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まふかな】不要死在那个夏天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奏死了。”
于是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那是你我的日常
夏季是一个闷热的蜂巢,学生们不停歇地忙碌着,忙碌着,寻找自我的出路,而我停在这里。我想起她提到过的房间里的鱼缸,新换的水草还是我们一起去买的,忽然很想见见那两条金鱼。
“奏,记得要吃饭。”
“嗯。”
她去学校。
我原本没有写日志的习惯,但最近也莫名开始写了起来,没记上什么严谨的工作进程,只是一直无谓地在写今天吃了什么,今天探望了父亲,今天见到了后辈,今天Amia和绘名名又在拌嘴,今天她向我抱怨接到了麻烦的校务,然后我说,有一点想她。...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奏死了。”
于是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那是你我的日常
夏季是一个闷热的蜂巢,学生们不停歇地忙碌着,忙碌着,寻找自我的出路,而我停在这里。我想起她提到过的房间里的鱼缸,新换的水草还是我们一起去买的,忽然很想见见那两条金鱼。
“奏,记得要吃饭。”
“嗯。”
她去学校。
我原本没有写日志的习惯,但最近也莫名开始写了起来,没记上什么严谨的工作进程,只是一直无谓地在写今天吃了什么,今天探望了父亲,今天见到了后辈,今天Amia和绘名名又在拌嘴,今天她向我抱怨接到了麻烦的校务,然后我说,有一点想她。
想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你可以像调化学试剂一样,掺杂颜色各异的液体、固体、气体、或者介于其中的某种物质,但最终得出的结果都是一致的:那个人的面貌会以不同的形式一直一直出现在你的脑海当中,无论你在做什么。
“奏,去采购吗?”
“好。”
比起去线下买东西,我更习惯网购,购物车的范围也在各种口味的泡面、音乐器材、和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里来回打转。真冬指着一瓶按压式泡沫洗发露,问我要不要试试这个气味,是新款。和她一起来采购日常必需品的区别就在于我会有更多的尝试,不仅是她,连我自己也会产生试试不一样的东西这类的想法。
我坐在浴缸里,头发被热水打湿,轻飘飘的浅蓝色泡沫顺着发尾流到我手里,奏的头发好长,她说。海盐味的洗发露闻起来很像夏天,潮湿的咸腥气息被风带进鼻腔里,冰冰凉凉,好像此刻赤脚踩在柔软的沙砾上,我闭上眼,海风让我打了个颤,里面一定加了薄荷吧。
原来那瓶康乃馨的已经用完了。
乍然间醒过来,仿佛入睡前已经是上个世纪,将我带进了几千万年的沉眠里。我醒来,却对睡眠与梦境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就好像我在那场漫长的沉睡中,死去了。
真真切切地。
我看向手表,只过了四个半小时。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打开编曲软件,一边作业一边在心里执拗地计算那不在我睡眠计划里的四个半小时,我原本应该能完成多少。翻来覆去地算完,确认造成的影响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但时间上无法挽回的损失对我下达了死亡判决——绝望侵袭了这副身体,并促使我写下一连串冰冷的音符。
明明可以再多做一点的,再也没办法补回来了。我在日志本里发脾气。
“奏,绘名在催了。”
“这就来。”
再晚一点出门,新年参拜人就更多了,绘名说。穿着浴衣让我感到十分别扭,没有不舒服,只是很不适应,但瑞希坚持给四个人都挑了浴衣。
祭典就是要穿得可爱嘛,他一边说着一边满意地打量大家。一身粉色的瑞希头上盘起的发髻里插着漂亮的桃枝簪子。
我们被人流簇拥着向前去,到处都是摊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嬉闹声,大人低沉的祈祷声,少年少女们清脆的合掌声,摇铃响了一次又一次,签筒像魔法师的帽子,源源不断地变出新的竹签。我在人群中握紧了真冬的手,哈出的冷气向上飘,一直飘到月亮那里去。
她抬头看着天空,现在是夜里,但依旧是晴天,月亮没有被云层遮挡,睁大眼睛能隐约看到暗色的陨石坑。
“很漂亮。”她说。
“月亮上面会有兔子吗?”我问。
我们在等抽签的队伍,真冬的视线从天空转移到我身上,时间久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她的手,她终于开口:“奏喜欢兔子吗?”
“也不会不喜欢。”我思忖了片刻。
真冬走向贩卖护身符的摊位,选了一只白瓷的兔子挂坠,替我系在脖子上。
“这样就更漂亮了。”她的声音低得近乎喃喃自语,呼吸间吐出的热气打在我的皮肤上,身体似乎都跟着变热了一些。
我把陶瓷挂件捏在手中把玩,注意到兔子不同寻常的蓝眼睛,像苍穹,又像海洋,兔子一般不都是红色眼睛吗?觉得蓝色更好看,她说。
“啊哈!是小吉。”瑞希拿到了签文。
“小凶?不行,我要再抽一支。”绘名愤愤不平。
“这样都不灵验了吧。”虽然这么说,瑞希也没有真的拉住绘名。
我凑过去看了看真冬的签文,上面写着“大吉”两个字,接着拆开我自己的,是“大凶”。我无措地呆在原地,想着上香的时候是不是要多投几个硬币,或者正月结束之前不要随便出门之类的,真冬不由分说抢过了我手里的纸,把她自己的塞到我手上。
逛到最后,我们打算散场回家,绘名如愿以偿地抽到了中吉,真冬则把那张写着大凶的签纸借着香烛的火焰烧掉了。
“新年祭怎么没有烟花啊。”
“已经是第三天了,当然没有啊。”
“夏日祭会有的吧。”
绘名和瑞希的声音逐渐远去。
“如果,能一起看烟花就好了。”我想象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夜幕中飞舞,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那就一起去看吧。”她说道。
我们约定好了。
在太阳底下睡着了
“奏,可以来找我吗?”
我收到真冬的信息,是她们毕业典礼前的周末,她在学校帮忙,事情已经做完了。毕业那天奏应该不会想来,人太多,天气也很热,真冬说。
就当作今天我毕业了吧。电话里的真冬听起来竟然有点开心,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也没有问,只是应下这个让我有些为难的请求。毕竟毕业只有一次,而真冬也很少向我提出什么要求。
已经过了午后最炎热的时段,走在路上的光线反而比平时柔和许多,我给门卫看了真冬向老师要的通行证明,又走了一段时间才找到她的教室。
可能是我走得太慢了。
刚刚大扫除过,到处都是尚未散发完全的清洁剂味道,地板和教具已经被高温烘干,看不到一点水汽残留的痕迹。教学楼里没有人,当然也没开冷气,三年B班的门敞开着,我走进去,犹豫要不要说一句打扰了。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趴伏在窗台边上的座位,紫色的头发束起来扎成了马尾,垂落在臂弯上,像是莫奈油画里的颜色。其实那对瞳孔更像,但此刻它们被包裹了起来。
我坐在真冬旁边,靠窗的视角正好能看到远处操场上体育社团训练的场景,一个一个并排的小人被缩成了蚂蚁,散乱的那几个则是迷途的逃兵。温度做了季节的帮凶,将视线里的一切扭曲变形,热水壶烧开的咕嘟声在我耳边响起,我看见那些蚂蚁、防护网、球筐、木头座椅统统沸腾着呐喊着要蒸发,揉了揉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太阳同样坠落在真冬身上,她的额角冒出了浅薄的汗,但是睡得很安详,我很久没有见到真冬睡个好觉,也许最近她都睡得很好,是我不清楚。我不太想叫醒她,就抬起袖子,帮她遮住眼睛前面的光,可惜没过多久,连光的位置都没怎么移动,真冬就醒来了。
她茫然地坐起来,向我展开莫奈的油画,渐变的色彩在眼前氤氲着,比夕霞更令人着迷。真冬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她向我讲述。
“梦见奏死了。”
我愣了一下,真冬并没有露出悲伤或是不安的表情,于是我猜想她没有见到我的死状,又或者那个梦过于短暂,她还来不及悲伤。
“现在是梦吗,奏?”
我的手比真冬小一圈,只能握住她手的一部分,这样炎热的天气,就连体温偏低的我,手心也微微出汗了。
“如果真冬现在在做梦的话,那我一定也在做梦了呢。”我笑道。
“想去看海。”真冬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时候?”
“毕业了就去。”
“毕业旅行的时候去吗?”
“想好了就告诉奏。”
那天我们照旧分开,25点上线作业的时候我和Amia他们聊到了这件事,Amia很兴奋地说大家可以一起去。
“绘名应该也没有很熟的同班同学要一起去毕业旅行吧?”
“瑞希!我是没有同学,但我有朋友好吗?虽然爱莉她们可能确实有别的安排。”
“真冬倒是不好说,但比起同学,跟我们去应该会更开心吧?”
一想到暑日的热浪我便不由心生退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讨厌阳光的?记不清了,还是不愿意记清,总之不会追溯到呱呱坠地的时刻。我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旋转着,摇晃着,朋友们会感到高兴吗,作曲能得到更多的灵感吗——
如果奏觉得开心。
我记起真冬说过的话。也许我和真冬是很相似的人,她说出“明明大家都想要消失”的那天恍如隔世,也许我们都是很相像的人。我,瑞希,绘名,真冬,四个人里面有两个是抛弃自我的人,两个是不肯放手的人,两个胆小到要逃跑的人,两个选择反抗的人。人和人的关系如此奇妙,而我们灵魂交织的部分,是痛苦。
临近毕业的时间很忙碌,25时只积攒了两首曲子没有作词,真冬今天发来了其中一份,绘名照着大意开始调整分镜,而最后一首估计要等到假期。
无穷无尽的长夏形似一场苦役,真冬说过她不喜欢夏天,太喧嚣,太吵闹,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喜欢下了雪的冬天,和她一样寂静,没有声音,没有杂质,温暖变成触手可得的东西,心里能够不那么冷。
我也不喜欢夏天,太热,光也太刺眼。我心里期盼着这个夏天快点过去,就好像它对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一般。
还能再见吗,我们?
人们手上抓着的鸽子被接连放飞,天空涌入了数道白色波浪。刮来一阵风,雪白的羽毛掉落在我面前,我拾起它,透过阳光转动着检视半透明的羽根。
今天是真冬的毕业典礼,听同校的星乃同学说她会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发言。我从电脑桌上惊醒,从一个梦中醒来,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突然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发现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我最终决定了要出门,来到车站附近的时候,遇上一所中学的毕业生在放飞白鸽。我将鸽羽收入运动服口袋,熬夜造成的头昏脑涨似乎给我带来了错觉:我看到一个长得像真冬的人走进了车站。
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那个身影时隐时现,我勉强跟着进入站台,直到电车从我面前开走,才清醒了一点:真冬往返学校是靠步行,她怎么会坐电车呢?
可是几分钟后,同方向的下一辆车开过来时,我又踏入了车厢。
那个人,长得真的很像真冬不是吗?穿着制服,紫色的长马尾,尽管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但还是不觉得自己会认错。如果是真冬的话,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我的头仍然很晕,偏头痛也开始发作,脑子里的不知道哪根神经在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我坐下来,好一阵才意识到我并不清楚那人的目的地,我们差了一辆车次,我没法知道要在哪个站下车。
我一下就泄气了,大概是我头疼得出了幻觉,太阳还没落,真冬应该在学校和大家拍纪念合照,而我最好回到我的屋子里,找到止痛药片,然后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明天25时的大家就会约出来吃饭,瑞希在旁边吵吵闹闹,拿不到进度的绘名一定要催着真冬写新曲的歌词了。
手机在此刻振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是nightcord的私信——
“奏,看到了。”
附上一张蓝色的照片。
我连忙问旁边的乘客,知不知道那是哪里。
“要说能去海边的有好几个,但如果步行能到,还像照片上没什么人的话,应该只有下一站了。”
时间对得上,我慌张地道谢,站起来等着车门开启,从站台一路小跑到车站口,再看手机里仍旧是几分钟前我发出去的消息。
未读。
我赶到海边,忽然又想,如果真的见到了真冬,她一定会说,我只是来看海而已,奏太大惊小怪了。我要说什么呢。
说过决定好了会告诉我,是真冬食言了。
我明明,想和真冬一起看。约定好的。
海滩上没有人,连一只海鸟也见不到,空旷得只能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回响。
真冬,已经回去了吗?
我拿出手机,也拍了一张照片,打开nightcord,真冬那栏依然是未读。
夏天的最后一缕阳光在海水中闪动,海岸那边有什么特别的亮光捕获了我的注意力,我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离得很近才看清了那是什么。
冰冷的异样感爬上了我的脊背,从皮肤迅速渗进骨髓,好冷,潮湿的海水在冲刷我的脚踝,好冷,我走得更近了。
深灰色的西装制服外套平整地叠放在沙砾上,衣领处的布料被水流冲出几条褶皱,而胸口的位置,别着一块学生用的金属铭牌。
朝比奈真冬。上面刻着。
我打开手机,机械地按下按键,拨通,又挂断,拨通,再挂断,打到第三个电话的时候,终于听见自己张开又闭上嘴,字符和词汇组合不成完整的句子,只能断断续续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绘名……”
“奏?怎么了吗?这个时候给我打电——奏?你在哭吗?”
出了什么事,那个女孩问我。
我没办法讲第三遍。我很快忘记了。
那天我为什么坐在沙滩上,海水怎样漫过我的膝盖,我全都遗忘了。记忆像写在沙上的字,潮水抹去了一切。
我记得很清晰,我们分别的那天,夕阳快要落下了,晚霞的暖光洒落在我们身上、手上,脸上晃动着菱形和圆形的光斑,真冬很小心地抱了我一下。谢谢你,她说,因为今天实在很累,没有力气去见完奏再回家了,谢谢奏能来找我。
我记得很清楚,真冬离开的那天,带走了很多我们一起生活的痕迹,她的父亲和母亲在微笑,真冬没有在笑,但是她说,自己应该是高兴的吧,只要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获得幸福的吧。真冬把一包糖放在平时泡茶的茶包旁边,这样如果我犯低血糖,就不至于忘记哪里能找到它。
我舍不得分开,但是我说再见,我不知道她是否舍得离开,但她向我挥手。
我很久没有见到真冬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真冬毕业典礼前的那个周末,她在太阳底下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每周负责来打理家务的望月同学说我变了很多,我现在变得讨厌熬夜,也格外讨厌头疼,洗浴间有一瓶海盐味的洗发露,不知道为什么一闻到它的味道胃部就止不住翻涌,我不能再用它,却又不想扔掉它。
房间的窗帘也不再拉上一整天了,我不喜欢那个东西,又开始觉得离不开它,好像阳光能帮助我找回某些遗失的宝物。
今天我把这星期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在倒洗衣液和消毒液之前翻了翻上衣和裤子口袋,然后从上周穿过的运动服外套里摸出了一根白色的羽毛。
雪白的,羽根在光下泛着半透明光泽的鸽子羽毛。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我从何处得到了它,我决定把羽毛夹进书里,可是家里没什么值得去收藏它的书,最后我找到一本真冬留下的草稿本,用来写词的,我把羽毛仔细地捋顺,夹进去。
我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真冬了。
雨和烟花,选哪一种
七月的夏日祭上会举办烟花大会,绘名和瑞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逛。我拒绝了。
最近的天气很糟糕,就算去了,也不一定看得到什么。每到傍晚,水雾就变作冷冽的冰霜在玻璃上薄薄地蒙上一层,天空则像泄洪一样不知疲倦地往地面倾泻雨水。葬礼结束后我收到真冬父母的信息,说真冬留下了社团的东西,也许我还用的上。
我来过真冬家,但没有看过她的房间。真冬死后,我初次和她的父母单独相处,所以我没能忍住问他们。
“真冬,为什么会死呢?”
真冬到底为什么会死呢?真冬是怎样死去的?是冰冷的海水灌满了她的身体吗?还是绝望把她拖到了海底?难道她是自愿去死的,如同信徒将自己钉死在神的十字架之上,真冬将这视为自己最后的救赎吗?
那两个人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流泪。
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白炽灯管在我身后亮起,冰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房间很整洁,没有摆放任何多余的装饰,我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鱼缸,水草还是鲜绿的。
里面的金鱼死掉了吗,我问她。
鱼缸里从来没养过金鱼,女人摇了摇头。
我感到疑惑,那为什么我要和真冬一起去买水草?可是记忆就像基因病一样在DNA上缺失了,这辈子都是治不好的。我接过真冬最后的歌词本,沉默地离开了那个家。
真冬还欠我们一首歌的歌词,不知道她是不是写好了,本来就算写好了,我们也要讨论着再修改新的版本,可是真冬死了,我们没了能修改歌词的人。
我回到家,把写着朝比奈真冬名字的笔记本放在键盘旁边,没去打开它,感觉如果打开了,这场梦就会彻底结束,而我害怕醒来。
我趴在桌上睡着了,意识到这件事时窗玻璃被风刮得哐当响,我走过去关上窗闸,不去管外面呼啸着大概要掀起暴雨的狂风。
歌词本不知道怎么打开了,可能是风吹开的。我流下了眼泪,想向朝比奈真冬控诉,凭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把我从这个梦中叫醒。
看了看,好像是没有写完,因为太短了。朝比奈真冬在世上最后留下的东西,比起歌词,更像一首短诗。
「人们说 雨是神明的烟花」
「夏夜的雨 就像仲夏夜的烟花」
「“如果能一起去看烟花就好了” 你说道」
「“那我们就一起去看烟花吧” 我回答」
「答应了你 但我无法做到」
「于是我许愿 今天夜里下一场雨」
「如果牵着你的手 走在雨幕里」
「就当作我陪你看了这场烟花」
我向后翻,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里空白的纸面,用很漂亮的笔迹写着:喜欢 奏 如果能在一起 一辈子 不分开 就好了
那天开始,我写起了日志。
(完)
笔瘾发作时的短打。素世怀中的睦:《苍》
浪潮声不绝于耳,白的红的星光点缀着漆黑的天幕,篝火不时噼啪作响,火焰的温暖在这寒夜中圈出了一处庇护所。若叶睦,她的身材娇小,体重也很轻,坐在长崎素世腿上也没让她感受到多少压力。睦发着抖,太多情绪凝在面部,有液体断断续续渗漏出来,睦大抵是不想让那些情绪全都爆发出来,所以在很努力憋着、憋着,憋回自己体内。可她那具小小的躯体大概承受不了这致死量的情绪,于是不停颤抖着,肌肉和神经都在恐惧着它,打着寒颤,发出来自细胞的挣扎的哀嚎。“小睦……”素世轻抚着睦的后背,她很瘦,不需要怎么用力就可以感知到肩胛骨的形状。素世比她大几个月,在同龄人中也有着一个很成熟的形象,人们说,她是“大家的妈妈”。可是面对此情此景...
浪潮声不绝于耳,白的红的星光点缀着漆黑的天幕,篝火不时噼啪作响,火焰的温暖在这寒夜中圈出了一处庇护所。若叶睦,她的身材娇小,体重也很轻,坐在长崎素世腿上也没让她感受到多少压力。睦发着抖,太多情绪凝在面部,有液体断断续续渗漏出来,睦大抵是不想让那些情绪全都爆发出来,所以在很努力憋着、憋着,憋回自己体内。可她那具小小的躯体大概承受不了这致死量的情绪,于是不停颤抖着,肌肉和神经都在恐惧着它,打着寒颤,发出来自细胞的挣扎的哀嚎。“小睦……”素世轻抚着睦的后背,她很瘦,不需要怎么用力就可以感知到肩胛骨的形状。素世比她大几个月,在同龄人中也有着一个很成熟的形象,人们说,她是“大家的妈妈”。可是面对此情此景,素世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了,只能一边抱着她,一边茫然地望着远方,望着橙红的篝火外无尽的黑。素世有些伤感了,毕竟内心深处,她也只是一个渴爱的孩童,让怀中之人的情绪快速平稳下来的方法,她想不到。睦按在素世肩膀上的手又施加了些力度,她尽力不让自己的涕泪落在素世衣服上了,她很懂事的,不想弄脏他人的衣服,尤其是爱着自己的人。“小睦,可能…哭出来会更好些?你看,你一直在抖,都没停过呢……不要憋着会更好吧?”素世又是像要给睦顺气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小孩子。
很奇怪的,许多人在见到一个人哭泣时,都会让她“不要哭”。睦大概是习惯隐藏自己的情感了,她总是面无表情的,也很少说话,她脸上仿佛总是僵着一股死寂,看不到尽头。“哭出来”是什么东西,睦在听到它的那一刻,有一股恐惧涌上心头,她不想去面对啊。但是自己的身体似乎要被这份温柔俘获了,或者,可能只是她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像是决堤一样泄下来,睦的手抓紧素世的肩膀,口中发出的声音很快就从小声的啜泣变成哭喊、甚至是哭嚎,而心脏那里像是被紧紧攥着的感觉却神奇地消失了。素世摸着睦的头,轻声说着:“哭吧,哭吧。”然后那声音被埋没在若叶睦的哭声中。
睦,她哭了。
【素睦无差】下次再见
“是若叶小姐的亲属吗?”
无论第几次听到这个奇怪的称呼,怪异的负罪感和被依赖的自得与安心都会同时袭上长崎小姐的心头。她瞥一眼自己的“好亲属”,只剩一层皮的手背上凸出的青色血管被针扎得鼓起来,不敢再往上看,怕对上那双总是藏着千言万语但却半点不肯吐露给自己的眼睛,完全忘了对方已经熟睡。
思考再多再久也不影响现实的反应,几乎是立刻就摇头对医生的提问做了否定,“我不是……我已经联系过……紧急联系人是我用她手机加上我……当然不是监禁……对……可以算是朋友……其实是同居的舍友……没有否认是...
“是若叶小姐的亲属吗?”
无论第几次听到这个奇怪的称呼,怪异的负罪感和被依赖的自得与安心都会同时袭上长崎小姐的心头。她瞥一眼自己的“好亲属”,只剩一层皮的手背上凸出的青色血管被针扎得鼓起来,不敢再往上看,怕对上那双总是藏着千言万语但却半点不肯吐露给自己的眼睛,完全忘了对方已经熟睡。
思考再多再久也不影响现实的反应,几乎是立刻就摇头对医生的提问做了否定,“我不是……我已经联系过……紧急联系人是我用她手机加上我……当然不是监禁……对……可以算是朋友……其实是同居的舍友……没有否认是朋友……我只是想说得更客观一些……”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再三同医生确认睦没有大碍后她开始操心后续的注意事项,医生揉揉鼻子说还是等家属来了再告知吧,毕竟您作为朋友总不能时时刻刻在病人身旁陪护。素世蓦地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尴尬,转念一想的确也不会一直守在睦身边,所以推掉会谈急匆匆赶来也没什么用,至少对睦而言自己并没有什么用,说不定看到自己还会让睦不舒服,说不定睦会因为睡前看到自己的黑脸做个噩梦……自暴自弃地想着,素世选择听从医生的话关上病房的门让睦好好休息,尽量自然地融入一门之外的朋友们。
朋友们表达过关心后活跃着气氛,有人笑着说幸好睦子没破相,有人说下次舞台得给睦安排床戏。长崎小姐吓了一跳,委婉提议轮椅戏不也很好吗,还有人建议睦以后出行最好配头导盲犬,毕竟睦也不是头一次不看路了,素世默默在心中思考到底是狗会被睦拽进坑还是睦会跟着狗乖乖地走,似乎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并没有人站出来指责是因为素世和睦冷战一个月才导致睦心绪不宁走路时陷进小孩挖的十厘米抓老鼠陷阱导致摔倒,坑边上甚至用三门外语写了小心深坑。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没有理由掺和她和睦的“家务事”,即使是视作亲人的乐队朋友也不行。
但真正的亲人却可以。
姗姗来迟的森女士脸上仍然保持着平和与冷静,冷淡寡言的样子像极了睦,但张扬的美貌却又和病床上幼稚的脸对比鲜明。素世站在病房门口,门外是前来探望的乐队朋友,门内是谈不上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她发觉自己处在尴尬的位置,既不能退回朋友的位置也不能更进一步。森女士招手让她进去,她舒口气带上门,大人放低声音说之后会有从小照顾睦的贴身保姆来接手,你们现在还吵着架,你自己工作又忙,让你看护睦那孩子也怪为难你,作为朋友,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也足够好。长崎素世失去了在生意场上的游刃有余,过去比流水还顺畅的谎言之河似乎早早干涸,只余下粗粝的河床,冷风吹过,难得说不出谎话的喉咙空余沙石磨砺后的沙哑。
“嗯。”她低下头用力揪着自己的衣角,突然觉得和睦的这么些年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至少被睦传染了很多坏习惯,所幸并没有被追究,毕竟森女士肯定早就习以为常。
保姆像是运作良好的机器人,近乎完美地照料着睦的一切,也制止住素世名义上想要搭把手实际算得上添乱的照顾行为。素世开始后悔没能早点来好多看看睦的眼睛蹭蹭睦的皮肤,虽然读不懂睦的想法也不能帮忙缓解疼痛,但多少能留一些为自己辩护的证据,关心爱护过睦的证据,这才能论证自己留在睦身边的合理性。手机铃响了,秘书小姐焦急的声音仿若解药,素世大梦初醒般告辞,专心给睦擦脸的保姆没搭理素世,似乎也没人注意到素世解脱般的急促呼吸。森女士早离开了,素世心虚地举着手机出去扮演大忙人,离开时想要瞥一眼朋友们,正对上丰川祥子冷淡的视线。
“公司很忙吗?”
“嗯……小祥,等一下,我先接个电话。”
“……”
一通电话说了半个小时也没能解决问题,到底是问题太麻烦还是长崎小姐没有专心呢?天知道。郁闷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给睦留张纸条就告辞,反正她也不是睦的亲人或者恋人,她并没有照顾睦的义务,更何况还有一点她非常不想承认但又赤裸摆在她面前的现实:若叶睦不需要她来照顾。
“看来的确很忙。”
“小祥还在啊……”不自觉地开始逃避和烦躁,素世的第六感向来准确,她并不认为丰川祥子放着事务所的事乐队的事不做专门等自己会是什么好事。
“打算公开吗?”“没有的事,小祥知道的……”“这样,刚好你呆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早点回去工作。”祥子看看逐渐只余她们二人的走廊,没有错过素世脸上肉眼可见的无措,后知后觉解释的重要性,她们之间有过太多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用处,待会儿还要去谈代言的事,不能留下来。睦应该也不想你为了照顾她这种小事耽误自己的工作。”“小事?”“长崎小姐能当医生还是保姆?”“……嗯,你说得对,谢谢。”“不客气,其实睦她……睦之前一直很困但始终硬撑着不愿意闭眼,等你来了,准确来说是等你的声音来了才安心睡着。”“诶?!”丰川有些后悔自己多余的解释,面对对方突然活泛起来的雾蒙蓝眼睛才意识到无法完全负担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承诺,“其实更可能是你来的时候她药效正好发作。”“……谢谢小祥,好像这个解释更合理一些。”呆呆笨笨的笑容褪去,又成了社交场上虚伪精明的假面人,祥子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多嘴了,不过睦也经常拿更尖锐的话刺激自己,自己不愿意反刺激回去便只能刺激一下素世那家伙了,只可惜……
倒是更希望长崎素世恋爱脑发作相信前一个解释,不过早已习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与愿违,所以无所谓。她看着几乎是小跑离开的素世,又觉得素世好像早就不是学生时代的素世,可惜睦却好像和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
祥子挂掉了先前印象颇好的代言商电话,懒得解释睦没有破相的事实,毕竟口口声声说着看中乐队实力的代言商三句话不离睦的脸。她隔着睦温热的呼吸帮忙拉了被子,将长崎小姐留下的纸条压在睦枕头下,她想她们都不再是被选择的软弱的那方,她们已经有足够的资格掌握主动权,她甚至没有必要主动联系剩下的备选代言,她希望睦也能像自己选择代言一样选择合适的人而不是一直软弱地依偎在那个人的胸口,而那个人面对镜头总是逃避的。
“そよ……”
“不是她,是她给你留的纸条上喷了她今天用的香水,你们不是在冷战吗她香水换那么勤你怎么……算了,快睡。”
她合上睦畏光的闪烁着的但仍在不停向四周查看的眼睛,催病人快睡,睡醒就会看到想要看到的人。幸好是从睦含糊的哼声中识别出mama而不是别的什么,确认过森女士的时间表后只好另辟蹊径给睦放了森女士的电影,就算是列表播放也足够放上一天半。又等了半晌,“但是森阿姨来看望过睦了哦,说睦很聪明,没有摔坏脑袋。睦还有什么想问的?”“……”睦不能摇头,用水润湿过唇后告诉祥子应该回去休息了,乐队的活动调整很麻烦。“不问你女朋友的事吗?比如她有没有来看你……”“什么朋友?”“什么?原来是朋友啊!大新闻啦!”祥子果断捂住在病房门口声泪俱下的美丽主播并掐断了她的麦,对方苦着脸说正在扮演悬而未泣的绝美知性寡妇,毕竟她cp界的爱人还在病榻上受苦,祥子被折腾得失语,一时也分不清面前这人到底是在诅咒睦还是诅咒自己,谁让那家伙几乎和Mujica的每个人都演了一遍恋人。
“好啦,不要生气嘛,这个月的工资都被您扣光了,我也想为睦子出点心意啦。这是直播的打赏,全部给睦子买零食的,而且我直播也没有露背景和发出声音打扰睦子休息,你知道的,真正让人感动的哭泣从来不是嚎啕大哭,喂,祥子你快来看,我这张眼泪挂睫毛上颤的动图被万转成神图了诶……睦子你真女友都没我哭得真情实感!我这也太有实力了吧,下个月进军演艺界完全不是问题……啧,干嘛啊睦子,这是什么眼神,我难道撒谎骗你,你自己看你真女友什么表情。”
“……”睦闭上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素世冷着的脸是幻觉还是现实,“不要这么说她,也不要偷拍她。”“喂,这么护短的吗,我又没有说她坏话……”“不要说她是我女朋友,她单身。”“……我都懒得理你。喂,要不要我帮你念小纸条?你很想看吧?”睦说不用,帮忙展开一下就好。多少有些担心素世写了什么暧昧的言语会被若麦调侃,倒不是怕调侃自己,而是怕素世被调侃后会不开心。只可惜上面没几个字。
「有点忙,下次再见。」
已经是晚冬时分,素世坐回车内,刚要启动车载空调突然想起身边并没有睦的存在。不过想想病房内应该也是温暖的,至少不会让畏寒的睦冷到,说起来她甚至忘了像之前那样摸摸睦的脸,虽然没什么作用,她垂下眼看显示屏切换歌单,车载歌单一张是她的另一张是睦的,她的那份,她的那份,她的那份并不适合今天的路,所以划掉。重金属太躁了,长崎素世耳朵开始疼,车内也热过头了,关掉睦的歌单重新切了古典乐,同时将车窗大开,温和的旋律和冷清的风浸润头脑,素世才逐渐找到一点活着的实感。她和睦完全合不来,傻子都知道,可是为什么睦在她车上的时候她并不会为这些本该讨厌的东西烦恼呢?她猛地把悬在副驾驶上的两朵卡通小黄花扣下塞进车储柜,烦人。
她毕竟不好意思把冷战的事归因给睦,毕竟睦主动发动冷战,那种事许久没发生过了,具体多久素世快记不清,或许是因为一直有在刻意遗忘。但只要察觉到苗头素世就会不安,不安的下一步就是抢先一步发动或许本可以避免的冷战,装作主导权还在自己手上。像什么清醒的疯子,素世感觉有点可悲又感觉不止一点儿丢脸,幸好睦远在病床不会看到自己的蠢样。不过睦就没错了吗,如果睦跟自己解释清楚自己根本不会胡思乱想,不对,按照自己的性格,睦要是突兀地开始跟自己解释明明会想得更多。已经想太多了,更可能的是睦根本没搞清楚她们为什么冷战。
那点所谓的麻烦事只花了十来分钟就完事,素世处理完工作还是没忍住点进了那个正在直播的状态栏。祐天寺小姐遮挡了背景,只能看到一张放大的漂亮脸蛋,她不否认祐天寺小姐实在美丽,不过那个写着mortis专属寡妇的牌牌真的合适吗?算了,没什么不合适的,至少比自己合适。弹幕有不少打探睦私生活八卦的,有人问那个被mortis大人包养的高个子女生没有去照顾金主吗?素世蓦地脸一红,又听见若麦说没有的事,睦子那点工资只够包养一个喵喵,而她就是那个高个子喵喵,顺带一提金主小姐每个月的包养工资只有一筐菜……看着一连串的我来我来半筐也可以的弹幕素世笑了,反扣手机看向窗外,总归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才没做出那种匿名跟粉丝斗嘴的胡闹事。
今天晚上有两个选择,留在公司加班或者回家,家里妈妈当然是不在的,冷冷清清怪孤单。公司的话,小助理今天有约会,但依然表示要等长崎社长做完工作再离开,事业优先于爱情是每个年轻人的选择,接下来的半小时素世完全无法安心工作,想想大学时期和睦几乎是陌生人的关系又自觉可笑,揉揉脖子,“走吧,已经下班了。”“那您呢?”“我也是,已经下班了。”
没开暖气放着古典乐的车内没有多少睦存在的痕迹,素世把副驾驶上的小狐狸抱枕取过抱进怀里,被后座的小助理夸赞很有童心,小狐狸很像您。素世笑笑不讲话,悄悄把小狐狸面上的几根绿色发丝捻掉,本来想扔出窗外,绕了几圈还是绕在指头上。
“酒吧约会没什么不好的,不过还是要把控好酒量啊。诶?仅仅是因为酒吧主人很帅气?那倒也不是不行,左转吗?好的。是什么英文名来着,啊,不用和我拼罗马音啦,英文字母,Bloody Chill,是新开的酒吧吧?这条路我走着还挺熟悉的,以前这里是……”
哦,是糟糕的记忆,车子稳稳当当停在酒吧门口,小助理说可以请您喝一杯果汁。素世满脑子都是离开,完全没注意到蹲在酒吧门口猫一样眨着眼睛的人。
“她完全是离不开女人是吗?天啊要不是我还在直播我肯定一个猛冲上去抓住她然后问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家睦子?”
“为什么要抓她?”
“为了你啊你傻吗?”
“我为什么要抓她?”我在床上也没抓过她,睦想。
“……”
长崎素世来的时候若叶睦还在接视频电话,视频对面的人正在张牙舞爪给若叶睦形容看见了多好看多配若叶睦的女孩,人声纷杂,像是在酒吧。稍微好转了的脸色不可避免又黑下来。
“そよ。”高跟鞋的声音太熟悉,睦叫了两声也没能得到回应,不可避免感到委屈,比若麦绘声绘色的长崎素世携未成年女友夜闯酒吧开pa委屈多了。毕竟她的确对素世没什么占有欲,只希望素世能在和她相处的时候正常对待她就好,只可惜这样简单的要求似乎对长崎小姐很难。
睦看着空荡的天花板,受限于狭窄的视野范围无法看到想要看到的,素世刻意躲开了自己的视线,素世过去也爱这样,只不过以往再怎样躲睦也能一眼看到她,毕竟她们总是被迫在同一个教室。而如今受限脑袋不能晃动,她们居然能在更狭小的空间躲避视线的交流,睦闭上眼。
“刚才碰到小睦的保姆了,要回家给小睦取衣服,小睦想一个人静静?”
