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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沼未散

澈汉 | Love Disabled

崔胜澈送走客户,打开手机看见几个月没联系的尹净汉突然发来二十多条信息,中心大意是我骑自行车被保时捷撞了,正在医院做检查,流了好多血(附图),好惨好可怜,胜澈你怎么不理我,太伤心了,快来看我呜呜呜。没说几句重点但打出好几行颜文字,崔胜澈觉得好笑,还有精力刷屏,想必也没伤多重,他就回复知道了,等到下班时间,才慢悠悠踱过去看他。

确实不算严重,保时捷右拐没看清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尹净汉,两边速度都很慢,只不过尹净汉手臂擦破皮,流了不少血,加上他人长得脆,场面看着有点唬人。车主坚持让尹净汉做全套检查,以防有什么当下没察觉到的后遗症,崔胜澈到的时候,尹净汉正在端详新鲜出炉的踝关节CT,还拉着一旁的车主衣袖...

崔胜澈送走客户,打开手机看见几个月没联系的尹净汉突然发来二十多条信息,中心大意是我骑自行车被保时捷撞了,正在医院做检查,流了好多血(附图),好惨好可怜,胜澈你怎么不理我,太伤心了,快来看我呜呜呜。没说几句重点但打出好几行颜文字,崔胜澈觉得好笑,还有精力刷屏,想必也没伤多重,他就回复知道了,等到下班时间,才慢悠悠踱过去看他。

确实不算严重,保时捷右拐没看清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尹净汉,两边速度都很慢,只不过尹净汉手臂擦破皮,流了不少血,加上他人长得脆,场面看着有点唬人。车主坚持让尹净汉做全套检查,以防有什么当下没察觉到的后遗症,崔胜澈到的时候,尹净汉正在端详新鲜出炉的踝关节CT,还拉着一旁的车主衣袖问:我的骨头蛮漂亮的,是不是?那位车主抱臂站着,态度平静,对尹净汉意图暧昧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客观回道:所有人的骨头都长得差不多。尹净汉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还想再逗人家,崔胜澈看不下去,走到他面前,明明好久不见,劈头第一句却是你找我干嘛,找你男朋友啊。

尹净汉愣了愣,无辜地仰头看他:这不大好吧,我摔得灰头土脸的,不好看。崔胜澈无语:那也别找我啊,万一我男朋友查岗怎么办。尹净汉嘻嘻笑起来:你不是分手了吗。崔胜澈眼皮一跳,立刻知道是金珉奎说的,有点生气,但碍于有别人在场,也没说什么。一旁的车主适时插话:既然你朋友在,我就先走了,剩下的几项检查,如果有问题再联系我。尹净汉答:昂,谢谢全先生。

二人目送仪表堂堂的全先生离开,崔胜澈揶揄他:别是碰瓷的苦肉计吧。尹净汉自然听懂了,瞪大眼睛,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哇,我在胜澈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啊?崔胜澈本就是随口一说,看他装出可怜相,细得吓人的胳膊上还裹着纱布,稍有不忍,刚想关心几句,就接到金珉奎的电话,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崔胜澈这下可找到发泄口了,怼道:吃什么啊,你胳膊肘都往外拐成那样了,还吃什么吃!完全不顾这个比喻合不合适。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尹净汉百无聊赖地听着,随着崔胜澈的尾音逐渐甜腻,表情一点一点冷下去。好不容易电话挂断,尹净汉揶揄回去:你还谈什么恋爱啊,不如跟金珉奎过算了。崔胜澈投来奇怪的一瞥:珉奎是直男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尹净汉一听更加阴阳怪气:哈?那我和你还撞号呢。崔胜澈自知失言,心虚地快速扇动几下睫毛,二人都沉默下去。

尹净汉劈里啪啦玩手机,过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把检查单递给崔胜澈:其他几个CT应该出来了,你去那边机器帮我取一下。取完,崔胜澈小心架着尹净汉去找医生,主要是皮外伤,只有肩部稍有软组织挫伤,医生说了注意事项,崔胜澈打开备忘录逐一记下,编辑成一条信息发给尹净汉,又架着他出医院。

崔胜澈是坐地铁过来的,就说替他叫车回家,尹净汉又不高兴:你不跟我回去吗?我是病号,需要人照顾。崔胜澈诧异:我真的要跟你回去吗?哇,尹净汉,想想你的男朋友!尹净汉这时候才说:他出差了。表情淡下去,显得对这段恋爱模棱两可。二人站在风中对视片刻,崔胜澈无奈:出差也不能这样。你知道原则的,那条线。被拒绝了,尹净汉也只是笑笑,看起来毫不在意,说:胜澈,你做任何事都抱着一颗不想伤害所有人的心,但这是可能的吗?紧接着也并不需要崔胜澈的回答,自己拦了辆车,走了。

 

后面几个月,他们同样没再联系。就像崔胜澈说的,他们之间有一条未曾点破但心照不宣的线:只要一方处于恋爱关系,另一方就要自觉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彻底消失,如同根本不存在自己这个人。

又遇到是一个周六,是巧合但又没那么巧,草长莺飞三月天,市里热门的团建点就那么几个,因此在露营场地,当二人隔着重重人群擦过眼神时,都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火柴亮了又灭,随后都了然地点点头,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到了晚上,场地里灯光和篝火闪烁,崔胜澈团队这边架起烧烤架,尹净汉团队那边有人开始唱歌弹吉他,都是年轻人,也算半个同行,很快两边就凑到一起聊起来了。尹净汉趁机慢吞吞挪到正在烤肉的崔胜澈身后,默不作声,不怀好意,贴近崔胜澈的脖子,幽幽吹了口气。崔胜澈猛地一抖,烤肉的夹子差点没拿稳,回头一看是他,露出想骂人的眼神。尹净汉立马卖乖,扑闪着眼睛捂住胃:饿了,想吃肉。崔胜澈拿他没办法,眼神软下去,示意他去取生菜:裹一下,蘸酱吃,不然会烫。

尹净汉小口小口吃了几块,就摆摆手说不要了,又撇嘴说想吃板腱肉。崔胜澈白他一眼:让你蹭吃就不错了,还挑,又不是我负责采购。尹净汉吐舌头:那你下次烤给我吃。崔胜澈随口嗯了一声,没当回事。

并肩在滋啦作响的烤架前站了一会儿,一位尹净汉挺熟的同事路过,开玩笑地撞他一下:才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就盯上人家帅哥了!尹净汉顺着话头说:怎么了,我单身,他也单身,觅偶无罪。同事哈哈笑起来,看了眼专注烤肉充耳不闻的崔胜澈:祝你好运。尹净汉继续热演,歪着脑袋,挨到崔胜澈眼皮子底下,撩拨道:帅哥,我的帐篷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同事代替丢脸,一把将他拽走:别对着陌生人发疯了!

等到话音飘远,崔胜澈才抬头,看尹净汉和人勾肩搭背的,往狼人杀那桌去了。他笑得没心没肺,谁和他搭话都能应两句,手揣在裤兜里,也看不出胳膊好全乎了没有。崔胜澈收回视线,把余下的几串肉装盘,叫同事来取,离开时又没忍住看过去一眼,这次同尹净汉四目相对。四下喧哗中,二人安静地对视,像一场阔别已久因而刻意放得轻而绵长的吻。

入夜,崔胜澈还是进了尹净汉的帐篷,受环境限制,也没做什么,只是拥抱着续上了那个遥吻,又用手互相解决了一轮。弄完后,二人都眼泛春水,心跳得厉害,于是再次凑到一起亲来亲去,皮肉透着湿意,紧紧挂住彼此,似乎怎么汲取都不够,还是烧得喉渴。好想你,尹净汉一边亲一边撒娇。近一年没联系也没亲热,哪里想都是正常的,崔胜澈没说什么,只是把吻加深,用力得像要吃掉对方。

搞完第二轮,已经挺迟了,二人沉沉地枕着对方的胳膊,明明都困倦并乏力,却又不想让时间在熟睡中流过去,半明半昧间,一面闭着眼,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聊天,互相递唇齿间的热气,和一些没意义的废话。

 

为什么分手了?

