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祥|你亲吻如夜的彼岸
《Ether》里这样写:“人把复杂性翻到背面,写上命运的名讳。”我时不时想着这句歌词。命运的深邃如同夜色。在夜的此岸,流行和无名、强大与弱小、救赎与被救赎,一切整体被分成两面。这些对立的概念,分开了三角初华和丰川祥子,不断置换着她们的处境。此故事是一次对置换的想象:十年后,Sumimi濒临解散,二十年前,祥子和初华玩了一场亲吻游戏。我一边想象,一边找寻着爱。这篇文章约有一万五千字,其中含有大量捏造与个人理解,如果你愿意花时间阅读,我很荣幸。正文见下。
(补记:这篇文章中提及的Sumimi解散是偶像团体正常生命周期的末尾,请放心阅读。)
你亲吻如夜的彼岸
Ⅰ-蓝。绿。金...
《Ether》里这样写:“人把复杂性翻到背面,写上命运的名讳。”我时不时想着这句歌词。命运的深邃如同夜色。在夜的此岸,流行和无名、强大与弱小、救赎与被救赎,一切整体被分成两面。这些对立的概念,分开了三角初华和丰川祥子,不断置换着她们的处境。此故事是一次对置换的想象:十年后,Sumimi濒临解散,二十年前,祥子和初华玩了一场亲吻游戏。我一边想象,一边找寻着爱。这篇文章约有一万五千字,其中含有大量捏造与个人理解,如果你愿意花时间阅读,我很荣幸。正文见下。
(补记:这篇文章中提及的Sumimi解散是偶像团体正常生命周期的末尾,请放心阅读。)
你亲吻如夜的彼岸
Ⅰ-蓝。绿。金。旧夏天。畸形的树。
她尚且是个孩子。那些树对她太高大了,太粗壮了。她暗自庆幸不会穿高跟的舞台靴,拨开南国的叶片,踩过条条盘虬的根,钻出树海。
蓝,绿,金,阳光把眼前这些夏天的颜色搅在一起。平坦的草地上,小祥站在那儿等她。
她“耶”了一声,跃进色彩,奔向小祥。站定时,才后知后觉地难堪。
有条狗认出了曾经的主人,就跑回到人家身边去。她隐隐感觉,自己的不矜持就好比这一条狗。好在孩子有乐观的特权。这小片的阴云只不过翻涌了一秒,便从心头散去了。无论如何,小祥接下来要讲的话,需要用敞亮的心去听。
“要玩那一个亲吻礼游戏吗,初华?”
小祥明快地询问。像分享一段音乐那样,捧起这些新鲜词汇递了过来。
视线从那头微卷的蓝色短发挪走,落到抓紧T恤下摆的双手上。她局促地点了两下头。
“如、如果小祥想玩……”
冠以游戏之名的,并非人们所熟知的亲吻礼。想来应当是就读于贵族小学的大家闺秀们,修习了礼仪课程之后,自枯燥的情操教育中脱胎而出的游戏吧。
就落下亲吻的位置与顺序而言,可谓是混杂古今国别,无视阶层亲疏,大约的确只有在大小姐们之间、那种天真的无菌环境里才会流行开。然而,这样乱来的亲吻礼游戏,如今被带到了这座小岛。
那双幼小的手捧起了她的脸。琥珀般的圆圆眼仁,从这样近的距离看,洁净又美丽。
她努力克制闭上双眼的本能,眼皮颤抖起来。如果想逃开的心情正意味着害怕,自己在畏惧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吗?
“大家都说,亲吻礼游戏是仪式呢。”
“什么的?”
“‘永远’!我和初华,永远都是朋友哦。来证明这件事吧?”
小祥的声音稚嫩却笃定,一丝阴翳也不沾染。在刘海快要蹭到一起的距离,交谈压成了窃窃低语。
脸颊上漾开的痒痒气流,让她忍不住投降。她闭上眼。
柔软的温度轻轻落下,像几滴家乡的夏雨。
额头。
眉心。
左眼尾。
右眼尾。
左颊。
右颊。
鼻尖。
下巴。
最后是,位于鼻之下,下巴之上的……
……不对?
草地的潮气洇向长裙,膝头触着些许湿润的凉意。不经意间,身体抽枝疯长。她原来蹲跪着,在迎合小祥的身高,活像棵不愿意长高,因而畸形生长的树。
Ⅱ-泛黑的灯管。虫尸。工作讯息,记忆和墙。
三角初华惊惶地睁开眼。最后一步落了空。那记忆深处童真的吻,没有浮现在梦里。
休息室的荧光灯管嵌在天花板上,正投下苟延残喘的断续光线。初华望着两侧泛黑的管身,看到千百只烧焦的虫尸堆积其中。它们曾趋之若鹜钻进光明。
灯光又明灭一下,本就疲乏的眼睛差点被刺激到流泪,她不得不皱着眉移开眼。
拼盘演唱会的休息室分配从来都很微妙。既不能说是毫无讲究,又不该过于敏感看待。一条灯管的好坏,实在不该是思虑的材料才对。明知如此,初华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一步。在艺能界待了太久,这已经是生存本能。
Sumimi作为出道十年的音乐组合,已经相当有资历,然而近年的唱片销售额持续走低;地位是同样的微妙。
初华回想早些时候来这个休息室的孩子们。有不少后辈来打了招呼,这是业界的约定俗成。身处后台的大部分时间,初华都戴紧前辈的面具,用无懈可击的微笑应下崇拜赞美,再斟酌得体的词汇,为年轻人送上鼓舞跟祝福。那些女孩有着更稚嫩的面庞、更健康的身体,犹如刚被艺能界攥进巨掌的柑果,正待挤出一滴滴甜蜜的血汗,供看客尝鲜;青涩的身姿简直和刚出道时的自己重合。
有一两个孩子,抬头看了几眼这支坏掉的灯管。
……初华不愿再深想别人会怎么看她,按亮手机。屏幕还定格在和丰川祥子的聊天窗口。她在里面寻找氧气。
小祥。
十年前,这里还只有寥寥几条关于出道的报喜与祝贺,如今已然堆积了数不清的互动消息。
手指不断上滑。眼前掠过的都是工作沟通,无一例外。这些由工作开头,以工作结束的讯息,如同缠绕的线头,将小祥和她系在一起。只要她对丰川制作人还有商业价值,她就有充足的借口,和本身无法触及的人在世间并肩行走。
小祥需要自己。
只有这件事令人安心。
初华用拇指按住触摸屏,讯息的上滚戛然停住。像是穷困潦倒者寄希望于彩票上的那几个随机数字,她抿唇读起抽到的内容。
一段关于“记忆”的探讨。
她们讨论记忆这一概念,在世界观里该有怎样的归宿。祥子坚持记忆该被遗忘,这种观念和她当时遭逢的苦难紧紧联系。所以初华不赞成,她不可能任由祥子自我伤害。看上去,那时她小心翼翼地拣选着词汇,极尽迂回地传达着想小祥明白的道理。最后,她成功了。
初华抚摸屏幕上的文字,翻涌的怀念与爱怜软化了疲惫。等到心潮席卷全身,她就能重新被推着向前,这些年,她都这样过来。
可一个问题就在“遗忘”的字眼当中诞生了。它从梦境中孵化,给心脏钻出孔洞,本该满溢而出的温暖心绪卷着涡旋,排得干净,剩一片焦躁的枯涸。
小祥还会记得儿时那个亲吻礼游戏吗?
