂和听不懂的,反正都不往心里去。随后,她听见自己被派去真原堂门口站岗一个月的命令。
哪有这样子罚人的?眉头皱起却不能争辩。龙亦瑞觉得这或许是一种新的卖人情的法子。只是她不该往边上瞥一眼。不做这个多余的动作就不会看到曾艾佳偷笑的表情。离开的时候,这人看着墙上的挂钟说:“平白无故被关一个钟头,总得有交代的。”
说罢,她还抬手点了两下朱怡欣的肩膀。
“这次我受了惊吓,内心有些惶恐不安。”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靠你好好保护我了。”
惊吓?惶恐不安?她这副淡定的样子,哪里像受了半点伤害!顿时,朱怡欣有种被人摆了一道的感觉。亏她前面还为自己的莽撞觉得歉疚。要不是龙亦瑞拉得紧,她真想再追上去!
“你说得过人家吗?”
“她那张嘴真厉害。遇上了,简直是有理都说不清。何况是你先拷的人,始终都矮她一头。”
“算了算了。”龙亦瑞拽她回办公室,“金银花喝不喝?我泡一杯给你败败火。”
是,说得都对。但后悔也不顶事了。吃这么大一个亏,憋一肚子气,可实在是没得找补。杯子递来时,朱怡欣委屈地嘟囔道:“我明明比她高。”
噗嗤一声笑,龙亦瑞赶紧转过去假装给自己泡茶。接着,她的后腰被轻戳了一下。
“我听见了。”
“哎?”
“你笑我了。”
“没。刚明明是问你吃不吃西瓜?”
“这么热的天,我居然要去站岗。”
“行行行,每天都买。”
“那么远。”
“我的自行车给你骑。”
“假洋鬼子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今儿晚上炒菜要用的洋葱头都给你切。”
于是乎,等杨媛媛从女校交班回来,一进屋子就听见厨房咚咚直响,走近了还听见里面掺和着呜呜咽咽的哭声。
“咋了?切菜切到手了?”
“不是。”龙亦瑞塞她一块挖了两个孔的湿纸巾,“泄愤呢。但是她忘了不能拿手抹眼睛。”
嘶。切了洋葱的手去抹眼睛。难怪哭得这么惨呢。那也不能光看着吧!走过去,她准备拿张毛巾润湿后给朱怡欣擦脸。谁知刚靠近,那一股子清奇的味道也涌进她的鼻腔。手撑在菜板上,俩巨大的喷嚏打完,她下意识也抬手抹了几下脸。几分钟后,拧了两条毛巾,看向在沙发上抱头痛哭的二人,龙亦瑞倍感头痛。
真是丢死人了!
说着说着,啪!一巴掌拍桌上,眼见签筒里的竹签都震动了,陈珂知道朱怡欣是气到了极点。赶紧好言好语安抚着。说到底这事儿也是因自个儿起的。荒谬归荒谬,人还是要哄的。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陈珂实在忍不住叹息:
“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啊!”
侧目看一眼教堂,朱怡欣冷冷地说:
“这里面果然就没有好人。”
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些事,不好多说什么。陈珂只能安慰她这个月互相照应着过。有人伴着的话,混日子还是很好混的。苦水倒完,朱怡欣的脸色稍微好看些。坐到教堂前的椅子上,拿着蒲扇遮光,闭目,她长叹一声。
大伙儿都知道她讨厌教堂。
哦,更贴切一些来说,她讨厌里面的传教士和所有替这类人办事的家伙。因此,要丝毫不抵触地待一个月,属实是异常艰难。
讨厌的原因很简单。小时候家里原本还算富裕,但因爹妈信了哈利路亚,好日子就开始一落千丈。他们天天嘴上念着Amen,跟着魔似的把钱财往里面丢。如此癫狂的原因竟是为让上帝显灵,给他们改换门庭变金发碧眼的洋人。这般荒诞的行径发生在闭塞的城市不足为奇。尚有一丝理智的人,当然是不肯去信奉这么扯淡的东西。但那些人又似乎脊梁挺不直,明知荒谬却不肯站出来同那些假冒的骗子作对,只冷眼看着,总觉得自己能平安无事就好。
虽然朱怡欣从不信那些编造出的神迹,但也没办法去劝阻父母。太小了。那时的她只不过是个半大的丫头。当然什么也管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从父母的抽屉里,每天拿几张票子或者银元偷偷藏进地窖。谨防家中有一日被骗干净。
所谓传教的洋人,其实只是几个外国商人。当年途经附近时被山匪劫了货。为了活命,他们跟山匪串联勾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骗去了许多财物。但洋商队失联,外面的人不可能不查。查来查去,最终就发现了端倪。山匪势大不太好剿灭,靠着重金赎买,那几个商人得以逃出生天。欺诈百姓的事必须得有交代,但这断不能算在洋人头上。于是一个天才的计划应运而生。被欺骗愚弄的百姓变成窝藏包庇山匪的共犯。按照所谓信徒的名单,越是虔诚就越是早登极乐。
虽厌她不敬上帝,扯了全家改变命运的后腿。可父母爱女之心却是不曾改变的。所以朱怡欣也得以有幸去邻县的女中念书。也正因如此,她是家中仅存的活口。那时候年关将至,学校也快要放假。朱怡欣还想着回家以后跟父母去逛市集、看灯会、听大戏。今年一定要让她来点炮仗。但现实是家产被抄没,只剩个空房子留给她。“罪人们”被一把火焚成灰,几乎每家都领一小瓦瓮。朱怡欣没能领着。她回来太晚,剩下的那些早就被处理掉。
一样可供缅怀的物件都没能给留下。
以神之名,行伥鬼之事;人间悲剧,处处横生。人在突遭变故的时候会希望这世上真的有神明。朱怡欣也不例外。但显然人祸是不能够靠求神去解决问题的。这样的冤枉要平反吗?一家一家问过,得到最多的答复就是算了。斗不过就算了,人还得活。她家是最后办丧事的。借来的火盆,赊账换的几打方圆孔,两条灵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夜色深沉,四周过分安静,静得朱怡欣能听到自己心跳的频率。蜷在火盆边取暖,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火苗。一下又一下,思绪跟着乱。怨恨到悲伤再到彷徨,再慢慢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远处的天空有隐约的雷鸣。快要下雨了。她试着去挪火盆,但手刚摸上盆边就烫得缩回来。指尖传来阵痛,似乎在嘲笑她的愚笨。往四周看了看,只有那两条灵幡能用。在她努力踮脚去解绳结时,老天没有丝毫耐性地降下瓢泼大雨。
她眼里的火光顷刻间湮灭。
在黑暗中抓得住的,也只剩一条灵幡。眼角润湿。但朱怡欣觉得是不小心被风吹进来的雨水沾湿。从初闻噩耗到现在,她一滴眼泪都还没落过。手摩挲柱子,怀里紧抱那条灵幡倚靠着坐下。雨越下越大了,顺着眼角滑落的雨滴也愈多。在连绵的雨声里,忽多了一丝重物落地的声响。不是她的耳朵好,而是这夜太寂静,一丁点儿异动都能惹人注意。
门被直接推开又合上,一阵窸窣的声响过后,一缕微弱的火光再度照亮朱怡欣的视线。而在那道光的旁边,站着一个穿深色雨袍的人。似乎是不知道这房子里还有人在,对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待看清屋里的,只是个毫无威胁的女孩儿,那人便立在原地没动。隔着一定距离,火折子的光也没有那么强烈,朱怡欣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凝视着那点火光,她把怀里的灵幡抓得更紧了一点。
“我是贼。”
对方主动开口。听声音,来的是个年轻女子。
“看来今天我白跑一趟。”
“对不住你。”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朱怡欣闷闷地朝对方道歉。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蒙面底下一瞬错愕。被勾起兴趣,她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那个蜷在柱子边的人。火折子照出来的,是张挂着泪痕的脸。没有惊惶无措,也没有躲闪的意思。这个在长夜里哭泣的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上的亮光。
“想要这个?”
“可以吗?”
“你见过贼不谋财害命,反而给别人送东西的吗?”
闻言,她低下头。小小的火光还照着两人间的方寸之地。依稀辨认出她怀里紧抓着的是祭奠用的灵幡,再联想到那双眼睛里蓄积着的泪水,答案似乎很容易就得出。看来确实不巧,这家恐怕遭了变故。除了这个有几分惹人怜爱的女学生可能有点价值,大概没什么可偷的。
她是贼。偶尔也接替人解决麻烦的单子,但从不干拐卖人的勾当。借火光瞥见这人的衣裳上有女中的校徽时,她原本还有点高兴。那家学校被她光顾过。油水还不错。能读得起那种学校,这家条件应该也不差。可举着火折向四周再打量一回,唉,这是她见过最寒酸的丧仪。看来这趟确实是白跑。手往腰间的暗包摸摸,她拿出一只新的火折子塞进低着头的人怀里。
“会用吧?”
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朱怡欣按照过去的记忆吹燃它。这点微弱的火光被她紧攥在手里。与此同时,来人灭掉了自己的那根,重新隐匿于朦胧的黑暗里。
“算你运气好,我心情不错。”
语毕,对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嗯?”
“雨太大了。等雨停,你再走吧。”
“我还是头回见有人会挽留小偷。”
把火折子往前伸了点,朱怡欣怔怔地看她。
“多留一会儿,好吗?”
侧身听听窗外的雨势,转头又默着凝视那双眼睛。留下来,似乎是个还不错的决定。好吧,就当是躲雨了。难得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多留一会儿,也不是不行。坐下,她们之间保持着一点儿距离。被请求留下,可是两人却没有对话。手摸着皱巴巴的灵幡,良久,朱怡欣才问对方除了偷东西还做过什么?
“杀人。”
在对自己毫无威胁的人面前,有些事没什么可瞒的。她好奇这个处在极弱势地位的人会怎么应对她这样的危险。
“那你几岁了?”
默了近一分钟,她才开口回答对方。听完,那个蜷缩着的人沉默了更漫长的时间。漫长到她以为对方支撑不住,已昏睡过去。
“原来我们差得并没有很多。”
“所以呢?你在想什么?”
回答她的又是一阵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见一句:
“有没有不那么痛苦的死法?”
“没有。”
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正想追问一句怎么问这种问题,后知后觉又笑自己愚蠢。一个应该就比自己小几岁的,此前大抵没遭受过什么风浪的人,忽然经历这种大变故,心灰意冷也不奇怪。或许,今夜如果没有她的造访。这屋子明日该多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吧。
“怕死的人,没办法解脱。”
“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所以,你家出了什么事?”
跟一个贼倾诉心事,按常理是可笑的行径。但此时此刻的暴雨夜里,除了这个在黑暗里藏起的人,朱怡欣再没有任何的陪伴。倚着柱子,她有些疲惫地开口讲事情。讲完很久,那个人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你运气不错。”
“太多想活的人都没有你这样好的运。”
“既然逃过一劫,那还是好好活着吧。”
“不是在念书么?你学校的油水...哦,不是,你学校的书教得挺不错的。等你把书念完了再说吧。”
“总之,人活着才有可能。”
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很平静。不知怎的,像是被这份平静所感染,朱怡欣觉得好受了点。门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疲惫和寒冷放大了内心的悲凉,让她不自觉地想凑近那个模糊的身影。
“做什么?”
刚站起,对方就立刻警觉地问。
“冷。”
捏着火折子,她立在原地。静默良久后,她听见对方嗯了一声。快挪到跟前时,那人又让她把火折灭掉。
“如果我的脸被看到,那你就真的不能活了。”
要掐灭这小小的火种,融入黑暗才能有温暖。她犹豫的模样落在对方的眼里。一声闷雷后,火被颤抖的指尖掐灭。摸索着贴近那个人的怀中。像这样依偎着不知道过去多久,当暖意涌上心头,朱怡欣的意识也逐渐模糊。
天亮放晴后,屋子里只剩她自己和一件披在身上的雨袍。走出去,空地上摆着个沾满泥巴的坛子。漏水的地窖在早晨被好心的小偷光顾。除了她自行取走的十块大洋,里面似乎再没少东西。抱着坛子在灵幡下静坐一上午。最终,她把从前藏的钱都点好,背上包袱回学校去。
数月后的某一日,在街边买东西,朱怡欣无意间从商家手里的报纸上看到死讯。那几个跟山匪勾结的洋商皆在一月之内死于非命,随身的钱财也被洗劫一空。现场只留了半根自制的火折子。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没人知道答案。查了很久,它最终成了一桩悬案。朱怡欣总觉得报纸上的火折子和自己手里的很像。也许这些命案跟那个闯入她家的贼有关系。如果真是她的话,那被取走的十块大洋算是酬金吗?
想了很久,她选择把这件事藏进心底。不管是不是那个人,反正仇报了,一切就烟消云散吧。只是从那一日起,这颗心生出一个小小的愿望——她想再见一次那个贼。要想找一个贼的踪迹,大抵只能吃公家饭。嗯,就这样,多年以后,她进了警队做文职、看档案室。
世上的不公看得越来越多,唯独那个贼却再无踪影可寻。岁月流逝太快,想要再见一个不知名姓,不知样貌,连说话的声音都已不记得的人,实在是太难。也许她已金盆洗手,拿着钱财做买卖;又或是远渡重洋,换个新身份过日子。诸多无端的猜测里,始终没有最坏的那一种。朱怡欣总觉得她一定还活着。
毕竟活着才有可能。
也只有好好地活着,她们才有再见的可能。
刺眼的阳光似乎被什么遮挡住。缓缓睁眼,不知何时,曾艾佳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她的跟前。
“干嘛?”
“我要出去办事。”
“下楼才发现多带了一把伞,但又懒得放回去。”
“这么几步还懒。折腾人的时候才有精力是吧。”朱怡欣喃道。
“放你这儿,我回来再取。”
端详片刻,曾艾佳把伞柄塞进朱怡欣虚握着的手中。将手背在身后,她向翠柳湖的方向踱了过去。和陈珂一道望着那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才收回视线。
“这么晒的天,根本就不会下雨,她出门带什么伞?”
“不知道。”
陈珂也在闭目养神,因此没注意到曾艾佳的出现。看一眼朱怡欣手里的黑伞,她也搞不明白人家是什么意思。无所谓,有个遮光的也不错。把伞举着坐到这边,朱怡欣乐呵呵地跟她分享。闭上眼,陈珂伸了个懒腰。天热得很,有把伞挡在头顶是好受些。再睁开眼,松开眉,她突兀笑道:“也许曾艾佳是怕你晒着了。”
“我看你才晒着了。”
摇两下蒲扇,朱怡欣白她一眼。
“大白天别说胡话。”
“她坑我到这儿的!”
“也对。”
陈珂摸两下被晒得发烫的头顶。
“我是被晒糊涂了。”
四
“中午我上你那吃。”
“好嘞。”
把叶舒淇送进学校,等远远望不着了,再跟上值的杨媛媛也打过招呼,徐楚雯才忙不迭往店里跑。倒不是赶着干活,急忙忙只是好奇昨天那人到底被刘力菲留下了么?这事儿开了赌局。虽然她跟杨媛媛都赌的会留,可保不齐两个也能一起输了。输家的惩罚是做东请对方看戏。要是都赢了呢?都赢就一人一半呗。反正横竖没人吃亏。敲门之前瞅眼怀表,时间正正好,刘力菲的作息向来规律这个点该是起了的。门内似乎有人靠近的动静,搓手,她有点迫不及待。因此,门刚打开三分之一,人就像个泥鳅似的钻进去。但不太巧,里面的人压根没看清来者是谁,躲闪不及,两人直接撞了个满怀。是个有良心的......
“中午我上你那吃。”
“好嘞。”
把叶舒淇送进学校,等远远望不着了,再跟上值的杨媛媛也打过招呼,徐楚雯才忙不迭往店里跑。倒不是赶着干活,急忙忙只是好奇昨天那人到底被刘力菲留下了么?这事儿开了赌局。虽然她跟杨媛媛都赌的会留,可保不齐两个也能一起输了。输家的惩罚是做东请对方看戏。要是都赢了呢?都赢就一人一半呗。反正横竖没人吃亏。敲门之前瞅眼怀表,时间正正好,刘力菲的作息向来规律这个点该是起了的。门内似乎有人靠近的动静,搓手,她有点迫不及待。因此,门刚打开三分之一,人就像个泥鳅似的钻进去。但不太巧,里面的人压根没看清来者是谁,躲闪不及,两人直接撞了个满怀。是个有良心的,预感到要摔,也顾不上眼睛疼,徐楚雯慌忙把人胡乱往怀里揽。待站定,嘴皮子比搭在人家腰间的手先一步动弹:
“刘力菲。”
“嗯?”
“没事吧?我眼睛疼,这会儿看不着你。”
“我是没事。”
“奇怪,你怎么好像瘦了好多。”
嘴上嘟囔,手一点没闲,她有些困惑地摸了两把。嘶,刘力菲的腰有这么细吗?上回一道去裁缝铺子做衣裳,她俩明明是差不多的啊。
“可能是刚被你撞掉几斤肉吧。”
“不对啊。”
她总算听出一点端倪。
“你说话咋听着离我这老远呢?”
差不多眼睛也缓和到能勉强睁开,眯眼往前一瞅,霎时,她惊得两只眼都瞪圆。靠!敢情她刚才又摸又搂的是人家嫂子!而刘力菲正站在板车跟前看戏。尴尬极了,猛地松手,她连声跟刘倩倩道歉。后者倒是通情达理,不仅没生气还抬手小心地摸她眼睛周围,确定没有要肿的迹象才松一口气,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刘倩倩始终是笑着的,说话温温柔柔,给关心也恰到好处。尴尬的氛围很快就烟消云散,挠挠头,徐楚雯认真跟她鞠上一躬。
“我今儿下午陪你去接叶舒淇放学吧。”
“为什么?”
“跟你家小姐告状啊。”面露微笑,刘力菲过来掐她一把胳膊,“光天化日的,你调戏我嫂嫂难道不该挨板子吗?”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提醒啦。”
“我眼睛撞了,不是耳朵聋了,你提哪门子醒的。”
“我说...我是没事。”抬手又弹她个脑瓜嘣,“我没事不代表别人没事。你自己脑子转不过来。”
得!甭提了!她是下好套等自己傻不愣登钻的。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除了用胳膊肘怼她两下,徐楚雯也没法子说什么。
“走啦,去厨房吧。”
哼一声,她略偏过头,不肯进去。笑着搂住晃两下,趁她身形不稳当,刘力菲直接拽着她手进厨房。门帘一落,只她二人在厨房忙活。刘倩倩有主动提出帮忙,但想到她这一路实在不容易,刘力菲没有同意,只说等她再好好休息个几天。往后的日子还长,不必急于一时。
“留下了?”
“不然呢。”
“没,就是觉得一点儿也不意外。你一直都这么喜欢管闲事。”
“少来。我早就过了那样的时候。”
“那为什么呢?你不是不喜欢那边来的人吗?”
“帮她也像是帮过去的自己吧。”
“怎么说?”
一边择菜,一边简要地给她“补课”。说到兄长之死,刘力菲的语气很是平静,提及刘倩倩的脚伤才变得隐约有怒意。两件事听来都十分荒谬,装神弄鬼的迷信害人,封建刻薄的剥削也可恨。细细想来,一个是披着神鬼外衣的,人的腌臜意志;一个是扭曲作践的,上百年的驯化。所谓“传统”又何尝不是迷信的一种呢。所作所为,似人非人,但合起来还是读人。唉,一时倒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帮过去的自己吗?握着尚未清洗的茄子,皱皱眉,蹲在地上的徐楚雯抬眸看向灶台边的她。仔细琢磨下,再想一想过去的事,似乎她这话也没错。都是从前吃够苦头的,晓得不容易,也晓得这世道下的绝大多数人都差不多,听完她也能体谅几分。
“你下午要去给她买鞋?”
“嗯。还得去趟裁缝铺。她带的衣裳都不怎么合身。”
“她不大好走动,你直接量好去裁缝铺那儿一说呗。”
思量片刻,徐楚雯建议道。
“就这么打算的。昨儿吃完饭就量好的。”
“你对她还真好。”
“怎么?”刘力菲抬眼看她,“我对你差了?”
不等她出声,这人又故作顿悟般开口:“哦,跟叶舒淇是没得比。”
“你屋里早前那些旧杂志能借两本给她看吗?就你说过停刊不办的,名儿是三个字的那个。”
想了一想,刘力菲大抵晓得说的是什么。虽不觉得叶舒淇能喜欢读那种书,但看一看也无妨,借当然是可以的。人中午要来吃饭,那正好把书也带回去。想到这里,她开始抓紧处理手上的东西。早早弄完还得找书出来预备。换手去拿菜刀柄,无意往斜对面一瞥,瞅见蹲地上的徐楚雯正傻笑着望自己,她险些没忍住差点失手把菜刀掉下去。该怎么形容这个画面呢。嗯,有几分孔雀开屏的死样子。
“你干嘛?”
“嘿嘿,就是觉得你对我也挺好。”
“就借个书而已。”
“不,书是贵重的,无论什么时候它都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默着想了一阵,刘力菲才后知后觉。她也曾这样觉得过,只是如今容易得到了,就快忘记从前不容易拥有时的雀跃。能够有这种念头,说明徐楚雯还是看重学问的,但光是看重却为了不肯依附于人的牛角尖舍弃好机会,说白了依旧是不通透。叶舒淇当时还偷偷找她做说客,好赖话都说了,她还是不松口。心里是可惜,然人各有志,这事也不好勉强,只是任谁听见都要叹两口气的。不过么,今时不同往日了,眼下倒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寒月在预备办个小点的夜校,我要去兼当教书匠。”
“好啊。”徐楚雯很是高兴,“你的一肚子学问总算不白搭了。”
“我哪有那么多学问。”
“瞎说。也就是现在,从前哪里有这么些女孩子能出来读书的?你都念进大学堂里边去了,怎么会没有学问。”
“原来你也清楚这是难得的事。”
回过味来,徐楚雯苦笑着叹气。
“我们不是说好不提这个的么。”
“正经学堂你不肯去,咱们自己人的,你总肯去坐一坐吧?”
