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绪白川】满盘皆输
*预警:方绪视角,第一人称,对我来说没搞过第一人称的cp是不完整的
*非典型cp,内含大量亮光,雷点挺多的,自行避雷
*全文2.7W,非常长,本来是送给我自己的生日礼物,没想到硬是拖成了新年礼物,给大家提前拜年了。
1
我要结婚了。
非常俗套的家族联姻,女方是我父亲挚友的女儿,小时候在宴会上远远见过几面,算不得陌生人。
婚前我们见了几面,说的好听是促进感情,其实不过是互相交底,既然是带着利益纽带的姻缘,利害得失就该摆到明面上算计,互利互惠,没有委曲求全的必要。
对方是个很体面的姑娘,有着恬静的容颜和极高的涵养,拜丰富的恋爱经验所赐,我向来擅长讨女孩的欢心,几番交流...
*预警:方绪视角,第一人称,对我来说没搞过第一人称的cp是不完整的
*非典型cp,内含大量亮光,雷点挺多的,自行避雷
*全文2.7W,非常长,本来是送给我自己的生日礼物,没想到硬是拖成了新年礼物,给大家提前拜年了。
1
我要结婚了。
非常俗套的家族联姻,女方是我父亲挚友的女儿,小时候在宴会上远远见过几面,算不得陌生人。
婚前我们见了几面,说的好听是促进感情,其实不过是互相交底,既然是带着利益纽带的姻缘,利害得失就该摆到明面上算计,互利互惠,没有委曲求全的必要。
对方是个很体面的姑娘,有着恬静的容颜和极高的涵养,拜丰富的恋爱经验所赐,我向来擅长讨女孩的欢心,几番交流下来,女孩对我还算满意。
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挽了挽垂下的碎发,腼腆的对我说:“听说你是职业棋手,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但是你可以教我。”
她低垂着眉眼,单单坐在那就美的像幅画,我稍稍前倾身子就能清楚地看到她鼻尖上那颗略显俏皮的小痣。
“其实,不懂围棋也很好。”
人生又不是只有围棋这一件事。
接洽愉快后婚事很快定下,我爸很高兴,我也不反感,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能找到一个不讨厌的伴侣搭伙过日子已经是种难得的幸运。
定下婚期后我先带她去拜访了老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除却父母,老师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他在我身上花费的时间精力比看顾自己亲儿子都多,这种人生大事,于情于理都该先同老师知会一声。
我的准未婚妻是正儿八经的名门出身,一言一行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虽是第一次来,倒也表现的落落大方,跟我从前玩票性质的女友全然不同(那些女人我自然也不敢带到老师面前来)。
师父师娘都挺满意,对我向来要求严格的老师难得缓和神色,甚至还同我们玩笑了几句,到了晚间师娘更是非要留人用饭。拜师后我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在家里还长,何况这次本就是带她来和师父一家熟悉熟悉,便顺势应下,她不解的瞥了我一眼,却没有出言反驳。
“这可是世界冠军夫人亲自操持的一桌,别人想吃都吃不来。”我趁着师父出去的空档同她打趣,她佯装薄嗔的掐我胳膊,眼角眉梢笑意婉转,显然没因为我的自作主张生气。
或许她不清楚围棋世界冠军代表着什么,但这个头衔已经足够诱惑她留下。
说到底我和她骨子里流淌的仍是商人血脉。
笑闹间我不经意回首,发现小亮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们,与我视线相撞后仓皇的垂下眼睛,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自小就是个内向怕生的孩子,当时的我没能理解他深锁眉头下的迷茫与困惑到底因何而起,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也许很多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晚饭后,趁着女友去卫生间补妆,我敲开小亮的房门,询问他今晚为何闷闷不乐,他不答反问道:“师兄,你真的觉得她适合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清楚,但每个见过我们的人都说我两很般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的沉默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出格,仓皇的垂下视线,从棋盒中捻起一子。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真正的开心。”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落下那颗黑子,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我,“而且她不懂围棋。”
我的未婚妻是位小有名气的舞蹈家,常年生活在国外,受西方思潮影响颇深,对围棋可谓是一窍不通,晚间用餐时聊到围棋相关的话题我都会不着痕迹的把话头岔开,免得她尴尬。
“除了围棋,人生也有很多别的东西,小亮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围棋是我的事业,我的热爱,我的信仰,但不是我的生活,至少不该是生活的全部。
我的回答小亮并不满意,他问了我今晚最后一个问题。
“那师兄你爱她吗,就像热爱围棋那样?”
我回答的也很郑重。
“可能很难,但我会努力。”
因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值得如此。
2
白川是最后知道我婚讯的人,他是除了老师一家外我最亲近的人,我故意将他留到最后,有头有尾才算圆满。
彼时他正准备带队前往北海道参加当年的天皇杯,我顺路捎他去机场。
这消息他本是不信的,还以为我在逗他玩,这桩婚事于常人而言未免有些仓促,对我来说却不算意外,我上面还有两位已婚的堂兄,皆是如此觅得姻缘,说不上多么合心合意,但过的也不坏。
白川见我解释的态度坚决这才柔和了眉眼,他说:“能定下来挺好的,你以前就是太飘了。”
“放心吧,以后不会了。”既然决定承担起一段稳定的关系,我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胡作非为。
他低头系上安全带,随口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下月,”我发动引擎,顿了顿才补充了一句,“下月初八结婚。”
“这么仓促啊?”
我眼角余光瞥到他讶然的神色,跟我预料的分毫不差,不禁弯起眼角。
“师兄,我都三十了。”早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
他怔忪片刻,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沉重,悠悠的应了声是啊。
见他如此我也有些怅然若失,三十岁对于一个棋手来说是个颇为尴尬的年纪,上头压着棋力高深的前辈,后边咬着层出不穷的新秀。
我和白川学棋那些年正是国内棋坛青黄不接的时候,现在出现小亮、时光这些后起之秀,我在高兴之余,也难免有些寂寞,师父常说围棋时两个人的运动,棋逢对手总好过独孤求败。
说句自大的话,国内同龄的棋手间我罕有敌手,咬牙独撑在风口浪尖的滋味并不好受,有时候跑的太远太快,路上的风景无心留恋,前方的道路也看不清楚,偏偏还后退不得。
我很羡慕小亮身旁有一个可以追逐、可以等待、可以并肩而行的身影,宿敌难遇知己难求,更多人只能在这条路上孤独的走下去。
到了机场我从后备箱取出行李递给白川,他接过行李箱,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礼我怕是赶不上了,只能提前祝贺你新婚快乐。”
我当然知道他赶不回来,正是我极力向组委会推荐他今年带队,为的就是错过那一天。
我交女朋友从不避讳白川,但我一直有意识的避免他见到我那位准新娘,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何如此,也不想去深究背后的原因。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还不如早早放过自己。
“回来别忘了给我带礼物。”我故作轻松的展开双臂在他没反应过来前飞快的抱了他一下,然后退开。
他被我抱的一愣,回过神后抿着嘴笑了笑,似是无奈的点点头:“那当然,新婚贺礼绝对不会忘的。”
我留在原地,看他意气风发的走向等在机场入口的队员们。
某些时刻我觉得白川很傻,傻的让我有些嫉妒。
4
我结婚那年还不流行去什么巴厘岛,按照我父母的意思自然要走传统的中式婚礼,大操大办一番,但我太太更中意西式,拉着我跑遍方圆市大大小小的教堂,最后相中上城区的崇一堂。
与其说是我俩的婚礼,倒不如说是一场大型的商务酒会,筹光交错间宴会的主角已经从我两身上转移到别处,我跟在妻子身后同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推杯换盏。
除却师父一家,我没有邀请多少同僚,学棋的人性子多少有些孤傲,不太适合这种虚与委蛇的场面。
因为时间与赛事冲突,围达来的人也不多,我担心小亮在宴会上太过无聊,婚礼前特意叮嘱他替我邀请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又要好的棋手来作伴,没想到只带了时光一个过来。
对这个结果我还真是毫不意外,我师弟自小就是个脑子很轴的人,认定一个目标就要倾尽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九岁那两场落败后他的目光就再也没从时光的身上移开过。
能够遇到一位命定的对手是件可遇不可求的幸事,我也曾为小亮感到高兴,只是北斗杯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变得有些不同,还是那样打打闹闹,疏离又亲近,可又确确实实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许此刻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这种改变,我为此有些担心,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他们还小,很多事只有长大后才会明白。
我游戏人生了这么多年,终于决定在三十岁这一年长大。
那天晚上我被灌得七荤八素,错过了白川发来的祝福短信。
5
婚礼过后我推掉近期的赛事,陪我太太去欧洲度蜜月,回程时天皇杯也落下帷幕,中国队发挥的中规中矩,队员说不上大放异彩,但稳扎稳打,成绩算是近年来发挥不错的一届。
我给白川打电话贺喜,他还记挂着欠我的新婚贺礼,正巧他还没见过我太太,遂在电话里约了晚饭。
地点就约在少年宫附近的西餐厅,一回国他就急着回去那里上课,生怕自己围棋班的那点学生趁他不在全跑光了,就差把‘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八个大字写在脸上。
太太埋怨我定下来的太仓促,剩下的时间都不够她去美容院做完护理后再去做个造型,我笑嘻嘻的扳过她坐在梳妆镜前单薄的肩膀,说她太小题大做,只是朋友间简单的吃个饭,何必搞得像宴会一样隆重。
她叫我别给她添乱,转身又在首饰盒里挑选起搭配的耳环项链,嘟着嘴巴说我还是第一次带她见围棋界的朋友,可不得庄重一点,免得丢了我的脸。
我神思恍惚了一瞬,除了去拜访老师那次外,我好像确实没有介绍过棋坛的朋友给她认识,倒也不是刻意让她疏远我的圈子,我太太年纪还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虽然看着像是个沉稳的大家闺秀,实则骨子里非常叛逆奔放。
我认识的棋手大多性子沉闷,想来也和她处不到一起,所以介绍她认识的都是其他行业的朋友,能和她玩到一起去。
我担心这阵仗吓到白川,临出门前极力劝阻她换下那身晚宴专用的礼服,她最后只好百般不情愿的换了一套随意些的小套装。
白川一向守时,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餐厅等了一段时间,看样子像是下了课直接过来的。
我给他们二人引荐时我太太睁着浑圆的杏眼略带疑惑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才优雅的朝白川微微倾身,我知道她是奇怪白川看起来和我之前介绍给她认识的朋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
虽然我已经尽力收敛,白川还是被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大概也没接触过我太太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入座时还差点碰翻杯子。
点过餐后白川从旁边的座椅上拿过一只木箱,说里面装的是给我们的新婚贺礼,我打开在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嘴角的笑容顿时僵住,并非白川选的东西不合我心意,而是这东西选的太好了些,从各个方面来讲,都太过珍贵。
见我表情不对,白川讶异的挑挑眉,问我:“不喜欢吗?”