她如何能从这样的字里行间,读出肯定的答案?
短句是栅栏,长段则是高墙,封死了私人情感。墙垣之内,目所难及之处,戴着淑女帽、抱着人偶的女孩真的还在那里吗?比起永远的朋友,现在她们只是永远的工作伙伴才对,不是吗?
而十年前,小祥求助于她,是求助于她所拥有的人气和数据。是求助于“Sumimi的初华”。
可是,假如“Sumimi的初华”失去了商业价值呢?
小祥不会失望吗?
三角初华还会被丰川祥子需要吗?
初华意识到嘴角的弧度正变得无比僵硬。她想自己应该是摆出了偶像不该有的难看表情。
Ⅲ-橙霞光。保姆车,干涩的离心力。失聪。
另一次醒来。初华坐在车里,感受着将眼皮内里照成橙色的霞光,没有马上睁开眼。
傍晚的冷风扫过脸颊,她立刻发觉是另一侧门正微微开着。车子是已经到了晚场签名会的场馆。搭档的说话声音被秋天的风递进来,听得很分明。只用听一两句,初华就迅速推测出了内容。真奈在通电话,正洽谈个人歌手出道的事情。
其实这段时日,初华也收到了不少唱片公司递来的橄榄枝,它们无非是嗅闻出Sumimi的衰落,意图先下手为强。只不过,应当是顾虑到了初华还有同公司的Ave Mujica的长约,联络她的还不算多。(她确也因此婉拒了那些拉拢。)可以想见真奈会收到多少邀请。
没有办法,只要音乐组合的定位接近偶像,这种事就总有一日会发生。大部分粉丝为着青春的美好容姿而来,想在狂热的幻梦中殒命,一旦偶像的年龄超过赏味期限,又会骤然惊出冷汗,怨怨找寻下一道梦。这时,曾被追捧的偶像就得另谋生路。这样的事她们都见过很多,真奈这样做当然没有错。
她从搭档的声音里,听出一点不易被外人觉察的干涩。纯田真奈是这世上最喜欢Sumimi的人,这一种天真洁净的喜欢,如今要被亲手掰开来,有多么悲伤无奈。所以她才在初华小憩的时间,避开搭档接了电话。初华把呼吸放得更慢,决心将睡着的角色扮演到底。
因此,三角初华什么都没听到。
挂掉电话,真奈把车门拉开,叫起初华,这时声音又恢复平日的开朗了。初华也一如往常冲她笑。她们进场馆和经纪人汇合,做专辑发售纪念签名会的准备。
Ⅳ-夜里乞怜。海岛,折线图,我的消失。命运在场。
一整天她们都在签名,拇指稍作移动就会带起抽痛。大量的签售名额,被作为挽回销量的商法,带着些卑微乞怜的谄媚意味。经纪人为经费不足以把昼场和夜场都租在同个场地道歉,又再三叮嘱着。
“万一你们再次创造了奇迹呢?《Here,the World!》不是做到了吗。封在专辑里的这张抽选券,也未必就是毕业演唱会的。和粉丝多说点机灵话吧。”
Sumimi的内部会议无数次展示碟片销量的可视化表图。那条折线一节节被向下扯,有只没有道理也不知道名字的手在使力。人们从某一天起开始恐惧,三番五次强调营销策略、社群粘性和最重要的利润额。初华对那些表情感到熟悉,但今天才终于想起在哪见过。《Here,the World!》一夜爆火的那段日子,公司每个人都是这种神情。和恐惧人气流失一样,艺能界的人们恐惧走红。初华懂了人们其实在怕什么:一种不具有实体的荒诞无序,蚕食了因果和意义。有时人们叫它命运。
初华习得这种无力感要更早,得追溯到还在老家的时候。那时丰川祥子每年都被牵来这座岛上。当她把在夏天见到小祥视作理所当然,命运降临了。她站在那座别墅前,直到假期最后一天的夕阳把身体压垮,逼她承认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孩子看不到是什么压垮了她,认不出是什么力量让人与人没法相见。让她流下眼泪的是恐惧。
她知道命运是怎样强悍的一种力量。没有一个岛民会在暴雨中出海,没有一个岛民用双腿蹚过大海进城。祖祖辈辈都知道,是世界把他们安放在汪洋里一块小小的石头上。初华懂得树,海,虫子,星星,她认可这威严的力量。只是初华见过丰川祥子,要想去往那个世界,不得不选择违抗。
三角初华近来觉得自己至今还站在汪洋里一块小小的石头上,空无一人的度假别墅前。
不论人们认为三角初华多么强大,在这股威严的力量下,她觉得自己的反抗很渺小。
这些折线的转折节点,在经纪公司看来是数字,在她眼里,是亲手写就的一首首歌,是冠上她名字的作品。TikTok使用率,捆绑的剧目,粉丝忠诚度,封面图案,是这些而不是她的创作担任着天平的砝码。从Sumimi实际上被当作偶像团体追捧,事情就注定。粉丝不是听歌而是听唱歌的人。只要粉丝不再愿意看她们,初华很难通过自己的力量挽回局面。
那她要去哪儿得到对她音乐的认可,对真正的她的认可?难道自己的无力、弱小、一文不值,竟然有资格被小祥取用吗?
