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翻译】梅尔罗斯·第一部·第一章
《派萃克.梅尔罗斯》
爱德华.圣.奥宾
第一部 《请别在意》
1
早晨七点半,女佣伊薇特提着昨晚熨烫好的一沓布帛,向宅邸的方向行进。突然,她的凉鞋带子发出细微的断裂声,是鞋坏了。为避免其滑落,她只好用脚趾拼命压住,在布满车辙的碎石马路上走得歪歪扭扭。伊薇特望向围墙那边,在车道旁的一排柏林树下,她瞧见了站在院子里的梅尔罗斯医生。
他身着蓝色晨袍,在九月的朝阳还未从石灰岩山脉上升起时,就戴起了深色太阳镜,相当不合时宜。他左手拿着...
《派萃克.梅尔罗斯》
爱德华.圣.奥宾
第一部 《请别在意》
1
早晨七点半,女佣伊薇特提着昨晚熨烫好的一沓布帛,向宅邸的方向行进。突然,她的凉鞋带子发出细微的断裂声,是鞋坏了。为避免其滑落,她只好用脚趾拼命压住,在布满车辙的碎石马路上走得歪歪扭扭。伊薇特望向围墙那边,在车道旁的一排柏林树下,她瞧见了站在院子里的梅尔罗斯医生。
他身着蓝色晨袍,在九月的朝阳还未从石灰岩山脉上升起时,就戴起了深色太阳镜,相当不合时宜。他左手拿着一只软管喷水,激流直冲向脚边的岩石,岩石上头有一群正在辛勤工作的蚂蚁。他技巧纯熟,先放任幸存的蚂蚁们在潮湿的石头上挣扎,令其度过一段有尊严的时光,再用无情的雷雨击垮它们。他空着的那只手则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吐出烟雾,白雾从他前额那显眼的棕色夹灰的卷发间升起。最后,他用大拇指去调节喷头,以便有效地打击到每一只蚂蚁。
伊薇特见状,便尽量从无花果树底下走,希望能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进到屋子里。可是,梅尔罗斯医生有一种即便不抬头也能发现某人经过的能力,昨天,就在伊薇特满以为自己被树枝遮住时,他却出声叫住了她,并说了长长的一席话,使她抱着亚麻巾子的胳膊达到了某种筋疲力尽、却不会掉落东西的程度——他对此类事情的把控相当精准——他先是以一种过分郑重其事的夸张态度,向普罗旺斯本地人伊薇特询问起寒冷气流“蜜丝托拉”过境时的注意事项,接着又对她儿子在造船厂里的工作表露出兴趣;聊到这里时,酸痛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肩膀上,开始朝着她的脖子猛扑过去,即使之后他又关心起她丈夫的背痛是否会影响收获季节的拖拉机驾驶,伊薇特也下决心强行结束了对话。但今天梅尔罗斯医生没有叫住她,没有用“早安,亲爱的伊薇特[1]”拉开一系列寒暄的序幕,伊薇特得以成功在繁茂枝叶的掩护下踱进了屋。
被梅尔罗斯家称作旧农庄的这座建筑,却被伊薇特叫做城堡。它建在山坡上,车道与房子的二层齐平,在这半边里,有一段宽阔的台阶向外延伸,通向会客厅前的露台。
而台阶的另一段则绕过房子的那半边向下通到一个小教堂,这个小教堂被用来放置垃圾箱。冬天,汩汩作响的小溪流下山坡,会绕经好几个小池塘,但这条无花果树旁边的排水沟却很安静,果子从树上掉下来被压扁压坏、弄脏了地面,又被扫进沟里,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中,干枯的水沟总是挤满了无花果。
伊薇特走进一间房梁高悬的昏暗房间,将洗好的巾子放下。她打开灯,将裹在桌布里的床单分开,又将裹在床单里的毛巾拿出来。屋里累放着十个大橱柜,柜子里堆着折叠整齐、没被使用过的亚麻织物。伊薇特时不时会打开橱柜欣赏这些保管得当的收藏品。有的桌布上绣着月桂树的枝叶、以及一串葡萄的编织纹,若隐若现,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见。她爱用手指游走在绣着花押字的白色床单上,也爱用抚摸餐巾边角上环绕着花冠的“V”字,它们的触感柔滑。不过她的最爱是老床单上的那只独角兽,床单上系着印有外国字的丝带,它从未被使用过。门边那个略小的橱柜里也有亚麻床单,更朴素一些,可惜也没用过;但梅尔罗斯太太坚称伊薇特一直在用。