我摇摇头,原本伶俐的口舌一时间有些打结:“只是觉得有点太、太珍贵了。”
见我这样说,我太太也按捺不住好奇探过头来看,只是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我口中的珍贵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棋,自然不知道这套棋具有多难得。
白川送的这套是日本特产的蛤碁石棋子,花纹还是难得一见的雪印,算是棋子中的珍品,比我过去送小亮那套永子还稀罕,那棋盘摸上去也是榧木制成的上品,手感极佳,纹理也十分漂亮。
我知道白川的家境不差,但当老师这几年他过得称得上清贫,这套东西足够把他的家底掏空。
若是平时这套东西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收下,白川方才当成我太太的面说是送我们的新婚贺礼,就是怕我推拒。
见我面露为难,他又拿出了一个更小的盒子,抢先说还有一份礼物得由我太太来拆。
我太太某些地方格外天真可爱,见可以拆礼物连平日里端庄自持的礼节都有点维持不住,她接过盒子打开,里面并排放着两个御守,我也去过几次日本,在神社见过不少这种东西,奇怪的是别的御守都是布包着的,这两个却是纸包的。
“呀,是出云大社的姻缘符,这个很难求的,谢谢师兄!”她一激动,跟着我一起叫起师兄,可见白川这东西送到了我太太的心坎里。
我虽然不懂,但见她这样欢喜,想来一定也是难弄到的好东西。
“师兄有心了。”我见她捧着御守爱不释手,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几分小女儿情怀,不禁也跟着扬起嘴角。
见礼物被安然收下,白川的眉眼也舒展了几分,朝我浅浅一笑:“能送到有缘人手中,就是值得。”
气氛正好的时候餐点也一一送上,七分熟的牛排煎的恰到好处,不用费力就能轻易划开,我习惯性的切好手中的牛排,然后换给白川,就在换好的那一霎,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一个低级又可笑的错误。
原本和谐的气氛被搅的稀碎,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太太的目光从我扫向他,最后又落回到我身上。
我尴尬的朝她解释说:“师兄不太会用刀叉,难得赏脸来吃西餐,我总不能让他在你面前丢脸。”
怔在原地的白川也回过神来冲着我佯怒道:“你少在弟妹面前诋毁我。”
我太太并不满意我的解释,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刻刨根问底,十分给面子的接过白川的话头,和他聊起日本出名的道场和神社。
那块牛排被白川推的稍远些,在角落里变冷变硬,直到结束也没有吃上一口。
这一顿饭我们三个都吃的食不知味,结束后匆匆道别,我喝了餐酒无法开车,送白川上了出租后叫了代驾过来,回去的路上我太太并未再提及餐桌上的事情,我暗自在心底松了口气。
可该来的总是躲不过,晚间入睡前,她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貌似不经意的同我闲聊着,话题还是扯回到白川身上。
“你同那位白川师兄很要好吗,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
我眉心一跳,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我们从小一起学棋,后来拜了不同的老师,走的路也不一样。”
白川是个很踏实的人,认定什么就会一往无前的走下去,每一步都走的坚定扎实,不像我这样飘浮不定。
我太太闻言一笑:“难怪,我还想你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我知道她是想说我们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事实也是如此。
在我们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小孩都很敏锐,虽然我太太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私下里再没主动联系过白川。
6
过了蜜月期,我和太太又回到各自原本的生活,我有比赛,她有演出,新婚燕尔的甜蜜也抵不过有心无力的现实,聚少离多成了常态,我两经常几个月见不到一面。
新年时她在国外巡演,我担心她独身在外会想家,瞒着她订了机票飞到她所在的城市,本是想给她个惊喜,没成想被拦在剧场外。
无奈之下只能拨通妻子的电话,她在后台正忙,我在外面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大洋彼岸的城市在夜幕降临后看起来与方圆市也没什么不同,眼前的万家灯火与漫天星光相映成辉,我无端想起小时候借宿在白川家时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的满天星辰。
他那时候住在筒子楼,楼与楼之间贴的很近,早晨洗漱打开窗子就能和对楼煮饭的邻居脸贴着脸。
我和他的启蒙老师也住在那栋筒子楼里,有是晚上打谱晚了,我就去白川家住,再后来我不想回家了,也去他家住。用他的碗吃饭,盖他的被子睡觉,白川心情好了还会带我去附近的湖心亭玩或是爬到楼上的天台看星星。
2000年市政规划老楼拆迁,筒子楼被拆了以后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静下心来看过星星。
伤感怀缅的气氛在我太太出来时戛然而止,她说我来的正好,拉我去看她们等下的演出。
她是跳现代舞的,所在的舞团据说在这一行很有名气,我对此一窍不通,虽说美感是共通的,但看不懂就是看不懂。
我那时才发现,原来我和她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谢幕时团员之间互行贴面礼,饶是我觉得自己思想算是开放,看到后心里也有些别扭,那点不适在看见我太太隔着人潮同我招手时强压了下去。
演出大获成功,她们在酒吧庆祝后相约去世纪广场看烟花顺便跨年,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还没倒过时差,看完演出后已是身心俱疲,又不想扫了她们的兴致,便先行告辞回了宾馆休息,明明是为她特意飞过大半个地球,结果还是没能一起跨年。
临近年关我太太的巡演还没结束,恰逢公司出了些变故,我陪了她几天后不得不提前回国,等她回国时又到了赛季,我每天忙的晕头转向,除了打谱、复盘、参加比赛外,公司和战队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我,整个人忙成陀螺,她在家里闲不住,跟小姐妹去特罗姆瑟看极光,拍了不少照片给我,我简单叮嘱几句,点开照片还没细看手机里就有赞助商的电话拨过来。
上次的事情后我深感不能继续依靠家里的资源,如果不能掌握自己的人脉网,我永远不可能踏实做好我想要做的事。
转眼间又是一年,新年前难得我俩都空出时间,还没来得及在家里亲近亲近就被她父母叫去吃饭。
我和我太太之间也许说不上有多琴瑟和鸣,但彼此间相敬如宾还是有的,就算不懂对方的领域,也保有基本的理解和尊重。
不过,和她的家人就说不上了。
她家里世代从商,哥哥们头上都坠着一长串头衔,和我这种玩票性质不同,是真正的民营企业家,不要说杂志封面,就连电视都常常上。
只有我太太自小被送去学艺术,原因多半与我家相同,不过是希望借助风雅些的外皮包裹住商人逐利的内里,像是借此就能摆脱暴发户的丑恶嘴脸跻身到另一个阶层。
无奈又可笑,就连他们本身都无法认同。
餐桌上闲聊到近期的赛事,提到棋类竞技,我太太的大哥语气不屑的说:“两个人坐在那里下棋算什么竞技体育。”
“下棋怎么不是体育了,你还能比评委更懂不成。”她嫂子兴许想起我就是下棋的,赶忙上前打圆场:“妹夫是下什么棋的,象棋、军旗还是国际象棋?”