初华带着笑签了一张又一张专辑,却觉得自己快要消失,像个挽起裤腿蹚进海里,一点点被吞没的人。这时候,一丝啜泣唤回了她的注意。
Ⅴ-夜之面纱。故事和两个听众。纽带质疑永远。
眼前这张在哭的面庞很是眼熟。初华认得这位粉丝,她应该追了Sumimi相当久,有五年以上。初华默算,发现和小祥去过岛上的年数正好一样。
粉丝落泪的场合并不少见,出于感动,出于激动;这位粉丝回荡在夜里的哭声却只有绝望。听到这样的哭声,没有一个人不会感到无力。一道道凄厉的抽泣揭开夜之面纱,露出命运的面容。预定的时间早已结束,可工作人员经受着直视命运的恐惧,连推一下肩膀,叫这位粉丝离开,都没能做到。
一个关于永远和别离的故事被断续哭声串连起来。她来自北海道,在东京做上班族。更小的时候她在北国念书,孤独忧郁,唯一的朋友在网上认识,无话不谈的唯有那一人。人生最幸福的那天,朋友来北海道和她见面,送给她一张Sumimi的CD。可那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联系。她历尽艰辛上京,得知朋友遭遇事故住院,至今未醒。那张薄薄碟片是朋友给她的最后东西。在那张碟里她拼命找寻着永远。
“Sumimi是我和她最后的纽带。”她泣不成声,“每当看到初华和真奈,我就想起我和她。我们已经没办法了,但我以为初华和真奈会永远在一起的。如果你们幸福,说不定我也能幸福。”
“可是,Sumimi也要结束了。初华和真奈也会分别!我再也没办法相信世上有‘永远’,全都是虚假的,假的,假的!”
“她不会醒来;就算醒来……我也不再是我了!”
“这就是命运吗?”
初华很想把自己从这个故事中抽离出来,用熟练的笑容安抚这位粉丝,讲几句乐观的话,可她做不到。站到眼前的是她自己。那些是她的话。
沉默到第四秒,旁边的真奈意识到了这个应对失误,连忙侧身打圆场。搭档用一惯积极的口吻熨过了悲伤,递来一个问询的视线。初华对上目光,痛苦又不动声色地吸口气,她很感激,尽量笑了一下。
全都是虚假的。
就算她醒来,我也不再是我了。
我再也没办法相信世上有永远。
这就是命运吗?
初华张开嘴唇,听见自己发出一道微微颤抖的声音。她有点分不清是在对粉丝说话,还是对自己说话。
“真没道理啊。我时而觉得,命运真是残酷无情。(尽情哭吧,可以给她几张纸吗,谢谢?)可时而又忍不住想,要是真有永远就好了。”
即使永远并不存在。
“人很矛盾吧。明知命运无法抵抗,意愿却自己逆着命运而上。明知没有永远……”
但被轻吻嘴唇的那一天,幼小的她,确实曾希冀过永远。
“……我却知道这样一个带来永远的仪式。”
初华轻轻闭上眼,以近乎叹息的声音讲起那个特别的亲吻礼。隐去自己是从何处知晓,剔除个人的亲历,只是将亲吻落下的顺序依次说出来:从额头开始,到嘴唇结束。自然,那起源于名门小姐间的游戏在人们听来是那样天真、那样荒唐,可是叙说的声音却因为将爱怜、悲伤与寂寞搅和在一起,而听上去格外深奥难懂,由不得人不郑重对待。
及至初华讲述完最后一个步骤,哭泣声在某种难以言明的氛围中消融殆尽。无名的寂静蔓延开来。
“诶,还有这样的仪式呀。要不要试着和那位朋友做一下?”纯田真奈最早结束怔神,她给专辑签名,双手递上,“真奈和小初一样,觉得至少要盼望永远存在哦!”