爱丽诺.梅尔罗斯,在厨房至车道的浅台阶上心急地行进。倘使她走得再慢一些,怕是要东倒西歪地停下来、绝望地坐到台阶边的矮墙上去了。她早起就觉得恶心,没敢去吃饭,却点上了一支烟来吸,导致病情加重。在呕吐之后,她刷了牙,可胆汁的味道还残留在口腔里。在呕吐之前,她也刷过牙;别以为这种程度的痛苦就能粉碎她那乐观的天性。秋高气爽,从九月初开始,清晨就变凉快了,但这与爱丽诺无关,此刻,她那涂着厚厚粉底的额头上正流淌着汗珠。她用手拽着膝盖、步履不停地向前挪动,透过巨大的黑色墨镜,聚焦于自己系着白色帆布鞋的苍白双脚。深粉色的真丝裤子像辣椒皮一样,黏在她的腿上。
她想象着一杯伏特加里倒满了冰块,所有方块里结霜的部分都在逐渐溶解,变得干净,而冰块碎裂的声音,就像活动在骨科医生手里的脊柱,咔嚓咔嚓。粘液般的残冰有些瘆人,它们一起浮动,叮叮当当,它们晃荡到杯子边缘,又随着伏特加被送进了她的嘴里,冰冷而滑腻。
车道从台阶尽头的左侧开始急上坡,最终到达一块圆形平地上,她那辆褐色的别克就停在一棵日本金松下。这辆车挺古怪,松枝生长到了它的白色轮胎璧上,车的后面紧挨着一排排的葡萄藤和橄榄树从。对于爱丽诺来说,它就像一座陌生城市里的领事馆,而她冲过去的姿势,就像一个遭了抢劫的外地游客。
半透明的松脂球黏在汽车的引擎盖上,还有些松针伴着脂液坠落,胶在了挡风玻璃底部。她试图把松针弄下来,却只是让它变得更脏、让指尖变得黏乎乎的。她想非常想钻进车里,却又继续鼓捣起松脂,直到指甲变黑。爱丽诺之所以如此喜欢她的别克,是因为大卫从未开过它,甚至没有坐上去过。她拥有房子和土地的产权,她支付佣人的工资与酒钱,但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这辆车。
十二年前,当她第一次遇见大卫时,就被他的外表迷住了。大卫完美地展现出了英国佬的腔调;五个世纪以来,他们都坐在冰冷的英式会客厅里凝望着窗外自己的领地,养成了一种像是他们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的、顽固的习惯。爱丽诺不太明白,为何英国佬会觉得长时间呆在同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是件相当高贵的事情,但大卫对此未做解释,便离开了。大卫还是查理二世与妓女偷情留下的后裔,当他第一次告诉她这件事时,爱丽诺开玩笑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说出来了。”但他听后并未发笑,而是以一种令她厌恶的方式转过身去,并抿起嘴唇,像是在极力隐忍,避免将伤人的话脱口而出。
有段时间,她对大卫成为医生的往事感到钦佩。当大卫告诉他父亲自己的意图时,梅尔罗斯上将立马切断了儿子的经济来源,上将说:他宁愿拿这笔钱去养雉鸡,因为绅士的职责是狩猎人与动物,只有那些中产阶级臭庸医才会治疗伤口;拥有更多的猎物,就能更多地享受击毙它们的快乐。梅尔罗斯上将习惯于冷落自己的儿子,他第一次对儿子表露出兴趣来,是在大卫从伊顿毕业的时候,他问大卫想做什么,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恐怕还没想好,阁下”,他不敢承认自己想成为作曲家。但这无法逃过梅尔罗斯上将的眼睛——儿子被钢琴蛊惑住了!随即,他作出正确的判断:军事生活有益于遏制这种娘娘腔的念头,于是说道:“最好去参军”。他说罢便递给儿子一支雪茄,尴尬地演绎起男人的友情来。
