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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肖战和王一博虽然没吵，只是闹了个小别扭，但也的确是同床共枕了一夜之后神奇般地和好了。只是肖战这人有点记仇，心说王一博说了没空去，反正那画的标题可能也会让他尴尬，于是对那副二人背影的画绝口不提。

王一博似乎也在刻意回避，反正没再提起那餐厅对面的毕业展。

穿了高领毛衣上了半周不到的班，吻痕还没消彻底，容易流汗的肖战就长了一脖子红斑点点的热痱，由于与吻痕的淤血看着相似，不知是福还是祸，他终于得以脱下高领毛衣。就是每天那热痱子又疼又痒，气得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王一博打一顿。

王一博不知去哪询问了个医生，隔天给肖战开好了药膏，晚上的恐怖片时间段交给肖战，让肖战自己对着镜子涂抹。

仰着头给自己的脖子上药是个技术活，特别是肖战的热痱，东一块西一块，分布得很不均匀。那药膏涂在非患处又伤皮肤，肖战一次疗伤下来，眼睛都盯成斗鸡了。

“哎呀，烦死了，根本看不见在哪。”擦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擦对地方，盛夏当值，就算家里开了空调，也是急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气得肖战把手里的棉签扔进了垃圾桶。

吻痕的“罪魁祸首”也不恼这人的不知感恩，用遥控器调了半天电视，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洗手间门外：“要不要我帮你擦。”

肖战面色不善地瞥了眼王一博：“你觉得呢？”

“……”王一博跨进卫生间，从洗手台上拿了肖战那堆药膏，又转身走回客厅，坐在了宽敞的沙发上：“来这边抹吧，客厅凉快些。”

肖战一路也跟着坐回沙发，热痱痒得他实在难受，忍不住想用手去抓患处。还没碰到脖子，就被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按回低处不许他再动弹。

王一博把药膏挤在棉签上，一点一点地在肖战颈间的红肿处涂抹：“别抓，破皮了会留疤的。”

伸着脖子的人被王一博那小心翼翼点药膏的力道弄得痒得不行，药膏碰到创口又有些疼，好几次都忍不住向后缩。王一博侧头垂眼认真地给肖战上药，上着上着就发现棉签越伸越远，根本擦不对地方。

手持棉签的人抬起头：“很疼吗？”

肖战摇摇头，又只好凑近了些。

不是很疼、也不会很痒，而是他忽然发现，王一博给他擦药的氛围很是暧昧。那棉签轻轻柔柔地点在脖颈间，像是用羽毛在撩拨心尖一样，弄得人心痒痒的。他刚发现自己对王一博的感觉与众不同，自然没办法对这种动作淡然处之，但又怕自己紧张得吞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会出卖他的内心，于是只好强忍着独自一人沉浸其中的暧昧，又乖乖坐回原处。

王一博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凑近了肖战，连耳根都有些发红。但看了肖战那一脖子深浅不一的热痱，又实在是有些抱歉。见肖战被药刺得连连后退，只好更加放轻些动作，想起药膏里多少有些清凉的成分，于是边涂那药，边轻轻地对着创口吹。

吹得肖战差点没跳起来。

攥了半天的拳，才算是忍下了那种躲避气流的冲动，告诉自己这只是上药，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可千万不要反应太夸张。

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嚣张跋扈。王一博那晚那个举动，还不都是为了他的绿卡能顺利，自己还好意思朝人家耍小脾气。

肖战把一直望着天花板的眼睛垂下，看向他擦药的王一博：“……那天晚上，谢谢你啊。”

侧着头认真涂抹药膏的人抬了下眼，看肖战垂着睫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又很快收回眼神：“没有，我也是在帮自己。”

肖战愣了下，想起要是虚假结婚被发现，王一博估计也要被起诉，他说的“帮自己”可能是这意思。

又联想到临时绿卡应该过不久就会下来，从拿到临时绿卡的一刻起，两年的倒计时才正式开始。

明明刚开始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多么希望临时绿卡赶紧到手里，这样生活、工作，各方面都会方便许多。

悄悄垂眼看对着自己轻轻吹气的王一博，现在又矛盾地很希望临时绿卡慢些下来，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这样王一博也真真切切爱上自己的几率，会不会就稍微大一点。

……

王一博拿的那药膏还不错，药效渐起。于是每天晚上都将功补过地逮着肖战，认认真真地给他上药。

这上药对肖战来说，既甜蜜又煎熬，但他发现王一博好像非常淡定，内心又不免有些小小的失落。

王一博倒是没察觉肖战的内心活动，只想着让他别再那么难受，脖子上的伤赶快好。

最近二人的工作都逐渐变得很忙。王一博的餐厅装修接近尾声，很快就可以开业，而肖战进了博物馆策划得七七八八的临时展览小组，作为策展人助理，每天跟着一起进行繁忙的收尾工作，回家的时间比加班的王一博还晚。

又是一天突破加班时长记录，肖战乘坐着躺了流浪汉的、摇摇晃晃的地铁回家，就算是后半夜了，还是被夏日夜里的闷热惹出了一身薄汗。想起自己前天买的西瓜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里，回到家一定要拿勺子大吃特吃一顿，以用来消暑，和填饱这咕咕叫的肚子。

已是凌晨时分，推开门时，发现早已回家的王一博还没睡，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上的刑侦剧集。见肖战回家了，眼睛才稍微有神些：“最近加班好晚，工作很忙吗？”

肖战随便洗了个手，换了拖鞋，从冰箱里找出自己那大西瓜，用王一博那一堆刀里面最长的一把，把西瓜一分为二。

“对啊，好忙，临展下周末就要开始了，现在正在赶进度。”肖战把剩下一半西瓜放回冰箱，又找了两个圆勺，走到沙发坐下：“你呢，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你那餐厅是不是快开业了。”

“嗯，”王一博把肖战手里捧着的西瓜拿过，轻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从桌上拿了那些药膏，很自然地面对着肖战，把药挤在棉签上：“下周末庆祝开业，然后就可以试运营了。”

肖战本以为今天要自己擦药，没想到王一博像是为了给他擦药，等他到这个时候。见王一博眼睛都稍微有些困乏，心里很是触动。

都说性子冷的人其实更会表达亲近，因为他对亲近的人永远与众不同。肖战知道王一博对自己很好，做得总比说得多，但每当自己多少有些错觉，又会感到王一博与自己心灵上明显的疏离。

想来也是因为自己是他未来两年的婚姻对象，是替他完成梦想的重要一环，王一博这样连办个小事都要做顿大餐的性格，是在用点点滴滴的好，对自己表达谢意。

不过肖战也不会贪心，至少目前二人的距离，已经是王一博世界里最近的距离。他不想妄然向前行进，一个不小心得出一个尴尬的结局，还不如就暂时霸占着他身边的位置。

结婚真好，区区一纸婚约，就可以把两个本毫不相干的人拉得这么近。

肖战回过神，才想起王一博刚说的话：“啊，你开业也是下周末吗？好巧，那和临展第一天撞了。”

虽然是尾声才加入团队，捡了别人的功劳，但至少也是他人生第一次参与如此正规的策展活动。展出的作品都是著名艺术家的经典画作，其实肖战还挺想邀请王一博去看看。

但又想着王一博餐厅开业，必然是很早就要开始忙，开业仪式完毕后还会有庆祝Party，肯定早就错过初日展了。

还好这临展不只一天，王一博总会有一天有时间来。

“那你有空要不要找一天来看画展？是我这份工作第一个工作成果哦。”肖战有些期盼地看王一博，心说他要是再像上次让他去画廊那样喊忙，自己就再也不邀请他了。

王一博刚好把肖战最后一点患处擦完，认真地将药膏拧紧，把棉签扔进纸篓里：“好，我找一天一定去。”

虽不是第一天去，但肖战也很满足了。看王一博去流理台附近的水池，洗干净自己不小心蹭到药膏的手。忙捧起自己被放在茶几上的那个大西瓜，用圆勺在西瓜的正中央转了一大圈，挖了一大块圆圆的果肉。

他用手接着，走到正擦手的王一博身边，把勺子凑近王一博的脸：“哝，给我擦药的答谢礼。”

王一博向后退了一点，才看见肖战挖了很大一块西瓜，凑在自己的嘴边。这勺子大，西瓜也大，王一博把嘴巴张得更大，才勉强吃下肖战挖的这块果肉。不得不说这西瓜很甜，甜得人眉稍都忍不住上扬，王一博嘴巴里没有空余，一时间只能认真咀嚼，腮帮向两边股起。

肖战看王一博眉眼中透露着开心，看他咀嚼的样子像个贪吃的小朋友，忍不住笑得牙齿都露出来。

其实他说了谎，这并不是什么答谢礼。他只是想让王一博吃到，整颗西瓜里他最钟爱的那一块。

……

临展和开业仪式都来得很快，肖战连续加班加到最后一天，终于得到通知，展出当日可以下午再来上班，上午能在家休息。

迷迷糊糊睡到日上三竿，肖战想到王一博的餐厅今天开业仪式，肯定是一大早就出了门，现在正忙着收各路老友送来的贺礼，招待上门的宾客。

肖战前几天就悄悄订好了开业礼物。

送花的人太多，餐厅里的装置王一博也不缺，太便宜的东西送不出手，太贵的装饰品他也买不起。原来在拍卖行工作时，有认识酒品拍卖部门的同事，多少懂些酒，给了肖战一些购买红酒的建议。

想着就算王一博不喝，也许也能拿给餐厅用，于是从自己那买了戒指后就可怜巴巴的银行户头又支了一小笔，买了瓶挺不错的红酒。

上了下午的班，多半是基于当日画展的即时反馈做一些调整，博物馆闭馆时间是傍晚，善后事宜妥当完成后，肖战就拎着他那瓶红酒，去王一博的店。

这店前几天还没把店名装上，今天肖战一到那纯白装修色调的餐厅，就见餐厅侧面岩石装饰的墙壁上有一串铁艺字母，字母后是暗灯，浮雕般显示出餐厅的名字。

这餐厅当初在爷爷手里叫王记，继承到孙子手里，只简洁地改成了“Wang”。肖战对着这名字笑了下，莫名就从这名字里感受到了他坚持的“传承”，以他给甜品都特意想了个法文名的用心，怎么会随便给自己的餐厅起名。

跨进餐厅时，餐厅里请来的四重奏乐队正在收拾乐器。肖战远远地就看到Kevin和些王一博的老友凑在那灌他喝酒，他明显已经喝得有些醉了。

今天是开心的日子，肖战也不好挡着王一博与老友举杯共饮，于是把自己送的那瓶红酒请人放进酒柜，就静静地坐在附近等这庆功宴散场。

直到宾客都走得七七八八，肖战才把自己买的那礼物又拿出来，在半醉半醒的王一博眼前晃晃：“这瓶是我送的啊，你可别和店里的记混了，看清楚没？”

一边又觉得自己真的是有毛病，跟一个喝得眼神直勾勾的醉鬼在费口舌，他怎么可能记得住。

刚想把红酒放回酒柜，就见王一博从自己手里拿过那瓶酒，煞有介事地认认真真看了一圈，最后傻乎乎地点点头：

“记住了，这瓶是你送给我的。”

肖战看他那样子，感觉王一博着实醉得不轻，他的醉不是发酒疯的类型，是属于安静的笨嘴宝宝那一挂的。

刚想小心地从王一博手里，把那瓶价值不菲的红酒重新拿过，就见王一博凑近了这红酒，结结实实地在瓶身亲了一口。

“记住了，是肖战送我的。”

赠酒人在一旁，被王一博这安静的酒疯弄得脸都红透了。心说还好现在客人都走光了，不然看见王一博对着一个酒瓶傻乎乎地亲，那场面得有多尴尬。

“好啦好啦，记住就好，我把酒放回去，我们回家啊。”

肖战从王一博手里拿过那瓶酒，都不好意思碰到王一博亲过的瓶身，稀里糊涂塞进酒柜，又输入了酒柜的密码上了锁。

转身扶王一博向外走。其实王一博酒量不错，就算喝了这么多，也没有醉得瘫坐，至少还是可以在搀扶下自己走路的。

就是一碰到扶着他的人，就搂得有点太紧。也还好二人结了婚，在外没什么好避嫌的。

肖战好多年都没开车了，在王一博的停车位找到他那辆车，捣鼓了半天才将汽车发动，跟随着导航小心翼翼地向家的方向开。

时间已经稍微晚，街上除了乱飞的垃圾袋，就是一些露宿街头的拾荒者。肖战战战兢兢地怕撞着人，又怕王一博坐得不舒服，还有点担心王一博会不会想吐。这一路开车开得殚精竭虑，比平时王一博开车到家的时间，多用了几乎一倍。

王一博这公寓价格不菲，车库里停车位虽间隙很宽，但都停的是些价格吓死人的车。肖战小心翼翼地把车停靠进私家车位，才汗津津地下了车，从副驾把睡得香甜的人挖出来。

还好从地库到家的电梯里没有别人，不然人家看见王一博像个无尾熊一样缠着自己，那他们俩在这栋公寓里可就颜面尽失了。

磕磕绊绊地将王一博扶到他的房间，又把他的鞋拽了下来。王一博今天穿了件挺正式的衬衫，肖战早就帮他松了两颗纽扣，正想就把他这么放着，自己冲个澡回房睡觉，就听见王一博裤兜里传来手机短信的声音。

这晚上睡觉，翻身还硌着手机、皮带的确难受。肖战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王一博的皮带抽了出来，又从他裤子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放在床头柜。

转身离开房间时，看见地上飘了片看着很眼熟的纸片。

肖战蹲下拾起，边向房间外走，边用客厅的灯光打探这张纸片。直到真正看清，才有些微微地愣在原地。

博物馆的临时展览有单独的票据，为了统计游览人数，会给每张票都印上数字编码。他手里攥着的这张从王一博裤子口袋里掉出的，票上的编码是005，这是今天早上第一批观展人的票据。

那天他只是随口一提，王一博也只答应了有空会去。如果不是今天看见了这张票据，他可能不会知道王一博会在自己餐厅开业仪式前，赶着博物馆的开门时间，去看自己第一次参与策展的工作成果，然后才匆忙参加自己餐厅的开业礼。

肖战把票据很小心地塞到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夹里，迷迷糊糊地冲了个澡，又迷迷糊糊地回到房间，缩进被子里。