觉得恋爱没意思。

这几个月有新男朋友吗?

没有,觉得恋爱没意思。

呀,不要学我说话。

不是学你说话,净汉,是我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

总之,每天都很累。

哪里累?

工作,恋爱,社交,做家务,全部都很累。甚至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沙发巾都会从后面掉下来,要伸直手臂,去重新塞那么一下。

你啊,就像石头一样,连呼吸都觉得累。

对,呼吸也累。你说得没错。但是,一看到你,感觉就轻松了点。

这什么道理,能量转移?

不知道,可能认识太久了。久到待在你身边,就像回家一样。

累就多待会儿。

嗯,等到胜澈要我走的时候,就会乖乖离开的。

又装可怜,尹净汉,每次都是你更快见新的人吧。

啊,因为你有原则,但我没有。我只是一个容易寂寞的可怜人。

 

说着说着,崔胜澈定的闹钟突兀地响起来。他迅速按掉,然后轻轻推了一把尹净汉的脑袋,把胳膊撤回来。四点半,我回去了。哦,你们要早起去湖边看日出?是,你们不去?我不去,累。嗯,睡会儿吧,拜拜。崔胜澈刚拉开一截帐篷拉链,就被尹净汉从后面扯住裤脚:结束之后,你直接回家?崔胜澈回头:怎么了?尹净汉说:我想直接过去。崔胜澈露出一点笑:不是有你的指纹锁吗,还问什么?尹净汉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我分手是骗你的呢?崔胜澈收起笑,眼神和口吻一起变得温和:乖,不要试探我。尹净汉不再接话,翻了个身:睡了,拜拜。崔胜澈蹲在那儿,原地又看了他一会儿,走了。

B.Bubbles

学生会主席真的不是猫吗

后辈圆x学生会主席俊

与标题关系不大 短短大纲文

没有年龄操作

一句话奎八不打tag了


全圆佑大一刚入学的时候,看起来就是那种和学生活动没什么关系的人,戴着眼镜,总是好像没睡醒,很多时候都没有表情,结果他居然加了学生会文艺部,那一年的副主席是叫文俊辉的好看家伙。


文俊辉前辈的微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最开始不熟的时候,是列表里唯一一个大二的,发消息问选课社团,得到的都是一些秒回却很冷淡的回答,好像这个人很忙,全圆佑第一次跟他说话是文俊辉大一刚开学来给他们班组织选班委的时候,全圆佑散会以后就发消息问他拿的那台笔记本怎么样,好不好用,后来好像也没再说过什么。...

后辈圆x学生会主席俊

与标题关系不大 短短大纲文

没有年龄操作

一句话奎八不打tag了





全圆佑大一刚入学的时候,看起来就是那种和学生活动没什么关系的人,戴着眼镜,总是好像没睡醒,很多时候都没有表情,结果他居然加了学生会文艺部,那一年的副主席是叫文俊辉的好看家伙。


文俊辉前辈的微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最开始不熟的时候,是列表里唯一一个大二的,发消息问选课社团,得到的都是一些秒回却很冷淡的回答,好像这个人很忙,全圆佑第一次跟他说话是文俊辉大一刚开学来给他们班组织选班委的时候,全圆佑散会以后就发消息问他拿的那台笔记本怎么样,好不好用,后来好像也没再说过什么。


全圆佑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就加了人家微信,结果是文俊辉在学生会面试的时候因为全圆佑好看才加的他,还是他去通知全圆佑被文艺部录取的,全圆佑当然不记得这事儿了,是好久好久好久以后追究起来,文俊尼自己说的。


文俊辉看起来就是那种受欢迎的人,表白墙上天天都有表白数院学生会副主席的,但是文俊辉没有接受任何一个女生的求爱,结果就是更多女生蜂拥而上。大一的时候给全圆佑的感觉也是他比较冷,不太爱说话,他虽然身在主席团但也会传达一些工作到文艺部,文艺部开会的时候他熟人多会显得稍微活跃一点,但是大部分时间还都在摸鱼。全圆佑全看见了,全圆佑还天天在学校见到他起晚了跑着去教学楼,头发乱翘,在学校后门对野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喂牛奶,还学猫叫学得好像,全圆佑看傻了,也听傻了,文俊辉真的不是猫变的吗。


全圆佑成绩好,进学生会也只是图实践分,在文艺部也是技术宅形象,整天戴着眼镜剪片子,不跟人打交道也不积极扩宽人脉那种慢热高冷男,和文艺部花孔雀的氛围格格不入。学生会聚餐多了全圆佑就发现文俊辉其实没朋友,很难想象文俊辉为什么会没朋友,他看起来明明应该朋友满堂,这时候全圆佑就觉得文俊辉可能比他看起来更复杂一点,或许还和自己有一点像。后来有一次他遇到艺术学院大二就已经开了画展的名人徐明浩和文俊辉勾肩搭背的去吃饭,徐明浩身材纤细穿的还很时尚,看起来和文艺部的花孔雀们一个样。文俊辉见到徐明浩站在理教楼下的时候笑的很傻,飞奔过去给人家一个拥抱,全圆佑看见突然心里空荡荡,又在替他高兴,心里说句这样挺好,嘀咕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嘀咕。结果证实文俊辉真就这一个朋友,这一个朋友还有一个艺术院文艺部同样花孔雀一样的高个子男朋友。所以文俊辉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一个人。


文俊辉不怎么会喝酒,他上任学生会主席的时候喝完酒就缩在KTV的角落和同样没什么人搭理的全圆佑搭话,文俊辉一直低头看手机,反而是全圆佑担心他上任了也不怎么热闹会不会心情不好一直在跟他说话,文俊辉也就很开心的跟他聊天,话好多,语速好快,说了半天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全圆佑笑着嗯嗯嗯,觉得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结果没想到这人就开始缠着自己,年级混着上的选修课也会坐同桌,期末不会题目还要“圆圆”“圆圆”的叫着求补习。文俊辉虽然不好好听课但还要逼着自己考高分,学的猫猫好苦,教的圆圆好累。全圆佑一开始管他叫学长,后来公共场合学着大家打官腔叫主席,最后熟了就变成了俊尼,公共场合都还是叫主席,俊尼好像变成某种隐秘的昵称,和那个人叫的圆圆一样。俊尼到了晚上实在不想学习的时候在自习室旁边的桌子上趴着小憩,后脑勺毛茸茸像小猫,到了自习室的人都快走完了的没几个人的时候,小猫会在全圆佑揉他后颈叫他起来时发出好细微好细微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猫叫,全圆佑只能叹气,眼睛睁得再大再像猫有什么用,撒娇也没有用,快起来算题,算完才可以走。


文俊辉的微博一直没什么人知道,全圆佑是在他发提问箱到微信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发提问箱居然是解答选课疑问,全圆佑对着聊天记录里大一时候的冷淡回应默然失语,心想时间长了猫也会变成大善人吗,结果他说自己只是攒人品而已,果然猫不会变成大善人。提问箱名字很特别,本来是要打开app搜去提问的,按错成微博,就歪打正着找到了学长的微博,好多食物,好多螺狮粉和奶茶分享,好可爱的语气,好帅的自拍。他的关注数好少,粉丝也没几个,签名是“不要看我的微博”,全圆佑被反差萌到,坏心眼的按了个悄悄关注。