现在,对于爱丽诺来说,尽管大卫已成了她最无法理解的人,却仍与他族里游手好闲的表亲们不同。那些势利的英国佬,整日等待着天降异事,或者等待着一个周末,在周末的时光中追忆祖辈曾经的生活,哪怕它与真实的历史并不相符。而过去,她曾认为大卫是第一个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很难解释为何会产生如此变化,或许大卫本就是为了用她的钱过上与他自己相般配的理想生活——她试着抵制这种想法的诱惑;又或许,正是她的钱使他贬值了。婚后不久,他便停止了行医,然后和她商量、用她的钱开设一间“酗酒者之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做到了。
爱丽诺猛然间想到,如果再继续抠挖车窗上的松脂球,就可能会撞见大卫,于是她赶紧撒手、爬进了车里。她启动引擎,驾驶粗笨的别克飞越台阶,车道上顿时尘土飞扬。她一直开到半山腰才停下来,这条路通向维克托.欸森夫妇住的别苑。她想早点和安妮一起出发去机场,不过首先得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司机座位下的软垫上,躺着半瓶百事吉牌的白兰地,她的包里则有两种药片,黄色的可使她保持警觉,而白色的则可助她抵御过分警觉带来的惶恐。为了应付接下来的长时间驾驶,她咽下四粒黄色药丸,取代原本的两粒。可她担心双倍计量会使自己心跳过快,于是又多吞了两粒白的,还把那半瓶白兰地喝了一半来送药。随即,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在药物到达血液前,她先被酒精填满了,以一种尖刻却温暖的方式。她对此心怀感激。
座椅是爱丽诺唯一的栖身之所,她平静地瘫在椅子里,像个结束了一场冒险重新爬回床上的梦游者。她适应了现状,今天第一次从镜子中认出了自己。寂静穿透了密闭的车窗,她看见一只黑白花的喜鹊从葡萄藤上一飞冲天,落下的松针映衬着苍白的天空,相当醒目,这两天的强风把树枝洗得干干净净。她重新发动引擎,心不在焉地往山下开去。
大卫.梅尔罗斯,他对淹死的蚂蚁感到厌倦,放弃了浇花园。这项刻薄的活动一旦丧失焦点,他就会再次陷入绝望。因为,总有另一个蚁巢,另一块可以搭巢的平地。“蚂蚁”被他念作了“阿姨”。如果他钻进自己的脑袋里,就会发现自己对残忍消遣的热情正因七个姑妈而起。小时候,正是那七个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又自私的女人,像淹死蚂蚁一样,扼杀了他在钢琴上的才华。
将水管扔到石子路上时,他想起了爱丽诺。这个被吓傻的女人已然毫无用处,就像面对被查出绝症的病人,医生能做的只有轻抚那浮肿的肝脏,劝她经常放松。
他还记得十二年前、第一次邀请她去自己的公寓共进晚餐时发生的事。她那时多信赖自己呀!虽然两人早已睡过,爱丽诺却仍对他很害羞。她身着一件变了形的白色连衣裙,上面有黑色斑点。她二十八岁了,但看起来要年轻一些,因为那头毫无魅力的棕色长发造型过于朴素。她吸引他的地方就在于惴惴不安,只有在她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她漂亮,那是一种平静的焦灼,一个女人渴望将自己投入到有伟大意义的事业中去,却不知道什么东西才具有伟大意义。
大卫做了一道摩洛哥风味的乳鸽包杏仁,他把肉夹到番红花米饭上,把盘子端起来。
“可以为我做件事吗?”他问。
“当然,什么事呢。”她答。
他把盘子放到她椅子后的地板上,说:“你能把这盘东西吃了吗,不用刀叉和手抓,就这样从盘子里吃。”
“像只狗那样?”她问。
“像个小姑娘扮狗那样。”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这样做。”