是了,她准备说动徐楚雯跟自己去夜校。要不是罗寒月要办这么个事儿,她还想不到这种法子。之前也提过在闲暇时间教她学字,但被她以太过麻烦自己为由拒绝。现在私事变公事,多教她一个也不算多。至于学杂费什么的,就让她每日下学后靠打扫屋子抵。如此等价交换,既不损志气也能让人安心。这回徐楚雯总找不出借口来拒绝。
“如果你愿意去,我想某人应该会很激动。”
“你该是想看她高兴的,对吧。”
把杀手锏给使完,刘力菲就不再说话,只低头去淘洗木盆里的蘑菇。从前就为这事伤过一回心,她总不能舍得叶舒淇再难过一回吧。其实她们都是一样的人,都舍不得看到亲近之人为自己烦忧。刚闯入这一片自由天地之时,她也曾经当过筑围墙的人。可再高的墙也抵不过推心置腹的真诚相待。
现今都还记得当初开口去找那几个家伙帮忙,她们那副惊喜到不得了的神情。那时她就懂得了,被需要也能算是亲密的另一种表达。推诿太多,总是会让人觉得不够亲近的。看似是为旁人考虑,实则是让人不知该怎么相处,无故更生事端罢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再不会去拒绝朋友们给自己提供的帮助。指甲轻轻刮弄缝隙的泥沙,一朵,两朵,直到小半盆子都清好,她听见徐楚雯有些迟疑地问:
“打扫屋子真的就够抵吗?”
“这种本来收的就不高,也不能够高。”
“你半工半读就足够了。寒月确实说过缺打杂的。”
“你嫂子去吗?”
嗯?手一顿,她不小心掐坏一朵蘑菇。围绕着刘倩倩要去考虑的东西太多,事分轻重缓急,这一层的确是还没想过。小小疏忽被徐楚雯无意点出,她还真认真思考起来。虽唤对方一声嫂嫂,心里却并不把人落到该落的位置。无他,只是单纯觉得这桩荒唐的婚事不能够作数。朋友或是熟人都还算不上,除了暂时这么先唤着,她也不知道该把人往什么位置放。总不能是陌生人吧?哪有同床共枕的陌生人呢。
一个人住自然什么都没有多余的,昨夜她跟刘倩倩只能一起睡。过去睡太久的窝囊小床留下了阴影,当初重新做床的时候,她特意定了个双人大床。运来的那天夜里,她在上面翻来翻去好不快活。当时郑丹妮还笑话她太夸张了。哎哟,得亏当时定的是个大床,不然现在还得打地铺。床大的好处是有的,但由于她胡乱滚惯了,昨夜也照旧不改,睡着睡着竟不知什么时候把人家给搂怀里了。后半夜迷迷糊糊被渴醒,瞧见人在怀中熟睡,要不是她克制力极强,怕是要一嗓子嚷出来。难怪总觉得今儿的被窝比往时暖和!原来不是晒过被子的缘故,而是她体验了一把热炕头的滋味。
尴尬无比,她很想往后退退,可怎么看这都没法子逃脱。原是人家被搂太紧,这下可好,动弹不得的却换成她了。刘倩倩的手垂搭在腰间,呼出的气息就萦绕耳边。从未跟谁有过亲密的接触,害羞也是会害羞的,今晚没有打地铺睡觉绝对是个极大的错误!也许是路途劳累,也可能是因为心终于安定,刘倩倩在她怀里睡得很熟。借窗边的一点儿透光,默着瞧了一会儿又斟酌了很久。但...但...那清秀的眉眼以及后颈处露出的白净肌肤太惹眼,闹得她实在静不下心。连吞咽好几口唾沫,大概是天气的原因,这口干舌燥怕是缓解不成了。罢了罢了。她将身体微微挪开一寸后才阖眼。得!今儿还要买新铺盖卷。但买的不如弹的好。罢了,还是去弹一床,这几天先凑合。
“想啥呢?”
她半天不说话,徐楚雯才出声问。
“没什么。”
“等会儿我问问她吧。”
进屋子的时候刘倩倩还坐在凳子上发愣。大概是从未有过这么清闲的日子,刘力菲看得出来她不太适应。从前天不亮她也要做一大堆活,乡下是这样的,无论男女老少,世世代代,所有人永远都在一亩三分地上忙活。但周而复始地忙过春秋冬夏,腰包也还是瘪的,家里的余粮也不见得能多多少。粮食、钱财都去哪里了呢?忙人没空琢磨的,也许闲人们有,但在这伟大的国度里似乎没有闲人。自生到死,每分每秒都排满,休息也只不过是日程的一环,而非己身跳脱出平常的产物。久而久之,大伙儿都只晓得能忙起来才好,停一阵子反倒心神不安极了。就像现在,刘倩倩的迷茫就是最好的例子。
“帮我挪一下箱子吧。”
嘴上慌忙应下,刘倩倩过来帮她把两只大木箱子挪到一旁。一开始不知道木箱子装的是什么,只觉得挪动起来颇有些吃力。开箱,有股樟脑丸的味道瞬间往外涌。她站的位置近,被这过于浓重的气味呛得连连咳嗽。刘力菲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咳嗽几下,就快步过来拉她出去透气。
“你俩咋了?”
听见咳嗽的声音,徐楚雯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奇怪了,这两人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都咳这样了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箱子里有这么冲的味道。”
“箱子?书箱子?”
“是啊。我不是去给叶舒淇找书么。”
跑门口去闻了闻,那味道确实有些冲过头了。可是储书都要放樟脑丸去避免虫子咬啊。以前晒完书重新装箱,她们也往里面放这个,一直以来都好好的,怎么这一回的味道这么离谱?用张湿帕捂了口鼻,徐楚雯凑到箱子跟前去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惊呼好家伙!箱子里的樟脑丸竟比以前放得多了八九倍!难怪这么一股子怪味!震惊之余,她忽然想明白这是谁干出来的荒唐事。出去跟刘力菲讲,后者立马也转过弯,这八成又是郑丹妮干的!
上一回闭店晒书,郑丹妮刚好得闲过来帮忙。那一日的天气极好,刘力菲还特意泡了一壶好茶。三人挨着坐在长木板凳上,喝茶聊天,晒太阳,真是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像提前退休或者隐居了似的,那两人还争谁是巷口陶渊明呢。太阳快落山时,徐楚雯忽然肚子痛得很厉害。没办法,刘力菲只能把院子里的书交给郑丹妮去收拾,自己则赶紧带人看病。临走前,她有嘱咐那家伙记得把樟脑丸放进箱子。
“放多少啊?”
“随便放进去就是了!”
当时走得匆忙,顾不上细讲,只就这么应了。嗯。现在看来多半是那家伙不知轻重,误以为是要把整个油纸包里的都给倒进去。那回去医院折腾到快晚上九点多,刘力菲回来累得半死,瞥见箱子整齐垒在墙角就没再去管。再之后一直也没空翻书读,这才让这荒唐事瞒了这么久。要不是徐楚雯来借,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发现!或许是被那气味刺激很了,刘力菲的脑瓜仁生疼,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真是服了她!
“抱歉。我不知道这里面不对劲。”
刘力菲一脸歉意地对刚缓和好的人说。
“她是个孩子心性的人。”
听徐楚雯把事情始末一讲,刘倩倩笑着摇头。
其实昨天吃涮锅子时,她有观察几人。在罗寒月和郑丹妮不知道第多少次因为抢肉而斗嘴,刘力菲是当没看见一样,只习以为常般乘虚捞肉,陈珂则是边吃边偷笑她俩。一切都很自然、融洽,并不因为有她这个外人而打乱氛围,似乎她们一直都这样。吵吵闹闹,但又不让人觉得厌烦,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愉。明明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可这顿饭吃得并不拘束,甚至热络到令她有种家的滋味。
不用抬手去夹,这几个人就轮流往她碗里送,抢肉的两个人之后竟然开始比谁劝她吃下的菜多。最后是郑丹妮靠撒娇哄得她晕头转向多吃了一筷子莴笋获胜。这法子罗寒月也原本打算用的,但不巧被她抢了先机。准备也来上一出,可瞥见刘力菲和陈珂的神情后,犹豫片刻,她明智地选择认输。
这两人的表情宛如被五雷轰顶过,还不晓得等会儿要笑多少回呢!输比一直丢脸得好,及时止损是理智的选择。果不其然,当陈珂回过神来,她笑得差点将手中的碗给摔了。嚷嚷着不许笑!站起来,郑丹妮一筷子就把她刚夹的肉抢跑,几人哄笑开。如此,便是刘倩倩第一次看到刘力菲最明亮的笑容。
按说好的,叶舒淇早早就到店里寻她们。熟人向来是开小灶,所以她一进门就被徐楚雯往后院领。没一会儿,杨媛媛也提溜上茶杯子来凑热闹。打了赌的,好歹也得来瞧一眼。进后院的时候叶舒淇正跟刘倩倩说话。看这情形就晓得赌局的结果。把手伸进兜里摸摸,长长地叹一口气,即使是一人一半钱,她也得开始琢磨怎么跟龙亦瑞支票子。没办法,谁叫她每个月的工钱都是放在人家那保管着的。算算日子,龙亦瑞跟朱怡欣似乎也快要轮休。唔,徐楚雯肯定会领叶舒淇一起,不如自己也叫上她俩。龙亦瑞在外头一向大方,说不定直接就全包圆了呢。她要是不想去,正好也能开口讨点零花钱。不错,一箭双雕,就这么决定吧!
“你笑什么呢?”
看她杵在那里嘿嘿笑,叶舒淇困惑极了。
“没事。我生性爱笑。”
“爱笑多好啊,人都显得精神些。”刘倩倩站起身招呼她过来坐,“之前真是谢谢你了。”
“当时该把你直接送到的,不然也不会让郑丹妮闹乌龙。”
“但你这脚怎么还是这样呢?”
见人走路仍然有些跛,杨媛媛下意识询问她的脚伤。关于这一点,叶舒淇一开始也想问来着,可担心人家会觉得反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自身的一些问题被过多关注。即使是善意的询问也可能会勾起不好的情绪。但她不晓得刘倩倩已注意到她在刻意避免提这样的问题。比起她的谨慎,杨媛媛显得自然多了。其实也还好,至少在昨天以后,这对于刘倩倩来说不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曾经她真的觉得这是该藏起来的事,因为在家乡的时候,许多人都笑她是个不成器的。忍不了一时之痛,不像别的女孩能吃下这份苦,理所当然该要受更多的罪和被人戳脊梁骨嫌弃。可人难道生来是为了受苦吗?若是如此,为什么不投胎做牲畜呢?从前不能问也不能讲这样的话。
但昨晚她问出口了。
把苦难作为磨炼人的一种,其实不是全无道理,可往往做起来,尺度的掌握很难理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将主观的意志强加给他人。许多不必要的也成了必须。这样的磨炼已经是谬论。更何况以摧残为核心的。正如她的脚伤。若是真把这当人“坚韧”品性的标准,那为什么只许女子秉承这一德行?若是以此为审美,那更不该是女子专享的。故此等言论全都是扯淡。
什么?还有女子觉得这是好的?嗐,若是站出来抨击、反对,谁去延续她吃过的苦呢?所以有时候人家不一定真的是觉得好,只是自私的,人云亦云的。不只是这一样,许许多多的,方方面面的,处处都有这样的事。跟这样的人道理是讲不通的。既然讲不通就由着世世代代去吧。人说白了,是骨头和肉的结合,其实猪狗牛马那样的牲畜也是,但与牲畜相比人唯多一思想。既只愿堵住耳朵不愿承认也不愿思考,更要做出迫害之举,那就自降一等做后者也无伤大雅。牲畜是该多吃苦,它们不吃苦,如何被人驱使得满意呢?这样逻辑就通顺明白了。
至于这过去的损伤。日子还长呢,要走的路也还多,被他人询问的时候也只会越来越多。藏着掖着是更容易些,但人总该光明磊落地活。旧日的印记能突显的只是旧时的苦难,并不该让它能够再去限制今后。直面有时也是疗伤的一种。要揣着顾虑过一辈子实在是太过辛苦,不如洒脱些,只要自己能不在意,谁也没资格再把她当成另类看待。那是旁人强行带给她的灾祸,罪过既非源于己身,那又为什么要困住自己呢?昨夜刘力菲她们就是这么跟她说的。所以现在她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曾经被裹脚的事说出来。
听完,杨媛媛还是不明白,叶舒淇已陡然变了脸色。前些日子的课上老师刚提过这种陋习,从前在家乡也有所耳闻,甚至还曾亲眼见过小脚女人被八抬大轿抬进某个大户人家的场景。当时许多看热闹的人都夸那双小脚别致。她不懂那是怎么弄的,也不懂为什么许多人都说这样子好看。当初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明白,只觉得大伙儿都说好的该是不错的。甚至隐约有了想试一试的念头。问徐楚雯的意见,对方只说一句话就把她的蠢念头打散。
“她脚坏了,再也不能像你一样自由自在地奔跑了。”
少不更事的年纪,成日最期待的就是徐楚雯领她到处瞎逛、嬉闹。若是再不能那样...广阔的天地,漂亮的景致,新奇的、未见过的,一切有趣的东西都因一双脚再感受不到。只是稍微设想一下场景,眼泪珠儿就开始打转,她不愿意过那种日子。脚坏了就出不了家门,她还想长大以后往南边去看海。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是越想越伤心,眼泪啪嗒一掉,唬得徐楚雯提前预支零花钱给她买麦芽糖吃。后来长大懂事又念书明理,她才知道自己当时的念头多愚蠢。可那时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好呢?书念多了,有的事才后知后觉有答案。看到刘倩倩如今的样子,她心上某处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还好有徐楚雯在,还好她们有足够幸运。
“所以是那个什么玩意儿害你脚坏了?”
“干这事的还是不是人啊。”
杨媛媛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以前还是挺多见的。”
“我没见过。”停一下,她又开口,“嘶,我不确定我见没见过。”
“该听说过,只是你都给忘了。”
“我可不想脑瓜子里装这种烂东西。”
“想啥?”徐楚雯正巧过来,“难道你想起来什么啦?”
“没有。”杨媛媛摇摇头,“你听岔了。我是说不想晓得那些恶毒的东西。”
“什么叫她想起来什么?”
刘倩倩疑惑地问。
三人互相看对方,表情似乎都有些纠结。可她那么坦然地自揭伤疤,杨媛媛觉得刘倩倩没把自己当外人。既然是这样好像也没关系,说不定人家听完还能有点心理安慰呢。反正她也不是很在意那件事。沉思片刻,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人家开口:
“我脑壳有包。”
“啊?”
谁听见这句能不露出诧异的神情?不知道。反正刘倩倩是瞪大了眼睛。好端端的,怎么这人忽然骂起自己了?噗嗤一声,徐楚雯大笑着抬手狠狠晃杨媛媛两下。一件惨事怎么从这个憨货嘴里蹦出来就这么搞笑呢。
“哦!不是不是!”
可算回过味来了。
“不是说我脑子不好的意思。”她凑近握住刘倩倩的手往后脑壳放,“是说我脑袋这儿有个包。”
“你前半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姓徐的你别憋着笑了。坏得很!怎么不帮我解释。”
“下次一定。”
懒得跟她耍嘴皮子,杨媛媛把头再低了一点让人家好摸。收拾完前边来寻她们,刘力菲掀帘子就看见刘倩倩在摸人脑袋瓜。是那家伙长得太大个子了?怎么看着像在摸...嗯...有点不好说。她的眼皮猛跳两下。
“这又是哪一出啊?”
“她在让人家摸脑袋上的包。”叶舒淇替她解惑,“我们刚刚聊天的时候说到了。”
“什么话能扯到这上面去?”
把前面说的那些简单一讲,叶舒淇在刘力菲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惊讶。但很快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赏。大伙儿昨天说的那些话,她竟真都听进心里去了。没想到她是这么通透的人。旋即,她又觉得这似乎才是应该的事。从刘倩倩能为一份好奇拿出勇气寻她,就该知道这人并不是看起来的那么...罢了,想不出词来形容。惊喜是得慢慢挖掘的。
“可是我没有摸到呀。”
刘倩倩实诚地说。
“在这儿。”
上前握住她手,刘力菲帮忙引着去正确的位置。这回的确是感受到有一个两节指腹大小的包。怕弄疼了人家,她只轻轻摩挲几下就收回手。
“这是怎么弄的?你看大夫了吗?”
“三年前就鼓,看了大夫的。”
“什么包能鼓三年不消的?”徐楚雯翻了个白眼,“你到底能不能说清楚话啊。那叫三年前看过大夫好了,现在这个是前几天又撞出来的!”
“会说你多说点。”
“你俩要不讲相声去吧。我看配合还挺好的。”
刘力菲给出十分中肯的评价。互相瞪对方一眼,再像闹别扭似的哼两声,连叶舒淇都觉得她俩像小孩子了。幼稚是幼稚一点,但是没关系啊,大伙儿都爱看她俩抬杠。嘴皮子是都不饶人,但心里也都有杆秤,随便怎么闹也不会影响什么。
前几天学校要搬新桌子,杨媛媛在楼梯上不小心踩空跌倒,脑袋就是这么又磕一回,直接给昏过去。如果不是有别的工人及时扯住她,指不定还得磕个头破血流。那一日是周六,听见消息她们都赶去医院探望。上午出的事都快晚饭点了人才舍得睁眼,并且脑子混沌,张口说的全是胡话。龙亦瑞红着眼眶骂她是个猪脑子,做事不当心看路,摔成这个德行想吓死谁?她倒好,她听成晚上有烤脑花吃还嚷着要多放辣子。要不是医生交代要静养,大伙儿觉得龙亦瑞能再给她脑壳子来两巴掌。轮班的朱怡欣是最后一个来的。跟大家打过招呼,还没凑近去关心病情就发现杨媛媛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还迸发出灼人的光芒。下一瞬,所有人都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喊:
“猪脑子来了。”
“加辣加辣。”
“什么玩意儿?”朱怡欣一脸不可思议,“她管我叫什么?”
“别管。”龙亦瑞的太阳穴突突疼,“刚醒,人还糊涂着的,把你当成送烤脑花的了。”
“她不会是撞傻了吧?”
“平时就够憨了,再傻也傻不到哪里去。”
“我的猪怎么还不来。”
也不知道在委屈什么,杨媛媛平白落了好几滴泪。
“你的猪在这呢。”
徐楚雯不恰时地插了这么句嘴。于是乎,所有人都看着朱怡欣被杨媛媛抱着哭。嘴巴稀里糊涂念的全是菜名儿,听下来能凑个全猪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是尴尬得脸都快笑僵,如果不是体谅这人脑子不清醒,朱怡欣高低也得给她脑袋两巴掌。这口气暂时都忍住,等出院那天龙亦瑞跟朱怡欣十分默契地决定去下馆子。嗯,她俩去吃杀猪菜,留杨媛媛在家啃黄瓜。
“前几天就摔的,怎么还摸得着?”刘倩倩皱着眉,“要不再去看看呢?”
“不用,反正也不疼。”
“三年前的那一回比这个疼多了,所以不算什么的。”
倒不是胡说,这一回的确不能相提并论,要知道她三年前可摔得满身是血,昏都昏了半个月才醒。嘶,其实也不完全是摔的,毕竟身上当时还有刀伤。但总归是比现在吓人。只不过伤怎么来的?是从哪里摔下来的?这些问题没有人晓得答案。为什么呢?因为受伤的人全然没有一点记忆。
她是被渔民撒在河边定点捕捞的网给勾住的。
一大早人家以为钻了个什么大鱼进来,结果拖上来的居然是个人!察觉这人还有一点气息,吓坏的渔民才赶紧喊人帮忙送医施救。昏迷不醒的伤者留着利落的短发,身量又高,一开始,大伙儿都以为捞上来的是个男人,直到医生仔细做检查时才发现这原来是个女人且身上有多处刀伤。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溺水事故,医院才转去报案。
那一日值班的本不该是龙亦瑞。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刚巧夜里省城北边不远处的悬山林子忽然起大火。火势凶猛,加之风吹加速蔓延,看起来情况十分危急。除了像朱怡欣这种管档案的文职和几个她这样的女警之外,所有人都紧急出动去帮忙救火。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明都还没完事呢,哪里还有别的人手来管这种案子呢。接到电话,看着没几个人的局子,她只能叫上朱怡欣一起去看情况。
医生说伤者身上有长短不一、深浅不一致的十道刀伤,最狠的一刀伤在肩上,头部有遭受剧烈撞击的痕迹,肋骨也断了两根。总之情况不太乐观。现在是救过来了,不代表能活几天。把人身上的东西带回去查,从外衣兜里泡坏的牛皮记事簿封皮上,隐约辨认出印上去的杨媛媛三个字,伤者该是叫这个名。至于里面的内容就甭提了,全都被水泡得糊成一大片。除这本小册子,只还搜出来一把不知道做什么的钥匙。把被割破的外套拿手里仔细摸摸,似乎是不错的好料子,之后找裁缝专门来看也验证了这一点。但这点儿东西对识别身份根本就指望不上。亲自跑去河边沿途转上好几圈,除了鞋底多踩不少淤泥,龙亦瑞跟朱怡欣以及另两个同事都没有任何收获。
回去的时候救火的同僚们也都刚归来。没有人是不生气的。虽然山火没有造成任何伤亡,但他们说在一处极陡的崖边发现人为纵火痕迹。崖顶上面的泥路有车辙印;搜上五百米左右又找到三四个空汽油桶。谁没事做会放火烧山啊?可是地毯式搜索也查不到别的东西。目前也只有追查汽油桶一条路。可这玩意儿多了去了。怎么找?没得找。算了。反正公众对这些事情的记忆顶天只有三个月,反正没有人员伤亡,对外就说是自然原因也可以。谁会计较这种事情呢?把说辞统一、口径对好,再喊那些大报小报的记者来写两笔。老百姓能看见的东西还不是他们决定的。
发布会是顺利按预期进行,但是预期之外的,有人问起清早河边救人的事情。一件事当子虚乌有抹了,另一件就不大好办。问清楚出警人是谁?这活直接就甩了个一干二净。名义上是许诺当做专案追查到底,实际上就是甩给龙亦瑞自己慢慢查去。查不到东西是她办事不力,总归赖不着别人。当冤大头是有点生气的,但当时龙亦瑞还很乐观,虽然这种乐观只维持到杨媛媛没醒之前。等人一醒,她就有点想辞职不干了。
一问三不知,这还查个什么呢?回去打报告想着就此作罢,谁知上头的人却不肯同意。说是这案子过了明路必须得有个结果才行。什么明路暗路黄泉路,说白了就是烂摊子要有人背锅。火气异常旺盛,过几天外出巡查时正好又逮到郑丹妮贴小广告。劈头盖脸训斥一通,但是仁慈地没有开罚单,月底了想来腰包里都没几个钱。骂挨了,人却不肯走,甚至颇有巴结的意思。想了一下,龙亦瑞立刻明白她是故意让自己逮住的!
“怎么能是故意呢。这是深刻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我上次跑半天不也遭罪了么。”
“真吸取教训就不该继续贴这玩意儿。”
气呼呼地把东西扔她身上,龙亦瑞让她哪凉快哪待着去。那时候接触得不多,她不晓得这家伙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赶了半天,反倒越黏越紧!威胁说带她回局子蹲几个小时,人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坏了。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还贴上来摸她腰间的铐子。
“你到底要干嘛!”
“听说之前河边发现的伤者醒了。”
“哟,你耳朵还挺好使的。不过这事儿都没几个人知道,你不如先交代一下是谁给你的消息呢?”