“嗯。”
“这样,小睦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
素世很奇怪,如果是以往,素世肯定已经开始絮絮叨叨,肯定会不乏讽刺地翻旧账说几句睦做过的坏事,然后就是可有可无的揭伤疤环节。素世爱揭睦的伤口,可她却总是忘记睦的伤口也连着她自己的肌肤甚至她的心,而面对受伤的过去睦总是像提前打了麻醉剂一样淡然,这份淡然自然而然会再度激怒素世,最后便又是由素世叹着气呢喃一句小睦还真是一如既往呢,那往往象征着冷战的开始,睦早就习以为常。今天的叹气声迟迟没来,睦觉得比起既定的刑罚还是悬在脑袋上迟迟未决的宣判更让人厌烦。或许是挂在嘴上的烦说多了变成了真的烦,以往的感情纵然是刺痛的但至少证明了其存在,而如今……
突如其来的折返让昏昏欲睡的睦再度清醒。
“待会儿医生要来查房,小睦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像不太好,我先去补个妆,小睦一个人可以吗?”她总是要把得体温柔的一面留给外人的,可自己明明也不是她的家里人。
“……”不可以,但只是沉默,因为素世没有端来水给自己润喉咙所以才没能出声,睦软弱地为自己找寻答案。睦没听见素世离开的声音,也没听见素世回来的声音。
门打开,冰凉的消毒水味取代了浅淡的花果香。睦听见她在同医生笑着说话,话里的自然亲近不像作假。原来是同校医学系的学姐,同校算什么有缘,同校就要加联系方式那长崎素世的通信录是不是已经有数万人了?说不定的确有,毕竟长崎小姐来之不拒,总是不忍心拒绝仰慕者和追求者的好意,甚至为了怕对方难过还会在接情书时要求睦松开牵着的手。睦突然很想插一句自己和她从高中到现在同校同系同班同床应该更有缘,但睦只是哽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快速组织起这么长一串话并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也理不清自己奇怪的脑回路和逻辑,可能麻醉剂的效果还没有丢失掉。睦觉得嘴唇发苦,原来是护士手套的味道。长崎素世和别人聊天时总是开心的,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不开心……不对,应该是不是总开心,她们也有很多开心的时光,可素世和谁都能开心,而与之对应地,很多人和睦在一起时都不开心,那么显而易见,问题在自己身上……
“呀……”
又咬到了护士小姐的手,睦听见素世在说抱歉,医生笑着说您真爱护您妹妹,睦垂下眼,素世没反驳,顺着对方的话讲下去,素世又在给自己扮演家人了……
查房的医生仍然没有离开病房,素世愿意笑着和其他人交谈无关紧要的校园琐事却不愿出现在睦的眼睛里,睦感觉眼睛很酸,困得哈欠不断又害怕闭上眼后又会错过素世专程来看她的身影。
“そよ……”
生理性的睡眠需求超越了感性的情感需要,可惜那份多余的情感并没有被抹去反而在睡梦中发酵。梦里的素世细数了相识以来的麻烦事扔给睦一个巨大的包裹,睦拖着它回家,又回到了熟悉的落脚点,打开包裹一看发现是磕得鼻青脸肿还气鼓鼓的素世。
“小睦。”
“……”近在咫尺的脸上补了妆,几乎算得上是容光焕发,不仅如此耳朵尖也红着,口红也水润润的,和刚才看到的体面素世完全不一样,有点像刚做完爱又不得不赶去加班时的样子,可感受到的奇怪的羞涩与窘迫又像电影里那些刚偷过情的不再忠贞的年轻爱人。明明是睡前很想见一面的脸此刻见了却只觉得烦躁,因为她总是愿意把最好的一面给其他人,而自己偏偏不属于那个其他。睦有些烦躁,和她们总是莫名其妙的冷战一样让睦难受。
别看素世对外人总是近乎有求必应地扮演好好小姐,睦在外也总是没主见的傻瓜人偶,但实际上她们两个都算是倔强的性格,别人看来荒唐幼稚的冷战几乎占据了两人相恋,准确一点应该是相识时光的十分之一。
“……”睦很想说些什么,睦感觉自己已经组织好了语言,她想要素世对自己公平一些,因为她对素世就很就很公平,睦对素世和其他人一样公平。
所以……所以长崎素世也应该……
“今天我开车的时候就在想,说起来我和小睦也真是不合适呢……如果有什么情侣相性测试我们肯定是倒数第一……”
“情侣?”
“她们不都那样称呼我们吗?还是小睦真的四处跟人家宣扬我们只是那种约着上床睡觉的关系?”素世一直擅长面色平静地说谎话。
“……”睦不确定是否有人这样说过,不过三流小报四流网站常说她们是彼此的情人,一字之差传递的意思略有不同,前者将她们的相处定格于纠缠不清感情互动,后者则总是局限于床榻上的肉体交易。睦其实也分不清她们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又或者其实都不算,毕竟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时并没有谈情说爱,在床上也没谁给谁钱。
“所以的确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错,我让小睦分心了。”
“不……”
当时的确是在想着素世,想着长崎素世为什么唯独对自己糟糕。可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就和长崎素世为什么总偷偷对自己莫名其妙好一样让睦费解。
“原本我想着,既然是我的责任,那我就应该好好照顾小睦,直到小睦康复。想着等小睦康复我们就结束这段关系,可是小睦也看见了,有保姆在,我帮不上忙……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段关系要怎么处理了,能不能称之为关系呢,能的吧,毕竟多少算是特殊的。这样下去很没意思,我老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又不愿意和小睦说清楚,小睦也因为我多了很多不好的桃色新闻,其实这次和小睦冷战也是我的错……在小睦心里我们的关系应该算是特殊的吧?”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什么,睦想。
两人这次的冷战导火索是若叶睦去了队友新开的酒吧捧场,一开始喝的的确是果汁,慢慢的也分不清发酵过度的酒精饮料和果汁哪个才是自己喜欢的,喝得醉懵懵上头后自然而然也忽略了长崎小姐99+的未读短信和99+的未接电话。长崎小姐刚找来酒吧时除了脸红喘气外神情还算自然,温柔大度地表示理解,还声称是怕睦遇到危险才急匆匆赶来,并且还捧场地点了一杯价格高昂的调味酒,舌尖碰了碰味道就留下酒走了,走时还不忘笑着跟睦说好像今天太晚了,下次再见。
可惜睦一回到落脚处时素世就又黑了脸。睦不清楚为什么,睦努力想过,但怎么也想不到。“そよ找我有什么事?”“睡觉。”“好。”那为什么不抓紧时间抱着做呢?明明天都快亮了。睦裹着浴袍窝在小沙发上看好像还办公的背影,素世怀里抱着睦花了两万日元抽中的小倭瓜,头发上的夹子也是睦从家里带过来的,书架上零零散散积累下来也快有了三四百本。素世不愿意称呼这里为家,睦当然也知道不是,可如果这里只是为了睡觉的落脚处,睦走出书房去到厨房把小锅里还温着的醒酒汤喝了,肚子已经发胀但还是吃掉了刷新在冰箱里的芒果布丁,如果这里只是睡觉做爱的落脚处,她们在这里也停留太久了。如果对素世而言一起睡觉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发那么多消息打那么多电话?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自己都已经努力洗干净驱掉素世讨厌的酒味了素世怎么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睦一点儿也不懂。最后还是素世穿戴整齐过来看了眼在窝在床上上无声弹吉他深思的她,三两下扒开浴袍换上睡衣把人塞进被子里裹好,“今天有事不想睡了,下次再见吧。”“哦。”原来是这样,那就能理解了,能吗?
“算了,想不透的事就别想了。小睦头还疼吧,刚才保姆发消息快到了,我先离开了,小睦好好休息,我们下次再聊。”睦走神很久了,素世有些担心磕到脑袋的后遗症,后来想想也轮不到自己担心又难免嫌弃自己的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そよ?”“嗯。”“下次再见。”“好。”素世怪别扭的,提着餐盒要离开时被睦叫住不说还遇上了保姆,保姆在和森女士打电话,说睦小姐留在家里的衣服不多,但应该足够日常换洗。
“长崎小姐这是专门做给睦小姐的?”“不,只是酒店打包的食物,留给我自己的。”“……”也不算撒谎,素世提着双人餐回了落脚点,事实上两个人365天中的300天都寄居在这个不大的落脚点,放着大房子不住缩在小公寓难道是有什么癖好不成,素世不清楚。窗外隐隐有雷声传来,把阳台上属于睦的衣服收下来挂进衣柜,闻了闻发现气味寡淡,将吊着的香包换了新的这才安心。又把睦的小盆栽搬回室内,关好三个卧室的窗户,把睦床边的外套扔进脏衣篓。做完这一切素世才回到餐桌,酒店的饭菜保温做得不错,折腾这么久还热乎乎的,就是吃着太甜腻,想去冰箱取饮料发现了明天就过保质期的盒装芒果汁和布丁,于是取了出来插上吸管,偶尔又觉得甜滋滋的冰凉并不让人反感。随意应付了几口饭菜就全浪费了,吸着芒果汁打开电视,电视还是那些无聊的节目,睦爱看的动物记录片正演到血腥处,正要假装害怕埋进睦的小腹才发现怀里空有抱枕,无聊得要命。
十点素世准时上床,一衣未着上了那张两个人用于亲密的床,明明说好只是做那种事才用的,但睦肯定不知道她出差的时候自己就常躺这张。十一点素世在熟悉的香气里被炸雷惊醒,正要习惯性抱紧怀里的枕头并颤抖地发出唔声又为自己无聊的行为感到好笑。柔和的音乐响起,艰难地伸出手摸向手机并毫不犹豫接起,“喂。”“そよ……裹一下身体。”“……”这下是彻底醒了,怎么打的还是视频通话,慌慌张张地把自己罩在被子里,突然有些不敢探出脑袋和睦说话,“小睦?”“そよ害怕吗?”“还好。”“有别的人在?”“暂时没有。”“嗯,我相信そよ。”素世看着脑袋上裹着纱布的笨蛋,突然觉得很滑稽,睦凭什么相信自己,她有表现出过对自己的了解吗?哪怕一点点。“凭什么这么相信我?”“合约写了私自带人来落脚点是禁止的。”“意思是可以和别人去外面开房?”“嗯。”长崎小姐脸黑得迅速,在看到睦温和的笑后。挂掉电话后彻底睡不着了,都是若叶睦害的,犹豫很久也没舍得把睦的衣服揉成团抱怀里当作提起性欲的工具,归根到底没有前戏的磨蹭厮磨自己根本对那种事提不起兴趣,憋屈地骂了若叶睦烦人后长崎小姐选择起床。
“这是长崎小姐四点半给您送来的换洗衣物和早餐,早餐有抹茶羊羹,银杏果风味杂煮,还有山葵酱烤三文鱼和昆布茶……还有一张纸条,说下次再见,这段时间真的太忙了,绝对没有在跟您赌气。”“我睡了很久?”四点半,素世下午四点半来过吗?还是……
“她凌晨四点半来给你送饭?这完全是在折磨你吧?你不会还感动上了吧?眼泪都快出来了……”“苦出来的,但很好吃。”“你看我干嘛?我不吃。”“没想过给若麦吃。”“……谁来跟你谈这个的,我昨天跟你说的她带漂亮小女生去海铃子酒吧但看到我之后立马飞速逃离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思考过啊?”“没有。”“……你再这样我真的走了哦,走了哦,走了……走太远又走了个圈圈绕回来了,说真的,睦子你这样一点都不酷。”“若麦被祥扣工资的样子很酷。”“诶?为啥?因为我誓死捍卫自由反抗强权?”“哭声吸引了全公司的人,很酷。”“……”一个流着泪吃女友做的恶毒营养餐都吃哭了还要继续吃的人怎么有脸说自己。
“睦子,老实说你也没有太在乎她,就连我这种满脑子都是明年工资的家伙也会因为女朋友和别人舞台play生气,但你好像真的一次也没有过计较,也难怪她对你的事也很无所谓……”“哦。”“当然我肯定是要站你的边的,毕竟……”“为什么需要若麦站边?”祐天寺小姐离开了,离开前诅咒若叶睦什么锅配什么盖,这种完全不把人当人的家伙就应该和长崎小姐这种类人类的无情资本家锁死一辈子,可能一辈子还不够,最好生生世世。
在乎吗?还好。看着素世难受自己也会难受,素世和妈妈还有祥不一样,不管妈妈飞去什么地方妈妈都还是妈妈,不管祥是大小姐打工仔还是公司代理人祥都是妹妹,但已经毕业的素世和自己早就不是同学了,更别谈逝去的乐队的队友关系,太不值得一提。所以是什么关系呢?名义上是互相放松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是所谓的床伴关系,其实还算不上互相放松,毕竟两个人之间时常冷战也时常因为对方郁闷,到底哪里算得上能够互相放松的关系。祥发来的危机公关和日程安排都足够完美,睦突然意识到“妹妹”也早就成了成熟的孩子,足够让睦安心的好孩子。睦大概知道了为什么总是放心不下素世,因为素世总是太幼稚,也太不成熟,所以自己才要一直陪着素世……只是这样吗?应该是的。
睦躺在床上思考,想要理清楚素世对自己的诉求,怎么也搞不清楚。倒是完全搞清楚了自己的,只要素世在有其他人在时能够公平对待自己,不要总是对别人笑得温柔却总是对自己冷脸或者视而不见就好,明明两个人的时候还会对自己撒娇还会幼稚地捏自己的脸还会害羞地说也亲亲这一边……老实说睦对身边的人没有太多占有欲,素世当然也不例外,没有谁是完全属于谁的,睦很清楚,素世肯定也一样,那素世为什么会因为自己去了酒吧生气呢?睦想明白了,因为没有提前告知,从素世那天的行程安排和打电话的时间来看应该是急于找自己放松心情然后去上班,而自己因为忽略了素世的请求才让素世又气又恼……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要她们早一点互相匹配行程不就好了,睦恍然大悟。
“长崎小姐怎么也来了?唉,这头上……”睦吃着苦涩的抹茶羊羹,一时没反应过来轮子滚动的声音,目光呆滞地看向头上缠了和自己对称纱布的素世,对方惨白着脸紧闭双眼。
“そよ,又见面了。”没冷战前她们常在早上出门时说下次再见,意思是指下次约的时候再见,可惜一般而言晚上就会再相见,所以又见面了代替了晚上好,就像下次再见代替了早上好一路平安。
“……你起来干什么?可以起来了吗?”
睦站在她面前,还不能点头,“嗯,轻微脑震荡而已,再做个全身检查就可以出院了,そよ痛吗?”
“……你还是先看看新闻吧……”
新闻,娱乐新闻。
「Mortis情人疑似约炮被打,血淋淋真相令人汗颜」
祥说已经在处理了,睦放下心,懒得看完媒体的胡编乱造,定定看向素世。
“别看着我了,我和小助理偷情被她女朋友打了你满意了吧?”
“不满意。”
“那要怎样才满意?”
“そよ先好好休息。”睦掀开了被子,睡在素世边上,一人一个枕头,“我也休息了,晚安。”“……”
烦人得很,若叶睦总这样烦人,长崎小姐给私人医院的继承者千早小姐发去消息示意不用伪造病例单了,她不忍心让千早小姐的良心受折磨,千早小姐发来一串?。今天是真的无妄之灾,加完班实在不想面对一个人孤零零的落脚点,又不知道以什么身份来看望睦。于是干脆去了海铃的酒吧想搞清楚睦为什么会喜欢这里,旁敲侧击并且买了五六杯贵价饮料后倒是搞清楚了,原来是喜欢这里的芒果椰奶利口酒,素世看着面色冷淡平静的八幡海铃,实在是没有勇气质疑真的假的。然后就遇到了喝醉酒的小助理,出于善心以及boss的责任心,长崎小姐挨了一片酒瓶渣子,由小助理拿啤酒瓶练习打鼓的女朋友无偿提供,同时这也加深了长崎小姐对鼓手力气大的刻板印象,总而言之啤酒瓶渣子飞到眉毛边上时她已经想好了遗书:下辈子还想做妈妈的女儿,下辈子还想和大家一起组乐队,下辈子要找一个能随时陪伴她不让她孤独得没事找事的xxx床伴,准确说来是女朋友,至于若叶睦,下辈子若叶睦最好别和她成为同一个物种,不然她准会一个不小心又亲上去。
幸好只是擦伤了几根眉毛和一丝血痕,千早医生听完故事始末笑得发抖,“我知道soyorin可以以哪种身份去看望睦睦啊,也不用老是骚扰学姐问睦睦病情了。”“?”“病友!”“……我是疯了才会听你的。”
就是疯了才会听千早爱音的,素世装不下去了,一身消毒水味和酒吧的烟味能睡得着就怪了,最关键的是她并不乐意给睦留下难闻的气味。果断从睦身边离开去了浴室洗澡换衣服,没得穿了只好找睦的长睡裙当作短睡裙凑合,穿好后嗅嗅上面的味道又忍不住莫名安心。打开门被蹲在门口的睦吓了一跳,睦说要是そよ头疼得睡不着可以抱抱そよ,素世按按拆掉纱布只粘了创可贴的眉,“为什么?我明明都……”“因为そよ需要我抱抱。”素世无法否认,埋在瘦小的身体里蹭着居然忍不住委屈,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就和那些不可怕的恐怖片一样,开始絮絮叨叨吐露经过,睦听得困呼呼的,还是努力睁着眼,最终得出结论,“是那个鼓手的错,そよ很好。”“……小睦不好。”“为什么只有我们也这样说?”“因为我不知道我对小睦来说到底算什么。”“那我是そよ的什么呢?”睦也觉得委屈,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儿亮晶晶的眼睛素世也觉得郁闷,就和很多年以前一样,她们好像从来没说过要和好,因为她们其实从来没人提过要分开,“不知道,但小睦就是对我不好。”“哦……我把病房温度调低一点。”“要不要再为我放一点古典乐?”“噗。”“怎么又笑了,这下终于让我认清了自己的身份,逗小睦开心的笨蛋?那小睦对我是不是太坏了?”
“我不好,そよ明天还会和我见面吗?”
“不知道,下次再见吧,快睡了。”
“又见面了,そよ。”睦主动蹭上对方手里的热帕子,她还是不懂素世,素世也不懂她,但她们还要见好多好多次。
“下次见面要穿自己的衣服。”
“为什么不能穿小睦的?”
“被对面大楼的娱记拍到说そよ像我养的野人。”
“闭嘴。”
“是娱记说的,不是我,要公平。”
“嘘,唯独想对小睦不公平呢。”
睦捋捋自己被擦得乱糟糟的流海,给出评价,“很好。”“我看不出哪里好。”“そよ很好,そy是我的很好。”“我有事要走了,不是很想理小睦,下次再见吧。”
“又见面了,そよ。”睦喜欢抱着自己不放的素世,努力拍拍对方的后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先谈公事。嗯,祥的安排果然没错,现在自己是长崎娱乐分社的代言人了,素世也就是自己的金主了,这下总算是有了素世在意的身份了。
素世捂着眉眼,二十年长签真的长吗,不知道,但是下次的事果然还是下次再说吧,和睦的相会每次都很重要,她现在只想好好在休息室完成今天的每日一见:安安静静地抱着睦度过一个完整的睡眠时间。她真的太久没睡好了。“我还有私事。”“陪我睡觉的事?”“そよ好聪明,我找助理要了そよ下个月的行程,我要做一个そよ和我睡觉的时间表。”“那我现在可以和小睦睡觉吗?”“表上没有写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嗯……”
“这是我的狐狸。”睦把沾了自己发丝别着两个黄瓜花发卡的小狐狸抱好,想放在素世和自己中间,被毫不犹豫地抽走送去了办公椅,“它说下次在车上和小睦见,现在小睦要和小そよ见面。”“……好,我给そよ唱安眠曲。”“要重金属版本的,有点冷,小睦调高一下温度。”“噗,午安。”“午安。”
【素睦素】魅魔,但是若叶睦
边写边笑,让纯爱魅魔小睦给素世一点点震撼。
私设我的,ooc我的,错字我的。
全文5k+,非常正经的文。
————————————————————
已经第九十九次尝试了,勾引人类对魅魔很容易,对若叶睦来说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这次也是父母为她挑选的目标,如果还是没兴趣就再拒绝。若叶睦跟随目标气味寻找着。目标对象的气味让她想起来自己种的那些瓜果蔬菜,而且更加沁人心脾,正是这一点,若叶睦才终于愿意尝试这第九十九次。前九十八次甚至说不上尝试,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若叶睦站在办公大楼下,思考是否要直接进入。门口的工作人员看她站了半天没动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只是在等人。”还是不进...
边写边笑,让纯爱魅魔小睦给素世一点点震撼。
私设我的,ooc我的,错字我的。
全文5k+,非常正经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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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第九十九次尝试了,勾引人类对魅魔很容易,对若叶睦来说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这次也是父母为她挑选的目标,如果还是没兴趣就再拒绝。若叶睦跟随目标气味寻找着。目标对象的气味让她想起来自己种的那些瓜果蔬菜,而且更加沁人心脾,正是这一点,若叶睦才终于愿意尝试这第九十九次。前九十八次甚至说不上尝试,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若叶睦站在办公大楼下,思考是否要直接进入。门口的工作人员看她站了半天没动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只是在等人。”还是不进去了,在这里等目标对象出现好了。她想起祥子关于人类社会行为方式的提醒。
工作人员又询问她是否要进去等着,她摇摇头。
来的时候是中午,现在天已经快黑了。
目标对象似乎很忙,这种应该叫作社畜?好像不对,目标对象很有钱来着。名字好像叫长崎素世。她回想着关于长崎素世的信息。记得当时祥子得知她的目标对象是长崎素世时表情很复杂。
“祥认识她吗?”
祥子没回答,只是告诉她不要被看起来温柔漂亮的女人骗了。
若叶睦疑惑了,祥肯定是在说长崎素世,但是这个人真的坏的话,祥应该会阻拦她,为什么只是提醒她小心呢?
等到天彻底黑下来,路灯全部亮起,长崎素世才从大门走出。人来人往的地方,只是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若叶睦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兴许是竞争对手什么的派来跟踪她的,可太过于光明正大了,对方的眼神也太过澄澈,好像只是对她这个人单纯的感兴趣。
若叶睦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才缓缓想起来这样一直盯着别人不礼貌,她低下头。目光移到地上的砖,脑子里想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目标对象似乎比她更适合当魅魔。她如此想着。
然后对方径直略过了她。她盯着对方离开的脚步,脑子迟钝了一下,然后转身跟着对方走。
看来不是在发呆,而是真的在看自己等自己。走到人没那么多的地方,长崎素世转过身来。
“你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声音过分甜腻,和她的气味很不一样,真奇怪。当然是有事找她,该怎么说比较好呢?总不可能直接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自己更不可能编出些什么虚假的东西。
看着面前的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长崎素世装作要走的样子:“我的时间有些紧,要是实在说不出来我就先走了。”
“soyo能当我女朋友吗?”空气像是在一瞬间凝固,若叶睦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自己那一句有多么惊天动地。
“诶?”长崎素世语调陡然上扬,几乎在崩掉的边缘,好在她压制住了自己的震惊,“我想我们应该才刚认识吧,而且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她警惕起来。
幸亏丰川祥子及时赶来救场,她突突然出现,时机又快又好。
祥子拉住睦,因为怕睦出什么意外一直都偷偷跟着。若叶睦因为一直没有成功吸引到人类,没有情感来源,力量弱的完全感知不到祥子的存在。
“小祥?”长崎素世有些意外,她扫了两眼丰川祥子拉着若叶睦的手,“你们认识吗?”
“这是我妹妹。”
若叶睦看向祥子,欲言又止。
“小祥的妹妹吗?那你叫什么名字?”松了口气,看来不是被变态跟踪狂什么的看上了,只是小祥什么时候有妹妹了?而且上来就问自己要不要当她女朋友,该不会是小祥把自己介绍给对方的吧。
“若叶睦。”对方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很好听的名字呢,这么晚了,你们应该要回去了吧,或者说要去我家里坐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希望是后者,她看了眼祥子,或许是因为遇到熟人想叙旧。
“不了,”祥子开口拒绝,随后她感觉到拉着的手动了一下,“睦最近要来这边待一段时间,希望你可以让她去你那里住。”理由找的十分僵硬,毕竟欠人情什么的,祥子并不喜欢做这种事。
看来还真是小祥把自己介绍给对方。素世看了看低着头的若叶睦,同意了。
就这样若叶睦和长崎素世一起回了家。房子一直都有人打扫,所以客房可以直接给小睦住。接下来又是一番叮嘱,素世发现她生活能力方面有些部分欠缺,想到她今天来找自己的状态,倒也能理解。
毕竟她从来没见过上来就这么直白的要自己当女朋友的,眼神也是意外的纯净,颇为冒犯的行为被这眼神冲刷的一干二净。
晚饭后两人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的距离远到能再坐两个人,若叶睦正在拿着手机给什么人发消息。长崎素世也很久没在社交上感受到挫败感了。几乎完全是一问一答的方式,如果不是对方每一条都认真回答,她都要怀疑若叶睦那句当女朋友是玩笑了。
等等,万一是玩笑呢?可对方并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
胡思乱想间,若叶睦已经挪到长崎素世旁边。
“小睦想做什么?”素世回过神,笑着问她。
又支支吾吾起来了。长崎素世盯着她的脸,看她又低下头,看她耳朵逐渐红了起来。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不对劲。
“小睦是觉得屋里太热了吗?”
点头。若叶睦感觉是有点儿热。从刚才给若麦发消息问怎么吸引人类,若麦给她发了一大串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屋里就开始热了。若麦问她是不是这次遇到的目标对象很对口,还发了什么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睦子对人类感兴趣并且主动之类。
本来是问了祥,祥表示原来人类还需要吸引吗,不是自己就会凑上来吗。
完全不能作为参考。祥太受欢迎了。
若麦的方法可信度存疑,睦没有贸然行事,最多就是做坐到长崎素世的身边,
终于到该睡觉的时候,本该去客房的若叶睦却跟着她来到主卧门口。
“小睦还有事吗?是不习惯还是睡不着?小祥说你的行李她明天会送来,需不需要让她帮你带一床被子……”
“想和soyo一起睡。”
“啊?”长崎素世的声音和脸上的笑一并僵住了。
“不可以吗?”
“倒不是……”该怎么和她解释呢,小睦很明显没什么常识,要不是刚才问小祥,小祥说睦不会撒谎,她真的会以为若叶睦是来逗她的,“算了,你进来吧。”长崎素世妥协了。
当时怎么就妥协了呢?肯定是因为小睦是魅魔导致的,即使当时她没有任何力量。几个月后的长崎素世女士回想着。她当然不会承认是觉得对方太可爱所以心软了。反正把锅全甩给了若叶睦。
第二天一早,长崎素世偷偷收回了将人圈在怀里的手,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若叶睦则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素世怀里,她记得自己睡觉几乎不怎么动的。
长崎素世需要上班,而她不需要。想跟素世一起去被拒绝了。睦没有强求,正好可以先去找祥子商量一下对策,顺便把所谓的行李带回来。
办公室是大落地窗,办公桌的位置正好在一个阳光充足又不至于刺眼的位置。
工作间隙长崎素世总会想起刚认识一天的某个人,自己简直像是被魅惑了一样。
若叶睦正和她的亲友团在餐厅商量对策。除了祥子以外都是人类,这些人类也知道她们的身份。从人类身上获取攻略人类的方法角度是不错的,但这几个家伙出的都是些馊主意。若麦给睦讲的全是不可描述的方法,祥子让她闭嘴并告诉睦不要听这些。
“原来魅魔也会这么纯情吗?”若麦笑嘻嘻地问。祥子扫了她一眼,她赶紧收回笑容假装正经地咳嗽一声,初华只能教她人类的社交方式,海铃的情商更是没法学习。
还是自己想办法吧。若叶睦吸了口芒果汁。消息提示音响起,睦拿起手机,长崎素世发消息问需不需
要去接她。
【soyo不工作吗?】
【工作做完了】
若叶睦迅速发去一个定位。
“soyo要来接我,她说很快就到。”
“睦子就把我们抛下了?”若麦咋舌。
祥子表情还是很复杂,似乎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睦没有多想,提着行李就去了门口。
“魅魔也会有恋爱脑?”看着睦的状态,初华有些很是疑惑。
要是没有就更好了。祥子有些头疼地想,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拐跑了。这才认识一天就被迷倒了,倒底谁是魅魔啊。想到这就更头疼了。
【别被温柔的表象骗了】祥莫名奇妙发来这句话。
素世敏锐的注意到睦小声又疑惑的“嗯” 。
“怎么了小睦? ”
“祥发了消息,关于soyo的。”
“小祥说了什么?”
“她说Soyo很温柔。”
丰川祥子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提醒被若叶睦曲解,如果知道了大概会气个半死。
感觉哪里不太对,但小睦不会说谎。长崎素世抛开这些想法专心开车。
至于原本的司机,今天带薪放假一天。回家后将行李收拾好,两人又到坐沙发上。
“还没问小睦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呢。”
“找soyo。”
素世卡壳了一下:“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吗?”
“追soyo。”有问必答,十分诚恳。
看来是对自己穷追不舍了,另一边的小祥还在警告自己对小睦好一点。
“soyo有什么办法吗?”
长崎素世被突然的一句问话打懵了:“什么办法?追我的办法?”
若叶睦点头。有种不问出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这是应该问当事人的吗?素世想着,然后和睦对上视线。
真好看啊,如果是她的话似乎也没问题。想法在素世的脑子里短暂地闪过。
“我们还是先互相了解一下吧。”她提议到。
“好。”
了解的过程迅速又刻意,长崎素世总在旁敲侧击告诉若叶睦关于自己的事,又多方搜寻关于若叶睦的消息。主要来源之一是丰川祥子。
祥子一半认真一半不情愿的告诉长崎素世。自家青梅作为一个魅魔几天就被这个女人拐跑了,真的很让人不爽。
若叶睦几乎每时每刻都跟着长崎素世,没有跟着的时候往往是素世洗澡之类的,想跟着的,但被推出去了。少了解一部分,真是可惜。
时间过得很快,一直没有问小睦什么时候离开,已经习惯了她天天跟着自己。小祥还问过她什么时候打算和小睦在一起。
“目前还没有这个想法。”
她是这么说的。
若叶睦肯定不信,这段时间她已经吃透了长崎素世的一部分性格,还有一部分对方并不愿意展露出来。
力量已经比以前强的多了。也就说明,长崎素世绝对已经喜欢上她了。跟祥提起这件事,祥也只是喝口茶鼓励她。
上天送来了机会。
因为从来没有任何经验,周围的人也没有告诉若叶睦魅魔力量过强时会现出原形,更没有人告诉她魅魔力量是需要及时排解梳理的,别的魅魔也不会像她一样跟目标对象进度缓慢。
若叶睦迟钝地摸着头上的角,感到有些陌生。然后是连退几步震惊的长崎素世。
“soyo。”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长崎素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小睦这是新学的魔术?”
“……不是。”她的尾巴半垂着。
“那是?”
若叶睦犹豫着,尾巴也随轻微地摇来摇去。
很吸引人。长崎素世移开视线。
呼吸声在为若叶睦的犹豫计时。一直到她开口解释。
“soyo知道魅魔吗?”睦少有的问句。
知道,当然知道。长崎素世的人际关系和社交能力足够她了解一部分关于魅魔的内容,她一直都当作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所以几乎不相信这种生物的存在。
魅魔的寿命和力量来源于人类的情感欲望,这份力量能蛊惑人类,形成一个循环。也就是说,若叶睦是带有目的性的。
“我知道。”
语气格外冷,冷的不像是平时的自己,因为刚才的想法实在是让人没法高兴起来吧。
若叶睦不清楚为什么对方的情绪突然低下去了。是因为自己没有告诉她自己真实身份的原因吗?
“soyo在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没缓过来。”目的性,所以都是假的吧。包括什么喜欢她,也是假的吧。魅魔是会骗人的。
若叶睦不会。长崎素世很清楚这件事。
嘴上说着没有不高兴,却连着几天对睦都非常冷淡,并且拒绝让睦跟着她。总不能让若叶睦顶着这对角和这个尾巴出门。
问过小祥,小祥告诉她怎样帮小睦梳理力量。并且第六十八次提醒她对睦好点儿。
【你可是她唯一一个愿意主动接近的人类】要不是知道她也是真心喜欢睦,祥子早就拉着睦更换目标了。
一句话让她想通了。
那天回家之后,若叶睦一如既往的在门口等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就站在门口等对方先开口。
无论如何小睦瞒着自己这么久都是不对的。一定要让她先开口。长崎素世紧紧盯着她。
“soyo不进来吗?”
就没有别的要说的吗?明知道这不可能,但长崎素世更不高兴了。
“小睦挡到我了。”
两个个人并排进来都没问题,怎么会挡到呢?若叶睦疑惑,然后后退几步让出更大的空间,让她进来。
吃饭本应安静的。就是因为太安静,长崎素世忍不住了。
“小祥和我说了怎么处理角和尾巴。”
“soyo要帮忙?”
想委婉表示,奈何睦的说话方式实在直白。
“小睦有别的人来帮忙?”最好是没有。
“只有soyo。”还算令人满意的回答。
糊里糊涂又顺理成章,当天晚上若叶睦就被长崎素世摁在床上,因为魅魔体质的影响再后半夜长崎素世又被反摁了。
可算是知道魅魔力量的强大之处了。感官的敏感度和舒适度直接翻了个倍,还有那条格外灵活的尾巴。
至于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若叶睦并不清楚。
“小睦记得见到我那天说的第一句话吗?”
“soyo能当我女朋友吗?”
“对。”
对是什么意思?若叶睦脑子里拐了好几个弯才想明白。
意思是有名分了。真是别扭。魅魔其实不在意这种东西,而是若叶睦只对长崎素世感兴趣。
后来长崎素世知道了前面还有九十八个目标对象。
“都拒绝了。”
“小睦居然会拒绝九十八次吗?”
素世看起来又不高兴了。
当然会拒绝。若叶睦会在一些事上格外固执,就连长辈都难以动摇她的想法。
“soyo不要多想。”
“我才没有多想。”
“相信soyo。”
长崎素世不爽的将她头发摸乱又整理好。
“小睦最好是这样想的。”
【睦素】理想型
ps.短打无脑甜饼请不要认真,OOC警告。
“高一些,不要太白,活泼开朗,会做饭做家务,爱哭爱闹,坦诚自私,说话委婉,不爱种菜,不会一个人闷着,晚睡的人。”长崎小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屏幕上戴着黑色面罩本该喘不过气的家伙一个词组一个词组清晰缓慢地往外蹦,手上忍不住用力,盒里的芒果汁差点挤出来。
还是直播呢,说那么详细是打算做什么?千早小姐拍了拍贝斯手的肩膀,“根据我多年的追星经验说那么详细一般代表心里有了具体人选,大概率是已...
ps.短打无脑甜饼请不要认真,OOC警告。
“高一些,不要太白,活泼开朗,会做饭做家务,爱哭爱闹,坦诚自私,说话委婉,不爱种菜,不会一个人闷着,晚睡的人。”长崎小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屏幕上戴着黑色面罩本该喘不过气的家伙一个词组一个词组清晰缓慢地往外蹦,手上忍不住用力,盒里的芒果汁差点挤出来。
还是直播呢,说那么详细是打算做什么?千早小姐拍了拍贝斯手的肩膀,“根据我多年的追星经验说那么详细一般代表心里有了具体人选,大概率是已经在谈了。”“不可能哦。”“为什么不可能啊,我们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很正常吧。”“她哪来的时间?”“喜欢一个人需要时间吗?可能是上课她帮你捡橡皮你无意间和她对视一眼,可能是一起牵手去水族馆时她看向鱼的眼睛闪闪发亮……”“小爱音也说的很详细呢,详细到一下就能猜出具体的人选。”“……不是我,我既不坦诚也没有爱哭爱闹。”“是在说你和小灯。”“……”
“soyorin只能看到睦睦在学校里做了些什么吧,说不定她喜欢的是校外的人呢,比如说乐队成员。”“……”“也不一定是正在谈,说不定是暗恋哦。”“……”
“晚上好,录节目辛苦了,这是随便做的一些甜品,不嫌弃的话可以收下。”前贝斯手说着送东西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自己的脸,还有越来越近的趋势,祥子咳了声,“……我脸上有东西?”“抱歉,只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小祥会做饭吗?”丰川小姐摇了摇头,虽然曾经的确因为某些难以言说的原因导致生活拮据,但做饭这种事费时费力做不好还浪费食材,她还是更习惯买半价便当,更何况那个小单间根本没地方下厨,“是需要请厨师做饭么,和睦同居很辛苦吧,要辅导功课还要做两个人的饭?”