太太见我脸色不好,替我回道:“我家方绪是下围棋的,他老师可是世界冠军呢。”
她这样说完,饭桌上的氛围变得很微妙,我爸说的对,我的这点成就在真正的商人眼中屁都不算。就算是世界冠军,也不过是供这些人在餐桌上娱乐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话料。
依我早些年的脾气早就翻脸走人,但我不能不顾及我太太的脸面,只好佯装无事的跟着举杯。
席间我太太拉了拉我的衣袖,满怀歉意的附我耳边为她家人的无礼致歉。
她说:“我哥哥说话比较直,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摇摇头,冲她笑笑:“没事。”
不少人比她哥哥说话更难听,这些年我不也一一受下了。
晚宴结束她妈妈舍不得她走,我便劝她留在这住一晚,她依依不舍的同我道别,到底还是眷恋父母更多。
我喝了酒自然开不了车,把车留给妻子后叫了辆出租,上车时广播正调到《体坛毒舌》,我今年又和世冠失之交臂,决赛以半目之差惜败韩国的曹明勋,这是我距离胜利最接近的一次,所以也被骂的格外狠。
我突然不想回去空荡荡的新房,让司机师傅在前面的道口转了个弯,改道去了少年宫。
临近年根各个兴趣班都陆续放假,但白川的围棋班总是坚持到最后,我到的时候他办公室里还亮着灯。
我没有进去打扰白川,这样不好,也不应该。
晚风一吹被酒精混沌的身体涌出一股倦意,我有些想抽烟,手伸进兜里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我太太平素不喜烟味,我已经戒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能因为喉咙烧的难受,我竟然有点怀念起白川保温杯里的苦涩茶水的味道,其实也不全是茶水,里面有时装的是茶叶,有时是胖大海。
说实话那水的滋味不怎么好,我后来也送过他不少好茶,都被他送去孝敬他老爸和师父,自己还是泡那些喝起来苦的舌尖发涩的浓茶。
他总是这么奇怪,虽然认识了二十来年,但我一直摸不透白川。
他从小性子就拧巴,刚学围棋时我两的关系说不上多么要好。我家里有钱,吃的用的玩的都是当时最好的,围棋班别的小朋友都来讨好我巴结我,只有他不,不管多少人围着我眼巴巴的看我拿来的新鲜玩意,他都只会傻乎乎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下棋,根本就是个棋呆子。
我那时候真是讨厌死他了。
别看现在我输棋输成家常便饭,小时候输棋是要哭的,死活都要赢回来,特别霸道。我去老师家之前白川是那里最有天赋的学生,他比我早两年学棋,这也导致刚开始时我同他对局总是输。
我第一次哭的时候吓到了白川,他大约从没见过这样不讲武德的对手,顿时手忙脚乱,他说你不要哭,输棋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下次赢回来。
我擦擦眼泪抽搭着鼻子要同他再下一盘,结果输的更惨,这下哭的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白川急得团团转,终于从强装的小大人变成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他一点也不会哄人,只会皱着眉头说你不要哭,男子汉怎么可以哭呢。
我听完哭的更大声,大张的嘴巴被白川塞了一颗奶糖进去,香甜的奶味总算把后面的哽咽堵了回去,嘴巴里含着东西,我一时间忘了哭。
白川见我不哭了,可算松了口气,笨拙的伸手摸了摸我哭的汗湿的额头,说不哭了,下次还给你糖吃。
那时我才觉得面前这个无趣呆板的家伙有了点师兄的样子。
白川拿给我的奶糖是师父给的奖励,只有每天下的最好的人才能拿到,虽然后来我赢到再也不想吃奶糖,但我得到的第一块糖是白川给的。
那颗糖是我在围棋上最初尝到的一点点甜。
后来我们的胜负就对半开了。
再后来我再也没输给过白川。
天赋这种事说来也很不公平,在我没出现之前他是班里最有潜力和天赋的孩子,但我出现后好像突然抹煞掉了他日复一日的努力。
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实在很惹人厌,我喜欢磨着白川带我去他家附近的湖心亭下棋,我知道他下不赢我,但每次他蹙着眉头投子认输,然后不服气的说明日再战,我心里都有种隐秘的欢喜。
我没有什么变态的喜好,对胜负虽然执着,对不如自己的对手却没有什么兴趣,但白川不一样,只有他不一样。
不管他能不能赢我,只要他想下,我都愿意陪他。
细究起来我们一起走过了很长一段岁月,从学棋到冲段,从定段到升段,从并肩而行到分道扬镳再到殊途同归。
我活到现在,人生中超过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和白川一起度过的,但我依然不懂他。
除了围棋他好像什么都不求,无欲无求的是菩萨,白川不是菩萨,但也差不了多少,他唯一的欲望就是围棋,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我从不怀疑他绝对的理想主义者,甚至更像是围棋的殉道者。
我时常对白川感到羡慕,也有些嫉妒,嫉妒他不会像我这样庸人自扰,他是我永远都成为不了的那种人,我是个凡人,有着最质朴不过的爱恨,做不到那么极致和狂热。
但我永远祝福他,祝福他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看着不远处的灯光,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又能坚持下去。
刚学棋时我们的启蒙老师总说我耐不住寂寞,如此想来,这条路我虽走的孤独,却不寂寞。
7
婚后第三年我太太出轨了,这个结果真的摆到面前那天我竟也不觉得意外。我和她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她看不懂棋局,我也看不懂歌剧。
在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之前,我太太主动向我摊牌了。倒不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所谓的真爱,她只是觉得和我的这段婚姻已经走到尽头。
那天最后她问我:“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清楚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尽管结果惨烈,但我们的确都曾为这段关系努力过,想把这场华而不实的婚姻变得丰满真实,即便到了这一刻我心里也是不怨她的。
我只好对她说:“你什么都好,只是不懂围棋。”
我太太一直是个坚强的人,那一刻却在我面前痛哭失声。
她抛却应有的端庄,近乎歇斯底里的朝我嘶吼:“方绪,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没想会把她那样温文和善的人逼迫到如斯境地,她说的对,我真是个混蛋。
我们终究没有熬过三年之痛,她是个好女孩,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把她带去师父家那天,师母送了她一对镯子,说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师母没有结婚前在大学任教,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家,有了小亮后为了更好的照顾家庭才忍痛辞去工作。
我太太不是师母,我也不是师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师母一样放弃自己的生活去成全别人,我也不希望她变成这样。
我们有各自的生活,不相交也不需要为了对方放弃。
离婚对我俩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足足拖了两年才办好手续,结束了这段折磨人的婚姻。
我们没有孩子,因为还不到要的时候,她正值事业的上升期,一早向我吐露当下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恰好我也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小孩子,这件事便搁置下来,每次两边的老人问起都被我搪塞过去。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我突然很庆幸我们之前走的每一步都衡量的清楚仔细,没有将这场婚姻酝酿成不可挽回的惨剧。
其实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学着我表兄表嫂们的样子维持着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各玩各的,互不干涉,逢年过节推脱不掉时搭同一辆车回家,在家人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但好在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放过彼此,及时止损也是从商课程中重要的一节课。
从民政局出来,我极有风度驱车送她到机场,她还要赶飞机去国外参加一场颁奖典礼。
我们做不成爱人,也变不了朋友,但好在最终没成为一对怨侣。
送走她后我去了酒吧,久违的在那里喝了个大醉,直到凌晨才被经理送上出租,司机师傅问我地址,我一时间竟想不起有哪里可去。
原来的房子我留给了前妻,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白川送的那套棋具,父母因为我的一意孤行与我断了联系,师父那里去了免不了挨骂,至于小亮,他现在同人合租,这个时间过去打扰未免有点太没有自知之明。
迷迷糊糊中我报出了少年宫的地址,凌晨三点的大楼里没有一点亮光,值班室看门的保安被我吵得睡不了觉,提着手电筒寻出来。
“大晚上的吵什么吵!”
“我要找围棋班的白川。”见有人走来,一时间酒精上头,我不假思索的把心里想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是他师弟!”
“这都几点了,白老师早就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手电筒的灯光晃的我眼睛生疼,我忍着想吐的不适感,掏出兜里的钥匙晃了晃。
“我有、有他办公室的钥匙,我去那等他,不、不信你看。”这钥匙还是当初买下少年宫,负责装修的工头给我的,因为我特意交代要好好打理白川的办公室,被误会成是我自己要住,拿到后我将错就错的留了下来和车钥匙绑在一起。
“你是方先生吧?”保安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是谁,“好久没见你来这了。”
五年,我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没有来过这里。
知道我的身份后保安也不好不放我进门,许是看我醉的步履蹒跚的份上,他还好心的把我送到白川办公室。
进门后我扑倒在沙发上,大着舌头跟人家道谢。
白川办公室的沙发还是我亲自挑的,宽敞柔软舒适度高,我得意洋洋的和他去邀功,却换回一声嗤笑。
他说,你喜欢就好,反正你用的时间比我久。
以前我输了棋都要来这里,来到这可以暂时屏蔽掉那些我不想听的声音,面对师父的教训让我有种不自觉的恐惧,嘴上说着知错了,心里仍看不见方向,但面对白川时不会,我们彼此间不管多难看的样子都看到过,这种透明感让我在他面前时很轻松。
他的座椅、沙发、办公桌都能成为我疲惫却无法入睡时能够得以小憩的助眠神器,回到这里会让我有种回归巢穴的安全感。
时隔经年,依旧如此。
黑暗中我用胳膊挡住眼睛,滚烫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进耳蜗,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潮湿的热气。
我对着黑暗、对着空气、对着空气中残存着他的气息小声说:“师兄,我又输了。”
8
本以为会是个难眠的夜晚,结果我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大亮,直到白川进门才昏昏然醒来。
他讶然的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问我:“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踉跄起身,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在这睡过去,还被他撞个正着。
“师兄对不起,我、我实在没地去了。”还不甚清醒的脑子没经思考就把心里想的话吐露出来,说完我自己都想扇自己嘴巴。
白川蹙起眉头,我在他的目光下深觉无所遁形,狼狈的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就要夺门而出,却被他拦下。
“我送你吧,你这一身酒气开车再被交警抓到。”他从我手里拿走车钥匙,一句话都没多问。
我好像鲜少有坐在副驾驶的机会,也鲜少有这样能静下心来看看白川的机会。
围达走上正轨后,我把重心又放回到比赛上,这几年我们不大有机会能见到面,回想起来上次碰面还是在围达的年会上,不过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古板瘦削,挺拔的好像一竿竹子,饱经风霜仍不弯不折,一点都没变。
或许再过下去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改变。
白川问我去哪。
我现在无家可归,除了公司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可看着白川的时候,那些被强压下去的任性的心思又重新翻滚起来,我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把解决不了的问题抛还给他。
在距离公司还有一个路口时,我忽然对他说:“师兄,我不想回围达了。”
他也不恼,耐着性子问我:“那去哪?”