他享受这场冒险。她或许会拒绝然后离开,但如果她留下来了,并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就意味着他可以捕获她。气氛古怪,他俩谁也没有笑。
臣服,即便荒谬,对爱丽诺来说也是一种真正的诱惑。她甘愿被践踏掉一些她本就不相信的东西,如餐桌礼仪、尊严、荣耀,去换取那些她想去相信的东西:舍己为人的精神。实际上,她这样做无法帮助到任何人,但此刻,虚妄的姿态令她看起来更加纯洁。她四肢着地、跪在破旧的波斯地毯上,双手扶住盘子的两边;她的手肘弯曲,压低了身子,用牙齿衔起一块鸽肉;她感受到了尾椎骨的紧张。
爱丽诺跪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嘴里快速咀嚼着。鸽子肉的味道很奇怪。她略微抬头,看见了大卫的鞋子。大卫翘着腿,一只脚放在她身前的地面,另一只脚在空中晃来晃去。现在,爱丽诺的头顶高不过他的膝盖,但她仍弯下腰去。这回她吃得更急了,
有那么一会,大卫几乎要爱上她的乖巧听话。他伸出足尖,用鞋底温柔地挑起她的下巴。他被她所表露出的信赖迷住了,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因为他已经达到了目的,使爱丽诺屈服。
第二天,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尼古拉斯.普拉特。这天如往常一样,尼古拉斯为了避开正在发烧的妻女,便让他的秘书告诉别人他很忙,实际上他天天泡在俱乐部里,把宿醉假装成偏头痛。他喜欢坐在蓝金相间的天花板下喝酒,那地方总有大人物来了又走。沉闷、放荡又默默无闻的成员被权力的氛围激励着,恰如小船与大游艇共用港口,在大游艇驶出停泊处时,小船们不由地上下晃动。
“为什么要让她做这种事?”
尼古拉斯问,语调徘徊在调笑和厌恶之间。
“和她交谈太无趣了,你不觉得吗。”大卫答。
尼古拉斯不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迫成为共犯,就像爱丽诺被迫像狗一样吃东西。
“难道说,她跪在地板上就会变得有趣吗?”他问。
“我又不会魔法,”大卫说,“她没法逗我开心,至少我可以让她闭嘴。我真的不想再听她倾诉身为暴发户的烦恼了。我对她们一无所知,而她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尼古拉斯笑了,大卫只是露出了牙齿。在尼古拉斯看来,无论大卫在别的事上浪费了多少天赋,在笑方面他一点天赋都没有。
大卫沿着右侧在连通花园和露台的双层楼梯上走着。虽然他已经六十岁,但头发仍然丰厚,乃至有些狂野。他的面庞英俊得惊人,唯一的缺陷就是没有缺陷。那是一张人脸的蓝图,却好似没有灵魂居住在其中,无论这张脸的主人有过怎样的生活,都改变不了它线条的完美。熟识大卫的人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点腐朽的迹象,那张面具却只是年复一年地变得更加高贵。他仰着脖子,在深色墨镜的遮掩下,快速地评估他人的弱点。做医生时,诊断是最令他上瘾的技能,但在诊断后,他就冷淡下来了,除非从病人痛苦的模样中发掘出了趣味。而当他脱下墨镜时,便表现得漫不经心,直到发现了某人的脆弱性。届时,他的眼神就变得僵硬,像是磨砺过的筋肉。
他站在阶梯的顶端,将熄灭了的雪茄往墙上扔,雪茄头掉落到了下面的葡萄藤里。而在他对面,覆盖着房子南面的常春藤已经变成了红色,他欣赏这种颜色,那是对腐烂现象的蔑视,就像一个人对着折磨他的人吐唾沫。其实他什么都看见了,包括爱丽诺一大早就开着她那辆可笑的车走了,也包括伊维特想偷偷溜进房子而不引起他的注意,但谁又能责怪她们呢?