素世拒绝了丰川小姐递过来的钱,牵起睦的手打了的士,她不差这些钱,她只是有点烦。
和睦的同居生活已有一年,起初不过是因为给总是翘课的睦补课。补着补着时间就晚了,睦的母亲还挺开明,在确定安全性以及睦的成绩有在稳步提高后就告诉睦不用再每晚报备了,同居成为了某种事实。
若叶同学的芒果汁被喝了一大半,那个盒子快瘪了素世也没有松手的意思,睦不清楚素世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单纯想喝芒果汁,她习惯了忍受,所以她没有开口索取,一如既往。
可是芒果汁的香甜气太诱人,睦微微往她那边挪了挪身子,被她避开了。“祐天寺小姐会做饭做家务?”“嗯,给大家带过点心。”“哦。”睦看见她又猛吸了一口芒果汁,纸盒被抽走空气后的咕叽声不太淑女,她脸红了。
回家后她去了厨房,一个芒果只能榨出半杯芒果汁,那半杯芒果汁全给了睦,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如果是个自私的家伙就不会给小睦喝芒果汁了。”“没关系。”“……”她就这么直直注视着睦,“如果对方是用你吸引流量达到自私的目的也没关系?”“嗯,不影响爸爸妈妈就好。”“……”
洗完澡后素世在沙发上看若麦的视频,怎么说呢,完美对应上了。【高一些,不要太白,活泼开朗,会做饭做家务,爱哭爱闹,坦诚自私,说话委婉,不爱种菜,不会一个人闷着。】带着答案套问题简直是毫无难度可言,假哭假闹是视频博主的基本素养,其他每项也基本能对得上。甚至能从拍摄的幕后视频看到某个打瞌睡的笨蛋正对着举着镜头的人点头,似乎已经没有继续侦探的必要了。
直到素世刷到一个新出的vlog,里面的若麦化身为盆栽种植博主的样子颇为专业,看上去对种菜还蛮喜欢的嘛,当然,她当爱情博主化妆博主占卜博主时都看着很专业很热爱。
睦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找吹风机,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人头发都还没干,吹风机正安安静静卧在抱着平板看视频的人边上怠工。走近一看却发现平板上的脸是若麦,若麦最近粉丝涨得很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帮小睦吹头发。”睦摇摇头,“soyo自己的还没干。”“抱歉,只是最近成了祐天寺小姐的粉丝,听说祐天寺小姐喜欢种菜……”“嗯,她喜欢种着玩。”“这样啊……小睦觉得三角小姐和八幡小姐是喜欢情绪外露的人吗,她们应该不会喜欢哭闹吧?”睦把她的头发聚好再散开,手指不知不觉穿梭在带着熟悉木质香气的棕色发丝里,吹风机暖哄的热气蒸红了她的耳朵,睦调低了温度,“不是。”“嗯,我猜也是。”
幻觉般听见她长吁一口气,给她吹好后习惯性躺到了她膝上,睦看见自己发上的水滴一点点打湿她白色的浴袍,用手指轻轻点了每一处自己在她身上留下的水痕。她的声音突然有些紧,听上去尖而干巴,“我在小睦眼里不爱种菜吗?”“嗯。”“我比小睦长得高?”“……”这还用问吗,傻子也能看出来,但睦还是嗯了一声。
“我也没有小睦白,姑且还算活泼开朗?”睦没嗯那一声,一是她觉得眼前人分明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白上几分,二是素世明明没那么喜欢热闹,本性更算不上活泼开朗,睦知道比起戴着假面加入社交她其实更喜欢一个人喝喝茶看看手机抱抱睦或者是单纯坐在一边看MyGo的队员嬉戏打闹,偶尔说两句刺人刺己的话,那才是素世。
等待的空隙素世的心也沉了底,一开始的那点儿紧张和不知所措以及一丝丝误以为是自己的侥幸消失得一干二净。但她还是笑了,“爱哭爱闹,坦诚自私,说话委婉,不爱种菜,这几点加起来小睦根本应付不来吧?别说是小睦了,就连我这种人都不喜欢那种奇怪的性格。比如不爱种菜这一点,如果你和一个不爱种菜的人在一起,对方说不定会觉得你老是玩泥巴弄得脏兮兮的……”“嗯。”“爱哭爱闹多吵啊,小睦不觉得麻烦吗?我想想都受不了,先不说耳朵会疼而且还会影响心情……”“又要坦诚又要委婉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的,我倒是觉得直白一点会更安心呢,比起所有事情都坦诚适当地有一点不伤害彼此的小秘密也很好吧……”
总归是一个人的口干舌燥,给睦吹干头发后素世接了杯水一点一点抿,可惜这水怎么也润不到心里去。
一张大床两床被子,又亲密又疏远,但在疏远前是要照例亲密的。睦替身上的人脱掉了被自己头发打湿的浴袍,像以往那样边亲吻边往最湿润的地方探索。她今晚有些奇怪,不仅去得快情绪也很激动,睦甚至看到了她眼尾不正常的红,“我做的不对?”“嗯……”
最柔软的所在压到了指根,睦听到了有些急的喘息和哼声,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小腹她才停止早就不该再继续的下坠,睦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拍她的腰背。她说如果是自私的人早就会说小睦技术差了,如果是爱哭爱闹的人指不定会在这种事情的磨合上和睦吵多少次架,睦点点头,“嗯。”“所以那种人不能成为小睦的理想型。”
睦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试着在最熟悉的几处轻轻点下,肩膀被吻住时她的身体也完完全全落在睦的身体上,像一床最湿润也最香甜的被子,但被子小姐需要洗洗才能睡,睦抽出手抱住了被子。
“九点半了,睡吗?”素世打了个哈欠,强撑着被擦拭清理后还是敏感的身体越过睦拿了本书胡乱翻看,“小睦不是喜欢熬夜的人吗,我还以为小睦喜欢熬夜的滋味呢。”睦把她拉回来关上了灯,等她躺好后找到最熟悉最柔软的位置放好脑袋躺好。
“明明是soyo的理想型。”
————————————————
“素世同学的理想型是怎样的呢?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真心话。”长崎小姐最害怕大冒险,她是个追求安稳的人,冒险这种事还是离她越远越好。
这个问题实在离她太遥远,她完全没想过要在高中就定下理想型,但她知道她肯定不会和哪种人谈恋爱,比如说某个完全不看气氛抛下同组同学去睡觉的家伙,这次的修学旅行真是一点也不愉快呢。
她打量着那个睡着的身影,本来就不高还缩成一团,被子也没盖好,甚至能看到白皙的背部。她回忆起睦一个人种着菜总是一言不发将所有心事藏得严严实实,总是笨手笨脚沉默寡言却又显得那么无私忘我,她绝对不会喜欢上这种类型。
她的反应能力迅速,声音也放得缓慢,她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思考与睦相关的所有反义词,像是欲盖弥彰那样,她甚至加上了不爱种菜不会一个人闷着……说完后素世看见本该晚睡的人侧过来睁开了比灯光还要亮的金色眼睛直直射向自己,素世突然忘记了之前说的所有词,她看见若叶睦的脑袋上长了三个字。
【理想型】
“素世同学的理想型也太具体了吧,总感觉是我们身边的人,明明听着很熟悉又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么熟悉却完全没人对得上,好奇怪啊。”
——————————————
还真是很奇怪呢,素世捂住了脸, “可是主持明明说的是小睦的理想型……怎么能套用我乱说的话。”睦把她放在脸上的手取下来牵住,“听到理想型只能想到soyo说的那些,不能思考。”“可那些临时想的东西我自己都记不住。”“我想了很多次。”“小睦没发现自己一个都对不上?”“发现了。”
睦当然发现了自己和她的理想型一点儿也对不上,可理想型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浮在天上的,那只是未拥有亲密关系前想象中的爱。睦更愿意成为实际的关系,看着她的关系亲吻她的关系给她吹头发和与她做爱的关系。
“如果我告诉小睦我的理想型实际上是之前的反义词呢?”
那就既能抓住天上的云也能抱紧地上的人了,睦有些轻飘的不真实,“我没有理想型,只有soyo。”“小睦没有想象中的爱情?”“不需要想象。”因为现实的感情在爱情的幻想产生之前就已经先一步填满了想象,睦并不打算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所以没有想象的必要。
素世说她也轻飘飘的,可能要一起飞去月亮了,睦抱紧她,她们既能摘到月亮也能安稳落地,毕竟爱情既在星空又在枕边。
【素睦素520交换词活动】【一枚黄瓜花】
收到的词:人偶
给出的词:重逢
上一棒:@在地球裏側跳起牛頓之舞
下一棒:@秘封罐里的χ
【第26棒】
【22:00】
食用说明:OOC预警,第一人称预警,碰瓷融梗预警,历史常识错误预警,时间线BUG预警。
一枚黄瓜花
我要讲一个跟雏人偶有关的故事。
雏人偶和流雏的习俗,想必诸位都知道吧。每年的三月三日,有女儿的家庭会将精心制作的人偶拿出来摆放,这种人偶就叫做雏人偶。除了...
收到的词:人偶
给出的词:重逢
上一棒:@在地球裏側跳起牛頓之舞
下一棒:@秘封罐里的χ
【第26棒】
【22:00】
食用说明:OOC预警,第一人称预警,碰瓷融梗预警,历史常识错误预警,时间线BUG预警。
一枚黄瓜花
我要讲一个跟雏人偶有关的故事。
雏人偶和流雏的习俗,想必诸位都知道吧。每年的三月三日,有女儿的家庭会将精心制作的人偶拿出来摆放,这种人偶就叫做雏人偶。除了摆放,女孩们还会和人偶一起接受一系列祝福。祝福与庆贺结束后,这些人偶会被放到河里随水流走,寓意让流水带走女儿的厄运、疾病和忧愁。这种放流仪式就是流雏。
祭典一时热闹,然而无人在意的流水尽头,雏人偶静静地浸透、下沉。此世何其薄幸耶。
那是大正年间的事了。
说起大正,人们会想起那是一个“傲奢”“摩登”的时代吧,正所谓大正浪漫是也。然而对于我个人来说,那时的一切就好像一场盛大的流雏仪式,每个人都如同精心包装的人偶,承载着诅咒,被时代的巨浪裹挟着,朝粉身碎骨的瀑布冲去。
《平家物语》不是有首开场诗吗?感叹盛极必衰,世事无常云云。我想那时的人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参透了刹那生灭知无常的道理。千里繁华皆蜃景,一生悬命殁龙宫。这艘游轮的罗盘早已直指三途川了,身在船上的人们,除了狂歌痛饮通宵达旦,还有什么去处呢?
这样想来,流雏仪式的盛行,和这种思想的泛滥不无关系。让自己的厄运转移到人偶身上随水流走,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彰显人们内心的仪式了——“总有人要倒霉,还好那个人不是我”。
我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出生的。说起来我出生那年的年号还是明治。没办法,前后十五年的大正时期实在是太短暂了。然而无论时代怎样划分,世道如何沉浮,我始终坚信自己是大正之年的人。大概我终其一生,都忘不了那场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的十五年漂流。
我一出生就是厄子。
厄子是在父亲或母亲的厄年出生的孩子。按照习俗,厄子,通常要先被丢弃一次,由其他人家捡到,抚养到“前尘了断”之后,再才能回到亲生父母家中生活。这种丢弃一般是仪式性的。因为帮助他人渡去厄运、结交善缘,是积累福报的好事,所以也会有商量好的家庭愿意捡。但是那一年,父亲有了外遇。本来就不想要的孩子,偏偏又是厄子,那么就连同家里那个女人一起丢掉吧。
母亲那时无一技之长,离了父亲自己都没办法糊口,更不要说抚养一个孩子了。妥协的结果就是真的把我送给别人家收养。可是过完年后,答应收养的那家人反悔了,说要收一笔抚养费。从善意的角度解读,大概是怕无凭无据,白白帮人养大了女儿,对方又会把我要回去养老吧。所以那家人提出要一笔钱一张契,来明确我以后的归属。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明明他给了一个孩子,还没找对方收钱呢,对方居然有脸反过来找他要钱。于是他把才十个月的我放在一个大木盆里,丢到河里随水流走了。
这些都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
我没死,是因为下游另一个村子的老夫妻把我捡起来抚养了。但是其实他们也不是真心想养我。那一天恰好是三月三女儿节,他们家门外就是小河,上游村落的孩子放流的雏人偶都会从这里经过。小河刚巧在那儿有个回水涡。所谓回水涡,就是水底下有暗流的漩涡,水面上的东西漂着漂着又会漂回原来的地方。他们看见装着我的木盆停在家门口了,就想等上游的人偶流下来把我的盆顶走。他们早上看了一遍,中午看了一遍,临到晚上又看了一遍。载着我的木盆非但没有漂走,反而把雏人偶全拦在了他们家门口。啊,好晦气啊,厄运在家门口聚集了。好巧不巧天又下起了小雨,河水也开始溅入盆内。眼看家门前要死孩子了,他们一边骂着“晦气东西”,一边把我抱回了屋内。
因为年龄差距过大,怕叫爸爸妈妈惹人笑话,所以养父母让我叫他们爷爷奶奶。据奶奶说,捡到我的时候,木盆里除了一件包裹用的和服,就只有一张写着我名字和生辰的纸条。
素世,明治三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生。
真的,跟雏人偶一模一样呢。
因为迷信而被丢掉,因为迷信而被捡起。那个时候的人们普遍迷信,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寄托的事物吧。
爷爷奶奶姓一之濑,我就成了一之濑素世。我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草草活到了十岁。
十岁那年,我看了一场人形净琉璃戏。暖场活动时因为长得高,被剧团老板点中拉上台互动。近距离和舞台上的人偶接触,我才发现公主大人后面,有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孩子。
老实说,那是我的第一场幻灭。
是的,人偶是由人来操纵的,舞台上那些黑衣黑裤不露脸、人称“黑子”的角色,就是操纵人偶的人。这件事情就连三岁的小孩都心知肚明。但是知道和实际看到是两回事。更何况,演出前在台上和小孩子互动的这个“黑子”,不是正式演戏时指导公主做出动作的人。因其身材矮小,从台下几乎看不见,仿佛公主自己动起来了,所以我一度将公主大人视为特殊的。
失望之余,我说:“啊啊,怎么是人啊。”
剧团老板打趣到:“不是人,是公主大人哦。”
“公主大人才不是人。”
“我也说‘不是人,是公主大人’呀,和你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呐?”
“你说的是人偶不是人,是公主大人。我说的却是公主大人不是人,人只是人偶。”
“哦呀?风动?帆动?庄周梦蝶乎?蝶梦庄周乎?公主之梦人偶乎?人之梦人偶乎?人偶之梦公主乎?”
“人扮演人偶,人偶扮演公主,公主扮演人。是这样吗?”我这样说,惹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
“大家都在笑啊。”我很生气,但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感到一股异样的开心。
“你朝他们笑,他们就会朝你笑。”
公主大人的背后的黑子说。
那是大正元年的事了,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那一天,我突然开窍了。人扮演人偶,人偶扮演公主,公主扮演人;我朝他们笑,他们就会朝我笑。就好像猫知道了自己是猫、鸟知道了自己是鸟一般,我知道了什么是我,获得了安身立命的资格。我开始观察那些成天乐呵呵的孩子,模仿他们的表情,开始朝人笑了。当然这种转变不能太突然,不然会被认为是狸猫附身。就像净琉璃戏的表演,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久后我迎来了第一个转机,我能够参与村里小孩的家家酒游戏了,并且被推举扮演“妈妈”。
“妈妈”,我是“妈妈”啊。这是我的第一个角色,我致力将角色融入身心。但是我又没有妈妈,该怎么办呢?当然是观察和学习,必要时加入自己的理解。诚然,有演砸的时候,有被叫“学人精东施”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生气。有多少人死后还能被人记住?东施可是被人记了几千年呢。
我并不是在讨好,而是在完成表演。毕竟我的目标,或者说憧憬,一直都是公主大人。其他人只是这场表演的布景,所以它们的嘲笑、贬低和利用,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也正是那一年,我能够读书了。
都说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这是真的。那年我经人介绍去村里的富户家里做帮佣。说是帮佣,骨瘦如柴的十岁小女孩能做多少活?所以我主要的任务,其实是陪乐奈小姐读书。那时候大户人家会把老师请到家里来教。我们的老师可不简单,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据说曾经是女校的老师,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就告老还乡了。老师秉承着之前在女校的教学精神,古板严肃得像一堵墙;乐奈小姐虽然聪慧,但正是爱玩的年纪,像一根飘来飘去的羽毛。我所要做的,就是成为调和她们二人紧张关系的风。当然,替乐奈小姐挨戒尺也是我分内之事。
我十三岁那年,乐奈小姐的舅舅在外面发了大财,要接小姐去东京上洋式学堂。乐奈小姐的家人担心她一个人去了外地孤单寂寞,就让把我也捎上了。有朝一日居然能去大城市看看了,这是此前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当然,以我的身份是上不了学堂的,新工作相当于去小姐的舅舅家做女佣。不过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告别那天,奶奶破天荒地哭了,所以我也淌下泪来。
“素世啊,你就在城里生活吧,别回来了。”
“奶奶别担心,我会寄钱回来的。”
结果奶奶哭得更伤心了。我想,奶奶虽然一开始不喜欢我,但毕竟养了我这么多年,总归是舍不得的吧。想到这里我感觉有点对不起她。那时我虽然眼睛在哭,心里却乐开了花,只是顺着奶奶说了一句好听的话罢了。
我当然、一丁点、都没想过要回来。
东京的繁华,我不想耗费笔墨去写了。再怎么穷尽辞藻,也不过是对前人珠玉的拙劣模仿罢了。但是我永远记得,我跟随乐奈小姐抵达东京时所见的景象。那时我们并排坐在汽车里,时间是黄昏和夜晚的交界时分,汽车正沿着一条平直的河流行驶。小姐的舅舅说车窗外那条河叫隅田川,河的对岸就是东京。对岸有着数不清的灯火,红色和金色的火光一直连绵到月亮上面,恍若天上降下来的星河。
即使是最优秀的演员,突然换了片场,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如今的诸位也知道吧,城里人对乡下人如何笑里藏刀,如何阴阳怪气。但我一次也没有被刺伤过。那些观众只是人偶,台上人露了怯,它们就会站起来喝倒彩。所以没关系,只要我只需要做好我能做的,日日精进演技,不用去管迟早会被征服的人偶吧。
在那里,我和妈妈相遇了。
不对,应该叫重逢吧。重逢总是美好的,然而事情并没有什么戏剧性。有一天,小姐的舅妈喊我过去,先问一之濑是不是我的本姓,然后又说有一位长崎太太觉得我可能是她的女儿,问我要不要见见。
时隔多年,我第一次见到了妈妈。那次见面,妈妈穿着洋服,踩着高跟鞋,烫着精致的齐耳卷发,就跟橱窗里的“摩登女郎”是一样的造型。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妈妈就冲了过来,把我额前的刘海往上一捋,瞬间泪如雨下。她按着我的肩膀看了又看,一遍一遍摸着我的额头和脸庞,喃喃地说“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我就是在那时候才知道我是怎样被丢掉的。妈妈说她回家后得知我被放进河里扔了,当场就发了疯,和那个男人拼死离了婚,后来逃到东京投奔亲戚。亲戚没有孩子,收她做了义女,去世之后家里的产业都给了她。她现在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是一家商铺的老板,主营各国香水,商铺名叫“雨色轩”。
妈妈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
妈妈……没有找过我。
她一定以为我沉入河中死掉了吧。倘若不去找,还能留个念想;要是费劲全力却只找到我的尸体,那她该如何面对呢。一定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悲痛,她才选择抛下过去、远走他乡的吧。
所以我给了她一个噙着泪花的笑容:“我再也不会离开妈妈了。”
可能是为了补偿我这些年吃过的苦吧,妈妈恨不得把我泡进蜜罐子。她迅速给我办了入籍,给我改名“长崎素世”,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我可以穿着洋服走在大街上,可以进学校读书了。我可以和昔日的乐奈小姐做同学,甚至可以让小乐奈亲切地挽着我的手臂,叫我“素世姐姐”。
当时恰好有一个机会,名门丰川家正在给自家女儿挑选陪读。而且他们只要家世低的,越低越好;但与此同时,人的格调又不能低,越高越高,最好是那种鸡窝里的金凤凰。
我不是凤凰,但我会演。虽然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只是被妈妈带入了她的社交圈,然后被丰川家物色人选的门人看到了而已。那时的我,既不是大小姐,也不是小女佣,是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而且是一张很努力,并且有着多年陪读经验的白纸。我必须感谢小乐奈的舅舅,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是帮丰川家办事的门人之一,本想让小乐奈去的,也曾一度积极地运作。然而被婉拒后,他立刻向对方推荐了我。
很快,印着月之森纹章的信封寄到了长崎家。
随后我转入月之森女子学院,成了丰川祥子小姐的“同学兼友人”。那一年是大正五年,我十四岁。像我这样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开学时还有三个,半年后就只有我一个了。
认识祥子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丰川家要用那么古怪的选人标准。因为这位丰川家的独生女,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开花姬”,是个十足的“庶民爱好者”。而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她远离真正的“庶民。
何其简单的任务,但我很快发现我错了。因为祥子身边还有一位大小姐,时常不经意间提起一些庶民话题,激起祥子极大的兴趣。而且祥子不是那种叶公好龙式的喜欢,她很关注庶民如何赚钱与花钱的问题,并且最后总会陷入“这样不公平”的纠结之中。难怪丰川家要给她找个“庶民过滤器”,这样的思想很危险。
这位总是妨碍我工作的大小姐,是若叶家的养女、祥子的青梅竹马、目前借住在丰川公馆的,若叶睦。
至此,我结识了睦。
没见过睦之前,我以前从来不觉得说某人“像人偶一样”是夸人,直到睦彻底改变了我这个看法。坦白地说,睦最大的特点就是“好看”。虽然想过用各种方式来描述和形容,但是任何修饰都是多余的。修辞的作用是激发联想和想象,然而对于没见过其外貌的人来说,连想象这种“好看”都做不到。至于“好看”之外,也就没什么别的了。这也是为什么祥子背地里被人称作“野生大小姐”,睦则被叫做“温室大小姐”或者“空心姬”。
看来做大小姐真的很自由啊,不用在意周围的嘈杂议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堂堂正正。
做大小姐的自由还不止于此。即使满载浮华驶向黑暗,大正仍然是一个浪漫的时代。在这个浪漫时代中最浪漫的事是什么?
“当然是——办文学社。”祥子带着骄傲的热情说。
最初我们在学校里征集人选,但是祥子看得上的人太少了。在睦的建议下,祥子请报社刊登了一则招聘启示,诚招同龄同好,并要求对方附上作品。最后被挑中的一个是高松灯,另一个是椎名立希。我悄悄调查了她们的家庭背景。前者父亲是火车工人,母亲是护士;后者家开了一家喫茶屋,本人放学后兼职店里的看板娘。
她们算不上“庶民”吧。在我看来,能上学堂的女儿,身份一点都不低微,是我遇见妈妈前要叫一声“小姐”的存在。
所以,祥子和她们的交往,也是能够被允许的吧。
文学社风风火火地办起来了。不是平安时代宫廷贵族少女写来玩乐的性质,祥子的目标一开始就很明确,是登报,是发表,是扩大影响力。她从社员姓氏中各抽取一个字,组成“川崎名松叶”,以此为笔名频繁投稿。
事情进行到这个阶段,我已经没办法陪她们玩下去了。
写作的第一要件是真情实感。文字是内心的写照,发表文章,就是把自己的心解剖出来给世人看。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第一次社内活动,由于大家都在跃跃欲试地模仿西洋化的写法,我反其道而行之,写了一首模仿长门皇后语气的汉诗。虽然得到了大家的称赞,但祥子委婉地提出建议,希望大家创作更贴近当下生活的作品。
所以,第二次活动之前,我找到睦。
我背地里也调查过睦。老实说,我看不透她的背景。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她的双手手指和手掌都有常年干重活留下的老茧。和我一样。
我和她是学校交谊舞课的舞伴,我就是趁那时候仔细摸过她的手。不过比较之后,我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她的茧范围比我的更大,但表面却更光滑。我推测,她以前做的活比我重,但她养尊处优的日子比我长久。得知她是长大后才成为若叶家的养女,我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睦和我一样,早年是受过苦日子的。
“交换?”
“对,反正投出去都会署名‘川崎名松叶’,就当是跟大家开个小玩笑,看她们瞧不瞧得出来吧。”
那一期活动,灯写的是童谣诗歌,立希交了一篇长长的社论,祥子翻译了一篇外语小说。我和睦事先交换草稿,分别用自己的字迹誊抄了一遍。我交上去的是睦写的、仿莎翁风格的十四行请诗;睦交上去的是我写的、根据村里传说改编的志怪小说。我这次尝试的小说可谓土到极致,故事讲述了一个乡民去河滩淤泥里挖蚌壳,却挖到一只癞头蛤蟆,蛤蟆从嘴里挤出九颗珍珠,头也变得光溜溜圆滚滚的,就升到天上去变成了月亮。
最后,我写的那篇发表了。那是我们文学社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太棒了,睦。不愧是睦啊,简直就是天才。”祥子开心得整个人都在发光,她对着睦大加称赞,只差在她背后抛撒花瓣了。睦默默地看向我,我只做了个请她保密的手势。
事后,睦说要补偿我。
我说那你就把你写的诗念给我听吧。
阳光洒在明媚的花园里,洋式凉亭的拱顶像雪一样白。罗马柱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睦的声音很轻,也没有什么起伏,作为诗歌朗诵肯定是不合格的。可是她的嗓音真的很好听,有一种尘世之外的清澈,宛如昙花朝露,宛如空谷幽泉。她此时此刻正在念诵着热情澎湃的十四行情诗,这缕声音化作了炽热的酒,注入永远不会满溢的白昼。岁月像是一条漾着花瓣的河流。
可能是我眼中的泪水震惊到她了吧,睦停止了朗诵。于是我抽走她手里的稿纸,趁她愣神之际,在她的嘴唇旁边,轻轻地,留下一枚我的感动与赞叹。
那是我的初吻,想必同样也是她的吧,因为她的脸颊与耳朵像东风催开的桃花一般红了。
这样的事,用如今的眼光来看都是离经叛道吧。但那时候,在我们所处的女校中,那只是一种潮流,只是那个时代诸多稀奇古怪的潮流的一种。被潮流迷住的很多人,包括我,其实并没有想过两个女孩如何在真实世界中构筑今后的生活,只是一味地想要挣脱所有的束缚。甚至,越沉重的束缚,越能促进感情的滋生与燃烧——要知道,S文化中的SISTER这个词,最初是从最严苛的天主教会学校里流传出来的。
我和睦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大正十一年。这一年在我们身边发生了两起事件,两起事件的共同结果就是文学社解散,成员分崩离析。两件事发生的日期也是那么凑巧地重合在一起。讽刺的是,明面上发生的那件事才是文学社解散的真正原因,我却误以为我才是暗地里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明面的事情对我是“隐”,暗中发生的事对我才是“显”。因为我只能看到自己的事。这种“舞台幻觉”从我决定成为我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并且在此后一段关键的时间里,驱使着我犯下大错。
大正七年,我们高三,这一年以富山县渔民妇女抢米为开端,各地纷纷爆发抢米斗争,最终发展成全国性质的大运动,俗称“米骚动”。升上月之森大学学部的第一年,祥子要求改变文学社的风格,用她的话说,她渴望的是“真实、真情和真理”。同时她自己开始大量阅读和参与翻译一些外国著作和纪实文学。到了大二下学期,她已经开始领导学生运动了。
丰川家的人找过我几次,明里暗里责备我祥子近来越来越“任性”。其实我早就试过往回拽一拽祥子,但每一次都不欢而散。闹了几次不愉快之后,祥子就只跟我聊一些穿衣打扮、饮食喝茶之类的话了。就算正在和灯她们聊文学或者更深刻的知识,只要一看到我出现,她就会马上转移话题。
“我被小祥讨厌了吗?”我问睦。
“不是,祥对讨厌的人不这样。”睦说。
很快我就知道了。立希本来因为观点和祥子相近,又写得一手好社论,两个人一度特别聊得来,结果某一天突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把文学社的桌子都掀了。她们俩一个手持板凳,一个举着字典,眼看就要上演女大学生全武行。灯都吓哭了两人才停手。我这才知道,立希的父亲赞成人心社的主张。我不清楚他们有什么样的主张,但我知道很多刺杀高官政要的案子都跟他们有关。
接下来的社团聚会中,祥子不跟立希说一句话,就像看不到立希一样。当然,立希也只跟灯一个人说话。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有小半年。
当然,学生嘛,年轻气盛。吵归吵,并有没有什么实际利益冲突,所以还是要和好的。大三那年暑假的时候,祥子邀请文学社全体社员去她家公馆同吃同住,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那件事的。
——睦是祥子的“雏人偶”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睦虽然名义上是若叶家的养女,但从十三岁起一直居在丰川家。她自己也说一次也没去过若叶家。我发现她的房间陈设和祥子的房间的物品相同,但左右完全相反。二人房间的位置是在相隔最远的对称轴两端。还有一点非常奇怪,宅邸里的人称呼祥子和睦,都是“大小姐”。当面称呼也就算了,向第三人转述的时候,也都把二人称为“大小姐”。混乱的指代让我们几个外人闹了不少笑话。最让我觉得荒诞的事是,宅邸的人转述“祥子和睦一起在花园散步”时,会说“大小姐在花园散步”。
还有,我注意到厄日的时候,两个人会调换衣服。
就跟祥子生气时看不见立希一样,这栋宅邸的人也看不见睦。
这么说有点诡异吧,但这并不是一个鬼故事。我熟悉这一套流程,这和我们那个小山村“丢厄子”是同一类陋习。有钱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体弱多病,就会找来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做替身。父母祈求鬼神把所有的厄运、灾祸和忧愁全部从自己孩子身上转移到那个“替身”的身上。那个替身孩子就相当于压胜术的纸人,承受诅咒的容器。
真是讽刺,外面车水马龙、灯火通明,洋风吹拂到脸上,每个人都大谈科学技术、四民平等。然而从小山村到大城市,从农户家的木盆到有钱人的宅邸,一个又一个“人偶”,随水流走了,不曾被看见。
现实中把出生在厄年的孩子丢掉,或者让一个孩子做另一个孩子的“替身”,比任何鬼故事都要恐怖,不是吗?
发现这件事后,我悄悄潜进了睦的房间。
对,那天正是厄日,大凶、诸事不宜。睦穿着祥子的旧睡衣,正在洋灯下读书。见我来了,她放下书,转身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来由地感到愤怒。不对………真的是愤怒吗?我那个时候之所以那么愤怒,难道不是因为嫉妒?
睦和祥子生命是绑在一起的,是彼此的半身,就算只是迷信,只是一种形式,但——
我不能接受我和一个人偶谈着所谓的恋爱,这让我感到屈辱。
真的只是这样吗?没有更加难以启齿的部分吗?我难道就没有对睦也产生类似嫉妒的情感?同样是受过苦的孩子,为什么她的命那么好,能被丰川家捡回去,和祥子像双生姐妹一样朝夕相伴。她能被所有人尊称为“大小姐”,身边环绕着家人和朋友,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
我发现我最最嫉妒的,其实是这种人类与人偶的关系。人类和人偶将一生的命运绑定在一起,互为阴阳,互为表里。如果当初我也能成为这样的人偶的话,能有一个注定的主人的话,我应该会感到幸福吧。
为了止住近乎失控的情绪,我冲过去,把睦压在了床上。
“怎么了,素世?”睦平静地问我。
“对不起,我好害怕。”我说——
我害怕小睦离开我。
睦抬手抚摸我的脸,然后脖子,然后锁骨,然后,给了我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法式深吻。
我,有段时间老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躺在小木盆里,在水面上飘荡。水很清,有着碧玉一般的颜色,深不见底。这样的深水之上却长着浅滩才有的芦苇。还是一片片、一丛丛的。芦苇与水面之间笼罩着轻纱般的薄雾。
我和我的小木盆,漂啊漂啊,摇啊摇啊,跟着水流打旋儿。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开始变暗了,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重。芦苇深处响起陌生的鸟鸣。
然后,下雨了。
十个月的婴儿当然不可能有这么详细的记忆。这些画面,想必是我听过妈妈的叙述后,结合记忆中爷爷奶奶家门前的小河,自己想象出来的。
在梦境的最后,有一只手盖了过来,遮住了漆黑和天空和冰冷的雨丝。但那不是奶奶的手。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的手。孩子的手。
梦醒了。
我想,那天晚上的事,对睦而言也是一次难受的经历吧。因为结束之后睦哭了。眼泪漫出眼眶,横着流进耳朵和枕头里。
“那么讨厌的话就拒绝啊。”
“不是的。”睦抬手抚摸我的脸。用跟我一样结了茧的手抚摸我的脸。她说:“素世,我们是一样的。”
“我跟小睦不一样,才不是人偶。”
九月份开学之后,祥子解散了文学社,离开了学校,不知所踪。寄给丰川家的信件悉数被退了回来。我去丰川家请求见祥子,却被管家用一句“今日不便,择日再来吧”打发了。过了几天,妈妈问我为什么没去月之森上学,我才发现丰川家并没有取消我的入学资格。我去了学校。在那里,我再次见到了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祥去了哪里?”——我还没来得及发出质问,睦突然像是要给我一头槌似的撞进我怀里。
我任凭她依偎了很久,就当我以为她要说出些什么话来令我安心时,她默默站直,仿佛没事人一般走开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睦进行着无声的搏斗。睦就是不肯告诉我祥子去哪儿了。我说我去找别人问个清楚,她也只奉劝我不要提祥子的名字,然后像个浮游灵似地跟在我身后。
学校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其他学生完全不关心祥子不来学校了。不止如此,之前总想巴结祥子的几个女生也像突然失了忆,仿佛祥子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别人尚且罢了,可是连睦都如此,我着实感到不公平。
那时正是大正十一年,对历史事件比较敏感的诸位,应该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吧。然而那时的我就像个傻瓜一样,蜷缩在自己幻想的人偶剧里,根本就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正在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那个时候做了一件非常过激的事。我写了一篇社论,洋洋洒洒好几千字,从“雏人偶和流雏”,谈到“丢厄子”的陋习,将那个名义上“我的父亲”痛骂一通,然后引申了一下社会问题,指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价值观的荒谬,最后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当今天皇。
最后的最后,我将这篇署名为“川崎名松叶”的社论寄给了报社。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社论这种文体,当然文笔仓促、逻辑混乱。我之所以将矛头对准天皇,也不是因为我对民主思想有多么深刻的领悟,纯粹是我误以为写社论就要有批判的对象,反正要做,不如做件大的。
很快,销声匿迹许久的祥子主动找到我,把稿纸丢到我面前。
“编辑部的人来找我了,是你干的好事吧?想写就用自己的名字写,关灯和立希什么事?”
“当初立希写这些,我就劝她不要写。怎么,你们写得,我就写不得吗?”
“你说的话完全自相矛盾。”
“反正我也不是为了抒发见解才写的。我写这东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哈?”
“小祥……求求你听我说,我不是傻子,大概明白你们在做什么。米骚动事件之后,你变了好多,但是,我知道你是在为那些吃不饱饭的人奔走吧……是在做很有意义的事。总之,我也可以的。”我急切地说。
“你也可以什么?”祥子眯起眼睛。
“我也可以……加入你们……的事业。”
祥子的表情只能用盛怒来形容。
“是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在做什么。只是因为‘我们’在做,你才想要掺合进来。”
她顿了顿,眼睛里的冰锥射了过来。
“如果你的觉悟只到这种程度,那还是不要跟我们扯上关系了,‘长崎大小姐’。”
那是我和丰川祥子此生最后的对话。在此后的所有时间里,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形式的交谈。
早在我陪小乐奈读书时,那位家庭老师就评价过我,说我是一个“精明的蠢人”。十二岁的我尚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二十岁的我还是没明白。
我转头就去找睦了。
这次我没做过激的事。我谎称我马上就要离开东京,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想见她最后一面,邀请她去某俱乐部跳一支舞。为此我花光了手里的闲钱,买了一身新洋装,一双细高跟鞋。我画了最精致的妆,把头发编成西式风格,还戴上了妈妈的珠宝耳环和大礼帽。
留声机里播放着《宵待草》,水晶洋灯下氤氲着咖啡和烟草的香气。慵懒迷醉的气氛中,睦穿着一身学生风格的袴装出现了。
我本来就比她高,那天更是穿着此生最高的高跟鞋,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应该由我跳男步。然而一迈步子,我们二人的腿就撞到了一块儿。真是的,明明姿势都搭好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舞步。这一曲跳得无比生硬,跳到最后我只求音乐快点结束。
返回咖啡桌,为了掩饰尴尬,我拿出新买的香烟,用我练习好久的姿势熟练地点上,举到唇边吸了一口,然后被呛得咳嗽个不停。
到底在干什么啊……我一边补涂被眼泪弄花的妆,一边想把镜子里的自己连同粉盒一起砸碎。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我为什么把悲伤演绎得如此滑稽。
睦取走我手里的烟,默默按熄在烟灰缸里。
“不适合素世。”
“什么适合我?”