能去哪呢,我也不知道。
最后车停在了白川家楼下。
虽然不像去他办公室那么频繁,但结婚前我也来过几次这地方,白川当年买下这里时还是我帮他搬的家,如今连楼体的墙漆都有些剥落了。
我跟在白川身后往楼上走,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让我平白生出些许时空倒流的错觉。
我个子比之同龄人蹿的晚些,直到15岁后半才突然疯长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川都要比我高,我和他说话时要昂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那时候我每年的生日愿望不是赢棋(我觉得没有必要把难得的许愿机会浪费在既定的事实上),而是快点超过白川。
在我16岁的生日后,这个愿望总算成真了。
我走神的太厉害,跨最后一阶台阶时被绊了一下,险些给走在前面的白川跪下,他眼疾手快的扶住我,然后眉头皱的更紧。
“好像有点烫。”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触感微凉的手指消下了我心头凝聚不散的火气,感觉很舒服。
只是他很快把手收了回去,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他进屋后拿了一套宽松的居家服给我,推我去卧室换掉身上已经皱巴巴的西装,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我换到一半时听到他在门外问我饿不饿。
我赶紧探出脑袋,告诉他我现在饿的要死。
他嫌弃的瞪了我一眼,说:“那还不快把衣服换好,等会出来先试温度计,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到他面前那些被强行收敛掉的任性和脾气全部又找了回来。
我的身量高他许多,身形也比他挺阔,那身衣服穿在身上小了些,上衣还能将就,裤子穿上短了一大截,显得不伦不类的。
我换好衣服后又去卫生间简单拾掇一下自己,感觉好歹像是个人样子了才出来。
白川正往餐桌上摆碗筷,一边忙活一边对我说:“我自己住平时吃东西都是随便对付,清汤寡水的你可别嫌弃。”
他准备的清粥小菜极大的抚慰了我宿醉后脆弱的肠胃,我吃的有些急,结果被烫了嘴。
白川看的直笑,打趣我说:“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平时有人虐待你。”
见我吃的津津有味又有些好奇:“有那么好吃吗?”
当然好吃,这可是我这几年吃过的最像样的一顿饭。
吃完饭后他把碗筷收拾到洗碗池,又取了温度计塞进我嘴里,我顺从叼着温度计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很奇怪,我平时有轻微的睡眠障碍,有时要依靠酒精才能入眠,但从昨晚到现在,我的身体极度渴望休息。
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困意也一发不可收拾。
我快要睡着时他过来抽走温度计,对着阳光转动方向看水银线指向的温度。
“还是有点低烧。”他说完又去找了退烧药给我。
等就着温水吃下药,我躺在白川的床上看着他,又有些舍不得闭上眼睛了。
这种不用思考放心交给他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好的让我觉得像是做了一场自作多情的美梦。
他被我直(sha)勾(hu)勾(hu)的眼神盯的有些恼了,伸手盖住我的眼睛,命令我睡觉。
我本想借着生病的特权继续跟他胡搅蛮缠几句,可他掌心的温度太舒服,我不知不觉的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等我睡醒太阳都快落山,白川在桌上留了字条给我,他回少年宫上课了,叮嘱我醒了以后别忘了热粥吃药。
我的衣服被洗干净和他的床单被罩一起挂在阳台上,晚风一吹呼啦啦的纠缠到一起。
我伸了个懒腰,去厨房热饭时给助理打了个电话,叫他送一身衣服过来,不管怎么说白川的裤子我穿着实在不舒服。
9
我和白川的关系莫名其妙的恢复了,好像没有经历过中间疏远的五年。
我又成了他办公室的常客,有时也会去听听他的课,去的次数多了,他班上的小孩不在追着我要签名,反而围着我问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他看到了也只是站在门口抱着肩膀笑,一点帮我解围的意思都没有
久而久之我习惯在口袋里装上一把糖果,遇到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就掏出来天女散花的分给他们,他们只顾着抢糖果,问题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我最近在看房子,无家可归的日子里便在公司、少年宫和白川家三点一线的游荡。
没想到小亮会因为这事来找我。
北斗杯后洪河为了照顾父亲在医院附近单租了个居室,小亮便搬出家里去和时光同住,说是几个人离得都不远,方便互相照应。
他难得交到几位同龄好友,家里也很支持,所以他来找我表达买房的意愿时我还挺意外的。
而且他说的时候,脸上难得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羞赫与别扭。
“师兄,听说你最近要买房,能不能也帮我看看?”
他开了口,我还怎么拒绝,只是最近也没听说他和时光闹了什么别扭,我旁敲侧击了几句,也没听出什么问题。
这件事我本来全权委托给中介,现在为了小亮不得不认真研究起来,晚上白川看我费劲巴拉的拿着户型图在台灯下面比对,不由的挤兑我说,我要是对自己的事情要是有对小亮一半上心,就不至于到现在连房子都定不下来。
“照顾师弟还不都是跟师兄你学的嘛。”我摘掉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其实原本是有看上的,觉得位置不错、户型也可以,可是看完给小亮选的房子后,又觉得不好。”
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你打小就是这幅德行。”
见他后面又有长篇大论的趋势,我赶紧顺势扑倒在床上,打了个做作的哈欠。
“师兄,我觉得你这就挺好的,要不你把你房子卖给我,我给你在少年宫附近买套大的。”我说这话也不全是在逗他玩,虽然他这房子硬件设施不咋地,但催眠效果一流,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搬出去。
“少来这套,我这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白川见我赖皮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去客厅批改作业,好半天后半句话才悠悠飘来,“想住就住下,我还能赶你走不成。”
白川不懂,就是因为他这样,我才会烦恼的啊。
不过我那点矫情的愁思,很快被小亮搅和干净。
考虑到他也快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我给他挑的户型都偏大一些,小亮很快从里面选中一间三居室。这些年他的工资和比赛奖金攒起来也有不少,再不济还有我这个师兄帮忙,很快拿到了房产证,之后就是更加头疼的装修问题。
令我意外的是装修卧室时小亮竟选了几款和他风格极为不搭的鲜亮色彩。
他有点腼腆的跟我解释:“没办法,时光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说的时候又无奈又甜蜜,我却听的毛骨悚然。
我小心翼翼的问他:“你的意思是还和时光一起住?”