他买的红酒很贵，是他目前能力范围内能送给王一博最好的礼物，但他买那酒时一点都没有犹豫。

王一博的店很重要，是他不惜伪婚也要得到的餐厅，但他还是在重要的开业仪式前，去了明明之后再去也可以的展览。

可王一博没有再往前进。

那天他们同床共枕，明明就是最好的时机，他的眼神游移过王一博的唇，王一博不但没有做出行动上的表示，连心事都不愿意跟他分享，甚至还捂住了他的眼睛，让他早点睡。

他是在冰岛犀利地指出自己胆小、不敢迈出第一步的人，如果王一博对他是出于喜欢，又怎么会甘愿停留在原地。

肖战从来都很被动，他从来都怕贸然前进、得不偿失。婚姻关系里的二人生活，至少他们对互相的好理所应当、名正言顺，而万一打破了这个平衡，得不到应有的的答案，反而还不如这虚假的夫夫身份。

虽然自己已经开始担心，这名分的时间终究会耗尽。也不知道那时成为陌路人的王一博，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用对待名义上另一半的好，来对待自己。

肖战从枕边摸出自己的手机，看着自己给王一博起的，那富有年代感的非主流备注名。

那个文化现象出现的年代，正是他刚开始青春期，班里好多班对的QQ昵称，都是火星文的情侣名。他本来觉得很蠢，可意识到自己的性向有别，不会有人跟自己一起犯蠢，竟有些羡慕那些带着鬼画符文字名的情侣。

把备注里的崶杺鎻嬡↘删掉，又跑到当初那个火星文转换网页输入了四个字，忍不住笑着将其复制回空着的备注栏里。

那是王一博从来不会经历的文化现象，像加密文字一样的东西。

被这名字给非主流到了，肖战在床上笑出了声，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最后还是按了保存。

耦浠粄沵↗

Chapter 19

肖战前前后后拿手机拍了好多张，都拍不出亲眼看这画的意境。心想也不怪得原来在拍卖行工作时，每次拍卖前都会把拍品拿出来预展很久，供买家欣赏。艺术品的美果然还是要切身实地的看到，才能全身心地去感受。

拍了那么多图片，本来打算发给王一博，思考再三，还是想要王一博亲眼来看，反正这画廊就在他餐厅的对面。

作画的学生估计还忙着其他的毕业作品，无暇发现自己画的对象也曾来过。肖战考虑过是否要联系一下作者，可以的话能把这画留下来做个纪念，最后又在心里匆匆作罢。

肖战自认为有那么些艺术界人士特有的“酸”，说得书面化些是“情怀”。觉得非把画留下来做什么，这画廊展出的都是名校优秀学生的作品，他们以后很可能会是艺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想到也许这学生在多年后事业终有建树，有人问她你的毕业作品是什么，她很珍爱地从仓库拿出这张亚克力颜料的大作，还能讲讲背后的故事，的确是比买回家，放在那几尺见方的家里来得诗意多了。

主要也还是没钱。

肖战被自己心里这个转折逗笑了。他哪来那么多钱，现在一个艺术名校毕业的优秀学生作品，在市面上也随随便便能卖个好几万美金了，还是不要再冲动消费。反正画里的人就在对面，他们会一起回家，像画上那样每晚都安静地并肩坐在沙发里。

Rayford的确如肖战想象中的，忙得不可开交，期间Earl那讨人厌的也来了，估计也是在忙策展的事情，肖战忙跟Rayford道别，匆匆离开画廊。

这次倒是从哪进就从哪出，绕到王一博餐厅的街头转角，夕阳恰巧从笔直的街道照在肖战的脸上。他用手挡着太阳走近了那家店，发现许久没来，这里连餐厅大堂都已经装修得七七八八。这餐厅的采光不错，夕阳从门的方向向室内散落，王一博正坐在水泥砌得高高的流理台上发呆，阳光只照射在他身体上，从门口看去，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这画面对肖战来说很美，但只是觉得王一博一个人静静坐着发呆，不免有些落寞。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直到走近了才发现这人不知怎么了，心情的确不是很好。

明明发短信的时候回复得很快，语气听着也很轻松，反正是比刚认识时的回复字数要多了很多。见了面才发现，王一博今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连肖战都已经跨进了餐厅，站在他面前很久了，才忙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回家吗？”王一博坐的流理台有些高，肖战走过去，略微仰视地看着他。地上杂物很多，他怕王一博跳下来时滑倒，伸出手想拉他一把。

坐着的人点点头，声音有些低沉：“没想什么，走吧。”看了眼肖战伸出的手，最后自己撑着流理台跳到了地上。

“？”

不太对劲。

肖战察言观色能力倒是还行，虽然王一博这种平时就没什么表情的人比较难观察，但还是感觉得到他又莫名的不太开心。于是一路上使出浑身解数，坐在副驾驶上欢天喜地地说了一路：

“今天去博物馆签合同，突然觉得很神奇。之前读书的时候每周都要去一次的地方，以后就在那里工作，好不真实啊……”

“嗯。”

“……你那餐厅是不是快装完了？什么时候开业，我要去！”

“下个月吧。”

“……啊，那晚上回家我们吃什么？”肖战侧过脸看了下开车的人。

王一博目视前方，其实感觉到了肖战的眼神，但还是认真驾驶：“没想好。”

被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冷水劈头盖脸泼得头晕眼花的，肖战忍着怒气，心说我好歹也是过去美院级草，你这小兔崽子可别恃宠而骄。又觉得王一博那样子看着莫名委屈巴巴的，他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可能真是触了什么大霉头了，心情实在是不好，怪不得人家。

想起餐厅对面那幅画，又想起了标题，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耳朵红红地：“你餐厅对面的画廊，最近在展出艺术院校的优秀毕业作品，质量还蛮高的，你要有空可以去看看。”

开车的人正准备过红绿灯，被下班的人潮挡住了路，着急地点了下刹车，车上的二人都向前缓冲了一小下。

王一博扭过头看肖战，见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期盼，单纯且坦然。心里像被谁轻攥了一下，力度不大，却酸疼得他话都说不好：“太忙，不去了吧。”

热脸贴了一路冷屁股的人眼神很快就降下了温，就算他脾气再好，也体谅不来王一博这种心情。这种明明能感受到别人的努力，却还是冷言冷语的行为，反正换了他是肯定做不来的。

好脾气用到了尽头，肖战放在腿上的手攥得很紧，戒指硌着他细瘦的指节，留下深深的凹痕。

“哦，那算了。”

他不再做更多的努力，把视线撇到路的一边。

汽车缓缓驶过当初肖战购买钻戒的店，才让他脑海里匆忙划过，好像他买那对钻戒早就过了当初承诺的交货日期，他却一直没接到消息。

本来想让王一博停车，二人一起去问个究竟。天色逐渐变暗，从车窗玻璃中反射了驾驶席的人，锋利的下颌让这人今天显得尤其孤傲，肖战犹豫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

崶杺鎻嬡↘，休想戴我的高级大钻戒。

开车的人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想些什么，今天走了不太堵的一条路，刚好路过肖战未来要就职的博物馆。在肖战很明显的不快的同时，王一博也从自己那烦躁不安的情绪里稍微抽离出一些，轻侧过头看到博物馆里熙熙攘攘下班的人，想起肖战以后上班，自己说不定可以带他一起。

轻微地扭过头，看肖战的后脑勺很不情愿地对着自己，整张脸都面对着路边的街景，王一博最后也没把这话说出口。

算了吧，有些不必要的习惯，还是不要养成得好。

……

肖战这一晚上气都气饱了，回到家就洗漱干净，换了身家居服坐在电视机前看鬼片，选的是从来没放过的日式恐怖。

王一博倒也没说什么，在肖战之后也冲了个澡，一身冷气地坐在一旁。

他现在也没心情做饭。过去心情不好时，研究些新的菜式会让他心里平静，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此刻会做出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

电视里播的什么恐怖桥段，王一博也无法注意，只想到今天在画廊瞧见了肖战看别人的眼神，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从未有过的难受。他虽然生活中从不挥霍，但其实从小娇生惯养。爸妈做的都是工薪阶层最赚钱的职业，家里还守着那么两家预约排队到两个月后的高级餐厅，物质生活自不必说。情感生活也算不上贫瘠，但他根本从没真正喜欢过谁，更别提从哪体会这种自己喜欢的人正喜欢别人的感受。

王一博知道自己很幼稚。他的态度对肖战来说，是一种莫须有的迁怒、是他一厢情愿后，强加在肖战身上的东西。

但他经验空缺，没人教他怎么才能控制住自己。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部恐怖片，没半个人把情绪投入进去。肖战看了会时间，此时已经是夜里将近十一点，但他睡不着。臭小孩王一博坐在他旁边，也没有要回房睡觉的样子，肖战又从恐怖片里选了个自己过去都没敢看的泰国片，心里不住怄气。

还可以啊，看日本恐怖片都不闭眼，现在换个泰国的，吓死你。

恐怖片刚播了个片头，二人的内心情绪还没来得及整理，刚要投入进新的一部电影，就听见楼下按门禁的声音。

王一博看了眼肖战，两人面面相觑，很快又见肖战赌气似的扭过头，继续看他的电影。只是把电视的音量稍微调小了些。

“先生，移民局的工作人员来了，向您确认一些事情。”楼下的安保人员非常专业，从门禁的对讲机中让出了一片地，让王一博看见了站在一旁的一男一女。

其实在美国商婚的案例很多，都说移民局查得严，但王一博还真没听说过谁真的被上门检查过。

这段时间忙着餐厅的事情，见肖战的工卡下来了，想是过段时间就可以去做临时绿卡的面试，没想到移民局竟然提前实地考察，比面试时间还要早。

“让他们上来吧。”王一博心里其实也没底，但对方已经来到楼下，再没底也不可能拒绝审查，这直接关系到肖战能否取得临时绿卡，未来两年能否留在美国。

坐在一旁看电视的人也隐约听到有人要来，把电视暂停了，茫然地看着王一博的方向，说出今天进家门后的第一句话：“谁要来家里吗？”这么晚了，是谁这么不见外。

王一博稍微快步走回沙发边：“嗯，移民局的来了。”

“卧槽。”肖战直接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都说他们这样的情况，会被查是否婚姻属实，二人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然不可能搬到一起。但也都抱着侥幸心理，谁也没料到真会上门查。

做贼心虚说的就是此刻，肖战一下子慌得心砰砰跳，见王一博那表情虽然淡定，但似乎也一副心里没底的样子，立刻把二人还在闹那劳什子脾气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拽了拽王一博的睡衣：“怎么办，他们一般会查些什么？”

“不太清楚，查什么的都有。”

肖战听得头皮都麻了。

他是查过些百科网站的，里面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对相关问题的回答，内容五花八门。但他脑子里此刻涌现出来的，全都是最严格的检查手段：

“我听说不单只查是否住在一起，还要查是不是睡一张床，有的人说会用紫外线检测床垫是否有，呃……”

“什么？”

“会查是不是有液体。”

“……”王一博此刻也有些懵，他满脑子都想着，要是检查不通过，肖战很可能会被遣返：“你有吗？”

“？”肖战皱着眉毛偏过头：“怎么可能？”且不说他本来就不重欲，就是他哪天兴冲冲自己弄了，也不会往床上抹吧？这得多不讲卫生。

睡另一张床的人言简意赅：“我也没。”

“……”

“……”

二人陷入了尴尬且有些暧昧的沉默。

“那怎么办，一定不能让他们进房间，不然就暴露我们分开睡的事情了。”肖战已经慌到超脱的境界，开始呈现出一种高考交卷时，作文还一个字没动的茫然。只希望身边的人能给他个办法，只要不是太离谱的他都同意。

王一博倒是比他社会经验丰富，也多少懂美国的公职人员懒起来能到什么地步。这么晚了，估计来查他们也不会查得多彻底，只要找个办法让他们知道二人关系亲密，想必也不会开那什么紫外线灯照床，难不成还不让别人刚好换了床单么？

冷静过后，王一博抬眼看了下一脸茫然的肖战。不管今天作出什么努力，肖战这张绿卡势在必得，哪怕是肖战再怎么喜欢别人，自己日后会如何爱而不得，至少也要让他在这两年里好好待在这里。

至少这两年，每天都有机会和他这样坐在一起。

“你站好别动。”

王一博打定了主意，就争分夺秒地行动。现在再把房间制造成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样子，大概率是来不及了。还好二人都是男人，身型又差不多，衣橱里挂的衣物，大可以说是二人共有的。但现下最好的办法，还是让移民局的人认为无需检查房间的床铺，就能知道二人存在亲密关系。

肖战听了王一博的话，定定地站在原处。看到王一博猛地凑过来，心里还在想“不是吧，这关头难道要在人家面前表演接吻？”，自己颈间就传来很轻微的刺痛。

等回过神，肖战立刻从脚底到头顶都麻了个遍，整个人也热得红成了那天拌的那几颗番茄，耳边都嗡嗡地响。

颈间的人嘬一下还不够，正起身皱着眉看了眼，又侧过头在另一边低一些的地方用力地嘬了一口。

肖战心里敲得像打鼓，他已经反应过来王一博的意图了，只是没想到他急中生智，剑走的是这么个偏锋。

王一博的呼吸打在自己颈间，不太长的头发还轻轻蹭着自己的下颌，让刚发现自己对对方有好感的肖战，实在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深蓝色的睡衣本来因为回家时气得冒火，开了一颗扣子。王一博嘬完了那两个印记，又像是什么造型师一样，拉远了距离，在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的肖战面前端详了片刻，把他那颗扣子扣上了。

肖战不懂王一博什么意思：“难道不是看着乱乱的更加逼真么，怎么扣上了。”他在王一博的翻飞的手部动作里眨了眨眼，对方正在把自己吹干后柔顺的头发揉得凌乱些。

看了下肖战的造型，已经是极度引人遐想的暧昧，房门外电梯打开的声音已经传来，王一博边走向门口边揉了把自己的头发：“那样会太明显了，反而有点假。”

提问的人觉得这回答非常合理，一时心理忍不住赞叹：王一博这人真的越是紧急状况下越冷静，不愧是当初推理他要自杀的那个草鞋名侦探，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可真不少。

一时间觉得有些莫名的安心，听见了敲门的声音，看见王一博站在门口扭过头，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他们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细节上别说谎，别的交给我，别害怕。”

头发乱糟糟的人把沙发上的垫子扔到地毯上，红着脸对王一博笑：

“嗯，我不怕。”

……

移民局的人其实只是例行公事检查，抽签抽到了这一家而已。一上门正准备登记一些基本信息，就发现这家人一副被打扰了美好夜晚的模样，工作人员二人立刻笑得暧昧。

肖战坐在餐桌一旁，脸红耳热地回答些基本信息。王一博从冰箱拿了两瓶水，递给两位工作人员后，也坐在了肖战旁边的空位。

工作人员问的都是些结婚多久了，什么时候认识的的简单问题，肖战和王一博都一一回答了。为了确认二人的身份信息，王一博把两人的护照、结婚证从房间找了出来。肖战工卡下来后，安全起见，就将护照和王一博的放在一起，没想到这个关头派上了用途，不会被发现二人的证件放在不同的房间。