本来全圆佑也是没有窥私欲的,只是碰上了就想了解这个谜一样的人多一点。


全圆佑从别人那里知道文俊辉其实当初是不想当主席的,参选的时候是被前辈推上去的,说是文俊辉要是走了就后继无人,他一心软就同意了。文俊辉学生会之外还是剧社主演,很忙又很喜欢那边,本来是要卸任学生会一走了之。而且好像学生会里也一直有人不满意文俊辉,说他是刷脸不做事。全圆佑仔细想了好久也觉得他不是这种人。选举前候选人都在化妆间等着,全圆佑无聊刷微博,看见他连着发好几条“主席姐姐每次发言都能切换声线,从河东狮吼变成温柔甜嗓,我发言就不行,一口气提不上来还会噎死自己,为什么就不具备这种能力[大哭]”全圆佑咳咳的笑,他还发希望大家别选我了我正好跑路,结果选票出来文俊辉一骑绝尘的第一,稿子还写的密不透风铜墙铁壁连评委都没刁难什么,问题都没问几个。票是线上软件投的,结果透明,最后公示出来每个人都最少投了三个人,有三个名字在上面,只有文俊辉的名字下面孤零零一个全圆佑,文俊辉在主席台上冲他眨眼睛,眨完又一下子把眼神移开了,全圆佑想,疯了,这猫好会钓。


后来上课没读材料也要问全圆佑,下课困了也要靠着全圆佑,一年过去主席团要换届了,全圆佑早就想跑,只是为了看文俊辉应付开例会才多在学生会呆了一年,还混了个文艺部副部长,开过几次小讲座,教过傻瓜文俊辉用final cut pro,他还记得那时候俯下身子教他操作的时候,他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搞得全圆佑心猿意马,把文俊辉好不容易裁好的音轨失手删掉了,气的猫猫跳脚。


要辞职了,文俊辉也像河东狮吼学姐当年一样,天天在嚷嚷后继无人青黄不接。数院女生少,男生能踏实干活的更少,文俊辉为了找下一任继承人愁掉眉毛,结果部长聚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突发奇想捏着全圆佑手感很不错的胳膊唠叨“圆圆,要不然你来当主席吧,你舍得看我这么可怜吗,舍得吗舍得吗”全圆佑大概是被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说了好,结果没有任何主席团工作经验的全圆佑,凭借不俗的外表,良好的能力和给后辈的好印象(以及文俊辉的一路保驾护航)就这么上任了。


文俊辉是个好老师,对于主席的工作教的事无巨细,偶尔叮嘱一些经验很认真板着脸的时候,全圆佑也会觉得这个人是真的很耀眼,怪不得自己喜欢他。在主席团办公室里待到大半夜也时常是这两个人,全圆佑主席在老板椅上抱怨“文俊尼都是因为你我才在这里受罪”。退休干部文俊尼躺在沙发上冲浪,时不时指点几句,抱怨全圆佑从大二开始就长出息了不叫哥,全圆佑爆出惊天秘闻自己只是晚上一年学,其实和文俊辉一样大,生日小一个月而已,文俊辉猫猫炸毛,说那你不是玩我,那你还叫学长干什么,全圆佑就故意一声一声叫,学长坐在老板椅前面的桌子上哄不好,说没有比我小就不要叫学长,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全圆佑说那也要叫,以后都叫学长,文俊辉学长,俊尼,主席大人,猫猫哥哥,文俊辉被叫得耳朵都红了,发狠就去咬全圆佑的嘴唇,然后全圆佑傻了,猫也傻了,猫傻了居然就这么跑了,还一溜烟就跑回宿舍了,留下全主席和没搞定的文件面对面。


俊猫觉得自己是单恋,圆猫也觉得自己是单恋,结果全圆佑疯了文俊辉也半斤八两独自失恋。圆去找俊尼俊尼不见他,旁听会议也不来了,照样指导主席团的姑娘也不知道指导亲自提拔的全主席,结果全主席工作卡壳,还是会收到副主席投递上来的一看就是文俊辉写的工作笔记。就这样过了一周,全主席去看文俊喵演的年末大戏,全圆佑没见过文俊辉演戏,这一演给全主席看傻了,好帅的猫,好帅的学长,就是怎么在台上和别人谈恋爱,还用好深情的眼神。谢幕的时候他收到好多花,但都还比较保守,粉色白色的居然还有向日葵,腼腆地笑着收,一只手都抱不过来,只有全圆佑从一堆小姑娘中间走过去递给猫猫一大捧玫瑰花,红色的,和文俊辉脸一样红,文俊辉把别的花都放下来接,这次眼神没有挪开,没有惊鸿一瞥勾人了,乖乖的用扑扇扑扇好深情的大眼睛说谢谢和我不跟你闹别扭了,收完花文俊辉还要说谢幕词,和竞选那天一样,看起来是要把自己呛死了的紧张,但还是说得很好,真挚又流畅。全圆佑在下面看着他,又在想,好帅,不愧是我喜欢的人,不愧是我的人。


喝汽水的绿色蘑菇

【灿八】滥俗的歌

短打一发完 伪现背ooc


姐姐,


虽然你总是说不喜欢我这样叫你,但语气又很像撒娇,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讨厌。如果确实不喜欢的话拜托就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我会误解的。


祝你生日快乐。祝福的话你今天大概已经听了无数遍,但我还是想重复,要健康不要生病,要每天开心,想做的事都要顺利,要是能爱我就好了。


不是那种爱啊,姐姐。不是你在Kakaotalk对话框里随便发送出来的爱心表情包。你不要装作看不懂。韩语不是已经学了这么多年了吗。我的中文水平都快要达到流利的程度了,那么我干脆用中文说,姐姐,爱我就好了,只爱我就好了。나만。这次可不可以不要再敷......


短打一发完 伪现背ooc





姐姐,


虽然你总是说不喜欢我这样叫你,但语气又很像撒娇,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讨厌。如果确实不喜欢的话拜托就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我会误解的。


祝你生日快乐。祝福的话你今天大概已经听了无数遍,但我还是想重复,要健康不要生病,要每天开心,想做的事都要顺利,要是能爱我就好了。


不是那种爱啊,姐姐。不是你在Kakaotalk对话框里随便发送出来的爱心表情包。你不要装作看不懂。韩语不是已经学了这么多年了吗。我的中文水平都快要达到流利的程度了,那么我干脆用中文说,姐姐,爱我就好了,只爱我就好了。나만。这次可不可以不要再敷衍了呢。明明接吻了上床了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姐姐,真的是很恶劣的姐姐。就算在那种时候也是用纵容的语气,灿呐,灿,像在哄小孩。我不是小孩了,认识的时候是十六岁,不会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姐姐在摸我的脸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其实我没有睡着,感觉到你一直在看着我了。下次直接告诉我吧,我都会接受的。


除了拒绝我的话。那个我是不会接受的。虽然姐姐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我,所以我才敢这么放肆地喜欢姐姐到这个地步吧,这样一想好像是掉入你的圈套了,짜증나。不会是和其他哥哥们都做过了最后才想到我吧,背叛我的话我真的会疯掉的。但是几乎可以想象到你会怎么回答了,肯定是笑着倒在枕头上,灿呐,说什么奇怪的话呢,我永远不会背叛Seventeen的。是吧,惯会使用这样的语义技巧,姐姐,韩语其实很厉害的,我都要称赞了。