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理所当然的点点头。
“你们现在在外面不也一起住吗,何必买房子。”
小亮专心致志的研究着手里的图纸,眼睛里闪烁着憧憬和期待。
他说:“那不一样,师兄。”
哪里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问却又忍住,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没打开之前总能留下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作为师兄,我由衷希望小亮能过的比我轻松快乐,但显然他选的这条路绝不好走。
后来时光果然和他一起搬进了新家,小亮由合租人成了他名义上的房东,他们对外是这样说的,实际如何我便不得而知了。
入住那天我和白川去给他们添宅,除了我两还有一些他们同龄的朋友(大多是时光的朋友,不过和小亮的关系看起来也不错),小孩子们喜欢热闹,临近中午吵吵嚷嚷的说要吃火锅,白川下午有课不便久留,叮嘱他们别玩得太疯就先走了,我去送他,下了楼才发现车钥匙丢在小亮家,只好折回去拿。
我上楼时小亮正和时光在门口贴白川送的春联,一个贴一个指挥,时不时的还要拌上两句嘴,我无奈的摇摇头,正要上前时小亮忽然飞快的侧过头亲了时光一口。
那个吻来的极浅极快极轻,不要说屋子里其他人没发现,如果不是我清楚的看到时光通红的耳根恐怕也会误以为是自己刚才幻视了。
原来那层窗户纸到底还是捅破了,只是我不知道从盒子里飞出来的到底是灾难还是希望。
我站在台阶上摇晃了一步,忽然失却走上去的勇气,直到白川等不及上来寻我。他看了看在嬉闹的两个孩子,又看了看我,最后越过我上去取回钥匙。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直到快下车前,我忍不住先开了口。
“师兄,刚才……”
“方绪。”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绝对正确的事情。”
更多时候不过是凭着一腔孤勇去做了,孤注一掷可能大获全胜,也可能满盘皆输。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又过了几年房价一路飙升,翻了几番后我的房子还是没有定下来,某天小亮和我复盘时随口问起这件事,我正发现一处妙手,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他几句。
他却放下手中的棋子,十分严肃的对我说:“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住在哪里不重要,一起住的人才重要。”
我推了推下滑的眼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敛起神色,笑着反问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小亮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无奈,很像白川辅导到一个死不开窍的笨学生时的样子。
他说:“你和我的情况又不一样。”
又来了一个不一样。
我的小师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跑兰因寺跑的太勤快,话里处处打着禅机。
但他还是太过年轻,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样好的运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恰好的时间留住这份幸运。
10
白川病的很突然。
彼时我正在准备天元赛的决赛,这还是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赛场上正面碰上时光,他近些年以近乎恐怖的速度成长着,隐隐有把前辈拍在沙滩上的势头,之前的赛局我两各有胜负,如果时光今年有幸掠走天元赛的桂冠,就能打破我之前的记录,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
圈里圈外都对这局棋分外关注,风头比以往决赛时更盛,在各方的推波助澜下似乎要把这场比赛变成围棋界一场辞旧迎新的狂欢。
不成想我却在最后一局放了时光鸽子。
我接到小亮电话时脑子空白了一瞬,来不及和会场的工作人员打声招呼就冲了出去,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医院,红灯不知道闯了多少个。
我到的时候白川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他的两个助教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着,那女孩还在小声的哭,男孩则在旁边不停的安慰她。
这两个孩子都是今年定段的新初段,白川觉得是好苗子就招到围达,做替补的这段时间被我送到少年宫给他做助理,帮他处理些琐事。
我上前时感到一阵晕眩,那两个孩子身上全是血,尤其是那个男生半面白衣都被染透了,直觉告诉我这些血都来自白川。
那男孩看起来镇定,说起话来也是颠三倒四,明显被之前发生的事情吓傻,不过是在更脆弱的人面前强撑着,倒是那女孩擦干净眼泪,三言两语把经过交代清楚。
今天课后白川回到办公室突然开始吐血,止也止不住,昏迷前下了死命令不准打扰马上要比赛的我,六神无主的两个孩子只能把电话拨到小亮那里。
我安慰了他两几句,让他们先回去换衣服,自己坐到刚才的位置上等白川。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白川这病来的也不是全然无迹可寻,他前段时间睡眠不好,有时候会无端的伸手捂住胸口,还经常咳嗽,每次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都被搪塞过去。
围达每年都会组织员工体检,但这几年他总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掉,也许他是真的太忙了,甚至顾不上关照一下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今年我下定决心说什么都要把他拖去检查一次,结果没还等实施,他就先倒下了。
我坐在急诊室门口胡思乱想了许多,直到护士出来叫白川的家属,我赶忙上前,拿着她给的单子去办住院手续。
等我回来时白川已经转到病房,陷在一堆苍白的被褥间昏睡着,我坐到床边,后知后觉的痛感和恐慌才缓慢的从骨子里渗透出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只是痛苦的开端。
白川还没清醒我就又被医生叫了出去,戴着眼镜的高个子医生打量了我一眼,问我和白川的关系。
我也时常搞不清我和白川的关系,我们是师兄弟,是合伙人,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互相依靠的朋友。
唯独不是亲人。
医生也问我能不能联系到他的直系亲属,我心底有了不祥的预感,硬着头皮对医生说:“他家人都不在本市,我就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点点头,指着电脑里的CT片子同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最后推了推眼镜。
“晚点我会安排护士带他去做一个强化CT,目前来看病人的状态不太乐观,肿瘤是恶性的可能性比较大,家属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他说的很委婉,但我还是浑身一颤,这个结果比我之前所有的预想都坏的多。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恍恍惚惚,握上门把手时才开始思索起待会如何对白川交代,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连我自己都还没完全接受这个结果。
推开门时白川已经醒了,正准备下床,我忙跑过去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
“别乱动,你液还没输完呢!”我心里本就乱糟糟,见他这么不听话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你怎么在这?”他看见我也有些惊讶,“比赛结束了?”
他昏迷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我没比赛就直接跑了过来,我也不打算告诉他实情。
“嗯,结束了。”我坐到他床边故作轻松说,“师兄,我也算是被新浪潮拍在岸上了。”
“哪有人能常胜不败。”他安慰的拍了拍我的手背,那一瞬我忽然心痛的无以复加,却还得强撑着朝他挤出笑容。
比起结果白川似乎更遗憾没有看到这局并不存在的棋局,我再三保证等他出院后复盘给他看,又当着他的面打了几个电话处理好少年宫的后续工作,这才把他留在医院。
时光继我之后成为天元赛最年轻的冠军,谁都没想到这场万众期待的赛事结束的这样虎头蛇尾,比起几年前我从赵冰封手中接过天元称号,他这个冠军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我对此感到抱歉,但一点也不后悔,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选择白川。
被后浪赶超也许是必经的宿命,但我退场的姿势却不够好看,外界的评价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终究还是没有瞒过白川。
时光赶来的时候他刚刚做完强化CT,因为药物作用不是那么有精神,对于他不小心说漏嘴这件事我倒没有那么生气,现在网络这样发达,就算不是从时光嘴里,白川迟早也会知道真相。
只是这个知道的节点实在不好,他本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我用眼神示意小亮先带时光出去,见两个小的带上门才上前安抚道:“师兄,我都赢了四届了,总得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吧。”
“你把天元赛当成什么了,又把你的对手当成什么了?”白川甩落我搭在他肩头的手,看起来是动了真怒,平日里略显寡淡的眉眼染上一层薄红。
“师兄,只是一场比赛而已,我下次赢回来就是了。”
那是一场比赛,也只是一场比赛,附加而来的其他东西早就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白川的检查结果,根本无心理会别的事情。
没想到白川被我的态度搞得更加生气,质问我对围棋的尊重呢?
我知道不该在这时候跟他吵架,乖乖认错便是了,偏偏控制不住快要失控的情绪,没忍住同他争执起来。
白川气得浑身发抖,忽然捂住嘴巴干呕起来,我吓了一跳,这才记起医生交代过注射完药物可能会出现不良反应,赶紧半扶半抱的把他搀进卫生间。
他呕出来的污物里面带着血丝,我吓坏了,手忙脚乱的要去拍马桶上方的红色按铃,还没碰到就被他一把拽住
“我没事……是正常、正常反应。”他缓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出一句话,我突然意识到也许白川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狼狈的样子。
“反应这么大,哪里正常了。”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洗了条干净的毛巾给他擦嘴。
他不自在的偏头躲开,问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我不出去,你再这样我就叫医生过来。”我听的火大,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强行给他擦掉嘴角的秽物。
回到床上白川心里可能还在别扭,背过身蒙上被子不理我了。
我叹了口气,搬了把椅子坐到他床边,好半天才敢去拉他的被角。
“师兄,不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道白川没睡,他只是不适应这样失控的自己,或许也有些责怪我今天的任性,但更多是对自己的懊恼。
他一点也不明白,比赛是很重要,但和他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最终还是在他面前服了软,嚅嗫着恳求他:“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们不要这样作践彼此,好不好。
11
结果出来那天,我仅存的那点幻想也被现实碾磨粉碎。
医生说白川肺部的肿瘤已经开始朝着胃部和靠近胃部的上消化道扩散,手术的风险太大,建议保守治疗。
我木然的点点头,问医生他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说了很多安慰人的客套话,无非都是保持良好心情,积极治疗也许会出现奇迹之类的鸡汤话,我此刻总算理解很多年前我对着白川灌鸡汤时他有多么不耐烦。
知道白川的病后我私下里查阅过很多资料,也托人找过国内外知名的专家,给出的结论大差不差,无非都是他没有几个月好活了。
我回到病房时白川正在讲电话,他见我进门含糊的应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最近管他比较严,当着我时他做什么都会收敛些,说来奇怪,从小到大都是他管我的时候更多,现在角色对换我和他竟然都没有不适应的感觉。
我收拾桌上散乱的棋具和杂志时白川忽然说:“小亮刚才来电话,说今年的春兰杯你没有报名?”
白川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是不信任,我只是做不到说给别人听。
所以旁人都以为他只是住院调养,我迟迟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参与接下来赛事的意愿,这让很多人感到费解。
想来是有人找到了小亮那里,他见不到我只能打电话拜托白川。
“我有点累了,想放空一段时间。”我转身抽走白川的手机,准备待会出门就找个垃圾桶扔掉。
白川看着我皱起眉头,说:“方绪,你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就算不参加春兰杯,那接下来的白龙杯也要一并弃掉吗?”
其实不止春兰杯和白龙杯,之后所有的赛事我都不会参加,但我又不好对他直说,只能缓和语气开玩笑似的同他耍赖。
“你听话,好好配合治疗,我就去参加明年的LG杯,不然我就在医院呆着,哪也不去。”
“方绪!”他低斥道,“我不是再和你打商量!”
“我也没有和你商量,你不让我来照顾你,我也不会去参加比赛!”