工作人员大致问了下二人初次见面的地方，又询问两个人是否有合照留念。肖战手机里只有王一博一个人的照片，想必当初的王一博也不会拍自己，一时有些心慌。

“有，请稍等。”坐在一旁的王一博又回到房间，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找了一张照片，推到移民局工作人员的面前。

肖战不敢作声，但很好奇凑了过去。

是那时王一博误认为他要自杀，从身后环抱住他的照片。照片里的自己因为腰间怕痒，在那种不适宜的情况下也笑得开心。

“咦，你怎么有这个。”肖战说的是中文。

王一博露了一个假装出来的微笑，侧过脸用英文回答：“当时那对日本女生为我们拍的，你忘啦？”

这一晚上他只有此刻才好好端详了肖战，看他头发乱糟糟，脖颈被自己嘬红了两块，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傻乎乎的样子，可爱得让人心痒痒。

虽然心里堵得慌，却还是被他那样子逗得笑了出来。

肖战早忘了自己还在不开心，朦胧地想起来了，是那两个王一博说看他们眼神不对劲的日本女生。一时觉得实在凑巧，当时绝不会料到二人会重逢，但王一博竟然恰巧把这照片留到今天，真让人有些冥冥中注定的感觉。

王一博也觉得这事很巧，当时他只是觉得把照片扔了不太好，一路不小心背回了美国，又在送洗衣服的时候，把衣兜里的东西随手放在了衣柜抽屉，竟没料到会有今天这般用途。

移民局的人看了带日期的拍立得，的确和二人出示的日程表相吻合，也就不再多问，坐着填了些资料，就忙着下班，匆匆告辞。

临走前肖战脑子抽了，在王一博回房放置东西时多了句嘴：“是一天只会查一次吗？”

连移民局的人都觉得肖战那样子有趣，揶揄着开玩笑：“没准哦，也许凌晨了还会来。”

“……”

谁说美国政府机关不认真工作的，他肖战第一个不允许。

……

“真这么说的？”王一博少见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肖战点点头：“嗯，说可能凌晨也会来，怎么办，今天不睡了么？”

王一博头疼地挠了挠头，如果坚持着不睡觉，晚上来查也会很奇怪。

他也搞不明白，原来移民局的人工作这么认真，平时真是错怪这些效率慢得出奇的政府机构了。一晚上一户查两次，的确是拉低工作效率。

“不睡也很怪。”

肖战从一旁的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现在这幅样子，立刻又红起了耳根，忙用手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捋顺了。想着王一博每天都在那工地，不休息的确熬不住，而且自己明天中午也要再去一次闭馆日的博物馆，补一些工作上的资料。

“不行，今晚上就睡一张床吧，我估计他们也就查这么一次，总不可能天天盯着我们。”思索半晌，肖战提出了今晚唯一一个认真过脑子思考后的答案。

王一博抬眼，见肖战说得坦然，不知怎么又想起今天那刺痛了他的画面。肖战的确不需要避嫌，也不用担心出什么意外的状况，从他的角度看来，自己不喜欢他，而他的心更不在自己这里。

“好，先把今晚度过去吧。”

的确是自己有些爱人心切、做贼心虚。

……

为了防止自己的肚子半夜饿得青蛙响，肖战喝了好些水，也缓解了自己那紧张的口干舌燥。

王一博房间的床比他的更宽些，两个人睡在上面也不挤，甚至离得有些远。熬到了凌晨，肖战其实也有些困了，今天他为了去博物馆，起了个大早。

二人各择一边，平躺在这宽敞的大床上，房间里有些黑，只有很微弱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稍微给床铺间增添了光亮。

肖战躺在床的一边，察觉到身边的人翻了个身，然后就再也没有了更多的动作。他本来睡觉前还有些困，躺下了后竟有有些精神起来。回想起自己这一下午被王一博冷落，心里又有些委屈，但看到王一博为了他的绿卡做了努力，就觉得王一博这人实在古怪。

王一博睡了没，今天睡着是什么样子。肖战此刻十分好奇。

肖战非常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把身体面朝着王一博的方向。隐约感觉到离自己不远处的人呼吸均匀，像是睡着时的吐息，但安全起见，他还是等了很久很久，大概脑子里唱了四、五首歌的长度。

确认时间够长，对方没再有更多的动静，想必一定是睡着了。于是小心翼翼、很轻、很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微凉的月光横撒在两人之间，肖战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也发现身边的人侧躺着，面对着自己，像是从入睡开始，就始终没有合眼。

肖战的心又怦怦跳起来，有些被抓包了的无措，连眨了好几次眼皮，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

他下意识地想会不会发生些什么，眼睛甚至飘到了王一博的嘴唇上一瞬，又很快地飘回王一博的眼眸。

二人对视了很久，久到肖战的心跳都平静了许多。他从王一博的眼神里读不出慌张、读不出悸动，只读到一些不应该属于此刻的复杂、忧愁。

肯定又是在想那些不肯跟他分享的心事。

肖战那些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委屈又涌上心，他和王一博对视了半晌，最后终于忍不住发声：“王一博，你要是有心事，能不能直接告诉我。”

听了话的人依旧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倒是不像今天回程那样，跟吃了火药似的，怼得人心里难受。肖战耐着性子：“你不是说是我’家里人’吗，心情不好，是可以分享给’家里人’的，就像我找你谈心那样。”

王一博感觉自己的心又被谁握在手里，不经意却又很残忍地来回揉捏，抽疼得他恨不得曲起身体。

他很贪心，不想做什么“家里人”，这方向和他想要的虽不是背道而驰，却是永无交集的平行线。

他很想告诉大花园里安稳睡着的亲人，他自己也有了这样一个人，这辈子能做出的美味，都想做给这个人吃。不是两年，可以的话，能不能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

如果没有撞见肖战看Rayford的眼神，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肖战最亲近的人，他们在未来的两年里朝夕相处，总会有那么一天日久生情。

可看过了满分的成绩，就实在为自己九十五分的试卷而感到惋惜。

羡慕有些失态、嫉妒十分丑陋，他不得不张牙舞爪地把靠近他的人吓跑，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发现自己的无措。

肖战关心他的眼神很柔软，带着他所拥有最无限的真诚，但终究不是那种被他无意间窥视到的、幸福的眼神。

王一博缓缓地伸出手，捂住了肖战的眼睛。

“嗯，”他触摸到肖战的睫毛，忽闪在自己的手心：“快睡吧。”也感受到肖战的眼睛终于在自己的掌心内闭紧。

肖战察觉王一博的态度和缓了许多，虽然最终没有向他吐露心事，但他知道王一博有些情感缺失，可能这样的人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

想到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的难以吐露心扉，就自嘲自己也真够倒霉的，前一任暗恋的人是个直男又结了婚，潜移默化间似乎终于要放下了，又喜欢上了个只懂做饭的机器人。

有时间真得去算一卦，或者占卜个塔罗，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情路坎坷。

肖战闭着眼转过身，背对着王一博：“好吧，那你别再不开心，天大的事情，睡一觉就过去了。”

王一博也逐渐躺平，看着窗帘的那个缝隙：“好。”

看来这件事比天还大很多，恐怕睡很久都没办法过去。

……

王一博几乎一夜未眠，看着窗帘缝隙里的光亮从月光变成日光，反应过来肖战这个笨蛋，估计是被移民局的人忽悠了。自己的脑子也没转过劲，竟然傻傻地跟着相信。

他蹑手蹑脚地起了身。身边的人少有地睡得四仰八叉，跟他那在洛杉矶的小外甥差不多的样子，半条长腿耷拉在床沿，好像与恬静的睡颜不属于同一个人。

他起来洗漱完毕，又换了套衣服。路过厨房时迟疑了片刻，最终没做早餐，直接走出了家门。

这段虚假婚姻从临时绿卡下来后，还要存续两年。如果在这两年里他都会被那样揉捏心脏，那的确是过于残忍又痛苦。

所以他尝试着退一步。

清晨的曼哈顿，他居住的街区人烟依旧稀疏。从街道两侧的建筑缝隙中，可以看见车头朝向的尽头，中央公园围墙内伸出的树木郁郁葱葱。

王一博背对着阳光，往前开了一个街区，遇见了一群晨跑的人正横穿马路，然后再拐弯，从道路右侧向中央公园的方向走。

他从没有早起运动的习惯，也不知道这些人运动前会不会吃早餐。

又往前开了一个街区，发现那些运动的人都跑进了一家咖啡店，开始排队买烤得焦脆的Bagel。

扶着方向盘的手跟着电台的音乐拍了会节拍，迟疑片刻，终于自暴自弃地将方向盘打满，原地一百八十度掉了个头。

匆忙地把车开回地库，又心急火燎地上了电梯，打开家门。时间距离他离开时不过只过了二十分钟，发现肖战其实还没醒，才终于放下自己那颗悬着的心。

洗了手，又开始用大火热煎锅，甚至还从冰箱里翻找出拇指粗细的肠，切了一半十字的模样。

等到肖战终于醒来洗漱，王一博早已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早餐。餐桌上放了肖战每日一个的太阳蛋，还有煎过以后炸成小章鱼模样的肉肠。

王一博把自己的盘子洗干净，将脱下的婚戒重新戴好，正打算离开。就听肖战在卫生间气急败坏地叫了声自己的名字，然后乱着头发、红着耳根推开门。

“我今天还要去博物馆，这样子要怎么见新同事啊，你嘬那么明显干嘛！！”出来的人像是全然忘了自己昨晚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总不能大夏天的穿高领吧。”

自己刚才早已体会过的清晨阳光又撒在宽敞的客厅，照得人心里明亮，王一博看着肖战那副带着起床气的模样，竟庆幸还好自己回来做了那份早餐。

“没办法，你缠个绷带吧，不然就打个丝巾。”

肖战从话语间察觉出王一博心情又变好了，想是他这一晚上睡觉，把那些青春少年莫名的情绪睡了个干干净净，被逗得攥起了自己的拳头：

“没办法，就把你打一顿吧。”

忙着上班的大厨带着笑仓皇逃跑，回到了刚离开不久的地库，重新向餐厅的方向开车。

路过了肖战工作的博物馆，想说下次时间凑巧，还真的可以顺路带他来上班。曼哈顿早晨的街头，又是让人烦躁的早高峰，王一博走走停停，终于快要开到SOHO附近，接到了一条肖战发来的短信。

「[图片]」

只拍了半张脸和上半身的照片，是肖战穿着高领毛衣，手里举了个火炬，可以看见他的汗水划过下颌的痕迹。

「托您的福，地铁里的小朋友送给我他吃了一半的冰淇淋。」

开车的人笑出了声，被迎面而来的阳光晃了眼，等红灯的间隙，笑着用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

他不免想起那些矫揉造作的排比句。

过去他总觉得不理解，以为是一些傻子在故弄玄虚，直到有一天他也变成了这种傻子。在他的世界里，爱很咄咄逼人，它让自己无法从其中抽身，哪怕只区区二十分钟。

是开出了两个街区后又匆匆折回，只为那个人不会在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有了早餐的太阳蛋。

Chapter 14

纽约最近气温实在过高，王一博那建筑队把作业时间改为早上工、早收工，繁忙的小老板终于得以早些回家。说早也不会太早，基本赶在肖战的恐怖美剧时间，就刚好跨进家门。

此时已是吃完饭的时段，最近菜品研究没什么头绪，打算暂时放一放。王一博无事可做，洗漱完毕后，只好带起自己那平光镜，坐在沙发上跟肖战一起看电视。

一起看了没两天，肖战实在忍不住了：“你又不近视，在家又不用装资深大厨，你戴什么眼镜啊？”

王一博抿了下唇，不知怎么回答。

肖战每天选的这些片，一部比一部吓人。他带着镜框，从侧面看过来能稍微挡着点，不被发现他悄悄把眼神挪到别的地方，还能装得淡定。但要没了遮掩，那就是赤裸裸的胆小鬼了。他打算以沉默把这问题糊弄过去。

偏有人管得宽，见他不回答，伸手过来把镜框摘了：“你这样对眼睛不好，少戴会，回头把眼睛弄坏了。”肖战把镜框收在一边，心说我精心挑选的恐怖片就是为了吓你玩，岂能被你蒙混过去。

被卖了的人还帮着数钱：“哦，谢谢。”看了下时间，现在回房休息的确太早。

只好再多受一会刑了。

其实肖战播的都不是什么吓人的恐怖片，在他看来，美恐能吓人到哪去，还没播日本和泰国的呢。他就是最近突然发现，看王一博明明很害怕、却要强装镇定的样子蛮有趣。

王一博坐得笔直，正在进行一人试胆大会，手机铃声突然大作，吓得他一激灵，险些撞到身边的肖战。

“噗。”肖战没憋住，赶紧扭过头掩饰表情。心里默念，不能被王一博发现他居心叵测，他还想多玩几天。

看了眼来电提示，王一博略微讶异，很快地接起电话：“喂，姐，有什么事吗？”

肖战这边很配合地把电视调了静音，听了王一博对对方的称呼，有些好奇地竖起耳朵。

“嗯，还在装修，进度正常。”

又轻微地侧了一下头：“他也挺好的。”

起初还在聊些近况，对面像是提出了个什么建议，明显感觉到王一博话语中的踟蹰：“……我不太确定有没有空。”

肖战总感觉是聊到了自己，忙屏息凝神，听到对面应该是上次来纽约的表姐，声音很温柔地：“那你问一下呀，你问问他，我等着。”

王一博倒没有面露难色，用眼角瞥了下肖战，按了手机的静音键。

“嗯？”偷听的人云里雾里：“是有什么事吗？”

“……表姐和表姐夫请我们过两天一起去奥兰多玩，让我问你去不去，机票酒店他们出。”王一博说。

肖战摸不着头脑，这一家人怎么都那么喜欢给别人包机酒，像开旅行社的。

“我姐夫做旅行社的，这些走渠道，价格很便宜。”

嚯，还真是。

肖战心里一惊。

看王一博停下不说话，估计又开始不好意思麻烦他了。肖战想，自己在家也闲着，反正也没事干：“你需要我配合吗？可以啊，没关系的。”见王一博还在犹豫，又补了句：“反正我也没去过奥兰多。”

“你没去过奥兰多吗？”

肖战点点头：“嗯，读书、工作都太忙了，好多好玩儿地方我都没去过。”

攥着个手机的人思忖片刻，取消了静音，又接起电话：“我们都有空，那就去吧。”

像是又寒暄了两句，表姐才挂断了和王一博的通话。不一会，机票行程表就发到了王一博的邮箱里，他粗略阅读，又把手机塞到肖战手里：“这是行程表，你可以看一下，我看是后天早上出发的航班。”