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们没有到需要使用“背叛”这个词的关系呢?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刻薄地讲话。是因为太喜欢姐姐才口不择言。下次睡不着的时候也可以来找你喝红酒吗?像珉奎哥一样。姐姐到底为什么主动教珉奎哥冥想呢?我觉得我比他更需要这个,因为每天都在心神不宁患得患失快要死掉了。在房间和床以外的地方也多联系我吧,吃饭运动爬山看电影喝茶,什么都可以。上一次中秋节和姐姐爬山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姐姐,在异国他乡的这个特殊日子选择我是特别的信号吗?晚上对着满月许愿的时候,你想到的是什么愿望呢?我也许愿了,许愿你的愿望都能实现,两个愿望加起来的话,是不是更容易成真一点。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梦见你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把很漂亮的蝴蝶刀。姐姐,我在梦里对你说,回国的时候这个带不上飞机哦,你才想到这个,算一下邮递运费觉得很贵,要超过蝴蝶刀的价格。这一次的梦里你还是坐在床上,撑着下巴想了想,脱掉上衣,用刀在肋骨下方划了一道口子,你说,这样把刀扔掉也不可惜了。姐姐,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呢?你肋骨下边的黑色小痣,被血液覆盖住了,于是我伸手去按住那道伤口,血就粘腻地从我的指缝间溢出来。以前关于你的梦也是这样,你总是在流血,坠落,掉眼泪。姐姐,很想每天晚上梦见你,可是梦到你受伤难过的话——不是说梦也可能是平行世界之类的吗?不希望你在别的世界受苦。这样说话是不是又很幼稚得像小孩,你一定会笑我,灿,怎么会相信梦啊。


我好像总是很笨,运气也不好,姐姐,可是我很有耐心。这算是优点吗?我很擅长等待,忍受,以及坚持。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关于我们的关系。不,还是不要告诉我更好。就和以前一样吧,和以前的每一天一样。


多吃一点饭。


不要再失眠。


生日快乐。祝你更自由和幸福。




李灿



-Fin.



FLANEUR

【率知】关于头发

崔瀚率的发质从一开始就很差。

柔软的棕色自来卷像一团脆弱的云,手一抓就要散架了。做练习生的时候洪知秀就觊觎了很久,想要去揉揉那一团云,但崔瀚率的偶像素养就体现在,他不喜欢别人动自己可能有造型的部分,包括但不限于脸和头发。

“摸脸的话底妆会花掉,摸头发的话发型会乱掉。但这些其实都是别人的工作成果不是吗?”是这样说的。

其实说着这样的理由的崔瀚率也是洪知秀喜欢的部分,但还是有点郁闷,于是在戴着帽子也就是不那么在意发型的日子里,洪知秀总是找借口去摸两把。

真的成为偶像之后头发总是免不了被折腾。美容院的专业人士也提供了大量方法帮他们维护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发质,又做出还不错的造型,艰难地维持着视......

崔瀚率的发质从一开始就很差。

柔软的棕色自来卷像一团脆弱的云,手一抓就要散架了。做练习生的时候洪知秀就觊觎了很久,想要去揉揉那一团云,但崔瀚率的偶像素养就体现在,他不喜欢别人动自己可能有造型的部分,包括但不限于脸和头发。

“摸脸的话底妆会花掉,摸头发的话发型会乱掉。但这些其实都是别人的工作成果不是吗?”是这样说的。

其实说着这样的理由的崔瀚率也是洪知秀喜欢的部分,但还是有点郁闷,于是在戴着帽子也就是不那么在意发型的日子里,洪知秀总是找借口去摸两把。

真的成为偶像之后头发总是免不了被折腾。美容院的专业人士也提供了大量方法帮他们维护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发质,又做出还不错的造型,艰难地维持着视觉和生理的平衡。崔瀚率先天不足,开始染发之后头发护理的步骤多得惊人,时不时戴着浴帽在眼前晃荡。洪知秀觉得好玩,拉他录物料素材,势要把奇妙造型永恒地留在互联网上。崔瀚率倒是在这种地方很不拿粉丝当外人,坦坦荡荡一起吃完了外卖,还能配合迷之兴奋的洪知秀耍宝,甚至没意识到对方怀着并非恶意但确实是捉弄的心思,因而兴致格外高昂。

崔瀚率在二十岁的时候漂了银发,在椅子上坐了一天,漂了五遍,到第三遍的时候已经皱着脸给洪知秀发自拍,说头皮好痛。当时他们不清不楚地暧昧着,在另一张椅子上同样坐了大半天的洪知秀拍了自己刚染完的亚麻色头发说,我也漂了好几遍啊。崔瀚率回复道,哥的头发真的很漂亮。

当天晚上回宿舍打开门看到崔瀚率的时候洪知秀心想,啊,真是了不得的漂亮头发。

他不由自主抬起手,说:“我可以摸一下吗?”

崔瀚率乖乖低下了头,像是脾气温和的狗狗。刚涂完各种护发素精油护理液的头发顺滑无比,绸缎一样从洪知秀指间穿过。摸了两把崔瀚率抬头,上目线透过刘海冲他笑起来。洪知秀看着浅发色衬得更像外国人——或者说更像是动漫人物——的崔瀚率,在这一刻明确地意识到,Vernon真的是大人了。

洪知秀其实是底子很不错的类型,还不太有自信的时候也说过“我当偶像仅有的天赋大概就是皮肤好和头发好”,语气是半开玩笑的,崔胜澈和尹净汉听完大声喊道这不就是在夸自己而已吗,洪知秀笑眯眯地说,是呀难道我皮肤和头发不好吗。

但类似的话说给崔瀚率之后认死理的小孩真的会从里到外、从唱歌到综艺到饭撒仔仔细细数着夸一遍。在鼓励周围的人和杜绝消极情绪上特别的认真,也是洪知秀喜欢的部分。

洪知秀也跟崔瀚率说过总是戴帽子会影响发质,虽然也见过刚睡醒的时候向着四面八方绽开的自来卷夸张的状况,但,“你稍微沾点水顺一顺就好了啊!”

崔瀚率嘴上嘟嘟囔囔说很麻烦啊,偶尔也会说洪知秀管好多他妈妈都不太管他,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被唠叨了很多次也不愿意说“知道了我会做的”这样的话。做不到的事情基本就不会承诺出口,这也是洪知秀喜欢的部分。诚实守信的优点和缺少甜言蜜语的缺点总是相辅相成,不过他的男友有时候无意间的诚恳话语反倒有种别样的浪漫。虽然也有其他一些时候是很想打他就对了。

再好的底子折腾多了也会坏掉。经过几年的来来去去,这一年两个人头发同时来到生死存亡的临界点,洪知秀的看起来还能抢救一下,崔瀚率的头发可以说已经死透了。

下定决心又染了让人头皮发痛的银发,结果一梳子下去断得零七碎八,过敏症状下眼睛干涩的崔瀚率盯着洗手台上长长短短的碎发,难得爆了一句粗口。

洪知秀这次也不敢再摸,断得乱七八糟层次混乱的头发其实看起来有点诙谐,但他的情绪已经完全被怜爱占据,不想捉弄也不想试探,绞尽脑汁想该怎么让这个令人沮丧的状况变得好受一点。

最后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从洗手间里把人拉出来摁在椅子上涂护发素,洪知秀手都不敢用力,刚涂满头发崔瀚率又仰头滴眼药水,挤了挤眼睛之后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洪知秀说:“啊,我这样看起来不会像是因为头发断了哭了吧。”

洪知秀被逗笑了,又心疼得不行,瘪着嘴要笑不笑的,伸出手狠狠搓了两把崔瀚率的脸。

回归期结束之后两个人都进入养发护发阶段。崔瀚率更激进一点,一副斩草除根重头再来的架势。剪成寸头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发来了表情搞怪的自拍,正在和妈妈一起煮部队火锅的洪知秀一点开图片就笑了出来。

到了晚上收到消息,“开一下客厅的窗户”。

洪知秀一边疑惑一边想着不会吧拉开窗帘,就看到路灯下面一身黑衣服的崔瀚率冲他挥手,穿着卫衣戴着口罩,倒是没戴帽子,一头春苗一样的头发傻乎乎地立着。

洪知秀差点叫出声,捂着嘴在聊天框里打字。

“你怎么来了呀!今天我妈妈在家的。”