“嘿嘿,这个嘛...干我们这行的是得有点人脉的嘛。”
“赶紧老实交代,不然真给你拷走。”
“我要是说了,能进去采访一下吗?”
“少讨价还价哈。”
话音刚落,脑中灵光一现,她忽然有了别的法子。
“要开条件也是我开。”
一听这话,郑丹妮连忙点头。只要能进去待一会儿,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的。没狮子大开口要什么报酬。龙亦瑞让她见完人之后,回去在稿子里加点东西。至于加什么嘛,到时候再说。一口答应下来,这对郑丹妮来说压根不算什么。至于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嘿呀,哪那么复杂。花点小钱买通一下医院的清洁工阿婆就可以。毕竟每天能进去病房的,除了特定的护士和医生就只有打扫的清洁工人。干活是有人看着,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让人家去套话,只是看看什么时候醒而已。嚯!原来问题出在这地方。倒是个有点小聪明的。
“咱们什么时候去啊?”
“等我通知你。有点东西得准备准备。”
两天后,龙亦瑞真领着郑丹妮去看杨媛媛。是兴冲冲地来了,等晓得这女子记忆全无,她瞬间蔫了。这什么都问不出来,稿子还怎么写啊?她只能垂头丧气地拍两张照片就匆匆退出病房。跟人一道回局子坐坐,等龙亦瑞去泡茶的功夫,她咬着笔头琢磨稿子的事情,除了写个启示先帮着查身份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内容可以搬。
“你是想我帮你查她身份?”
“不全是。”
要人帮忙就得适当给点好处。将卷宗里的照片挑几张摆桌上,立马就勾得郑丹妮连连追问。那是此前从未对外界公开的杨媛媛的伤口照片。问过本人的意见,得到同意才拿出来使用的。这件事虽然过了明路,但外界并不知道伤者的伤势到底多重。其实绝大多数人都快要忘记这档子事的存在,郑丹妮也并不例外。
是最近真的无稿可写,翻阅报社共联簿子的记录,瞅见这条没人跟进才想法子来查查看。一开始想的只是有稿子交差,现在看到这些照片,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单纯是要置人于死地的话,下手应该直接冲着要害去,不应该伤口这么分散,有一处还格外平整,这更像是逼问的做法。真是如此,这条消息可有得挖了。但转念一想,如果歹人也在等消息,那这报道写出去可能跟打草惊蛇没分别。
“这样会不会不合适?”
“这把钥匙的照片、再随便挑一张伤口图,把这些一起登报就行。稿子里不能有她的名字,只用写上伤者失去记忆,警队已将所有物品交还给本人就行。这就是我的要求。”
“这把钥匙有什么特别的?”
“找锁匠看过,这不是普通的钥匙,应该是保险柜一类的应急钥匙。”
“原来是求财?”
“不确定,但这个可能性目前最大。”
“要害她的人或许不知道应急钥匙就在她身上,当时也许搜掉了,或者来不及搜身。如果对方还在暗处虎视眈眈,用这个做诱饵兴许可以把人钓出来。”
“听起来好刺激。”
“刺不刺激也就这一出。钓不到人就只能作罢。”
报纸登出去两个礼拜都没动静,迫于上头的压力,龙亦瑞只能把布置在医院的人手撤回去,自己一个人守着杨媛媛。她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家伙一直在暗中观察,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出手。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没有出错。
某天凌晨十二点,变电箱莫名起火损坏,大半个医院都成为黑暗的领地。查房到最末这间,见没什么异样,护士跟门口的医院保安打过招呼就离开了。十分钟后,护士又推上小推车打着手电在这层给某几间特殊病房送药。在最末房间的门口翻单子,拿出两小纸包药,她打开门正要进去,保安嘟囔着让把手电光给调弱一些。在走廊尽头的时候,她这强光就晃得人不能直视,有点伤人眼睛。点点头,将手电倒过来调弱一些,随后,她关门进房间。人不动,手电对着病房照一圈,没有什么异样,只有一个蒙头大睡的病人。盯着床铺看几十秒后,把脸上的口罩再勒严实一点,人忽然转身出去。
嗯?今天这么快吗?男人正要开口询问,护士手中的强光手电猛地对准他的眼睛,玻璃针管的针头也顺势插进他的脖子。瞬息之间,他就这么被放倒了。与此同时,病房门从里面打开,持枪的龙亦瑞盯着眼前的人。在发现停电的瞬间,她就察觉到不对劲。用最快的速度打电话叫支援,再把杨媛媛转移去别的病房安置,她自己则躲在房间的衣柜里等待。
总算舍得浮出水面了。
护士猛地将手电朝她甩过去,同时左脚往后退半步,拽住男人的衣领,将他的身体挡在前面,随后又重重往前推。龙亦瑞的第一枪打中手电被轻松化解。没打算节外生枝,护士只想要赶紧脱身。趁她分心查看男人的状况,把藏在推车托盘底下的手枪握紧,伏地翻滚,再朝推车下的红色盒子开枪,当即火苗乱窜,整个推车快速燃烧,用力往他们那踹一脚,护士转身逃离。
果然有麻烦啊。
强烈的手电光在房间里停留超过十多秒,床上的人居然一点都没有因此感到不适,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违背正常人生理反应的,根本就不可能办得到。而且头部受伤的病人,怎么可能被允许蒙头睡?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张床上根本没有人,一切都是来做诱饵的假象。从停电到现在过去二十三分钟,警队碍事的支援赶来最快也要三十五分钟。如果那女人一开始就叫了支援,也就是说,她最多还有十二分钟的时间逃离。十二分钟么?呵,绰绰有余。
身后的追赶是咬得紧,但前边闹出的动静不小,有好些病人探头出来看,跑到楼梯口,她故意朝一间病房门的玻璃开枪。果不其然,这成了黑暗中释放恐惧、制造混乱的最好催化剂,尖叫声此起彼伏。这层楼统共就三个护士,一早也都被放倒,就一个人是绝对控制不了这些病人的混乱局面。不出所料,龙亦瑞被惊恐的病人们拖住,等抽身再追上来,她已改头换面穿上病号服混入四处乱逃的人群。按照原定计划,她要绕到医院后面的废物处理房,趁夜色翻墙跳到巷子里再离开。可再周全的计划也赶不上变化。在墙根底下正要出手,后背却被硬物抵上。
“别动。”
声音听上去不像是追自己的那个。怎么回事?莫非支援得来这么快?
“枪往后丢,再把手举着,不然我就开枪了。”
语毕,身后的硬物抵得更严实了。思考几秒,再摸两下枪,她默着把东西往后丢,双手也如对方要求的举到耳侧。屏息凝神,她感觉抵着背心的硬物在轻微晃动,方向往右手边微挪。嘴角轻轻扯动,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身后狠狠肘击,对方应声倒地。回头看见地上的人和断掉的黄瓜,面罩之下的表情很扭曲。如果这人真的有枪抵着自己,那么在丢枪之后,她该立刻用铐子把自己锁住排除威胁,而不是试图蹲下去捡枪。
痛得厉害,但朱怡欣仍坚持去摸地上的枪。资源有限,除特殊情况之外,文职并不配铐子和枪。今天家里莫名其妙停电。一个人有点害怕,这才突发奇想拎着夜宵来医院找龙亦瑞。谁知刚到门口就看见乱哄哄的,想挤进去找人也完全不行。依稀记得医院西北角有个小门可以进楼里,她就是这样误打误撞看到一个穿病号服的人往围墙跑。那边可什么都没有。尾随跟过去,看见人在围墙底下鬼鬼祟祟的,她皱起了眉。怎么着也算是个警察,看到不对劲的事该盘问一下吧。等悄没声走近,发现对方手里有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跑了。往周围看了看,连块砖头都没有,她只能从袋子里翻根黄瓜出来握着。赤手空拳肯定干不过歹人,当减肥餐的夜宵黄瓜也不顶事,所以她只能诈对方放下武器。眼看着都信了,怎么忽然就又偷袭呢!
“你别动!枪在我手上!”
“你动我就开枪。”
心里慌得很,但面上仍保持镇定。她一个看档案的,压根没摸过枪,除了扣扳机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对方并不把这些警告当回事。朱怡欣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笑了一声。像故意挑衅似的,这人慢慢挪步靠近。眼看不妙,她鼓起勇气对准对方的膝盖扣动扳机,戏剧性的一幕随之出现,无论怎么扣扳机都没有子弹射出!
“怎么会...”
“笨蛋。”
从脚上的长筒雨靴中捡出掉进去弹夹,对方轻轻晃两下跟她示意。怎么可能完全把主动权交给别人。从一开始这弹夹就被悄悄卸下藏起了。再不济,她后腰还有一把匕首呢。瞥到地上的黄瓜,心头直窝火。可恶,她竟然差点被两根黄瓜唬住。真是天大的笑话!盯着这个戏耍自己的家伙看了好久,她发誓一定要永久记住这个教训。呵,明明眼神已经露怯,还装什么镇定呢?
手腕被半蹲下的她用力握住,二人的距离被强行扯近。即便如此,朱怡欣也看不到面罩和帽子之下遮挡的面容。她被强迫着把枪口抵上对方心脏的位置。
“开啊。是不会用吗?”
她挑衅般地当面把弹夹的子弹清出去到只剩一发。
“这发子弹,你说往你身上哪儿打比较好?”
语气听上去十分戏谑,即使看不见表情也能感觉到她在嘲讽自己。心凉半截,大抵今天是要交代在这里。到了这个时候竟体悟到几分“悲壮”,但随之又莫名其妙地想到厨房的草莓洗好了还没吃。她想回去窝在沙发上吃草莓。慷慨不了一点儿,但也无路可退。
“大不了殉职。”
话倒是说得硬气。
“不怕死?”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本着死也要豁出去一把,少说要让对方掉二两肉下来的精神。朱怡欣当真冲着对方的手狠狠咬下去。吃痛得倒吸一口气,赶紧把人给甩开。手腕上的牙印子是真的深,隐约要有破皮的迹象。好,好得很,原来真是只兔儿。被咬的如果不是自己,兴许还会佩服她这种豁出去的精神。抬手看表时间只剩两分四十七秒,已经能听到有许多车辆靠近的声音。没工夫跟这只兔子继续纠缠,把枪夺回,装弹夹,上膛,一气呵成。往围墙底下跑,再蹬两下极轻巧地翻上去,她眺望到麻烦正在向这里围过来。
两分二十秒。她坐在墙头回看地上的兔儿。两分十六秒。枪口对准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两分钟。她觉得就这么结束不够有趣。一分二十五秒。她决定留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儿一点难忘的东西。一分十三秒。她似笑非笑地说:
“我不杀漂亮女人和笨蛋。”
“你运气好,两样都占了。”
“我决定请你看好东西。”
“什么?”
朱怡欣呆呆地看她。
一分零二秒。她扣动扳机击中院墙侧边没关好的电箱。一分一秒。朱怡欣看到了它呲呲往外冒电火花的场景。围墙附近的两盏灯灭,目光所及之处全被黑暗笼罩。回头,院墙上的歹人正仰望天边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好。”
“我放你这只兔儿回家吧。”
但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隐约的熙攘声伴着夏末夜风入耳。深深看她一眼,女人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话语在黑暗里飘荡,天上的冷月光,铁箱迸发的火花,寂静清冷又时时惹眼,一切既荒诞又真实。朱怡欣分不清这算劫后余生,还是今夜种种都不过大梦一场?
枪声指引方向。赶到却发现朱怡欣坐在地上。龙亦瑞吓坏了,赶紧带人去仔仔细细地检查,发现她只肩上有处淤青才勉强安心。今夜的一切都很混乱,但万幸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没有人员死亡,伤者也都得到了妥善地处置。说到底还是人手不够。如果没有那么着急撤走人,兴许能抓到那家伙。是有一点可惜,但是看到朱怡欣受惊吓的模样,这念头立刻荡然无存。幸运不常有,可惜是常态,遗憾则是谁都不愿意承受的事。虽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个女人肯放过朱怡欣,不管现在是什么立场,龙亦瑞都得被迫感激她的高抬贵手。望着窗外医院附近的巷子长叹一声,她决定带朱怡欣回家去。烂摊子什么的,谁爱管谁管吧。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挨骂,倒不如破罐子破摔。不是她不尽心,是时势让人摆烂,总之尽力了就心安理得吧。
“咱回家吧。”
“不管这些事了吗?”
“我管不动。累了。”
若无其事般地拍拍她肩,龙亦瑞撑起笑容。
“厨房好像还有一袋草莓,咱回去洗了慢慢儿吃。”
“我洗好了的。”
“嗯,我们朱朱真棒。”
“那杨媛媛也不管了吗?”
“她啊...”
不是不管,而是龙亦瑞也不知道还能怎么管了。显然这次抓人失败后,再没可能引对方主动现身。事情只能僵持下去。报纸登出去后,那女人应该一直以某种身份潜伏在医院伺机而动。医务或后勤人员之类的相对来说都比较固定,几乎没可能假扮。若不是被发现的风险太高,她又怎么会用一把强光手电去故意扰乱视线呢。眼睛被强光刺激之后,看东西十分模糊,加之停电的影响,她只要不开口说话,几乎就能完美蒙蔽保安。
这些身份排除之后,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装成病患堂而皇之住进来。这个只能等之后的排查才会有结果。但龙亦瑞对此并不抱任何期待。一个熟练使用枪械,身手矫健,冷静,反侦查能力这么强的人,怎么可能留线索。查也只是做样子糊弄的。不过那把钥匙看来确实是真正的目标。要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凭她的本事在潜伏期间未必找不到法子直接要杨媛媛的命。没做,说明目标不是她。能确定这一点,龙亦瑞知道只要钥匙放在更合适的地方,杨媛媛对于那个人就不再有任何价值,换句话说也就意味着彻底安全。想通这一点,她大致知道该怎么做。
“今天只管你一个吧。”
烂摊子一甩,龙亦瑞当真领朱怡欣回去吃草莓了。到家,电力还没恢复。蜡烛上个礼拜用光了,一直忘记买新的。默着叹口气,她是无所谓,但朱怡欣现在不适合再待在黑暗里。端着一兜子草莓,她俩并排坐到楼底的台阶上。今晚月色好,借这一抹月光驱散不安吧。龙亦瑞哼哧咬一口果子,甜滋滋的味道更使人紧绷着的神经放松。换个角度这勉强也算是赏月。
捏着果子,朱怡欣凝视天上月,仍想着从她眼前逃脱的身影。不,不是逃脱,她是耀武扬威的猎人,自己才是逃脱的那个。想她毫不掩饰地嗤笑;被惹怒后冷言冷语地讥讽;最后是对不自量力的反击,给予恩赐般的“宽恕”。想到离开前回望的动作。如果去掉遮蔽面容之物,她当时是以怎样的目光注视自己呢?
不怕死吗?脑中忽回响起这句。凉风一吹,不由自主颤了一下,被冷汗湿过的衣物贴着肌肤更觉冷寒。不怕?她怎么可能不怕呢。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挡住了月光,漆黑的夜幕宛似能吞噬掉一切的深渊,看得越久越觉得心慌。或许她未曾得见的那双眼睛也满是这样浓重的黑。轻咬一口果子,甜味一直润着舌尖才让人好受。
“你在想什么?”
“如果我能再厉害一点,是不是就能抓住她了。”
声音里透着委屈,龙亦瑞摸摸她的脑袋。
“尽力过就好。”
“人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我咬了她一口。”
“那你比我们强啊。”
“我们这么多人都没能伤她分毫呢。”
“我害怕。”
“谁不怕?但你还是挺身而出了。实话实说,你比这世上许多的人都要勇敢。即使是我也不能保证赤手空拳抓住她。在当时的情况下,你已经做得足够好。”
“在那样的对手面前可以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龙亦瑞夸张地鼓几下掌,随后冲着快掉眼泪的朱怡欣竖起大拇指。掌声落在空荡的街头尚有回响,连月亮似乎都被惊动,乌云也被一阵柔和的风吹去别处,月光重新洒落她们身上。使出浑身解数终于逗笑她,直到最后一颗草莓也哄着她吃下,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龙亦瑞宣布回去睡大觉。
前夜睡得好,第二天挨骂都精神抖擞的。动静闹得不小,可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损失,这事儿最终以放她三个月“大假”翻篇。而那把钥匙则收进证物间彻底封存。有本事的话就来局子里偷吧。要是这样也被得手,只能说明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可以管得了的。至于杨媛媛怎么办?上头的意思是脸面仍然要保证的。毕竟明眼人都知道是撤防让歹人有机可乘。昨天乱哄哄一闹,外头那些饿狗似的笔杆子家们可等着咬人呢。小会一开,负责到底的处理方式被确立。然而真正落地实施这个负责到底的法子,就是把人丢给龙亦瑞带回去“专人保护”。行吧。兜兜转转,这口锅还是她背到底。
在获得出院许可后,杨媛媛搬进朱怡欣跟龙亦瑞的住处。也不可能把人丢这里光让她俩养着。上头稍微显露出一颗体恤下属的心,给杨媛媛介绍了个女校看大门的活。四舍五入也算另类关系户。虽说就在局子打杂也不是不行。但谁乐意天天看到一个让自己丢过脸的人在跟前晃?就要打发得远远的才好。随身有能勾得人专程来抢的保险柜钥匙,一身衣着也都是高级料子,说不定这家伙遇险之前是个富贵的人,等以后想起什么了,兴许还能捞点好。龙亦瑞安慰自己就把杨媛媛当不一定能回本的投资。
“以后我的工钱都给你们花。”
住进来的第一天杨媛媛就这样表态。
“听着我俩像克扣劳工的地主。”朱怡欣笑着摇头,“房租水电你照摊就可以了,其余的自己好好放着。”
“别以后了,你现在就过来搭把手!”
“好嘞!”
听见龙亦瑞喊,杨媛媛赶忙跑进去搬东西。勤快又利落,力气也不赖,大高个子倒不是空长。只是这人也太高了。可恶。到底吃什么长这么高的?当初租下的时候这房子本就有三间屋。她俩一直把最小的那间当杂物房使。如今家里添了一口人,这屋子也跟着改头换面。幸亏杨媛媛没什么东西放,不然怎么装得下。嘿!幸亏个屁!要不是她这跟净身出户似的兜里空空如也,怎么会查不到线索呢!
“怎么了吗?”
被她盯的有点心里发毛,杨媛媛小心翼翼地问。
小脾气上来了,龙亦瑞说:“以后你跟我说话要弯腰,不,蹲着!”
也不问为什么?她乖乖照做。而后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笑的时候,眸子亮亮的,颇有一副求夸的架势。都默着不说话,只见龙亦瑞的嘴角微颤,下一瞬,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还没收拾出来的杂物间是积灰有点厚的。吸溜吸溜鼻子,她又猛打出来两个。
“对不起。”
“我没忍住。”
“还是我自己收拾吧。”
“前面我开玩笑的。”
“但是你仰头会累的话,其实我弯腰也可以的。”
嘴上一边说着,一边往前探身子凑到极近,杨媛媛的眼中沁出了笑意。视线刚接触就垂下长睫,龙亦瑞心里犯嘀咕,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哪有说话凑这么老近的?哦,也不能这么说。她确实现在脑子不大搭嘎。正想让她往后稍稍,一张嘴又是喷嚏响亮。这回用力过猛,俩脑袋直接磕到一起。朱怡欣过来时已是人仰马翻了,两人都倒在地上叫唤。
忙活一下午把所有的都收拾干净。三人出门倒垃圾,卖瓜大爷正巧推着车过。叫住人,龙亦瑞寻思带个西瓜回去吃。抬手拍拍这个再拍拍那个,她在精挑细选,身旁的杨媛媛则一脸困惑地看着。
“为什么要这样拍啊?”
“啊?你这都不知道?”
朱怡欣惊讶地看她。
“听动静选瓜,声音好的就是好瓜。”
似是觉得很新鲜,杨媛媛也凑过去拍两下。
“你听这个,这个好。”
龙亦瑞挑出一个递过去,但她实在听不出有什么不同,甚至觉得这跟拍脑瓜也没什么差别。抬手往自己脑袋上拍两下,她说:“我怎么觉得我脑袋比这个听着好。”
“你是长了个好头。耐摔。”
抱西瓜回去切开分。甜滋滋的味道让三个人都发出享受的叹喟。也就是从这天正式开始,她们仨组成一个小家过日子。性格意外地合拍,三人成天好得跟什么似的。混熟以后总喜欢斗嘴,杨媛媛嘴欠的功夫是数一数二的厉害。闹归闹,但是她去上岗的时候,龙亦瑞还偷摸跟着看了好几天,确定没什么岔子才甩手不管。杨媛媛这个性子丢哪儿都能吃得开,不然也不能上小饭馆吃几顿就跟刘力菲她们都勾肩搭背。
曾经郑丹妮问她想不起来过去,心里会不会不舒服?嘿,别说,这问题她也琢磨过。答案是没有任何的感觉。好像现在这样就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日子。当然,也不是真完全丢失记忆。在脑海深处,有一个短发的人在面目悲戚地注视她。那似乎也是个女孩子。更多的东西再想不起。随着时间的流逝,连那个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像是被有意抹去一般。
如果不是有人好奇发问,她几乎不会主动去试着回忆从前。
那些过去重要吗?也许曾经很重要,或者说是对一部分人重要,不然也不至于有人想害她。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她不想管那些老天让她忘记的,多余的事情。甚至并不想要刻意去记起什么。似乎这颗心也更希望永远不要记起。对她来说如今最在意的,是每天回到楼下,抬眸就能看到那扇窗户亮着光,朱怡欣和龙亦瑞在等她回家。
三
如果晓得那一日会惹上麻烦,郑丹妮是断不会跑去惹龙亦瑞的。是了,砸摊子的故事要先从往人家车上贴小广告说起。脑壳子没出什么毛病,若不是故意干的,她怎么会把那种东西糊人家车窗上?起因是那时候他们报社接到消息,城外打捞起来了几具浮尸,模样非比寻常,似乎有大案子发生。头条谁都想要啊,所以大伙儿闻风而动,全往那城外赶去。
到时已没地方站人了,郑丹妮只能跟同伴另寻一高处观察。一切本来都按正常流程进行着,可忽然不晓得为什么,警察队又派了三、四车人过来维持秩序。现场乱吗?倒也还好。通常这种情况那边会留采访的时间,他们只用等着就好。除了极个别会干点坏规矩事的人,大多数的都还是老实等着的。...