肖战在沙发上蜷着腿，接过王一博的手机，划着屏幕阅读完行程表，不知怎么就有些好奇王一博给自己的联系人备注。于是悄悄把电视的静音取消，让恐怖片成功地吸引走王一博的注意力。

从短信页面找，打开第一条就是二人的对话框，上面什么也没备注，是肖战的电话号码。

“……”

崶杺鎻嬡↘，你好没劲。

……

出发当天，两个人都起了大早。

夏天日出时间早，四点多天就朦朦亮。肖战肌肉记忆一般洗漱完毕，把昨天整理好的行李从房间拖出来，王一博正巧将早餐做好。

除了雷打不动的太阳蛋，还有叠在一起、表面煎成棕色的松饼。肖战在上面倒了很多很多的枫糖浆，一块一块地塞进嘴里。王一博的松饼已经吃完了，现在正边喝一杯意式浓缩，边为二人网上值机，

肖战嚼着松饼，喝了口手边的拿铁：“不苦吗，怎么突然喝Espresso。”

王一博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感觉今天要打起精神来。”

这话肖战到了奥兰多的酒店大堂才搞懂。

表姐家有小外甥和外甥女，来之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可没想到几个月没见，这两个小东西倒是半点不生分，一见着肖战跟王一博走近了，就蹦跶着说要舅舅抱。一时也分不清是指的是哪个舅舅，于是只好一人抱一个。

二人在前台办理入住，确认表姐夫给定的是一间房。王一博趁身边没人，问是否还有多出的房间，但现在正是奥兰多旅游旺季，酒店又在迪士尼乐园园区内，房间早就售空了。多亏姐夫神通广大，拿到了最后两间标间。

听说再订不到房，也就意味着此行要住同一房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知王一博在想什么，但肖战忽然想起冰岛的清晨，身边的人睡得很香的侧颜，在那个两人连名字都还记不太熟的日子里，那竟然是他们迄今为止最亲密的距离。

“走吧。”接受了现实的王一博说了声。

肖战赶紧把那副画面从脑海里甩去，跟着王一博先去房间放行李。

心情忐忑地跟着在走廊穿梭了片刻，终于找到了二人所在的房间，王一博用房卡扫开房门时，肖战感觉自己跟着开门“滴”的声音，浑身麻了一下。

其实园区内的酒店挺贵，姐夫定的酒店很高级。

打开房门走到阳台，放眼望去，是漂浮着彩色泳圈的泳池、橙红色阳伞、一簇一簇的棕榈树，佛罗里达无尽的绿植，和永不静止的蓝天白云。

这里的景色过于美，肖战根本不想玩，只想坐在阳台好好喝杯Mojito。

放了行李的二人无声地分配好了各自的床铺，又带了些玩的东西，然后安静地向酒店大堂走去。

……

“早知道早上那浓缩我也来一杯。”肖战抱着外甥女，在奥兰多夏日三十六度高温的天气里，不一会就被汗铺满了脸。

王一博看他那热得快中暑的样子，忙叫外甥女快从肖战身上下来，用冷脸舅舅的威严镇住两个调皮鬼，一手牵着一个。

奥兰多的迪士尼世界太大，别说一天，一周都未必能玩完。因为孩子太小，今天还是选了最经典的Magic Kingdom，对于二十九岁的已婚男士来说，很难感受到哪里有Magic。

二十三岁已婚男士更别提，早一副逃避现实、神游在外的表情。带着快速通行卡，孩子指哪他就打哪，四个人玩了好几个速度慢得惊人的过山车，他就是一个孩子的搬运机。

那初次见面的姐夫很自来熟，没把肖战当外人，儿子、女儿随便托付，自己和姐姐二人走在两个年轻人身后，姐姐也不怕热，粘着姐夫的手臂。

肖战汗流浃背地玩了一天，终于找了个休息的空档，坐在休息区的铁椅上。手里捧着换了Elsa的裙子就沉睡了的外甥女，看着她软嘟嘟的睡颜，总觉得和王一博睡着的样子有点相似。

正笑着曲起胳膊，忍不住用指尖碰小侄女的脸，嘴巴前就出现了一根吸管，插在热带水果口味的冰饮里。

肖战抬起头：

“我拿不了，手抱着孩子。”

亲舅舅王一博把外甥扔在一边的长椅上，小杰已经睡得打起了小呼噜。看肖战忙着抱冰雪公主，王一博索性坐在一旁，把杯子凑到肖战嘴边：“我拿着，你喝吧。”

肖战的汗倒是止住了些，不知是不是错觉，让人觉得他周身氤氲着薄薄的雾气，皮肤都是奶白色的。

他凑近了身子，去就王一博手里饮料的吸管，拿饮料的人突然萌生了一股逗他的调皮，在肖战微微伸出舌头要含住吸管的时候，很隐蔽地向后退一厘米、再退一厘米。

口渴的人不自觉地把舌头伸得长些、再长些，脖子也探得越来越长，最后才发现哪里不对，瞪圆了眼：“喂，让不让人喝了。”

王一博被他生气的样子逗笑了，忙把饮料凑过去，肖战咕嘟咕嘟吸了几大口。

园区里的东西太难吃，他这一天也就吃了王一博特意加了量的早餐，现在可算是摄入一些能量，终于缓过劲来。

“明天咱们两个偷偷跑吧，谁的孩子让谁带去。”王一博看了肖战一会，冷不丁地冒了句。

“啊，这样好吗？”

“但我估计，一般我表姐、姐夫也就会这么弄一天，很快就会良心发现。”提议的人又琢磨了片刻：“反正明天看他们怎么说，不行就跑。你是第一次来，你也要度假的。”

肖战看着怀里的孩子，环捧着孩子的手上，还有那逐渐戴习惯了的素圈。他忽然感觉心里有一阵很轻微的热流，那过后，他静静地点点头。

总觉得王一博这胳膊肘拐得很邪门，不拐自己有血缘的亲表姐，倒是拐他这合作伙伴身上来了。

结婚这事很神奇。

原来，假的婚姻对象也会让人偏袒。

……

两大两小疯玩了一整天，夜幕终于降临，重头戏的烟花秀也终于要开始。

睡了个饱的外甥们此时一个被亲爸扛在肩上，另一个被亲舅舅扛在肩上，忙了一天的外来舅舅终于得空，能放松片刻。

此时天已大黑，外甥女今天买的装饰配件实在太多，她的小脑袋戴不下，非要安一个朱迪的兔耳朵在肖战头上。

小奶音坐在爸爸的肩上宣布：“舅舅的牙齿像兔兔，就是Judy。”

一米八三的朱迪听了，对着孩子眯起眼笑笑。

那发箍是儿童的尺寸，外甥女戴着偏大，但对于肖战这个成年人来说，勉强能戴，只是戴着就像求了个紧箍咒一样。

但此时的肖战终于能彻底放松，也不管什么紧箍咒，只心情很好地等着烟花秀开始。

外甥也买了好些个头饰，选了个他最不喜欢的尼克，也要往亲舅舅头上戴。

王一博嫌那东西戴着麻烦，躲了半天，躲得外甥快气哭了。外甥女听了动静，也扭过头来，想帮外甥助势，也瘪起嘴，作势要哭。

肖战现在可经不起两个开水壶在这边闹，赶紧从外甥手里一把抓过尼克耳朵，给王一博套上了紧箍咒。

“忍着点吧，别给社会添乱啊。”

肖战一直站在王一博的前方，其实他刚才只看了个背影。现在肖战凑过来给他戴耳朵，在忽明忽暗的环境光下，肖战不止眼睛亮，连嘴唇都亮晶晶的。

王一博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次。

第一束烟火在此时，适时地从如梦如幻、海市蜃楼般的城堡处升起，王一博的右手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手机。

冷脸尼克迟疑片刻，向前走了一步，和一米八三朱迪并肩。虽肩上还顶着看呆了的小外甥，但还是侧过脸，迟疑再三，最后把手机相机对准身边的人。

“肖战。”王一博这声不大，很容易被烟花和欢呼声盖过，但还是被肖战听见了。

他闻声侧过头，见冷脸尼克正拿手机对着他，觉得王一博戴耳朵的样子着实有些逗趣，忍不住对着镜头笑了起来。

烟花的光芒映射在肖战的脸上，王一博手一抖，不自觉按了连拍。这个侧过脸的笑很轻、很淡，但是一种别样的灿烂。

他感觉，此时此刻，那紧箍咒箍得他的头一下一下、突突地跳。

不知道朱迪会不会也感受得到。

……

一天的行程终于完毕，一行六人慢慢悠悠地回了入住的酒店，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肖战和王一博已经没时间去体会住在一间的尴尬，争分夺秒地洗了澡，准备入睡。王一博换了身干净衣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肖战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窝成了一个小山丘，连头都埋在被子里。

室内的冷气温度刚好，倒不会让人觉得热，但王一博只见过肖战睡在沙发上的样子，不记得他有蒙头睡的习惯。

疑惑着上了床，将房间的灯光调暗，他洗完澡后突然清醒，暂时还睡不着，开始浏览今天有一搭没一搭拍的照。

滑动到肖战烟花秀时的照片，才发现不小心按了连拍，一下子拍了二十多张。他点开连拍文档，想要删掉大部分，只留下一两张好看些的。

静坐着来来回回划了半天，最后退出了连拍文档，结果是一张也没删。

好像每一张都差不多，分辨不出哪个不好看，只能都留下。

此时的时间其实不晚，也就十点前后。但酒店房间关上门窗，还是会格外安静，静到被子里传来的奇怪声音也可以听清。

王一博本来半个身子已经钻进被窝了，听了那声音，又掀开被子下了床，跨过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拍了拍被子鼓起的包。

里面的人委屈巴巴地伸出一颗头。

“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肖战只露出一颗脑袋，有点不好意思，他只要一饿，肚子叫得就像盛夏田里的青蛙。他知道他自己闹出的动静扰民了。

“我不想吃Room Service，也从来不吃自助。”他知道自己很挑剔，甚至是有一点事逼，但他长这么大了，已经没法改了。

站在床边的人居高临下：“当然不吃那些。”

“我之前来过，这附近有家烧鸟店，烤鱼子汤泡饭还不错，要不要去吃？”

肚子里住了青蛙的人，一下子像青蛙一样从被子里蹦起来，坐在床上，头发还乱糟糟地：

“去！我要去！”

提议的人看他这样子，笑得露出两排牙齿，脸颊都有了括弧。

Chapter 13

像是那晚跟王一博的酒后谈心有些作用，肖战很快地适应了这种被迫休息的状态，在家活得像一只挑剔的米虫。每天准时起来吃他雷打不动的太阳蛋，中午出门买午餐、晚餐外带，回家后窝在沙发里看Netflix，好看的、难看的全都翻来看。

家附近的餐厅很多，肖战其实早习惯了一个人在外面吃饭，但最近不知怎么，竟觉得一人在外就餐这件事有些别扭。昔日饭搭子老高工作日里基本失踪，家里大厨更是早出晚归，他只能下楼打包些东西，在那不大不小的阳台里，一个人坐在铁椅上慢慢享用。

夏天的纽约，八点多才会日落。肖战嚼着份他复烤了一遍的Pizza，是意大利人最不屑、夏威夷风味的，若有所思地看远处粉橘色的日暮。

突然有点想吃SOHO那家甜得长鸡皮疙瘩的Cronut。

据说是那店家首创，甜甜圈和牛角包的结合。肖战之前只吃过一次，也就咬了一口，还记得外面裹了一层颗粒砂糖、内陷是西柚味果酱，当时他就被齁得发慌。

奇怪，明明不喜欢的，现在却突然很想尝。

听说那家店七早八早就有人排队，那牛角甜甜圈还限量。肖战把不爱吃的Pizza围边放回盘子里，擦了擦手，搜索起店铺的开业时间，决定明天吃完太阳蛋，收拾一下自己就去排队。

晚上王一博回家的时候肖战正刷牙，听见开门的声音，闷了一天的人急急忙忙从洗手间跑出来，满嘴泡泡、手里还拿着电动牙刷。

见回家的人又是风尘仆仆地，时间已经是晚上近十二点，肖战嘴里含含糊糊地：“辛苦了。”

王一博已经有些困得找不着北，强打起精神才安全开车到家，现在只想赶紧洗漱上床睡觉。听了肖战的话抬起眼，点点头：“怎么还不睡？”平时明明十点左右就回房了。

肖战这一天在家无所事事的，白天迷迷糊糊在沙发上倒了一觉，哪来什么睡意。但看王一博这么辛苦，又不太好意思说给他听，跟着王一博一路到了洗手间：“嗯，马上要睡了。”

王一博家这洗手间有两个面池，他拿了和肖战同款不同色的牙刷，迷迷糊糊地也开始刷牙。

双重的声音萦绕在不大不小的空间里。

两人面对着同一面擦得干干净净的大镜子，甚至拿牙刷用的都是同一边的姿势，让肖战不自觉地就跟着王一博一起仰头，一起漱口，再一起把泡沫吐在池子里。他看着王一博疲惫中用冷水泼脸，想着要是傍晚摄入大量糖分，这时候应该不至于这么疲。

洗完脸的王一博，脸看起来软软的，回房间拿更换的衣物：“我洗个澡就睡了，你也快睡吧，晚安。”

“好，晚安。”

嗯，那明天的甜甜圈多买一人份，反正王一博那没来得及起名的餐厅离得近。

……

第二天是在王一博之后出的门，坐地铁来买甜甜圈，正巧赶上新口味上市第一天，夹馅换成了蓝莓味，听起来没那么腻。肖战买了两个，打包好放在自己随手拎的包里，正考虑什么时候去找王一博才比较不碍事，手机就传来了短信提示音。

Rayford最近好像并不很忙，时不时会给肖战发些闲聊的短信。最近知道肖战离职了，可能不怕打扰，短信的频率更高了些。

肖战清楚对方的身份，Rayford是有妇之夫。所以除非是自己爽约后弥补，不然也绝不会主动去约对方出门。他从未想过要影响对方的婚姻美满，虽然对方性取向和自己不相同，他也根本影响不到。

但说到底，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陪伴，也都是动机不纯。

「Sean，今天有空吗？可否帮我个忙？有点急事。」

推门走出店铺的间隙，又收到一条补充：

「助手学生生病了，临时来不了，明天我有很重要的讲课，能不能帮帮我？」

肖战毕业前一直是Rayford的助手，这事能第一个想到他很合理。他想了想，白天去找王一博，对方多半也没时间搭理，不如先去帮老师解决燃眉之急。

「好的，什么时间？你把地址发给我吧？」

「谢谢你，我现在去学校图书馆，老地方见。」

学校的图书馆离SOHO很近，肖战查看了下地图，步行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他把包里的甜甜圈换了个方向摆好，决定晚上再回来买个炙烤棉花糖冰淇淋，给王一博一块带过去。