大卫很清楚,要想让爱丽诺接受自己的恶劣本性,就得在虐待中适量地掺入细致的关心与诚恳的道歉。但他早已放弃了这种改变自我的方式,他对爱丽诺只有无限的失望,他知道这女人无法帮助自己解开心结。相反,他能感受到那桎梏越来越紧,窒息的承诺笼罩着他每一次呼吸。
说来荒唐,一整个夏天里,他都在回想自己在雅典机场遇到的一个瘸腿的哑巴。这男人试图在候机的乘客见推销手里的小袋开心果,他奋力向前走,用无法控制的脚踩踏着地面,他的头向下耷拉,眼睛往上翻。每当大卫看到那人的嘴唇像离了水的鱼似的无声地抖动,就感到一阵晕眩。
大卫一边听着自己脚上那双黄色拖鞋发出的嗖嗖声,一边走在通往客厅的台阶上。伊薇特没有拉开窗帘,以免大卫再把它拉上。大卫喜欢昏暗又奢侈的客厅。一把沉重的暗红色镀金椅子的光芒照映到了对面的墙上,这是爱丽诺的美国祖母在欧洲扫荡珍品时从一个古老的威尼斯家庭中挖来的。他享受这则关于吞并的秘闻,知道这把椅子应该被精心保存在博物馆里,却坚持把它留在家里,并且尽可能多地坐它。有时候,他独自一人时,喜欢身体前倾地坐在椅子的边缘,右手紧紧扣住扶手上的雕刻浮纹,摆出一个姿势,像是他曾在预科学校里学过的《英国历史图解》中的一幅插画,那幅插画展现了亨利五世收到傲慢的法国国王送的网球后的怒不可遏。
大卫被这些美国女性家长们宠坏了,瓜尔迪、提埃坡罗、皮扎塔和诺维利的画作挂了一墙。法国十八世纪的大屏风把长长的房间分为两半,屏风上画满了棕灰色猴子和粉色玫瑰。大卫走到屏风的后面站着,那有一个黑色的中国橱柜,上面摆满了一瓶瓶酒,柜子里则摆满了酒瓶的底座。在给自己倒上一杯时,大卫想起了他死去的岳父,达德利·克雷格,一个酗酒却很有魅力的苏格兰人。但当爱丽诺的母亲玛丽发现这男人养起来太费钱时,她便毫不犹豫的将其扫地出门了。
与达德利·克雷格分手后,玛丽与琼·德·瓦朗塞结了婚,她觉得如果要养活一个男人,那至少也得是个公爵。爱丽诺是在许多套不同的房子里长大的,那里所有的东西都似乎是国王或皇帝才能拥有的。那些房子都很美,但每一个客人离开时都觉得自己解脱了,他们意识到,在公爵夫人眼里,他们坐过的椅子还不够好。
大卫朝房间尽头的窗户走去,这是唯一一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大卫透过它向对面的山峰望去。他惯于盯着裸露的、碎裂的石灰岩,这副光景就像是把一些人脑的石膏模型扔在了深绿色的山腰上,或者像是一个大脑从几十个切口中胀发出来。他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眺望着,试图激起一种原始的敬畏心。
[1] 原文是法语。
后记:
什么是爱
这是一本内容上很丰厚的小说。尽管有的地方语法挺奇怪,令我摸不着头脑(也就是说翻译可能有错),但也看得出作者的文字素描能力不错。值得一阅。
人名翻译得比较主观,如主角Patrick,使用了接近港译的习惯,因为个人喜欢保持反切音。又如Eleanor,她与爱相关,译名看起来稍微幼稚一些。
我觉得情爱是最吊诡的字眼,它使爱丽诺一直保持生活的乐观,却无法为其提供实际的解决方案,这也是我对于某些情爱(这里的情爱定义是Romance、boy meets girl情结、骑士公主情结、拯救/互补情结……等舶来品)的理解。所以用了“爱”字。情爱其实只能让生活锦上添花,它是“偽物”,不能为爱丽诺这样的病人提供关怀。她的博爱也是假的,是精神病人想要别人来爱她时所产生的自我献祭/自杀行为。