如果晓得那一日会惹上麻烦,郑丹妮是断不会跑去惹龙亦瑞的。是了,砸摊子的故事要先从往人家车上贴小广告说起。脑壳子没出什么毛病,若不是故意干的,她怎么会把那种东西糊人家车窗上?起因是那时候他们报社接到消息,城外打捞起来了几具浮尸,模样非比寻常,似乎有大案子发生。头条谁都想要啊,所以大伙儿闻风而动,全往那城外赶去。
到时已没地方站人了,郑丹妮只能跟同伴另寻一高处观察。一切本来都按正常流程进行着,可忽然不晓得为什么,警察队又派了三、四车人过来维持秩序。现场乱吗?倒也还好。通常这种情况那边会留采访的时间,他们只用等着就好。除了极个别会干点坏规矩事的人,大多数的都还是老实等着的。以为这些多出来的人是帮忙扩大搜索圈的,她还跟同伴说这案子估摸不小,看来有得跟了。结果下一秒,这些家伙就开始强行收缴所有在场者的记录工具。行为粗暴,甚至动手打伤了好几个她的熟人。这能忍吗!要不是同伴用力拽着,恐怕她立刻就要冲下山坡去帮忙理论。
“别急,你不觉得反常吗?再等等看。”
再等等,大伙儿就都明白为什么反常。原来是上任的新负责人在打击报复。早前这家伙还在别地任职时,有记者摸到证据,将他收受贿赂的事登报,闹得是沸沸扬扬,可人家拍拍屁股像什么事都没有,只是闭门谢客,在家歇了一礼拜。而那一位勇士么,勇士在冬日醉酒不慎跌进护城河里英年早逝咯。消息出来,这闭门谢客的,忽就开大门出去亲临葬礼,还当众悲戚戚地上三炷香。勇士一家子也算有骨气,没给面子就把人撵出去。所以有骨气的一家子,在当天夜里守灵时因不慎失火,连带着停灵的棺椁一道在火光之中化成焦褐。真是时也命也,运气不好也。治下接二连三的意外出多了,悠悠众口难堵上,又有那些报社的天天围追堵截声讨,这人只能被迫避风头,平调来此继续任职。
此人心胸狭隘至极,必因之前的事深恨他们这些拿相机和笔杆子说话的,故才整了这么一出下马威敲打,试图把他们这些人的嘴给捂严实。显然,这是个蠢的。这种招数要是能有用,他又何必躲到这里来呢?当日逞凶有多威风,光荣见报之后被卸职撵走就有多可笑。
但再可笑也换不回命。
郑丹妮的一个熟人就是在这场下马威里不慎被人推倒,磕破头,失血过多而亡了。为此,她十分厌恶警察队里那些为虎作伥的家伙。可她能做什么呢?除了愤懑郁结,什么都做不了。所以那一日在外张贴广告,看到公家的车子停在那里,顿时就有些心浮气躁。拿刀划轮胎,砸玻璃,放汽油之类的,可能会弄伤人的事情她都干不出来,冥思苦想一阵子,啪一则广告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糊上去。
坏事干完就跑,郑丹妮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换个地方贴广告都贴得乐呵呵的。但实在是运气不好,她也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被发现。急中生智糊弄几句,找准时机撒丫子就逃命,可真就纳了闷了,嘿!个子那么矮,腿那么短的家伙怎么就追那么紧?怎么几次回头瞧都甩不掉呢!她快跑不动了,可身后追着的人却一点儿累的样子都没有,这下可麻烦了,得赶紧想法子甩掉人才行。她是真不想再去蹲局子了!
瞥见教堂的塔尖,略一咬牙就往前再狠跑几步。原本是要夺门而入,在教堂寻个地方躲一躲的,可一想到那太明显了,她又把主意打到不远处的空卦摊子上。来不及思考了,快步过去,往桌帘子底下一钻,她就蜷着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听见有脚步声,她紧闭双眼在心里默好几声Amen,但又想到追自己的不是洋人,上帝该是不管这档子事,旋即又改念上阿弥陀佛,可她躲的是算命摊子下边啊,哎呀!道士是说什么来着?
正着急想呢,拖凳子的声音响起,随后郑丹妮就被伸进来的布鞋踢了一脚。不等她开口叫唤,踢人的像是受了惊,反倒是呀了一声。帘子猛地被掀开,她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就这么四目相对了。想开口解释,可耳朵却听见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陈算子。不敢妄动,她用祈求的目光看对方,以只有两人之间能听见的声音说上一句救我。脚步声越来越近,顾不上听人家的答复就赶紧又缩回去。
“陈算子。”
“慈悲慈悲。什么事儿啊?”
“你刚瞧见有个女的跑过来没?”
当真追来了!听着像要坐下来!想到被人踢的那一脚,一颗心七上八下,她赶紧悄悄往里又挪了点。许是太过忐忑,她下意识一把抱上陈算子的小腿肚子。
“不是。你别怕啊。我就正常跟你问问,你抖这么一下干什么?”
“没事。我就是想了想没见有人跑过来。”
“嘿!”
气急了,龙亦瑞啪一下拍桌子,吓得郑丹妮在底下抖了抖。
“别抖别抖,陈算子你放心吧,我不是跟你发火。”
“您追的人犯什么事了?”
“小事情。就是往我们队车子上贴小广告。”
“捣乱的家伙,算她运气好,居然能在我手底下跑脱!”
“小事情就算了吧,不值得您大动肝火的。”
“罢了罢了。”
“慈悲慈悲。”
慈悲慈悲。哦!原来他们道士是说这个。果然啊,外来的念了不顶事,还得是本土的才管用。听她们继续闲扯琐事,思绪开始胡乱飘,郑丹妮琢磨起自己抱住的这人。原来大伙儿说的陈算子竟长这模样,看着正派得很,一点儿也不像干坑人勾当的。别的不说,她肯替自己遮掩就一定是个好人!嘶,肩上疼,哦,她要是没意外踢自己一脚就更好了。
“成,歇够了,我先回啊。”
“您慢走。”
走了?听脚步声渐远,郑丹妮即刻想要重见天日。刚探个脑袋,她又听见龙亦瑞去而复返的动静。想缩回去有点来不及,慌神愣着,陈算子却抬手将她按住,示意别有任何动作。前边还抱小腿肚子,现在脑袋枕人家大腿上贴着,心跟兔儿蹦似的越发慌乱,呼吸也紧促起来。下一瞬,她感觉头顶上按着的手抖了几下。
“你耳朵怎么红了?”
“天热嘛。您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这边走近点,我懒得绕路。”
“好。您慢走。”
这一回切切实实等人真走没影,郑丹妮才敢钻出来。顺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连缓好几口气,直至舒坦才开口跟人家道谢。好险,差点没吓死。得亏追自己的这位身量不高,否则定是要被瞧见露馅的。
“多谢多谢。”
“下回注意点,别乱贴了。或是你就让她逮也不要紧。龙警官跟别人不一样,她心善又客气,你态度好点不会有事的。”
“你们很熟吗?”
“一般,但接触过,我觉得她挺好。”
“行,那我下回不跑了。”
“下回?你还要贴人家车玻璃吗?”
“不贴了不贴了!悔死我了!”
她的样子是有些滑稽,逗得面前的人直接笑出声。不笑还好,一笑就让她觉得自己今儿这一出甚是荒唐,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人家帮了自己,就这么走人好像有点不地道,瞥见桌上那只木箱子,她决定照顾一下生意。不管准不准,高低还人家个恩。
“我最近好像有点霉,你顺便给我瞧瞧。”
“行啊。稍等。”
“你叫什么啊?”
“陈珂。”
一边答话,她一边从箱子里把工具往外拿。想帮手,郑丹妮也站起来去碰箱子,肩上忽又隐约作痛,一时不慎反帮倒忙,她失手将箱子撞到地上去,一个红绒布锦囊跌出,三枚青铜钱从中掉落在地。蹲下要去拾东西,可手腕却被陈珂用力捏住。看她脸色不太好,像是在生气,郑丹妮顿时心虚。
“对不起!”
没什么反应,后者只沉默地盯着地上的东西看。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松手去捡东西。瞧她仔细翻看那只红绒布锦囊,郑丹妮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弄坏了什么?
“继续丢吧。”
“啊?什么?”
“本来是要拿另外的这些东西给你卜算的,没想到有意外。”
“这成色看着像老物件,会不会磕坏啊?要不还是用别的。”
“既然它们先落了地,那就是命中注定,所以用这为准吧。”
把地上那三枚青铜币递过来,陈珂示意她坐下继续丢。用她的话说,这第一爻已是有了。既有了就顺遂天意不必再改。听不懂一点儿,可人家没计较自己毛手毛脚的,郑丹妮便乖乖继续按她说的做。唉,最近确实是真不顺啊,不会之后还有什么霉事等着自己吧?这么想着,噼里啪啦又丢五次,白纸上看不懂的条条杠杠也画完毕。
“出生八字是?”
开口报了,眼见对方又是一阵忙活。只是面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大概是这卦象还行?她暗自猜测着。
“如何?”
“卦是上上大吉。”
“那可太好了。”
“只是三天之内务必别靠近水边。”
“为啥?”
“有水溺之兆,不去最保险。”
“啊?水溺?我要淹死?这你还说上上大吉?”
妈呀,都有溺死的风险了,怎么能算是上上大吉呢!难怪人家说这人算卦不准,这牛头不对马嘴的,想来该是胡说。
“那我八字怎么样?”
“不好。”
嘶,有够直接的。是不是干他们这个的,都喜欢先入为主吓唬人啊?有点无语了,她白了对方一眼,但陈珂跟没看见似的继续自顾自说下去:
“你非大富大贵之命,虽有大才,但财库不稳;聚财快,散财更快;不加以节制,兴许要穷困潦倒过一辈子。五行不全,不如改个名吧,你叫什么呢?”
“郑丹妮。”嗯,听得有点咬牙切齿。
“四柱多个华盖、寡宿入命,今后恐姻缘难成,你另一半该是个短命之人,且有拖累你看破红尘之相。今后多有违背本心之举,如要超脱,先死后生。要不你单身过一辈子吧,日后免受其害,方平安遂顺。”
从她说非大富大贵之命开始,郑丹妮就已使出浑身解数尽力忍耐。可接下来的每一句都越来越离谱,她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了。
“穷困潦倒?”
“单身到老?”
“死而后生?”
“是。”陈珂的眼神真诚极了,“我师父说我是个孤寡命,谁跟我在一起就会被我牵连的,我瞧你跟我差不多,建议你也直接来出家吧。”
“我去你的!”
都咬牙切齿了,这人愣是看不懂脸色的!讲几句好话听听也就罢了,怎么好话一句都听不着,全是些让人心里莫名窝火的东西!猛拍了两下桌子,郑丹妮生气地盯着她看。但陈珂还是毫不自觉,依旧在说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事情。莫非是自己前面看走眼了?这人跟那些天桥底下的骗子并没什么两样?先说些不好听的把人唬住,再慢慢东拉西扯讹上一笔?忽一股子火气涌上来,她冷着脸把桌上的书,连带笔墨纸砚都全给拂地上去。
“你不信我?”
“卦金多少。”
也许是摊子被她砸了的原因,陈珂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受伤。她不接话,郑丹妮只能想个差不多的数往桌上一放。瞥见地上的毛笔摔断了,默了片刻,她又摸出一点钱放上去。
“是我不对。”
“谢你今天帮我,但是你说话也太不好听。”
“我只说实话的。”
“钱赔给你。”
“真的别去水边。”
“再说吧。”
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去,定着看她几眼,郑丹妮转身走了。下午无事,她跑去店里坐坐,顺道把陈珂的话当成玩笑跟她们讲。为此,刘力菲跟徐楚雯都笑她好一阵子。民主科学的种子撒了这么多年,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能因为几句瞎话就去跟算命的计较?即使不中听,砸人家摊子也太鲁莽了。说这话的两人全然想不到第二日自己也能去砸摊子。当然,这是后话。
夜里在饭馆解决了餐食,郑丹妮独自慢慢悠悠往家走去。行至岔路口,她又想起陈珂说的勿要去水边。略一沉思,哼,越不让去她就偏往翠柳湖去。这不是赌气,这叫以身作则,破封建迷信!转弯只顾快步行走,她并未留意到不远处的角落里一直暗中盯着自己的歹人。
站在翠柳湖边休息,夏夜风儿吹着舒畅,又有蝉鸣聒噪,她听不见有人悄悄靠近。直到低头看湖面波光粼粼,才猛然发现倒影里有个举棍子的人!只堪回头看一眼就挨上一记重棍,来不及呼救,那人又狠狠朝她腿上、腹部、额头接连三棍。完全躲闪不开,她身形不稳直接跌进湖里。袭击者却像是要等她沉下去才走,郑丹妮扑腾几下便认命地闭眼。不识水性,头破血流,脑袋嗡嗡发昏,很快就失去力气,只感觉自己在下沉。
在意识逐渐模糊之际,似乎有什么也坠入水中,之后,她的手腕像被人握住。已睁不开眼,只依稀感觉谁在抱着她拼力往哪里拖拽。在背靠上某种坚硬的东西时,她忽觉唇上一热,好似有什么在贴着吻。再之后,意识就彻底断了。等第二日醒转,人已经在医院病房昏睡十几个钟头,身边有刘力菲跟徐楚雯守着。
“你快把人吓死了。”
“头好痛。”
“我去叫医生。”
医生来时,赶巧龙亦瑞过来看情况,于是跟着一道来。病恹恹的人一抬眼瞥见她,下意识要掀铺盖卷跑路。混沌的脑子暂时搞不清状况,以为她逮自己逮到医院来了。但可恨四肢无力,竟连坐起都要刘力菲帮忙。完蛋了,这下再跑不脱。脑袋又疼,心里也慌,一行热泪忽就落下。她哭着跟龙亦瑞说自己错了,今后再也不敢。
“医生啊。”龙亦瑞扯扯大夫的衣袖子,“我们这个受害者的脑袋是不是被打出问题了?”
“她可能以为你是来找她算账的。”
叹口气,刘力菲出声慢慢解释给郑丹妮听。后者这才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一下大腿。是啊!天杀的!谁昨晚上暗算她来着?强忍着不适,她开始仔细回忆自己看到的人。可惜月黑风高,那人又蒙了面,她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莫名其妙差点丢命,这心里一委屈,她抬手抱住床边的徐楚雯哇哇大哭。
“哭这么精神,该是没什么大事。”
“你有没有良心啊。”
“喂!是我把你带医院来救命的哎。”
听龙亦瑞这么一说,吸溜两下鼻子,郑丹妮连声向她道谢。可话音落了,她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细问过情形,加之对方说周围没有旁人在,心上那点疑虑便烟消云散。也许那些都是自己濒死的幻觉。
“你是不是得罪谁了啊?”龙亦瑞问,“那可是往死里整你啊。”
“得罪?没有啊。我也就昨天...”
“昨天怎么?”
“也就昨天得罪您了。”
“嘿!我还能为个玻璃要你命?”
“不是不是,这不昨天就一桩事么。”
“你说你半夜三更跑那地方瞎溜达什么呢?”
“我...我就是看天上的月亮好,临时起意。”
倒不是只有一桩,但不好把砸人摊子的事情拿出来说,何况她心里也不觉得陈珂能为这么个事要她的命。可是...可是她昨日会去翠柳湖边,不就是因为那句话吗?可该赔的钱是给了的,理论上不至于记恨才对。再一琢磨,她更确信这事跟人家没关系。去湖边完全是临时起意,袭击她的人下手狠辣,摆明了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那人该是不知何时就盯上自己,一路尾随,刚好有找到机会行事。没错,该是这样才对。再说了,有水的地方那么多呢,那家伙哪里算得准?大伙儿不都说她不行吗?兴许就是凑巧吧。
她是这么想,可刘力菲跟徐楚雯不这么觉得。听了龙亦瑞那一句得罪人,这俩瞬间就想起她把人家摊子砸了。郑丹妮不提,不代表她们俩心里没计较。于是乎,稍晚些时候,这两人风风火火跑教堂门口寻人。彼时,陈珂正帮人写信,丝毫不晓得自己马上要挨顿揍。这俩家伙倒是不牵连别人,等写信的走了,才大步上前找麻烦。
“二位什么事?”
“你昨天给我朋友算了一卦。”徐楚雯垮着脸说,“你叫她别去水边,可她晚上就被人偷袭差点死在湖边。”
“水边?是郑丹妮吗?我不是叫她别去?她现在怎么样?”
“就是你干的吧!你气她砸你摊子,所以尾随她下手。”
“冤枉啊,我昨天晚上都没出过门。”
“谁作证?”
“我,我是一个人住。”
“看!没证据吧。”
刘力菲尚在思考,徐楚雯确已耐不住伸手揪人家衣领子。见她还想分辩几句,又想到郑丹妮那个快落气的样子,气上心头,徐楚雯不管不顾地抡起砚台就砸过去。保命要紧,陈珂也顾不得讲道理,侧身一躲,她二人同时摔倒又扭打在一起。犟种本以为这家伙看上去文弱好收拾,但真打起来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这陈珂是有两下子的。也不能光看着她们纠缠,刘力菲上前想把两个人分开,却被当成要加入战斗,于是事情演变成三个人当街互殴,被接到报案的龙亦瑞一并拷回去。
“陈算子,不是当时跟我说没见着人跑过去吗?”
“我是没见着啊。”
陈珂一脸无辜地看龙亦瑞。
“我见她的时候人已钻我桌子底下了。”
“啥桌子底下?”
徐楚雯跟刘力菲困惑极了。
“你俩不知道?”
陈珂把郑丹妮因为好面子没讲的,钻桌子的故事一说,刘力菲当场就明白她们是真的找错人了。那么荒谬的闲事都肯管,不该会是晚上拿棍子去行凶的人。哦豁,这下真尴尬了,找麻烦的二人面面相觑,最后齐声赔礼道歉。本就是误会一场,陈珂也不想跟她们过多计较。商议完赔偿数额和斗殴罚款,三个人老老实实在局子里挤着过了一宿。听见消息的时候郑丹妮都无语了。天呐,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后真相查明白,郑丹妮还专程请大伙儿吃饭。老话说不打不相识,几人因误会相遇,在握手言和中结交成好友。酒过三巡,各自归家。郑丹妮由唯一忌口不饮酒的陈珂送回去。醉醺醺地搂人家脖子,莫名其妙有熟悉的感觉,她下意识问对方会不会水?直到人说自己是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才不追问,但双手却不曾放下来,弄得陈珂红了脸。
“你这么容易害羞?”
“那贴你身上躲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水?”
“不知道。”郑丹妮看着她笑,“可能我脑子又不清楚了吧。”
“多喝热水吧。”
把人安稳放在床上,陈珂真倒一大杯热水回来给她灌下去。临走时照照镜子,脸颊绯红当真惹眼。出房间前,她眉头紧锁地看向床上的人。罢了,衣裳就不帮她换吧。关灯后,正要合上门离开,身后忽然几声呢喃让脚下一滞。轻手轻脚回床边,借窗外映洒的月光,她看到郑丹妮胡乱踢被子。贪凉是要生病的。叹一口气,将搭床沿的手轻轻捧回去,再重新捻被角,右手却在这过程中被睡梦中的她无意握住。像是这样就能心安,眉头舒展了,她的呼吸也慢慢地放缓。怕吵醒她,手又不能抽离,又不好意思睡一张床上去,无奈之下,陈珂只能坐在地毯上守了一夜。守夜的代价是伤寒咳嗽,她咳得惊天动地,闹得郑丹妮更内心不安,今后待她也越是亲近。
“平时都不是沉不住气的,怎么一个两个都上赶着干那荒唐事?”
“关心则乱嘛。事出大了,心一急,拎不清也正常。你不晓得之前刘力菲还给你摇了两支签呢。”
“哦?”
“你出去那么久,她担心极了,晚上都睡不安生做噩梦呢。所以上陈珂这儿算算图个心安呗。”
“只算了我?怎么着?就我不让大伙儿省心?”
“那可不嘛。张琼予哪里用我们操心啊?你忘了?你俩中学被拍花子的拐了,她嘴皮子上下一碰,反倒把那坏东西给贱卖了。叔叔他们找过来,她在那乐呵呵数钱呢。你?你药劲儿都还没过,睡她怀里没醒呢。”
嘴张四五回,想反驳但又不好开口,罗寒月只能哼哼两声作罢。那哪里是她药劲没过没醒!那是张琼予嫌她醒着碍事,哄她去算四百八十公斤金子换成现大洋是多少钱?她算啊,算半天,一公斤等于一千克都算出来了。好嘛,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活活给算更迷糊。再喝两口她递来的掺安眠药的水,得,这还能醒才有鬼了。事后,她问张琼予安眠药是怎么回事?那家伙笑容满面,看起来纯良又和善,但却从衣裳内衬的暗兜里,摸出没开封的一小盒刀片和封好的药。
“谁家好人身上放这种东西啊!”
“我当然是好人。好人更应该有自保的手段和能力。”
“毫无防备的不是好人,那是蠢而不自知的愚人;明目张胆的也不叫坏人,那是只会逞凶的纸老虎;最该防的是那些暗地里算计的,那种人只玩阴招,不时刻警醒就要吃大亏的。”
“寒月,不会叫的狗咬人才凶。”
“你别笑,我害怕。”
确实,不管从哪个方面去思考,张琼予都是个省心又厉害的主。那又如何!到底是她被朋友们宠多一些。好吧,这事儿确实也没什么可比的,只能说明自己始终矮一头罢了。嗯,她确实也是最矮的那个。要不是因为这个,当初蹲局子也该有她一份的!
“给我抽了个什么签?”
“忘了。反正是好的。”
“是吗?那我自己抽一支呢。”
反正现在无事可做,罗寒月想看看这种东西到底怎么个章法。虽说听完那些事情使她对陈珂这个人的印象有所好转,但总觉得这不是正经活计,仍心有疑虑。
“问神的生意现在还做吗?”
“罗小姐有需要的话,当然可以做的。”
她俩说话本就不避人,陈珂当然知道罗寒月对自己有成见。不过吃这口饭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受惯了旁人的白眼,她只觉得人家是敞亮人,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算是很不错了。她面色如常把签筒摸出来递去。
“怎么个章程?”
“想着你所求的事情摇出一支就好。”
“你能知道我所求为何吗?”
“不能。那是另一种法子。”
笑而不语,罗寒月手握签筒随意拨弄,默数下来里面仅有二十八签。所求之事摇一签解?呵,人的欲念何止区区二八?又怎么能是这么小个竹筒就能承载得了的?
“你这签筒这么小,装得下我的心念吗?”
“人活一世也不过贪、嗔、痴、恨、爱、恶、欲,我这二十八签比这七念还多,想来该是能装的。”
“给你自己算过吗?”
“没有。就像医者不自医,我也不给自己算。要是算了,我也不会挨她们几个的揍了。”
“要是我不满意,可能你也要挨一顿的。怎么着?还想做我这笔生意吗?”