签名会结束时,夜晚已经彻底笼罩城市。“从来没听小初讲过那种游戏啊”,面对真奈那情绪难辨的慨叹,初华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没能多做解释。她和真奈的搭档关系比人们所知道的要实际,挤不出任何幻想的水分,所以即便知道,也不会为了“永远”做这种无厘头的游戏。
下一秒,真奈就笑得和平日一样:“……以后小初也要加油呀。”
初华说:“谢谢,小真奈也是。”
那只无形的手使着最后一次力道,初华终于听见一根弦绷断的声响。那不只是Sumimi结束的预兆,还是那亲吻礼所预示的“永远”的独一无二,终于被她否定的回音。她将本该只有两人——小祥不会记得,所以只她一人——知晓的秘密告诉了其他人,作为交换,取走了粉丝的悲伤。
从这天起,亲吻礼的游戏不再是她的私有,曾珍视的回忆也不再为她所独占。当需要抵御的命运太过残酷无理,人有时会想要自戕,想要毁掉珍视的持有物,这样一来,没能得偿所愿的人就好像能被自己宽恕。三角初华宁愿让那独一无二的回忆不再特别,也许是出于这种走投无路。她说不清。
Ⅵ-红灯。干涸的余烬和船。制作人。背叛。
可夜晚总是不由分说地来临,若非折磨人到满意,断然不会离去。想象夜晚的宽广能够使人发疯。无边际的夜里,初华的失眠已持续相当时间。好在这一晚有拍摄,她不用徒劳地逼自己入睡。
现在初华坐在一旁休息。被摄影和道具围绕的是若叶睦和八幡海铃,暂且没她什么事。早些年她不可能如此悠闲地待在摄影棚,当红偶像忙得脚不沾地,拍摄完自己与团体的部分就得匆匆撤退。现如今Sumimi工作少得可怜,倒是能有大把的时间待在Ave Mujica了。倘若以前的自己知道有这么一日,该是会相当喜悦的,可如今她却并不如想象中快乐。
真像耗费漫长时间燃烧自己,到头来却只剩些灰烬。哥特布景里的Mortis和Timoris不断改换姿势,她漫无目的看了一会儿,只觉身体里灰烬纷飞漂泊,回响无力又空荡。
不知多久过去,人群终于分开一点,她转瞬找回敏锐,目光本能汇向捕捉到的蓝。
未在拍摄中的丰川祥子不是Oblivionis,没有戴假面,站在那里是以幕后人员的立场。人气稳稳居高的金属乐团——Ave Mujica,乐队键盘手同时也是制作人,这是业界认可的共识。起初,她只是首演的总指挥,当时甚至只是个高一学生,凭着对世界观的夸张执着给业内留下一点印象,但人们都觉得这不过又一个钻进艺术的怪咖;直到丰川祥子越发频繁地出现在种种合作接洽与会议,人们才惊觉,不花费许多年,她就把一支商业乐队的船舵掌握到手里,凭着自己决定航向,这在事事难由己的艺能界,是尤其难以想象的。
初华望着这样的制作人。祥子事必躬亲,神色认真地确保着每一道镜头的效果跟细节;身旁工作人员微微躬身,点头聆听她的话。不知几夜未能合眼,初华眼皮酸涩得很,不得不慢慢眨几下眼。
小祥为了站在这个位置,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初华是唯一清楚那些辛劳的重量的人。
十年前接到那通电话,在月见草的那段谈话,使她早早领悟,小祥要寄托在此的是多么沉重悲哀的决意。她听了提案,甘愿被利用,甘愿做小祥拿在手里的筹码;丰川祥子为了前进绝不止利用她一个,但她无疑是最初,也是最直白的那个。那个时期,初华常能看见祥子眼里写满的严苛的自贱——仿佛自己是世上最无可赦免的恶人。可是这一个自称拒绝享受音乐的恶人,却还是精心构造世界观,执拗于演出的每一道细节,对演奏的质量接近苛求;会殚精竭虑地与经纪公司斡旋,试图在商与业之间划出界限,想方设法减少那些粗暴的干涉。不消说,这是很难的。初华不止一次在事务所里撞见过祥子叹息般的背影。彼时对艺能界有些经验,又有点分量来帮衬些许的只她一个;故而能理解祥子在进行着何等艰难战斗的,也就只她一个。
小祥渴望做成的事很美好,很了不起,那张她所仰慕的面庞之上,该是成功的骄傲与喜悦,来取代疲惫不甘才对。初华不着痕迹地帮祥子清扫道路,再跟在那对人世有些笨拙的认真孩子身后,凭自己的精明圆滑,为那些苛刻又不近人情的言辞手腕标上柔和的注脚。这都是外人所不知的。她只管虔诚去做,好比祥子是一艘船,天生就为了航行,那么她就该做托举着船的水波,仅此而已。
只不过如今祥子已然离岛而去,驶入愈加弘阔的汪洋,有了凭自己也能稳稳航行的力量,而她却在原地逐渐干涸罢了。
眼下,丰川制作人似乎对摄影的效果不那么满意。小祥略微着皱眉,那琥珀色的双眼凝视相机画面,上挑的眼角张扬着不轻易为任何人摇曳的深刻思索。片刻后,她点了几下屏幕,传达指示,再抬起手指划向布景里的两个人偶,那优雅的手势在初华眼里无比神秘,仿佛无上的智慧与意志皆蕴藏其中,触动着她的心魄。一束红灯随着手势打亮,人偶们的半边身体顷刻染上了浓郁血色,变得诡秘又孤高。图像完满了。这束光正是丰川祥子对这个世界的绝对统摄,是她把命运捏在手心的证明。
初华确信:换作祥子,必定不会让任何一条灯管坏掉。她看着看着就感到遥远,看着看着就惧怕起来。
她怕祥子忽然投来视线,用那双率直又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睛审视她;她怕读懂那双眼睛中的情绪,不论那会是失望、信任抑或同情;她怕得到遗忘的答案。
她最怕那双眼再也不看向自己。
她需要力量,需要自己的力量,要重新奔涌起来,流淌起来。初华点开消息列表,扫视那些先前曾被她拒绝过的合作邀请,一位位拣选权衡利弊,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只差惊险的一跃。是的,这某种程度上是想象着背叛小祥,或者说离初华所认为的背叛只有一线之隔。可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法再站在小祥身边的话?