“素世适合做自己擅长的事。”
“什么是我擅长的事?”
睦沉默了一会儿说:“做擅长的事时,素世应该会开心吧。”
“我擅长随波逐流。”我说。关上粉盒,我伸出两手做成取景框,将睦的肖像框在那个方格里。
“小睦你……真的很好看啊。只要穿着学生袴坐在那里,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注解。而我,即使打扮成这副模样,还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素世才……很好看。”
“你刚刚不是说不适合我吗?”
“不适合,但好看。”
真是的,为什么总是重复这种对话,令人烦闷。
“跟小睦穿一样的衣服如何?会不会被认为是姐妹?不对,是母女吧。‘不如舍弃自我,把灵魂灌注进相似的衣装’吗?”我念着不久以前读到的小说的台词。
“不适合素世。”
我是真的有点恼火了。所以我靠近睦的耳边,用不带一丝魅惑、冷淡得接近厌恶的语气说:“小睦莫非想说,我不穿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躲在薄绿色发丝后、白白的脆藕片似的耳朵,宛如掉进糖汁一般浸得通红。
“看来我很擅长撩拨小睦。”我将下巴轻轻搁在交叉的手背上,笑了。
睦没有笑,她说——
“暂时,不要见面了。”
我……到底做错了哪些事?
那个时候我真的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我明明已经充分了解丰川祥子和若叶睦的喜好了。准确来说是先前的喜好,因为我深知人的喜好是会变的。祥子那边我暂且可以略过,因为祥子本人变了,变得和之前判若两人。但是睦这边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她通红的耳朵和她嘴里无情的话语,为什么会如此矛盾呢?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不知不觉间,好不容易养好、又涂红的指甲,又变得参差斑驳了。我咬着手指给睦写了两封信,一封言辞卑微请求原谅,另一封是裁成两截的断交信。我把两封信分别投入不同的邮筒寄了出去。然后我又写了一封,约她一周之后在入船亭旁的大柳树下把话说清楚。
事先声明,我从没想过自尽。通过自戕来逼迫他人顺应心意,更是荒谬绝伦的事。究其原因,倒不是我觉得生命有多么宝贵。而是相反,在我眼中,生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连带着生命的痛苦,也不是什么不能承受之重。
诚然,美好的东西我也想拥有。就像那片彼岸灯火一般,我渴望久久地徜徉其中;无法融入其中,能让我远远地看一眼也是好的;看都不允许看了,那我索性闭上眼睛,让烙印在眼底的灯影成为永远吧。我不会选择“死”,因为死是一种“为”,一种生命的爆发,甚至是最浓烈的爆发,是需要魄力的。
我真的只是脚滑了一下。
那一天,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睦依然没有来,天却下起了雨。一开始只是霏霏小雨,不多时就下得密密麻麻,天与地似乎连成了一片。我淋着雨往家赶。走到桥上时,一步没踩稳,身体撞在了栏杆上。那是一根木头做的栏杆,外面看着完好,里面却都朽烂了。我就这样掉进了河里。
那一段河水原本不深,但是下雨时分,水流速度非常快。我扭伤了脚,在湍急的水流中难以站稳。接连摔倒几次后,更是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被河水冲着往下游漂去。这一带的所有雨水都在往河里汇集,下游的水涨得飞快,为东京湾的鱼儿带去丰富的养料。
那个时候我想……啊,我就要死了。
是啊,仅此而已,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人生没有值得记挂和后悔的东西。我放弃了思考,就跟一具雏人偶一般,任由水流把我带到任何地方。就跟我出生时一样。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睦。
在上下颠倒的视野中,她穿着淡青色的洋服站在柳树下。柳丝和她的发丝融在一起,好像肩膀以上的部位都化作一团云烟。她双手置于胸前,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那一定是她的头吧,我想。
——死的倒影。
我在那时候一定是把爱尔兰神话中的Dullahan和Banshee搞混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妄想。真是的,明明自诩认真,上课的时候在干什么啊。没办法,我一直都是这么一个半吊子的人。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和睦两个人都趴在河滩上大声咳嗽,呕出吞下去的水。
居然活下来了?
我这样的人一再活下来,究竟是要去实现什么意义?我真的看不懂老天爷的安排。
“素世……为什么……?”
“你没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但是——”
“我不明白!”我在雨中大喊。
“我也不明白。”
“但是——”
我要消失一阵子了,睦说。
“祥被抓了,我得想办法。不是素世的错。”
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我的错。“是不是那篇社论——?”
“不是,和素世没有关系。祥做的事,她的家族恨之入骨。她既然加入了组织,家族的人就不会过她。是我的错。”
“我那天不该去俱乐部和你跳舞。”她说,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被盯上的人是我。祥是为了救我才——”雨水顺着她的眼窝流进眼球,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还是我的错。是我仅凭任性,在时局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强行把睦约出来跳舞的。
睦最后说了一句:“这个人偶就是我,我没回来,就把人偶当成我吧。”
再见了——
连同尾音都消失在雨里后,我才注意到我怀里有一个蒙着防水布的包裹。
回去后我大病了一场。病愈已经是两周之后的事了。我将在角落里等待了两周之久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个老旧的木盒,盒子里面是一个一尺多长的手工人偶。人偶穿着水葱色的和服,衣袖上有一枚酷似黄瓜截面的花纹。纹样和衣服的颜色极为接近,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三叶葵——德川家的家徽。据说以前的武士都不吃黄瓜,因为黄瓜的切面酷似德川家的家徽。把印有德川家徽的和服裁了做人偶衣裳,放在以前肯定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但是德川家都已经成了历史,所以它不是什么三叶葵,只是普普通通的黄瓜纹样。
我把这个人偶安放在床头的书桌上。觉得有点单调,又给她摆了个小供桌。不知哪天心血来潮,我开始给这个人偶供奉黄瓜,就像妈妈每天在佛龛前供奉一样。我提供的供物有鲜黄瓜、也有腌黄瓜和黄瓜皮。还有一次我偷偷掐了一朵隔壁邻居家的黄瓜花,放在人偶身前的小供桌上。
人偶似乎对我笑了一下。
“我看你长得像小睦,就叫你小睦吧。”
我把人偶“小睦”看作是那段经历的唯一纪念。
不,或许是因为我也变了吧,我也变得迷信了。迷信迷信,迷茫而轻信。冥冥之中,我希望能够在俗世浊流中抓住什么东西。或是希望有什么人能够像那天一样,重新抓住不断下沉的我的手。
河滩一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睦了,一个人寂寥地熬过了毕业典礼。到了终于能够出身社会,把日子过起来的时候,妈妈却病倒了。
药水的味道占据了她的身体,从她身上再也闻不到一丝香水味。那一年的除夕夜真冷啊,新年的朝阳划开病房的幽暗时,妈妈去世了。
妈妈临终前说,她义母去世的那一年她就检查出身患绝症了。为此她信了佛,信了因果轮回。她之所以留着不适合香水店的旧店名“雨色轩”,也是因为英文名Rain Color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像Reincarnation轮回。她深感她的罪孽就是当初抛弃我,这才托人到处找我,得以在离世前与我相认。
守灵那天晚上,后半夜实在太安静了。我本想试着向妈妈诉说这些年的心里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把“小睦”抱在膝盖上,跟她说话打发时间。我问她妈妈到底爱不爱我,还是为了赎清罪孽好去来世。我问小睦我是不是也对你们犯下重罪,要怎样才能赎罪。我问小睦我到底擅长什么,做什么事才会开心,我到底要漂流到哪里才能停止。我问小睦你在哪里?你明明只会做令我不高兴的事,能帮到我的事一件都没做过。
料理完丧事,自称是“爸爸”的人来了。说妈妈的遗产有他的一份,还要查我的户籍,确认我是不是他的女儿。我不愿跟那个人多作争执,直接报警了。从警署回来后,我在“小睦”面前把被遗弃的经历说了一遍。其实那个人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都想不起来要恨他。妈妈去世时和葬礼上都没流出来的眼泪,此时不知怎的砸了下来,差一点弄脏了“小睦”的衣襟。
几天后,我听说那个人在花街赌钱耍赖,和人起了争执,被按在巷子里打断了肋骨,天亮前就断了气。
倒霉事还没完,前脚刚送走“便宜爸爸”,后脚又来了个上门提亲的。妈妈尚在人世的时候,那家人就来提过一次。妈妈委婉地说她做不了我的主,回绝了。后来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是丢了又被捡回去的,就登门说要退亲。
根本没有定亲的事,退的哪门子的亲?妈妈气得发抖,顾不上用“吃过茶泡饭再走吧”打发对方了,拿起茶杯就泼了过去。这还不解气,又把对方的伴手礼踩了两脚丢出门外。
妈妈去世后,门外“忌中”的牌子还没取下来,那家人又来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重修旧好”。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每天都要来演一遍。不见面就在店门口土下座。想出门去避一避那些人就在主干道上埋伏。不过是吃绝户的手段罢了。那些天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所以,这件事,我也在“小睦”面前抱怨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那家人突然不来了。我珍惜难得的清静,自然懒得去打听他们的事。后来才听说,那家的少主人在俱乐部吃酒打牌,走的时候没留神脚下,从楼梯上了摔了下来。人没事,就是脑子摔坏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其实这种事情,在那个年代屡见不鲜。正所谓泰极而否,乐极生悲。人在最走运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胡乱尝试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从而招致祸患。那两个人平日里作恶多端,没有积累一点德行,能有现在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是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两件事是人偶作祟?
大概因为没有人支撑我,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了。与其承认孤单一人,不如相信有个能帮我的诅咒人偶。谁欺负我,她就去收拾谁,岂不快哉?
但是为什么,我在那个时候,又会觉得害怕呢?
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对不起她。
但实际上,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我认定了自己对不起睦。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和祥子,而她居然一点也不怪我。她一定是不屑于怪我吧,因为我就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她的存在把我衬得如此不堪。为什么古往今来最恐怖的厉鬼往往是女人或婴儿?因为人们本能地觉得对不起她们。负罪感会化为恐惧,恐惧会化为憎恶。憎恶,会把一个人变得胆怯、冲动和偏执。
当时,我害怕得着了魔,怀疑这个人偶不是普通的人偶。解开小小的衣服后,我发现人偶背后有一条缝,缝里夹着一张纸。取出纸来打开一看,上面龙飞凤舞不知道写的什么鬼画符。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纸条揉成一团塞回去了。我胡乱给人偶穿好衣服,把它塞进了床底最深处的箱子里面。并且,我再也没有供奉黄瓜了。
不去想,就当它不存在。
我开始扮演香水店老板的角色。我给雨色轩改了名字,叫虹色轩,虽然英文名还是Rain Color。商品也做了调整,比起“高端”或者“有品味”,我更希望客人觉得“有趣”。尤其欢迎女校的学生。就算只是常来店里玩闹,我也会拿出十二分的用心招待她们。同时又在店里增添了书柜,专门用来放置时尚杂志和眼下流行的文学杂志。为此,我在临靠窗的位置设置了精致的桌椅,供客人一边喝下午茶,一边享受阅读时光。
这样的策略是有用的。女学生们虽然不一定能花多少钱,但是对于新事物的好奇心无穷无尽。能够在这些大小姐面前扮演成熟可靠的Lady,对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这也许就是我经营这家店铺的最大动力。
然而,正当我觉得努力下去有好报的时候,这家店保不住了。
掌握不了上游供应,开拓不了下游市场,背后也没有任何根基与靠山——像Rain Color这样的香水零售店,注定是要被吃掉的。综合商社的代表耐心地告诉我,怎刚吃最合算,怎样吃最鲜美。如果摆在我面前的那份名为合同的料理清单,不是以我家的店做食材,我会由衷的感谢她。
是啊,人家屈尊吃你,你还得谢谢人家呢。
其实最初得知有人要收购这家店,我是高兴的。在这个金本位的世界上,所有事物的价值都必须用金钱衡量。既然有人肯为我的店开出如此之高的价格,那就意味着我的努力也得到了社会的肯定吧。当然卖是不会卖的。毕竟卖了店铺,我就又无处可去了。
在那之后,香水店的经营状况开始走下坡路。客户频频拖欠货款,供应商三番四次违约,女校搬迁了,兢兢业业工作多年的会计跑路了,店里的账务突然被查出有问题。
第二次来的不是商社代表而是代表助理,开价跟之前相比也打了对折。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知道我被算计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对方到目前为止所使的都是简简单单的阳谋。
我去找妈妈的朋友们,为此把妈妈的旧友都得罪光了。我又想去求小乐奈的舅舅,被告知舅舅炒股失败跳楼了,小乐奈退学回了老家。那会儿还是整个股市昂扬向上的时期呢。不,正因为大家都在挥霍时代的红利,倒霉的只有自己,才会一时想不开吧。这样的好人,轻易地被时代所辜负了。
我厚着脸皮去了丰川家,依然没能进门,却在离开时意外地被伯爵夫人的车撞倒了。
那就当碰瓷演吧。怀着这样的心情,我给伯爵夫人写了封自荐信,信中假装不经意间透露我与丰川祥子和若叶睦曾经是同学。
夫人召见了我。
“你居然还有脸活着?”
那是夫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两个孩子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都是你害的吗?”
我在那时,才得知祥子和睦的事。
大正十一年,文学社解散的那个时候,丰川祥子被视作“逆贼”“非国民”,被逮捕判刑了。至于若叶睦……若叶睦则是“叛徒”,是“卖国贼”——
“先去了英国,后来据说去了俄国。”
我一度失去了表情控制,而夫人就像观看喜剧一般欣赏我脸上的变化。
“你跟那些人偶不同呢。”她说,“你身上有一种向上攀爬的气质。”
“但你又跟人类不同。”她说,“你向上攀爬不是为了实现自我。你没有那种不必要的东西。”
既不是人偶,也不是人类,那就是公主大人吗?我能成为公主大人?
“你这样的孩子,我很喜欢。”夫人带着施舍的微笑,朝我落下钓钩。
“这样,你的店我也入股吧,如果你接的住,总店就开到银座去。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我再给你介绍一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我愣在那里,然后,同意了。
我没有哭,直到回家——不对,应该叫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我都没有哭。我不断用世俗的标准催眠自己,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这是一步登天的筹谋。可我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能像妈妈那样把茶水泼到伯爵夫人的脸上。我摔倒在佛龛前,突然好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碎。我生平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求妈妈帮帮我,我甚至求了佛祖,但是有什么用呢,我跟他们都不熟。于是我跑进里屋,把那个人偶从箱子里取出来,抱在胸前,叫着小睦的名字。
我说,小睦,你骗我,你如果真的有心,就把这一切毁掉吧。
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抱着人偶沉沉睡去。那是大正十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夜里的事了。
第二天中午,发生了里氏8.1级的关东大地震。
地狱之景,我不想再回忆。总之,我从那场大灾难中生还了。时隔多年,身无长物的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回到了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家乡。
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村里没有通知过我。讽刺地是,直到地震发生的前一个月我还在往老家寄钱。村公所的人低声下气地道歉,可只字不提退钱的事。我也没有力气争了,只求把爷爷奶奶的屋子还给我。
回到老房子一看,院子里的土已经拱了,荒草长得比房檐都高,连门板都被拆走了。幸得小乐奈家接济,我就这样囫囵在村里安顿下来。
小乐奈成了乐奈老师。虽然她的教学风格跟我们当年的老师完全相反。她会讲着讲着突然把课本一丢,让学生去室外做一套体操,她则趁机呼呼大睡;或是带着学生去山里抓蝴蝶、做游戏。
鉴于这个村庄已经有一位老师了,我不方便抢人饭碗,又没有什么别的技艺,只好开始写一点随笔类的东西。不求完篇,不求见光,我只是如同用梳子梳理头发一般,用文字梳理打结的记忆。但当饿得啃手指时,我也庆幸还有这些东西能换钱买米。同一件事只要坚持的够久,总会有回音。就像雨水汇合成江河,我写的终究有几篇发表在了本县的报纸上。以至于不久之后都有文学评论家针对我的文字发表评论了,虽然全都是批评呢。批评我的文风粗鄙,有时甚至蛮荒;不时又矫揉造作、堆砌雕饰,宛如东施效颦一般可笑。
我把那篇评论做成了剪贴报。原来我也有可以称其为“文风”的东西了。
风?好想化成风啊,乘风前往思念之地。
因为名字见了报,高松灯得以重新联系上我。她写信邀请我加入她新建的文学社团。我还没有回信。
我大抵是在等什么人吧。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这天,我正在屋里煮饭,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仿佛从梦里走出来的人。
“小睦?”
睦穿着朴素的水葱色和服。头发干枯,皮肤惨白如纸。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曾经圆润的脸颊也耸立着颧骨的轮廓。唯有瞳仁是亮晶晶的,像开满山坡的油菜花,宣示着生命的主权。她胸前抱着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偶。
“你不是去了俄国吗?”
“不,去俄国的是祥。我在监狱。”睦解释说,她在监狱里躲过了地震,震后监狱无法维持,她就被释放了。她去我曾经的住所找过我,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就参与了废墟的清理工作,意外在我住过的地方挖出了人偶。这些年她一直在找我,通过高松灯得知我的所在,就找过来了。
说完这些,睦取出人偶背后的纸条。纸条已经朽烂了,宛如雨里死去蝴蝶的翅膀一般一碰就碎。她又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摘下鬓边的发夹,插进锁眼里转了一个圈,从中取出一张同样皱皱巴巴的纸。她将两张纸上下平铺,拼合在一起。字迹连起来了:
“殉思之心绪者,且临风而归哉。”
那是一句人形净琉璃戏的开场词。
记忆复苏了,如同重饮清泉的卷柏一般舒展开来。眼前的水葱色和服化作一条小溪,卷起珍珠白的泡沫,把我推向往昔的时光——“你朝他们笑,他们就会朝你笑。”
“你是那个时候的那孩子……?”
“嗯。”
“到底怎么回事?小睦为什么会变成那孩子?”我问得颠三倒四。
“说来话长。”
说完这句话后睦就不说话了。
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我折了一根柳枝扫了扫门口的横廊,喊睦一起坐下。我们望着高处的云,断断续续地聊了起来。时间过得很快,起风了,西边的云脚被晚风扫成淡红。天黑之前,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睦是某位贵人的私生女。我不太懂贵人世界的规矩,只知道能够用三叶葵纹的,应该是御三卿的人吧。据说睦母亲的身份也很高,她不认睦这个女儿,要求有关她的事一律不得提起,所以睦也不知道她是谁。可我知道,一定是伯爵夫人吧。当初她召见我,可能就是想见见“带坏”她女儿的“低贱庶民”是谁。
这样的身世,原是贵中之贵,然而睦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主母的人进言说福气太大孩子接不住,不如养在外面,等长大了再接回来,其实就相当于让她自生自灭了。又因为那时的人们相信,越金贵的孩子越被鬼神惦记,便越要去作贱她,让她成为尘世中最卑微的存在。所以睦被安排在人偶戏巡回剧团里打杂,所以才会在那天和我说话。
睦在人偶剧团里长到十三岁,眼看再耽误下去都要到及笄之年了,贵人便差人把她接了回去。真是上好的桃子上赶着摘。
接是接了,回却回不去。主母仍然不愿意让她进家门。先给了她一个分家之女的名分,后把她塞到其下门客丰川的家里,让丰川家代为教养。于是人偶戏里的黑子走到台前,变成了丰川家的若叶睦。
祥子是丰川家为了给睦挡祸避灾而设置的替身人偶。丰川家供奉的有且仅有一位“大小姐”,那就是睦。如果说祥子是“大小姐”的替身人偶,那么我就是“大小姐”与替身人偶扮家家酒时,随便从杂货店里薅来的破布娃娃。
祥子一定早就看透了这种套娃游戏的虚伪与荒谬,这才愤然离家出走,走向成为人、寻求人、解放人的道路吧。
那个身穿黄瓜纹样衣服的人偶,也是同样的作用。是贵人将睦送走时给她镇命用的。人偶背后的那道小缝隙,之前放的不是诗句,而是一张写有她名字和生辰的符纸。这个人偶陪伴她从小到大,是她至亲的伙伴,不,睦说人偶就是她。
我和睦,我们都带着厄运降生,都被父母抛弃,带着一张仅有名字和生辰的纸踏入孤寂的河流。我终于明白了睦那句“我们是一样的”中包含怎样的感情。
睦接着讲到,当年祥子因为进步的事业遭到逮捕,睦费尽千辛万苦托海外的同伴将祥送出去了,自己代替祥子进了监狱。她觉得比起她,还是祥子在广阔的天地里更有所作为。
“监狱里可怕吗?”我问。
“对我来说不可怕。”
“既然从监狱出来了,你怎么不也去俄国呢?”
“我想留在这里。”
是这样啊,睦还是很好看。我想。无论身世如何,高洁的公主始终如一地高洁,是芦苇原的月亮,是幼年的我从河谷追到山岗,追逐一生也追不上的存在。
但是——月亮一直挂在那里,不是吗?只要抬头,千里万里也能看见。
“我倒是想离开这里。”
“去哪里?”
“去有人需要我的地方吧。”
“我需要你。”
睦突然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
“你之后要到哪里去?”我装作没听见,问她。
“可能……回去东京。”
她眼睛里粼粼的波光黯淡下去,随后,她双手捧着人偶递了过来。
非常令人怀念的人偶,出于我的恶趣味被迫接受黄瓜供奉的人偶,每晚倾听我睡前牢骚的人偶,在我心中可以为了我发动灭世诅咒的人偶,然而——
“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
“小睦,你知不知道,我一度以为关东大地震是你替我实现的呢。”
“……?”
睦的表情其实没什么变化,但不知为何,我能读懂她的情绪了。
“结果,我还是一个只看得到自己的人,还是只会随波逐流,还是只会描绘精明的愚蠢。我总是安慰自己,不这么想就活不下去。可是活下去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无端失去了生命,为什么我手握馈赠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到底擅长做什么?到底应该做什么?在小睦你进门的那一刻,我似乎终于找到答案了——”
“我想我大概,最擅长笑吧。”
我终于从发自内心地笑了。
随后我指了指前方,示意睦和我一起看向小河。上游漂流下来许多小船,有些是纸折的,还有拿芭蕉叶子做的,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小船上都躺着服饰华丽的人偶。
“今天是女儿节啊。”睦说。
“就让这孩子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吧。”
我指向溪流前方的芦苇。
“那里有个回水涡,又叫‘水鸟返’,水流到那里会变成暗流折回来。我当年就是停在那里流不过去,才被捡到的。”
“小睦,我们去放流雏人偶吧。”
“好。”睦认真地点点头。
我从屋里拿了一个竹簸箕,让人偶舒适地躺在里面。我们一起踏着暮色,沿着田垄往上游走了一段路,然后把簸箕和人偶一起放入溪中。
回水涡那里已经积了不少船了。小船与小船相互碰撞,激起浪花,越过船舷,打湿了人偶的衣衫。有些纸做的小船已经被水浸湿,接近散架。
袖子上有着黄瓜纹样的人偶乘着竹筏,一路劈波斩浪,向小船最为拥堵的中心地带撞去。在竹筏的冲击下,小船们呼啦一下全部散开,随后一个接一个,轻盈地越过回水涡,打着旋儿向下游漂远了。
那是大正末年三月三日傍晚的事。随着夕阳余晖的消散,远方传来晚钟,大正时代缓缓落下帷幕,我要讲的故事也快要结束了。
“都过去了呀。”我拍拍手站起来。空荡荡的心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天色昏暗,河岸蜿转,水鸟来去,唯余泠泠水声。
“嗯……都过去了。”
归来的睦,望着我笑了。
(完)
注1:本文标题和文风都模仿了连城三纪彦的花葬系列,正文其实和黄瓜花没什么关系。
注2:丢厄子的民俗参考京极夏彦《百鬼夜行-阳》和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将军的私生子放戏巡回剧团里养参考京极夏彦的《巷说百物语-芝右卫门狸》。
注3:人偶里的诗句出自东方Project同人歌曲《镇华》,原曲:幻想净琉璃,译者:凛然繭华。
【素睦素520交换词活动】【一枚黄瓜花】
神🏳️
收到的词:人偶
给出的词:重逢
上一棒:@在地球裏側跳起牛頓之舞
下一棒:@秘封罐里的χ
【第26棒】
【22:00】
食用说明:OOC预警,第一人称预警,碰瓷融梗预警,历史常识错误预警,时间线BUG预警。
一枚黄瓜花
我要讲一个跟雏人偶有关的故事。
雏人偶和流雏的习俗,想必诸位都知道......
神🏳️
收到的词:人偶
给出的词:重逢
上一棒:@在地球裏側跳起牛頓之舞
下一棒:@秘封罐里的χ
【第26棒】
【22:00】
食用说明:OOC预警,第一人称预警,碰瓷融梗预警,历史常识错误预警,时间线BUG预警。
一枚黄瓜花
我要讲一个跟雏人偶有关的故事。
雏人偶和流雏的习俗,想必诸位都知道吧。每年的三月三日,有女儿的家庭会将精心制作的人偶拿出来摆放,这种人偶就叫做雏人偶。除了摆放,女孩们还会和人偶一起接受一系列祝福。祝福与庆贺结束后,这些人偶会被放到河里随水流走,寓意让流水带走女儿的厄运、疾病和忧愁。这种放流仪式就是流雏。
祭典一时热闹,然而无人在意的流水尽头,雏人偶静静地浸透、下沉。此世何其薄幸耶。
那是大正年间的事了。
说起大正,人们会想起那是一个“傲奢”“摩登”的时代吧,正所谓大正浪漫是也。然而对于我个人来说,那时的一切就好像一场盛大的流雏仪式,每个人都如同精心包装的人偶,承载着诅咒,被时代的巨浪裹挟着,朝粉身碎骨的瀑布冲去。
《平家物语》不是有首开场诗吗?感叹盛极必衰,世事无常云云。我想那时的人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参透了刹那生灭知无常的道理。千里繁华皆蜃景,一生悬命殁龙宫。这艘游轮的罗盘早已直指三途川了,身在船上的人们,除了狂歌痛饮通宵达旦,还有什么去处呢?
这样想来,流雏仪式的盛行,和这种思想的泛滥不无关系。让自己的厄运转移到人偶身上随水流走,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彰显人们内心的仪式了——“总有人要倒霉,还好那个人不是我”。
我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出生的。说起来我出生那年的年号还是明治。没办法,前后十五年的大正时期实在是太短暂了。然而无论时代怎样划分,世道如何沉浮,我始终坚信自己是大正之年的人。大概我终其一生,都忘不了那场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的十五年漂流。
我一出生就是厄子。
厄子是在父亲或母亲的厄年出生的孩子。按照习俗,厄子,通常要先被丢弃一次,由其他人家捡到,抚养到“前尘了断”之后,再才能回到亲生父母家中生活。这种丢弃一般是仪式性的。因为帮助他人渡去厄运、结交善缘,是积累福报的好事,所以也会有商量好的家庭愿意捡。但是那一年,父亲有了外遇。本来就不想要的孩子,偏偏又是厄子,那么就连同家里那个女人一起丢掉吧。
母亲那时无一技之长,离了父亲自己都没办法糊口,更不要说抚养一个孩子了。妥协的结果就是真的把我送给别人家收养。可是过完年后,答应收养的那家人反悔了,说要收一笔抚养费。从善意的角度解读,大概是怕无凭无据,白白帮人养大了女儿,对方又会把我要回去养老吧。所以那家人提出要一笔钱一张契,来明确我以后的归属。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明明他给了一个孩子,还没找对方收钱呢,对方居然有脸反过来找他要钱。于是他把才十个月的我放在一个大木盆里,丢到河里随水流走了。
这些都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
我没死,是因为下游另一个村子的老夫妻把我捡起来抚养了。但是其实他们也不是真心想养我。那一天恰好是三月三女儿节,他们家门外就是小河,上游村落的孩子放流的雏人偶都会从这里经过。小河刚巧在那儿有个回水涡。所谓回水涡,就是水底下有暗流的漩涡,水面上的东西漂着漂着又会漂回原来的地方。他们看见装着我的木盆停在家门口了,就想等上游的人偶流下来把我的盆顶走。他们早上看了一遍,中午看了一遍,临到晚上又看了一遍。载着我的木盆非但没有漂走,反而把雏人偶全拦在了他们家门口。啊,好晦气啊,厄运在家门口聚集了。好巧不巧天又下起了小雨,河水也开始溅入盆内。眼看家门前要死孩子了,他们一边骂着“晦气东西”,一边把我抱回了屋内。
因为年龄差距过大,怕叫爸爸妈妈惹人笑话,所以养父母让我叫他们爷爷奶奶。据奶奶说,捡到我的时候,木盆里除了一件包裹用的和服,就只有一张写着我名字和生辰的纸条。
素世,明治三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生。
真的,跟雏人偶一模一样呢。
因为迷信而被丢掉,因为迷信而被捡起。那个时候的人们普遍迷信,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寄托的事物吧。
爷爷奶奶姓一之濑,我就成了一之濑素世。我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草草活到了十岁。
十岁那年,我看了一场人形净琉璃戏。暖场活动时因为长得高,被剧团老板点中拉上台互动。近距离和舞台上的人偶接触,我才发现公主大人后面,有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孩子。
老实说,那是我的第一场幻灭。
是的,人偶是由人来操纵的,舞台上那些黑衣黑裤不露脸、人称“黑子”的角色,就是操纵人偶的人。这件事情就连三岁的小孩都心知肚明。但是知道和实际看到是两回事。更何况,演出前在台上和小孩子互动的这个“黑子”,不是正式演戏时指导公主做出动作的人。因其身材矮小,从台下几乎看不见,仿佛公主自己动起来了,所以我一度将公主大人视为特殊的。
失望之余,我说:“啊啊,怎么是人啊。”
剧团老板打趣到:“不是人,是公主大人哦。”
“公主大人才不是人。”
“我也说‘不是人,是公主大人’呀,和你说的有什么不一样呐?”
“你说的是人偶不是人,是公主大人。我说的却是公主大人不是人,人只是人偶。”
“哦呀?风动?帆动?庄周梦蝶乎?蝶梦庄周乎?公主之梦人偶乎?人之梦人偶乎?人偶之梦公主乎?”
“人扮演人偶,人偶扮演公主,公主扮演人。是这样吗?”我这样说,惹得台上台下哄堂大笑。
“大家都在笑啊。”我很生气,但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感到一股异样的开心。
“你朝他们笑,他们就会朝你笑。”
公主大人的背后的黑子说。
那是大正元年的事了,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那一天,我突然开窍了。人扮演人偶,人偶扮演公主,公主扮演人;我朝他们笑,他们就会朝我笑。就好像猫知道了自己是猫、鸟知道了自己是鸟一般,我知道了什么是我,获得了安身立命的资格。我开始观察那些成天乐呵呵的孩子,模仿他们的表情,开始朝人笑了。当然这种转变不能太突然,不然会被认为是狸猫附身。就像净琉璃戏的表演,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不久后我迎来了第一个转机,我能够参与村里小孩的家家酒游戏了,并且被推举扮演“妈妈”。
“妈妈”,我是“妈妈”啊。这是我的第一个角色,我致力将角色融入身心。但是我又没有妈妈,该怎么办呢?当然是观察和学习,必要时加入自己的理解。诚然,有演砸的时候,有被叫“学人精东施”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生气。有多少人死后还能被人记住?东施可是被人记了几千年呢。
我并不是在讨好,而是在完成表演。毕竟我的目标,或者说憧憬,一直都是公主大人。其他人只是这场表演的布景,所以它们的嘲笑、贬低和利用,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也正是那一年,我能够读书了。
都说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这是真的。那年我经人介绍去村里的富户家里做帮佣。说是帮佣,骨瘦如柴的十岁小女孩能做多少活?所以我主要的任务,其实是陪乐奈小姐读书。那时候大户人家会把老师请到家里来教。我们的老师可不简单,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据说曾经是女校的老师,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就告老还乡了。老师秉承着之前在女校的教学精神,古板严肃得像一堵墙;乐奈小姐虽然聪慧,但正是爱玩的年纪,像一根飘来飘去的羽毛。我所要做的,就是成为调和她们二人紧张关系的风。当然,替乐奈小姐挨戒尺也是我分内之事。
我十三岁那年,乐奈小姐的舅舅在外面发了大财,要接小姐去东京上洋式学堂。乐奈小姐的家人担心她一个人去了外地孤单寂寞,就让把我也捎上了。有朝一日居然能去大城市看看了,这是此前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当然,以我的身份是上不了学堂的,新工作相当于去小姐的舅舅家做女佣。不过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告别那天,奶奶破天荒地哭了,所以我也淌下泪来。
“素世啊,你就在城里生活吧,别回来了。”
“奶奶别担心,我会寄钱回来的。”
结果奶奶哭得更伤心了。我想,奶奶虽然一开始不喜欢我,但毕竟养了我这么多年,总归是舍不得的吧。想到这里我感觉有点对不起她。那时我虽然眼睛在哭,心里却乐开了花,只是顺着奶奶说了一句好听的话罢了。
我当然、一丁点、都没想过要回来。
东京的繁华,我不想耗费笔墨去写了。再怎么穷尽辞藻,也不过是对前人珠玉的拙劣模仿罢了。但是我永远记得,我跟随乐奈小姐抵达东京时所见的景象。那时我们并排坐在汽车里,时间是黄昏和夜晚的交界时分,汽车正沿着一条平直的河流行驶。小姐的舅舅说车窗外那条河叫隅田川,河的对岸就是东京。对岸有着数不清的灯火,红色和金色的火光一直连绵到月亮上面,恍若天上降下来的星河。
即使是最优秀的演员,突然换了片场,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如今的诸位也知道吧,城里人对乡下人如何笑里藏刀,如何阴阳怪气。但我一次也没有被刺伤过。那些观众只是人偶,台上人露了怯,它们就会站起来喝倒彩。所以没关系,只要我只需要做好我能做的,日日精进演技,不用去管迟早会被征服的人偶吧。
在那里,我和妈妈相遇了。
不对,应该叫重逢吧。重逢总是美好的,然而事情并没有什么戏剧性。有一天,小姐的舅妈喊我过去,先问一之濑是不是我的本姓,然后又说有一位长崎太太觉得我可能是她的女儿,问我要不要见见。
时隔多年,我第一次见到了妈妈。那次见面,妈妈穿着洋服,踩着高跟鞋,烫着精致的齐耳卷发,就跟橱窗里的“摩登女郎”是一样的造型。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妈妈就冲了过来,把我额前的刘海往上一捋,瞬间泪如雨下。她按着我的肩膀看了又看,一遍一遍摸着我的额头和脸庞,喃喃地说“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我就是在那时候才知道我是怎样被丢掉的。妈妈说她回家后得知我被放进河里扔了,当场就发了疯,和那个男人拼死离了婚,后来逃到东京投奔亲戚。亲戚没有孩子,收她做了义女,去世之后家里的产业都给了她。她现在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是一家商铺的老板,主营各国香水,商铺名叫“雨色轩”。
妈妈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
妈妈……没有找过我。
她一定以为我沉入河中死掉了吧。倘若不去找,还能留个念想;要是费劲全力却只找到我的尸体,那她该如何面对呢。一定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悲痛,她才选择抛下过去、远走他乡的吧。
所以我给了她一个噙着泪花的笑容:“我再也不会离开妈妈了。”
可能是为了补偿我这些年吃过的苦吧,妈妈恨不得把我泡进蜜罐子。她迅速给我办了入籍,给我改名“长崎素世”,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我可以穿着洋服走在大街上,可以进学校读书了。我可以和昔日的乐奈小姐做同学,甚至可以让小乐奈亲切地挽着我的手臂,叫我“素世姐姐”。
当时恰好有一个机会,名门丰川家正在给自家女儿挑选陪读。而且他们只要家世低的,越低越好;但与此同时,人的格调又不能低,越高越高,最好是那种鸡窝里的金凤凰。
我不是凤凰,但我会演。虽然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只是被妈妈带入了她的社交圈,然后被丰川家物色人选的门人看到了而已。那时的我,既不是大小姐,也不是小女佣,是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而且是一张很努力,并且有着多年陪读经验的白纸。我必须感谢小乐奈的舅舅,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是帮丰川家办事的门人之一,本想让小乐奈去的,也曾一度积极地运作。然而被婉拒后,他立刻向对方推荐了我。
很快,印着月之森纹章的信封寄到了长崎家。
随后我转入月之森女子学院,成了丰川祥子小姐的“同学兼友人”。那一年是大正五年,我十四岁。像我这样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开学时还有三个,半年后就只有我一个了。
认识祥子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丰川家要用那么古怪的选人标准。因为这位丰川家的独生女,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开花姬”,是个十足的“庶民爱好者”。而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她远离真正的“庶民。
何其简单的任务,但我很快发现我错了。因为祥子身边还有一位大小姐,时常不经意间提起一些庶民话题,激起祥子极大的兴趣。而且祥子不是那种叶公好龙式的喜欢,她很关注庶民如何赚钱与花钱的问题,并且最后总会陷入“这样不公平”的纠结之中。难怪丰川家要给她找个“庶民过滤器”,这样的思想很危险。
这位总是妨碍我工作的大小姐,是若叶家的养女、祥子多年的青梅竹马、目前借住在丰川公馆的,若叶睦。
至此,我结识了睦。
没见过睦之前,我以前从来不觉得说某人“像人偶一样”是夸人,直到睦彻底改变了我这个看法。坦白地说,睦最大的特点就是“好看”。虽然想过用各种方式来描述和形容,但是任何修饰都是多余的。修辞的作用是激发联想和想象,然而对于没见过其外貌的人来说,连想象这种“好看”都做不到。至于“好看”之外,也就没什么别的了。这也是为什么祥子背地里被人称作“野生大小姐”,睦则被叫做“温室大小姐”或者“空心姬”。
看来做大小姐真的很自由啊,不用在意周围的嘈杂议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堂堂正正。
做大小姐的自由还不止于此。即使满载浮华驶向黑暗,大正仍然是一个浪漫的时代。在这个浪漫时代中最浪漫的事是什么?