“请吧。”
还是个不怕事的。有趣。什么都不想就握着竹签筒乱摇一支出去,她倒是要看看这家伙如何解?哼,任她嘴巴多会讲,不管什么说辞也都对不上。啪嗒,一支签落地,捡起,第六签——圣阴圣:富贵总是天注定,五榖丰登券上旱;共享太平歌舜日,含哺鼓腹乐尧天。
“如何?”郑丹妮好奇地问。
“罗小姐是贵人,抽的自然是好签。”
“是吗?”罗寒月眯了眯眼睛,“好在哪里?”
“无论你所求为何事,皆上上大吉。”
“那要是我什么都没求呢?”
“那不就更好了吗?你是天定富贵之人,天定了的事自然能如愿,天不乐意的,你强求也是无用。什么都不求,反而是顺应天意,这难道不就是会更好吗?”
“这么好?那寒月以后要罩着我。”
“好好好。”
连道三声好,二人都以为她是满意这个结果。谁知她下一瞬抬手就给陈珂猛猛两拳,毫无防备之下,人自跌倒在地,紧接着又挨了好几拳。所谓的略通一点儿拳脚,真下死手也可以伤筋动骨,甚至要人性命。要不是刘力菲跟郑丹妮都来劝架拦着,罗寒月定要她好生领教自己的厉害。
“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刘力菲赶紧问郑丹妮话。
“我什么都没想,你捡这奉承话给我听,根本就是无用。我可不像她们几个耳根子软,说几句好话就信你。”
“你当真无所求吗?”
虽挨打,但陈珂并不生气,只好言好语继续说:“你求这签无非是奔着试探我。”
“是又如何?”
“既然如此,怎能算无所求呢?你求的不就是一场试探?你忧心的不就是我会骗她们几个吗?有隐忧,纵使嘴上不言,心上却要挂念,有念就要求解,这签就这么来的。”
也不知是她态度好,还是因刘力菲跟郑丹妮一直说好话,罗寒月愤懑的态度逐渐缓和,倒也真冷静下来。细想这话也不无道理。非要讲的话,确实也是存心找茬试探她。有目的,不能算无欲无求。好吧,这事是她冲动了。
“你怎么都不还手的?”
“你是她们的朋友,只是有误会又不是要我的命,说清楚就好,动手干什么?”
“你还挺宽宏大量。”
咳嗽两声,罗寒月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若是她抱怨几句倒也罢了,偏偏这人一点火不发,像重拳打棉花里,弄得人反而不好意思。
“前边还说我们沉不住气,干荒唐事,你这算什么啊?”
“我砸她摊子了吗?我打的是她本人好不好?”
“是是,你是这个。”
刘力菲朝她比大拇指。
“你比我们厉害多了。”
“那是当然。”也不知得意什么,罗寒月腰都叉上了,“虽然不知道你这人到底是好是坏,但看在她们都说你好的份上,我也就当你是个好的吧。”
“你也是,你下这么重的手。”
摸摸陈珂嘴角的淤青,郑丹妮有点无奈地摇头。得亏回来的不是张琼予,否则疑心起来,恐怕不是挨打能解决的。唉,这人也真霉,怎么每次她见自己的朋友都要出点差岔子呢?
“那我手还疼呢!”
听罢,郑丹妮凑上去装模作样地给罗寒月吹了两下。
“我给你吹吹,咱都不闹了哈。”
“吃饭吧。”
招呼她们坐下,刘力菲第一个举杯。敬重逢,敬相识,敬新生。怎么不敬未来?郑丹妮问。未来重要吗?不重要。当下涮锅子煮的第一口肉,被谁捞进碗里才是最重要的!咕嘟咕嘟,吉时到。除刘倩倩外,其余几双筷子都踊跃下锅翻搅,饭要抢着吃才算热闹。胜利者将果实转移至观战者的碗里,而后,刘力菲依旧在第二轮争夺中领先。
“还得是这一口啊。”
“舒服!”
罗寒月露出满足的神情。天杀的英国佬,吃的那叫什么玩意儿!跟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相比,这一口涮肉真巴适惨了!当初怎么就被分去英国佬那留学呢,要跟张琼予一起去日本,倒也还吃得顺口点。
“那边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把吗去掉就是很难吃,难吃到我每天都想死。”
“你们猜怎么着?那些听得懂一点儿中国话的,还以为我说的是相思。”
“哈哈,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快把我传成东方情圣了。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每天都在思念故国的情人。”
“张琼予信里写那边老多人追她,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人问问我呢。服了,我哪里来的情人!”
提前毕业是因为实在忍受不了那些难吃的东西,于是拼死拼活把学分修够,她只想赶紧走人。这一举动又被旁人讹传成为情所困,说她无法忍受相思苦才那么刻苦。更有甚者还跟她探听对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苦口婆心的解释被当成是东方女子特有的含蓄矜持。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为免受其扰,她只得编出一位不存在的恋人来应付别人的好奇心。
没谈过恋爱,但痴男怨女的故事听得可不少。赵钱孙李?好,对方姓李;怎么着才能聚少离多,连个照片都留不下呢?嗯,行军打仗没空拍!好,让人当兵去;怎么认识的?哎呀,这可犯了难!该怎么认识才好?下意识想找找参考,视线落在书架的小说上,随便抽一本出来翻,倒还真让她找见了可以借鉴的片段。好,那就是在参观军校的时候对方一见钟情的。这里套一点,那里挪一挪,靠一段东拼西凑的爱情也把听者唬得落泪。再没人打搅她学习,大伙儿盼着有情人早相见呢。
误会属实是好笑,大家听完都笑得停不下来。要以后真有这么个人出现怎么办?刘力菲打趣道。瞎编的还能有?又不是演聊斋!万一就胡说八道成真了呢?郑丹妮也跟着问。咋?我还能咋?我丢下你们几个没良心的,跑去当军医跟人走南闯北打战去?我傻吗?我才不要那样的人呢!听罢,大家又笑了起来。可懒得跟她们计较,罗寒月赶紧捞两筷子肉进碗里。嫩滑肉片在芝麻香油里一滚,再沾上鲜红的蒜蓉辣酱,一口下去真舒坦极了。
“我觉得你刚刚少敬了两样。”
“啥?”
“敬朋友里最会做饭的厨子。”
她笑着高举酒杯。
“敬全世界最完美的辣椒酱!”
二
黄包车在兴民学堂门口停下。时间是还早的,但刘力菲见友心切,一路都在催车夫稍稍快些。这一稍稍便提前整二十分钟。车一跑快,自是坐着不稳当的。下车的时候她都有些站不稳。等呼吸稳当了,她踏上台阶寻门房。一问才知,敢情那约人的家伙还没到呢。
嗐,下回还是不催了吧。反正人回来了,还有什么可急的呢?瞧瞧,这不就扑了个空?笑了笑,她只能先去找个板凳坐下。好在罗寒月一贯守时的。摸出怀表看一眼,约莫算了算时间,她靠着柱子耐心等待友人的到来。这会儿艳阳当空,热气一涌便让人不由自主有些困倦。哈欠一打,她同那屋檐底下的橘黄猫咪一道眯了眯眼睛。
“咔嚓。”
听见细微的声响,打盹的人刚睁开...
黄包车在兴民学堂门口停下。时间是还早的,但刘力菲见友心切,一路都在催车夫稍稍快些。这一稍稍便提前整二十分钟。车一跑快,自是坐着不稳当的。下车的时候她都有些站不稳。等呼吸稳当了,她踏上台阶寻门房。一问才知,敢情那约人的家伙还没到呢。
嗐,下回还是不催了吧。反正人回来了,还有什么可急的呢?瞧瞧,这不就扑了个空?笑了笑,她只能先去找个板凳坐下。好在罗寒月一贯守时的。摸出怀表看一眼,约莫算了算时间,她靠着柱子耐心等待友人的到来。这会儿艳阳当空,热气一涌便让人不由自主有些困倦。哈欠一打,她同那屋檐底下的橘黄猫咪一道眯了眯眼睛。
“咔嚓。”
听见细微的声响,打盹的人刚睁开眼睛,跟前站着的家伙就顺势再度按下快门,打瞌睡的人和怀里的小猫一并被拍下。不等瞌睡虫回神,对方的手直接伸过来捏几下她的脸,随后又像摸猫儿似的摸她头上那几缕翘起的碎发。要搁过去,刘力菲定是不可能让人捏脸又摸头的。但这会儿没睡醒,她又不知道何时怀里多了只猫抱着。一切都有点忽然,她只能懵懵地看着手持相机的罗寒月。兴许是梦还没醒呢?
“哎呀,你就是想我想得睡不着觉,也不至于大白天就在外边困成这样吧?”
“这么迷不棱登地盯着我看干什么?莫非本小姐出国一趟,回来魅力大到把你迷住了?”
嗯!这话一入耳,刘力菲瞬间清醒了。看上去还是正经不了一点儿,说话依然骄傲嘚瑟得不行。嗯,是这味儿就对。一定是罗寒月本尊真的来了。不然她就是脑袋被驴踢了也不会梦这种东西的。见她似乎是在认真打量自己,罗寒月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开始乐滋滋地等她讲几句好话听听。
“你牙上有口红。”
“啊?”
愣了几秒,又见对方极认真点头,罗寒月赶忙从小手包里摸出小镜子背身过去瞧。在刘力菲快憋不住笑的时候,意识到上当的人儿这才怒气冲冲转过来,手是抬了老高,但落在她肩上又很轻。
“要死啊你!我刚回来你就骗我!”
“谁让你来晚了。”
“哪有!”抬手腕看表,罗寒月不服气地指给她看,“你瞧,我还提前了呢。”
“哦,是我怀表没调。”
把猫儿放到地上,刘力菲笑着看她。
“不成。高低你得给我赔礼道歉。”
“我请你吃饭吧。”
“我是那么好哄的吗?一顿饭就打发了?”
“多了我请不起。”
语毕。她主动凑近结结实实地送上个大拥抱。跟她想得差不了多少,罗寒月确实瘦了很多。听说中国胃受不了外边的吃食。想来这几年,她那五脏庙的贡品都怪贫瘠的。
“你瘦好多哦。外边饭有那么难吃吗?”
“还好吧。也就区区几口吃的,不过是下肚就想死罢了。”
“没事儿,回来了,咱们吃好的。”
“不是。我回来那天在码头瞅见别人接人。人家好朋友久别重逢都激动得不得了,人还掉眼泪呢。你怎么看着一点儿也不激动?”
“说!是不是压根没想我。咱不是最好的朋友了是吧?”
虽然没搭话,但罗寒月感觉得到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点。闷葫芦就是闷葫芦,说个想字是会死不成?抬手拍两下她的胳膊,嘴上还是不饶人。不要以为抱一下就能不请吃饭。听到对方笑着答应了,轻哼一声,罗寒月倒也不再继续假装别扭。
“所以你叫我来这儿干什么?”
“当然是正经事。”
抬脚跨过门槛,二人往学堂最后面的四间瓦房走去。记忆中,那几间屋子是当杂物间使的,唯倒数第二间里有张床。越是靠近,一些久远的记忆便在脑海浮现。刘力菲过去在这里住过一年。
当二人在长廊尽头站定,正巧赶上工人们从那间屋子里搬东西出来。记忆是有偏差的。至少现在看来,那张被抬出来的床比印象里还要小得多,屋子看上去也更破落。尚记得一遇上大雨天,她就只能抱上书,缩到小床上,安静地看屋里宛如水帘洞般的场景。但不管怎么说,这地方都是她那时候唯一的容身之处。当初从这里走出去时,她暗暗发誓再不能让自己过回这样的生活。现如今么...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算是实现了吧。
“学堂的老先生在我回来的前不久病逝了。”
“是。出殡的时候我也去城门口送了一程。”
“他后人要搬回东北老家住去,人一多就差钱作盘缠。临行前便找上门问我爹的意思,看要不要接手盘下来。”
“这块地一直挺不错的。我家的管事说,这么多年一直有人想着把学堂盘下来改做生意,只是老先生一直都不肯点头。老人家犟了那么多年,刚敲锣打鼓入土呢,这份儿坚守就换了现大洋叮咚响。他要是泉下有知,也不晓得能不能安息啊。”
“现在这些老学堂倒了不少,就是不卖也招不来几个学生了。”
“是。所以这学堂改铺子是改定了。”
“你叫我来是为了让我抓紧时间怀念过去吗?”
“那窝囊气有什么可怀念的。”
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罗寒月抬手指向那几间屋子。
“本来是说把它们都推平的,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处。你也晓得的,老人家从前当过我的启蒙先生。我记得他老说要留读书的种子,只有留了更多的种,这世道才能有些许指望。”
“我寻思或许拾掇拾掇,这几间屋子还能留有别用。比如么...比如办个小点的夜校,你觉得如何?”
“夜校?”
“就相当于给老话说的那些睁眼瞎子们留一盏摸得着、用得上的指路明灯。”手扶着木栏杆,罗寒月偏头看向身边的她,“国外这样的地方不算少,有的规模大的,还能给那些人教点儿手艺活什么的。”
“之前听过北大街那边似乎有一家。”
“对。就那一家。但那家的地方比这里还小。只有两个老师也就罢了,人家都不打算干下去了。我这几天跟那边都谈妥了,到时候就把那的学生挪这边来继续学。”
“你爹能同意?”
“当积德咯。”顿了一下,她又说:“自家的地方不用也是浪费,再说也没什么额外的开支,只是后期的人手要我自己想办法。”
话说到这里,刘力菲自然是懂得她究竟为什么找自己过来了。从外面请先生自是开支会涨,又担忧那些人不能够十分尽心。因此,她大概是有意让自己来接手这项活计,或是二人一起弄下去。罗寒月的学识如何自是不必说了。虽然当年自己被大学开除没拿到文凭,但若是光教那些人认字、写字,她当然也完全能够胜任的。而且,她会比旁人更用心地去做好这件事。
“我这个蹲过局子又被学校开除的家伙也有资格当老师吗?”
“少来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问题好吧。”
虽然明白她是在自嘲,但不妨碍罗寒月又抬手冲她胳膊来一下。
“当时要不是还没翻墙就被家里人逮住了,我不也得跟你们三个去局子里蹲两天。”
“得亏你没来。”刘力菲摇了摇头,“我记得那时候本来就够挤了,一间屋子关十几个人。你要是再过来凑热闹,我跟郑丹妮、张琼予只能挤得单脚站了。”
“哦!你是说我长得胖是吧!”
“所以你只找了我一个人吗?”
刘力菲赶紧先把话头岔过去。
“下个月前再找一个人来就行了。下个月我就要去医院上班了,不一定能有空过来。在这之前么,我跟你一道弄呗。”
“反正现在没多少学生,我前边瞧过了,小孩子、大人都有,咱们分着管还是问题不大的。”
“我挺空的,也没什么意见。等都准备好了,你叫我来就行。”
“不白叫你。咱们工钱照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那边店里下午有事吗?没事的话,我领你上那边先跟那两位老师聊一聊?”
“去看看吧。有郑丹妮在店里看着,应该是不会出事情的。而且今天本来没什么需要我赶回去弄的事。”
“行。走吧。你欠我的饭,择日不如撞日。晚上去你那儿吃,你亲自下厨给我赔罪!”
“好。正好郑丹妮也在,一起聚一聚吧。”
商议妥了的俩人当即乘车离开。然而她们刚走十分钟左右,郑丹妮就坐着黄包车过来寻人。跟门房一打听才知正巧错过了,也没人晓得那二人又去了何处。得!今儿是撞鬼了。怎么什么事情都不顺利!扑了个空,也不好意思赶着回去对着店里的那二人。想了想,她决定找个地方消磨一下时间再回去。来时路上从教堂门口经过,她有瞅见陈珂正在摆摊呢。当时赶着找人就没工夫打招呼,这会儿干脆包二斤炒瓜子过去找她唠唠嗑吧。
往前走出兴民街,上炒货铺子买好东西。只是刚出店门口就运气差到跟人家撞上。今儿火气大,正要开口发作,回头一瞥发现是熟面孔,她只得强行把那句粗口给硬生生咽回去。嘿嘿一笑,她抬手轻拍几下人家身上的警服,随后又连声道歉。
“哟,今儿有空在外边闲逛?你不到处贴小广告了?”
“刚给龙警官您交完罚款没两天,自然是得收敛些啦。”
“少嬉皮笑脸的!”龙亦瑞用手里的警棍戳她几下,“你这个记者成天不干点正经事。再让我逮到你乱贴小广告,非得给你关进去蹲两天。”
“正经事哪里那么好找,大新闻也不是每天都有的呀。不搞点副业的话,这钱包哪里经得住嘛。”
“大新闻?得了吧。这年头把命护好了,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几年前你跑的那个什么圈地的新闻还不够大吗?都大到你郑德多记者差点去见阎王了。”
其实贴小广告也不算什么事,但这人实在是离谱到家了!尚记得头一回逮她,这斯竟光天化日之下,把小广告都糊她们出勤的车玻璃上了!在翠柳湖那边逮着人的时候她还“据理力争”,说现在是民国,公家的也是人民的。那她往自家的车上糊东西,怎么能叫犯事呢?她又没糊别人家的车子。是好有道理的,龙亦瑞险些被她绕进去。但手铐子一亮,这家伙就跑得跟一阵风似的!嘿!这不非得给她逮住好好教育一通!
那一日她沿着翠柳湖旁的街道一直追,但追到教堂附近却又一点儿人影子都瞧不见。当时她还跟门口摆摊的陈算子打听,人也说没瞧见有谁跑过来。成吧。算她跑得快。当时作罢了,但心里想着下回再碰上一定好好治她!没承想当天夜里值班巡逻的时候,她就又碰上了这个捣乱的家伙。只是这一回么,捣乱鬼成了被袭击之后丢进湖里的受害者。要是当天她再晚经过个三、五分钟,这郑丹妮可就活不成了。
大新闻必然是有了。也算这家伙运气好,兴许受袭之后还有点意识,扑腾着游到岸边才脱力倒下。若非如此,只怕她是要沉湖底下,不知过多少年才能重见天日呢。为这事儿,她成了郑丹妮的救命恩人,还有幸被采访上了一回报纸。别说,这人虽然有时不大正经,但拍照还是蛮不错的。那张相片她很是满意,现今都还框起来放在书桌上的。
晓得郑丹妮是一个记者的时候她还颇为诧异。在印象里,这样子的人不会去干那么掉价的活计。后又听同僚说,她是因为报道了非法圈地的事情才惹了杀身之祸,心里倒也是有些佩服的。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又逮住郑丹妮在外面乱贴小广告。那点佩服被这家伙嬉皮笑脸的作态一扫而空。
“那不是托您的福,我这小命给保住了吗。”
不乐意看郑丹妮这嬉皮笑脸的死样子,龙亦瑞赶紧挥手打发她走人。
“好嘞,我先走了。”
答应得倒是快,跑得更快。哼。要不是答应了给朱怡欣带这家店的瓜子,她今儿还碰不上这个没正形的家伙。明明是有正经营生的,非得干这些让人头疼的活计。只要她不是太过分,龙亦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回逮个三回交差就够了。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怎么想的。摇了摇头,她转身迈步进店里。伙计问她买什么?她才发现自己把朱怡欣说的东西忘了个底掉。嘶,这可怎么好呢。都怪郑丹妮!不是遇上她这么一岔怎么会记不得。算了算了,每个都买点儿拿回去分吧,她俩实在嗑不完的,带回去家里还有个杨媛媛呢。
“这几种一样包二斤。”
“好嘞。”
走到教堂附近,郑丹妮远远瞧见有个老婆婆从陈珂的摊子跟前离开。看来今天她也算有生意上门。只是这生意多半是代人写书信,并非起卦看相之类的。毕竟陈算子的“威名”在外,不少人都知道她算卦不大准,而且规矩繁多也不肯破例。故没多少人来找她看这些东西。但她字漂亮,脾气又极好,从前经常帮邻居给外乡务工的家人写信。久而久之,算卦的摊子备上了笔墨纸砚,代写也成了她的主要营生。
“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别提咯,我都霉一上午了。”
算是找到了宣泄口,郑丹妮边嗑瓜子边把前边那几档子事讲给陈珂听。说罢,她还让人家翻黄历看看今儿这日子是不是克她?或是诸事不宜?不然怎么过得这么离谱呢?拿起黄历翻了翻,陈珂冲她摇头。很遗憾,今天分明是个极好的日子。
“换个角度想,那刘家嫂子若碰上的不是你,旁人多半是不会追出去的。那她指不定还得在外面苦寻多久呢。这事情是有误会,但结果是好的,自然不算坏事啊。”
“再说罗小姐也回来了,旧友重逢怎么能不算大幸事?至于遇上龙警官的话,这也没什么吧。人家是你救命恩人,算是大贵人,而且她今天也没逮你。”
“这么看下来是不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
的确,陈珂是有点子口才在身上的。每回有不顺心的,跑来找她东拉西扯一阵子,烦心的事自是很快就开解了。
“把你那黑眼镜摘了吧,丑死了。”
“还好吧,这样看上去专业一点。天桥底下那些不都这样子么。”
“他们是糟老头子,你不成。”
“哪不成?”
“你的眼睛好看呀。”
“你看人的目光总是温和的,让人觉得可亲切了。戴上这丑玩意儿隔着,没由来地显得跟人有距离。”
“反正你戴它,我就不高兴。”
直接上手从她脸上取下那一副旧黑眼镜,当视线对上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郑丹妮的心情才算彻底好转。虽有点无可奈何,但陈珂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已经习惯对方这么直接上手摆弄自己。嗯,只要她别再把这摊子砸了就行。
“所以你心情有好一些吗?”
“勉强算你会哄人吧。”
“我不会哄人,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也不是谁都爱听实话的。”
“可你会听啊。”
停了几秒,陈珂又笑着摇头。
“是了。你以前也不爱听。”
“我哪儿不爱听了?”
“那我摊子谁砸的?”
“刘力菲跟徐楚雯干的呗。”
“那是第二回。”
“姐姐,行行好吧。就那么一档子事还老提。你当初那叫实话吗?你那实话也太实了。实得人心窝子冒邪火。”
理亏是理亏的,但不妨碍郑丹妮嘟囔:“要穷困潦倒过一辈子,谁家好人听了能高兴啊?不说两句好听的也就罢了,你还火上浇油说我以后的对象是个短命的,还劝我打一辈子光棍!但凡你委婉点说,我也不至于火气上来砸你摊子啊。”
“可我让你三天之内别靠近水边,你也没有听呀。”
“还不都是你给气的,我命还差点没了呢。我不管哈,这事你得负责。”
“咱们还是嗑瓜子吧。”
“我估摸晚上罗寒月要跟刘力菲回店里吃饭的。”郑丹妮看着她问,“你要不跟我去蹭个饭?顺便介绍你们俩认识一下。”
“不好吧。你们老友重聚,我去算什么?”
“什么老友新友的,咱都是朋友,见一见也没什么的。”
“再说,店里不还有别人么。”
“那刘家嫂子有说是来干什么的吗?”