正当手指在对话框里输入头一个假名时,一枚蓝色的瓶盖挡在了屏幕前。初华稍微后仰,发现这是甁尚未开封的能量饮料;顺着这只握住瓶身的手向上看去,与似笑非笑的祐天寺若麦对上了视线。
Ⅶ-淡黄棋盘。冷汗,褪去的潮水。对弈。
拧开瓶盖,淡黄液体静静浮动着,细小的气泡颗粒升起,而后破裂。尽管身处冬夜的摄影棚,三角初华还是惊出一背冷汗,庆幸编辑消息的举动遭到了打断。
刚刚差点就做了什么事?鼓手坐到她旁边来,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抱怨着,她在最初道过谢后便只是迎合着点头,心里还在后怕。至于喵梦,显然是有目的地与她搭话,这些抱怨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铺垫,二人倒也都清楚,对方不会介意她的心不在焉。初华喝了一口饮料,等着听她真正想说的话。
祐天寺若麦曾经被初华放在棘手的评价下面。Ave Mujica刚成立时,她正想从美妆博主更进一步,拼命要挤进艺能界,没少对炙手可热的Sumimi初华套近乎,应付那种明显怀着野心的示好总有些累。不过相处一久便能发现,那都是因为祐天寺若麦其人眼中的世界过于残酷,为了保护自己的真心,无论如何都想爬到高处去。那一股迎着命运而去的心劲,让她生出些许亲切。何况祐天寺本就年长,又与她有着相似的圆滑,如果现在要再评价一次,初华大概会说,这个人还算可靠。
果然,喵梦用意味颇深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初华,在闲聊的话音落下后,尤其自然地切进了正题。
“Sumimi那边不太顺利呢?”
“哈哈……是没错,虽然也不是什么新闻了啊。”
同在一家事务所,小若麦应该很清楚Sumimi的情况才对,她并不是在打听这个,也许是试探自己的意向?初华思忖着,望着祐天寺那双敏锐得能嗅探出一切的眼,疑心方才打算联络外面公司聊个人出道的事已经被看穿了,只回以愈发无懈可击的微笑。正当她盘算着要如何巧妙地转移话题,轻飘飘的叹息盖过了思考,鼓手接着笑了。
“初子,人家只是在关心你。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有点儿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了。”
“诶?”
“本来就没有不会衰落的潮流啦。那时候美妆视频的热度在下滑,尽管已经拍得不能更好了。我发现那样下去会完蛋的,就开始试着找出路咯。”
“小若麦当时的出路是……”
“电子鼓。”
“哈哈,我想也是。”
“于是我被一个高中生发现了。那小孩一本正经地邀请我加入她的乐队,再然后你都知道了。再怎么不情愿也得承认,祥子还真是厉害。”
“是啊。小祥很厉害。”
对话落入微妙的静寂。祐天寺撑着下巴,和初华一起往那个方向望去。小祥已然站进布景之中。哥特服饰的衣褶被灯点染上艳红,她戴着假面,是Oblivionis。那纤长的手指在黑纱下隐现,慵懒地扫过琴键、假面边缘、下颌线、唇角……比起刚出道那时,二十代后半的小祥成熟许多,举手投足都是夜晚深邃的邀诱,已经是魅力的代名词。
祐天寺若麦用漫不经心般的口吻继续提问。
“初子,你对祥子——呃。你喜欢女性吗?”
似乎是觉察到用词有太多回避空间,喵梦又补充。
“恋爱那种。”
Ⅷ-深色的罪证。谣言。第一个听众。爱与玻璃。
……犹如哗啦一声打破了玻璃,静息在容器内里的水失却阻碍,裹着尖锐的碎片奔溢出去。快门声像是拍打窗户的翅膀,在那间木制屋宅里小祥还在弹练习曲,只要再听一会儿就能出来一起玩了,都没有在冬天来过,要去看什么虫子好?还是说必须尽快提交新曲的歌词?对了,这才是优先事项,否则小祥会失望。小祥碰过嘴唇,说那证明了永远的友谊。哪一段情节里藏着“三角初华该怎么想”的答案?
那些曾无限爱怜的记忆忽然长成陌生面庞,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洇出亵渎的深色。初华从未也不敢把丰川祥子和恋爱这个词汇放在一起。至于她,她无法想象自己和谁恋爱,不论对象是男是女;因为没人能比得上小祥。
何况,她的定位是偶像,恋爱只会对事业造成毁灭性质的打击。
然而那是喜欢吗?她不知道。
“我没有想过这种事。”开口时,初华的声音只剩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茫然,“公众人物的恋爱只会招致麻烦。小若麦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恐怕这才是祐天寺若麦今天真正想要谈的话,初华终于读懂了那似笑非笑神情和评估般谨慎目光背后的含义。犹如猫科动物般敏锐的女人拿出手机,将一个页面摆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论坛帖子,《我和某知名偶像的恋爱经过》。
这篇帖子发布在今年秋天,模糊了姓名信息,只提到自己与那名偶像均为女性。它一层层写下了和偶像从相识到恋爱再到分手的经过,有许多日常细节,看上去可信度很高。初华起初还根据条件猜想着可能的人物,但越是看就越发皱起眉头,因为那些事件节点几乎与Sumimi暗合,帖子所提及偶像的种种喜好习惯,则指向了三角初华这个人。最后,撰写者表示她们已经分手,目前这位偶像正在和她的队友恋爱。果不其然,稍微往下翻翻就看到有人猜测贴主的恋爱对象是Sumimi的初华,那么现在初华和真奈在恋爱中,继而引发一场不小但也不特别大的狂欢。
难怪祐天寺会问这种问题。初华的笑容染上阴翳。她一边飞速浏览评论,一边问:“小若麦相信了?”