“当然是——办文学社。”祥子带着骄傲的热情说。
最初我们在学校里征集人选,但是祥子看得上的人太少了。在睦的建议下,祥子请报社刊登了一则招聘启示,诚招同龄同好,并要求对方附上作品。最后被挑中的一个是高松灯,另一个是椎名立希。我悄悄调查了她们的家庭背景。前者父亲是火车工人,母亲是护士;后者家开了一家喫茶屋,本人放学后兼职店里的看板娘。
她们算不上“庶民”吧。在我看来,能上学堂的女儿,身份一点都不低微,是我遇见妈妈前要叫一声“小姐”的存在。
所以,祥子和她们的交往,也是能够被允许的吧。
文学社风风火火地办起来了。不是平安时代宫廷贵族少女写来玩乐的性质,祥子的目标一开始就很明确,是登报,是发表,是扩大影响力。她从社员姓氏中各抽取一个字,组成“川崎名松叶”,以此为笔名频繁投稿。
事情进行到这个阶段,我已经没办法陪她们玩下去了。
写作的第一要件是真情实感。文字是内心的写照,发表文章,就是把自己的心解剖出来给世人看。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第一次社内活动,由于大家都在跃跃欲试地模仿西洋化的写法,我反其道而行之,写了一首模仿长门皇后语气的汉诗。虽然得到了大家的称赞,但祥子委婉地提出建议,希望大家创作更贴近当下生活的作品。
所以,第二次活动之前,我找到睦。
我背地里也调查过睦。老实说,我看不透她的背景。不过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她的双手手指和手掌都有常年干重活留下的老茧。和我一样。
我和她是学校交谊舞课的舞伴,我就是趁那时候仔细摸过她的手。不过比较之后,我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她的茧范围比我的更大,但表面却更光滑。我推测,她以前做的活比我重,但她养尊处优的日子比我长久。得知她是长大后才成为若叶家的养女,我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睦和我一样,早年是受过苦日子的。
“交换?”
“对,反正投出去都会署名‘川崎名松叶’,就当是跟大家开个小玩笑,看她们瞧不瞧得出来吧。”
那一期活动,灯写的是童谣诗歌,立希交了一篇长长的社论,祥子翻译了一篇外语小说。我和睦事先交换草稿,分别用自己的字迹誊抄了一遍。我交上去的是睦写的、仿莎翁风格的十四行请诗;睦交上去的是我写的、根据村里传说改编的志怪小说。我这次尝试的小说可谓土到极致,故事讲述了一个乡民去河滩淤泥里挖蚌壳,却挖到一只癞头蛤蟆,蛤蟆从嘴里挤出九颗珍珠,头也变得光溜溜圆滚滚的,就升到天上去变成了月亮。
最后,我写的那篇发表了。那是我们文学社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太棒了,睦。不愧是睦啊,简直就是天才。”祥子开心得整个人都在发光,她对着睦大加称赞,只差在她背后抛撒花瓣了。睦默默地看向我,我只做了个请她保密的手势。
事后,睦说要补偿我。
我说那你就把你写的诗念给我听吧。
阳光洒在明媚的花园里,洋式凉亭的拱顶像雪一样白。罗马柱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睦的声音很轻,也没有什么起伏,作为诗歌朗诵肯定是不合格的。可是她的嗓音真的很好听,有一种尘世之外的清澈,宛如昙花朝露,宛如空谷幽泉。她此时此刻正在念诵着热情澎湃的十四行情诗,这缕声音化作了炽热的酒,注入永远不会满溢的白昼。岁月像是一条漾着花瓣的河流。
可能是我眼中的泪水震惊到她了吧,睦停止了朗诵。于是我抽走她手里的稿纸,趁她愣神之际,在她的嘴唇旁边,轻轻地,留下一枚我的感动与赞叹。
那是我的初吻,想必同样也是她的吧,因为她的脸颊与耳朵像东风催开的桃花一般红了。
这样的事,用如今的眼光来看都是离经叛道吧。但那时候,在我们所处的女校中,那只是一种潮流,只是那个时代诸多稀奇古怪的潮流的一种。被潮流迷住的很多人,包括我,其实并没有想过两个女孩如何在真实世界中构筑今后的生活,只是一味地想要挣脱所有的束缚。甚至,越沉重的束缚,越能促进感情的滋生与燃烧——要知道,S文化中的SISTER这个词,最初是从最严苛的天主教会学校里流传出来的。
我和睦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大正十一年。这一年在我们身边发生了两起事件,两起事件的共同结果就是文学社解散,成员分崩离析。两件事发生的日期也是那么凑巧地重合在一起。讽刺的是,明面上发生的那件事才是文学社解散的真正原因,我却误以为我才是暗地里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明面的事情对我是“隐”,暗中发生的事对我才是“显”。因为我只能看到自己的事。这种“舞台幻觉”从我决定成为我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并且在此后一段关键的时间里,驱使着我犯下大错。
大正七年,我们高三,这一年以富山县渔民妇女抢米为开端,各地纷纷爆发抢米斗争,最终发展成全国性质的大运动,俗称“米骚动”。升上月之森大学学部的第一年,祥子要求改变文学社的风格,用她的话说,她渴望的是“真实、真情和真理”。同时她自己开始大量阅读和参与翻译一些外国著作和纪实文学。
丰川家的人找过我几次,明里暗里责备我祥子最近过于“任性”了。其实我早就试过往回拽一拽祥子了,但每一次都不欢而散。闹了几次不愉快之后,祥子就只跟我聊一些穿衣打扮、饮食喝茶之类的话了。就算正在和灯她们聊文学或者更深刻的知识,只要一看到我出现,她就会马上转移话题。
“我被小祥讨厌了吗?”我问睦。
“不是,祥对讨厌的人不这样。”睦说。
很快我就知道了。立希本来因为观点和祥子相近,又写得一手好社论,两个人一度特别聊得来,结果某一天突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把文学社的桌子都掀了。她们俩一个手持板凳,一个举着字典,眼看就要上演女大学生全武行。灯都吓哭了两人才停手。我这才知道,立希的父亲赞成人心社的主张。我不清楚他们有什么样的主张,但我知道很多刺杀高官政要的案子都跟他们有关。
接下来的社团聚会中,祥子不跟立希说一句话,就像看不到立希一样。当然,立希也只跟灯一个人说话。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有小半年。
当然,学生嘛,年轻气盛。吵归吵,并有没有什么实际利益冲突,所以还是要和好的。暑假的时候,祥子邀请文学社全体社员去她家公馆同吃同住,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那件事的。
——睦是祥子的“雏人偶”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睦虽然名义上是若叶家的养女,但从十三岁起一直居在丰川家。她自己也说一次也没去过若叶家。我发现她的房间陈设和祥子的房间的物品相同,但左右完全相反。二人房间的位置是在相隔最远的对称轴两端。还有一点非常奇怪,宅邸里的人称呼祥子和睦,都是“大小姐”。当面称呼也就算了,向第三人转述的时候,也都把二人称为“大小姐”。混乱的指代让我们几个外人闹了不少笑话。最让我觉得荒诞的事是,宅邸的人转述“祥子和睦一起在花园散步”时,会说“大小姐在花园散步”。
还有,我注意到厄日的时候,两个人会调换衣服。
就跟祥子生气时看不见立希一样,这栋宅邸的人也看不见睦。
这么说有点诡异吧,但这并不是一个鬼故事。我熟悉这一套流程,这和我们那个小山村“丢厄子”是同一类陋习。有钱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体弱多病,就会找来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做替身。父母祈求鬼神把所有的厄运、灾祸和忧愁全部从自己孩子身上转移到那个“替身”的身上。那个替身孩子就相当于压胜术的纸人,承受诅咒的容器。
真是讽刺,外面车水马龙、灯火通明,洋风吹拂到脸上,每个人都大谈科学技术、四民平等。然而从小山村到大城市,从农户家的木盆到有钱人的宅邸,一个又一个“人偶”,随水流走了,不曾被看见。
现实中把出生在厄年的孩子丢掉,或者让一个孩子做另一个孩子的“替身”,比任何鬼故事都要恐怖,不是吗?
发现这件事后,我悄悄潜进了睦的房间。
对,那天正是厄日,大凶、诸事不宜。睦穿着祥子的旧睡衣,正在洋灯下读书。见我来了,她放下书,转身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来由地感到愤怒。不对………真的是愤怒吗?我那个时候之所以那么愤怒,难道不是因为嫉妒?
睦和祥子生命是绑在一起的,是彼此的半身,就算只是迷信,只是一种形式,但——
我不能接受我和一个人偶谈着所谓恋爱,这让我感到屈辱。
真的只是这样吗?没有更加难以启齿的部分吗?我难道就没有对睦也产生类似嫉妒的情感?同样是受过苦的孩子,为什么她的命那么好,能被丰川家捡回去,和祥子像双生姐妹一样长大。她能被所有人尊称为“大小姐”,身边环绕着家人和朋友,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
我发现我最最嫉妒的,其实是这种人类与人偶的关系。人类和人偶将一生的命运绑定在一起,互为阴阳,互为表里。如果当初我也能成为这样的人偶的话,能有一个注定的主人的话,我应该会感到幸福吧。
为了止住近乎失控的情绪,我冲过去,把睦压在了床上。
“怎么了,素世?”睦平静地问我。
“对不起,我好害怕。”我说——
我害怕小睦离开我。
睦抬手抚摸我的脸,然后脖子,然后锁骨,然后,给了我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法式深吻。
我,有段时间老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躺在小木盆里,在水面上飘荡。水很清,有着碧玉一般的颜色,深不见底。这样的深水之上却长着浅滩才有的芦苇。还是一片片、一丛丛的。芦苇与水面之间笼罩着轻纱般的薄雾。
我和我的小木盆,漂啊漂啊,摇啊摇啊,跟着水流打旋儿。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开始变暗了,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重。芦苇深处响起陌生的鸟鸣。
然后,下雨了。
十个月的婴儿当然不可能有这么详细的记忆。这些画面,想必是我听过妈妈的叙述后,结合记忆中爷爷奶奶家门前的小河,自己想象出来的。
在梦境的最后,有一只手盖了过来,遮住了漆黑和天空和冰冷的雨丝。但那不是奶奶的手。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的手。孩子的手。
梦醒了。
我想,那天晚上的事,对睦而言也是一次难受的经历吧。因为结束之后睦哭了。眼泪漫出眼眶,横着流进耳朵和枕头里。
“那么讨厌的话就拒绝啊。”
“不是的。”睦抬手抚摸我的脸。用跟我一样结了茧的手抚摸我的脸。她说:“素世,我们是一样的。”
“我跟小睦不一样,才不是人偶。”
九月份开学之后,祥子解散了文学社,离开了学校,不知所踪。寄给丰川家的信件悉数被退了回来。我去丰川家请求见祥子,却被管家用一句“今日不便,择日再来吧”打发了。过了几天,妈妈问我为什么没去月之森上学,我才发现丰川家并没有取消我的入学资格。我去了学校。在那里,我再次见到了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祥去了哪里?”——我还没来得及发出质问,睦突然像是要给我一头槌似的撞进我怀里。
我任凭她依偎了很久,就当我以为她要说出些什么话来令我安心时,她默默站直,仿佛没事人一般走开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睦进行着无声的搏斗。睦就是不肯告诉我祥子去哪儿了。我说我去找别人问个清楚,她也只奉劝我不要提祥子的名字,然后像个浮游灵似地跟在我身后。
学校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其他学生完全不关心祥子不来学校了。不止如此,之前总想巴结祥子的几个女生也像突然失了忆,仿佛祥子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别人尚且罢了,可是连睦都如此,我着实感到不公平。
那时正是大正十一年,对历史事件比较敏感的诸位,应该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吧。然而那时的我就像个傻瓜一样,蜷缩在自己幻想的人偶剧里,根本就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正在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那个时候做了一件非常过激的事。我写了一篇社论,洋洋洒洒好几千字,从“雏人偶和流雏”,谈到“丢厄子”的陋习,将那个名义上“我的父亲”痛骂一通,然后引申了一下社会问题,指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价值观的荒谬,最后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当今天皇。
最后的最后,我将这篇署名为“川崎名松叶”的社论寄给了报社。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社论这种文体,当然文笔仓促、逻辑混乱。我之所以将矛头对准天皇,也不是因为我对民主思想有多么深刻的领悟,纯粹是我误以为写社论就要有批判的对象,反正要做,不如做件大的。
很快,销声匿迹许久的祥子主动找到我,把稿纸丢到我面前。
“编辑部的人来找我了,是你干的好事吧?想写就用自己的名字写,关灯和立希什么事?”
“当初立希写这些,我就劝她不要写。怎么,你们写得,我就写不得吗?”
“你说的话完全自相矛盾。”
“反正我也不是为了抒发见解才写的。我写这东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哈?”
“小祥……求求你听我说,我不是傻子,大概明白你们在做什么。米骚动事件之后,你变了好多,但是,我知道你是在为那些吃不饱饭的人奔走吧……是在做很有意义的事。总之,我也可以的。”我急切地说。
“你也可以什么?”祥子眯起眼睛。
“我也可以……加入你们……的事业。”
祥子的表情只能用盛怒来形容。
“是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在做什么。只是因为‘我们’在做,你才想要掺合进来。”
她顿了顿,眼睛里的冰锥射了过来。
“如果你的觉悟只到这种程度,那还是不要跟我们扯上关系了,‘长崎大小姐’。”
那是我和丰川祥子此生最后的对话。在此后的所有时间里,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形式的交谈。
早在我陪小乐奈读书时,那位家庭老师就评价过我,说我是一个“精明的蠢人”。十二岁的我尚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二十岁的我还是没明白。
我转头就去找睦了。
这次我没做过激的事。我谎称我马上就要离开东京,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想见她最后一面,邀请她去某俱乐部跳一支舞。为此我花光了手里的闲钱,买了一身新洋装,一双细高跟鞋。我画了最精致的妆,把头发编成西式风格,还戴上了妈妈的珠宝耳环和大礼帽。
留声机里播放着《宵待草》,水晶洋灯下氤氲着咖啡和烟草的香气。慵懒迷醉的气氛中,睦穿着一身学生风格的袴装出现了。
我本来就比她高,那天更是穿着此生最高的高跟鞋,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次应该由我跳男步。然而一迈步子,我们二人的腿就撞到了一块儿。真是的,明明姿势都搭好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舞步。这一曲跳得无比生硬,跳到最后我只求音乐快点结束。
返回咖啡桌,为了掩饰尴尬,我拿出新买的香烟,用我练习好久的姿势熟练地点上,举到唇边吸了一口,然后被呛得咳嗽个不停。
到底在干什么啊……我一边补涂被眼泪弄花的妆,一边想把镜子里的自己连同粉盒一起砸碎。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我为什么把悲伤演绎得如此滑稽。
睦取走我手里的烟,默默按熄在烟灰缸里。
“不适合素世。”
“什么适合我?”
“素世适合做自己擅长的事。”
“什么是我擅长的事?”
睦沉默了一会儿说:“做擅长的事时,素世应该会开心吧。”
“我擅长随波逐流。”我说。关上粉盒,我伸出两手做成取景框,将睦的肖像框在那个方格里。
“小睦你……真的很好看啊。只要穿着学生袴坐在那里,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注解。而我,即使打扮成这副模样,还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素世才……很好看。”
“你刚刚不是说不适合我吗?”
“不适合,但好看。”
真是的,为什么总是重复这种对话,令人烦闷。
“跟小睦穿一样的衣服如何?会不会被认为是姐妹?不对,是母女吧。‘不如舍弃自我,把灵魂灌注进相似的衣装’吗?”我念着不久以前读到的小说的台词。
“不适合素世。”
我是真的有点恼火了。所以我靠近睦的耳边,用不带一丝魅惑、冷淡得接近厌恶的语气说:“小睦莫非想说,我不穿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躲在薄绿色发丝后、白白的脆藕片似的耳朵,宛如掉进糖汁一般浸得通红。
“看来我很擅长撩拨小睦。”我将下巴轻轻搁在交叉的手背上,笑了。
睦没有笑,她说——
“暂时,不要见面了。”
我……到底做错了哪些事?
那个时候我真的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我明明已经充分了解丰川祥子和若叶睦的喜好了。准确来说是先前的喜好,因为我深知人的喜好是会变的。祥子那边我暂且可以略过,因为祥子本人变了,变得和之前判若两人。但是睦这边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她通红的耳朵和她嘴里无情的话语,为什么会如此矛盾呢?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不知不觉间,好不容易养好、又涂红的指甲,又变得参差斑驳了。我咬着手指给睦写了两封信,一封言辞卑微请求原谅,另一封是裁成两截的断交信。我把两封信分别投入不同的邮筒寄了出去。然后我又写了一封,约她一周之后在入船亭旁的大柳树下把话说清楚。
事先声明,我从没想过自尽。通过自戕来逼迫他人顺应心意,更是荒谬绝伦的事。究其原因,倒不是我觉得生命有多么宝贵。而是相反,在我眼中,生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连带着生命的痛苦,也不是什么不能承受之重。
诚然,美好的东西我也想拥有。就像那片彼岸灯火一般,我渴望久久地徜徉其中;无法融入其中,能让我远远地看一眼也是好的;看都不允许看了,那我索性闭上眼睛,让烙印在眼底的灯影成为永远吧。我不会选择“死”,因为死是一种“为”,一种生命的爆发,甚至是最浓烈的爆发,是需要魄力的。
我真的只是脚滑了一下。
那一天,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睦依然没有来,天却下起了雨。一开始只是霏霏小雨,不多时就下得密密麻麻,天与地似乎连成了一片。我淋着雨往家赶。走到桥上时,一步没踩稳,身体撞在了栏杆上。那是一根木头做的栏杆,外面看着完好,里面却都朽烂了。我就这样掉进了河里。
那一段河水原本不深,但是下雨时分,水流速度非常快。我扭伤了脚,在湍急的水流中难以站稳。接连摔倒几次后,更是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被河水冲着往下游漂去。这一带的所有雨水都在往河里汇集,下游的水涨得飞快,为东京湾的鱼儿带去丰富的养料。
那个时候我想……啊,我就要死了。
是啊,仅此而已,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的人生没有值得记挂和后悔的东西。我放弃了思考,就跟一具雏人偶一般,任由水流把我带到任何地方。就跟我出生时一样。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睦。
在上下颠倒的视野中,她穿着淡青色的洋服站在柳树下。柳丝和她的发丝融在一起,好像肩膀以上的部位都化作一团云烟。她双手置于胸前,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那一定是她的头吧,我想。
——死的倒影。
我在那时候一定是把爱尔兰神话中的Dullahan和Banshee搞混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妄想。真是的,明明自诩认真,上课的时候在干什么啊。没办法,我一直都是这么一个半吊子的人。
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和睦两个人都趴在河滩上大声咳嗽,呕出吞下去的水。
居然活下来了?
我这样的人一再活下来,究竟是要去实现什么意义?我真的看不懂老天爷的安排。
“素世……为什么……?”
“你没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了,但是——”
“我不明白!”我在雨中大喊。
“我也不明白。”
“但是——”
我要消失一阵子了,睦说。
“祥被抓了,我得想办法。不是素世的错。”
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我的错。“是不是那篇社论——?”
“不是,和素世没有关系。祥做的事,她的家族恨之入骨。她既然加入了组织,家族的人就不会过她。是我的错。”
“我那天不该去俱乐部和你跳舞。”她说,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被盯上的人是我。祥是为了救我才——”雨水顺着她的眼窝流进眼球,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还是我的错。是我仅凭任性,在时局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强行把睦约出来跳舞的。
睦最后说了一句:“这个人偶就是我,我没回来,就把人偶当成我吧。”
再见了——
连同尾音都消失在雨里后,我才注意到我怀里有一个蒙着防水布的包裹。
回去后我大病了一场。病愈已经是两周之后的事了。我将在角落里等待了两周之久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个老旧的木盒,盒子里面是一个一尺多长的手工人偶。人偶穿着水葱色的和服,衣袖上有一枚酷似黄瓜截面的花纹。纹样和衣服的颜色极为接近,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三叶葵——德川家的家徽。据说以前的武士都不吃黄瓜,因为黄瓜的切面酷似德川家的家徽。把印有德川家徽的和服裁了做人偶衣裳,放在以前肯定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但是德川家都已经成了历史,所以它不是什么三叶葵,只是普普通通的黄瓜纹样。
我把这个人偶安放在床头的书桌上。觉得有点单调,又给她摆了个小供桌。不知哪天心血来潮,我开始给这个人偶供奉黄瓜,就像妈妈每天在佛龛前供奉一样。我提供的供物有鲜黄瓜、也有腌黄瓜和黄瓜皮。还有一次我偷偷掐了一朵隔壁邻居家的黄瓜花,放在人偶身前的小供桌上。
人偶似乎对我笑了一下。
“我看你长得像小睦,就叫你小睦吧。”
我把人偶“小睦”看作是那段经历的唯一纪念。
不,或许是因为我也变了吧,我也变得迷信了。迷信迷信,迷茫而轻信。冥冥之中,我希望能够在俗世浊流中抓住什么东西。或是希望有什么人能够像那天一样,重新抓住不断下沉的我的手。
河滩一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睦了,一个人寂寥地熬过了毕业典礼。到了终于能够出身社会,把日子过起来的时候,妈妈却病倒了。
药水的味道占据了她的身体,从她身上再也闻不到一丝香水味。那一年的除夕夜真冷啊,新年的朝阳划开病房的幽暗时,妈妈去世了。
妈妈临终前说,她义母去世的那一年她就检查出身患绝症了。为此她信了佛,信了因果轮回。她之所以留着不适合香水店的旧店名“雨色轩”,也是因为英文名Rain Color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像Reincarnation轮回。她深感她的罪孽就是当初抛弃我,这才托人到处找我,得以在离世前与我相认。
守灵那天晚上,后半夜实在太安静了。我本想试着向妈妈诉说这些年的心里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把“小睦”抱在膝盖上,跟她说话打发时间。我问她妈妈到底爱不爱我,还是为了赎清罪孽好去来世。我问小睦我是不是也对你们犯下重罪,要怎样才能赎罪。我问小睦我到底擅长什么,做什么事才会开心,我到底要漂流到哪里才能停止。我问小睦你在哪里?你明明只会做令我不高兴的事,能帮到我的事一件都没做过。
料理完丧事,自称是“爸爸”的人来了。说妈妈的遗产有他的一份,还要查我的户籍,确认我是不是他的女儿。我不愿跟那个人多作争执,直接报警了。从警署回来后,我在“小睦”面前把被遗弃的经历说了一遍。其实那个人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都想不起来要恨他。妈妈去世时和葬礼上都没流出来的眼泪,此时不知怎的砸了下来,差一点弄脏了“小睦”的衣襟。
几天后,我听说那个人在花街赌钱耍赖,和人起了争执,被按在巷子里打断了肋骨,天亮前就断了气。
倒霉事还没完,前脚刚送走“便宜爸爸”,后脚又来了个上门提亲的。妈妈尚在人世的时候,那家人就来提过一次。妈妈委婉地说她做不了我的主,回绝了。后来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是丢了又被捡回去的,就登门说要退亲。
根本没有定亲的事,退的哪门子的亲?妈妈气得发抖,顾不上用“吃过茶泡饭再走吧”打发对方了,拿起茶杯就泼了过去。这还不解气,又把对方的伴手礼踩了两脚丢出门外。
妈妈去世后,门外“忌中”的牌子还没取下来,那家人又来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重修旧好”。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每天都要来演一遍。不见面就在店门口土下座。想出门去避一避那些人就在主干道上埋伏。不过是吃绝户的手段罢了。那些天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所以,这件事,我也在“小睦”面前抱怨了。
过了一个多星期,那家人突然不来了。我珍惜难得的清静,自然懒得去打听他们的事。后来才听说,那家的少主人在俱乐部吃酒打牌,走的时候没留神脚下,从楼梯上了摔了下来。人没事,就是脑子摔坏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其实这种事情,在那个年代屡见不鲜。正所谓泰极而否,乐极生悲。人在最走运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胡乱尝试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从而招致祸患。那两个人平日里作恶多端,没有积累一点德行,能有现在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但是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两件事是人偶作祟?
大概因为没有人支撑我,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我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了。与其承认孤单一人,不如相信有个能帮我的诅咒人偶。谁欺负我,她就去收拾谁,岂不快哉?
但是为什么,我在那个时候,又会觉得害怕呢?
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对不起她。
但实际上,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我认定了自己对不起睦。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和祥子,而她居然一点也不怪我。她一定是不屑于怪我吧,因为我就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她的存在把我衬得如此不堪。为什么古往今来最恐怖的厉鬼往往是女人或婴儿?因为人们本能地觉得对不起她们。负罪感会化为恐惧,恐惧会化为憎恶。憎恶,会把一个人变得胆怯、冲动和偏执。
当时,我害怕得着了魔,怀疑这个人偶不是普通的人偶。解开小小的衣服后,我发现人偶背后有一条缝,缝里夹着一张纸。取出纸来打开一看,上面龙飞凤舞不知道写的什么鬼画符。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纸条揉成一团塞回去了。我胡乱给人偶穿好衣服,把它塞进了床底最深处的箱子里面。并且,我再也没有供奉黄瓜了。
不去想,就当它不存在。
我开始扮演香水店老板的角色。我给雨色轩改了名字,叫虹色轩,虽然英文名还是Rain Color。商品也做了调整,比起“高端”或者“有品味”,我更希望客人觉得“有趣”。尤其欢迎女校的学生。就算只是常来店里玩闹,我也会拿出十二分的用心招待她们。同时又在店里增添了书柜,专门用来放置时尚杂志和眼下流行的文学杂志。为此,我在临靠窗的位置设置了精致的桌椅,供客人一边喝下午茶,一边享受阅读时光。
这样的策略是有用的。女学生们虽然不一定能花多少钱,但是对于新事物的好奇心无穷无尽。能够在这些大小姐面前扮演成熟可靠的Lady,对我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这也许就是我经营这家店铺的最大动力。
然而,正当我觉得努力下去有好报的时候,这家店保不住了。
掌握不了上游供应,开拓不了下游市场,背后也没有任何根基与靠山——像Rain Color这样的香水零售店,注定是要被吃掉的。综合商社的代表耐心地告诉我,怎刚吃最合算,怎样吃最鲜美。如果摆在我面前的那份名为合同的料理清单,不是以我家的店做食材,我会由衷的感谢她。
是啊,人家屈尊吃你,你还得谢谢人家呢。
其实最初得知有人要收购这家店,我是高兴的。在这个金本位的世界上,所有事物的价值都必须用金钱衡量。既然有人肯为我的店开出如此之高的价格,那就意味着我的努力也得到了社会的肯定吧。当然卖是不会卖的。毕竟卖了店铺,我就又无处可去了。
在那之后,香水店的经营状况开始走下坡路。客户频频拖欠货款,供应商三番四次违约,女校搬迁了,兢兢业业工作多年的会计跑路了,店里的账务突然被查出有问题。
第二次来的不是商社代表而是代表助理,开价跟之前相比也打了对折。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知道我被算计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对方到目前为止所使的都是简简单单的阳谋。
我去找妈妈的朋友们,为此把妈妈的旧友都得罪光了。我又想去求小乐奈的舅舅,被告知舅舅炒股失败跳楼了,小乐奈退学回了老家。那会儿还是整个股市昂扬向上的时期呢。不,正因为大家都在挥霍时代的红利,倒霉的只有自己,才会一时想不开吧。这样的好人,轻易地被时代所辜负了。
我厚着脸皮去了丰川家,依然没能进门,却在离开时意外地被伯爵夫人的车撞倒了。
那就当碰瓷演吧。怀着这样的心情,我给伯爵夫人写了封自荐信,信中假装不经意间透露我与丰川祥子和若叶睦曾经是同学。
夫人召见了我。
“你居然还有脸活着?”
那是夫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两个孩子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都是你害的吗?”
我在那时,才得知祥子和睦的事。
大正十一年,文学社解散的那个时候,丰川祥子被视作“逆贼”“非国民”,被逮捕判刑了。至于若叶睦……若叶睦则是“叛徒”,是“卖国贼”——
“先去了英国,后来据说去了俄国。”
我一度失去了表情控制,而夫人就像观看喜剧一般欣赏我脸上的变化。
“你跟那些人偶不同呢。”她说,“你身上有一种向上攀爬的气质。”
“但你又跟人类不同。”她说,“你向上攀爬不是为了实现自我。你没有那种不必要的东西。”
既不是人偶,也不是人类,那就是公主大人吗?我能成为公主大人?
“你这样的孩子,我很喜欢。”夫人带着施舍的微笑,朝我落下钓钩。
“这样,你的店我也入股吧,如果你接的住,总店就开到银座去。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我再给你介绍一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我愣在那里,然后,同意了。
我没有哭,直到回家——不对,应该叫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我都没有哭。我不断用世俗的标准催眠自己,这是一笔划算的交易,这是是一步登天的筹谋。可我现在只后悔为什么没能像妈妈那样把茶水泼到伯爵夫人的脸上。我摔倒在佛龛前,突然好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碎。我生平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求妈妈帮帮我,我甚至求了佛祖,但是有什么用呢,我跟他们都不熟。于是我跑进里屋,把那个人偶从箱子里取出来,抱在胸前,叫着小睦的名字。
我说,小睦,你骗我,你如果真的有心,就把这一切毁掉吧。
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抱着人偶沉沉睡去。那是大正十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夜里的事了。
第二天中午,发生了里氏8.1级的关东大地震。
地狱之景,我不想再回忆。总之,我从那场大灾难中生还了。时隔多年,身无长物的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回到了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家乡。
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村里没有通知过我。讽刺地是,直到地震发生的前一个月我还在往老家寄钱。村公所的人低声下气地道歉,可只字不提退钱的事。我也没有力气争了,只求把爷爷奶奶的屋子还给我。
回到老房子一看,院子里的土已经拱了,荒草长得比房檐都高,连门板都被拆走了。幸得小乐奈家接济,我就这样囫囵在村里安顿下来。
小乐奈成了乐奈老师。虽然她的教学风格跟我们当年的老师完全相反。她会讲着讲着突然把课本一丢,让学生去室外做一套体操,她则趁机呼呼大睡;或是带着学生去山里抓蝴蝶、做游戏。
鉴于这个村庄已经有一位老师了,我不方便抢人饭碗,又没有什么别的技艺,只好开始写一点随笔类的东西。不求完篇,不求见光,我只是如同用梳子梳理头发一般,用文字梳理打结的记忆。但当饿得啃手指时,我也庆幸还有这些东西能换钱买米。同一件事只要坚持的够久,总会有回音。就像雨水汇合成江河,我写的终究有几篇发表在了本县的报纸上。以至于不久之后都有文学评论家针对我的文字发表评论了,虽然全都是批评呢。批评我的文风粗鄙,有时甚至蛮荒;不时又矫揉造作、堆砌雕饰,宛如东施效颦一般可笑。
我把那篇评论做成了剪贴报。原来我也有可以称其为“文风”的东西了。
风?好想化成风啊,乘风前往思念之地。
因为名字见了报,高松灯得以重新联系上我。她写信邀请我加入她新建的文学社团。我还没有回信。
我大抵是在等什么人吧。
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这天,我正在屋里煮饭,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仿佛从梦里走出来的人。
“小睦?”
睦穿着朴素的水葱色和服。头发干枯,皮肤惨白如纸。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曾经圆润的脸颊也耸立着颧骨的轮廓。唯有瞳仁是亮晶晶的,像开满山坡的油菜花,宣示着生命的主权。她胸前抱着一个破破烂烂的人偶。
“你不是去了俄国吗?”
“不,去俄国的是祥。我在监狱。”睦解释说,她在监狱里躲过了地震,震后监狱无法维持,她就被释放了。她去我曾经的住所找过我,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就参与了废墟的清理工作,意外在我住过的地方挖出了人偶。这些年她一直在找我,通过高松灯得知我的所在,就找过来了。
说完这些,睦取出人偶背后的纸条。纸条已经朽烂了,宛如雨里死去蝴蝶的翅膀一般一碰就碎。她又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摘下鬓边的发夹,插进锁眼里转了一个圈,从中取出一张同样皱皱巴巴的纸。她将两张纸上下平铺,拼合在一起。字迹连起来了:
“殉思之心绪者,且临风而归哉。”
那是一句人形净琉璃戏的开场词。
记忆复苏了,如同重饮清泉的卷柏一般舒展开来。眼前的水葱色和服化作一条小溪,卷起珍珠白的泡沫,把我推向往昔的时光——“你朝他们笑,他们就会朝你笑。”
“你是那个时候的那孩子……?”