我突如其来的暴怒让白川沉默了一瞬,在我道歉之前,他忽然抬起头,说出一句让我气血倒流的话。
他说:“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就那样坦诚直白的盯着我,目光平和柔软,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
我仓皇的垂下眼睛,不敢同他对视:“你别胡思乱想。”
他却不肯放过我,接着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要骗我。”
他越是这样平静,我越是难受。
人固有一死,在医生告知我白川的病情时我就该做好失去他的心理准备,但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是没办法接受这件事情,多努力都做不到。
他还活生生站在我面前,那么鲜活又脆弱,我该怎么说服自己会在不久后永远彻底的失去他。
“师兄,你别……”你别说了,求你了。
空气只如我所愿的静默了一瞬,白川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夹杂着几分慌乱与不可置信。
他说:“方绪你……你是哭了吗? ”
他说完我才意识到有温热咸涩的液体不断从我的眼眶里滑脱。
“生死由命,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他慌了手脚,反过头来安慰我,可吐出的每个字都化成尖锐的刀锋,一片片削下我的血肉,直至血肉模糊、体无完肤,疼的我快要站立不住。
“别说了、别说了!我求求你闭嘴吧!”我疼的抓着他的双臂弯下腰,半跪在他的病床前。
我的眼泪和痉挛都控制不住,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阻止自己不歇斯底里的大哭起来。
“我不问了,以后也不问了好不好,你别、你别哭。”,他像许多年前一样笨拙的摸着我的脑袋,语无伦次的哄着我。“多大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我听你的就是了,以后都听你的。”
白川一向言而有信,之后他除了积极配合治疗外,再也没有问过我有关比赛的事情。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活得像具行尸走肉,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脸会感觉很陌生,疲惫又憔悴的容颜跟医院里其他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属并无不同。
白川的病不可能一直瞒下去,更何况我总要给公司和身边的人一个交代。
公司有专业的人来运营,这些年我和白川在上面耗费不少心血,总算见到成效,我不需要事事亲为,只在有决策不了的文件时让他们送来医院,但战队不行。
我虽然不参加比赛,围达GC的脚步却不能停下,战队的事情几乎全权交到小亮手里,我知道这很对不起他,作为上升期的选手,他有大大小小的赛事要参加,打理战队必然会牵扯他的精力,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白川的情况时好时坏,我已经无法分出多余的精力去看顾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人的底线是可以一退再退的,经历过几次白川咯血和抢救后,我已经从最初的无法接受转变成现在的自欺欺人,每次我都告诉自己总不会更坏了,事实却是每次情况都可能变得更糟糕。
好在白川比我想象的更坚强,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快要失去他了,他却顽强的撑了下来,每次他从昏迷中醒来,每次他从病床上睁开眼睛,每次他叫出我的名字,我都无比感谢这个世界。
年少轻狂时我不信神不信命,他的病痛把我变成了虔诚的信徒。
我甚至想,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奇迹呢。
12
第一轮治疗结束后,效果超出预期,医生说白川可以出院时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傻子一样握着医生的手不住的道谢鞠躬,活像个神经病。
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因为一件事开心过,甚至有种重获新生的释然感,我从前追逐的那些镜花水月般的虚名妄欲在生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回到病房后我一把抱住白川,语带哽咽的告诉他,我们可以回家了。
出院后我搬到了白川家,由原来的借住变成常住,我们心照不宣的默认了他需要被人照顾的事实,试图把生活重新导入正轨。
照顾他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难的是该怎么保护好我师兄那颗强大又脆弱的自尊心,他受不了事事依靠别人,至少生活方面要做到自理,虽然我自诩不是他口中的‘别人’,却也不得不为此让步。
我们两个慢慢达成默契,他遇到分量太重的东西会主动叫我去拿,允许我在他洗澡的时候守在门外(他之前在浴室体力不支滑倒过一次,万幸没有出事),而我开始学着做饭,同意他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进来厨房打下手,可以随心所欲的对着我瞎指挥。
这样磨合下来,我两倒真有点一起过日子的味道了。
白川放心不下少年宫的孩子,等到天气变得暖和些,我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带他回去转了转,因为怕孩子见到他后太兴奋会不小心失了分寸冲撞到他,我特意选在上课的时间去的。
他站在门后看着听课的孩子们笑意缱绻,每当这种时刻我都觉得他身上泛着动人的光,不要那种刺目到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而是更温柔的带着些许暖意的轻盈光辉。
他说:“看着他们就想起我们当年学棋的样子。”
他笑的太过温柔,我也情难自禁的被带回到小时候的回忆中去。
“师兄,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烦我?”仔细想想小时候我还真没对白川做过几件讨喜的事情,反而时时害他头疼。
“你那时候是挺烦人的。”他应下的倒也干脆,还细数起我小时候干过的缺德事,他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他这人也怪记仇的。
他说:“但每次看到你赢棋,我就不生气了。”
他又说:“方绪,你要赢下去。”
不是因为我不该挥霍我的天赋,不是因为我背负着中国围棋的未来,仅仅是因为他喜欢看我赢棋的样子。
在我抓住他眼底的光之前,他撇开了头,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极快的在我和他之间溜走,我怅然若失的点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后又说了一句好。
我会继续赢下去,这是我给白川的承诺。
我这辈子说过太多大话,骗过他太多次,但现在我不可以继续骗他,我不想变回那个让他失望的方绪。
他说我是他的骄傲,我就要对得起这份骄傲。
我答应过白川等他好转就去参加LG杯,现在他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便不能食言。
我重新拾起之前抛下的东西,开始逐步恢复练习,但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家里,一是离开白川我不放心,二是在他身边我才能安心。
小亮和时光偶尔会过来同我厮杀一局,白川有时会在旁边观战,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完整的跟完一整盘棋,而且他在旁边我总会分心,时间久了他便自觉去忙些别的不太耗费精力的事情。
我抽时间去了一趟老师家,他知道白川的事情后不仅没有骂我,还宽慰我许久,着实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午间师母留我吃饭,我心里记挂着白川,婉拒后匆匆赶回家,其实之前已经拜托了时光今天过去陪他,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白川并不喜欢我这样,无数次旁敲侧击的向我表示他现在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我也知道是自己过于神经质了,可能无形中给他带来不少压力,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他生病以后我再也没睡过一个踏实的安稳觉,总是害怕他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离开我。
白川已经尽可能去体谅我的心情,但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我推门进去时原本有说有笑的三个人同时安静下来,微带诧异的看着我,还是时光反应最快,干笑几声的为我打圆场。
“绪哥你回来的还挺快,厚哥还有事找我,我和俞亮就先走啦。”说完他也不管小亮还满头问号,强行把他拖出了门。
他两走后白川的敛起眉峰,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他说:“方绪,你这是对我不信任啊,我都说了我可以的。”
我跑上楼出了一身的汗,坐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拿过他面前的茶杯乱灌了一气。
他见我这样狼狈,叹了口气去厕所拿了条干净毛巾出来。
“你去韩国比赛,我还是要一个人面对这些。”
我看着递到面前的毛巾没有接,他没说的没错,我不可能带着他去韩国,他的身体受不了,我也舍不得。
但我更不可能留他一个人。
“不会的,我让队里的小孩过来陪你,现在队里人多,他们轮着来不会耽误比赛的。”
“方绪,我真的可以,现在出门没有人会觉得我是个病人。”他拧着眉头,很是无奈的看着我,“你才应该放松点,你最近棋下的很乱,是因为我吗?”
我最近确实发挥很不稳定,越临近赛点我越是焦躁,跟比赛关系不大,更多还是因为放不下白川。
我问他:“时光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反问道:“你的棋难道还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从小到大除了老师,白川是最熟悉我棋路的人,我状态的好与坏他一眼便知。
他弯下腰,视线与我持平,好半天才幽幽开口:“方绪,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
我想也不想的急切反驳道:“你当然不是!”