“这篇贴子写得你又酷又沉着,寡言而且忧郁。假如人家没有和初子搞乐队,说不准会信?这完全是你在Sumimi的人设耶。”喵梦很冷静,“我是想问,你对这帖子有没有头绪?也许哪家对你有敌意。”
初华点了下头,视线停在帖子末尾的一条长评。评论者看上去是Sumimi的粉丝,主张贴主所写的是博人眼球的虚构。粉丝做了张表格,一侧罗列此贴提到过的那些喜好习惯,另一侧则附上访谈或节目出处,既然里面提到的都是向大众公开的内容,其编造的本质也便不言自明了。好事者们为此说服,作鸟兽散。
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这张表格的最后一栏。贴子里提到,偶像曾向“我”介绍过一个能够带来永远的亲吻礼游戏,并实施了仪式。那位粉丝没能找到相应出处,写的是“这条没找到,也不用找,幻想也得有个限度吧”。
发帖人的身份,在初华心里明了。帖子的发布时间确实是那场签名会不久以后。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夜里哭得仿若世界毁灭的孩子的样貌。知道那个独一无二游戏的,不会再有别人。
初华瞬间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帖子:她实在无法接受Sumimi将要结束,实在惊恐于人的关系竟然脆弱如斯,实在不能承受这寄托信念的实体正坍塌的灭顶剧痛;她几乎要毁灭在无法自洽的逻辑里,只好想方设法寻找逃生道路,接着她醒悟了,一段联系可以接续下一段联系,就算Sumimi解散,初华和真奈还能够以另一种方式达到永远,而人们都认为爱情是永远的。在炙热的谵妄与疯狂中,她为了证明二人还有着不会随组合结束而结束的恋爱关系,竭力捏造了这些文字。
初华无声叹气,觉得那孩子实在太过可怜。好消息是,她终于不再觉得这与自己很像:她所祈祷的永远太过漫长,以致于爱情只如同瞬息一闪。如此单薄,脆弱,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联系,如何让人寄予希望呢?
坏消息是,对她而言,这还是泄露了与小祥的秘密的罪证。
“我大概猜到了一点。这后面没有更深的恶意,辟谣也很顺利,不会影响Ave Mujica的,放心。”初华顿了一下,“……小若麦,你给小祥看过这个帖子了吗?”
“即便是人家,也没办法轻易给祥子说这种事,实在太难开口,所以答案是没有哦。不过,我稍微打听了下祥子的看法。”
“……”
“我问她:祥子,只是做个假设,假如初子喜欢女性你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她?”
“小祥是什么态度?”
“那人反应和你差不多。”
“诶?”
不远处,那道蓝色的身影与工作人员逐个道过谢,矫捷踏出了布景。Oblivionis的部分拍摄完了。祥子环顾整个摄影棚,眼光落在初华的方向,接着就向她们的位置走来。世界短暂地震颤一秒,初华的心脏在脑后搏动起来。
“祥子沉默了很久,说,她还没有想过这种事。”
Ⅸ-沾湿的音节。意义饱和。失真的演绎。
“初华。”
——及至祥子呼唤出声,三角初华已经不敢并且无力去再辨认声音里埋藏的情绪。她听到祥子忽然“啊”了一声,看到祥子抬起手、慢慢摘下遮覆脸庞的假面,露出那一张因冬意显出淡红的脸,望见祥子那双仿佛封入了时间的率直眼眸,觉得自己在转瞬间被淋得湿透。
她多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啊!如果没有那一个暗指她取向、又泄露她秘密的帖子,如果她没有动过悄悄联络其他公司商量出道事宜的念头,如果她在签名会上没有将亲吻礼告诉其他人,如果Sumimi没有濒临解散,她一定可以坦荡地、幸福地如常面对小祥。
可是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发生。她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想避开,却被那视线迎面剖开来,只好竭力遏住眼皮的颤抖,扮演着自己笑起来。
“小祥辛苦了。”
“谢谢。初华,最近是你更辛苦才对。”
客套的问候有效封死了对话,沉默理所当然地笼住两人。方才的祐天寺已经去拍摄,这本应是初华无比欣喜的独处机会。可夜晚怎么会如此漫长,即便与小祥待在一起,也丝毫没有亮起的征兆?想象祥子的心理活动让她倍感折磨,祥子会怎么看待一个可能喜欢她的人,会怎么看待一个组合走向衰落却束手无策的人,会怎么看待一个如今还会惦念幼时荒唐玩笑的人?
祥子稍仰着脸,仍在认真凝望她。初华读不出那微微皱起又轻抬的眉头的意义,读不出那只拿着假面的手似要举起又落回原位的轨迹的意义。“初华”,那轻轻张开的唇又一次吐出了她的名字,沾湿的音节滴滴答答落到心里,是什么沾湿了小祥的声音?
“……你还好吗?”
祥子问。
若不是绷紧了身体,她一定会再也无力支撑起自己,顷刻坍塌崩解。初华庆幸笑容还被好好维持着,她挺了挺背脊,让表情显得更柔和可信。
“我没事的,请不要担心。”
她听见自己回答。
对视结束了。祥子坐到她身边来,她则是把毛毯递过去。小祥应该是有些累,她边用余光观察边揣测,轻轻耸几秒肩的动作是在忍住哈欠,说明现在精神放松,方才的对话告一段落了。凭着多年的共事,这点倒算是比较好看出。她终于咽下了喉头的酸涩。
祥子跟她聊了几句Ave Mujica此后的安排。下次演唱会的日程已然排好,等Sumimi办完毕业演唱会就得开始排练,没什么喘息的空暇。大约还得准备一两首新单曲,舞台剧的剧本晚些时候发,不过倒已经写好了,祥子说,早在这一年夏天。
又是惹人厌倦的沉默。祥子一副还想说些什么的模样,却终于什么都没说。