而男主人公的父亲David我译成了大卫,因为他外表很完美,是像雕塑一样的美男子。情爱对于大卫来说是多余而痛苦的,他浑身上下只有恨意。这种恨正是大多数人认识中“爱”中的第二象:空洞。派萃克身上有那么多父亲的影子绝非单纯由于习惯的浸染,更由于父亲也是爱的信徒,只不过走了歧路。好比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不信神的,自然也不会信邪神,但他们通常比那些信邪神的人更容易被打为异教徒——这种结果使我对人人(everyman/世人、每个人)的存在方式(あり方)产生质疑。我不信情爱的悖论(paradox),不理解为何人人都看重情爱、而非广泛(公有制)的友爱和正确的规则。冥冥之中是否有一股力量在引导我们拒绝友爱,而迈向孤独的、自恋的、私有制的情爱呢?我无法定论。
但我能够确定的是,目前这世上爱的力量太有限了,就像书里说的,伤害不可能是爱,但很多人错将痛苦或空虚的激情当做爱。在我看来,情爱只是爱的一种残次品、副产品,应该连同信仰它的人一起被扔进人类史的垃圾桶。
那么,无法从情爱中获得救赎的大卫应该怎么办呢。那最好是换个跟主流不太一样的思路。首先要明确主流的思路是什么,基本可以概括为:1、以牺牲换取;2、以残酷和恐惧为前进的动力。这种情况下人只能短视,习惯于执着地朝着一个目标前进,这样坚持很难,但是结构却很简单,因为只要一直做、不断反复进行自我肯定就好了。这对于大卫来说是不可能的,他从来没有被谁肯定过,又怎么去自我肯定呢。他本该是金字塔社会的牺牲品,但由于财产私有制与英雄崇拜的传统,他能够通过控制人心来达到确保自己享受优越生活的目的,就像一只超大的蛀虫。
而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比起纯粹的东西,我更喜欢复杂的东西,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绝对不可能是彼此占有那么简单。太极阴阳图且内含四分,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可能是1和另一个1,0和另一个0,以及10/01的四种排列组合。我的(理想的)恋爱论则建立在所有人都互有亲密关系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所有劳动者互相之间都具有广泛的友谊。本书的作者也是讨厌情爱的,他不相信恋爱结婚可以挽救派萃克的人生,但他由于种种原因,似乎无法逃离悖论、无法与充满矛盾的真实生活割席,情绪比较悲观。而我很幸运,没有遭遇过撕裂人生的灾难,所以还能够乐观一点,心怀不断发掘美的梦想。但正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些磨难,所以比他更不敢肯定地宣称自己的主张,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的来说,婚姻也好、恋爱也好,都不足以概括人类本真的爱的模样,父系社会中的生活,时刻都在展演着“人人”的认知之狭隘。但派萃克并未放弃努力,这也是全书最重要的意旨,只要走在正确的路上,或许有一天能从牢狱中被释放,越过叹息桥到达对岸——这是作者的绝对仁慈。虽然并不相信宗教道德,但我相信一定条件(就比如说广泛友谊)下的绝对善性,就如我相信美是永恒的一样。我觉得每个人都很重要,只要他们是优秀并且有勇气的——当然,这种观念是全然属于伙伴社会的,并不适用于当下的社会,非常遗憾,我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友情提醒一下,本书的中译本已经有售了,如果感兴趣可以去网上找一找。我买了英文版所以应该不会买了……不信任国内的翻译水平也是一方面,我不用听别人说都知道翻译肯定不咋样。
不过……我自己有些地方的翻译也一般吧……(算了反正也是填去年的翻译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