“只说带了信,但要见了刘力菲才拿出来。反正说了几句话,我感觉不像是来打秋风的,可这么老远来一趟也该是有什么打算。要见势不妙,你跟着一道劝劝呗。”
“你也晓得的,她向来厌恶那边来的人,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只是那人瞧着也怪可怜。”
“见了再说吧。”
时候不早,刘力菲和郑丹妮都还没回来,徐楚雯站店门口左右一瞅,见没什么人经过了,便预备关门赶去做另一份活,但有个问题摆在这儿,她不知道怎么安置后院歇着的人。刘倩倩虽算是亲戚。可她们都清楚刘力菲对这些人的态度是什么样。若自己走了,留她在店里,也不晓得能不能信得过。下不定决心,看看怀表算计一下,时间是有些紧了。纠结片刻,她选择再耐上性子等一等。
不多时,听见有脚步声近了。唰一下站起,半个身子探出门口,她望见杨媛媛正领人往这边过来。待看清了,远远地,叶舒淇已在冲她挥手。猛松一口气,她忙迎上去接。猜到她今日不一定走得脱,交班完的杨媛媛便替她把下学的人儿接上带过来。
“都还没回来?”
“可不是么。得亏你来了,愁死人了。”
“你今天怎么了?”叶舒淇不明所以地问。
“来了个客。”
“欺负你了?”
“没。就是不知道怎么安置得好。刘力菲一直没回来,我做不了主啊,也怕耽误接你下学的时间。”
“哦,这不叫事。你赶紧先送她回去吧。我替你看着,等她几个回来再走。”
“你没事了么?”
“没事。你俩回吧。再不走,等会儿她家的司机都该到学校门口了。”
道完谢又叮嘱几句,接过叶舒淇身上的布包,徐楚雯赶忙带她回女校门口站着等车来接。一日间有两个时间是绝不能出差错的。一是早晨要去哄叶舒淇起床再同司机一道送她来女校念书,二是每日下午五点要接她放学回宅子,其余的时间都算是自由的,但若这两处出了差错,这自由必然留不住的,何况这是叶舒淇给她求的差事,若不是如此的话,她该跟家里人一样,在叶家的下人房里等着做工。累倒是不会有什么累活,可她不喜欢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
“你看你跑得额上都是汗。”
“别。车来了。”
制止了她要给自己擦汗的动作,只胡乱用衣袖子抹两把。盯着那车驶近停下,上前开车门,再抬手靠在门沿上以防叶舒淇不小心撞头。做好这些,徐楚雯才恭恭敬敬地说声小姐请,以此示意身旁的人上车归家。不喜欢这样,但她是做工的,这就是她的活,哪怕她名义上的主人,实际上的发小也不喜欢这样。可在攒够钞票完全恢复自由身之前,一切都还得忍耐着,回去除了陪着温书便是各过各的。
“今儿学得难不难?”
“还好。”书房坐定,叶舒淇捧书看她,“要学吗?我教你。”
“不吧。我学了也没什么用。”
“以后你去学戏也要看得懂戏文呀。”
“耳朵好使能记得住就成的。”
“那你多待一会儿,陪我背完了再回楼下去。”
“行。我去厨房给你端盘点心上来。”
“太热了,不想吃那些,你坐着陪我就好了。”
热?起身从架上拿下扇子,徐楚雯开始慢慢儿给她扇风。这活儿可不轻巧。扇猛了,书页乱飞,一颗心便也跟着风儿乱了,那书可再读不进去的。若是考差了还得挨一顿骂,她可舍不得看叶舒淇掉眼泪。
“念书吧。我陪你呢。”
乖乖点头,但并不把书页翻到正确的位置,叶舒淇有意一字一句地轻声慢读。徐楚雯虽是认不得几个字的,可她记性却极好,默着听上几句便发现这书读得有些端倪,前日似乎也是讲的这些。
“没上新课吗?”
“啊...上了的,但温故而知新嘛,这样会记得更牢靠些。”
“哦!对对对。刘力菲也常说书要多读才记得住。上回大扫除的时候,把她屋子里的书腾出来晒太阳,我见有好多本杂志都翻卷边了呢。她说好书就得多读才对得起写它的那些人。”
“啊?什么杂志啊?我也想看看。”
“买不着啦。”徐楚雯摇头,“叫什么新什么年来着。她说五年前就停刊了再没有了。你想看的话,我明儿个问问她肯不肯借一卷。”
“我读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当然,你前日读第二回的时候我就记差不多了。”
“那就好。”
“什么?”
“我...我是说,这样你就可以监督我复习,省得我老忘了学到哪里了。”
“没事,不怕。实在弄不懂的,咱们请教郑德多跟刘力菲去。她俩是你早几届的前辈,文化人肯定什么都明白的。”
“你要是当初愿意答应跟我一起去上学,肯定学得比我好的。我找你补习不是更好么。可惜你...”
“你好就行,没事,继续念吧。”
在读书这个事情上徐楚雯当初是有选择的机会,只是她心里有那么一股子倔劲在,不肯再靠着别人去做什么,于是果断拒绝了跟叶舒淇一块儿去女校上学的事。爹妈都骂她不识好歹,还硬挨几皮带的打。她晓得有书读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今儿靠了人家才有片砖瓦当家,若明儿又靠着读书认字,一日一日靠下去,什么时候才有自己出头的机会呢?她不愿意,也不能那么过一辈子。要不是从前没得选了,她甚至不想跟爹妈到叶家来做工。是不读书,可也知道挟恩图报是不光彩的、下作的。
两家本来都是别的地方小镇上做工的。一个大院住着,两家又都是女娃娃,打记事起二人就被放一堆儿玩耍,感情自是好得不得了。后来稍大些,徐楚雯又得了一个亲妹妹,彼时叶舒淇还吃那襁褓里孩童的醋,怕她以后有什么好玩儿的都拿去哄妹妹,再不会只宠她一个人。烦恼得不得了,可小小孩儿实在可爱,朝人那么咧嘴一笑,心都要甜化了去。也当自家妹妹就不计较了吧。于是乎,叶舒淇对小小孩儿也是极好。爹妈见她喜欢还开玩笑说之后给她生个妹妹带。再长大些,她二人便经常带小妹出去闲逛溜达,外边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家出的三个乖女娃呢。
平常日子最好混过,一晃十三岁,天公偏起波澜。洪灾、蝗灾跟着前后一并来,兵燹再起,几个军头子闹得惊天动地、处处生灵涂炭,日子糟透了,老天像是要人间一直黑暗。受灾又有大兵作祟,故土难舍,可性命更是要紧。两家只能带着不多的积蓄,跟着人群一道往别地逃命去。他们刚往山上走一个钟头,炮火就燃了老镇子。看星赏月的莲湖飘着残缺的尸,玩过捉迷藏的三圣塔碎倒在被血染的芦苇地;庙会的戏台尚未撤去,被抬出来的佛像仍然坐在那处,身边只一个老和尚席地端坐,炮火声声里转着念珠。悲目地狱火,无端不成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蜷缩着坐在山道,眼看旧日种种化为灰烬,再退无可退,许多人都开始哭,哭够了又拖家带口继续翻山越岭。但乱世之下,连天都不肯睁开眼,谁又能多给这些难民几分同情?辗转几处,均不肯收容,无奈只能往更远的方向去。粮食是不够的,再省着挤着也还是饿毙了好多人,即使如此,难民的队伍也并没有看上去缩减几分。旧的倒下了,新的又补上。没人知道尽头在哪里,唯有步子不停才好似吊着一口气撑下去。
快到省城的时候叶家的粮食先空了。饿肚子已是常事,但叶舒淇却因暴雨伤寒,开始高热不退,徐楚雯的妹妹也染了疾,更为麻烦的是队伍里许多人都病了。药是没有的。掘地三尺弄点草药也不够分给那么多人。要活下去啊,谁不想活呢?可是机会是不均等的,唯有先下手才能占到先机。
为了自家的幺女,徐楚雯的爹偷摸顺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挖到的草药。正熬着呢,那家人过来理论,爹娘只能把看锅子的活丢给徐楚雯。走之前,他叮嘱她务必把药汁都给妹妹喝尽。明日就到省城了,省城是收难民的。到时就能去找大夫治病,只要熬过了今天就再不会有事情。她一直都很懂事,爹娘向来放心。可事与愿违,那个孩子还是没能熬到明日。
面对他们的伤心欲绝,徐楚雯只一声不吭。直到过了一阵儿,旁边的破棚子里也传来哭声,她才像魂魄归体似的有了点反应。以为叶家的女儿也没了。她爹娘走过去瞧,却见简陋的吊锅里尚有刚熬的粥,而叶舒淇正虚弱地缩在母亲的怀里小口饮水。重病三天、昏迷不醒的人醒了,断粮的锅也有食了,但刚病半日的却去了。根本不用细想,爹娘就晓得其中的门道,回头猛一巴掌甩到徐楚雯的脸上,她沉默地受着,不躲就说明真相就是如此。救命药跟这一口救命饭都不是凭空变来的。
没想那么多,她只觉得叶舒淇病更重一些,妹妹没有病那么久,或许症状轻些,分一半汤药拖一拖的话,兴许都能熬到明天进城去。她还把自己省下的口粮也匀了过去。相比起饥饿,她更怕她有事。可惜,她错估了那来势汹汹的病症,终究是不能够两全其美。妹妹在她怀里死去,折磨的热终于舍得一点点散了,心却是寒得透彻。巴掌落在脸上并没有什么感觉,本该如此的,她哪有躲的资格呢。
恼怒的爹娘被叶家父母拉扯出去。从地上爬起来,抬眸看过去时,她努力扯出了一点笑。可是叶舒淇在哭,虚弱又沙哑,像那个再醒不过来的孩子。霎时,再一次揪心的痛楚迫使她踉踉跄跄地靠近,也不知道是谁在安慰着谁,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相拥依偎着,直到染病的先在悲痛和憔悴中沉沉睡去,另一个才敢悄悄落泪。
天大的恩情就这么欠下。可还等不到进城之后再想法子还报,变故再起,一伙山匪袭了难民的营地。逃离的时候,两家人在混乱之中挤散,叶舒淇哭着艰难地回望她,明明努力伸出手,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她们望着彼此,但人流似河,匆匆一眼便踪影难寻。
她家是幸运的,率先跑进了城,可是后来的再进不去,徐家便是被大兵们挡在外面的后来者之一。若匪徒趁乱进城劫掠该怎么办呢?总之,调兵出击之前是再不能放人。看出危险即将迫近,徐楚雯不再跟那些人一样声嘶力竭地乞求,她强拉着爹娘往另一个方向跑,路上还白捡一辆驴板车。靠它,他们一家子才有幸躲过亡于城下的悲惨命运,顺利去另一个镇上落脚。只是地方总归太小,活计不好找,做一天没一天的,过得比以往艰难多了。
心里惦记着,在外面风平浪静之后,徐楚雯悄悄去过几次省城打听,可惜并没有叶舒淇的消息。艰难地熬了两年,他们又搬家进省城落脚。在码头做活的时候徐爹无意间听见管事的说话,讲这批货是叶家的,要警醒些存放,不能出一丁点儿岔子。叶家?心下有了一点波澜,但他并没当回事。直到稍晚些时候那所谓的叶家老板来亲自瞧货,站在人堆里看热闹,即使对方改头换面了,他也一眼认出那是故人。不远处停的汽车里,还有个神似叶舒淇的女孩儿,他当下便肯定自己没有认错。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从一个干活的泥腿子混到这般好的,但做邻居十数年了,他清楚人家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现在这日子过得太难,婆娘前些日子病了也抓不起药。若是攀上这门旧谊说不定就脱离苦海了。念头一起,即刻付诸行动,他当天就在码头跟叶舒淇父女相认。
跟他想得一样,人家在报恩这件事上的态度是毫不含糊的。不光出钱看病还要招揽他来自己这儿做事。只是人心不古,贪多嚼不烂,又十分没有自知之明,一两次就罢了,岔子一出多了,损失自是要赔的。赔不起,喝点酒就旧事重提,又哭自己命苦,最后甚至扬言非要赔的话,就把老婆女儿送胡同里换钱抵债。真正的报恩对象本就不是他,如此无赖让人心生厌烦,但又不能真听之任之。最后商议下来,徐家就卖身给了叶家做家仆抵债。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就随时可以离开。这是叶舒淇的主意,她不可能看着徐楚雯受伤害。虽然名义上不大好听了,可没有人会亏待她的。
但叶舒淇不明白,为什么从重逢的那一天起,徐楚雯就总是皱着眉头。除了刚见面有惊喜极了的笑容,再之后就没看她笑过一回,似乎在为了什么而烦恼。那时还没住到一处去,她成天跑去找徐楚雯,虽然人家没有多说什么,可她却能感受到对方并不想看到自己出现。
之后搬来家里,相处的时间更多了,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善的迹象。在一起去女校读书的提议被拒后,叶舒淇终于明白地体悟到她在抗拒自己。不知道原因,只是关起门来伤心始终解决不了问题。鼓起勇气,她寻去花圃边的下人房想跟徐楚雯谈谈,不想却听得她在挨骂:
“不识好歹的玩意儿!有书念是多大的福分,外头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读书都读不起,你还给拒了!人家给的志气不要,送你上进也不去,下九流的卖力气玩意儿你就看得上是吧?”
“你是不知道那学校的学费咬人得很?一年十三块现大洋!十三块!把你老子我卖了也凑不起这钱。现在人家白白出钱给你读,你还给脸不要脸。”
“你真是不争气,当初没的怎么不是你!”
“当初我要是知道你们会拿那件事去赖着利用人家,那我倒是情愿死那城门口,也不至于如今背着这个挟恩图报的名。”
“什么狗屁挟恩图报,那就是他们欠我们的!”
“是我自己要拿药去给叶舒淇的,要欠也是我欠的命,关他们什么事!”
“我之前就说不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人家,他们根本就不欠我们什么,那都是我自愿给的,是我惹的祸事!可你们什么时候听过呢!”
“他们是好人才大度肯认这份情,不认又怎么样?”
“我讨厌你们利用妹妹,讨厌你们利用叶舒淇,更讨厌你们这副吸血虫一样的嘴脸!”
“你,你真是反了!”
随后她在窗外听到了噼啪抽打的声音,再之后,又听见男人怒不可遏地让徐楚雯滚出去。而后,她踉跄地出现在自己视线里,脸上是抹不干的泪。扯出笑容对着神情错愕的人,叶舒淇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她。挪步,但徐楚雯没有动。沉默对视着,直至她眼角涌现泪珠,这人才肯低头任由她带着走。
像那天晚上一样,她们相拥着依偎在一起。想问的问题其实已晓得答案了,事情从不是她想得那样子,但叶舒淇的眼泪就是落个不停。那天夜里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依偎着到天明。
再之后,徐楚雯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始主动地在大人们看不到的时候跟她同以往那般亲近。叶舒淇是欢喜的,但又心生疑虑。一日伴着去散步游玩,在翠柳湖旁的石桥上,她直截了当问,对方却不应答,只一直凝视她的眼睛。等得放弃,听不到答案其实也无所谓,她晓得她不会轻易丢下自己。转身欲下石桥,这时忽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回头却不慎脚滑,幸好人反应快,及时揽腰拥住她。
“小心一点啦。”
“还不是因为你叫我了。”
“我是想说...”
“什么?”
“大概就是...”
“我再也不能让你哭了。”
念了几页书,忽想起路上杨媛媛讲的新鲜事,叶舒淇好奇地向徐楚雯打听那位投奔来的刘家嫂子。虽去了店里,可今儿匆忙便走了,倒是没瞧见人家长什么样子呢。杨媛媛说她腿脚不好,莫不是来时路上受伤了?摇摇头。对于这个问题么,徐楚雯也没法子给她更多的讯息。郑丹妮把人领回来时只说这是刘力菲的嫂子,旁的一概没提,想来她也不清楚更多的事情。
“脚是有点跛,郑丹妮还问她要不要去看大夫,她说是老毛病用不着看。我想是什么旧伤落了根吧。怪可惜的,她嫂子长得蛮好看。”
“那刘力菲会赶她走吗?”
“可能不会吧。她是个心软的。”
被议论的家伙,晚六点半才刚和罗寒月一道在女校门口下车。此时,刘力菲还不晓得郑丹妮在店里等她等得快上火。嗯,瓜子嗑多了能不上火吗?刚进店门口她就先挨上一拳,再被握住胳膊使劲晃了晃。郑丹妮连声嚷道:“祖宗!你可舍得回来了!”
“你扑错人了吧!”刘力菲挣开她手,往旁边的人一指,“这才是从外面刚回来的!”
“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想我啊。”
看她这个急切的样子,罗寒月当然是高兴的。出去那么久,朋友们没忘了自己,见着还是这么热络,这颗心自然暖乎乎的。只是她一笑,倒让郑丹妮有点不敢说实话。想念当然是有,这可不比旁人少,但刚刚真不是那个意思啊,她现下误会了,若开口说实话只怕是要挨两拳的。咽了口唾沫,咧嘴一笑,郑丹妮索性上前来个大拥抱。
“你...你抱这么紧干什么?”
“快想死我了,能不抱紧些吗?”
“我怎么觉得你要勒死我!”
“想死你还差不多。”
手是勒紧的,话是一套一套的,她还不忘朝坐着看热闹的陈珂挤眉弄眼,示意人赶紧插话讲正事。后者接收到了讯息却没开口助她一程,反而抓了把瓜子塞刘力菲手上,一块儿笑着看她抱住罗寒月不撒手。着什么急呢,回来自是要碰头的,把热闹先多看会儿再说。何况前头的热闹,后院的客人也该是能听见的。既然如此,她自己主动出来见人不是更好?
“她吃错药了吗?”刘力菲问。
“瓜子嗑多上头。”陈珂笑答。
如她所想,听见了前边的动静,刘倩倩自觉地带上信出来见人。她一出来,郑丹妮就罢手松开快勒岔气的人儿。到这儿,罗寒月也琢磨明白了,这家伙的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嗯,郑丹妮这下多挨了四、五拳呢。
“祖宗!哎哟!祖宗!别捶!”
“事出有因,我之后再跟你道歉哈。”
侧身闪躲到刘力菲边上,胳膊肘碰两下人,郑丹妮赶忙把白天的事情说给她听。果不其然,在听见对方的身份后,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随后投向刘倩倩的目光也多了戒备。细看之下觉得这人有些眼熟,默着想了想,又想了一想,终于她开口说:
“我早上那会儿见过你。”
“是吗?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冷,弄得刘倩倩紧张起来。可仔细想了片刻,她还是不晓得早晨在哪里和她见过。莫非还没认上亲,就无意间把人家得罪了?