Ⅹ-夜色冻结。衔尾蛇。第二个听众。遗忘与死去的狗。
Sumimi解散当日,十年一遇的强寒潮侵袭了日本。庆功宴一直办进深夜。
所谓庆功宴在这时不过是散伙饭的委婉说辞。每个人都在试图用笑容融解夜色凝固的空气,空气却只是冻结着。最后的演唱会已耗尽初华的全部气力。她道过一轮谢就静静坐回角落,只是一口口抿着清酒。
身旁的真奈已是酩酊大醉。几个小时前,她们将Sumimi的最后光彩洒落在那片舞台上。真奈仍笑到最后一刻,在末尾的MC提到过往,提到没能被遗忘的记忆,以玩笑般的口吻提到世上有那么一个象征永远的仪式,又轻轻揭过。在那般时候,真奈说了些感性的话,出于职业素养只做了相当有分寸的提及,初华实在没法责备她的老搭档。
何况初华自己也有些感伤。在结束的舞台上谈及永远,本就是悲哀的事。
她背起吉他离开,叫的士回家。烟火的光影还在体内炸响,尽管她知道,从这一夜起,都是旧梦了。打开车窗,夜晚在吹哭过的眼。她抬头看了一会儿,和刚进城时发出了一样的感慨:真难找到星星。
迈进公寓时,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的是事务所,说有周刊要爆料她是女同性恋,打算以此敲事务所一笔钱。
初华心惊地打开那交涉用的部分证据,意识到那正基于那名粉丝写下的“恋爱经过”帖子。它作为谣言被驳斥,是因为其中大部分细节都能够在Sumimi的各类活动中找到出处。可那唯一未找到出处的“永远的仪式”,却在今天的解散演唱会——纯田真奈的口中被提及。如果认可辟谣的逻辑,依照时间顺序,真奈的MC反倒印证了帖子的真实性。
经纪人的意思是,尽管Sumimi宣告解散,初华仍属于事务所旗下的Ave Mujica,没道理扔下不管。具体的处理方法需要与Ave Mujica那边联系讨论。当然,相关人员都会参与讨论,包括制作人。
——小祥会知道这件事。
电话苍白地响过几声,挂断。初华攥着手机,如同海岸的雕塑,于刹那间孑立了上百年时光,浑身长出腐坏不堪的锈渍。
初华没能获得开灯的力气,黑色的汪洋于是猖獗肆虐,把她彻底淹没。她回想起恐惧,回想起自己至今站在汪洋里一块小小的石头上,空无一人的度假别墅前。有滴水珠落下去,她按住眼睛,手掌很快被濡湿了。这样死寂的夜里,她不停用手抹去从圆睁的眼里淌出的水珠,重复十分钟,才想到那些是眼泪。
经纪人甚至没有问她那些是不是真的。那是不是真的根本不要紧,要紧的是它们会被人们认为是真的。当小祥看到时,也会认为那是真的。可是那不是真的,不是她,不是她!到底哪里才有真正的三角初华,到底哪里才有真的她自己?
无数记忆咬噬着她。所有记忆都分裂成两张面孔,一半是笑,另一半就是哭,一半是满足,另一半就是焦躁,一半是幸福,另一半就是哀悼,所有快乐都有悲伤蕴藏其中,一切美好都暗藏着丧失,任何欣快都有难以忍受的刺痛。在记忆涡旋的尽头,她想起的是和祥子那一次有关记忆的探讨,文字的余音缠上心头,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说:“记忆应当被遗忘,因为哪怕曾经美好,如今却只能带来痛苦。”
她心中念着祥子曾与她争辩的话语,觉得自己在这时终于彻底理解了那个人。拨出的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听,她拼命寻找此时能够诉说的话语,却发现它们早已有了宿命般的形状。那几乎刻在骨髓里的请求,随着嘴唇的颤抖落在夜里。
“拜托你,小祥。让我……忘记一切吧。”
她不记得丰川祥子的沉默持续了多久,正如她不记得自己在听到同样的请求时,曾经沉默过多久。就当她即将要看到那一条不矜持的狗的死亡时,祥子长长的答复开始了。
“我能够腾出的时间,应当是整个明天。这一天,我都会陪着你。”
“初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去往哪里都可以,走吧。”
“我们离开这。”
Ⅺ-洁白的日光。逃亡,雪花,终结的话语。
她们已不是孩子。这些树对她们并不高大,也并不粗壮。她伸手拨开南国的叶片,树叶被照得透亮,洁白的日光如水瀑骤然倾泻,洒落在身上。祥子和初华走在树海里。
“我还是头一遭在冬天来这座岛。”
“真的呢。”
她们并肩慢慢走。祥子略有好奇地四处打量,不过也许更多是怀念。谁也没有提及那亟待解决的危机,唯有无关痛痒的闲话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更多时候,单是行走中的沉默。风声、树声、鸟鸣与沙沙的足音填满了言语的留白,一切都染上逃亡色彩。
“现在算我带走了小祥,还是小祥带走了我?”
“谁知道呢。”
配合彼此步幅,保持着同一步调前行,是种新奇的感觉。小时候,是初华总跑在祥子前面,领着她玩这个、玩那个;在东京重逢,则是祥子率领乐队前进,初华总是跟在身后望着那道背影。她意识到,这是稍微伸出手,就能拉住小祥的位置,心做梦一样砰砰直跳。
“小祥肯定不记得路了吧?”
“咦?初华在小瞧我吗?”
初华还是没有拉住那只手。为了证明自己,祥子竟然真的从丰川家的别墅前,磕绊地走到了两人常看星星的那片空地。她望着那个时而停下思索,时而努力回忆,时而毫不犹豫前进的身影,模糊又真切地感到,小祥不太一样了。走在身前的小祥,时不时会停住脚步,回头望望,确认她有没有跟上来。那看回来的视线,让她感觉痒痒的。
她们只是走着,直到夕阳占据整座岛。
祥子拢住飘扬在风里的长发,在海边停下来。晶亮的粉末开始自穹宇飘落,十年一见的寒潮将雪带来这里。一粒雪花融化在祥子伸出的手掌里,更多雪簌簌而下,白色泪点在金蓝的海中消融。初华屏住呼吸,端详着毕生头一遭见到的景象,不禁想,是普洛斯帕罗与爱丽儿终于重逢,使得怀旧的魔法降临在这座岛吗?(注1)
祥子侧过头,问道:“初华,你在害怕什么?”