……

肖战也好久没来学校图书馆了，自从毕了业，Rayford又结了婚，总感觉来这地方有些故地重游的伤感，

当初跟Rayford还不熟的时候，就好几次因为占不到座，而一起坐在面对着中庭的走廊小沙发。他习惯带一把盐糖看书，听说这样脑子会转得快些，身边的人资料看久了，他会问对方要不要来一颗，然后见那对琥珀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就为了看那个笑，研究生两年他盐糖从没断过，有时候吃得上牙膛都快破皮。

学生卡早已失效，肖战办了张一次通行卡才进去，熟门熟路地坐上了电梯。

图书馆内部呈环状，楼梯扶手处都被封上了富有设计感的围栏，直通屋顶，据说是防止学生压力过大跳楼而特意设计的。肖战只觉得这围栏金光闪闪，形态又支离破碎，有种说不出的浪漫。

兜兜转转找到了“老地方”，看见Rayford在安静的角落里正对着电脑打字。

“Hi。”肖战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把包放在一旁：“有什么能帮忙的？”

Rayford从屏幕前抬眼，他今天穿了件纯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处，看着很随意：“刚才还有点担心你忘了老地方在哪。”

“怎么会。”肖战笑着摇摇头，心想忘了老家地址也不会忘了这里。

上次见面还是那没搭上车的画展，老师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些，不显邋遢、依旧很好看，是他特有的、不具攻击性的年轻有为。

肖战礼貌地坐在Rayford对面，伸手向他拿资料，还没来得及将纸张对齐，就见Rayford从对面走过来，坐在自己身旁的位置。

“冷气温度有点太低。”他笑着指了指刚才位置的头顶处，的确是空调出风口。Rayford有时候也会露出这种憨憨的笑，不像平时工作时那般可靠，就这点他也很喜欢。

好像二人见面的场景不是学校就是图书馆，再来就是博物馆和画展，这些地方大多富有文艺气息，且格外安静，于是变得好像只要待在Rayford身边，世界就会变得很宁静。

肖战低头开始批改学生小测的客观题，不经意瞥了眼老师无名指上的圈环，又看了眼自己刚摘了戒指、有浅浅压痕的指根。

无意间想起，他读书的时候学了好久，才学会怎么控制住心跳的动静。

但现在好像，不知不觉，已经练就得炉火纯青。

……

Rayford没小题大做，这要整理资料的量，像是起码两三周没工作过。肖战从大早上到了这以后，中午随便吃了个热狗，下午又开始忙，直到傍晚才头晕眼花地结束。

期间吃了好几块Rayford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盐糖，作为动脑筋的补给，肖战的上牙膛又被磨得破皮红肿。

边舔着上牙膛，边把资料装订好，又按照工作习惯做好标记，交到Rayford手里。

麻烦了别人一整天的人满脸歉意，接过肖战手里的资料，也不清点，就塞进包里：“今天真的太麻烦你了，我请你吃个饭吧？再按时薪支付给你工资。”

肖战笑着摇摇头：“一点小忙，客气什么，你也帮了我很多，别在意。”

“那我们去哪吃？这次你选。”Rayford笑着站起身，背上双肩包的样子像他读博士时的照片：“我感觉出来了，上次选的餐厅你不爱吃。”

就算是后知后觉的体贴也足够窝心，肖战也站起身，拿包的时候想起今天早就买好了东西，打算去餐厅工地找王一博。思忖片刻，脑中浮现王一博昨晚上那困得可怜巴巴的样，心里挣扎了片刻，最后婉拒了Rayford的邀约：

“不去了吧，我今晚还有约，下次。”

像是不习惯被肖战拒绝，毕竟过去的肖战从不拒绝，Rayford表情有些意外：“啊，那我今天是不是影响你的约定了？”

肖战笑出两瓣兔牙，摇摇头：“没有，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老师一定不知道，就这样偶尔静静地坐在一起，竟是他留在美国的理由之一：“那我先走啦，快赶不上了。”

“走吧，一起出去。”

跟Rayford一起走出图书馆，又道了别，肖战按照来时的路走回那家甜品店。沿途路过许多上学时熟悉的风景，还把跟老高常去的川菜馆拍给他看。只觉得就算在图书馆闷了一天也很值得，学校附近的空气都带着些书卷气，就是上牙膛磨破了有点痛。

以后盐糖还是不能多吃。

……

把买好的炙烤棉花糖冰淇淋火急火燎地带到餐厅工地时，王一博正一个人在后厨，搬一块操作台用的大理石。

建筑工人才不给你无偿加班，就算有偿按一点五倍算也不一定乐意，七早八早地就回了家。为了加快装修进度，王一博经常一个人在这里东弄弄西搞搞，忙得不像个老板。

肖战走进后厨时发现这里基本装修得差不多了，连上下水管道都排好、水池已经可以使用。他一脚跨进后厨，突然说话，把里面静静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来来，快吃我买的冰淇淋，一会该化了。”

里面的人脸脏得像花猫一样转身，就看见肖战端着两个纸托站在后厨，逆光下只有一个剪影。要不是对方说中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你怎么来了。”

肖战看清王一博那脸就想笑，又怕王一博不好意思，憋了半天，才弄了张纸巾递给王一博：“你快擦擦好么？这是用脸搬砖、靠脸吃饭呢？”

ABC听不懂他具体说什么，但大概知道是自己脸脏，忙用手背蹭了下，脸更花了。

站在一旁的人看不过去，把那两个冰淇淋放在一边，到水龙头附近试了下，水管里有水。把从甜品店拿的纸巾浸湿了，走到王一博旁边，左一下、右一下地给他擦脸。

冷脸花猫猝不及防，愣在原地不敢动。肖战擦的动作不重也不轻，手指偶尔点在脸上，弄得他痒痒的，忍了好久才没去挠。

手很脏，不能碰脸，不然就白擦了。

王一博的手在身侧，为忍耐这份痒，轻攥成了拳。

擦了好一会儿才算把这张脸擦干净，肖战示意王一博去洗手，自己又去把那两盒冰淇淋端了过来：“快吃吧，再不吃要化了。”

王一博赶紧接过，拿起竹签串起的冰淇淋，张口就吃掉了半个。

还好甜品店离这里很近，冰淇淋并没有解冻很多。外侧包裹的棉花糖被直火炙烤过，带着淡淡的焦香，里面的冰淇淋奶味浓郁，比起普通冰淇淋，口味偏甜些。

肖战略微嗜甜，王一博更是吃惯了美国齁死人的甜品，夏日炎炎，两个人像放学不回家的小同学，面对着面站着吃东西。

后厨依旧只有一把椅子，肖战今天不想坐。吃完了冰淇淋，又掏出早上买的、他昨天馋了一晚上的Cronut，向王一博手里塞了一个：“累了一天，补充点糖分，心情会好一些。”不打算告诉王一博，其实是他自己嘴馋。

王一博接过Cronut，这东西很出名，甚至上过时代周刊，他知道不好买。肖战应该不是爱排队的人，可见是馋成什么样了，才会去买这东西。

他咬了口，的确很有层次感，但如果不撕掉上层装饰用的糖皮的话，是有些过甜。

肖战也咬了口，发现自己竟然接受了这种甜度。没想到过去不感兴趣的东西，现在竟然会觉得还不错。

王一博见他吃得认真：“这家店一个月换一次新口味，你下次要吃告诉我就好，买了给你带回去。”

吃着的人很满意，笑着点头：“不许唬我，一言为定。”

“我以后每个口味都要吃到。”

听了的人点点头，没觉得肖战这话霸道：“好，每个口味都让你吃到。”

……

补充完糖分，就好像真的活力加倍。

王一博和肖战二人一起搬了那大理石，扣在铁质操作台上。其实有很多操作台售卖的时候自带大理石，但王一博精益求精，总觉得那些石头花纹不好。

肖战心说这大厨，在乎的点奇奇怪怪的，怎么对一块石头也要外貌协会。

提前下了班，开车回家的路还有些堵，二人走走停停：“好看的东西看了心情好，促进员工工作动力。”

肖战今天心情就很好，见了老师、又吃了想吃的，还能和王一博一起回家，一时有点没话找话地耍嘴皮，扶着自己的双颊凑近开车的人：“那看见我心情会不会好？”

前方拥堵，开车的人轻点了下刹车，侧过头看了下肖战，又继续认真驾驶：“你又不是东西。”

“？”

怎么还骂人。

王一博中文水平忽高忽低，他有时候都怀疑这人是不是夹带私货、装不会。肖战不好跟他为这个生气，嘴巴无意识撅得老高。

“但心情会好。”王一博继续往前开，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跟好看无关，也许是因为吃了甜食，今天见到肖战，心情的确比往常好。

肖战领了夸，一下子笑得开心，他今天也心情好，连王一博都察觉到了：“今天都忙什么了？”

想了下今天的行程，肖战一五一十地分享给提问的人：“早上去买了Cronut，后来去图书馆帮老师办公，然后再来找你。”

“这么说来，今天真的好忙啊。”

开车的人一时没接话，正专心驾驶，转过了一个人潮拥挤的弯，才又恢复对话：“嗯，听起来的确很充实。”

车里倏然有些安静，离到家还有一段距离，一路上都还很堵。王一博调开了音乐，开得很小声，都是些没有歌词的旋律。

两人在曼哈顿高楼间的夹缝缓慢前行，道路笔直，几乎一眼望不到底。过了很久很久，肖战已经逐渐看到家附近的街景，王一博才复又开口：

“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那老师了，还会待在美国吗？”

肖战正忙着搜索cronut店家是否有预定的方法，省得王一博以后都要去排队。听了王一博的问，抬头思索了片刻，睫毛上下忽闪，脑子还在手机界面里转不过来。他挑了以前回答这问题的答案：

“工作也没起色的话，应该就不会待下去了吧？”

背景音乐正在切换，是一段短暂的安静。

开车的人沉默半晌，只看着眼前逐渐昏暗的街景，缓慢地点了头。

“嗯。”

*破镜重圆/校园/甲方×IPO审计

*挺慢的一篇文 能够看下去就是缘分吧

*本来想攒点儿再 但是世界一糟心 我就得发文 有点儿奇怪的责任感

*希望你们都平安快乐 all of u

004

“谁、谁撒娇？”肖战一听这话，眼睛都瞪圆了，耳尖红得快滴血，“我们重庆人讲话就是这样！”

后排的日光灯坏了两管，闪了两下就不亮了，王一博抬眼看看，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肖战下巴抵着卷子自己也一个人闷着，忽地，卷子又被一扯，王一博像没事人，拿过来给他把这题又讲了一次。

这次肖战规矩得很，很矜持地说了句“谢谢”，就埋头自己看题去了，也不理王一博了。

赵金比老蒲年轻很多，肖战粗略地看过他一张照片，还以为他秃头是因为人到中年不得已，没想到赵金只有三十多岁，是个意气风发的光头，剃头只是因为怕洗头麻烦。

他穿了一双白球鞋，毛线衫袖子撸得老高，头光洁得像颗卤蛋，一思考的时候就爱摸头，蹭一头的粉笔灰，卤蛋就变成了没剥壳儿的鸭蛋。

肖战瞅着赵金的后脑勺，想到这个形容，就想跟王一博分享，余光瞟瞟对方，发现对方敏锐得像装了雷达，赶忙又转回来认真听课了。

教室里开着空调，燥烘烘的，课上了大半节，肖战的水瓶早就喝空了，干得忍不住总舔嘴唇。偏偏赵金爱极了拖课，课间都拖过去了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肖战渴得都蔫儿了，趴在桌上发呆，迷糊间看见王一博盯着他，立马很警惕地坐直了，好像不想让人看扁似的。

王一博勾着嘴角乐，笔尖挑了下他卷面儿，“翻页了哥。”

肖战大梦初醒一般，“哦哦哦。”

王一博看他依然不太开心，蹙着眉在试卷上圈画，说，“想什么呢？”

肖战没有搭理他，笔直地坐着，一丝不苟地看着光头赵在黑板上疾风劲雨地写着板书，所到之处，都是粉笔壮烈牺牲的痕迹。

王一博又拿笔帽儿敲敲他手背，肖战才一本正经地在草稿本儿上写了一小行字，推过去。王一博拿过来一看，草稿纸上随手涂鸦的小人儿下装模作样地写着一句“上课不要讲话”。

“装。”王一博提笔在那行小字下写。

肖战目视前方，接过来，看见那个龙飞凤舞的“装”字，气得翻了一个白眼，在底下回道，“我要好好听课，不跟你讲话。”

“刚不是才跟你讲过，这道。”王一博手撑着下巴，嘴角压在掌心里勾出弧度，“唰唰唰”地写道，“又不会了？”

肖战莫名觉得自己被嘲讽了，很不服气，“老师讲得比较好，我还不能听听啦？”

王一博在底下批判他，“过河拆桥。”

看着那四个委屈地挤在一块儿的小字，肖战乐了，这一页不够写了，还翻页接着写，“光头金怎么还不下课，渴死了！”

王一博回，“我有水，你喝吗？”

这回肖战没写字，直接伸手过来，理直气壮地要水。

王一博却无视他摊在桌面上的手，在本子上写，“谁讲题讲得好来着？”

肖战瞪他一眼，写得很用力，快把纸划破了， “不喝了！！！”

看这那三个被画成实心的加粗版感叹号，王一博笑个没完，不知道是哪里逗到了他。肖战觉得这个人笑点怎么那么奇怪呢，认识他到现在也没见他笑成这样，颇为无语地收回草稿本去，又翻了一页开始解题。

林榷在后头戳王一博问他借修正带，看见这人一回头，脸上带笑，也吓了一跳，纳闷儿道，“你干嘛呢那么开心？”

王一博切换自如，一秒又恢复了平常，“没修正带，自己买去。”

肖战本来在看黑板，什么也没注意到，一低头，下巴差点磕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两臂之间的桌面上放着一个绿色的乐扣水壶。

他转过头去看王一博，才发现那人正光明正大地写英语作文，英文字一个一个挨在一块儿，可爱得像排排站的小朋友。

肖战眨了下眼，没说话，打开了水壶，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下去。

下课九点多了，比傍晚更冷，雨又下了起来，不算特别大，但是好一会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肖战收好了书包，攥着那把红雨伞，回头看了一眼在跟林榷说话的王一博。林榷正大大咧咧地勾着王一博脖子，“你看，上次买的那个雨衣派上用场了吧，我就说让你别扔，你林哥深谋远虑吧。”