“嗯。”
“到底怎么回事?小睦为什么会变成那孩子?”我问得颠三倒四。
“说来话长。”
说完这句话后睦就不说话了。
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我折了一根柳枝扫了扫门口的横廊,喊睦一起坐下。我们望着高处的云,断断续续地聊了起来。时间过得很快,起风了,西边的云脚被晚风扫成淡红。天黑之前,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睦是某位贵人的私生女。我不太懂贵人世界的规矩,只知道能够用三叶葵纹的,应该是御三卿的人吧。据说睦母亲的身份也很高,她不认睦这个女儿,要求有关她的事一律不得提起,所以睦也不知道她是谁。可我知道,一定是伯爵夫人吧。当初她召见我,可能就是想见见“带坏”她女儿的“低贱庶民”是谁。
这样的身世,原是贵中之贵,然而睦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主母的人进言说福气太大孩子接不住,不如养在外面,等长大了再接回来,其实就相当于让她自生自灭了。又因为那时的人们相信,越金贵的孩子越被鬼神惦记,便越要去作贱她,让她成为尘世中最卑微的存在。所以睦被安排在人偶戏巡回剧团里打杂,所以才会在那天和我说话。
睦在人偶剧团里长到十三岁,眼看再耽误下去都要到及笄之年了,贵人便差人把她接了回去。真是上好的桃子上赶着摘。
接是接了,回却回不去。主母仍然不愿意让她进家门。先给了她一个分家之女的名分,后把她塞到其下门客丰川的家里,让丰川家代为教养。于是人偶戏里的黑子走到台前,变成了丰川家的若叶睦。
祥子是丰川家为了给睦挡祸避灾而设置的替身人偶。丰川家供奉的有且仅有一位“大小姐”,那就是睦。如果说祥子是“大小姐”的替身人偶,那么我就是“大小姐”与替身人偶扮家家酒时,随便从杂货店里薅来的破布娃娃。
祥子一定早就看透了这种套娃游戏的虚伪与荒谬,这才愤然离家出走,走向成为人、寻求人、解放人的道路吧。
那个身穿黄瓜纹样衣服的人偶,也是同样的作用。是贵人将睦送走时给她镇命用的。人偶背后的那道小缝隙,之前放的不是诗句,而是一张写有她名字和生辰的符纸。这个人偶陪伴她从小到大,是她至亲的伙伴,不,睦说人偶就是她。
我和睦,我们都带着厄运降生,都被父母抛弃,带着一张仅有名字和生辰的纸踏入孤寂的河流。我终于明白了睦那句“我们是一样的”中包含怎样的感情。
睦接着讲到,当年祥子因为进步的事业遭到逮捕,睦费尽千辛万苦托海外的同伴将祥送出去了,自己代替祥子进了监狱。她觉得比起她,还是祥子在广阔的天地里更有所作为。
“监狱里可怕吗?”我问。
“对我来说不可怕。”
“既然从监狱出来了,你怎么不也去俄国呢?”
“我想留在这里。”
是这样啊,睦还是很好看。我想。无论身世如何,高洁的公主始终如一地高洁,是芦苇原的月亮,是幼年的我从河谷追到山岗,追逐一生也追不上的存在。
但是——月亮一直挂在那里,不是吗?只要抬头,千里万里也能看见。
“我倒是想离开这里。”
“去哪里?”
“去有人需要我的地方吧。”
“我需要你。”
睦突然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
“你之后要到哪里去?”我装作没听见,问她。
“可能……回去东京。”
她眼睛里粼粼的波光黯淡下去,随后,她双手捧着人偶递了过来。
非常令人怀念的人偶,出于我的恶趣味被迫接受黄瓜供奉的人偶,每晚倾听我睡前牢骚的人偶,在我心中可以为了我发动灭世诅咒的人偶,然而——
“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
“小睦,你知不知道,我一度以为关东大地震是你替我实现的呢。”
“……?”
睦的表情其实没什么变化,但不知为何,我能读懂她的情绪了。
“结果,我还是一个只看得到自己的人,还是只会随波逐流,还是只会描绘精明的愚蠢。我总是安慰自己,不这么想就活不下去。可是活下去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无端失去了生命,为什么我手握馈赠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到底擅长做什么?到底应该做什么?在小睦你进门的那一刻,我似乎终于找到答案了——”
“我想我大概,最擅长笑吧。”
我终于从发自内心地笑了。
随后我指了指前方,示意睦和我一起看向小河。上游漂流下来许多小船,有些是纸折的,还有拿芭蕉叶子做的,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小船上都躺着服饰华丽的人偶。
“今天是女儿节啊。”睦说。
“就让这孩子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吧。”
我指向溪流前方的芦苇。
“那里有个回水涡,又叫‘水鸟返’,水流到那里会变成暗流折回来。我当年就是停在那里流不过去,才被捡到的。”
“小睦,我们去放流雏人偶吧。”
“好。”睦认真地点点头。
我从屋里拿了一个竹簸箕,让人偶舒适地躺在里面。我们一起踏着暮色,沿着田垄往上游走了一段路,然后把簸箕和人偶一起放入溪中。
回水涡那里已经积了不少船了。小船与小船相互碰撞,激起浪花,越过船舷,打湿了人偶的衣衫。有些纸做的小船已经被水浸湿,接近散架。
袖子上有着黄瓜纹样的人偶乘着竹筏,一路劈波斩浪,向小船最为拥堵的中心地带撞去。在竹筏的冲击下,小船们呼啦一下全部散开,随后一个接一个,轻盈地越过回水涡,打着旋儿向下游漂远了。
那是大正末年三月三日傍晚的事。随着夕阳余晖的消散,远方传来晚钟,大正时代缓缓落下帷幕,我要讲的故事也快要结束了。
“都过去了呀。”我拍拍手站起来。空荡荡的心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天色昏暗,河岸蜿转,水鸟来去,唯余泠泠水声。
“嗯……都过去了。”
归来的睦,望着我笑了。
(完)
注1:本文标题和文风都模仿了连城三纪彦的花葬系列,正文其实和黄瓜花没什么关系。
注2:丢厄子的民俗参考京极夏彦《百鬼夜行-阳》和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将军的私生子放戏巡回剧团里养参考京极夏彦的《巷说百物语-芝右卫门狸》。
注3:人偶里的诗句出自东方Project同人歌曲《镇华》,原曲:幻想净琉璃,译者:凛然繭华。
【素睦】 自我消解
又下雨了,素世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扑在窗户上,又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窗边的睦专注地看着正前方的黑板。那家伙一直都这样呢,几乎见不到她有情绪起伏的样子,就连那时也是一样。
或许只有自己陷在那个雨天里出不来吧。收拾好书包,在门口等待。
睦低着头不说话,因为身高差,素世把伞往睦那边倾斜了许多,雨顺着风洇湿另一侧的肩膀。
如果是在平常,素世可能还会试着去搭话。可今天是雨天,和祥子说退出的那天一样的雨天。素世没有多余的心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干脆放任沉默发酵好了,反正睦应该也不会在乎。
走到校门口,睦意外地停下......
又下雨了,素世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扑在窗户上,又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窗边的睦专注地看着正前方的黑板。那家伙一直都这样呢,几乎见不到她有情绪起伏的样子,就连那时也是一样。
或许只有自己陷在那个雨天里出不来吧。收拾好书包,在门口等待。
睦低着头不说话,因为身高差,素世把伞往睦那边倾斜了许多,雨顺着风洇湿另一侧的肩膀。
如果是在平常,素世可能还会试着去搭话。可今天是雨天,和祥子说退出的那天一样的雨天。素世没有多余的心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干脆放任沉默发酵好了,反正睦应该也不会在乎。
走到校门口,睦意外地停下脚步。“今天,也还是要去RiNG么?”
素世低头看她,这孩子现在倒是敢抬头看自己了。“小睦觉得我们不该去么?”
“可是,只有我们俩个人的乐队是不行的。”
“小睦还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呢。”素世的手指勾上发尾,语气愈发甜腻,“可是我们已经约好过的哦,小睦就当是陪我吧。”
睦又转走视线了,应该是默认了。素世把伞偏回来些,一侧的肩膀已经湿透了,风吹起来的时候有些冷。雨点砸在伞上,举着的手有点酸。狭小的伞面下,沉默是基调。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明明该是亲近的关系。可她和睦之间,好像永远隔了层橱窗。
为什么呢?素世瞄了眼对方的衣袖,基本湿透了。就算之前伞向她倾斜,但一把普通的伞怎么可能完全遮住俩个人呢。就像明明该是两个人的痛苦,只有她困在雨里出不来
走到RiNG的时候,全身上下都快湿透了,呼吸也带着水汽。
工作人员看到素世和睦被淋湿的惨状后慌忙递来毛巾和热水。素世一一谢过她们的好意,牵着无措的睦进了练习室。
暖风开到最大,吉他包都是最高档防水的,小心擦干表面。里面的乐器完好无损,但是还得先处理一下自己。
虽然在门口就把衣服上的水挤完了,但穿着还是很湿的衣服喷乐器不太好。素世喝着热茶,看睦在一旁用毛巾给自己擦头发。虽然后面还是把伞倾过去了,但是身高差还是让对方的发尾被打湿。
沉重的氛围在温暖的室内得到回温。睦果然是很漂亮的人呢,明明现在的样子称的上狼狈,但神情淡漠地却像是被主人恶作剧放入雨中的人偶,无法更改的美丽。
素世叹了口气,拉过睦站在风扇下抚平她那被自己弄杂乱的发尾。睦在这个时候倒是很乖,低垂着眉目任发丝一遍又一遍在另一人的指尖下滑落。
像只猫,素世突然想。睦像一只若即若离尾随在身后的猫咪,愿意让自己抚摸却又不属于自己。
等一切处理好后,素世和睦站到对应的位置上开始训练。打开手机里的音频,跟着失真的琴键声节奏合奏。是弹奏地快要吐掉的春日影,毕竟她们命运相连的时间太短,呱呱坠地的新生之歌也马上成为了唯一的绝响。
只有这一首歌,素世死死地抓着这首歌。CRYCHIC的存在证明,她曾经的归宿和寄托。可是歌曲总会结束,一首歌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而五线谱已经走掉三个音符,只两人的乐队不过是家家酒。
在最后一次重复的练习结束后,睦看向素世。“结束吧。”
“什么意思?”素世急切地上前扯住睦的衣袖。偌大的练习室里只有俩个人的呼吸声,和窗外雨水敲击的嘀嗒声。
睦背对着她“俩个人算不上乐队,也开不了live。”鼓架和键盘沉默,只在插拔音效器的时候因不小心的蹭碰出声。
“小睦也觉得结束了么?”素世攥住睦纤细的手腕,湛金眼眸倒映出的面庞满是卑微和祈求。
“回不去了。”睦轻声回答,好似再大声些就会将对方震碎。人偶的神情难得露出悲伤,挣开素世的时候也是轻轻地用力,可素世完全没阻拦。
走到门口的时候,睦又回头看了素世一眼,对方抱着贝斯缩在角落里,肩膀耸动着。睦生出了拥抱的想法,可是,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呢?她从来没有主动权。于是睦离开了,关上门的那一刻,房间内的痛苦低泣不再被压抑,混在雨声里,锁在了睦的世界之外。
管家小姐站在大厅里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今天是父母验收这段时间功课的日子。坐在高档轿车里,睦看着RiNG在雨幕里慢慢地变小,变模糊,直至再看不见。彻底结束了,或许连素世一起。
那天回去后,素世果不其然地感冒了。身心俱疲干脆请了一周多的假,妈妈会体谅她的。
又一次惊醒,梦里也是连绵不断的大雨。素世躺着喘息,房外果不其然还在下雨。该死的梅雨季,素世带上耳机。歌单还停留在春日影的单曲循环,手机的荧光打在素世无神的面孔上。
左滑进入推特,用的也还是CRYCHIC的运营账号,零星几个红点在问为什么最近没有新的动态。右滑点进line,置顶发给祥子的几十条消息依旧被无视。
素世自暴自弃地放下手机,熟悉到刻入骨子里的钢琴节奏在耳内响起。
果然还是不甘心放弃,但是该怎么办呢?她的命运共同体,她的归宿。如此美好,又如此易碎,同家人般的伙伴到头来也不过陌生人。
就算万般不乐意,校园生活还是得继续。但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睦,无视自己被隔在门后一个人哭泣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干脆放弃这段关系好了,素世又一次无视了放学后来找她的睦。手指在发尾卷了一圈又一圈,反正她对睦来说也不过是个陌生人,反正她还有吹奏部,反正不被需要的人不是自己。
明明就是对方抛弃了自己啊。
是的,抛弃。素世应付着吹奏部员的交谈,重回没有CRYCHIC日子的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无措。全都是应付,她还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有CRYCHIC能给自己归宿,素世觉得还是得做些什么,至少不要是现在这样无趣的生活。
睦还是会经常在她的小农田里照养植物,素世很轻易地找上了她。
“睦果然很喜欢植物呢。”用甜腻的嗓音搭讪,素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自然地站到对方身边。
对方只是在浇完水后疑惑地抬头。是了,睦大概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吧。那么对待这种养不熟的猫咪,就要用非常的手段。作为命运共同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若叶睦是必须驯服的一环。
素世向睦伸出手,被撩起的衣袖下是参差不齐的伤疤,有的已经结痂几近愈合,有的还在渗血。
睦慌忙地掏出手帕,贴在素世的手腕上,神色是从未见过的惊讶和慌乱。如愿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素世抱上对方,俯在对方耳边轻声说“没事的,不是小睦的错。”
驯服野猫的第一步,用愧疚。指认猫带来的抓痕,而在这个时候善良的猫咪会歉疚地用舔舐弥补。
睦有些颤抖地回抱。“抱歉,素世。我....”
“没事的小睦,只是我忘不掉。就算不去排练的话,能一直陪着我么?”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自那以后,素世和睦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但也依旧只是午餐时的陪伴和放学后的并行而已,这对素世来说,不够。
驯服野猫的第二步,用奖励。一个温暖的怀抱,和足够的贴心,用感情捆绑住她,让她无法离开。
素世这几天疯狂黏着睦,甜美的嗓音又上升了一个度,在阳光下要腻出泡泡。素世拿平常去练习室的时间去学着做了便当。
“小睦的便当实在是太简单啦。每次看到小睦吃那么点都会担心你吃不饱。所以干脆自己多做了点。”再假装不经意间露出手指上的创可贴,小猫果然上钩。
“素世?你的手指。”
“没事的哦,学菜总会这样的啦。小睦能吃饱就好啦。”
课外素世也紧紧地跟在睦身边,只要演奏部没有练习和表演,就能在园艺部看到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培育作物。
“这是黄瓜,这是茄子,这是辣椒。”睦在给素世指认园圃里的植物。
“小睦真的很喜欢这些呢。”看到了睦脸上难得的笑容,夕阳的余晖铺在对方白皙的脸上,浅金色的湖泊里满眼都是自己。
虽然知道小睦是一顶一的美人,但素世还是第一次被人惊艳到失语。但随后而来一阵窃喜,自己和小睦的关系是不是已经足够亲密了。于是素世开口了,
“小睦,你知道小祥最近怎么样了么?虽然乐队解散了,但是我觉得我们还是能做朋友的。立希和小灯都能联系上,但只有祥...我真的很担心她,你们是青梅竹马,你能告诉我一些她的事么?”
沉默。熟悉的沉默让素世有些窒息。睦收回了笑容,太阳彻底落下了,只剩下一丝余辉打在她和睦之间,明确的分界线。
养猫失败了。
为什么?素世不理解,在睦用沉默拒绝之后她强忍着愤怒轻轻把这段话揭过。明明只是想得到一个消息而已,甚至都没说要重组乐队,连这点便利都不愿给自己么?
素世摊在床上,说真的她有点累了。每次以为和睦关系近了,可结果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她和睦永远被隔在雨天的那道门外。或许自己的痛苦在对方看来不过是十足的玩笑,而精心的对待讨好可能也只是一场再拙劣不过的表演。作为演员的孩子,可能自己是她见过最差劲的表演者吧。
睦在房间内弹着吉他,激烈的节奏即使是她也有些吃力,额间浮出了许多细汗。杂乱的心绪被抚平一角,之后还要多做几组体能。素世的便当很好吃,热量也同样超标。但是不好拒绝,只能把运动量加大了。要控制体态,不然芭蕾老师会说。
睦点开line,和祥子的聊天还在几天前。祥子现在过的很艰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帮助她。由祥子搭建的归宿毫无疑问地彻底结束了,只有素世还徘徊在废墟边企图重建。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帮助素世。
习惯被动者的所有主观行为都导向失败,好像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看着。
学不会拒绝,但是又无法同意,干脆选择了最简单的沉默。永远被裹挟在中间,没人倾听自己的意志。要做爸爸妈妈的乖孩子,要在镜头下不被挑刺,要做最完美的景品。这就是她们想要的。
可素世呢?素世喜欢的也是那样的若叶睦么?被放置在橱窗,最完美的装饰物。
睦以为素世被自己的沉默拒绝后,会像之前一样再次躲着自己。但素世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待自己,午餐的便当很好吃,有用上前几天丰收的菜。素世手指上的创可贴已经撕下来了,看不到先前的伤口。
虽然行为和先前一样,但是素世和自己说话不再像之前一样积极,腔调也变得平常。睦心里有一丝小小的窃喜,抛却目的后的对方,是不是能看到若叶睦本身了呢?
“素世。”
蓝色眼睛与金色眼睛对视,天空裹住湖泊。平静下又有暗流涌动。
“怎么了么?小睦。”
“不,没事。”就这样下去吧。睦延续以往的沉默,既然没能在那个雨夜给予,那么迟来的拥抱在现在也毫无意义。
素世看着又一次沉默的睦,至少这次睦学会主动和自己搭话了,她宽慰自己。就这样吧,和这只养不熟的野猫一起,和这只看穿自己所有狼狈的人偶公主一起,停留在那场雨里吧。
至少,睦能选的只有长崎素世。而素世对归宿的病态依恋能在对方身上得到部分满足,就算不能停留在同一场大雨,她也要用自己的湿气浸染对方。
素世没有想过,若叶睦其实不是野猫。恰恰相反,她从未有过自由。
但是没关系。睦接受素世带给她的一切。爱也好,恨也好,利用也没关系。她就是这样的功能,习惯了做橱窗里最完美的商品。而素世正需要睦,睦也能在深沉的蓝色眼眸中看到自己。
「至少在自虐这点上她们相当有默契」
只是若叶睦连外表的伤痕也不被允许,她只能凿空内心。如果说素世被永远地留在那场雨里,那么睦就从未有过晴天,或者说,她从未有过自己。
【Mujica】【睦】眠河
睦祥有,素睦较少,Mujica为主
烂文笔有,胡话有
睦个人向
性、暴力有
背景是mujica的解散
“你先走”,祥子挡在睦的前面,说。睦看到三角初华的脸上,爬满惊惶。
她于是推门出去了。
走廊里没有开暖气,很冷,睦把手和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她的围巾和手套落在屋里了。冬天里,天黑得很快,睦贴着墙摸索了一阵,把灯打开,看见窗外下着雪——它们没有在飘,而是径直坠落。
脸颊上的伤口,微微发烫,这种时候反倒很温暖,叫若叶睦不忍心怪罪三角初华了。初华太辛苦了,她想,一个人在东京,学业、偶像事业、乐队,忙完这一大堆事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太累了。初华喊过苦吗?没有,她是......
睦祥有,素睦较少,Mujica为主
烂文笔有,胡话有
睦个人向
性、暴力有
背景是mujica的解散
“你先走”,祥子挡在睦的前面,说。睦看到三角初华的脸上,爬满惊惶。
她于是推门出去了。
走廊里没有开暖气,很冷,睦把手和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她的围巾和手套落在屋里了。冬天里,天黑得很快,睦贴着墙摸索了一阵,把灯打开,看见窗外下着雪——它们没有在飘,而是径直坠落。
脸颊上的伤口,微微发烫,这种时候反倒很温暖,叫若叶睦不忍心怪罪三角初华了。初华太辛苦了,她想,一个人在东京,学业、偶像事业、乐队,忙完这一大堆事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太累了。初华喊过苦吗?没有,她是最积极的一个,这样的一个人,你好意思怪罪她吗?她是一个顶好的人呀。即使她刚才打了自己一耳光。
睦回忆着那个耳光,她感到初华出手时是很果决,很痛快的——就好像一个人等待了许久的爱人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时,他亲吻她的动作,那是一种压抑很久过后的释放。初华的肩膀兴奋地鼓动着,至于她的表情,睦并没有来得及细看——她在睦缓过来起身之前背过身去了——但她的脸上应该泛起了红光。
那祥子站到自己面前,对初华来说意味着什么,才让她露出那样的神情呢?睦思考着。她能感觉到那种意味,却无法描述——这种感受仿佛出现过,就在MyGO演出后,RinG的大堂里,长崎素世提着她送的礼物找到她时。
门里隐约传来争吵声。
这是一扇漆门,边框做了无缝处理,声音很难传出来。祥子还没有出来,她想,她真的很想祥子能赶快出来,海铃也可以,这扇隔绝了身影连同声音的门,令若叶睦感到恐慌。恐慌来了,带着困乏,饥渴,六点了,若叶睦已经四分之一个太阳日没有摄食。她想起自己的包里或许会有吃食,就算没有,水杯肯定是在的,总不至于腹中空空,只是她没有预料,把包也落在屋里了。
等吧,睦告诉自己,会结束的。
事实竟如她所料。很快,祐天寺若麦、纯田真奈、三角初华、八幡海铃都从门里走出来了,她们都看到了,或者没有看到若叶睦,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若叶睦转头看向另一边,雪还在下,不过已经是在有气无力地飘飞了。
“海铃同学”若叶睦试着唤了一声。“我在”楼下传来回应。
“祥她……”
“她没事,很快就出来了。”
“好的,谢谢你”若叶睦道了谢,才看向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以后直接叫海铃就好,我们本来也不是同学。”海铃停顿了一下,说“再见。”就在此时,祥子也出来了,她的怀里抱着若叶睦的包、帽子,还有围巾。
睦接过衣物背包,一一带齐整。
“走吧,睦”祥子如是说。
“嗯,走。”
若叶睦看向祥子,整了整围巾,说:“外面下雪了。”
祥子转身看向窗外,“是呢”她回过头,问:“你怎么回去?”
“打车。”
“哦,打车”祥子重复了一遍,神色不甚明朗。睦试着在祥子的脸上找到一些方才房间里争吵的痕迹,什么也没找到。
“你爸妈在家吗?”
“不在。”睦补充道“他们去外地录节目了。”
“噢……那好。”
有那么一会,具体有多久,睦无法描述,只知道在那之后,祥子问她能不能去她家过夜。
她当然无时无刻不欢迎祥子的到来。
她们也走出去了,循着Ave Mujica的人们方才走过的楼道、阶梯,用同样冷静、克制的步伐——她们并不像有些乐队用青春的汗水和泪水糅合,铸就她们的是年轻——年轻的早熟、年轻的脸庞、年轻的野心。现在,不会有人为了Ave Mujica哭泣,因为她们依旧年轻。车窗外,东京的街道流光溢彩,光鲜坦荡,叫人不能看出它的历史。
“睦”
“祥?”
“我们在Ave Mujica几年了?”
“一年半。”
一年半有多久?足够Crychic成立又解散十三次,但不够有些人忘记它——睦也是其中之一。又一次开始回忆那个春天,她告诉自己,好了,够了,着眼当下。
“祥,乐队现在怎么办?”
“我会解散掉,一个月内吧。”
若叶睦闭上眼睛,于是不再看得到祥子。
“初华她……”
“没有办法,违约金大部分都会摊在她身上,但责任在我。”
睦答不上话。
“她是最受伤的”若叶睦感到有人凑近了“但总不该动手。”
身旁的人远离,睦重新睁开眼睛。祥子望着窗外,眼角映着花花绿绿的招牌,间或地,她用手指将这些灯光抹去,于是她的指尖开始闪烁。
到家时,阿姨已经先她们吃完,正在拖地。看见祥子,她放下拖把去盛饭,而祥子也没有阻拦,径直向着洗手间去。睦拉开椅子想坐下,但,桌上空空荡荡。她想起菜在保温箱里,也去了厨房,餐桌于是独处了一会儿。
一荤,一素,一汤,在桌子上冒着一点热气,于餐桌算是不错的伴侣。睦坐下,少顷,祥子来了。她的脸因为穿越小区的一段路冻得有些红,很有生气。
“你们先吃就好”她说着坐下,端起碗筷“不必等我。”
“那……我开动了。”
祥子吃得很快,拿着空碗去厨房洗掉了。那碗吃得真是干净,睦甚至觉得不需要再洗。
她的碗里还剩下几粒米,不过阿姨过来把碗收走了,并没有让她做任何动作。她手足无措,看向半空的汤碗,灯光浮在里面就像月亮。
嘴边黏腻渐起,睦起身,循着祥子去洗手间,看到她在水池边弯着的腰。其他人很少见过这腰弯下去,但这于睦不是什么罕景。直至今日,睦才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奢侈,她于是细细观察起来。
祥子似是比以前长得高了,但并未添多少肉,于是显得更瘦长、薄、削,如同磨得斩铁如泥的刀,略带些弧度,形意却是直的。顺着脊柱,透过发丝,睦发现镜子里祥子的眼睛落着残红。而后,镜影偏过,睦的目光直直撞上一双金瞳——祥子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背过身去。她的肩因为手上的动作上下起伏,领口的霜白皮肤时大时小。
睦骂了自己一句——因为方才的一瞬,她瞎想着,幻想着能够把脸埋在这肩颈的谷地里,烂成河泥。这样的思绪还有很多,最终提着她环住了祥子的腰。
腰并没有什么动作。水声潺潺,祥子依旧洗她的脸。
睦把手伸进衣服,手上物很滑、温,时有凹陷,就像学校桥头的汉白玉。祥子的脸浮出些朱色,睦想象这是那块玉被太阳晒热了。月洒了些光进屋,祥子开口说:“先洗澡,好吗?”
祥子是光着身子进屋的,头发被很仔细地梳理、扎作一个马尾,高高地立在头顶。没有迟疑,她走到床边,上床,骑到睦身上,拾起她叠在心口的手。
睦偏过头看向一旁,三张落地大窗齐列,立作月光涌入的闸口。
她们是两条鱼,被浪冲刷着,相濡以沫。随后,潮涌,先清透,随后浊白。祥子的身躯泛着红晕,就像银色的鱼鳞下渗出了血。“呜——嘶——呼——”祥子的呼吸声,就像某种叫不出名字的笛。
(一些)
挤出几声呜鸣,睦垮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时,祥子已经不在,床上只留着淡淡的甜腥气。睦随手抓了件衣服披上,下楼去寻她,发现祥子已经在玄关换鞋。天边只是泛着一圈白,还未大亮。
“祥……要走了吗?”
“嗯,有早班。”
“噢。”睦思索了一阵“冰箱里有三明治,我去给你热一个吧,很快的。”
“行。”
睦转身跑进厨房,打开冰箱。一阵寒意袭来,她打了个哆嗦。微波炉亮着暖黄的光,然而并没有温度。她打开炉门,拿出三明治给祥子。接过油纸包,祥子上路了。
睦是跑着回的房间——太冷了。
她找了身衣服,又把床单扯下,抱着一大堆织物出了房门。昨夜的残余被暖气烘得有些微妙,睦努力把床单端远些,然后一路走到洗衣机前,将它塞进去。她自己则钻进浴室。
大概是洗完头,准备出去时,睦发现浴室的窗台上摆着两根黑金的头绳——是祥子昨夜留下的,睦犹豫了一阵,把它们收到了梳妆台的柜子里。
出了浴室,睦发觉窗外已经大亮。昨夜留下的疲惫经过冷热化为酸楚,她把手按在腰上,并不能缓解。她于是忍着穿好衣服、回屋。此刻,腰间的胀痛又似有若无了。
明天又要上学了,看着屋外路面上亮得晃眼的积雪,睦开始收拾书包。
二、
六点五十一分,一只手跨过若叶睦面前的国文书。
她抬起头,面前的素世看着不知哪里。“古诗文”她说,“你刚才没交。”
睦接不上话,手下填了一半的习题纸有些畏缩。这作业是星期六晚上老师在群里发的,说是要打印了做掉,而睦并没有看到。
“抱歉。”
素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把那叠只有两本的习题册又理了一遍。
睦此刻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告知素世周末的事,所以最后一道主观题,她只胡诌了两句,就起身了。一样地,素世把她的纸和自己的收拢,纸脊落在桌面上发出一点动静。睦看到,自己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米黄的纸,在写着“长崎素世”的雪亮的打印纸上,手足无措。
她转身向窗户走去,回到自己的座位。
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教室,一会工夫,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空位。自习铃响,素世拿了书站到讲台上,开始领早读。课本被她拿在手里,但她并不看,而是看着讲台下的同学们。她的目光没有躲开若叶睦,眼神也很平常。
上午五节课,中午照常把便当吃空洗净,下午又是五节课。睦只是上课,不去想别的——高二即将结束,所有学生都不得不专注,她也一样。但紧张的复习后,期末考试却仿佛没什么实感。只是返校那天,睦路过公告牌时,发现自己上了红榜。
“成绩总不会骗人的”老师在讲台上说到,“着重表扬一下若叶睦同学啊,很专注,这次进步很大。”后面她还唠叨了许久,只是假期近在咫尺,并没有多少人听。一直到台下已经出现了不满的骚动,老师才把发了一半的材料传下去,然后宣布放学。睦看了眼表,十二点一刻,腹中的空缺感越来越强烈,她决定找家餐厅解决了事。
落座,点菜,等待,若叶睦在脑中摆弄着刚才没有自习计算的价格。严冬的正午,日光青黄。路上积了雪,车们在银白中小心地行驶。这样的光景里,一团飘动的金发,格外引人注目。
“初华?”睦把惊诧吃进肚里,而三角初华正惊慌地看着她,手里的托盘略微歪斜,身上的制服有些起皱。并未注意到旁边的客人斜出的脚,她被绊倒在地上。一声脆响,睦的饭食在地上摊成一片赤酱。
睦起身去扶,但初华已经飞快地站起来——经理方才路过,现在已经上前来了。他一边笑着给睦赔罪,一边剐了初华一眼。方才的食客已经走过来,却没有开口,只是看,睦连忙说:“没事的。”
经理请睦落座,初华转身去取餐,又过了一会儿,她把睦的菜端上来了。若叶睦的目光止住了她的脚步,尽管睦没有意料到这功效。初华套着统一的制服站着,草黄的发变长了,散在肩上,并不像以前一样亮、顺。她的衬衫、裙口和黑色丝袜沾了几片油渍,只是简单擦去,还留着印子。
“谢谢”放下餐盘时,三角初华用细微、沙哑的声音说,转身脚步摇晃地走了——她穿了高跟鞋,方才扭到了,还痛着。
一直到离开餐厅,睦都没有再见到初华。回到家时,她想给初华发条短信,但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拉黑——提示却是一个星期前,Ave Mujica解散后的一个月里她为何要保有自己的联系方式,这一个月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些问题于睦并不陌生,只是她先前一直是被提问的人。
她决定去问祥子。
下午她便动身,这是祥子搬家后她第一次去她家。大约是半年前,祥子和父亲搬到了一处市郊的小区,租了一间稍微宽敞些的公寓,睦早知道了地址,但一直没有去过。
小区虽然老旧,但并不荒芜,即使在冬天也有生气。午后的阳光透过香樟树洒下时,若叶睦竟有了已经入春的错觉。按着聊天记录穿过花坛,她进楼,楼里是温馨的昏暗。电梯门脱了漆,贴了广告和电话号码,打开时却并不含糊。
祥子家的门已在若叶睦面前。
门本身没什么纹饰,打了钉子挂了一枝腊梅,还很新鲜,大约是小区楼下折的。睦正想敲门,祥子却推门出来了,她睡衣外批了件棉袄,手里提着两个垃圾袋,头发披散着,面色酡红。
“睦?”她的鼻音很重“你怎么来了?”
“祥……感冒了。”
“嗯,小感冒。”她说完弯腰干咳了两声,又抬起头“……没事的,你先进来吧。”
她于是进门,座下,祥子转身去给她倒茶。睦本打算喊住祥子,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进了厨房。她于是打量起客厅——兼任餐厅——旧的布艺沙发,洗净了,有点发皱,前面的餐桌擦得发亮,能照见她的影子,桌子另一边摆了两张椅子。阳台有两个花盆,却是空的。
祥,刚才是要去倒垃圾,睦想,生病了,还要做家务吗?祥子走来的脚步轻飘飘的,但速度并未减慢,她似乎对眩晕和酸软驾轻就熟。
“叔叔不在吗?”
“他在上班。”
祥子坐在椅子上,身体略微弯曲,她的呼吸声很重,很明显。两杯热茶晃晃悠悠地飘着雾,就像是在合着祥子的呼吸声。
“祥,先回去休息吧。”
“没事”她摇摇头,又咳嗽了一声“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是为了初华来的。”睦犹豫了一下,“我今天见到她了。”
“在哪?”
“餐厅里,她在打工。”睦此时仍然低着头,“我想问问你她家里的事。”
“我不知道。”
睦没有预料到这个回答,愣住了。
“违约金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小数字,她家里出事了,我只能这么说——我联系不上她,海铃也是。”祥子说着站了起来,看向窗外淡黄的天空,“她仍然对同学们笑脸相迎,这是海铃说的。”
“初华已经……”
“对,就和我那时那样。”
睦感到口干舌燥,抿了一口茶——微苦,发涩,但,很好喝。
“抱歉”祥子重新坐下“没有别的喝。”
“没事,我很喜欢。”
“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睦想了想“我期末考试上红榜了。”
“那,大学有意向了吗?”
“……还没想好”
睦不知道自己从祥子那双暗淡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睦”祥子扶起额头,“帮我开开窗好吗?”
窗户打开,涌入的冷空气让睦感到很清醒。
“睦的生日快到了吧?”
“是。”
“海铃说想和你聚聚。”
睦想起去年,她过生日时,Ave Mujica的人们给她庆生时的光景。那时她们罕见地流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有的任性和活泼,停止在意数字和脸庞。而这似乎只在睦的生日发生,其余人的生日,只会得到彼此几声友好的祝福,而非狂欢。那天实在太过流光溢彩,以至于现在再次回忆,睦竟然感到恍如隔世。
最后定下来是在一家西班牙餐厅。一月十四号当天,三人在车站碰了头。黑天以后,很冷,睦没有带围巾,祥子便把自己的围在她脖子上,只露出半张脸。冷风中,睦感到口鼻处愈加明显地温暖湿润起来,她把围巾往下拉了拉。
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被踏作脏灰的冰水,睦小心地挪动步子。海铃和祥子等着她。
“话说,蛋糕订了吗?”海铃提了一嘴。
“我不吃蛋糕的,太甜了,腻。”
“那吃面吗?”