“那你就该继续往前走,把所有人甩的远远的,让我们只能看着你的背影。”他见我不接,拿起毛巾为我擦掉额头的汗水,“小时候我真的不喜欢你,你又臭屁又粘人,还是个爱哭鬼,偏偏棋下的那么好。我挺不服气的,所以总是拉着你下棋,想着自己总有天一定能赢过你。”
“可是你走的太快了,老师说得对,你是能改变历史的人,你也确实做到了。”他嘴角荡出温和的笑意,伸手摘掉我雾气朦胧的眼镜,“方绪,你不知道我多想成为那个陪你走到最后的人。”
也许是眼睛被遮住的原因,我的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他说:“再让我看看你赢棋的样子吧。”
13
不管多放心不下,我还是同小亮时光一起飞往韩国,带着白川与很多人的希冀一起。
今年中国棋手入围的只有我们三个,结果时光到了韩国后下得一塌糊涂,不管是私下练习还是正式比赛,和之前天元战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说是两个人下的我都信。
我问小亮时光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的不愿明说,来之前我就感觉到他两的状态不对,只是还没来得及仔细盘问,时光就在十六进八时抱憾离场,小亮比他稍强一点,也仅止步于八强,我的压力陡然增加,没日没夜的躲在宾馆里练习。
就在我看着面前的棋盘都开始重影时接到了白川的电话,我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电话号码才接通。
我来韩国后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报平安,因为怕打扰到他休息,一般都会挑在白川精神好些的白天,这还是我两第一次在晚上通电。
电话接通他第一句就是问我是不是还在练棋,虽然是问句却是以肯定的语气说出。
“嗯。”我捏了捏酸痛的鼻梁,含糊的应了下来。
他也柔和了语气,对我说:“去睡觉吧。”
我不自觉的带了点笑意,回道:“好”
我脱掉外套倒在床上,连身上的衣服都懒得去换掉,我之前不是不想睡,而是根本睡不着。
白川没有挂断电话,平稳的呼吸声透过电波从声筒里断断续续的传出来,让我突然感觉很安心。
“师兄,我会赢下去。”
他轻笑一声,说:“我知道,睡觉吧。”
他的话像是有魔力,阵阵倦意袭来,我打了个呵欠抱着手机沉沉睡去,一夜安眠。
电话是没电后自动挂断的,我充上电后发现白川一直陪了我大半夜,给他回了电话才知道他昨夜同我一样捧着手机睡着的,自此以后我在韩国的每一晚都会伴着白川的呼吸声入眠,因为怕中途通话断掉我还会在睡前特意充好电。
福祸相依,虽然有点对不起时光和小亮,但他俩回国后我确实放心了许多,至少在看顾白川这方面,他俩是我为数不多能放心交托的人选。
我毫无后顾之忧的在韩国打开杀戒,棋风越发凌厉,颇有些人挡杀人佛挡弑佛的味道,就这样横冲直撞的杀出一条血路来。
我被胜利冲昏头脑,竟没发现白川的反常,直至回国落地,夺冠的那点喜悦很快被他再次入院的消息冲刷干净。
我没想到白川会骗我,更没料到底下这群孩子敢跟着他胡闹,这次就连小亮都选择站到他那一边。
我在医院差点发火,但白川一开始捂着胸口咳嗽,那点火气又全都憋了回去,除了担惊受怕什么都剩不下。
第二轮的治疗效果并不好,他的反应更大,吃什么吐什么,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着,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跟我走之前判若两人。
我坐在他病床旁边生闷气,他讨好的拉住我的手,说不喜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想要回家。
其实现在留在这里的意义也不大,后来医生也劝过我很多次,只是我不甘心罢了。
白川最初的诊断报告上说他活不过三个月,可一转眼就快到新年,就连病魔面对他都不得不让步。
但我心里很清楚,白川等不来第二个春天了。
14
元旦那天小亮和时光跑来和我们一起跨年,他们最近跑的很勤,似乎在帮白川忙什么事情,但他不太想告诉我,遮遮掩掩的,我也不好多问。
小亮拷贝了一些近期战队发展的计划书过来,白川坐在书房的躺椅上听我念给他听。我不愿意让他太费神,但他总是闲不住,最后我两各有让步,在他精力允许的情况下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念到一半时厨房的时光问白川之前买的果盘放在哪,他两刚才在楼下买了很多新鲜草莓,别看白川平时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大人做派,其实私底下很喜欢吃这种酸酸甜甜的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
白川无奈的看了我和小亮一眼,明白这是时光想把他支出去,在不愿意让他伤神这方面,我们三个还是保持了高度一致。
他出去后小亮把围甲赛的上场名单拿出来,同我一起拟定战队成员,虽然对外我已经将战队全权委托给他负责,但时间允许的话他还是习惯过来征询我的意见。
我两说到一半时门外传来什么倒地的闷响,紧随其后的是时光的尖叫声。我心头一窒,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出院后我一直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来了。
白川倒在餐厅的地板上,我推开跪在他身边不知所措的时光,伸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然后当机立断的撕开他的衬衣开始做CPR。
出院时医生就告诉过我,他病晚期可能会在家里出现晕厥或是休克的症状,我为此去考了急救员证,甚至还买了一套AED,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派上用场。
救护车来的时候白川基本恢复了自主呼吸,心跳也趋于平稳,我跟着上了车,路上将他的病情和突发情况以及应对措施全对车上的救护人员交代清楚。
我一直很镇定,直到小亮在急救室门口扶了我一把,我才发现自己腿软的快要无法直立。
小亮扶我坐到椅子上,我感觉手脚一阵发麻,我知道我是害怕了,我怕自己留不住他了。他之前在医院休克过几次,但都没有严重到心脏骤停的程度,这种事要是再来一次,我都要同他一起死过去。
这次的住院手续是小亮去办的,我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站起来了。
白川住进了重症室,48小时后才转到加急病房,又过了一天一夜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这三天我几乎没睡,像是跟他一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睁开眼时我想朝他笑笑,结果嘴唇裂开的血口疼得我打了个哆嗦。
他被我狼狈的样子逗笑,隔着呼吸面罩问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跨年。
我看着呼吸面罩上吞吐出的白色雾气发怔,干涩的眼睛疼得快要睁不开了。
我说:“没有,你醒的刚刚好。”
你醒过来,对我来说新的日子才算开始。
15
这次住院白川彻底离不开病床,他每天昏睡的时间比清醒更久,如果不是他身上的仪器还在照常运作,我仍能看到他胸口处微弱的起伏,我甚至怀疑他会不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死掉。
与之相反的是我越来越难以入眠,只有累的不行才趴在他床边小憩一会儿,然后又被噩梦惊醒。
我不知道这样的折磨什么时候是尽头。
寒流到来的前几天天气回暖,白川难得提起精神,说想出去转转。
我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也强撑着笑脸问他想去哪,他看着我笑了笑,弯起来的眼角勾勒道道细纹,温柔又缱绻。
我知道白川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我们的默契总是不够,但此刻心意一定是相通的。
我驱车带他去了小时候常去的湖心亭,之前我从老师手里夺得名人的头衔却被记者围攻,他也是带我来了这里,这对我和他的意义都很特殊。
停好车后我去取车后的轮椅,准备抱他下去,他却坚持要自己走走。
他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一阵风过去我都担心会把他吹得支离破碎,但不管病成什么样子他都那么要强,我只能跟在后面伸手虚拢着他的后腰,在他体力不支时让他能从我身上借点力气。
今天白川精神确实少见的好,一向苍白的脸颊泛出一点少见的红晕,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亭子中央的石桌前有两个孩子正在对弈,我和白川不约而同的会心一笑,我掏出钱夹,抽了一张红票递给两个人中年长些的那个,托他们去帮我买份杂志,剩下的钱留给他们买糖吃。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抓过钱就跑,连棋盘都忘了收。
“师兄,要不要来一局?”我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提议到。
他欣然应允,从棋盒摸出几个白子同我猜先。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手谈一局,我看着他凝眉深思的样子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前面五十手还好,下到后面白川明显有些吃力,倒不是我发挥的有多好,他只是精力实在跟不上了。
“师兄,先休息一下吧。”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见他没有反对,才起身将他扶到凉亭的木椅上坐着。
他看起来很疲惫,我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师兄,累了的话就睡会吧,有我呢。”
“那你待会记得叫醒我,我们下完这一盘再回去。”他半眯着眼睛点点头,似是倦极。小时候我睡不着觉,就也不让白川睡,他被我磨得的昏昏欲睡时也是这副样子。
我忍住哽咽柔声说:“好。”
白川放心的闭上眼睛,我这才发现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老了许多,头上生出华发,眼角也多了皱纹,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摸一摸那细腻的纹理,却在快要触碰到时生生止住。
他睡得这样安稳,我不忍心叫醒他,他这次可以睡的久一点,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总是在他面前哭鼻子的混蛋小鬼,我不会哭,不会任性,更不会让他放心不下。
我会一直守着他。
16
白川的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他父母早逝,一生未婚,膝下无子女承欢,老家那边也没什么亲人,到死都是孑然一身,可以说除了围棋什么都没留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师兄这一生可谓是把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出殡那天雾霭蒙蒙,是个阴雨缠绵的天气,师兄桃李半生,方圆市过半的青年棋手都是他的学生,不少人打着伞来送他最后一程。
整场葬礼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冷眼瞧着那些在他灵前哭的稀里哗啦的宾客,心里无端有些羡慕。
羡慕他们还能哭得出来。
小亮一直很担心的站在我旁边,他着实多虑了,我的痛苦不是从这场葬礼开始,也不会因此结束。
但我强装的镇静还是在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出来时打碎了,他捧出白川的骨灰时我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仿若他手里捧出来是什么洪水猛兽。
所有人都在等着我,我却扭过头对时光说:“时光,你去。”
时光不解的瞪大那双婆娑的泪眼,但很听话的把手里的照片递给站在他旁边的洪河,上前接过白川的骨灰。
我想他那么瘦,骨灰大概也轻的不像话。
葬礼过后小亮和时光找到我,说白川留了东西给我,是一份很完整的围棋线上教学策划书,这也是之前他们一直瞒着我帮白川做的东西。
我拿着那份重量不轻的册子忽然感觉很疲惫,他总是这个样子,知道如何找一些我无法拒绝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拿捏我。
他知道我总是没办法拒绝他。
那天晚上回去我仔细的翻阅了这本耗尽他最后心力的策划书,极小心极珍贵的拂过上面的每一行字,白川做事情总是很仔细,前半本还能看到他的字迹,后面可能实在体力跟不上,更多是口述出来由时光代写的。
我骤然空下来的时间和空间很快被更多东西填满,我重新接过公司,开始着手把计划变现,同时开始以一种疯狂反扑的姿态参加国内外各项比赛,每一局比赛我都想赢,就连桑老看到我时都说我怎么年纪越大反倒好胜心越强了。
我谦逊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我要赢。
一直赢下去。
17
白川离开的日子里我其实不太会时常想起他,因为我实在太忙了,甚至没有时间难过,直到接到老师住院的消息。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有种生理的不适感,我许久没来过这里,强忍着恶心找到了病房前的小亮。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脸上还挂着彩,老师虽然平时对他严厉,但从没舍得上过手。
“你脸怎么了,不会是老师……”
他躲闪了一下,说:“不是我爸,小伤而已。”
一看他这样子,我就知道事情小不了,好整以暇的坐到门口的长椅上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倒坦诚,直言道:“师兄,我出柜了。”
我还真是毫不意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缓了几秒才接着问道:“时光呢,他同意你这么做了?”