“还是想给你看看。而且又不远,散步就顺便过来了。”

洪知秀扭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房子,然后对已经在卧室准备睡觉的妈妈说出去丢一下垃圾哦不然部队锅的厨余会有味道还招虫子,说完在妈妈“诶?”的声音里拎起厨房的垃圾袋就跑了出去。

跑下楼的时候崔瀚率还靠在灯柱上玩手机,听到垃圾袋被丢进桶里的声音抬起头,就看到喘着气的洪知秀站在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年长的男友抓过来一顿狂揉。头发的长度确实也不再有什么发型问题,也不用小心翼翼害怕再断掉,洪知秀像使用减压毛绒玩具一样泄愤似的狠狠揉搓了好几个来回,才在崔瀚率连连求饶的声音里嗔怪道:“你呀……”

崔瀚率摸了一下鼻子,是心虚时的习惯,说:“感觉我这辈子三岁之后头发就没有这么短过……”说完瞄了一眼洪知秀的表情,“不太好看吧……”

“没有。”洪知秀坚定道,“Vernon怎么样都很帅。”

“啊这种时候不用哄我的。”

“在我眼里你就是怎么样都很帅啊。”

“晕轮效应罢了。”

又来了,诚恳的气氛破坏者。

洪知秀皱了一下鼻子,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之后,凑上去隔着口罩快速亲了一下崔瀚率。

“好啦,我看到啦,你快回去睡觉吧。”

崔瀚率点点头,推了一下洪知秀,“我看着你上去。”

洪知秀点点头,走到门禁跟他挥挥手,上楼再趴到窗户边果然就看到路上崔瀚率迈着轻盈的步子蹦蹦跳跳一样离去的背影。

换新奇发型想要早点自己看到、突然乘兴行事出现在自己家楼下、略有些别扭的莫名的不自信、只见面几分钟也会非常幸福的心情,这也是洪知秀喜欢的部分。


初四一十四

【澈汉】伞

/现背一发完,甜的,摸了一些醉酒净汉

/“想成为一个像伞一样的人。”


“早知道陪他回家好了。”


首尔下第一场春雨那天,尹净汉回了趟家。上周开会大概定了一下今年的工作规划,后面他们的日程要紧张了,之后能回家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开完大会以后崔胜澈还在宿舍里给他们开了个小会,说让最近大家都尽量陪陪家里人,回归后要满世界跑,兴许好久都回不来。这几天,就有好些人回家了,早上起床听不见洗漱声,宿舍里难得冷清。


前一天晚上崔胜澈还问他,这次回家,要不要回去拿点东西。当时他们在决定晚饭菜单,外卖软件乱花迷人......

/现背一发完,甜的,摸了一些醉酒净汉

/“想成为一个像伞一样的人。”

 

 

“早知道陪他回家好了。”

 

 

 

首尔下第一场春雨那天,尹净汉回了趟家。上周开会大概定了一下今年的工作规划,后面他们的日程要紧张了,之后能回家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开完大会以后崔胜澈还在宿舍里给他们开了个小会,说让最近大家都尽量陪陪家里人,回归后要满世界跑,兴许好久都回不来。这几天,就有好些人回家了,早上起床听不见洗漱声,宿舍里难得冷清。

 

前一天晚上崔胜澈还问他,这次回家,要不要回去拿点东西。当时他们在决定晚饭菜单,外卖软件乱花迷人眼。崔胜澈抽过他的手机替他做决定,他想了想,却觉得自己没什么要拿。

 

“就回去看看吧。”他懒洋洋地说:“好容易秀彬也回来呢。”

 

 

妈妈周末休息,妹妹周末也回家。崔胜澈本来要跟他一起去,但公司给了话,他这周末得开会,所以只好分开行动。第二天早上临走的时候崔胜澈正起床洗漱,他去杂物间拎着队长昨天晚上给他家人买的礼物出门上车,崔胜澈擦了把脸送他到门口,帮他提东西,临走的时候轻轻亲吻他的脸颊。

 

时间尚早,队内剩下来的几个人都还没起床。文俊辉迷迷糊糊地拐进厨房找饮料,看不见玄关发生些什么。

 

尹净汉就没躲,摸摸小狗耳朵,又在唇上补了一个亲吻。

 

道再见,路上小心,就走了。

 

/

 

快回归,今天崔胜澈几乎开了一整天的会。晚上回宿舍就睡了,饭都没吃,累的整个人快散架。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有人开他的门。

 

扭开门把手一瞬间,他就醒了,惊醒的,下意识坐起来。熟悉的宿舍的味道让他不至于太过紧张或者表现出攻击性,眯起的眼缝中看到门口的光线开了又关,有人走进来。

 

一身酒气,不重,混合着他熟悉的体香。

 

他愣了一下,坐着,猛然被那人抱住了脖子,压回到床铺里。

 

崔胜澈愣了足足十秒,才笑了。

 

他回抱他,手掌在他后背拍了拍,刚睡醒得嗓子有点哑,尽量哄着问:“喝酒了?”

 

那人点头:“嗯。”

 

崔胜澈低头看他发顶,无奈道:“还喝醉了?”

 

“有点。”尹净汉声音闷闷的,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崔胜澈揉了把他的头发,感叹:“真出息啊。”

 

 

回家多少喝了点,结果没留神,下酒菜特别好吃,他就多喝了几杯。打出租回宿舍的时候感觉还好,结果被晚风一吹就醉了,不至于吐,但想撒娇。

 

到宿舍楼下付出租钱,晕晕乎乎地上楼。文俊辉听到声音来接他,他摆摆手让他去玩,自己还好。可惜醉酒后世界模糊混乱,他也不知道往哪儿走,模糊间瞥见一个熟悉的房门,就进来了。

 

这个房间有他喜欢的香水味。窗帘掩得很死,闷闷地,空气不大流通,像是有人在这里睡了很久。

 

他不甚清醒摸上床,往前倒下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腰被那人稳稳接住。

 

“抱我一会儿。”尹净汉闭着眼靠着他的脖子,嘴唇贴上他的皮肤,就顺便亲了几口:“胜澈啊……我醉了。”

 

后者的身体慢慢僵硬,但还是依言抱住他。

 

“不开心吗?”崔胜澈的声音有点哑了。

 

“开心啊。”

 

“怎么喝这么多。”他松下一口气,“秀彬让你喝的?”

 

“我自己想喝。”尹净汉的手闲不住,开始搓他的发尾,一边轻声说:“……我今天喝的那个很好喝,甜的……下次跟你一起喝。”

 

崔胜澈握着他的腰,低声笑了。

 

“说得好听,”他笑着说:“下次你又不让我喝酒。”

 

尹净汉眨眨眼:“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喝酒了?”

 

“反正有。”崔胜澈抱着他翻了个身,让他侧躺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弯曲手肘环住他,重新问:“今天回家开心吗?”

 

其实他刚刚问过类似的问题了,但现在的尹净汉什么都记不住,于是重复回答了一遍:“开心啊。”

 

这么抱,他的手就不好摸到崔胜澈的头发了。他缩了缩身子,瘦到几乎锋利的肩胛骨碰到崔胜澈的手掌,让后者不自觉的拧了下眉。

 

“我说你……”

 

下一秒,崔胜澈的声音戛然而止。

 

肚子上一双冰冰凉的手从睡衣底下伸了进来,先摸了摸他的腹肌——这两个月健身的卓越成果——然后摸上了他的后腰。

 

崔胜澈被他冰的一哆嗦,但没躲。

 

尹净汉倒是觉得暖和了,找了个自己舒服的地方抱住,靠着他的肩,不动了。

 

“外面下雨来着。”找人当暖水宝的还理直气壮:“可冷了,没想到这么冷。”

 

崔胜澈抱他紧了紧,说话裹着笑意,语气几乎是哄了,“是吗,现在还下吗?”