王一博回过头来看肖战，肖战站在屋檐下撑伞，红色的伞沿划了一圈，扬上去才露出半边脸来，见王一博看过来，肖战抬了下眉毛，用口型问，“怎么了？”

“没事。”王一博偏过脸去看漏雨的夜空，漆黑一团浓墨，好像在慢慢化开似的，“拜拜。”

“嗯，下周见！”肖战挥了下手，把书包抱进来一点儿，就走进了雨里。

教室的灯被最后一个走的人关掉了，雨幕显得灰暗下去，越往前就越看不清。但是肖战的那把赤色的伞在人群里很显眼，直至走出门去，王一博还是看得到。

肖战今天走得慢，他穿一双帆布鞋，生怕一脚踩进水坑里。巷子里摊贩少，肖战倒也不饿，就是喜欢巷子里那股烟火气儿，左看看右看看，发现烤红薯的今天就没来，无意识地瘪了瘪嘴，原本恋恋不舍的，发现也没什么可看的，就迈开步子走出巷子去了。

初冬的雨就是讨厌，比梅雨季节还令人讨厌一些。肖战站在红绿灯前仰头看看天，有几滴雨就顺势落到了他头上，冰冰凉凉的。

想着肖俊宁估计今晚也不在家，还有一堆作业没做，淋湿了还得回去晾衣服，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干，肖战又赶紧把伞打好，趁着绿灯往前走了。

肖战低着头给沈尧发短信，问他这周活动课看了什么电影，准备回家洗完澡写作业的时候放着看看。

沈尧说放了周星驰的《审死官》。肖战在不到十度的气温里僵着手指头懒得回，敲了几个字又删掉了，手机还没来得及揣好，忽然给人扑了一下，那人一身的雨，从身后闯到他伞下，一颗水珠溅在肖战后脖子上，吓了他一跳。

雨算不得大，但是很密很绵长，王一博给淋了一段路，头发都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了，像海藻似的，发色显黑，衬得脸更白净。

肖战听他呼吸略重，是快步走了一路跟上来的，赶忙把他往伞下拽了拽，道：“你怎么不叫我呀？”

“怕你过马路回头。”王一博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狼狈似的，往伞下凑了凑，“你走好快。”

“腿长。”肖战笑了，“你车呢？不是说有雨衣？”

“没找着。”王一博手插在口袋里，“挂车把上的，丢了吧可能。”

“那你遇不着我就淋着回去啊？”肖战觉得这人真奇怪，“骑车还快点。”

王一博没答，走在他身侧，体温隔着单薄的校服外套透出来，伞下空间狭小，两人走路，手臂一下下挨在一块儿。

肖战没忍住，伸手握了握王一博露在衣服外面的一截手腕，道，“你怎么体温那么高呀，你都不冷的吗……啊，还真的挺暖和。”

这伞长，打的时候不太高就看不太清路，肖战一个人走路喜欢把伞骨扛在肩膀上，现在多了一个人，不得不老老实实举着伞。

王一博不答他的话，却伸手过来拿伞，肖战这人爱跟人客气，抓着伞柄不放手，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握着走了几步，肖战终于忍不住，“哎呀，我拿嘛，我比你还高。”

听了这话，王一博不走了，停下来看着肖战。两人视线差不多持平，看上去一般高，但是王一博穿的板鞋，肖战穿的几乎没跟的帆布鞋，估计实际上还差出个一厘米。

肖战眼见着他低头看俩人的鞋，忍着笑，道：“还长还长，别沮丧。”

王一博本来也没沮丧，听到这人调侃自己，手上使了劲儿把伞一拽，要夺过来。肖战没料到这一下，给带的往他那儿一趔趄，一下子扑在王一博身上。不过还好没倒，肖战给吓了一跳，人还没站稳，先骂道：“干嘛呀你！吓死我了！”

“劲儿那么小。”王一博扶了他一把，还揶揄他。肖战更无语了，搡搡他道：“谁知道你突然用力啊？谁劲儿小啊你看不起谁呢？”

“行行行，劲儿不小。”王一博给逗乐了，重庆人一生气还跑出点儿北京腔来，跟平时那副软声软语的样子还挺不一样。

肖战看他还笑，推他一把，假装生气道，“淋雨去吧你，反正你是狗，体热，不怕淋。”

“狗就能淋雨了吗？”王一博给他绕了一下，一下子竟然先反驳了后一条，话既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承认了那个前提。

肖战已经笑得不行，前仰后翻的，书包都笑到伞外面去了，王一博头回栽，没好气地把他扯回来，破罐子破摔道，“狗也不能淋雨。”

要是真的狗，肖战才不舍得让它淋雨呢。隔壁家张叔那只小金毛刚一两个月的时候，肖战带它去散步，半道上下了雨，肖战赶忙把狗抱怀里冲回来了，张叔还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实心眼儿还善良。

肖战笑够了，莫名其妙地还从王一博嘴里听到点委屈劲儿，于是把偏向他这边的伞往两人中间推推，“好好，不淋不淋。”

两人不说话了，又往前走。肖战在安静下来后愈发清晰的雨声里，忽然回味起方才王一博身上的温度，缓慢地摸了摸耳朵。

雨像没有尽头似的往下掉，视线往上挪挪，就能看到路灯的光被裹挟在雨水里，一同下落，连同如静止一般的时间，全数映进眼里。

这时候的肖战并不知道，这样平淡无奇的一个镜头，被他记了好多年。

*破镜重圆；甲方 x IPO审计。正文会从校园开始写，大差不差再写重逢，然后是插叙回忆。

*想写一个挺漫长的，从冬天到冬天的故事，但是具体长度还是看进展，我这人也挺随心所欲的。好好写不会坑。

*最后，一定要听的歌：Fur-《Not enough》

 

000.

 

天渐冷了。车里开着空调，但是指尖抵上车窗，还是能触到透骨的寒意。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客人在讲电话，笑得温和又疲惫，“嗯，杭州太冷啦，我明天要去买衣服。”

 

“她们要是知道是你临时被调过去，明天肯定乐疯啦。”Lauren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调侃肖战，“我昨天跟Ann说这事儿，她还问要不要Local所调几个人去给你用呢，我看她就是自己想去！”

 

Ann是杭州所的一个经理，笑吟吟很有福相的一个姐姐，有年final的时候在北京跟肖战和Lauren一起吃过一顿饭。

 

肖战笑得眼睛弯弯，“不用啦，我看人挺够的呀。”

 

Lauren“啧”了一声道，“你也不能什么事儿都自己扛呀。”她顿了顿，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小朋友搞不定的事你都自己揽下来，你今年都升经理了，还要事必躬亲吗？我可不想再去医院看你一次。”

 

“没那么夸张，那次是感冒而已。”肖战柔声道，“忙一点挺好的。”

 

目光落到窗外，车子已然驶出隧道，冷黄的路灯投下的光，在肖战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向后移去。他疲惫地看了一眼窗外，熟悉的路灯光从眼底掠过的一瞬，又合上了眼。还来不及打个盹的功夫，就听司机说，“到了。”

 

真冷啊。

 

要不是预料到要成天待在客户会议室里，他断不会只穿这么一点。在北京待久了，来前看天气预报，只觉着比北京高10度呢，都忘记南方是什么天气了，湿冷的风往骨子里钻，冻得他打哆嗦。

 

肖战打了个哈欠，热气给风一吹，困意也给冻没了。他把行李箱提出来，拢了拢身上的风衣，往面前的咖啡厅走。

 

咖啡厅不小，玻璃窗上还贴着红红绿绿的圣诞装饰，不知道是预先那么久就开始过圣诞，还是去年没摘下的。

 

肖战瞥了一眼那棵贴歪了的圣诞树贴纸，嵌在树冠里的金箔看着很喜气。

 

虽然店门上写着营业到凌晨两点，但是晚上九点，咖啡厅已然没什么人。前台是一个小姑娘，似乎不能说话，但她有一对酒窝，笑起来很甜。

 

肖战要了一杯热美式，她还低头在纸上写道，“这么晚，会睡不着的。”

 

肖战摇头，笑说，“加班呢，没办法呀，苦的东西才提神。”

 

高脚凳坐久了腰疼，于是肖战干脆挪到茶几前，盘腿坐到地毯上回邮件。

 

不觉间，咖啡厅灯又熄了两盏，肖战打了个呵欠，关掉邮箱，准备开始review底稿，一抬眼，才看见咖啡店前台的小姑娘抱了一条毯子来，示意他垫着，还把他冷掉的残留咖啡端走，换了一杯热水来。

 

肖战很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小姑娘只点了一下头就回前台去了。肖战把那条毯子铺开垫下，握住滚烫的玻璃杯，才呼出一口暖气，就听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换了，由原来轻轻的纯音乐，换成一首三拍子的英文歌。

 

“Maybe I am, the same as I always am…”

 

几乎是一瞬之间，肖战愣在那里。

 

歌在放着，笔记本屏幕已经熄了，杯子的温度还没降下去，持续地烫着他的手心。

 

肖战眼底氤氲起一片水汽，眼眶发酸的片刻转头向窗外看去。

 

杭州的冬天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但是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片小羽毛一样的雪花，被风吹着漂浮在空中，他抬手去抓，只看到它旋转着飘走。

 

他笑着对身边人说，“下雪啦，是不是下雪了，我看见雪啦！”

 

不远处有小贩叫卖的声音，空气里混杂着烤红薯和烤玉米的香气，老式的路灯总是不够亮，但在黑夜的一段路里，小小一盏，投落下来，就是世界的全部。

 

温柔的光搅乱一池春水，身边人没说话，像是在笑他。

 

 

肖战记不得歌是什么时候放完的，但是时间已径直指向了十二点，他起身合上电脑，提着行李准备去酒店。

 

经过收银台的时候，小姑娘趴在桌上睡着了，肖战轻手轻脚地把折好的毯子放在台子上，压了一百块在姑娘的杯垫下，想了想，怕对方误会，又撕了一张一旁的便签纸，写道，“谢谢你放了我喜欢的歌。”

 

店外依然是寒冬，肖战揉了揉眼睛，看着寥寥无人的街道和昏黄的路灯。

 

他知道，十一月的杭州再冷也是不下雪的，甚至整个冬天也不见得有雪。

 

 

 

第二天八点半没到，肖战就醒了，起来洗漱换衣服，凑近镜子看，眼下有点淡淡的青黑。他打了个呵欠，穿上大衣去餐厅吃早饭。

 

Fiona一老远就看见他了，还有眼睛瞪得老大的Tracy，她摇着Fiona的手说，“菲姐，你掐掐我，我怎么好像看见Sean了。”

 

Fiona以前就跟肖战一起做过项目，眨巴着眼睛看了半天，严肃道，“你没看错，确实是Sean。” 

 

肖战不知道她们在嘀咕什么，已经走过来打招呼，“说什么呢？”

 

Tracy激动地捏豆浆杯子， “Sean，你好，久仰久仰。”

 

“久仰什么呀，去年年会不是见过的吗？你跳的那舞我还记着呢。”肖战被小姑娘逗笑了，视线一转，道，“Fiona小朋友，今年税法考过了吗？”

 

Fiona刚才还在盘算自己税法大题拿几分才能过，冷不丁地被戳了一下，痛心疾首地道，“我都S1了，怎么还叫我小朋友呢…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上海做项目？”

 

“好快啊，都升S了。”肖战笑着移开眼，给自己接了一杯咖啡，但是自助早餐的咖啡淡而无味，喝了让人直皱眉，“我是本来在上海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做项目？

 

Fiona咂咂嘴，悄悄道，“肖老师，你不知道你有多红哦。我们群里，每周都有人去看你的booking，看看是哪个team这么幸运，可以遇到你，你把大家都迷晕啦。”

 

眼见两个小姑娘在偷笑，肖战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扯了扯外衣，道，“快吃早饭啦！等会儿去客户那儿了。”

 

肖战走去拿碟子，Tracy还站在原地看他背影，见人走远了，才扯扯Fiona的袖子道，“Sean到底有多好哇？他真的从来不发脾气吗？被催ddl也不崩溃吗？搞错数他也不会骂人吗？他真的好帅啊，感觉就算他骂我我也能只看着他的脸发呆。”

 

Fiona给她说得笑了起来，“人家也是人的好不好，当然也会崩溃，我还见过他追高铁呢，但是他跑步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

 

“Sean确实特别温柔，挺少生气的，但他也有原则。有一次我们Team发函的小朋友不上心，出了个大错，他说人的时候声音也是平和的，然后那个小朋友就笑嘛，Sean就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哇，当时整个会议室陷入死寂。”

 

Fiona说到这里，打了个寒战一般地耸了下肩，“但是他总是能有条不紊地处理掉所有情况，这是真的。”

 

Tracy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看上去又温和又不好接近，他是不是真的很工作狂啊？”

 

“有点诶。他心理承受能力真的蛮强的，多难缠的客户都能摆出笑脸来，就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能把他压垮。”两人看向在挑面包的肖战轮廓分明的侧脸，“特别拼命的一个人。”

 

Fiona拿个勺子拨碗里的粥，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含糊不清地道，“对了…这么说来，我倒是见过一次Sean很反常的样子…”

 

“什么什么？”Tracy八卦的心燃烧起来，鸡蛋也不剥了，“是哪种反常？”

 

“倒也不是什么很反常的，就是有点…”Fiona咽下一口粥，歪着头回忆了一下，露出一个有点困惑的表情，“哎，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就是有一次我们在三环做中期嘛，夏天的时候，那天还下了好大的暴雨，Sean那天失魂落魄的，我们叫了他好几次他都没反应过来。”

 

“我吃完午饭回去的时候，发现他还没有吃饭，就在发呆。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好几次，就在说，‘去哪里了呢？’‘怎么会没有了呢？’”

 

Fiona皱着眉毛回忆，“Allen哥不是跟Sean住一个屋吗？第二天我们就问他，Allen哥说Sean的项链丢了。”

 

Tracy“啊”了一声，道：“是真的很喜欢那条项链吧？我理解诶，我之前丢了一对耳环，明明也不是很贵重，但是很喜欢的，心疼死我了。”

 

 

肖战喝了半杯不好喝的美式，吃了一个羊角面包。酒店离客户不远，步行过去没一会儿就到了。

 

这项目的客户是一家珠宝公司，近年来不断扩张，规模也十分可观，肖战来给人做IPO体检，也不敢麻痹大意，来前还略翻了翻杂志，这个品牌虽年轻，但设计理念很先锋，在业界也是好评不断。

 

一个team的人满满当当地挤了一电梯，肖战站在最里面，低头回手机上的消息。门将将要关上的时候，又给电梯外的人按开了一下。

 

肖战没注意，直至发觉刚刚还在七嘴八舌插科打诨的一群人猛然安静了，他才知道抬头。

 