初华张了张嘴唇。她恐惧的事情太多,所以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她怕祥子相信那被描画成事实般的帖子,她怕那帖子变成毁灭她的偶像丑闻,她怕再没有和祥子站在一起的资格,怕唱不了自己的歌,怕得不到认可,怕分别。她害怕自己喜欢祥子。
然而仿佛一切沉默都只是为了一句话而铺垫,祥子定定地看着她,说。
“我不会让初华继续成为偶像的。”
那些都是别人贴在你身上的东西。你可以作为你自己活着,可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可以亲手写下旋律与歌词,用你的声音唱你自己。在Ave Mujica的世界之外,你不用做人偶。
你可以喜欢我。
“我确信,我了解初华的全部魅力与弱点,能够向人们呈现三角初华最美好的模样。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更做到这件事了。你曾帮了我很多,现在,我想要帮你。”
“去个人出道,实现儿时的梦想吧。我做初华的制作人。”
Ⅻ-夜的另一岸,答案。
初华睡醒时,似乎船快要靠岸了。她披好衣服来到甲板,发现祥子更早醒来,正眺望着海平面。太阳正从汪洋里一点点升起,滴下浓缩的光芒,向海里溶开。
早些时候,祥子给她看了下次演唱会的舞台剧剧本。
剧本的核心,分明是那个亲吻礼游戏的变形。人偶们追寻永远,不惜发明一个毫无作用的“永远的仪式”,最终却发现,正是进行着那无用仪式的心,创造出了永远的概念。祥子说,剧本在夏天就写好了。
丰川制作人解释说,剧本的完成时间留有记录。尽管十数年前才是亲吻礼真正诞生的时间,但至少这则剧本比帖子要早。只要有这决定性的证据,攻破谣言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
还解释说,写下这个剧本,是因为她认为Sumimi的事会让初华很难过,也许还会很不安。但如果有那个仪式,初华应当就会放下心来,相信乐队能够走到一生的。只不过没料到那种意外。
“小祥没有相信那个帖子呢。”那时候初华说。
“看完那个帖子,我便知道那是别人捏造的,初华并没有做过那些事。”祥子当时慢条斯理,又略微不好意思地说,“里面捏造初华进行的亲吻礼游戏,左右顺序反了。如果是初华,一定不会记错。”
小祥原来记得。
小祥一直记得很清楚。
站在逐渐染上白色的天空之下,她走到祥子身边。朝阳给那个身影镀上一层温暖,金的光芒在那双眼睛里流溢不止。但祥子就在这时忽然吸了口气,眼睛慢慢眯起,用手帕掩起口鼻,缩着身子打了个小喷嚏。随着细微的气音响起,那双眼里金色的流光骤然散去,初华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祥子有些害羞地笑了,她也跟着笑了。现在的小祥,比世上任何一个时刻都更鲜活地展现在她眼中。
“失礼了。真是的,好冷啊。”
“感冒可就不好了哦。回去吧?”
“再稍微等一下。”
祥子清洗双手,认真擦了一遍。随后,那双冰凉的手捧起了初华的脸。
没有询问,也没有解释。但她在无言中领悟,小祥要再做一次永远的仪式。
比起小时候,她们的身高差距增长不少。这个曾在三角初华记忆里复现过许多次的动作,呈现出了微妙的不同。如今的小祥手肘是上抬的,她正昂起脸,端秀的五官展成一个缱绻笑容。初华觉得自己的脸颊正飞速变得滚烫,而这升温,一定被小祥的手掌感知到了。
她慌乱地瞟着,出于本能确认周遭是否有粉丝、狗仔或者路人,正因为甲板上只有两个人而安心下来,祥子忍俊不禁,笑声像条坏心眼的猫尾巴。
“你已经毕业了,初华。”
小祥的声音沉稳又笃定,一丝阴翳也不沾染。在刘海快要蹭到一起的距离,交谈压成了窃窃私语。
“不要怕。”
脸颊上漾开的痒痒气流,让她忍不住投降。她闭上眼。柔软的温度轻轻落下,像几滴家乡的夏雨。不过,她知道那不是其他任何事物,而是丰川祥子的触碰。
额头。
眉心。
左眼尾。
右眼尾。
左颊。
右颊。
鼻尖。
下巴。
亲吻在这里停住。初华慢慢睁开眼,发现被分开了一点距离,接着又迟缓地发觉,小祥的耳垂染着淡红。“初华”。那轻轻张开的唇又一次吐出了她的名字。沾湿的音节滴滴答答落到心里,她终于彻悟,沾湿小祥声音的是爱。那满是爱怜的口吻缓慢念着。
“初华。在夜的另一岸,爱是可能的。”
“听起来……像是诗。”
“嗯。它的确是。”
祥子轻吻了位于鼻之下、下巴之上的嘴唇。
再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惧怕。祈愿着永远的仪式完成了。那从未想象过、也的确越过任何想象的现实,与清晨一同降临。
“小祥……”
初华满心想着,此生绝对不要忘记这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然而平时惯于使用的讨巧语言全部回以哑然。于是她睁大眼睛,笨拙又小心翼翼地追问:“这首诗叫什么?”
而祥子回过头,讳莫如深地弯起眼睛,仿佛回答着另一个问题。
“《遗忘》。”
-《遗忘》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
在夜的另一岸
爱是可能的
——带上我——
带上我和那些甜蜜的物质一起
每天在你的记忆里死去
注1:普洛斯帕罗与爱丽儿,莎士比亚《暴风雨》的出场人物。Ave Mujica《Symbol Ⅳ:Earth》的歌词大量化用了该戏剧第四幕第一场的台词。这部剧目讲述了被夺走王位的普洛斯帕罗欲用魔法复仇,最终却与仇恨和解的故事。普洛斯帕罗解救了被幽禁的精灵爱丽儿,成为她的主人,借精灵之魔法进行复仇。宽恕敌人后,普洛斯帕罗放爱丽儿自由,与她道别:
My Ariel,chick,
That is thy charge; then to the elements
Be free, and fare thou w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