 

“嗯……我下车的时候还在下。”

 

担心他冻坏了,崔胜澈拧了下眉头:“有哪不舒服吗?”

 

“没有。”尹净汉迷迷糊糊地埋在他胸口回:“……就,晕晕的。”

 

崔胜澈就笑了,感觉心跳乱的几乎疯了。

 

尹净汉没听到他回话,就问:“你吃饭了吗?”

 

“没吃。”

 

“怎么没吃?”

 

“忙啊,”崔胜澈故意说:“今天开了一天会。”

 

一直闭着眼睛的人终于舍得抬眼看他了,脸颊热热的,太昏暗了看不出红没红,认真道:“辛苦了。”

 

他仰头亲了亲崔胜澈的嘴角,被后者吻住嘴唇。

 

酒真的是甜的,崔胜澈想。

 

……早知道陪他回家好了。

 

/

 

全圆佑今天从起床就一直在客厅打游戏。前几天他跟崔胜澈合资买了个大屏,能连手柄,玩起来很舒服。文俊辉也在打游戏,跟他一起。他用的coups的设备,两个人正在开飞车,都是生手,正在比谁死的快。

 

尹净汉推门的时候文俊辉就撂下手柄了,他喜欢去接人,谁回来他都接,结果没走几步就收获一个看上去快醉倒的哥,他有点担心,一直到看到尹净汉进屋他才走回来坐回圆佑身边。全圆佑帮他把后背放着的靠枕摆好,随口问,“怎么了?”

 

“净汉哥好像喝多了。”文俊辉拿起手柄,说:“我刚刚看到他去coups房间了。”

 

全圆佑:“哦。”

 

全圆佑:“……哦?”

 

……

 

十五分钟后,在客厅打游戏的两个人看到崔胜澈急躁地从房间出门,头发乱成鸡窝的男人非常矛盾地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然后飞速冲进了浴室里。

 

全圆佑瞥了眼宿舍用电设置,热水器没开。

 

但很快,淋浴的声音传了出来。

 

客厅里的人沉默了片刻,同时开口:

 

文俊:“珉奎在家吗?”

 

全圆:“你今晚要不要去我那里住?”

 

然后都一愣。全圆佑就笑了,先回答:“珉奎不在,他跟明浩回家陪叔叔钓鱼去了。”

 

文俊辉看了眼时间:“那今晚吃火锅?”

 

“好。”

 

文俊辉晃了下手柄,看游戏小人在眼前转了一圈:“我去拿材料。”

 

全圆佑也晃手柄,让自己的小人跟着他一起晃:“我来买食材。”

 

“嗯。”文俊辉笑了。

 

全圆佑看着他:“走吧。”

 

/

 

尹净汉半夜醒的时候,两只手都被人捂住。

 

很暖和。对方体温很高,暖和到他几乎出了一层薄汗。

 

他动了一下,崔胜澈就醒了。后者声音极哑,问他:“酒醒了吗?”

 

尹净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他没断片,翻身抻了个懒腰,可惜脑子里混乱的回忆还没完全恢复,就感觉到对方欺身压过来。

 

崔胜澈撑在他身上跟他接吻,一只手将他脸上的碎发拨到耳后,然后俯身咬住他的脖颈。

 

“给点报酬。”

 

他又去咬他的肩膀,有些委屈地低声道:

 

“宝贝儿……我要死了。”

 

/

 

夜宵是崔胜澈做的。这次热水器记得开了,尹净汉洗了澡出来,面条刚刚出锅。

 

崔胜澈煮面还算好吃,几乎不下厨的人,很神奇的从来没有糊过锅,甚至能煮到刚刚好稍微有些泡发的他喜欢的程度。

 

尹净汉想到前几天晚上,胜宽煮夜宵,崔胜澈去蹭一口,问他吃不吃,自己摇头,结果还是听到厨房里scoups要求把面条煮的烂一点。

 

胜宽不耐烦:“净汉哥不是说了不吃吗?”

 

scoups更不耐烦:“万一他一会儿又想吃了呢?”

 

当时金珉奎正在给他看自家养的小狗。闻声两人都抬头,对视,金珉奎做出了一个像是吃了苍蝇的表情。

 

尹净汉就笑了,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脸红。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完那句话突然有点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做什么,索性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滑动手机屏幕。

 

但心思并不在屏幕上。

 

那天晚上他其实要减肥的。

 

结果还是吃了一点,不多,半碗的面条。

 

是和coups一起吃的。

 

/

 

饭桌上崔胜澈第八百遍跟他讲不要再减肥了。他不胖,虽然瘦到皮包骨以后上镜才会好看,但他不想他皮包骨。

 

之前因为减肥他生过病,当时崔胜澈就生了挺大的气,结果尹净汉高烧不退连续四天,崔胜澈本来想不理他,可最后还是心疼了。

 

他最近没再减,正常吃饭,不过也许是消化功能退化,就算吃多也胖不起来。妈妈给他塞了点水果,他拿出来跟崔胜澈分着吃,又拿今天公司开会的内容转移话题。老生常谈地苦口婆心劝他别跟公司对着干,崔胜澈答应的特痛快,尹净汉就知道,他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然后就换话题了,讨论别的,下次的集体聚会,今年的珉奎生日要怎么过。

 

“明天还休假的话,要不要出去玩。”崔胜澈问他,“最近温泉正好,又下雨,感觉很合适。”

 

尹净汉低头喝面汤:“你找到地方了?”

 

“嗯。”

 

“那就去呗。”他的发丝有些挡眼,崔胜澈帮他挽起来,“去的时候你开车。”

 

崔胜澈笑了,听出他心里的小九九,就道:“要是去的话,回来也我开车。”

 

尹净汉一愣,看着他的眼睛,笑了。

 

“去完以后跟我回家吧。”崔胜澈也笑了,说:“我妈想你了。”

 

“好。”尹净汉点头:“需要带什么东西么?”

 

“不用,我家里都有。”

 

“嗯。”尹净汉答。

 

但他已经在搜索要拿去给阿姨的礼物了。

 

/

 

碗可以放着明天洗,群聊里是成员们回家以后发的照片。钓鱼的,野炊的,崔瀚率说自己睡了一整天,然后把家里的猫拍了过来。

 

尹净汉刷群聊才发现俊尼和圆佑在隔壁楼煮火锅了,他好像记得自己进门的时候看到文俊辉,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记错。

 

凌晨三点,夜宵果腹。这是崔胜澈今天的第一顿饭,他去简单收了下饭桌,然后回到卧室。

 

床上的被子鼓鼓的,侧身的姿势,手里的手机还亮着屏幕。

 

屏幕上是他们的群聊,李灿发了篝火,胜宽发了左女士,徐明浩发了钓鱼的珉奎和珉奎父亲。

 

崔胜澈走进去,才发现,尹净汉却已经睡着了。

 

 

END.

初四一十四

【澈汉】两枚戒指

/现背,大概是15年天使长发时期


“不陪酒,你们组合就没有新的资源了。”


尹净汉回宿舍的时候快凌晨三点,一身的烟酒气,出门被化妆师喷的那点香水味早就散干净了,如今也只有袖子上有一些。去程有人接送,回程他自己打了辆车,出租后座有人吐了没收拾,司机不断和他道歉,说可以折掉他四分之一的车费,他没回答,恶心的有点想吐,忍着还有两个街区到宿舍,结果还是提前下了车。


路上没人,有点冷,今天给他穿了件深V毛衣,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穿深V。摸他大腿那触感他现在还记忆犹新,他觉得自己很累,但说不出是哪里累,他想,...