果然又进来了一个人，他背对着肖战站着，中间隔了好几个人，肖战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柔软的带着些栗色的发下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肖战定定地看着他后颈上的那一颗痣，消息也忘记回，眼睛也忘记眨，直至电梯又“叮”地一声开了，那人站在门口，第一个先走了出去。

 

身边人哗啦啦地涌出去，Fiona回头叫他，“Sean走啦！”肖战觉得周身都有些发麻，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肖战把手机揣回兜里，领着team往联系好的会议室走，这里走廊又多又长，办公室和会议室都那么多间，只隔着一个转角，那人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先前就联系过的经理跟肖战说等会儿要跟老板一起开个会，让大家稍等，肖战挂出笑来回应，手上下意识一般地机械地按笔记本的开机键。

 

屏幕亮了又暗，肖战输了第三次密码，才终于跳到桌面界面。

 

Fiona正开了电脑在看JA，冷不丁地被叫了一声，“诶”了一句，以为肖战有什么事要吩咐。

 

平时肖战那么漂亮而疏远，在人群里出挑得不像凡人，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肖战垂着眼睛看着手机屏幕的反光，柔软的表情里带着她从没见过的不确定，落寞的样子像一只猫。

 

“你觉得我长胖了吗？”肖战犹豫了一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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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一发完 但是想写的还没结束 先看这1w字吧

*写得我 流泪…

 

特别番外（上）

我从排练房摔门而出的时候，琴也没拿。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摔门而出，毕竟该死的排练房是个仓库，只有卷帘门。

 

大戎打来电话说，博哥你出去走走吧，琴我给你收好了。

 

他大我三岁，但是热衷于管我叫哥，有时候我跟曹喆威、贾弈吵起来，他又像个善后的老父亲。

 

与其说是气上头了，不如说我很郁闷，不知道是对乐队郁闷，还是对自己郁闷，我捏着手机，半晌才道，“我不觉得加了新的效果就是新的东西。”

 

每个乐队前进的过程中都必然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想要变。亘古不变的队成了化石，变得不好的队成了笑话，很蠢。但是曹喆威空有天赋没有头脑，说起变曲风就是一股脑地合成器，换效果器，改节奏，言之凿凿道：“写不出新的，我们老歌不改改也烂掉了。”

 

大戎接道，“博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别跟贾弈他们生气，他俩就是随波逐流大龄男青年。”

 

我被他逗得嘴角弯了一下。六月了，南京的树都长出了繁密的叶子，日光从缝隙里拥挤地钻出，争先恐后扑了一地，树影婆娑之间，有股初夏的味道。

 

“我没跟他们生气。”我摇摇头，看了一眼街对面写着“清仓甩卖”的唱片店，眯眼道，“我跟自己生气。”

 

“给不出真正的新东西，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很早以前就在玩乐队，大一就认识了大戎，后来陆陆续续组成了Beckon，贾弈、曹喆威和贝斯手刘岸都水平很高，几人很合拍，很快从业余队玩到职业队，某次音乐节一战成名。红得顺风顺水，轻而易举。

 

Beckon的核心是我，不是我臭屁，是最早的一张专辑，作曲编曲都是我。

 

我并非不想接受新的风格，只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并不是加了新的元素就是新的作品。新的东西应该从里到外都是新的，有全新的、充沛的灵感作为内核，无论多强的光照射过来，都不必惧怕被穿透。

 

其实最不好的感觉是，觉得自己在逐渐失去那些东西。

 

十九岁就红了，红了之后，音乐节、巡演、写歌，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世俗的轮回。像所有的乐队那样——终有一天会在台上演出的时候，看着下面尖叫的人群，忽然问自己，“他们在欢呼什么？”

 

就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有什么值得高喊的呢？

 

我把自己关在排练房里，近乎严苛地对待自己写的每一首新歌，比不上之前的就是垃圾。

 

窗外换了季节都没发觉。

 

我挂掉大戎的电话，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去街角常去的面店吃了一碗面。醋在面汤里洇开的时候，表面浮着的油脂变得不太清晰了，我看了好久，才抿下一口汤，剧烈的酸在舌尖上炸开。

 

我愣了一下，点开手机开始看机票。

 

 

也许是从小没人教怎么照顾自己，没人告诉我哪些是出门必备的，哪些能够提高旅行品质。所以虽然我出门次数不少，但是每次收拾起行李，仍旧不得心不应手。

 

我摊了个小箱子在地上，只会往里头乱丢东西，然后胡乱合起来。

 

收拾完了又在沙发上瘫了一会儿，听着CD机自顾自地吵闹了一会儿，才下楼打车。楼下的梧桐树叶子密了起来，打开出租车的后备箱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路灯投了支离破碎的光影在车里，我沉默了一会儿，给我妈打了一通电话。

 

“出去走走吧，出去走走总是对的。”

 

她永远听不懂我的烦恼，又总是在忙着别的事，这样回答道。

 

我淡淡地回了个“嗯”字就挂掉了，耳机里放着的是曹喆威推的歌，但没有一首我能听得过去，听着副歌起了一段，就飞快地按了下一首。

 

大戎在群里说，”等博哥回来再讨论巡演的事，大家都放个假。”

 

我那时恰才进了候机室，看了一眼没回，把手机收回白色包里，手插进口袋，半躺在椅子上，鸭舌帽压得低，只能仰起头来看登机通知的电子板，倒霉催的，我的那架航班后面标着荧荧的红色。

 

延误了。

 

没有生气，没有悲愤，没有郁闷。

 

我从帽檐下的缝隙里看着那块面板上发着光的红色，看得眼睛发酸，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揉皱了又摊开的旧报纸，满页晕开的油墨，找不到一条新闻。

 

 

晚上到了胡志明，已经困乏了，也没空多想什么，先囫囵睡了一觉才计划旅程。

 

第一天过得没什么新意，我起了个早去老板娘说的湄公河，买了个十美元的旅游套餐，气氛松弛宽和也无趣。

 

热带闷着一股湿热，太阳即便不毒的时候也憋得人恹恹。幸亏我耐心好，又懒得讲话，光蹲着看阿婆做椰子糖就看了半小时，时间也不算很难过。

 

“你一个人来的吗？”路上同一艘船上岛的中国女孩搭话。

 

“嗯。”我点点头，点完头又觉得不礼貌，干巴巴地加了个字，“对。”

 

“一个人旅行不觉得孤单吗？”女生拢了拢头发，道，“我根本就没法一个人旅行，总觉得自己会忘了这个忘了那个，到了景点连帮忙拍照的人都没有，多难受啊，你好厉害。”

 

大概天气热，我多说一个字都嫌累，摇了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说罢我瞧了一眼女生，诚恳地建议道，“你可以买个自拍杆。”

 

那女生可能觉得我难搭话，小声地笑了一下掩饰尴尬，又抬头望望阿婆背后的树，道，“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呀。”

 

我才听向导说了一嘴，眼睛看着阿婆手里翻转的糖浆，漫不经心地答：“火龙果树。”

 

女生恍然大悟，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摘，好想摘一个，感觉应该够不到…”

 

我抬头看她一眼，站起来拍拍裤腿，好心地给她建议：“不好摘，不如去路口买，三块一公斤。”

 

女生看着我苦笑，“也是…”她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决定不再自讨没趣，“有机会再见。”

 

我点头说了句拜拜。

 

回市里的时候不算晚，我在夜市下了车，夏风顶着陌生的气息往肺里灌。到处都是揽客的小贩，叽里咕噜地说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

 

我忽然恍惚起来，仿佛回到第一次全国巡演的时候。那年我们租了一辆房车，拉着所有设备，乐器到处堆叠着，他们四个挤两张床，知道我爱干净，独独给我留了一张小床。

 

夜晚的时候音响里放着歌，一首接着一首，直到没电。坐在地毯上练琴，路灯透过车窗映下来，我们聊着天睡着，每天一睁眼就是一个新的城市。

 

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在他们的诓骗下留着一头金发，每到一个地方巡演，跟Live house老板喝酒的时候，刘岸和贾弈总挡在我前面，说对我们老幺好点儿。

 

我回过神来，导航恰好带着我走到一家本地的琴行，走进门一眼瞧见一个大戎喜欢了很久但没下手的效果器。

 

老板在一旁修琴，我愣了下，把效果器从架子上取下来看生产信息，金属的冰凉触感忽然就让我长呼出一口气。我把它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找到了一点奇怪的踏实感。

 

好像没人知道，我其实不喜欢独处，也不喜欢冷冷清清的房间。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我就去认识的叔叔开的琴行学吉他，晚上上完一个小时的课，就趴在琴行的钢琴盖上写作业。学鼓的学琴的，各种噪音叮叮咚咚地灌入耳中，也能甘之如饴。有不知情的家长路过，还夸我能静得下心，将来必定成才。

 

其实我哪里是静得下心学习，只不过是喜欢热闹，习惯陪伴。

 

但是现在，我也明白，想要新的东西，需要新的刺激，必须选择独处，把自己从纷扰世界里剥离出来，才会有新的角度。

 

我在琴行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买下了那只效果器，然后剥了一支棒棒糖，含在嘴里，一边腮帮子鼓起，舌尖舔舔嘴巴里的口腔溃疡，慢慢地走回了旅店。

 

二楼的露台上放了一张躺椅，我正巧嫌闷，就塞了耳机躺在那看星星。可惜不只是天阴还是光污染，云一层一层地蔽着星辉，半点光也偷不出来。

 

我听着Radiohead，盯着云看了良久，困意泛上来，才点开相册，选了一张今天拍到的好笑的鳄鱼的照片发了朋友圈，就回了房间。

 

 

睡了又醒。

 

睁眼的时候已经快三点半，电视里无声地放着欧冠，白光映在天花板上闪动，一亮一灭。空调孜孜不倦地吹着风，却也并不太冷。我嗓子不好，用手指关节揉了下自己的喉结，纠结了一下，还是抬手摸过遥控器，把空调调高一度。

 

门外有动静。没有行李箱的拖动声，来人好像只是小心地踩着地板，生怕吵醒谁。

 

走廊里一直开着灯，我看见自己门下的那条光缝被挡了一下，暗去片刻，大概是这人在开对面的门。

 

这就是晚上老板娘说的今天最后一个客人了吧。

 

我没多想，坐起来灌了自己小半瓶矿泉水，又看了一眼手机，三点二十八分，裹上被子又翻身睡去了。

 

很久之后我想起这天门外细微的声响，很想告诉当时的自己 “那是你遇到肖战的时刻。”但是当时的我毫不知情，看不到一切都就绪了。

 

那个很俗气的说法，叫什么来着——哦对，“命运的齿轮”，那个夜晚，在一间闷热的小旅馆里，它也在“咔啦咔啦”地响动了，而我像个被卷了衣角的人，扯着布料也拔不出来，就喝醉酒一般，自顾自地掉进去。

 

 

出发前，我粗略地做了一下功课，对很多旅游景点都不算感兴趣，头一天粗略逛了湄公河，趣味有限，准备第二天再去逛一下集市，去邮局写张明信片，然后再去一家当地的唱片店看看有没有国内断货的绝版唱片。

 

听说这里的冰咖啡很好喝，我下楼的时候想，可惜我不太喜欢喝咖啡。

 

这家酒店住客不算多，现在也还没到暑假的高峰。小餐厅里只有一对夫妻在吃早餐，老板娘坐在另一张空桌子边摇着扇子看电视剧，她儿子坐在边上写作业，一支笔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就是不落下写字。

 

我瞥他一眼，小朋友就趁他妈不注意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笑了，谁小时候都是一样调皮，被老师看着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时，心早就飞到窗户外面去了。

 

我见小朋友眼睛瞄着门边上的红色皮球，心领神会地踢了一脚，球便骨碌骨碌地往外滚去了。

 

小朋友立马扔了笔，嚷嚷了两句我没听懂的当地话，一溜烟就跑出去追球了。

 

老板娘似乎习以为常了，追后面骂了两句又无奈摇头，问我吃不吃煎蛋。

 

餐厅就在一楼，窗户都开了半扇，穿堂风从四面袭来，我松弛下来，从少有的独处生活里看到了点人气儿。

 

好难得，不赶时间，没人在等我，也没有任务要去完成。我咬了一口煎蛋，干脆放空自己，发起了呆。

 

吃完早饭，老板娘儿子还在巷子里踢球，“咚咚咚”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吵醒起得晚的客人。我边胡思乱想边划拉手机。

 

昨天的朋友圈有一大堆点赞，我都没有点开看，见到乐队群里，大戎在揶揄我是不是要写一首关于鳄鱼的歌，我很难得兴致颇好地玩笑道，“是的，新歌就叫《crocodile》。”

 

走到了巷子口，我又迷茫起来，忽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要去哪里。

 

我嗓子不好，却嗜糖成瘾，空着无事又剥了一支棒棒糖，甜味在舌尖吣开，又看着白花花的日头又发起了呆。

 

我突然有点想弹琴，两天没碰琴都有些手痒。这异国他乡只能去琴行里头假借试琴之名，过过手瘾。于是我动动手指输入了昨天那家琴行的名字，但不知道是不是网不好，谷歌地图转了半天都没有搜索出来。

 

余光间，我看见方才那只红色皮球骨碌碌地朝这里滚来，下意识地就踩住了，刚准备踢还给方才那个小朋友，就见迎面跑来一个穿白色T恤背着一个相机的男生。

 

他跑得急，原本静止的空气里被带起一阵夏风，裹挟着热气和路边的冰咖啡香味扑面而来。

 

无论多少次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肖战的印象，我脑海里都只有两个形容。

 

他的眼睛好漂亮，他笑得好傻。

 

 

要我说出一个具体的爱上肖战的瞬间，我也给不出答案。

 

就像两条毫不相关的河，在各自的路径里奔走，忽然一日，洪灾突至，改流换道，凶猛地遇到了一起。

 

一条河对另一条说，嗨。

 

肖战身上有一种味道——不是抽象的韵味，是真实的气味，却又不那么具体。像是雨停之后的味道，也像说不出名字的花，像太阳，也像月亮的味道。可是我又怎么知道月亮是什么味道？

 

我胡思乱想到这里，手臂压在栏杆上垂下去，吹胡志明的晚风。

 

有人在身后叫我，果不其然，是肖战。他刚洗过澡，开了房门，趴在窗口吃山竹，脸颊被热带的烈日晒得微红，没干的额发柔顺地垂着。

 

穿堂风吹来一股皂香，这个味道也成了他的一部分，教我愉快。

 

他叫我吃山竹，我没吃过山竹，看那黑黢黢的一个，总嫌麻烦。

 

就知道他吃不完，白天买的时候就劝过了，我瞥他一眼，低头剥山竹。

 