“嗯。”祥子回忆着“她小时候,生日宴上的蛋糕全被我们几个小孩儿分了。”说罢笑了笑。
“我那时只觉得蛋糕很大,很漂亮。”睦视线略仰。
美食街已经向她们张开永远饥饿的嘴。各家餐厅酒肆的投影灯在地上刻出自家招牌,热闹地瓜分着领地。青灰素净的石雕地砖路,变得花花绿绿。她们找的店到了,西班牙语的店名,花体字的铁招牌,没有翻译。
她们运气很好,人虽多,却还有靠窗的座位,而她们又都不怕冷,便赶紧落座点菜了。那菜单很精美,封面印着一张版画《老人与海》,睦看了一会儿才翻开。
祥子和海铃点菜时,睦便研究那张画—那些坚硬的海浪,以及嶙峋的鱼骨,令她感到触动,以至于燥热。
“睦,把外套脱了吧”祥子看了看天花板的出风口,“空调开的大。”
睦于是从桌上起身,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她想,自己刚才应该是脸红了。
应该说,饭菜是很好的,但总归少了点什么。睦想到自己今天十八岁了,便翻到了酒水那一栏。她看向祥子,祥子却没有回应,像是已经醉了般迟钝寡言。窗外的夜色迷离,桌上的残羹冷炙镀上了虹膜,像是某种奇诡的画。
令睦意外的是海铃会醉得那样厉害,几乎是一碰就倒。她也不像大部分醉酒的人一样粗声翁气,只是间或地用细微的声音絮絮叨叨。
祥子起身去结账,睦悄悄把杯中的残液饮尽。
路灯涣散,仿佛月光。睦和海铃分别靠着祥子的一边肩膀,走过漫长的商业街。
海铃已经能给自己叫车。车到了,她把自己支起来,道谢,转身,像是不想让人看见她脸上的醉色。“再见”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幻“生日快乐,睦。再见,祥子。”
她们看着那辆车远去。祥子把肩上的睦提了提,说:“我送你回家。”
回程中,若叶睦并不能看清夜晚城市的流光溢彩,那些对她来说只是些浮动的光线。唯一令她感到真实的是祥子的手,它在睦的面庞上打转。睦有了这只手会更进一步的希望,浑身忽地紧绷起来,但祥子没有那么做。
车厢里响起了轻微的哼声。
下车,祥子又一路把若叶睦扛到家。祥子的颈窝苍白,沟壑起伏,睦扭动着,想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能吻合进去。
到家了。
若叶睦和丰川祥子将外套脱了。祥子正要去关门,却被睦扣住了手腕。她看着睦一层一层地将衣物褪去,直到只披着铁一样的月光和凛冽的寒风。
“祥”睦张开嘴唇,又将眉眼弯出弧度“留下好吗,和我,和我一起……我已经十八岁了。”
祥子只是将目光移开。
身体的余热被冬风剥削殆尽,睦的身体开始颤抖。在她银白的皮肤下,血液岩浆般涌动。
“祥”
她昏了过去。
三、
梦中的苍穹滚过九轮烈日,睦感到自己要飘飞起来。她行走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那一沙极细,洁白如盐,睦感到嘴边生出苦咸。她倒在梦中沙漠里时,也在现世的深夜中醒来。
祥子正坐在床头。
睦感到重压。身上的棉被层层叠叠,默然着。
“先别起来”祥子躯干微倾,“你着凉了,捂一捂。”
她于是只挪了挪身躯,汗水轻轻地挽留她。睦抬起腿,让空气流通。她试图用干枯的声带擦出些渴求声,杯却已经端到了嘴边。水流过喉头的声响很清脆,它不断往里浸润若叶睦的食道、胃壁,就像游蛇钻进了岩洞。温润和潮湿,让睦感到恍惚和贪恋。
她抽出臂膀,追寻祥子的手。若叶睦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得过一次重感冒。在头颅绞痛的夜晚里,母亲曾握住过她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种温存了。八岁那年,她第一次随着父母出席聚餐,当睦向她伸手时,母亲轻轻地把她推开,“小睦,在外面把手叠在身前,这样。”她一边说一边比画,那对漂亮的手就像名贵的玉雕。
睦寻觅的手就停在床边,等着她。虽然触感清冷,睦还是感到了满足。
她笑。
祥子是第二天早上走的,第二天早上,睦感到自己已经康复,只是鼻子里还有点堵。她起身要去送祥子,但她说,没事,睦先回去休息好了。想起祥子也只是初愈,她难免有些担心。
“生日快乐。”临走前,祥回头对她说“睦十八岁了呢。”
外面飘着薄雪,落地便融,化成水渍。祥子转身走进纷乱的世界里。
睦回屋,打开手机——昨天父母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大意是祝她生日快乐,以后就是成人,要有自己的决定一类。“我们在回来的路上了,给你带了礼物。”母亲说。
礼物是什么,睦不去想。
寒假,新年,她大部分时间都游走于作业和亲朋好友之间。她并不厌倦,父母在姨叔们面前提及她的好成绩时,睦是感到高兴的。收获,对她来说,收获是很愉悦的。父母、亲戚,还有长辈的朋友们能为她骄傲,让她幸福得有点不适应——她并不觉得自己如他们口中那样完美。
祥子和海铃都没有找她,大约是都在忙。睦和她们聊过几句,大概就是喜欢的音乐和学业一类。初华,她又去了几次那家餐馆,没有见到。从那家餐厅往西,会路过月之森,典雅的石雕门柱,在极简主义的都市建筑里,骄傲地挺立着。
睦决定去坐电车。
车厢里人很少,另外两个人大概是出来玩的学生,她们的谈天睦听得很清楚。
“马上就要找工作啦……一时间有点不适应呢。”
“是呢,马上毕业了。”
“小郁你毕业后打算干嘛,做主播吗?”
“嗯,现在经营的账号很有起色,以后就往这边发展了。”
“真好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睦想起,祥子之前和她说过,她成绩下滑的事情。爸爸没有骂我,哪怕只是保持之前的沉默呢?祥子说,他抚摸了我的头,他说,没关系的。
“祥还是能考上不错的大学的。”睦回复。实际上她清楚祥子一直想争,Ave Mujica的成立或多或少也是源自这个念头。
手机一振。
“睦,素世同学那边……最近怎么样?”
祥子在关心素世吗?睦很诧异。
“素世组了新乐队,现在,她很好。”
“她知道我的事吗?”
“不知道。”
“……代我祝她新年快乐吧。”
“……好的。”
“我后悔了。我对不起灯,也对不起她,我早该和她们说清楚的。”
睦把手机熄屏,塞进口袋。手机不休地挣扎,仿佛被掐住了脖颈。一会工夫,它沉寂下来了。
祥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累了”。
此后睦和她保持了一种古怪的默契,她们都不提及那天电车上的谈话,保持着平静而亲密的关系。开学后,祥子开始找她要一些补课材料,而睦也乐于分享。这种简单舒适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一个五月里富有预兆意义的雨夜。
雨下得很大。
若叶睦看了眼钟,零点过一刻。昨天,或许是前天,丰川祥子死了,总之,若叶睦不确定,她只是偶然间听到父母谈及此事。那时是夜里,她已经洗完了澡上床,漆黑的夜包裹着她,令她感到舒适而恍惚。门外传来父母细碎的谈天声,在若叶睦耳中,就和雨声一样不明晰。
“…祥子走了。”
睦坐了起来,跳下床。
“丰川家的那个孩子吗?”
“是。唉……”
“天呐……”
若叶夫妻得出的结论是:暂时不要告诉睦。
其实告不告诉都无所谓,直到祥子的父亲用她的账号给她发了一封无比简短的讣告之前,若叶睦都不会相信任何祥子的死讯。第二天早上,她看到那封讣告时,她突然意识到了,这一切早有预兆。早在Ave Mujica的解散时,祥子表现出的异样的平静,便潜藏着今天。
她决定去祥子家一趟。
父母对她唐突的外出要求没有什么意见,这让睦觉得很痛快。
天是惨淡的淡蓝色,铺着一丝一丝的云。祥子死了,她想,但她在哪里都看得见祥子,天上不就是祥子的头发?金色的太阳,就是祥子的眼睛。
门,还是那扇简单的门,花没有了,剩了个钉子。
睦,敲门。门很配合地响了。开门的是一个眼神迷惘的中年男人,他大约是惯常戴眼镜的,所以裸目时视线有点不聚焦。他的胡茬有些长,但很整齐。除此之外,她和睦印象中的祥父没有什么区别。
“进来吧。”
她坐下,祥父给她倒了茶,茶水的苦涩和鲜美让她感到安心。“你知道祥子,嗯,你知道的吧。”
睦抬头,看向对面的祥父。男人先前风度翩翩的文雅和修长在此刻变成了瘦削,他拘在椅子上沉默着,目光涣散。
“睦同学,吃过了吧?”
“吃过了。”她正色问道,“您,您知道祥在哪儿吗?”
他们于是出发,坐十七号线,五站路,出站再走一公里,到了。
门口全都是些伤心的人,还有一些笑着的,马上要哭的人。保安对所有人,包括他们,都采取了一种淡泊的善意。他们穿过铺着黑色瓷砖的大堂,到了前台,招呼他们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笑得很甜的小姑娘。
“是丰川祥子小姐的亲属丰川无一先生吗?”
“我是她父亲。”
“好”那个前台眨了眨眼,“您可以进去了。”
房间不是很宽敞,不过若叶睦和丰川无一都喜欢狭小些的房间。睦想,祥子在这里会和她们一样很有安全感。那张床实在很美,白花环绕。祥子盖了块黑被子。无一把它掀开,只掀了一半,然后,他在腰间摸索了一阵,从裤带子里掏出眼镜,按在自己的脸上。这样,他好看清自己爱的第二个人。
“小睦”他说,“我告诉你她怎么走的,你听。”
“嗯。”
“她是有一天晚上用功的时候走的。”丰川无一顿了一下“之前她一直习惯熬夜学习的,因为之前她,没有时间,大概就落下了病根。然后,前几天她回来,说发成绩了,排名又降了。我就安慰她说没关系,她没说什么回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趴在课桌上,睡了。”
祥子此刻也正睡着。
睦捂住了嘴,因为祥子的美,很奇怪,她本该习惯了,但每一次仔细打量祥子时,若叶睦都会为她的美感到惊叹。她留恋那流动的天空般的发鬓,罩着雾水的眉眼,还有峦耸谷秀的下颌与肩颈,全都是玉砌的一样洁白晶润。
“祥。”
祥子睡着。
她转身,和丰川无一一样,不愿再打扰祥子的清静。
回去的电车上,在日落的时候,若叶睦看着金光泼洒——丰川祥子涣开的眼瞳,铺满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说:“祥子死了。”
四、
那天若叶睦带回家的,有一封请帖——那是祥子的葬礼的请帖。
她仍然在疑惑,疑虑自己的父母是否收到了一样的请帖,后来的一天半,她们没有提这些。应该说那个日子,不,没什么不好的,若叶睦想,葬礼在二月十四日。那天是星期一,而且正好是开学第一天。最后,她短信找丰川叔要了祥子的死亡证明,又发给了班主任,说:“我明天请假。”
班主任问:“你父母呢?”
她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有了完整的法律责任和权利。她说,我可以给自己请假了。”
睦掏出手机打车,夜色黑暗坦荡,门口空无一人,她感到莫名的舒爽。
来守灵的人不多,没有亲戚,基本都是祥子的朋友。素世也来了,睦向她微微颔首,她也回敬,算是打了招呼。其余的人,大多也这样问候,没什么言语。
屋子里收拾干净了,祥子就躺在正中央。她盖着黑毯子和烛光,胸口摆了两朵菊花,一青一黄。
周围响起几声轻轻的啜泣。
到第二个小时,所有人都被情绪磨折得累了,打起瞌睡来,强烈的灯光照在白色的墙上加剧了这股疲乏。睦有点想去问问能不能关一盏灯,但祥子的父亲已经在问了。那个门房说:“不行。这灯就这样,开关装在一起了。”
屋子里逐渐升温,暖烘烘的。
一阵窸窸窣窣声把睦弄醒了,刚一睁眼,她看到屋子里亮得惨白,几乎没有影子。那个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她循着看去。是素世,她苦来。因为她被灯挡住,睦并不能看清。灯也在哭,泪流满面,没有抽泣声——只有泪水流淌的声音。睦也想哭,但她只感到双眼一阵干涩。她的眼睑濒死一般抽搐起来,但仍然没有湿润——经过昨晚,她实在倒不出泪水了。
昨晚,睦一直睡不着,非常精确地,每隔一十一分钟四秒,“祥子死了”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窗外漆黑的夜,像沥青一样黏腻漆黑的夜色,一点一点包裹、吞食她的意识。睦浑浑噩噩地哭了一阵,手上松了又紧。潮水冲堤,丘峦崩摧,她猛然惊醒,把手抽了出来——三条银线扯在空中,反着不知哪里来的光。身下仍然怒潮奔涌,她抑制不住,及其不情愿地去了一回,然后是两回、三回……最后,一整晚她都在恍惚中度过。
门叫唤了一声,开了。祥父泡了咖啡端进来,人们都接过杯子喝了。是最常见的速溶咖啡,不好喝,但总归能让人不那么困。杯盘声就像一场纷然杂乱的雨,烛火在其中飘忽不定,蜡液低落,积成小小的池洼。
午夜过了,没有钟声。此刻,睦环视周围,只有坐在自己旁边的丰川无一依旧清醒地圆睁着眼睛。
睦上了厕所回来,刚坐定,听见有人起身了。困意缠身,她睁不开眼,也不觉得需要睁开眼——自己坐在过道口,那人大概只是去解手。她如是想,直到熟悉的声音又响起。
“先生……”素世改口“叔叔,我们换个座位可以吗?我想陪陪小睦。”
祥子的父亲,没有回答,离开了。素世手挽着裙摆,坐了过来。她的眼底有两条伤疤似的泪痕,峰蓝的瞳孔秋水般地平静。
睦茫然地准备好接受她的言语,却只得到了目光——素世偏过头,看着自己,亚麻色的发丝垂落,就像败叶落上湖面。她伸手把那些枯枝落木拨开,只留下一块靛蓝的玉。
祥子感到自己的心烧的白热。
“祥子……她,是哪天走的?”她的声音柔和,略带哭过后的沙哑,以及呢喃般的细弱,睦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坦诚的声音了,甚至眼神,她贪恋地想要留存,却发现自己没有素世想要的答案。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
“你,你还是和那时一样吗?”
“真的……”
睦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然后是素世温暖的臂膀——她环住了睦,把她放倒在自己的膝盖上。她今天穿了长棉袜,大腿枕起来很舒服,让人怀念一些东西。睦侧过身,细细抚摸脚下温软的丘陵。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地传来声讯“祥子对我那么冷漠,我却放她不下;你是始终陪着我的,哪怕犯了错也是,我却会对你生出恨来。”
恨吗,睦想着,欣喜地闭上眼睛,她感到素世的手指划过自己的眼缝。她不会知道,素世把自己的手指放入口中时,尝到了死海般的苦咸。
“抱歉,我到最后都没原谅你。”素世顿了一顿,挺起腰板,不再直视身上人的眼睛“若叶睦,我恨你像块木头。”
长崎素世起身,也带着若叶睦起身,她绕过了祥子,背影和睦之间隔了两朵花。那背影真美啊,任何人如果看到都会感叹的。
第二天她们送祥子去火化,然后再把骨灰盒埋进地里。坟在祥子家附近的一条河边,这条河没有名字,祥子之前常来散步。她说,这条无名氏的河,让她很轻松。
几人又上香、哭过,然后各自道别。
灯看起来平静些了,睦想,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子,还有立希,一起在安慰她,灯会没事的。睦没有看见素世,但她还在。
早春的风仍然是寒冷的,清透的。睦看到一圆红日升起来了——没有光芒万丈,只是一个涂红的章一般的圆。
灯在看着她,她在担心自己,睦告诉自己,我没事的,我还有祥子。
木牌子上,楷体的“丰川祥子”四个字,站的很挺。
五、
第二天,长崎素世没有来上学,据说是病了。放学时,睦听见几个同学说要去看她——那三个人睦认得,都是祥子以前的朋友,和素世也玩的好的。她们今天系着黑色的领结,在已经晦暗下去的夜幕前,如同心口被挖去了一块。
睦原本是打算去看的,但,莫名地,她对那三个人感到了恐惧。最后她没有去,说到底,素世是否希望她去,她并不知道。天业已完全黑下去,她紧了紧书包,出教室——今天本来就放的晚,司机已经在门口等久了。
第二天传出消息说,素世进医院了,高烧,跟着被传出的还有一些睦业已惊讶过的事实——素世单亲,素世独居,素世孤病一类。这类消息于疲乏的学生实在很宝贵,便被各自取了留着无聊时咀嚼——比如最后一节自习课,当若叶睦按着惯性展开坐标系时,她的身后传来细碎的闲谈和感叹。
她不理睬,继续算她的坐标。直到背后传来自己的名字。
她们说:“这个若叶睦,真是,素世病了也不去看,祥子走了都不哭,不正常的。”
她想反驳,但下面的话又让她不得不认同“素世人很好的呀,怎么摊上这么个朋友?”
做题,她告诉自己,专心些。老师离开的教室里,菌丝横生般长出了细绒绒的谈天声。
最近课好闲,睦想,自习都没有老师来么?
到放学前十分钟,已经有胆子大的学生溜了出去。睦没有提前走——她接到电话,说今天司机会晚来。今天,其实和昨天没什么差别,但她感觉天黑得晚了——是晚了,她想,春天来了。
平平淡淡的晚风,平平淡淡的晚饭。写作业,再复习,然后七七八八翻翻书,就十点了。今天还冷着,睦没有洗澡,身上有一点暧昧不清的感觉。地板上的月光,笼着青蓝的影子,就像坟地的烟。
她拿了课本,一边泡脚一边读。水渐渐凉了,不适感涨起,睦把脚从盆里抬起来,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拿毛巾去擦。书于是不满地落在地上,翻过第一页时闪过一片黑影。睦不想去在意,最终还是决定打开看看。
粗黑的墨迹,舞出二字——“木头”。
这时候睦想起来背后的那个学生,前一天放学时注视自己的学生的名字了。
早自习下课时,文月如发现有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是若叶睦,手里拿着摊开的课本,问:“同学,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是我写的。”她回答,神情坦然。
人流熙熙攘攘起来,最后,文月如不耐烦了,她礼貌地侧过身要离开,睦没有动作。
“我还真说对了呢”她说,然后转过头看向仍然伫立的睦“祥子、素世都这么觉得吧。”
“木头。”
她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就像风云中枝叶摩擦的声音。然后,风来了,携着树,砸在她的脖颈上。世界翻转了九十度,眼前昏暗,文月如只觉得很新奇、并没有愤怒。那双腿迈过来了,她倒是乐于看到若叶睦继续,只可惜一同来的还有一双高跟鞋。
若叶睦站在医务室里,看着医生给文月如后脑勺上的伤口消毒。对方的家长来了,对睦似乎有敌意,却没看她。睦于是转而看窗户里映出的自己——那是一张消瘦、严肃却红润的脸。
主任来了,她说:“若叶同学,出来一下。”
谈话是在会议室里进行的,年级主任和班主任都来了,拿着档案,做出温柔的声音,表情却严肃。
“说说是什么情况吧。”
“是我动的手。”
“若叶同学平时表现很好的,今天肯定有原因吧?”
“她说我……”
“嗯。”
“我可以不讲吗?”
“放轻松,文同学已经原谅你了,她自己说的,不要追究睦同学。”
屋外阳光很好,照在桌子上都有些刺眼。睦感到一阵胸闷,说不出话,只慌慌张张地要出去。“谢谢”她扔出词句。推门离开。
此后没有人在和她说话,一是觉得她孤僻,二是觉得她凶狠,平白地动手,怕自己会头破血流。这一境况日益发展,最后,没有人再和她说一个字。哪怕是收作业,倘若她忘记了,也不会有人来要,只是过去就过去了。只有长崎素世,一周后她回来了,仍然会对睦说:“交作业。”
睦开始怀念,能怀念谁呢?没有人给她怀念了,她于是怀念她的小菜园。有一天大课间,她特地去那里转了一圈,高一的新生们簇在田边,很热闹的样子。她感到头上有轻柔的抚摸,抬头,发现李花已经开得半落。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已经入了晚春,春日不久于世。
她捡了些花瓣,带给祥子。
花瓣落在坟上,就像一次无声的呼吸。在落英腐败成泥前,睦缠缠绵绵地说了许多话,她的眼眶终于湿润起来了,但,她控制着不去哭。风吹来夕阳和尘土,然后是雨云。绵绵细雨,或者倾盆大雨中,那些花瓣纹丝不动,仿佛是白银铸成的。
祥子死了,睦想。不,她不想这么想,但这由不得她,祥子死了。
回家后她便病了,先是低烧,发力,她勉强吃过晚饭,和父母道别,回了房间。兴许是白天通风时忘记了,窗没有关,月朗风清,睦感觉好受了一些。头痛欲裂变成了浑浑噩噩。
她回忆,不,是回忆在涌进她的脑海,她没有能力阻拦,被灌得神志不清。
她想起Crychic解散那天,祥子推拉门栓的声响,如同在给枪上膛。然而开枪的却是自己,她想,并对那时的决定毫无怨言。
睦听过一句话:“枪一响,就有人死。”
枪早就响了,如果必须要有人死的话,睦觉得开枪的人死再好不过了。毕竟她是个蹩脚的枪手,一个蹩脚的枪手,活不了。
她挣扎着在床上掉过头来,孤月如同天上的一个弹孔,在云雾编织的纱布下若隐若现。月光,洒在她身上,就像血,白色的血,银色的血,无色的血。她的胸膛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战栗,四肢被痛苦架开,双目圆睁。
手机唐突地响了,不,不是她的,是祥子的——那是睦在葬礼时,丰川无一给她的。
与铃声一同袭来的还有吐意,睦不想管它,她想去拿手机。她没能做到,只能转而扑向卫生间。
睦只垂下身子,呕吐物便倾倒了出来,她几乎没怎么用力。然后,固体渐渐没有了,流下的是淡黄色的酸水。当液体变成绿色时,睦突然感到腹部钻心的疼痛,她跪倒下来,上下牙咬在一起,胆汁就从牙缝里流出来,就像河水透过竹篾。最后,她感到口中涌上浓烈的甜腥——血,红色的血喷薄而出。睦的喉头发出某种奇怪的涌动和破裂声。
凭着最后的意识,她伸手从柜子里翻出一条丝带,扎住了自己的脖颈。
眼前复明,马桶内是一片奇诡的壁画。
睦的脸上、心口、双臂,都沾了血,她想去洗干净,却站不起来,只能暂时忍受。
等她再一次能支撑起身体时,发现自己减轻了许多重量。她移步洗脸池,把那些黏厚的血浆抹去。镜中是赤裸的自己,背后是漆黑的房间,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害怕了,又愤怒了。
祥子的手机,她拿在手里了。
一条未接来电,初华的,十几个语音消息,也是初华的。悲苦、愧疚、磨折,她一一听过,初华说:“我做不到,我来见你了。”睦感到一阵难言的澎湃,以及无边的痛楚,踉跄着就要倒下,但是最后她撑住了躯体。我要阻止它,睦想,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初华看见祥子。
她缓缓地尝试起身,随后干脆痛快地挺起来——她成功了。
睦望向窗外,感到一阵冥冥之中的感召,她迈开双腿,开门,心中涌起高潮般的极乐。富有生命气息的风,吹透她的头发,和月光做的披挂。
六、
三角初华是徒步走到丰川祥子的坟前的。
月光融化了钢铁丛林,夜空坦坦荡荡地亮出星月,让她想起了她赤裸的家乡,她笨拙的母亲。妈妈在干什么呢?她想,并再一次感到了愧疚。三年前妈妈送她离乡,现在妈妈又随她离乡,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初华想。
女儿不孝,勿念,她喃喃。
地上的月影被她的脚步粘起。
树林沉痛而愤怒地注视着她向前追寻,它们的躯体碰撞,低吟着:“停下——死去——”
祥子的墓碑已在前方。初华没能看见她被埋下,但看见了她浮上脑海。“祥子”初华念叨着,哪怕是悔恨地,这两个字听起来依旧美丽、清透,迷迷糊糊中指引着她迈步,一如从前。
她忘。
“停下——”
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夜晚的傩面。
“停下!”
三角初华仍然没有回头,但那个名字已经追上来了,她知道谁在招她的魂。
走不动了,她追上来了。
若叶睦的脖颈上,一圈金乌凌厉地舞动着。她死死地揪住初华的手,那只曾经扇过她的嘴的手不放。她矮小瘦削的躯体上,每一处坎坷都盛着流动的月光。
“放我走吧。”
默然。
“祥子走了。”
沉痛。
“让我去见祥子吧。”
愤怒。
疾风扑面而来,却没有想象中的痛感,初华感到脸上有些粘——血。
是睦的血。
初华看见地上伏着一双金色的眼睛,而后她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其余的形体覆着一层赤黑的血,隐在夜里。夜不黑,黑的是睦。
初华怕了,她真的怕了,即使那双眼睛矮自己半头。她慌乱地一蹬腿,逃了。
睦被踹倒在地上。
她的皮已经变成薄脆的纸,破了,肠缓缓地流出来,而后四散奔逃。
“逃吧,逃了,我就能跑得快些,就能追上我想追的人。”睦想着,站了起来,把手伸进肚皮,掐断了肠子,留给大地。她感到身轻如燕,这种付出就有收获的实感让她很兴奋。而且,她想,我还有心和肺,还能跑。
她追。
河面已经只剩下余波,睦看了一眼身后祥子的坟,跳了下去。
水很清,她看得很清楚。初华已经昏了,任死亡或她摆布。
睦试着去搬,去抬,但都还差一点。时间不多了,她感到自己的心和肺灼痛着,直到变成一汤燃烧的铁水,在水下嘶鸣。
水面上,亘古不变的圆月晃动着,仿佛被烤化了。
睦探进自己的胸腔,慢慢扯出了自己的心和肺——它们都在她眼前炽热着。她没感到什么疼痛。拿到外面,那两团赤红岩浆似的炸开来,迸出一股浪,把初华推上了岸。睦则被重重地抛到河床上,然而对她来说,这似乎也只像一个拥抱。
缓过一阵后,睦忽然感到一阵大的空虚——河底没有什么事要做,也没有什么事不能做,远处的雾蓝轻手轻脚地环住了她。鱼虾们好奇地注视着这个来客,有的胆大的,已经把她中空的腹腔当做居所,开始忙活生计,睦感到肚子里暖烘烘的。
家的感觉。
睦感到很高兴,Crychic,Ave Mujica之后,她终于又感到了这种暖意,这种名为需要和被需要的温存。她躺下,感到河水般充盈的爱和安眠般满足的死。月亮为她盖上白色的丝被,她睡了。
(全文完)
【睦祥】尾巴尾巴
想了想还是放上来了,等动画开播再写新的
*月之森时期
*没营养动物塑有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祥子想要分享些什么给自己的玩伴时总会这样说,或者更直接些,走到面前,掌心向下手指略微用力收拢,便不管不顾地将被抓着手的那方牵引至自己想要的地方。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最初发现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
祥子说,“睦也是这样想的吧。”
睦点了点头,把视线从祥子头顶上收了回来,平视着对方的眼睛。左侧的发带似乎歪了一些,不等她出言提醒,对方便先开口了。
“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祥子这样说着,语调仍是一副明快的样子。
“祥。”睦说,隔了几秒才说下一句,她总是这样,喜欢停顿一......
想了想还是放上来了,等动画开播再写新的
*月之森时期
*没营养动物塑有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祥子想要分享些什么给自己的玩伴时总会这样说,或者更直接些,走到面前,掌心向下手指略微用力收拢,便不管不顾地将被抓着手的那方牵引至自己想要的地方。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最初发现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
祥子说,“睦也是这样想的吧。”
睦点了点头,把视线从祥子头顶上收了回来,平视着对方的眼睛。左侧的发带似乎歪了一些,不等她出言提醒,对方便先开口了。
“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
祥子这样说着,语调仍是一副明快的样子。
“祥。”睦说,隔了几秒才说下一句,她总是这样,喜欢停顿一会,每句将要从口中说出的话都会经过一番有意识的斟酌。
“......变成小狗了。”
“什么啊。”祥子看起来不太满意她的说法,“要说小狗的话,明明睦才更合适的那个。”
睦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视线再度往上飘去,可以看到两只尖尖的,颜色偏灰蓝色的物体,祥子说话的时候,那两只明显属于某种长毛动物的耳朵跟着在每句话的话尾扑簌弹动两下,有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睦点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祥,是小狗。”
“睦...!”祥子带着些许埋怨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放松下来,信心满满地指出自己以为的事实,“应该是狼才对。”
狼。
睦张开嘴,适时地表现出吃惊的模样,尽管从常人的标准来看她的神情变化可以忽略不计。可能是习惯使然,她的行为以及面部的所有微表情都显得相当克制,知晓其家庭成员身份的人,或许会觉得抛开外貌来看她并没有显现出来父母亲所具有的某些天分。
不论如何,祥子确乎是从睦的脸上获取到了自己期待的反应,但她似乎又觉得还不够,于是紧跟着抬起胳膊,手指弯曲呈爪状,这样向前挥舞着抓了几下空气后做出一副呲牙的动作。
她一定是想还原记忆里的狼的模样。
这或许是场失败的模仿,狼有着狭长的吻部,突出交错的尖牙,以及在夜里幽幽闪射出冷光的眼睛。显而易见的,祥子唯一和狼相近的地方只有那对毛毛的尖耳朵,这样毛茸茸的耳朵插在卷曲的浅蓝长发上只会让不明所以的人以为这似乎是什么奇异装扮爱好者,抛开这点不谈的话这样至少看上去很可爱。
睦很诚实地回答道,“狼不是这样的。”
祥子皱起眉头,显然想要纠正自己这位青梅的想法,同时她也清楚睦的想法一经确认就很难改变,在日常相处中乍看之下难以发觉,倒不如说睦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才甚少发表意见。
“睦总是这样。”她从椅子上坐起来,动作轻巧到叫人以为下一秒便会牵起裙边转起圈来。
祥子当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退开一步,侧过身去。从来到若叶家之前便一直在小心翼翼隐藏着的东西终于展现出来。当然,那对耳朵也是,用还算合适的宽檐帽压下去了,只在进入起居室后才摘了下来。遮阳用途的帽子如果在屋子里还要戴着的话看上去便会非常奇怪,与掩饰某物的初衷背道而驰。
她是穿着常服来的,深灰色的格子裙长度刚刚过膝。随着祥子的动作,可以看到裙摆后方有一块凸起,这个形容可能不太恰当,看起来像雨伞布下的骨架,比那要粗得多,也没那么直。
“来之前我试过很多办法。”祥子说,“它太大了,又毛蓬蓬的。”
睦坐在会客桌对面的椅子上,此时她在心里已经做出了相应的推测。
即使这样想了,实际见到的时候也免不了吃上一惊。
祥子把裙摆往上提了提,仿佛变戏法般,从她的身后嗖的一下冒出一条灰色的,覆满长毛的大尾巴。
好吧,这确实很像故事所描述的那些凶狠的会吃小孩的灰狼才会有的大长尾巴,如祥子所说,毛蓬蓬的,大摇大摆地从裙子下摆垂了下来。
暂且不提祥子为了藏住这条尾巴用了怎样的方法才得以一路避人耳目来见自己的发小。见到这么一条尾巴后,睦很快回想起几分钟前将将发生的一幕,入座前祥子特意放缓动作,整理了一下衣角,即便如此睦仍然注意到了在坐上椅子的那么一瞬间,祥子的嘴角幅度很小地抽动了一下,连带着眉毛也不适应地拧了起来,一个微小的,不容易被捕捉到的小细节。
如果当时尚且只是怀疑的话,现在便已经可以确定了。
“祥刚才压到尾巴了。”睦说。
可以确信的是,不论是什么人,一个长着尾巴的人,在坐下的时候被自己的尾巴硌到都不会是什么舒服的事情。
祥子叹了口气,“被你发现了。”
实际上她还没能完全适应这条突如其来的尾巴。不知是不是错觉,后腰那块的布料比平时紧绷了不少,当然,这是因为原本是尾椎骨的位置多出了一条尾巴,设计衣服的人自然不可能考虑到这点。
“或许该给裙子剪个洞,或者留个口子。”让这条不安分的多毛尾巴出来透透气,祥子顿了一下,意识到如果照着现在的想法继续想下去的话就会触碰到某个从开始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的,最为关键的问题。
她现在的样子会持续多久?
一天,一个月,亦或是更长的时间。除此之外学校和家里又该怎么办呢,称病休学并不是什么长久的好办法,贸然将身体异状暴露出去也不是明智之举。
好像变得有些麻烦了。祥子这样想着,头顶那两只不同凡响的灰毛耳朵跟着抖了两下,忠诚地反映出其主人现在的心情。
“祥?”
“嗯,”祥子转动了一下眼睛,接收到了幼驯染带有关心意味的视线。
她不能确定睦是否看出了什么,就像出自本能般,心里莫名产生了不想让对方为此担心的冲动。祥子下意识回应道,“没什么。”
睦看起来并不相信。
想也知道这样的回答太过敷衍,祥子抿了抿嘴唇,重新坐到座位上去,这次倒是没再压到尾巴。
“说起来,”祥子说,“睦不会感到害怕吗?”
睦盯着祥子,即便没有开口祥子也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来为什么会感到害怕的这么一层意思。
“狼是会吃人的哦。”祥子说,“现在的我说不定会忍不住想要吃掉睦呢。”
睦摇摇头,“不会的。”
很难确定她是在说自己不会害怕还是说祥不会吃人,或许两者皆有。
祥子对睦的反应倒是没有多大意外,要吃掉睦的说法本就带着玩笑意味。实际上,就在开始的时候她还端起面前的红茶抿了一口。如果祥子受了类似兽性本能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感召的话,大概根本不会对人类独有情钟的带有苦涩味道的茶水感兴趣。
或者说得再失礼些,假如长出狼的耳朵和尾巴会诱发人的兽性的话,她或许会有一种四肢着地冲着月亮嗥叫的冲动,也有可能钻到兔子笼里咬破兔子的喉管。
还有一种可能,那与生物本能自身有关,不论是狼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并不会像前面所想的只是简单的习性变化那样明显,而是深深地藏在身体内部,只在细微末节处露出些许马脚。
祥子缓慢思索着,只从今天来看,她发愣的次数确实有些太多了。回过神后,约莫是意识到自己忽视了睦的反应,又略带歉意地重新望向对方。
睦似乎也在发呆。
祥子盯着睦的眼睛,发现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往上漂移,上方的话,睦是在看头顶上的那两只耳朵吗。
“睦?”这次轮到祥子发问了。
睦重新看向祥子,望着她的眼睛。只是这次她的眼里多了些似是而非的情绪,硬要分辨的话,看上去像在渴望着什么。节庆之际站在商店橱窗外往里张望的孩子的脸上也会流露出相似的神情。
祥子迟疑了一下,即便相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也无法完全做到时刻都能快速领会到自己这位寡言少语的幼驯染的意图。
过了大约一两秒,她还是开口了,“睦想摸摸我的耳朵吗。”
睦的眼睛亮了一下,点点头,“嗯。”
原来是这样,祥子弯起嘴角,大约是因为准确猜出对方心里所想而有些得意过了头,顺势大方说道:“尾巴也是可以摸的。”
她之后就后悔了。
“唔……”
睦抬起头,偏过脑袋,看着倚靠着沙发内侧的幼驯染,有些不解,但还是担忧地问道,“祥,哪里不舒服吗?”
祥子揉了揉鼻子,说,“没什么。”只是鼻子有些发痒,她在心里默默补上了后半句。
显然她还隐瞒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最开始的时候还好,睦只是走过来,站在椅子旁边摸了摸祥子的耳朵。
那对灰毛耳朵在睦的手指第一次触碰到透出粉色的耳廓肉时警觉起来,它们对待睦的手指就像对待不告而来的蚊虫一样,耳尖弹动着抖了两圈,试图将手指驱逐出警戒范围。
睦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默默盯着那两只竖得老高的狼耳朵。
然后她把两只手同时伸了出去,收拢食指和拇指,精准地捏住了两只刚才还抖个不停的耳朵尖。
祥子坐在椅子上,有那么一小会,受头顶传来的不为人知的战栗的影响,她差点没能忍住声音。更多原因是因为现在被触碰的耳朵并不是她生来就有的人耳,即便后来的那对耳朵内部布有的神经已经毫无芥蒂地和原有的神经连接在了一起,或者说浑然一体。
但还是很奇怪,说不上来的陌生感放大了外来的刺激,祥子紧了紧胸口,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像开始那样顺畅,心里隐约觉得让对方来摸耳朵说不定是个坏主意。
睦能感觉到从手指尖传来的属于狼耳朵的微量热度,毛绒绒的,与棉布材质的玩偶不同,此刻在她手底下的是一双布有血管和神经的,活着的耳朵。
如果用力地去揪、去拧的的话,它是会感到疼痛的。
睦当然不会这样做,这一突兀的念头只是在她的脑海里相当平淡地泛起小小的涟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之后她又捏了捏耳朵尖,摩挲起耳根附近覆着毛发的部位来。
这很舒服,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动物都难以抗拒此类近似按摩的手法,祥子无意识放松了肩膀,被摩挲着的耳朵也微微轻颤着,似乎已经完全享受其中。
到睦松开手的时候祥子略带不满地抬了抬脑袋,心里不自觉地期望着对方的手指能够停留得再久一会。
“可以了。”睦说。
祥子抬头看着睦,说,“要摸尾巴吗?”说这话的时候身后那条从椅身上滑落一半的大尾巴也跟着甩了两下,或多或少透露出一丝莫名期待的意味。
她们走到一旁的沙发侧,坐了下来。
她们都没想到某个可能存在的问题。那条毛发旺盛的尾巴,当祥子把尾巴放在沙发垫上的时候,没有想过它是否会掉毛。这和沙发垫的清洗工作无关,重点在于在这之后如果有人在清理或者坐上沙发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上面有几根稍粗的不具名动物毛发的时候,不论是谁,都可能会猜这里说不定有谁养了什么宠物,还是个浑身灰毛的大家伙。
当然,只是有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祥子所变成的长着灰毛耳朵和尾巴的动物并没有处在换毛期,因此减少了可能存在的更多的隐藏着的麻烦。
总之,祥子转过上半身,将大半条尾巴从裙子底下拖了出来。
“现在可以摸了。”祥子说。
睦低下头,看着趴在沙发垫上一动不动的尾巴,这是一条沉默寡言的尾巴,至少在头顶那对异常活跃的耳朵的衬托下,这条尾巴显得愈发内敛含蓄。
睦抬起头,看向祥子,祥子对她回以微笑,带着少许疑惑。
“怎么了?”