/现背,大概是15年天使长发时期

 

 

“不陪酒,你们组合就没有新的资源了。”

 

 

 

尹净汉回宿舍的时候快凌晨三点,一身的烟酒气,出门被化妆师喷的那点香水味早就散干净了,如今也只有袖子上有一些。去程有人接送,回程他自己打了辆车,出租后座有人吐了没收拾,司机不断和他道歉,说可以折掉他四分之一的车费,他没回答,恶心的有点想吐,忍着还有两个街区到宿舍,结果还是提前下了车。

 

路上没人,有点冷,今天给他穿了件深V毛衣,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穿深V。摸他大腿那触感他现在还记忆犹新,他觉得自己很累,但说不出是哪里累,他想,以后都不要再穿这条裤子了,感觉晦气,然后脑子变成一片空白。

 

今天他晚上出门,正大光明地逃了一晚上的舞蹈练习,不用做那半小时的体能训练。他本来应该高兴的,像每次崔胜澈偷偷把他拉去天台,去躲因为某人偷吃东西而连带责任团体体罚的时候那样。

 

他一直讨厌体训,他的身体跟不上去,但今天,他不是很开心。

 

回家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睡了。他们首演赚了些钱,但还没换宿舍,仍然是大通铺,满地都是人。他一般是睡在角落的床里侧,和硕珉和知秀一起,不过这个时候过去,应该会吵醒他们。

 

他犹豫了一下,看到厨房亮着一盏小灯。

 

他就没上床,脱了外套,想来一瓶啤酒。

 

厨房里是coups,他最近在写歌词,他们下一张专辑正在准备中了,他打算多写点词,好分担一些知勋的工作。他写歌词的习惯很好,很专注,无论什么环境都可以,尹净汉脱了鞋赤脚走过去,轻轻打开冰箱门,找出了一罐藏在非常里侧的啤酒。

 

崔胜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把耳机摘掉了。

 

“那个好像都过期了。”崔胜澈开口:“你回来的好晚,出什么事了吗?”

 

尹净汉摇摇头,他看了眼生产日期,一边看,一边坐到崔胜澈对面。

 

“真的过期了。”他说:“……不过也一样吧。味道不会变很多,顶多拉肚子,就当减肥了。”

 

“还能这么减肥呢?”崔胜澈笑了。尹净汉懒洋洋的“嗯”了一声。然后他就把那罐啤酒打开了,崔胜澈也没拦着,尹净汉问他要喝吗,他点头,两个人就轮流,一人一口那样喝。

 

“今天晚上,经纪人要你做什么去了?”崔胜澈问他。

 

今天他逃晚训,崔胜澈看到有工作人员和他讲话了,再加上让他换上那么一件衣服,让他披头发,还给他化了妆。香水甚至都是工作人员问崔胜澈人借的,一整个晚上,尹净汉都在闻袖口上的味道,他试着闭上眼睛,想象崔胜澈就在他身边。

 

“没什么。”尹净汉有点陷入思绪了,他躲他的眼神,拿过崔胜澈写歌词的笔记本随手翻了翻,随口说:“就是去吃了个饭。”

 

“可你身上好大烟味。”崔胜澈不吃他这一套,盯着他接着问:“你不是最讨厌别人在你身边抽烟吗?”

 

尹净汉觉得自己情绪不好。不过想收的时候也收不住了,索性发出来,骂他:“我讨厌有个屁用,你知道还不是照样抽?”

 

崔胜澈会抽一点烟,但很少,知道这件事的应该不超过三个人。他不反驳,盯着尹净汉的脸看,后者被他这么盯,对视的时候不免心虚,他移开视线,感觉自己的面皮烫的都快被他烧穿了。

 

“你别看我。”尹净汉那年只有二十岁,尚不会收敛情绪,他合上笔记本丢回给他,只想逃离:“我去睡觉了。”

 

崔胜澈看着他:“你今天跟我一起睡。”

 

他们平时不会一起睡,会有刻意地分开,以免被抓到把柄或者端倪。尹净汉明白他今天是不肯罢休了,耳朵慢慢红起来,站起身要走。

 

“你今天犯病了是不是?”他骂他。

 

“我今天就是有病。”崔胜澈把歌词本丢到饭桌上,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今晚只能跟我一起睡。”

 

“你那床很小。”尹净汉挣扎了一下,当然没挣开,崔胜澈的力气跟头牛似的。他被抓疼了,皱了下眉:“……放开我。”

 

崔胜澈看着他,没动。很多人都说,他固执起来看上去很凶,可尹净汉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松了,垂下去,慢慢摸到自己的手指。

 

他分开指缝,握上去。

 

深夜,宿舍,厨房。

 

微弱的灯,十指相扣的手。

 

“你跟我一起睡。”

 

崔胜澈重复了一遍。

 

“……走吧。”

 

尹净汉叹了口气,像是妥协,轻声说。

 

 

 

真正躺一起的时候反而谁也睡不着了。尹净汉的心思很乱,他一直反复想着今天那个人的那句话。陪酒,资源,走廊里穿着很短的裙子的走到包厢里的只有二十几岁的不认识的人。可他又想他们组合少的可怜的资源,出道前,破碎的公司和不明确的未来对他来说像是一个猛兽,可今天,那个猛兽和他谈了一个条件。

 

“他们让你喝酒了。”崔胜澈忽然说。

 

他把被子拉起来,蒙住他们两个人的脸,这样可以避免他们的声音惊动别人。他在这里跟他表白,跟他亲吻,跟他谈恋爱。尹净汉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那双手,他抱住自己的腰,试图把自己转过来。

 

今晚,他出门以前,崔胜澈把他拉进洗手间的隔间里,抱了他一会儿。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了。

 

“看着我,净汉。”崔胜澈低声道。

 

他犹豫了一下,转过来了。

 

转过来也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他们挨得很近,尹净汉摸了摸黑暗中的不明确的那张脸,下巴上的胡茬有点儿扎手。没行程的时候崔胜澈根本不修边幅,不过公司看重他,他的确什么都做得好。

 

比自己好,自己什么也不会。

 

他一直沉默,崔胜澈很明显的在压抑自己的烦躁,他一直没发火,而是耐心地等待。

 

尹净汉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我喝酒了,但没喝很多。”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他们说……不陪酒,就不给我们资源。”

 

“我们需要资源,他们说,我能拉到一个很好的综艺,还有广告……”他仰起头来,鼻尖准确的碰到了崔胜澈的下巴:“我们要出新专辑了,对么?我是队里最大的,我没什么特别的,既然什么都做不好,我就应该为组合做这些。”

 

“他们?”崔胜澈准确地在他的描述中抓住了重点。

 

“什么?”

 

“是那个公司的代表吗?”

 

“……代表,还有几个负责偶像这部分的理事。”

 

“都是男的。”

 

尹净汉沉默。

 

崔胜澈忽然扶住他的脸,他的声音咬牙切齿:“你想去?你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吗?”