“信呢。”
“这儿。”
挪步上前将信递过去,人家先是没接,只默着盯她那不太利索的脚看,过了片刻才肯抬手接信。也注意到她的腿脚似乎有问题,罗寒月主动从旁边的桌前端张凳子递了过去示意她坐下聊。摇头,刘倩倩十分拘谨地站在原地。她心里清楚的,有求于人,哪里算真正的客。
“坐吧。不是审犯人。”
拆信,但没抬头看她,刘力菲只开口说这么一句。来时并不晓得这妹子是什么脾性,当然她也没机会晓得这些。有想过对方兴许不待见自己,但几句话、一个眼神就把她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确实也是有点审犯人的架势。乖乖坐下,她已不大敢再去看刘力菲。
展信,读罢。见她神色复杂,其余人对信的内容顿时好奇起来。没吭声,刘力菲把信先递给罗寒月。快速读完,她也跟着皱起眉。这俩都这样了,郑丹妮更是按捺不住,信一传过来就赶忙捧着和陈珂一起读。
三个月前,刘力菲的兄长在打鱼时不慎落水,之后便一病不起。家里请大夫、抓药什么都没落下,但始终不见这病情有起色,反而越是有危急之相。寻医问药不见好,再听邻居们七嘴八舌多说几句,她父母便也疑心是有什么抓替身的恶鬼作祟。大夫不请了,不晓得从哪里来的神婆上门了,一开口就说是冲了哪路仙儿啊鬼的,不好好送一送啊,这人就活不成啦。说完还当众取黄纸、朱砂画符,露一手抓鬼的神技给大伙儿看。
焚符泡水,红艳艳的一碗喂病人饮下,昏沉好几日的竟真醒了,只是没挺过一个小时又昏过去。神婆说这是邪祟未完全清除,需得用别的法子狠狠冲一冲方能驱邪根治。至于法子么,便是抓紧娶媳妇进家冲喜,婚事当日再喝五碗符水就万事大吉。
有前面醒转的神迹在,她说话自是无人生疑的。欢天喜地交钱买完符,两口子急忙去找媒人参谋。刘家的稀奇事闹得动静大,好几个媒人都不肯接这个活。无他,热闹都是瞧过的,明眼人心里有数知道这事儿不靠谱。谁想掺和进这浑水还搭上别人家的好姑娘呢?难不成这生意做了,日后便再不做了?但耐不住两口子一直纠缠,其中一人只好讲了个别的法子。本镇是难寻个傻姑娘跳火坑,不代表外边没有啊。眼下这附近好几个村都遭灾,卖儿卖女的,不多得是吗?正儿八经娶媳妇得给彩礼,买一个揭不开锅的,那可就不一样了。
这主意算是出两口子心坎上去了。家里看病本就没多少余钱,正经讨媳妇指不定还不够呢。上周边村子去打听,可怜天下父母心,真还叫他们找着一家愿意做这生意的。两块现大洋进荷包,刘倩倩就这么被卖给他们。两块大洋买了个跛脚的,本身是不合算,可事情急也没法子计较那么多。
早上讨价还价把人买了,午间开始准备婚事,晚上叫邻居上门来坐坐场,这婚就算成了。五碗符水强灌下肚子,奇迹再现,病恹恹的人真能起身下床了。谢天谢地,念了一大堆神佛的名儿,他们更加坚信这婚事一办完,儿子自然就好了。
也是这时候刘倩倩才跟男人见了第一面,那张失了血色,苍白得像活死人一样的脸让她受惊,如梦初醒,她才晓得冲喜究竟是什么意思。当天夜里,在锣鼓喧天声中,她被迫跟一个只见了一面的活死人拜堂。
不会发生的才叫做奇迹,会发生的从来都不是。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俩的最后一拜还没结束,男人就口吐鲜血倒地而亡。此时,脸上的血污反倒让他看上去有了点气色,才让刘倩倩真切地晓得他原来真是一个人,随后又在四周哭天喊地的动静里,后知后觉自己当了寡妇。喜事变白事,罪魁祸首无端落到她头上。老两口恨毒了她,出殡那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将她一道钉进棺材里埋了。要不是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喊了警察队的赶来处理,恐怕她早就成了陪葬品被长埋地底下。
埋人埋不了,又卖了总行吧?但有在新婚当天克死丈夫的名声,谁人敢买这么个丧门星呢。偷跑回家也被拒之门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里还有妹妹和弟弟要顾着,父母当然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对她心软。大伙儿都嫌她晦气,被揪回来又是好一顿打,刘倩倩的日子难过到了极点。而后有一天,喝醉酒的公爹对她动手动脚,婆母见了大骂她一顿,终于下决心要把人撵出去自生自灭。
这时候他们才想起远在省城还有个女儿。这也是个没心肝的!自家哥哥病重,去信那么多回也不说寄点钱回来表示下,连发丧都过去半个月了,还是不见一封信或是人亲自回来吊唁。琢磨琢磨,他们倒是想明白兴许是因为外边闹水灾,这信路断了,估计没送出去或是丢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刘力菲完全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不过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有任何表示的。毕竟很久之前,这个家就跟她毫无干系。谁生谁死都不值得她过问一句,或是回去瞧一眼。可她爹妈不这么想,毫不自觉地总以为是不知情才不闻不问。
眼珠子一转,他们给刘倩倩想的去处就是打发到刘力菲这里。一是送死讯,二是把人丢给她处置。这算是安好心么?非也。外边四处闹灾乱极了,一个腿脚不便的弱女子被赶出家门独自上路,运气好,能有幸走到省城,运气不好,兴许半道上就被什么匪啊、难民啊劫掠一空,再或是遇上人牙子,被敲昏了不知道卖哪个阴山沟沟或胡同去当马子。若真到省城还寻到人了,对于自家那冷心冷面、狼心狗肺的孽女,他们自认为心中有数,必然是断不肯收留这个丧门星的。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托人代写了信,他们给刘倩倩象征性地塞了一点铜板和钞票就把人撵出去寻刘力菲。
从没去过省城,压根不认识路,也不知道刘力菲长什么模样。刘倩倩不是傻子,她知道他们没安好心,可眼下真的也没有别的去处了。思来想去,她决定跟镇上的人打听打听再动身。这一打听可不得了。原来那素未谋面的小姑子竟还是个洋学堂里的女学生,后来还考上个什么大学,但因为在外面犯事蹲局子被学校给开除了。她打从出去念书之后就再没回来过,镇上的人都说刘力菲是个不懂事的孽障,估计在外边的洋学堂里被洗了脑,什么礼义廉耻、天地君亲师父母都不要了,这样的人该拿去沉塘和祖宗谢罪呢。
话是都听了一大圈,可刘倩倩只对女学生三个字有点念头。她听说过外边洋学堂的女学生最是自由的。一个尝过自由滋味的人,该是能稍稍理解一点她的艰难处境,至少不会像这些人一样这么苛刻吧?自由是什么样子的呢?想了好久好久,却实在拼凑不出来那样的场景。心思定了,奔着这么一点求生和求解的愿望,她咬咬牙真的动身朝着外面的世界迈开步。
也算是她运气不错,竟倒真稳稳当当地迈进了省城。一路行来,见多了不太平事,一份安定显得很是奢侈。在茶摊打听女校的位置,寻来,立在街对面的大树下看那座庄严的建筑,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涌着点道不明白的滋味。一阵钟声响过,女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出来,在太阳底下,这些花儿一样的少女是那么青春朝气,像是一丁点儿的苦闷都不曾有。她从未在原先的地方见过这么...这么自由自在,这么肆意欢笑的女孩。
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儿,她由衷领悟到大伙儿口中的那个孽女为什么不肯再回去。也因如此,她对刘力菲产生了更多的好奇。但好奇心在对上那一副冷面孔后也骤然凉了些。虽然郑丹妮和徐楚雯对她极客气,可她也察觉到这二人颇有些为难的样子。这种矛盾只能说明一件事,刘力菲在她们面前鲜少提家人,又或者说,她们都晓得她过去的一些事,因此虽客气,但本质上还是防备的。这样的态度也使刘倩倩晓得自己该开始做别的打算了。也对,本不该来打扰人家的。
“哼!愚昧无知,真死得好。”
信内容不多,但每句话都是让人吃惊的,难怪读完了全是那种表情。不像她们仨,郑丹妮开口毫不客气。听见这句话,刘倩倩下意识把头更低些。这一举动落在其余人眼里显得有些可怜。才意识到好像该委婉点说话的,但现在找补只是雪上加霜,她尴尬地咳两声,而后偏头去看刘力菲,想知道对方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一时间,除了刘倩倩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刘力菲身上。是的,她们怎么想不重要,这事儿只看刘力菲的态度。即使冷着脸把人赶出去,她们也不会觉得她做错了。毕竟过往的那些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一笔勾销的,更何况这也不是多张嘴吃饭那么简单的事,要那俩吸血虫借此又找上来,多少也是麻烦的。
“你从前来过省城吗?”
包括刘倩倩在内,没人想到刘力菲会忽然问这么个问题。
“没有。”
“外面最近并不太平。”
“我出来之前不晓得。只是在镇上打听了一下怎么走就出发了。”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刘倩倩是匿了这段没提,但刘力菲心里有数,要千里迢迢来寻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不打听点消息怎么可能呢?许多年没再踏足过那片土地,她还挺想知道自己被传成了什么样子。按理来说,她做的那些事情应该被老封建们狠狠唾骂才是,既如此,她打听必然也听不着几句好话,该是知道她是个“离经叛道”的孽障,父母之命是全然不听的。
“不好听。”
“没关系。你讲。”
“说你被外面的人洗了脑,是个该沉塘的。”
想了又想,刘倩倩只能从那些话里挑一句勉强不带脏的说出来。见她如此,刘力菲便懂这是个有体谅之心的人。纵使周围现在坐的都是朋友,可那些粗言秽语听了,总归会有些尴尬,她这是在为自己周全脸面。
“你既晓得我名声不好,怎么还寻过来了呢?不怕我对你做什么?”
是啊,这种情况摆在那儿,不傻的人都晓得没有好结果的,所以她为什么还要不辞辛苦地来呢?总不能是对死了的丈夫有余情,非得要送个信才罢休吧?那她可得给这疯子赶去精神病院瞧瞧。
“他们说你是女学生。过去听说那样的女孩子过得很不一样,反正也无处可去,我只是想看一眼学校是什么样子,那些女学生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这话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那跟你想得一样吗?”
“不一样。”
“这是我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样子。”
其实在等她开口之前,大伙儿都自发地想了很多的可能性,但唯独没人猜到会是出于这样的念头使她甘愿冒风险寻来。本能是要怀疑的,可想了想,为着从前有过的先例,罗寒月把话生生憋回去。是呢,刘力菲从前不就也是这样的么。回忆过去,心上有几分触动,悄悄叹息完,她抬眸端详那个不言语的人。眼神是变柔和了些,嗯,她明白刘力菲会做出什么决定了。
“还做生意吗?”
“我?”陈珂困惑地看刘力菲。
“代她写个信吧。”
“哦,成啊成啊。”
手在长衫上摸了两把,陈珂背身过去从木箱里拿出纸笔,见她要研墨,罗寒月将包里的钢笔拿出递过去。她的本意是这样快一些,可人家却不敢接手。钢笔是稀罕玩意儿,陈珂没用过,要不小心磕碰坏了,怎么赔得起呢。
“那我来写吧。”
“行。”
把活儿揽过来,郑丹妮等着刘力菲发话。那人是去是留,也就是她这几句话的事儿了。
“用嫂嫂的口吻写。”
“嫂嫂?哦哦哦!懂了,我懂了。”
“就写她寻人无果,又身染重疾没钱治病,现下在收容所等死,望二老看她是刘家媳妇的份儿上接她回去救命。”
“哼,他们会来才有鬼了。”
“傻不傻。”罗寒月笑着捏她耳朵,“她就是要他们不肯来。现在就看你郑德多的笔杆子有没有这个瞎扯唬人的本事了。”
“不就是吓唬人嘛!你等着看我给你吹!”
袖子一挽,提笔欲写,后又想起了什么,她转头看向刘倩倩,一声嫂嫂跟着先喊了,随后便问她介不介意自己写略夸张一点?按郑丹妮的念头要写就写得够惨够危急,这样才能刺激那老两口彻底弃之不理。逼良为娼的戏码都在脑子里过上一圈了,但真要落笔又怕写过火了损人名声,还是先问一下的好。实在逼良为娼的写不下去,换一个别的也行,反正她肚里的话本子还有的是。问是问了,可人家像失了魂似的,只呆愣地望着她们几个不晓得答话。见状,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起身直接去扒拉陈珂的木箱子,拿出一个造型别致的铜铃铛,郑丹妮急忙走到刘倩倩跟前用力摇几下。
“嫂嫂!回魂啦!”
“不是!你别乱摇我的铃铛!”
“这是在干什么?”罗寒月问。
“她脑子又不搭噶了。”指着抢铃铛的陈珂,刘力菲苦笑,“这位是陈珂,她是在教堂对面摆算命摊子的,那是她的家伙事,郑丹妮又在瞎胡闹了。”
“算命摊子?”罗寒月皱起眉,“就是江湖骗子咯。”
“她不骗人。”
“哪有骗子说实话的。你忘了你哥哥是怎么死的?”
“她不一样,她就是因为实话说多了,又算不准卦才老被人砸摊子。平日更多是靠代写信件赚钱糊口。”说到这里,刘力菲顿了一下,“嗯...我跟郑丹妮也砸过...”
“啥玩意儿?你还能像个恶霸一样去砸人摊子?”
“这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抬手拍了两下桌子,刘力菲及时制止她俩继续闹下去。她知道刘倩倩是没反应过来,哪里能是什么魂丢了,由得郑丹妮一通乱摇铃,也只是给人一点接受的时间。是的,她决定留下她。但留下不代表她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要用点手段断了那两个人的念头。自私到了极点的人,不会舍得冒一点儿打水漂的风险跑来查证的。从今往后,她这位嫂子在有些人眼里就该是死了。死了也好,背着那些名儿活,不如死了,倒也算是新生。
“你为什么留我?”
“因为我也有过跟嫂嫂一样的好奇。”
“算是为了过去的自己吧。”
“我,我会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都行的。”
除了这些琐事,绞尽脑汁,刘倩倩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够留下来的价值。甚至这些普通不过的琐事,人家也不一定能看得上自己做的。要是因为一时心善留她,往后又觉得她是个浪费粮食的无用之人该怎么好呢?越想这心里越是没底了。
“好。以后要辛苦嫂嫂帮我。”
“嫂嫂以后也帮帮我呗。”郑丹妮顺势插上一句。
“好。”刘倩倩点头,“信,你想怎么写都可以,我都行的。”
“嫂嫂放心!我郑德多出手一定能行。”
“你怎么好意思叫这么顺口的?”
“啧!这话说的。”郑丹妮抬手搭上刘力菲的肩,“咱俩可是一起蹲局子的生死之交。你嫂嫂就是我嫂嫂,怎么就不能顺口了?大伙儿都能叫得顺口呢。是吧,寒月?珂珂?”
倒不是要顺她的胡咧咧,更多的是为了让刘倩倩安心,罗寒月跟陈珂自然也开口喊了一声嫂子。哪里被这么敬着过,人反倒是被弄得不好意思了。
“你的脚是怎么回事呢?”
早前不说是不知自己该不该插手。若是刘力菲要赶人出去,她问跟不问都没什么差别。暗中观察许久,见一切尘埃落定,罗寒月这才开口询问。她是医生,医生见了病人哪有不过问的道理。
“从前落的病根,不妨事的。”
“方便让我看看吗?”
“以前看过大夫,说没得治的,不麻烦了吧。”
“哎!嫂嫂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郑丹妮赶忙说,“她可是公派留学回来的,学的医术肯定比乡下大夫厉害。万一这搁洋人的医术里能治呢?好歹让瞧一眼,咱们试一试呗。”
“嫂嫂,坐。”
陈珂把凳子都端来了,这下是没法子再拒绝的。主动半蹲下来,刘力菲帮忙将她的鞋袜脱去。提出要看一看之前,罗寒月有先设想过可能会是什么样的问题,但遮挡去了,入眼的却是让她极吃惊的东西。那双脚的十根指头,有四根都是被折断了的,一看就是很陈旧的伤,且不像是被什么重物压断的,因为指头的方向都是向内折的,罗寒月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造成这样的伤口。不只是她,其余几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陈珂的眉头尤其皱得厉害,她比这几个人清楚这是什么原因留下的痕迹。
“她这个是治不好的。”
“你看出来这是怎么弄的了?”郑丹妮问。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干这种事情,实在是可恶可恨!”
“我知道了。”罗寒月也想明白了这是什么,“大总统都下令劝禁的东西,他们是怎么敢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有偷偷干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也总是这样,更因为这样才什么都做不成。”
用十分同情的目光看向刘倩倩,叹气过后,陈珂轻声跟另外二人解释这是缠足留下的痕迹。看样子该是小时候没能完全进行就被中断,所以只损伤四指,否则这一双脚的惨状更难以入目。难怪她说治不好,这的确是没有任何办法复原的问题,也难怪她不太愿意让旁人看见这些痕迹。这是赤裸裸的迫害,无人道的枷锁。
“我记得之前有那种能让她穿着舒服的特殊鞋子。”陈珂思索着,“因为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之前似乎有店专门做这种生意的。”
“是么?我明儿去外边转转,帮忙给嫂子带两双。”
“不。你有别的事情做。”刘力菲看向郑丹妮,“你不是要新闻素材吗?”
“你意思是说,她家那一带肯定还有很多这样偷偷弄的,现在这行为可是违法的,一捅出去必然惹公愤,不少人要受处罚的。”
轻轻抚摸那些痕迹,刘力菲的脸色阴沉极了。
“正好你们最近也没什么可报的。”
“再说,难道他们不该受罚吗?”
“好!我明儿就打报告去。”
“我这样是不是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样丑陋的印记叫人家看了去,刘倩倩显得有些不安,她莫名担忧自己会被这些健全的人嫌弃。小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子?大人们只是哄着说这样是为了以后更好,还破天荒地给糖吃,于是稀里糊涂地就被硬生生折了指头,是痛得承受不住,哭得爹娘实在不忍心才最后勉强作罢。但别家那些小姑娘就没她这么好的运,过去一起在外边飞跑着玩的,最终都受困在那小小的院子动弹不得,等到年岁大了,又敲锣打鼓挪到另一家的院子继续困守。
因这不完美的废脚,她一直都嫁不出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太不“争气”了?可每每看到从前那些玩伴步履艰难的样子,她又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事情。
生下来好端端的婴孩儿,若是四肢俱全、哭声嘹亮,所有人都要贺喜;可大了又亲手折断,使得俱全变残缺,啼哭不断,却有同一拨人又过来道喜。喜从何来?从泪涌。可掺着血的泪又是什么滋味呢?
“不会。”
发怵的指尖被温暖包裹住,冲她温柔一笑,刘力菲又认真地说:
“不用去顾虑别人的眼光,这些并不是你的罪过。”
“只是可惜太迟了,我没有法子帮你的忙,但今后旁的事情有能帮的,我都会好好帮你的。”
“至于别的事么,正好寒月给我弄了夜校的活干,两份工加在一起,省省还是够咱们过日子的。嫂嫂你不必有任何担心。今后就当一切重新开始。”
“重新过人应该过的日子。”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颗心被她们温暖得不像话。几欲开口,却又说不出来什么。试探性抬手去握面前的人,没有被躲开,反而是被紧紧回握。人过的日子吗?原来从前过的竟是非人的么?她不懂这里面有什么差别,只是觉得心上像有什么东西在萌芽。随后她望着刘力菲重重点头,算是回答。
待郑丹妮把信写好,众人过目,一切事情就这么定下,刘倩倩自此有了落脚安身的地方。明日打报告不得闲,信就由陈珂揣着去寄。话说了这么久,大伙儿都该饿了。刘力菲赶紧上后厨,刘倩倩也跟去打下手。虽然她和陈珂都算是客,但若是让某两个家伙进厨房,今儿这饭是吃不成了。
一个切菜能够喊一百八十遍妈咪的娇娇女,跟一个煎肉能嚼得腮帮子痛的家伙,刘力菲知道什么是明智的选择。倒也不跟刘倩倩含糊客气,像交代徐楚雯那样,她只吩咐事情。
“夜校?什么夜校?啊?你不当医生改搞教育啦?”
“这教育可不好搞,教书育人比救人难多了。”
“没有。我只是打算弄个教认字的。”
趁刘力菲去后厨忙活的功夫,罗寒月花了一点时间跟郑丹妮讲夜校的事。听得连连点头,后者当场就表示要入伙。不是没考虑她,只是她这行当特殊,白天四处奔波完了,晚上还得拿几个钟头来教书的话,身体难免是会吃不消的。刘力菲不一样,白日就两趟饭点一忙活,剩下的时间都算是空余的,能教的时间也更固定些。她说得是有道理,但郑丹妮可以选择耍赖不听。
“要是道理讲了你不听。”
“那本小姐也略通一点拳脚。”
看她真准备挽袖子,郑丹妮连连后退。她想起来了,这家伙过去的来信有提过,因为在外边实在太无聊就去参加了击剑和搏击俱乐部。是不知道人家学得怎么样,但她并不想以身试拳!这么一想张琼予要好多了,她在日本拿来打发时间的弓道和剑道可不是空手能来事的。嗯,等她回来了,耍赖还是找她比较安全点。
“我不也是想帮忙嘛。”
“你也可以推荐人啊。”
“推荐啊...”
摸摸下巴,她扭头去看正在专心擦铃铛的陈珂。上下打量几眼,主意顿时便有了。虽然她说她没有正经读过书,认字都是道士师父教的,可她读书看报、日常写字写信都不成问题,甚至还能写得出一手好字,那教教认字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她到底给你们俩灌什么迷魂汤了。”
瞧见了她在看陈珂,罗寒月当然明白她是想推荐这人。但一个摆摊算命的,在她眼里跟招摇撞骗的地痞无赖没什么差别。自己这两个好友看人的眼光是不用怀疑,可她并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用了别的手段笼络人心。本来就对这一行的人不信任,听了请神婆的事之后更是厌恶。科学民主才是真理,怎么能反其道跟牛鬼蛇神、魑魅魍魉,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打交道呢。
“你在哪儿摆摊子来着?”罗寒月出声问陈珂。
“真原堂对面。”
“你在洋人的基督教堂对面摆地摊算命?你是在那里当保安吗?这能有生意吗?去教堂的怎么会信你这个?你摆摊选错地方了吧?”
“不是我选的。那是我师父闭眼前给我选的位置。他说我必须在那里待着,直到天上同时飞过一百零八只白鸽子才能换地方离开。在这之前我不可以离开这座城市,但鸽子出现之后,我就必须离开这里,永远不能够再回来。”
“一百零八只鸽子?这有什么难的?本小姐明天就差人去买了送你。”
“这种是不可以的。师父说了,要自己同时飞来的一百零八只白鸽。”
“你这师父是坑你的吧。”
一百零八只白鸽子同时出现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她真跟那些人不一样。”郑丹妮开口道:“你多跟她接触接触就明白了。”
“她要真跟那些骗人的家伙一样,当初就不会被我们砸摊子那么惨了。”
“刘力菲也提了这个,你们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变得这么霸道了?怎么能砸人家的摊子呢?”
“还不是她说话不好听。”
“纠正一下。我那是实话实说,但她不爱听罢了。”
像是习惯了别人用这种狐疑的目光看自己,陈珂不甚在意,只冲罗寒月笑了笑,复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说吧。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一
出了西街大集之后,随着拥挤的人潮往前,约莫一刻钟便上石桥。刚下过雨,地面尚未干透。闷热的天气并没有因为一场暴雨有所缓解,反而更让人不适。当有人力车快速经过,带起的尘土更是让四周都灰蒙蒙的,稍不留神还会使得裤脚被溅上路面凹凸不平处蓄积的污水。嗯。听见了。有倒霉蛋湿了鞋,正骂骂咧咧连声嚷真晦气。没停下来回头看,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没工夫把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虽然是这么想的来着,排队等过桥的时候,刘力菲还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灰扑扑的鞋。她一向是小心的,没沾染什么才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再怎么小心谨慎,脚下鞋子侧边的破口又不可忽视。脚步一挪,那破漏处就像一张口似的,在贪婪地呼吸。唉,昨天还没...
出了西街大集之后,随着拥挤的人潮往前,约莫一刻钟便上石桥。刚下过雨,地面尚未干透。闷热的天气并没有因为一场暴雨有所缓解,反而更让人不适。当有人力车快速经过,带起的尘土更是让四周都灰蒙蒙的,稍不留神还会使得裤脚被溅上路面凹凸不平处蓄积的污水。嗯。听见了。有倒霉蛋湿了鞋,正骂骂咧咧连声嚷真晦气。没停下来回头看,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没工夫把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虽然是这么想的来着,排队等过桥的时候,刘力菲还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灰扑扑的鞋。她一向是小心的,没沾染什么才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再怎么小心谨慎,脚下鞋子侧边的破口又不可忽视。脚步一挪,那破漏处就像一张口似的,在贪婪地呼吸。唉,昨天还没有这么显眼的。看来在更糟糕之前,真还得抽空去补了。正琢磨着,哨声打断了思绪,抬眸看向前方空了出来,她赶紧推车往前。
上桥是吃力的,更别提是雨后还湿滑的路面。她的脚步和那些侧身经过的路人全然不同。旁人的轻快显得她愈发吃力。眼看着要到桥中,一声细微的撕裂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又轻飘飘被喧嚣淹没。步子顿了数十秒,叹气过后再迈开步,她的动作显然变得放开许多。反正已经坏了,倒是也不必再有所顾虑,她只希望脚下的两只鞋能坚持到回去再罢工。
下桥,再往前推三百来米,坑洼的路面换了新貌。驻足在树荫下,抹一把额上的汗,再呼出一口沉重的气。从兜里摸两个铜子,刘力菲跟摆摊的大爷买了一碗凉茶。
“坐下喝吧。”
“不用了,马上走。”
笑着婉拒搬凳子的大爷的好意,她不大习惯跟许多人挤在一起。反正站一会儿也不要紧,头顶不还有这么一片绿荫么。自然分泌的唾液无法缓解喉舌间的燥热,还得是这一碗清凉下肚来得舒畅。相较于那些端碗牛饮的人,她显得格外斯文,只一小口一小口慢慢抿。茶碗快见底时,沉稳、悠远的钟声忽然响起。端着碗不动,她抬眸望向东南,隐约可见的塔尖正映着金灿的光。定神凝听,心中默着数,直至九声完毕了,她才将视线收回。才九点吗?看来今天倒也没有耽误多久。
正想着,忽又瞧见几个女学生匆匆往东南跑去。领头的人光盯手中的怀表看,一不小心还差点跟街边的石柱撞上。上学迟到可不是件好事。兴许等会儿路过还能瞧见她们在女校门口罚站呢。这么想着,刘力菲下意识伸手去摸兜。将那个刻着一模一样校徽的怀表展开,瞅见时间跟钟声略有出入,她也没有要校准的念头。
最后一口茶饮尽,还碗。推车离开时,刘力菲注意到一个手上提包袱,脚有些跛的女子向茶摊走过来。为了躲开行动不便的人,她只得又多停留片刻,等人家在摊上坐定了,她才推着车也往东南去。经过身后,听见那女子跟摊主在打听什么?但一路上风尘仆仆,到这会儿唇干舌燥的,难免说话声音又微又弱。大爷耳朵不大好,只得一直重复着问。都走出一小段路了,刘力菲还能听见老大爷问:“你要哪点儿去哦?”