小亮的眼神有些飘忽,好半天才含含糊糊的说:“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我脸上的伤是时光妈妈……”
“该。”我没记错的话时光那孩子是单亲家庭,悄默声的拐走人家的宝贝儿子,我都觉得他这下子挨轻了。
但到底是自己护着长大的宝贝师弟,看他那副可怜样子我不心疼是假的,最后只能恨恨伸手隔空点了点他的脑袋:“我进去看看老师,你赶紧去找护士上药。”
见我松了口,小亮紧绷的神情才松弛下来,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老师半靠在床头闭目沉思,师母见到我擦了擦红肿的眼睛,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
见我进来她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多半还是放心不下儿子,老师在床上半天没说话,我也不敢先开口,打过招呼后在沙发上如坐针毡。
又缓了好一会儿老师才开口问我:“他两的事你知不知情?”
我这时若是应了下来,便是罪加一等,偏偏对着师父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小亮没有告诉过我,但我……的确隐约猜到了。”
“你作为师兄,为什么不拉他一把?!”
面对老师的质问我一时语塞,我该怎么拉他,又凭什么拉他。
三十岁的小亮远比当年三十岁的我勇敢的多。
从医院回去后我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接到时光妈妈的电话,她是医院的护士长,之前白川生病没少麻烦她,我很承她的情,结果现在我师弟拐跑了人家的宝贝儿子,搞得我都有些无颜面对她。
我赶到她家门口时险些被气死,我那个轴到家的师弟竟然就在时光家门口跪着,而且据说跪了不止一晚了。
我上去一把扯起小亮,他还想挣扎,却被我厉声呵住。
我问他:“你就算跪死在时光家门口又有什么用?难道这样就可以逼着人家妈妈承认你们两吗?”
他慌乱的否认道:“师兄,我没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就跟我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我看着小亮的样子心疼之余,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和时光之前那么多年不也过来了,何必现在把事情闹成这样。
小亮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上了车之后忽然跟我说:“师兄,我没有胡闹,我只是不想留下遗憾。”
他说:“我和时光并不是想要所有人的祝福,我只是想告诉亲近的人我喜欢的人是谁,我是要和时光过一辈子的。”
我被小亮口中的某个词击中心脏,忽然疼了那么一霎,连方向盘都有些握不住。
他没注意到我的异样,还在继续说着:“师兄,喜欢一个人又不是可耻的事情,我不想躲躲藏藏的。”
我有一百个义正言辞的理由可以反驳小亮,但此刻我一个也说不出口。
我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根烟,白川生病后我又开始复吸,瘾不大但有点戒不掉了。
小亮就这么怔怔的坐在副驾驶上看我抽完了一整根,他伸手去拿烟盒时被我一巴掌拍掉,我跟他说:“长辈们不是那么容易能接受的,你们俩先稳住,好好准备接下来的白龙杯,老师那里有我。”
他惊喜的叫了我一声,似乎没想到我愿意帮他,我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趁我还没反悔,什么都别说,什么也别问。”
我想我大概也是疯了吧。
我送小亮回家后,又去医院绕了一圈,没想到会在楼下撞见时光,他见到我眼睛一亮,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我心道不好,还是躲的慢了一步。
时光求我带他去见一见老师,我倒是很佩服他的勇气,可以说将我和他的生死一起置之度外。
但他难得主动求我帮忙,又是在瞒着小亮的基础上,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到拒绝的理由,遂还是把他带了上去。
我让时光在门口等着,先进去帮他探探底,没成想我一进门师父就问我是不是把楼下那孩子带了上来,我尴尬的抓抓头发,把时光叫了进去,顺便帮他们从外面带上门。
时光过了好半天才出来,走到门口时朝着里面鞠了一躬:“希望您早日恢复健康。”
老师没有回话,只是叫了我的名字,我知道这是让我送送时光的意思。
等电梯时我没忍住问他刚才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时光思索一会儿后跟我说,老师同他下了一盘棋。
我听的迷糊,追问他结果呢,时光抿紧嘴巴没有回答,走到大门口时忽然跟我说:“绪哥,我是不会和俞亮分开的。”
他说的那么果决坚定,和车上的小亮如出一辙,他两真是一对小冤家。
我的冤家。
我在回去老师病房的途中撞见了前妻,我们很多年没见,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
她还是从前的老样子,鲜活又美丽,成熟了许多却又没有太多岁月留下的痕迹。
虽然后面发生的事情不尽如人意,但我们始终没弄的太难看,即便后来分开也是体面的,所以再见面时互相之间还能个招呼,闲话家常几句。
她身边跟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已经到了会叫叔叔的年纪,当年我们分开不久后她又再婚了,如今看来过的很幸福。
分开前她抱起女儿,对我说:“方绪,我开启人生新篇章了,你呢?”
是啊,我呢?
我的人生好像又走进了暗无天日的死胡同里。
18
上次老师和时光在医院下过一盘棋后算是默认了他两的关系,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想通的,但我老师本就并非常人,也不能以常理度之。
只是时光妈妈这一关不太好过,小亮为此愁眉苦脸了许久,直到白龙杯。
今年他打入决赛,终局以一又四分之三子的差距败给我,他这局发挥的说不上好,倒不是心态失衡,而是有点兴奋过头,虽然输了棋,脸上仍是止不住的喜色。
赛后在休息室我皱着眉叫他收敛点:“比赛输了还这么高兴,小心老师看到了又要教训你。”
他脸上喜色不减,崩也崩不住,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赛前时光说他妈妈招呼小亮周末一起去家里过节,和时光一起去。
我怔楞片刻,还是小亮拍了拍我的肩膀才回过神来祝贺他。
我猜到时光妈妈迟早会妥协,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小亮有些担心的问我有没有事,我摇摇头,又对着他道了一遍恭喜。
我能有什么事呢,这次连任了白龙杯的冠军,不少人说我是要接过桑老的衣钵,继承‘棋圣’的名衔了,我对此一笑置之。
晚间不少人要替我庆祝,我却不觉得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虽然没去酒会,我还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宿醉的感觉,借着酒劲去了白川家,他死后我再没回过那,小亮说得对,能让我心安的从来不是房子,而是白川。
他在的时候这里是家,他不在这就只是个冷冰冰的房子。
我其实不太敢回来这里,我怕回来了却找不到他。
葬礼那天,我连他的骨灰都不敢伸手接。我觉得惶恐,生怕去接了,他就真的再也回不到我身边。
我跌跌撞撞的爬上楼梯,费了好半天功夫才从口袋里找出钥匙,不过怎么都对不准锁孔,寒风呼啸的冬夜里我急出一身汗来,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打开门。
屋子里满是灰尘的味道,我打了个喷嚏,熟门熟路的摸到卧室,扑倒在床上。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白川的声音,我不敢确定,不由得急切的叫喊起他的名字。
“你怎么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
这次他的声音真切的仿若就在耳边,我翻了个身,在月光下看到了年少的白川。
他有点无奈的看着我,坐到床边问我又在闹什么别扭。
我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
我的沉默让他有些疑惑,只好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没关系,慢慢来。”
虚幻的触感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想来了,13岁定段赛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没关系。
我那段时间状态极差,自己同自己较劲不肯吃饭,猫在被子里偷偷哭,白川就坐在床边哄了我一个晚上。
14岁的少年身子刚刚开始抽条,正是耀眼夺目的年纪,我顺着他的抚摸慢慢躺回床上,像是重温一场美梦,又像刚从噩梦中醒来。
“我好想你啊,师兄。”他的指尖好温暖,暖的让我干涸的泪腺又有死而复苏的迹象,我闭紧眼睛,不让那一点脆弱轻易泄露出来。“但我又不敢想。”
一想到你我就没办法继续向前走下去,但我不能停不能哭不能累,因为我是太多人的依靠,承载着太多人的期待,背负着太多人的希冀
不管多辛苦我都不能停下来歇一歇,因为再也没有能让我喘口气的安心之所。
这世间,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久违的温热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我蜷缩起身体,在午夜梦回的幻影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我爱你,白川。”
我真的好爱你。
那么深刻又绝望的爱着你。
不管是14岁的白川,还是24岁的白川、34岁的白川、44岁的白川,我都好爱好爱。
可直到今天我才敢承认这件事。
你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一直如此。
爱你像是如影随形的习惯,我割舍不掉,又不敢弄脏这份喜爱,生怕亵渎对你的爱意,因为它始终是我一个人的欢喜一个人的悲哀。
“师兄,我不想下棋了,太疼了。”他死后,我落在棋盘的每一子都会在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上重新碾过一遍。
白川伸手拂去我眼角的泪水,他说:“我们不是说好要下一辈子的棋么?”
许多年前的那晚他以陪我下一辈子的棋为砝码将我从被子哄骗劝出,我吸着鼻子朝他伸出小拇指。
“那说好了,师兄要和我下一辈子的棋。”
白川嫌弃我幼稚和哭花的脸,却还是伸手勾了住我的小拇指。
是啊,我们说好了要一起下一辈子棋。
我唯独没想到,你答应的一辈子原来这么短。
*我终于还是在3W之前收住了,不出意外会有一个俞亮视角的姊妹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