肉壳儿的紫色汁水溅在手上时，我想起白日里在集市上买荔枝，肖战买水果热心，尝水果倒不热情，剥好了还塞到到我嘴边。

 

热带日照充足，荔枝甜得过分，我吃了一颗，齁到喉咙，半天也说不出话。

 

真的是，甜得不像话…

 

我剥开了山竹，看见白花花地团在一块儿的果肉，觉得有趣，抬手递给肖战看，却在那一瞬间撞上肖战发呆的眼神。

 

他像一只猫，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不懂人间的样子。

 

他真的好像一只猫，像到我忽然觉得那句“好像猫爪”是在调戏他。

 

这只猫还眨了眨眼，三下。我几乎要以为他在撩拨我，忽然脸烧心慌，一抬手，就把手里剥了一半露出果肉来的那半边塞进了肖战的嘴里。

 

“多吃点。”我没有感情地说。

 

 

我还是觉得我早就爱上肖战了。

 

在他说他喜欢靠着一侧睡觉的时候，我默不作声地坐直了，空出了我的肩膀，虽然他始终没有靠过来——也是，谁会靠着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同性呢。

 

他睡得很熟，被车窗玻璃颠醒的样子很可爱，一大片苍翠的绿在他懵懂的神情背后向后退去。

 

我走过好多路，日日走，夜夜走，喝过不同地方的酒。南方的要柔但是后劲大，北方的要烈，但是可以闷头睡到天亮。见过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温和的暴躁的，但是独独记得这一幕的他。

 

但是整五个小时，他的手肘挨着我的手臂，我们共享一首歌，轮流睡觉。他温柔地笑，带点傻气，揉着胃部说，“下次不再吃这么多水果了。”

 

他的熟稔亲切让我产生一秒钟的错觉，以为我是要同他一起走下去的，这只是平凡生活中的一天，而仅仅是这个想象，就忽然让我不能顺畅呼吸。

 

我看着逐渐暗去的天色，开始胡思乱想，想盼来一场疾风劲雨，把我们困在这里，困在车流里，困在被冲毁的堤坝旁，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可以开始在陌生国度一起逃亡。

 

可惜天气很好，除了云灰了一朵，连夕阳都还是橘色的。

 

那时候我看到他，就像看到流动生命里的一颗恒星，稳稳地压在我心里的一个角落，让我不再像一只无脚鸟，停止跟着风乱飘。

 

我也以为我会像接受每一次必须的离别一样，很快接受这个漂亮的旅伴站在马路对面对我挥手道别。可是一辆大巴恰巧驶过，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车流里。

 

我往另一个方向打车，回头看他，没有看到他的车的影子。

 

美奈的空气又咸又潮湿，下车的时候我在口袋里摸到我只剩一只的蓝牙耳机，才想起来，我忘了跟他说别走。

 

 

肖战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叫我疯子。

 

我确实是。

 

作别他之后的天色都灰得没意思。酒店有沙滩，我坐在摇椅上看海，开始后悔自己端着清醒的架子，放他走了。

 

做成年人真没劲。

 

我想起在北方的某个城市，那年我过完19岁，一年走完了第一圈全国巡演，在最后一个城市散场后，我坐在舞台上没走。

 

那是个冬天，我演得疯，扔掉了外套，不知道掉到哪个角落，被谁捡走，肾上腺素和人气儿的热没散时感觉不到冷，但是过了一会热，散场了就冷得不像话。

 

老板开了后门通风，我就被冻得像个傻逼。

 

大戎过来喊我，我还问他，“结束了啊？”

 

贾弈大我一轮还多，口气老成地对我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我那时候还叛逆，说，“放屁。”

 

我坐在海风里看着我孤单单的，只剩下一只的耳机，想的是，我得去找他。

 

多亏美奈是个小村，总共能玩的地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可以赌他去哪儿。

 

凌晨三点多起床的时候，我看着天花板发呆，问自己在干嘛。坐着越野车呼啦啦吹着暖风的时候，我也问自己在干嘛，看到白沙丘上全是人，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时候，我也问自己在干嘛。

 

但是看到肖战的那一刻，我明白过来，哦，对，我来找他的。

 

他回头，好像看了我一眼。但是那么远，我赌他没看到，毕竟昨天我们在路上，他不戴眼镜，连那么大的广告牌都看不清。所以我向他飞驰而去，一路上溅起了不少沙子，惊到了不少人。

 

“哈喽。”我冲他笑。

 

我就爱看肖战愣住的样子。

 

他终于找到打火机了，手里点着烟，烟灰烧出长长一截也不弹，像傻掉了似的。

 

沙地摩托真难开，可是日出落在他眼睛里很好看。

 

 

太多太多事情，我没有向他好好交代。譬如，在大叻下雨的屋檐下，他低头时小臂上的皮肤挨着我的手肘乱蹭的时候，我已经在想怎样抓住他的手腕，怎样吻他，他才逃不脱。

 

怪就怪那天雨太大，大叻太冷，他太暖和。他像个热源，像风雪夜归人的米粉店，遥遥地挂着暖黄色的灯光，吸引人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但老板的温和里又带着疏离，又让你不敢放肆，让你怕他一不高兴就永久打烊。

 

所以我规规矩矩地听歌，看着大叻的雨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咖啡店的雨棚上不断滑落，分他一半耳机，私心很重地点了一首《Endless Rain》。

 

可是雨还是会停，就像后来，我的恒星还是一声不吭地消失在这个星系了。

 

 

肖战走的那天，我迷迷糊糊地从火车上醒来，分不清黑夜白昼，上铺在跟女朋友打电话。

 

我往窗外一看，天刚亮，离肖战要去的杭州还很远，但是我身侧的床铺早就冷了，只有掉在地上的杂志里露出一沓红票子，像一记耳光。

 

我把钱和杂志捡起来，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火抖落了两下，希望从里面掉出个字条之类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我坐在床边发呆，等到手机充电开机，想拖出肖战的对话框问他什么意思，但手机亮起我才想起肖战应该还联系不上。

 

看着车站来来走走的人群，我想起肖战跟我说那个笑话儿的时候笑到肩膀抖着的样子，想起他合上杂志时看我的那一眼，终于明白过来他的离去蓄谋已久。

 

而我坐上车的时候，想的居然是，他是不是顺利到家了。

 

 

在南京待久了，大家都想要个新鲜环境。

 

7月巡演前，我们在上海一处朋友介绍的僻静的老音乐教室排练，住在附近空下来的宿舍。宿舍有长长的走廊，沿路长满了香樟树，排练写歌的空余，我就在走廊前发呆。

 

大戎在大学城认识一个女孩子，天天泡在人家打工的奶茶店里，找不见人。我去过一次，点了一份冰沙，但是那冰沙没打碎，喝下去的时候使劲儿划喉咙，我就再没去过。

 

曹喆威雷打不动夜夜笙歌，日一落就在附近的烧烤摊点上一二十瓶啤酒。这附近都是学生多，烧烤摊的啤酒都很廉价，又苦，又涩，喝起来像折磨。

 

我变得很克制，没有一次喝多，夜深了，替他们清账，看着烂醉的人回家。

 

有一天我躺在回廊前，透着树叶缝看上海不存在的星星，贾弈回来，看着我，第一次没说话，给我递了烟。

 

我接过来，问他，“怎么给我烟了？”

 

贾弈说，“抽烟不好，以前觉得你没这些烦恼，不必要。”

 

我说，“现在有了？很明显？”

 

贾弈说，“你丢魂儿了。”

 

我没回答，笑笑，说，“你都这么教小孩儿，怪不得筱筱那个样子。”

 

贾筱是贾弈亲妹妹，小他二十岁出头，他们父亲早逝，贾弈溺爱他，早年自己做了点儿生意赚钱，供她读了国际学校，小姑娘刚十五岁，一身的文身，头发也染得乱糟糟，但是成绩优异，按时放学回家，早熟得像二十岁，特立独行得一塌糊涂。

 

贾弈刚带她认识我们，她看了一次演出，就把几个人名字纹了一身，跟她喜欢的演员歌手放一块儿。

 

“一博帅，放中间。”她很豪气地跟我们展示她的文身，我的名字在锁骨那儿，贾弈的名字在心口边上。

 

贾弈说，“我怎么不在心上。”

 

筱筱道，“这是要留给我心上人的。”

 

 

上海的夏夜怎么那么凉，我接过烟给自己点燃，那味道很陌生。苦的、焦的，像烧烤摊的廉价啤酒。烟灰在手指间攒了很长，我发了个呆，它就那么径直地掉了下去，烫到了无名指。

 

贾弈把打火机和烟扔给我，冲我挥了下手，示意他回去睡觉了，“别抽太凶。”

 

我站在树荫底下抽烟，想起在胡志明的那一夜，想起风带过来的肖战的气味，原来那味道里也有一丝早先积留下来的烟草味。

 

思绪在我脑海里狂蹿乱长，我忽然忆起我第一次吻他，第一次抱他，还有他胃疼时小声哼哼的样子，埋在我腿上一动不动的片刻，连温度我也记得一清二楚。

 

我才发现我想他至极，想见他，想吻他，恨不得想把他揉进骨头里。

 

我翻出他的朋友圈来，看到一条又一条的工作动态，最新的一条是一小时前发的工作室聚餐，大家都围着他簇着他，女孩子拍合照的时候害羞地头往他那里靠。我这才想起，他本就是个谁见了都会爱的人，没人会不喜欢他。

 

他旅行里依赖了我几分，又有多少逃避现实的成分。

 

我想起最后卧铺的灯关掉以后，在黑暗里他看着我，那眼神像不舍又像告别。而我还傻乎乎地抱着手机在跟乐队的人商量巡演的档期，掰扯着要在西南地区加上一个重庆——行程只隔成都一天，太赶，人气儿又不见得高，纯粹是吃力不讨好。

 

我急切地规划着未来的相见，想到达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但他走得比我快多了，快到我追不上。

 

按下通话键的手又停住了。

 

我很少那么纠结，那么小心，但是面对肖战我好像手无寸铁，无能为力。

 

贾弈回来他落下的钥匙，我见了如抓救星一般，没头没脑地问他，“离开的时候留下钱是什么意思？”

 

贾弈问，“欠你钱吗？”

 

我摇了摇头，又想起芽庄之后的几晚酒店都是我先预定的，心里凉了半截，“算不上欠钱，一点儿人情吧。”

 

贾弈道，“人情要拿人情还，拿钱还，就是不想联系了。”

 

我心中有一万个声音告诉我，他说得对。可是刹那间那话却还是如冷水兜头浇下来，我拿着烟的手都抖起来。

 

我“嗯”了一声，贾弈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拿了钥匙走人。我那支烟还没烧完，我把它按灭了，抬头深呼吸了一口，但胸口却反倒像被抽干了空气，紧抓着疼了起来。

 

我不敢给肖战打一个电话，左不过是怕从他那里真的听到一句，“就让一切留在最美好的时候不行吗？”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要真的向前看，他来过不过短短数十天，却像台风过境，留下一片狼藉。

 

我掩住脸，手指上的茧擦过眼角，生生扯着疼了一下，回过神来，地上的烟灰旁多了水迹。

 

 

八月五号，我生日那天，我在重庆演出。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重庆，但是是我第一次来NUTS，他们管这家livehouse叫坚果，我抬头看了一眼招牌，想起肖战的猫也是同名。我拍了照片，分享到朋友圈，心里多了1%的希冀——这么多机缘巧合，他还不来？

 

演出即将开场，我站在台上低头试音。这样的演出，一样的曲目，已经演了太多场，我收回找寻的目光，一心一意地弹琴——就当他在台下，我更应该淡定。

 

固定曲目演完了，我看着地下乌泱泱的人群，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快乐，我听见大戎抢过话筒来，在煽情地说些什么陈词滥调，然后大家就开始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目光掉落在人群里乱游，最后接过话筒说了句谢谢。

 

大戎他们下场，给我留出一个空台子，我拨了一下木吉他，忽然想不起来我的歌是怎样的旋律。

 

“这首歌，作于2020年7月。”我对着话筒说，台下的光照暗去，只有一束追光灯打在我的眼皮上，我看不见我要看的人。

 

“夏天结束了。”我说。

 

到了，我也忘记说这首歌的名字，还是散场的时候人群呼喊着，曹喆威才说，“博哥的这首歌，叫《心动搁置》。”

 

 

如惯例聚完酒后，大戎跟我站在长江大桥上吹风。大戎喝得多了，舌头都捋不直，趴在栏杆上不停地说，“重庆真好，重庆真好，我要留在重庆…”

 

“你在每个地方都这么说。”我吸了一口烟，嗤他。江风太大，吹得烟气乱飘，吹着我升温的脸颊逐渐凉下去。我看着错落的洪崖洞，那些暖黄色的光排布在一起，像天上人间。

 

“博哥。”大戎努力站直，一身酒气地凑近，让我推远了些，他也不恼，笑嘻嘻，“博哥，你是不是在等人？”

 

我“嗯”一声，拿出手机来看，肖战的朋友圈还停留在上次那条聚餐，往下划划，每条有他自己的他都在笑，看上去过得很好，“等了，人没来。”

 

“别……”大戎走近，拍了拍我的肩膀，在刹那间，我手机一震，我只看清好像是“生日快乐”几个字，连消息发送人是不是肖战也没看清，手机就那么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难过……”大戎也懵了，把刚刚没说完的两个字吐出来，愣愣地看着脚底下丝毫不见异样的长江，傻道，“手机呢？”

 

我搡他一把，“傻逼，给你拍掉下去了。”

 

大戎醒悟过来，看着我开始狂笑，我也笑起来，我们笑得蹲到地上去，笑到互相骂对方，笑到偶尔路过的人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我坐在长江大桥上，抬头看阴云密布的重庆的天，看着看不见的月亮，想的是，怎么那么多人祝我生日快乐，我也不见得快乐。

 

明明巡演告一段落，距离录新歌还有几个月，我该放假了，我得再快乐一点儿。我在心里盘算着回南京养只猫，要白色的，还是灰色的，还是咖啡色呢？

 

我仰头，突然就有豆大的水珠往脸上砸，这雨比傍晚时的那场还要大，像在给我洗脸。

 

我又想起在胡志明那场大雨后，肖战说雨水不干净，回去得好好洗澡，还有我那被他嘲笑该洗洗的包。他好像天生爱关心人，天生适合管人，回去我真的把我的小白包搓成了白色，还拿烘干机吹干了。

 

可是剥山竹的时候，汁嵌进指甲缝里，我不知道怎么弄干净，那天我站在他房门前很久，也不知道怎么敲门，所以这件事，我至今都忘记问他。

 

下雨了，我还是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