穿着制服的几个女学生果然在校门口站着。推车路过,站岗的保安注意到她,旋即便悄悄侧身朝她挥挥手。见她点头回应了,保安瞥一眼乖乖罚站的几人,又远远冲着她张嘴。她那夸张的口型,刘力菲是瞧得明白的。杨媛媛在说这几个小家伙太差劲了!抬手指她身后的位置,又比了个打手心的动作,后者明白教导处的要过来了。拿出板正极了的架势站好,杨媛媛还不忘用威吓的眼神看那几个迟到的家伙。等人都被领走了,再回头,刘力菲早就推着板车从女校对面的街缓步离开咯。
“今儿晚了一刻钟,我还以为你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刚进巷口便跟拿着怀表看时间的徐楚雯碰巧撞上。麻利地扶住推手,她俩一道合力推完最后的一程路。东西交给对方去收拾,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歇脚,刘力菲总算能安心地缓口气。只是刚放松下来,一低头就又看见那已经破得露指头的鞋面。无奈笑笑,她开口冲正搬菜篓子的人说:“你说得一点儿不错。”
“啊?什么?”
“这鞋真没撑过五天。”
说罢,她还抬起右脚冲徐楚雯展示豁口。
“嚯!”拍了拍手,徐楚雯赶紧进屋拿双鞋来给她替换。
“集上人那么多?鞋都给你踩豁口了?”
“何止!我差点魂儿都掉外面。”
“都说了一起去,你就不肯等一等我。”
“你还得先送人上学呢。大热天的何必多跑几回。”
“就没见过你这么心善的主家。”
“那我恶毒一回,这个月扣你点儿?刚好够我换双新鞋。”
“别介!”徐楚雯连连摆手,“当我没说。”
“去你的!”
佯装生气,刘力菲抬手将坏鞋子丢过去,后者灵巧一躲,大笑几声后又继续去搬菜篓子。活儿还不少呢。不赶紧倒腾的话,等过几个小时饭点到了,那可没法儿开门做生意。捶几下腿肚子,刘力菲也赶紧起身过去帮忙。
等她俩把今天要用的食材料理得差不多,后院门忽然啪啪响了四下。摸出怀表一看,唔,也不过才十点出头,谁这么早来敲门呢?随意在帕上抹了一把手,徐楚雯快步过去,刚开个门缝,一份报纸顺势挤进来。好嘛!差点没把人鼻子给戳两下。
“哎唷,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了?”
没好气地把门完全开开,她伸手去接报纸,但人家却笑嘻嘻地收回手,像阵风似的熟门熟路往厨房去。用皱巴了的报纸一挑门帘子,瞧见刘力菲正在专心给土豆削皮,来人顿时觉得无趣。明明听见自个儿来了也不抬头瞧一眼。走近将报纸啪一声落菜板边上,又顺手从上衣兜摸出几张钞票放上去。见对方还是不理睬自己,咂咂嘴,人又摸了块银圆出来,用两指夹着轻敲几下锅盖。哎?还真别说,这银元敲锅盖的动静还怪好听的咧。
“锅盖坏了要赔哦。”
“不能吧。”人又敲了几下,“这是银元又不是榔头。”
“今天好像不是结钱的日子吧?”
“但我那笔稿费下来了啊。你的那份儿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给呢。我先匀给你,之后你的下来就归我呗。”
“也行。”
把土豆放到边上,刘力菲伸手过去,但对方却像玩心起了的小孩子,非得拿那块银元再敲上几下锅盖,又吹两下,接着将其放在耳侧晃悠,随后才露出似是陶醉极了的神情。
“郑丹妮。”
“嘘!别吵。”
“我就说你入错行了吧。”倚着门,徐楚雯没忍住笑道:“爱听这种动静就该上北大街的银行看金库去,来当什么满大街溜达的记者啊。”
“啧!俗!”
“哪俗了?”刘力菲问。
“你们懂什么!”
“我这叫倾听劳动成果的美妙乐章。”她抬手又往桌上敲两下,“这叫奏乐。”
朝银元吹一口气,再往刘力菲耳侧一递,她笑道:“这叫欣赏。”
还没等她嘚瑟完呢,抬手将银元拿过,连带着那几张钞票一起点好,刘力菲转身将东西都收进里屋的抽屉。等出来,郑丹妮已经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正边啃黄瓜边数落徐楚雯。
“都说了多少回了,喊我笔名儿!”
“人在江湖飘,多套个马甲才安全。让别人晓得我真名儿了,那可不好在外面跑新闻了。”
“行!德多!郑德多!行了吧!”
“真的不是因为这个名儿听着就像会发财么?”
“一石二鸟!你不懂,我不跟你计较。”指着徐楚雯,郑丹妮十分得意地说,“陈珂都说我这笔名起得极好,日后必定是大富大贵。”
“切。你不是说人家算不准吗?”
“我可没让她算,我只是让她看看。”
“你别跟她掰扯。她就掉钱眼儿了。”
笑着制止这场斗嘴,刘力菲又从菜篓子里摸出一根长黄瓜掰断递给她俩。倒是不客气,郑丹妮接过就是哼哧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春天四处转悠觅食,最终满载而归的松鼠。不贫嘴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嘛。徐楚雯想。
钱也送了,黄瓜也啃完了,郑丹妮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但刚一起身,她就被刘力菲拽着衣袖子进厨房。一个大木盆外加两斤面粉往跟前一放,也不管郑丹妮那个错愕的表情有多好笑,拿上那份皱皱巴巴的报纸,刘力菲直接坐下默读起来。
“不是...你也没说啃两口黄瓜还得干活呀。”
“你知道的,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咱这交情还得整这出?”
“厨房重地,外人莫进。”
“门帘上可写明白了的。交情不到位还不能进来揉面团呢。”抖了两下报纸,刘力菲皱着眉开口,“下回能不能不这么乱拧巴。好好一份报被你弄得像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是听见她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刘力菲没抬头看她。头版依旧是些政客互相攻讦或是为鼓吹造势之类的,实在太过无聊的东西。快速翻了好几页,随后,她才瞅见郑丹妮那篇排在犄角旮旯里的大作。
“跟你拿给我看原稿的时候差得也太多了,他们又让你改了多少东西?”
“不改能成吗?这不能提,那不能写的。连标点符号算上统共千来个字,他们能找出十多个问题让我去改,真是烦得要死。”
“索性最后我重写了一稿,把那些他们不想看到的都去了。嘿,果然一稿就过,下午就排好了开印。”
“可有些东西就又这么罢了。”在边上打下手的徐楚雯问,“不可惜吗?你跟了半个多月呢。”
“可惜啊。”
厨房一时静了,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啪一下把面团子摔到案板上,郑丹妮继续卖力揉搓着。徐楚雯看得出来她在拿这面团子撒气。不得不说,这确实算是个不错的法子,窝囊气出完还能饱肚子。一套揉面团的动作完毕,把那木盆倒扣盖上去醒面,郑丹妮这才叉着腰开口:“所以我跟上面吵了一架。”
“吵赢了?”
“被下放了。”
“她要吵赢了也就不至于拿面团子撒气。”合上报纸,刘力菲问道,“他们给你放哪了?”
“跑花边咯。以后就天天盯着那些图一乐的绯闻转圈。”
“那你这算不算步她后尘啊?”徐楚雯指了指刘力菲,“她当初不也是这样被下放到去跑这种东西。”
“我当初就干了两个月而已,现在也只不过偶尔投一投小说。”
“我可步不了她的后尘。”郑丹妮一边洗手一边嘟囔,“我又不会做饭。我可没法子像她一样能开馆子不饿死。昨儿我在家煮粥还差点把锅烧干了,挨了房东太太好久骂呢,还赔人一锅子。”
“所以先干着,找时机又回去?”
“嗯哼。反正只是调岗又没说我不能继续查别的呀。更何况调完以后还蛮闲的,指不定哪天运气好,我就挖到什么独家。到时候那群糟老头子还得请我回呢。”
“你想得开就行。”
“想不开!我吃你根黄瓜还得干活!”
“那再拿一根?”
“不干活了吧?”
“你想干也行。”
干不了!干不了一点儿!但有白拿这好事肯定是要多拿点的。不会煮饭是没错,可拿回去用白水煮熟了蘸点调料也能对付一口。郑丹妮正兴致勃勃地扒拉菜篓子呢,后院门又突然响了好几下。嘿?今儿什么日子?怎么接二连三有人上门来呢?三人交换了下眼神,这一回刘力菲自己去开门。待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谁,她有些惊讶,接着用温和的语气问:“你怎么来啦?”
“小姐让我带信给您,她说让您看完了去找她。”
“你家小姐?”杵在厨房跟前的郑丹妮也惊讶地问,“啊?罗寒月回来了?”
“风?”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这才往刘力菲身后的位置看。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他显得高兴极了。但是再高兴他也没有乱闯进门。小姐教过的,别人没同意不可以随便乱靠近。
“说了多少回了,阿若。”郑丹妮扶额摇头,“叫我德多。”
“风!”
“实在记不住,你叫姐姐也可以。”
“风!风!”
语塞。也不想再去纠正这个称呼的问题,郑丹妮知道这没什么用处,她也不能跟一个傻小子纠结这些东西。比起从前喊的什么风车之类的,风,听着倒也还算过得去。走上前,她从兜里摸出一块糖果塞到他的手心。得了糖自然是高兴的,他有些傻气地冲她们笑。
“信里写什么了?”
“寒月说有事跟我商量,中午十二点半,兴民学堂那边见。”
“你家小姐今儿回来的?”
“没。三天前的下午坐渡轮到的。”他掰着指头数,“小姐一回来,家里就来好多的客人,她还得弄什么东西,成日里可忙了。”
“可我记得她好像明年底才该从国外回来吧?莫非你家小姐提前毕业了?”
是呢,徐楚雯也记得从前跟她俩一道送罗寒月上远洋渡轮的时候,对方说的可是要待好久好久才回来。时间的概念一下模糊了,她都快要忘了人家到底去了多久。记不清也不碍事,反正跟人家是至交好友的也不是自己。
她只还记得送完人又过了几个月,也是这个叫阿若的带了一封信过来找刘力菲,说是小姐从国外寄回来的。她一去那么远,路途艰辛不说,这世道又不是不知洋人瞧不上中国人。身为好友心里肯定是一直记挂着。刘力菲甚至有一日还做了个船翻的梦。惊得她起来连喝了两碗水心里才舒坦。闹钟一响,她特意跑去郑丹妮的住处,硬生生把赖床的家伙拖起来,一块儿到教堂门口等陈算子出摊解梦。
“不是。你什么时候信这个了?”
“存在即合理。”
“所以让我穿个拖鞋就出来也是合理的吗?”
“事从权急。你且忍忍吧。”
“可是她去的国外,你求保佑不也应该去求这里面的上帝吗?”郑丹妮指着教堂大门问,“人家这才算办事对口吧。”
“中国人何须外国神庇护,我问妈祖都比问他强。”
“那去城隍庙不行吗?”
“远。走不动。”
“那也不用来这么早吧?”
“心诚则灵。”
这话说得倒是找不出什么问题,郑丹妮只能跟她一块站着等。那日去得确实是太早了。嗯,两人还并肩啃着窝窝头看日出。等陈算子来了,刘力菲急急忙忙坐下把梦一讲,听得人家一愣一愣的。默了片刻,只见人从随身的木箱里摸出本《周公解梦》当她俩的面翻了起来。
“唔,船翻了是吧。额,这儿,你瞅,说是梦见船只翻了要遭厄运。”
“那溺水呢?”
“额,这没写。这只写了梦见自己溺水,没说别人啊。”
听着着急,直接扒拉过来书,郑丹妮循着目录一页一页翻,但始终没几个对得上的东西。
“你这书到底行不行?”
“师父给的,大概还是行吧。”
陈珂挠了两下头,又从木箱子拿出一个签筒交给刘力菲,示意她从中抽一支签解。人正要抽呢,陈珂才跟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等会儿,你梦见谁的船翻了?”
“一个朋友。”
“徐楚雯?”
“不是。”刘力菲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师父从前定了规矩的。我这儿有六不算,所以得先问明了。”
“哪六不算?”
“不算新旧朋故,不算不义之财,不算天灾人祸,不算生离死别,不算枉费心机,不算命定之举。”
“那没事了。”郑丹妮笑着开口,“她要算的那位,你肯定不认识。放心吧,坏不了你的规矩。”
接过签筒,刘力菲默着摇了几下,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定的缘故,她有些用力过猛,导致有两支签意外掉落下来。将它们捡起来一瞧,顿时,陈珂便眉头紧锁了。只见一支签写着第二十一签——笑圣圣;另一支却又是第二十三签——阴圣笑。签都出来了,不解也不行的。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拿签文簿出来查对。
“第二十一签...太公钓渭八十秋,除商诛纣再兴周。民安国定太平世,江山高里任君游。”
“第二十三签...鱼在小涧上长滩,小水难逃深处安。心虚不守悮君事,夷齐饿死首阳山。”
签文念了,可人却不吭声了。这下弄得郑丹妮跟刘力菲更是心急。虽然她们不能懂这签文的含义,但听字面却都不像什么好签。勉强来说,若是第一支能算大器晚成,尚有安慰之处,那第二支又算什么呢?夷齐饿死首阳山,怎么听都不大对劲。
“啥意思?”郑丹妮先耐不住开口问了。
“没什么。”陈珂把签又放回桶里,“你俩别自己吓自己了,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一时不大顺利,只要徐徐图之,便可待来日。”
“那这两根哪一个作数啊?”
“二十一吧。毕竟排前面又先落的地。”
“我想也是。”
那一日过后,刘力菲的心算是稍微安定了。于是当这么封远渡重洋的信终于来了,好家伙,唬得人连灶台锅上的菜都顾不上,只晓得赶紧洗手拆信。展开的时候手还因为紧张有点抖。然而信上统共就写了一行字——船难坐,饭难吃,宿舍小,学难习,没朋友,很想死。
愣了好一阵,直到锅里都糊了,她才冲着徐楚雯和郑丹妮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二人接过去一看,这信确实也是罗寒月那不着边际的风格。大老远地就写个这!确实是让人有点无语。没有人会去生她一点儿气,刘力菲只是去把信好好收起来保存。等她出屋子的时候,郑丹妮还瞧见她眼眶有点红。嗐,担心那么老多天,这下落到安心处,算是喜极而泣吧。
“哎?”郑丹妮抬手看表,“现在都十一点了,坐黄包车过去也还有老大一截呢,那看来你今儿上午得轮空了,这生意是做不成。”
“生意当然是做得成的。”
刘力菲麻溜地将身上的围裙脱下,顺势往郑丹妮怀里一塞。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就风风火火赶去赴约了。等终于回过味儿来,她直接气得把围裙往地上一扔。
“那不也是我朋友么!怎么我留着看店光你去啊!”
“早走远咯,听不见的。”徐楚雯笑了几声,“再说不也没叫你吗。”
“这两个家伙真可恶!今儿就把这店给她开垮!”
“土豆还没削完呢,赶紧的吧。”
把围裙捡起又气鼓鼓地抖几下,郑丹妮边套边隔空数落那两个不讲义气的家伙。听上去好似今天要绝交似的。但徐楚雯知道她只是犯小孩子脾气罢了。
“哎?你说,罗寒月都提前回来了,那张琼予是不是也快了?”
“张小姐啊。”徐楚雯默着算了算,“就算是不提前回来,差不多也明年上半年吧。她不是比罗寒月早走半年么?”
“回来好呀。回来了又都在一块了。”说着话,郑丹妮又有点蔫了,“唉。大伙儿都混得比我好咯。”
“别闹心。真的。又不是走投无路。一时受困而已,豁出去干,总能又起来的。”
“你要实在不安心,过两天上陈珂那里摇一卦呗。”
“除了几年前刚认识那会儿意外算过一次,之后她可就都不给我算了,说朋友之间算就是坏规矩。”
“哦哦!想起来了。”
久远的记忆乍一下被唤醒,一想到当时解出来的内容,实在无法忍住,徐楚雯笑得直发抖。
“至于么你!”郑丹妮抬手糊她一脸水。
“要不至于,你当初怎么差点把陈珂的摊子都给砸了。”
“哼,我懒得跟你说。你自己慢慢削吧。我上前面搬桌子开门去。”
负气从厨房的另一侧离开去前面。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搬的,毕竟地方小,统共只有四张桌子。把它们摆弄到位,再把大门一开,郑丹妮便算是可以坐着休息了。真有人上门也是徐楚雯炒菜,她只往后面给单子就成。
大白天的,来时路上处处都热闹极了,偏这小馆子在的巷子安静。通常来说一日里至少大半的时间都乐得清闲。因为来这里吃饭的,几乎都是巷口外边女校的学生们或是误入这里的闲散路人。用刘力菲的话说,她也没指望发家致富,赚得够用就行。也是。反正这铺子也不用她给租金钱。大隐隐于市,凑合点过,其实小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打着个老大的呵欠,郑丹妮闭眼懒洋洋地倚着桌子。
可今儿就像是非要她出丑出够似的。呵欠还没打完呢,店里就进了客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赶忙起身,她面带笑容地对着站在门槛前,看上去有些拘谨的客人。
“要吃点什么吗?”
客人没接话。只依旧拘谨地打量这家小店。以为对方是头回来,怕菜价贵,不好意思开口问。郑丹妮便立刻补充说本店物美价廉,绝对不会宰客。但对方看上去依旧有些畏怯。这下可不好办了。好不容易来客人,不留住的话,也显得自己太没本事了吧。
“请问...”
“您说。”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是。”
这话答得是没毛病的。当初凑份子盘铺子的时候啊,她跟罗寒月、张琼予也都各出了两成钱呢。高低算个股东。四舍五入,可不就是老板么。嘿!那徐楚雯一个帮工的还挤对我!
“你姓?”
“我?”郑丹妮愣了一下,“我姓郑。”
“郑...啊,抱歉,我找错地方了。”
“哦哦,没事,不打紧。”
意识到对方原来是在找什么地方,郑丹妮本想细细再问上两句,兴许还能给她指路。但人家似是太过不好意思,连声抱歉之后就退出去。待她放下抹布跟出来瞧,那背着包袱的人已走出一段路了。远远瞧着,那身影有些不稳当,像是脚上有伤的样子,走路有点跛。再一想到人家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看起来有些陈旧的衣裳。皱皱眉,思量片刻,回后厨跟徐楚雯打声招呼,郑丹妮赶紧顺着巷子追出去寻人。
仗是几年没打,这世道还算是太平,但也难保有些人日子难过。她知道离这城百多里之外的地界上个月遭了洪灾。募捐的口号喊得热火朝天,但有几个子儿能落灾民手里却是另一回事。她便是被派去灾区采访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端倪,回来讲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民国都二十年了,老百姓过得还跟有皇帝在的时候没什么差别。这民国到底民在哪了?”问得掷地有声,所以那下放的通告出得自然也就快。世道如此,她也没能力争什么。只是她不愿意误了人家的事。若那人是因遭了灾来此地投奔亲戚朋友一类的。帮着打听打听,或者送上一程路,也算是伸出援手。
如自己所料,那人没能走出去很远。被找到的时候,她正靠在女校侧门的围墙下发愣。又或者说,她根本不知自己要去什么地方,被茫然束住了脚,一步也再难迈出去。重喘两口气,郑丹妮赶紧快步走过去。显然,她的出现让对方很是诧异,甚至眼神中还有一丝戒备。
“别担心。我看你腿脚不大方便又像是在找什么人,所以想帮你一把。这城里的每处我都很熟悉的。你可以跟我仔细说一说,指不定我就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在哪儿呢。”
怕她不敢轻信自己,郑丹妮还把随身的名片、记者证一并拿出来。兴许是她话说得真诚,又有这些东西证实她不是个人贩子之类的,对方看上去明显放松了些。没接那些证件,人家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识字。”
“抱歉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反正你知道我不是坏人就可以了。”
“谢谢你。但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了。”
“你看起来很累。”郑丹妮伸手扶住她,“要喝点水吗?我去给你弄点。”
“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
要走回店里确实是麻烦,因此郑丹妮不是这么计划的。往前跑几十步来到女校正门敲响保卫亭的窗子。现成的熟人在呢,讨口水喝还不容易吗?只是可怜人杨媛媛刚晾凉一大杯水,一口都没喝上呢,全被她给借走了。不光如此,她连人家屁股底下的凳子都没放过。属实是欺人太甚!见她往侧门的方向去了,跟在身后,杨媛媛倒是要看她借这些东西作甚?待她走近,郑丹妮正扶人慢慢坐下。蓝布包袱是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她倒先认出了人。
“哎?你怎么在这里啊?”
“你认识她?”郑丹妮问。
“不是。我前边看门的时候还跟她说过话的。”见人是有些热昏沉了,杨媛媛赶忙把手里的蒲扇也递过去。
“她跟你说了要找什么人吗?”
“啊?难道刘力菲不在店里?”
这话一出,郑丹妮直接瞪大了眼睛。
“她那会儿跟我打听呢。说是要找一个在咱学校附近开的饭馆子,老板姓刘。咱这周围小饭馆七八家,姓刘的就两家。她又说是自家妹子开的。那不就剩个刘力菲了吗?”
“我还问她妹子是不是叫刘力菲?都对上了,我才给她指的路啊。”
这下算终于弄清楚了。原来人家当时没找错地方,只是她要寻的人是刘力菲,但运气忒差了一点儿,碰巧人不在这里。怪尴尬的,闹这么一出乌龙。郑丹妮万分庆幸自己追出来。不然还不晓得之后该上哪儿寻人呢。但好生奇怪啊。仔细想了想,她发现了一点端倪。怎么不记得刘力菲有姐姐呢?
“我认识她快八年了,怎么从没听过她有什么姐姐?她不就一个哥还在乡下吗?”
听她这么一问,杨媛媛也才意识到不对之处。是啊,都是老熟人了,确实没听过人家有姐姐。那这个凭空冒出的人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倩倩。”握着杯子,女子显得有些窘迫,“我...我其实不算是她姐姐。她都没见过我。”
“啊?那你是?”
两人眼里的困惑愈发深了。
“我是她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