“祥的尾巴,”睦说,“不会动。”
祥子安静了一会,说,“睦想要会动的尾巴吗?”
睦点点头,“嗯。”
祥子说,“因为这是狼尾巴……”她停了下来,就算是狼的尾巴,现在祥子才是事实上的尾巴的所有者,所以她确实可以试着去操纵这条尾巴。
祥子说,“让我试一下。”
两个人的目光都放在那条安静地趴在沙发上的尾巴。祥子在心里想着,左边,尾巴便甩向左侧,右边,尾巴又甩回右侧,上边,尾巴从沙发垫上弹起来大约十公分,接着又落回原地。一切都很顺利,她不由自主高兴起来,尾巴也跟着摇来摇去。
实际上操纵尾巴和操纵手和脚差不多,不需要去费心想着先抬左脚还是先抬右脚,只要想着往哪走或者要拿什么东西即可。尾巴也是这样,只要身体接受了尾巴的存在,便不需要大脑再下达额外的指令。意识到这点后祥子便兴致勃勃地盯着左右摇摆的尾巴,像是才发现此事的乐趣而沉浸其中。
祥子转过头来,语调因兴奋而上扬,“你看到了吗?”
睦嗯了一声,伸出手,抓住了这条已经成功变得不安分起来的灰狼尾巴。
祥子吓了一跳,尾巴上的毛跟着炸了起来,耳朵也立得老高,如果细心观察的话,会发现耳背附近的细毛也跟着竖了起来,或许有些像成熟的蒲公英,那些细小的,绽开了的浅色绒毛。
睦抬起手,尾巴便啪的一下甩了出去。
在祥子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的尾巴再次被抓住了。
尾巴在睦的手下扭了扭,尾巴尖也跟着转来转去,直至睦再次把手松开。
看着像在玩什么抓尾巴的游戏。
意识到这点之后祥子有意提高了尾巴摇动的幅度,很难说是起了兴致还是单纯不想让睦轻易抓到自己尾巴。这种有意识的躲避行为使得她的尾巴在会动的鸡毛掸子和大号逗猫棒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当然,她只是在飞快地摇动着尾巴而已。
最后一次抓住尾巴的时候睦没有像先前一样松手,而是拿出了不知什么时候放在茶几旁边的毛刷,动作衔接十分流畅地给稍微有些凌乱的尾巴顺起毛来。
那把刷子是什么时候拿过来的,祥子对此并无印象。实际上,对她来说麻烦似乎才刚刚开始。
她似乎有些太过专心于甩动自己的尾巴不被睦捉到了,以至于没立即察觉到一些身体上的异状,也可能是因为异状才刚开始显现出来。
她的鼻子似乎有些发痒,或者说,鼻头湿润。后面的形容会让人想到犬科动物共有的的某个特征,那些吻部狭长的动物们,那些深色的、覆盖着特殊纹路的三角鼻子,它们同样也是湿漉漉的。这对它们来说是正常的,健康的信号。
不幸的是,这对人的鼻子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
祥子有种想要打喷嚏的冲动。她缓慢地坐直了身体,她的尾巴还在睦的手里,正被一下接着一下地梳理着毛。
真奇怪,在此之前她不会把摸尾巴和想要打喷嚏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这就像按摩脚底板可以治疗头疼,掐住虎口能够减缓打嗝一样,听起来更像是有什么开关,使得这些事情能联系在一起,而尾巴就是让鼻子开始发痒的开关。
但是被摸尾巴着实是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而且睦对待祥子的尾巴很认真,梳理毛发的动作轻缓又细致,这使得祥子很是受用,以至于没能立即挣脱出来,而是忍耐了一会打喷嚏的冲动。
等到祥子开始犹豫,质疑这样做的正确性的时候,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贴着沙发靠背缓慢滑了另一侧。
“没什么。”
睦看着祥子,放下了手上的刷子。
祥子不自觉松了口气,鼻腔部位的不适似乎也有所减轻。
但是睦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放开尾巴。相反,睦伸出双手,把那条被梳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变得分外柔顺的尾巴抱了起来,然后将脸埋了进去。
“……!?”
假使祥子不止多了尾巴和耳朵的话,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会像某些浑身炸毛的动物,几乎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而后她终于忍耐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睦从尾巴里抬起脸,声音听上去有些高兴,“很好闻。”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上面有祥的味道。”
祥子对于自己的味道并无确定的看法,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过鼻子,发现打完喷嚏后情况大为缓和,于是终于安定下来,显得有余裕多了。
“是吗,”祥子说,“要是睦也有尾巴的话就好了。”
睦盯着祥子看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祥子佯装生气的样子,“睦已经摸过我的尾巴了,我也要摸睦的尾巴。”
睦说,“我没有尾巴。”
祥子说,“我知道。”然后她又想到长出尾巴未必是什么好事,于是有些不情愿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倒是睦罕见地主动开口了,“要留在这里过夜吗?”
祥子发出短促的表示疑惑的鼻音,头顶耳朵转了半圈,“在这里的话,”
“不会有人来。”睦说。
“嗯……”祥子拖长了音,同时偷瞄对面的反应,睦的注意力也被音调拖着拉长了,她忍不住笑起来,说,“好啊。”
她的尾巴也因此激动起来,尾巴尖摇晃着,拂过睦的脸颊。
似乎也蹭到了鼻尖。
睦的鼻子有些发痒,因此略微皱了皱鼻头,按耐住了打喷嚏的冲动。她看向祥子,脸上露出微笑。“嗯。”
駆け抜けて性春
·丰川祥子×若叶睦,圣诞活动参文其二
【12.25 16:00】
·后篇,让呼吸变得足够温暖的年末雪夜。
·标题取自同名歌曲:ミツメ《駆け抜けて性春》
「祥子,
「祥子さん,
「祥ちゃん,
「「「欢迎回来!」」」
办理完出院手续,走到医院前的停车场时,非要一左一右搀扶她、被她严辞拒绝后,手仍扒拉在她双肩上的自家鼓手和主唱、以及倚靠在黑色轿车旁的贝斯手,同时发出了从场合上看来,相当莫名其妙的欢呼。
丰川祥子在和晨后冬风一样令人瑟缩的零星路人视线中捏皱出院通知书,抬...
·丰川祥子×若叶睦,圣诞活动参文其二
【12.25 16:00】
·后篇,让呼吸变得足够温暖的年末雪夜。
·标题取自同名歌曲:ミツメ《駆け抜けて性春》
「祥子,
「祥子さん,
「祥ちゃん,
「「「欢迎回来!」」」
办理完出院手续,走到医院前的停车场时,非要一左一右搀扶她、被她严辞拒绝后,手仍扒拉在她双肩上的自家鼓手和主唱、以及倚靠在黑色轿车旁的贝斯手,同时发出了从场合上看来,相当莫名其妙的欢呼。
丰川祥子在和晨后冬风一样令人瑟缩的零星路人视线中捏皱出院通知书,抬手随便往身边谁的脑门上来了一个爆栗:
「都给我上车!」
「为什么只打我!」
没理会佑天寺若麦故作可怜的控诉,丰川祥子先一步钻进了八幡海玲为她拉开的后排车门,三角初华跟着进来,而没说话的节奏吉他手绕到另一边后车门,拉开,没继续动作。
看着她怀中被浅色彩纸包裹着的花束,祥子无奈地伸出手。淡雅如暖雪的小雏菊丛到了她手里后,若叶睦唇角抿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乖乖地上了车。关上门后,车内空间便被引擎发热声、循环空调系统送风和人的体温,温暖且缓慢地填满。
今年的最后一个月,丰川祥子赶紧赶忙地上交了大学期末课题成品,带领乐队顺利走完了下半年商业巡演最后一站,然后在圣诞专场演出结束后,被从演出后台无缝衔接送进了最近的医院。
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过度疲劳让躯体强行按下了关机键,虽然被伙伴们半是担心半有好笑的喧闹声吵得心烦,但住院休养的这几天,大概是她于今年年初成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段时间。
所有工作完成,身体恢复健康,时间也推进至大晦日。仍是忙碌的,却不再是什么令人倍感压力的繁杂事务,而是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扫送旧尘,请迎来日。
丰川祥子自己并不是那么有余力顾及零碎生活中多余的仪式感,奈何换租的一户建,除了发挥给若叶睦留出一块园地打理植被的价值以外,还在某位多事之人半强迫地为两人举办乔迁酒会兼之记录换宅vlog之后,就时不时地被占据为乐队团建活动中心。
此刻车辆先行驶向商场的方向,而非将成员送回各自的家宅,也是成熟的网络主播牢牢把握热点趋势,在群聊内转发了大堆跨年相关内容所致。至少在她的愿望之中,所有人都要对新一年的到来,表现出足够欣喜且顺从的态度。
『我们肯定要一起吃年夜饭的,对吧!』
『有这个必要么?』
『无情的女人,你不知道年末除了准备年夜饭以外,还要大扫除吗?总不能把两层楼的清扫工作全都丢给睦子一个人吧?』
『请不要把睦说得像我雇佣来的女仆』
『所——以——呢,就让贴心的喵梦亲代替平时劳心劳力的工作总负责人,来规划大晦日当天的日程吧!』
『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此刻夹在伙伴们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之中的祥子,疲惫且妥协的无语心情,和前两天自己的意见在群聊中被自然而然无视时大约一致。
「所以,」她咳嗽了一声,试图在一片混乱中找回自己的存在感,「今天去百货超市,只是买寿喜锅需要的材料吗?」
「是的。其他的装饰物品,若麦子已经提前在网上订购好,今天就会送到祥子さん和睦さん的家里了。」
海玲双手握着方向盘,声音与平时和祥子交流工作日程安排时一样平静可靠,但话语中的内容让家宅主人额角一跳。「这算盘打了多久了?」「你是故意把我卖了的吧。」若麦咬牙切齿地说,不好对保障行车安全的司机动手动脚,只能半转过身越过祥子把手机往后伸,「寿喜锅喔。」「噢噢——」身旁的两个幼驯染很捧场地凑了上来,观看网络食谱教程视频停留在寿喜锅成品上的精美一帧,祥子被挤在中间动弹不得。
这么多年来,她快要习惯这个一开始被她强行拼凑而成的队伍,如今显得固定又默契十足的胡闹模式了——佑天寺若麦抛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集结同伴战力与她作对。只要这个奇怪念头不会破坏掉AveMujica的世界观,或者触及丰川祥子个人的原则性问题,剩下三个人就会相当见风使舵地归于鼓手麾下,在祥子注意不到或者管也没用的地方,整出一些能为乐队成员之间关系增加黏性,但是多半会激起丰川祥子心头怒意的行动。
比如拉着所有人偷偷翘掉练习,比如手机被没收之后在后台化妆镜、演出服领口和成员乐器包上增设只有丰川祥子不知道其存在的微型摄像头,比如不会未经允许就擅自上传乐队相关的网络视频,但会把收集的素材剪成名为Oblivionis的假面之下之类的日常切片,在队内范围广为流传。如果碰见几个人扎堆在一起看手机,她一靠近就心虚地各忙各事,那差不多就是在观看这样的视频。
乱七八糟的行动,无数次令她困扰,如今却也司空见惯。甚至到了并不会再真心实意地要阻止什么「胡闹」行径的地步。
彻底完了。
丰川祥子以叹气声,为自己在生活事务方面部分主动权丧失的现实哀悼。
右手被谁轻轻捏住,她侧眼去看,与若叶睦眼中的自己对上视线。
幼驯染的目光躲过前座人的聒噪,来回捏着她右手无名指,悄悄地,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只注视着她。
祥子从中察觉到了某些让人略微产生回避心的情绪,没有任由若叶睦眸中泛出的金色波光淹没自己,她转开脸看向前方,但手指像寻找琴键般嵌合指缝,十指相扣,留住了暂时没能究明来源的心情。
天气晴朗,生活超市的绿色四叶草标牌框进轿车前视窗。
按海玲的说法,年菜套盒也已经提前在百货公司订好,预定在今天下午送到家里,所以只要采购火锅用的相关原料就好。「啊,那这么轻松的工作就交给祥子和海子了!」若麦听闻,一把挽起睦和初华的手臂,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就把人拖走,消失在了通往零食百货区方向的货架之间,留下一脸无语的丰川祥子和刚把购物车推过来的八幡海玲。两个人沉默无言地对视片刻。
「走吧。」
「嗯。」
寿喜烧做起来并不复杂,所有材料都能很集中地在超市一楼的生鲜时蔬专区找到。在乐队活动之外,丰川祥子并不和八幡海玲有太多增进彼此友好关系的私下交流时间,但多年以来在工作中积累起的默契,延续到了采购行动之中。
先是兵分两路前往肉类区和蔬菜区各取所需,又在酱料区汇合找到一大瓶锅底调味汁,再绕去拿到包装乌冬面和年糕,整个行动过程不超过半个小时。
「真顺利啊。」
位于掌控之内高效完成的行动,总是能让祥子感到心情愉悦。海玲也认同地点点头,两人静静地享受了片刻满载而归的兴奋感后,贝斯手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推着半满的购物车转回果蔬区。祥子跟着来到五彩纷呈的水果货架前,看到海玲拿起一个漂亮的橘子,递到她面前。
「祥子さん,在住院的这几天,以及过去的一年里,你都辛苦了。」
「…我才是要说,各位辛苦了。」
提前到来的祝福,有些别扭的回应。圆滚滚的橘子躺在祥子的手中,表皮残留着他人掌心的温度。
她微微张开手掌,又将橘子握住,然后让这颗温暖的橙色星星和海玲挑选的其他橘子一起,落入购物车内食材的海洋里。
凝视着胡萝卜、香菇、乌冬面反光的塑胶真空包装袋,某段对生鲜卖场低价特区熟悉无比的时日,在商场内明亮顶灯的照射下,短暂回归记忆之中。
那样拮据的日子,和再往前优渥的生活处境一起,好像都距离现在很远很远了。隐秘的痛感复苏得迟钝且模糊,不久之又在伙伴们的笑容中悄无声息地散去。
三角初华捧着四五包不同口味的薯片,佑天寺若麦嬉笑着把装满各种零食的购物篮塞到若叶睦手里,躲到八幡海玲身后抢过购物车。幼驯染走到丰川祥子面前,双手把篮子提高了一点,微微歪头,无声地询问她有没有想往里面加上的货品。
祥子低头看了一眼篮内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抬手把睦的发顶随意地揉了几下,发出今日第二声叹息。
租宅离商圈车站稍有距离,坐落于旧街道偏僻静谧的转角处。宅前宽阔的路面洒下大片大片阳光,两层方楼洁净的白漆外墙矮处被倚靠墙根竖起的空藤架和细竹叶点缀,高处暖木色的窗缘与屋檐在冬日清冷透明的空气中闪闪发亮。几絮薄云随风飘至,汽车的引擎声在饰满绿植的正门前渐熄。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下车后,丰川祥子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挡住玄关入口的几个快递纸箱。「新年装饰品啦,清洁工具啦,还有大概等下才会送来的一部分年夜饭什么的啦。」佑天寺若麦敲敲她的肩膀,示意她掏钥匙开门后就赶紧让开,「好歹也两层楼的空间,祥子ちゃん稍微不在几天就脏得没眼看了,我们清扫得可是很辛苦的呢。」
「若麦子,你一大半时间不是躺在沙发上就是躲在客房里刷手机吧。」
「一直在看直播。」
「没有啦,若麦ちゃん还是和我一起收拾了厨房的…」
「佑天寺さん,该说不说,我家厨房作为使用最频繁的区域之一,一直有在细心清洁。」
「你们非得堵在门口数落我吗!不冷吗!都进去进去!」
拎着大包小包的众人,一齐挤进房屋不算太宽敞的玄关。在伙伴们都换上拖鞋进入屋内后,若叶睦接过她的外套挂在门上,然后走近一步,站在台阶上,把丰川祥子圈在她与门之间的方寸之地。
「…睦,怎么了?」
只属于她们两人的氛围,在玄关处的狭小空间微妙地酝酿。
今天很意外地…并不太能完全读懂若叶睦惯常静谧的双眼中翻涌的情绪,她只能轻轻扯住若叶睦柔软衬衫的下摆,试图无言地提醒她,不管现在想做什么,都还…不是时候。不可以。
睦好像接受到信号,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回握住祥子的指尖:
「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一户建内并不算太空旷的室内,很快被切割好的工作任务填满。初华拎着沉重的食品袋拐进吧台后的半开放式厨房,若麦把零食和一整袋橘子堆到客厅的沙发上,往电视里塞了盒录像带,才打算钻进被炉里,就被海玲往餐厅的方向拖过去,开始一个一个拆装饰快递箱。
祥子注意到,冰箱旁边空出来的角落,摆了一颗大约高至膝盖的小小圣诞树。装饰除却顶部的金星和缠绕枝叶的小彩灯以外,还挂有一个白色雪人挂件。
「这是…我在家里准备的。但是,那天演出结束后,祥就直接进了医院。」
睦把一个手掌大的塑料包装袋塞到她手里,里面装着一片绿色圣诞树形状和一片蓝色雪花形状的冰箱贴。装饰物被拆出来,吸在冰箱原本空无一物的光滑表面,初华拿着一叠牛肉卷盒子凑过来,「好可爱!」睦脸上出现明显的开心神情,接过初华手里的东西放进冰箱,然后跟在她后面挪回灶台附近。
丰川祥子又想叹气了。她今天怎么老是想叹气,而且比平时更频繁地想要摸若叶睦的脑袋。
然后她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被分配任何工作。
「等会,我要干什么?」
「啊啊祥ちゃん!这些菜我来切就好了。」
「祥,我会在厨房帮忙。」
「楼上的房间我们前两日都已经大致打扫完毕了。」
「要不祥子就在被炉里堆橘子塔玩儿,或者好好睡一觉,直到被香喷喷的年夜饭熏醒吧~」
刚伸手想把胡萝卜从台面上的塑料袋取出来,就被阻止了;走到餐厅一侧拿起桌面上红白装饰的门挂注连绳看了一眼,又马上被抢走。
环顾一眼自己熟悉的室内,熟悉的人各自占据着熟悉的区域,不让自己涉足。中央空调的暖气系统呼呼作响,黄澄澄的橘子从半敞的袋口零零落落滚满沙发,落地窗外的后花园里园艺工具散了一地,有好几处泥土被挖开,但没往里面填上东西。
不知道房屋另外一个主人,打算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往里面种上什么。花,或者其他的植物吗。
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劳动,好像现在的自己都被半强硬地剥夺了参与的权利。
啊,好像有点困了。
那就…听取建议,回房间无所事事地小睡一下吧。
楼下四个人,都听见了相较于往常仍有些疲累且缓慢的脚步挪上楼梯的声音。
「好意外,」若麦呲啦一声扯开最后一个快递箱的胶封,「居然这么容易就妥协了。」
「毕竟可能还累着吧。」海玲探头看了一眼箱子里,「这棵门松怎么这么大。」
「有什么关系嘛,你看她们家门口那一堆花盆,门口不就是用来摆植株的吗。」
「好吧。说起来今天才急匆匆地装饰完毕,不会对神明大人有些不敬吗?」
「神明大人应该会原谅忙碌的凡人吧。」初华带笑的声音随着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一起,从厨房传过来,「我们这一年都这么辛苦了。」
「是吧——超辛苦的!为什么摊上这么一个地狱乐队啊!练习时间排得紧凑就算了,谱子又难敲得要死,live后还要次次被训!」
「挨骂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你不许像睦子一样说话这么伤人。」
三个快递箱,一个装的是在扫除过程中发现两人家中短缺的某些生活用品和清洁用具,一个是注连绳挂饰和门松摆件之类的装饰物,还有一个是…「若麦子,这不会是从你家里寄过来的,要放在客房留宿用的东西吧。」 「什么啊,这不是枕头,是一套的靠垫!睦子!你过来一下。」
初华笑着往客厅方向扬了扬下巴,接收到指令以后,睦就安安静静地挪到了电视旁边。若麦把十几个橘子从堆满零食的沙发上转移到被炉桌面,抓起两个方形靠垫往她怀里塞。「怎么样,很适合吧。」她得意地说,拆开一包黄瓜味的薯片咔嚓咔嚓嚼了几下,就蹦蹦跳跳地跑去门边,和海玲一起把稍微有些重量的门松摆件移至玄关外。
若叶睦对住房装饰的贡献多集中在阳台、门前和后花园的植株养护上,搬过来的时候已经进了冬天,户外土地没发挥太多作用,而丰川祥子一开始规划家装布置时,在和谐简约的整体基调之下,精力悉数集中于物品的实用性上,就算住进来之后两人也没怎么在房内布置上倾注热情。
所以此时,两个靠枕、圣诞树、冰箱贴、新年布置,以及人的活动,为往日稍显单调的居所,四处留下了温暖痕迹。
白底布艺面上的黑色绣线简洁而不失生动地勾勒出小动物的形象,若叶睦低头与吊起眼角的小猫和垂下耳朵的小狗对视片刻,打开电视,往吹来冷风的玄关方向看去。 她把抱枕放回沙发上,坐下,半躺着靠了一会,与正对着沙发的被炉桌上的橘子们对视,然后伸手一个一个把它们叠成塔状,又往后一靠。枕头确实很舒服,或许能让以后在沙发上更好睡。
厨房的动静,又把她从客厅牵了回去。三角初华好像刚刚切完洋葱,边擦眼角边转过来对若叶睦笑了一下,「睦ちゃん,你能帮我把鸡蛋放好吗?我把剩下这些菜切好,就差不多可以准备开锅啦。」
「好。」
睦接过初华递过来的一叠透明碗和一盒无菌蛋,蛋可以待会开吃后再打入碗里,所以睦只是把它们放到了长方形的餐桌上,顺便把炉子和空锅也端过去,再度折返回厨房。
初华朝她道谢,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这么简单的工作,好像在哄小孩子。睦想。但论及利器,比起菜刀,她确实更擅使用园艺剪,所以只是背着手看初华手起刀落,葱根、白菜、魔芋丝和豆腐块都被切成合适的大小移入瓷碟中,整齐划一地码在流理台上。 「怎么样,准备得很快吧。寿喜烧真的是很方便的料理呢。」 「嗯。初华,很熟练。」 「啊哈哈,谢谢。虽然平时工作很忙,但不管多晚回到公寓,总还是经常想吃自己做的饭。不知不觉就习惯了吧。」
电饭锅开始冒出热气,提示灯由蒸煮跳转到保温,刀刃与砧板相碰的声音规律且轻快。若麦和海玲从箱子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四处转悠,若叶睦腰抵着充作厨房与客厅之间隔断的吧台,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衬衫口袋处的布料,在这短暂的闲适时间内,断断续续回忆起这几日的忙碌。
从圣诞到现在,除却和大家一起替祥处理乐队工作在年末余下的事务之外,她在医院和家宅之间往返,把二楼两人的房间,放着键盘和吉他的书房,以及一楼给伙伴们留宿用的客房打扫干净。
就留守医院过夜陪护这件事情和祥起了些争执,病人握着输液架出了病房,她隔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在楼下花园里绕了两圈半之后,幼驯染有些体力不支地走过来把重量依偎在自己身上,气鼓鼓地说我才不要你陪。
她妥协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整个白天都留在单人病房里,带来补充营养的三餐,趴在祥的膝头,听她用没吊着输液针的手敲键盘。睡着醒来,祥平稳的呼吸声在房内的黄昏中静静流淌。
若叶睦握着她的手,一定会等到她醒来之后再离去。她不想,也不会再将多余的不安在祥身边留下一星半点。但夜晚独自缩在双人床上搂着祥的枕头想要入睡时,萦绕周身的熟悉气味,使得那些让人焦躁的情绪,不管是切实存在于祥身上的、还是她自己思虑过度而臆想出的,都因突发的弱病和短暂的分别而滞留得愈发清晰。
明明也不是从小到大每天都睡在一起。明明也曾有过分别许久的情况。
可就算现在你已经回到身边…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念着你。
『预计从入夜开始,降雪可能性逐渐增加…』
「会下雪吗,真的好期待啊。」
「嗯。」
天气预报的播报声提示了时间,她和初华一起,把寿喜锅的原料菜盘都端到餐桌上。桌面上躺了一只橘子,睦拿起来,揣进口袋。屋内暖黄色基调的光源随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而发挥作用,小小的镜饼被摆在抽屉柜顶端,海玲和若麦一起,把刚刚送来的年菜套盒,也拎到了开始滚煮汤汁、雾气萦绕的桌前。高级便当盒衬在充满家庭气息的寿喜烧菜碟旁显得过于华丽,但实际品尝起来时,冷装的配菜或许要就着火锅鲜甜温热的汤汁才更好下咽。
「还有什么没收拾好的地方吗…?」
睦的语调因疑问和感激而有了些微明显起伏,如果没有其他人参与进来,她和祥的「新年」恐怕不会来得这么热闹。
现在大概还不用着急着把可能尚在休憩中的丰川祥子叫下来,急匆匆参与就餐活动。儿时,上界名流们偏好于此类特殊的时刻设计出繁杂的社交场合困住所有人,但长大后,这样那样的束缚,曾经为她们所习惯,现在却也在生活中逐渐淡去了。
祥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睦,你要紧紧抓住属于你自己的事物。我知道你一直有这样的勇气,但你总是太被动。
她安静地把这些话记下来,在丰川祥子被境遇作弄而又坚强站起后,她仿佛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被动似的,一次又一次朝命运的虚空伸出手,终于抓住了她不想再度从生命中失去的事物。
然后,她就把今年父母从家宅处送至的实际上是半份命令信的邀请函,和一众塞在门前邮箱里的广告单一起,全部塞进了垃圾桶。
祥捏着她的脸数落她的叛逆,但脸上明明没什么生气的表情。
因为她们都知道,若叶睦已经不用再刻意去「回到」什么地方。
她现在已经能够一直留在丰川祥子身边。
「厨房这边没有了哦。等会吃完饭我们再来一起收拾吧。」
「刚才挂装饰时我们也顺手收拾了一下,前几天睦さん不也是有在断断续续地整理吗,所以今天实际上很轻松呢。」
「那我…」
「好嘛好嘛,大家都辛苦了~就在这先好好休息一会儿,等会再上去把队长大人揪下来开吃。」
若叶睦本来想跟着三角初华回到厨房处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却被佑天寺若麦手指勾住后领往客厅扯,然后被人塞进暖烘烘的被炉里。八幡海玲把遥控器从柜子上拿过来之后坐在另一侧,上下半身被多个温度来源包裹的感觉,让睦隐隐约约对即将逝去的旧年留下过热的模糊印象。
于是丰川祥子揉着眼睛从楼上走下来时,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幼驯染被两个人夹在被炉中间,就着液晶屏幕上自家乐队的圣诞节特别演出映像,一个一个剥开成堆的橘子,又把它们在果盘里摞高的闲适模样。
「这是在干什么啊。」
「堆橘子塔。」
「噗。」
「噢,这里的吉他和键盘配合得好棒。」
「诶诶,我过来啦。在看节目录像吗?」
睦朝她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橘子,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在舞台录像的乐音中吵嚷,餐桌上摆满了下锅用的肉蔬,玄关旁边的置物柜顶上多出一只白色招财猫和两个达摩摆件,米饭的香气在干燥的热空气中蒸腾。
丰川祥子怀疑房内的暖气开得温度过高,否则她怎么会觉得眼角隐隐发烫,好像身体内有什么控制不住的情感,想要通过泪水流淌出来。
「…行了,去吃东西吧。我感觉有点饿。」
但除却用音乐以外,她已经不太习惯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所以她接过那个橘子,转身率先朝餐桌走去。身后跟上一串动作声响,橘子酸甜的果肉和旧年份余留的温暖时光一起,在舌尖上柔软地化开。
寿喜锅是非常适合冬天的料理,成功勾起丰川祥子倦怠数日的食欲。鲜美的汤汁浸透熟烂的牛肉卷,冷餐年菜就着热汤咽下也不算味道太差,海玲和初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熬好了红豆年糕汤,让所有人的胃都被严冬中的暖意填满。
用餐结束的时间比预想中的快上一些,佑天寺若麦本来兴致勃勃地要拉着大伙一起熬到跨年钟声敲响再去凑夜间初诣的热闹,但方案以顾虑到祥子的身体状况为由,被除病愈者以外的三人否决。
丰川祥子倒不介意在特殊的时刻做些很有仪式感的事情,来帮助她将某个瞬间提炼为足够珍贵的记忆。但若叶睦比她更珍惜自己复归的身体健康,把她按在沙发上,抢在她之前,和伙伴们一起把残羹碗筷收拾了个干净。
注意到沙发上多出来的靠枕,祥子把小狗的那个抱在怀里,百无聊赖地注视着顶部被去了皮的橘子塔,又拿起一个,慢慢吃掉它。酸甜晶莹的果肉在齿间破开,她轻轻舔过唇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思索着若叶睦今日过分专注于她的眼神。
虽然平时,或者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足够习惯于幼驯染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今天有些…说不清楚,看不清楚。
由自己说出来多少有些不负责任,但过劳入院也不是头一次发生的事情。难不成睦这次终于无法忍受,要寻找适合的机会,将她们之间不成问题的争端留在旧年么。是个好想法,但恐怕谈完后,她也不会真来得及完全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而且睦其实也并不算太注重照顾自身,只是更为规律的生活习惯让她比自己更健康罢了…
所以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嘛。
「那么,就按预定的那样,我们就明天早上再于神社见面吧。」启动车辆系统后,在等待引擎加热的时间里,八幡海玲摇下车窗,看了看手机的时间,「今晚在两位这里多有打扰,还请祥子さん多多注意休息。」
「一定要去噢!不准翘掉参拜!」佑天寺若麦冲着房屋玄关的方向大喊,三角初华在她旁边探出头苦笑,丰川祥子皱眉敷衍地应了几声,抱着的双臂放下,和若叶睦一起,朝驶入远处的黑暗的轿车背影挥手道别。
玄关处的暖灯,把两人圈进一片清冷寂静的亮光之中。若叶睦的视线又自然而然地黏到她身上来了。丰川祥子拉起她的手回到屋内,才一关上门,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怎么了?」
没有得到回答,这个拥抱就像生根的树,把两个人牢牢扎在原地。
拍拍紧搂住自己腰间的手,祥子示意睦稍微停下用鼻尖不断蹭着她后颈的动作,然后在不肯松得太开的双臂中转过身,回抱住睦的身体。
侧腹好像被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和硬盒状的物体硌到,稍微拉开些距离想往下看去,睦却一下亲了上来,打断她所有动作和思考。
睦的嘴唇贴着她的,在温柔的吮吸中以舌尖抵开齿关,心跳的节奏在绵长的吐息交换中被一点一点往上推。
祥子不讨厌这个吻,但她更在意若叶睦在她看不见地方堆起的,某种无措得甚至有些焦躁的情绪。
没有办法直接问出来,所以她偏开头避开亲吻的动作,有些缺乏底气地说:
「…先去洗澡。」
…当然,不是一起洗。被祥子再次推了推肩膀后,睦快速眨了几下眼,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含糊应一声后松开怀抱,啪嗒啪嗒地跑上了楼,留下祥子一个人留在原地愣住,然后抬手捂住同样滚烫的脸颊。
干嘛啊…明明是自己先亲上来的。
一楼二楼各有一间盥洗室,祥子自然只剩下楼下客房旁边那间的选择,当她擦着头发走回房时,楼上的水声已经停止。
若叶睦穿着和她同样款式的白绸吊带睡裙,低头站在床边,发丝在房内被夜灯点亮的昏暗空间中泛起潮气。
总感觉…
「祥。」
睦注意到她。祥子放下毛巾,关上门。于两人眼波之间流转许久的呼吸与心跳,终于褪去所有外壳,在仅有彼此存在的空间中成型。
「接下来…要做什么。」
波光涌动的情欲,在并非问句的呢喃中一览无余。
但若叶睦的反应让丰川祥子有点意外,她手指捏着裙角,朝自己的方向走近一步,却没有继续未满足的吻或拥抱,金色的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扑闪,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她。
「祥,我有东西要给你。」
「诶?」
橘子…?不对。若叶睦从桌上拿起了橙色水果旁边的一个还没有手掌大的白色盒子。
丰川祥子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在若叶睦把盒子送到自己面前打开时,心脏跳动的节奏,颤抖蜷缩成某种她无法吐出的言语。
「…这个。」
两枚指环静静躺在盒间白绒布的中心,银色的素圈以镶进戒身的宝石颜色,和内侧所刻的罗马音字母内容区别彼此。
丰川祥子近乎愣怔的视线完全被一蓝一绿两颗宝石攫获,若叶睦难为情地别过脸,脸上的温度烫得快要烧起来。
她开始胡乱思考起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仿效晚间档电视剧的老套情节,单膝跪下,倾诉衷肠。我爱你,我喜欢你,没有了你我就不行。
这是事实,可她只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不顾场合、毫无理由地拿出了一副对戒。
即便这约等同于以往每一次捧起真心送到丰川祥子面前的行动,她仍旧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自己本就不擅长的言语,借助特殊的时刻与介质,将她想要对丰川祥子表达的感情,修饰得更加具有通常亲密关系中经常形容的通俗「浪漫」。
而且,类似的话她一次都没有特意说出口过,丰川祥子也是一样。
「什么时候?」
「诶?」
「我说,戒指。什么时候买的。」
「…圣诞节。我…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取的。」
「所以早就订好了吗?」
「…嗯。」
手臂在颤抖,若叶睦强忍住把盒子收回的冲动。她并未察觉到丰川祥子平静语气之下极力抑制的情感波动,因为此刻,就连她自己都快要搞不明白,想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但在长久得几乎让时间趋于静止的沉默过后,那只伸到面前的手,触摸到了她心间凌乱的脉络,指尖一点一点抚平了她错位的心声。
「…不是要给我的吗。」
丰川祥子错开她炽热得近乎赤裸的视线,从喉中挤出几乎低入气音的回应。又是一段沉默,右手被若叶睦同样颤抖的双手捧起,晶绿的星辰被无名指指根的重力牵引环绕,划出银白闪烁的星轨。
她也拾起蓝色的星,缀饰在半身的心脏之上。
伴随着窗外渐起的落雪声和把人扑倒在床上的动作,若叶睦雨点般的亲吻落在丰川祥子的颈间和唇边。
む、つ、み。三个罗马音节长久地流连于耳畔。
于是她也取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串音节,さ、き、こ,在交缠的吐息中予以回应。
彼此的灵魂被指环烙下新的名字,躯体的界限也在渐深的雪夜中消弭。
早已足够熟悉,却宛如重获新生。
标示着未来降临的钟声响起,最初的吻开始于童年的圣诞雪夜,而无法言明的情愫,早就不知萌芽于生命中的何处。
又是我:D本篇捏造成分更大了,结尾neta了CMBYN里两人以自己的名字呼唤对方的情节,以及和前一篇文有某些很微妙的可能根本看不出来的联系。两篇文都是标题曲单曲循环写完的所以就直接拿过来用了,希望行文间的氛围感能稍微与(我特别喜欢的)这两首歌同调。
第一篇文从完成时间上来看其实是我第一篇木箱文,而第二篇是近几日在某些比较艰难的情况下完成的,两篇文横跨了产出木箱的这段时间的首尾,在理解和感受上或许存在一些微妙的变化和差别,但本质上是零碎的自我理解碎片堆砌,没什么内容,只是在很私心地描述我所感受到的若叶睦和丰川祥子,很多造谣很多幻想,非常期待之后的正作提供更多信息,让我能够更好想象各种各样情况下的她们。(意思是我啊喂母鸡卡呢!!)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谢谢阅读完两篇废话文章和废话感想的朋友们,木箱加油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