 

“我不去,他们肯定会叫其他好看的孩子去。shua,还有俊辉……”尹净汉握住他的手腕:“而且不一定的吧,万一真的只是喝酒呢?我酒量还行……”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崔胜澈快被他气笑了。

 

尹净汉沉默下来。崔胜澈用大拇指摸了摸他的脸,手底下的触感让他停顿。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崔胜澈忽然低下头来。

 

他默默地亲吻他,像是他们无数次悄悄做过的那样。

 

“不要去。你不去,以后也不会有别的孩子去。”

 

他说:“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们去的。”

 

“我们可以写歌,我们可以出专辑,这就够了。”

 

他摸到尹净汉的手,很凉,如今捂在被窝里这么久,才只暖了一点点,于是他握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心脏上。

 

“我们会成功的,不需要做那种事。我去找代表谈,不想做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不做。”他斩钉截铁地说。

 

尹净汉没有回答,崔胜澈忽然褪了自己的戒指,套到了他的无名指上。

 

“相信我。”他重复了一遍。

 

尹净汉在枕头上蹭了蹭脸,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崔胜澈低着头,轻轻地、不断地吻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尹净汉终于笑了。

 

“感觉真的要拉肚子,怎么办?”他笑了一会儿,换掉话题,轻声说:“能不能再买点儿啤酒在冰箱里存着?我晚上总想喝。”

 

崔胜澈顺了顺他的头发:“好。”

 

“还有,”尹净汉垂了垂眼,又说,“我想把头发剪了。”

 

他的头发如今已经越肩,远看就像个女孩儿。

 

“好。”

 

崔胜澈眼睛都不眨地答:“明天,我陪你去剪。”

一比嘎

爱久见人心

 - 澈汉/2w/一发完


尹净汉拖着行李箱回到家的时候外面在下雨,他没带伞,箱子外面也溅上泥水。

他没手拉上衣服的拉链,低着头冲进楼里,轮子又在小台阶上磕得破了皮。他湿漉漉地走进电梯里,没看一眼镜子,转过身按了楼层,安静地站着。袖口还在滴着水。

连按三遍密码都按不对。尹净汉把密码盘推上去第四次,一股无名火烧在指尖,砰地一声,要把整个门锁打掉似的。密码正确的清脆声音传出来,他只觉得烦,拉开门,把箱子往里一丢,踩着脚跟脱掉运动鞋之后径直走向沙发。躺下,听窗外的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像炸弹爆炸前的引信,在倒数计时。


又像油炸的声音。尹净汉躺......

 - 澈汉/2w/一发完

 

尹净汉拖着行李箱回到家的时候外面在下雨,他没带伞,箱子外面也溅上泥水。

他没手拉上衣服的拉链,低着头冲进楼里,轮子又在小台阶上磕得破了皮。他湿漉漉地走进电梯里,没看一眼镜子,转过身按了楼层,安静地站着。袖口还在滴着水。

连按三遍密码都按不对。尹净汉把密码盘推上去第四次,一股无名火烧在指尖,砰地一声,要把整个门锁打掉似的。密码正确的清脆声音传出来,他只觉得烦,拉开门,把箱子往里一丢,踩着脚跟脱掉运动鞋之后径直走向沙发。躺下,听窗外的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像炸弹爆炸前的引信,在倒数计时。

 

又像油炸的声音。尹净汉躺了一会,把手机拿起来,划了划空空如也的消息框,肚子有点饿。他点开崔胜澈的联系人界面,大拇指在绿色的通话按键上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按下去。肚子咕咕叫着,尹净汉认命地爬起来把行李箱擦干净拖进房间里放着,又在房间的窗户前坐下来。

他没把窗户关上,雨不停地飘进来打湿窗帘。风远远地吹在他脸上,凶的时候也带进来几滴水,他靠在床边,把手机打开,在崔胜澈的电话界面和聊天窗口之间不停地切。

嘴唇很干,尹净汉不想爬起来拿水,抿了抿嘴。

 

不知道要怎么和崔胜澈开口。尹净汉站起来把窗户关上。

明明错不在他,被往不同方向的绳子拉住四肢、不知道怎样动弹的人却是尹净汉。

 

 

上周尹净汉在外地出差,开完会之后回到酒店已经十一二点,崔胜澈打来电话,问他下班了没有。崔胜澈视频通话的时候脸总是靠得屏幕很近,尹净汉有时候看着他红彤彤的嘴唇就像在眼前似的,咯咯笑着让他往后退一点儿。

 

“你在烤肉店吗?”尹净汉看见他身后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银色管子,“今天有聚餐?”

崔胜澈点了点头,把摄像头翻过来让尹净汉看了一圈桌上东倒西歪的酒瓶。可能是店里太热,崔胜澈一套西装脱得只剩开了两颗扣子的衬衫。

尹净汉跳到床上,靠着床头柜,“穿的那么好看。”

崔胜澈又把头靠近,“那你多看一点。”说完还笑着拨了拨刘海。

“喝完早点回家。”尹净汉交代,“还有第二轮第三轮吗?”

崔胜澈摇了摇头,“没了。喝完就回去了。你加班到现在?”

尹净汉点了点头,“一会去洗个澡就睡了。明天可以睡晚点,会是下午的。”

“饿吗?”崔胜澈换了只手拿手机,“晚饭几点吃的?”

“六点多。”尹净汉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有点。没事,睡着了就不饿了。”

“你等我一下。”

 

应该是切到了别的软件去,崔胜澈的界面卡住了,只听得到他那边烤肉店很吵的声音,他还自顾自的对着手机嘟囔什么。

尹净汉把手机丢在床上,慢吞吞地从箱子里翻着衣服,“你别给我点吃的。”又不是在一起第一天,他当然知道崔胜澈要干什么,“我吃不完,而且太贵了,浪费。”

“点完了,你一会洗完澡下去酒店前台拿就行。”崔胜澈的画面又动起来。“饿了就吃。”

尹净汉冒出一个头,“知道了知道了崔老板。”

崔胜澈对着镜头挥了挥手,“知道就行。快去洗澡吧。”

 

 

 

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尹净汉没有在吃宵夜吃到一半的时候收到朋友的信息,问他怎么在夜店遇到崔胜澈了的话。

尹净汉开着电视综艺看得正开心,看着弹出来的消息,把筷子放下。

将近一点了。他皱了皱眉头,回了朋友一句,“你看错了吧。他应该在家。”

 

朋友那边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吵得很,感觉连地板都在震,尹净汉勉勉强强才听得清楚。“没看错,我跟他打了招呼的。”

尹净汉从枕头下面摸出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调小。他的手放在键盘上,在想回什么,对面又发过来一条语音。“他还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让我不要跟你说。”

尹净汉将信将疑,觉得有点太荒唐了,“那你为什么说了?”想了想又觉得语气不太好,加了一句,“我问问他。”

对面笑着回,“我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他的朋友。胆子还挺大。”又发来一段,“你问问吧,我看看他打算怎么解释。”

 

 

尹净汉本来想给崔胜澈发个消息问问他在干什么,犹豫了一下,直接拨通了视频电话。

他要看看崔胜澈接不接。

在铃声响着的那一分钟里,尹净汉灵魂出窍一样地发着呆。

 

他把腿蜷起来,坐在椅子上,电视机被捂住了嘴,只剩下屏幕微弱地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上面的人被静了音之后的动作显得格外滑稽,尹净汉怎么看都笑不出来。

崔胜澈在最后几秒钟挂掉了电话。

挂了之后很快地发过来一条信息,“这么晚了,怎么没睡?”

尹净汉想了想,打下字,“在吃你点的东西。想给你看看。”

“我准备睡了。”崔胜澈回过来,“房间灯都关了。”

尹净汉又发过去,“那听听你的声音。我一个人,好无聊。”

崔胜澈发过去一条红薯的视频,“看看小东西开心开心。我真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

 

 

 

崔胜澈按密码进门的声音响起来,尹净汉才被从思绪里拉回来。房间里没开灯,暗得很,崔胜澈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他回来了的。

“你回来没带伞吗?”崔胜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洗澡了没有?湿透了吧?”

他站起来,在房门口不知道怎么踏出去。

 

尹净汉转开门把手,踱到客厅里,崔胜澈在往桌上摆着刚打包回来的东西。

“下雨天转角那个奶奶也不容易,你没说想吃什么我就买了一点米肠年糕还有鱼饼汤,还带了两瓶米酒上来,可以吧。还热乎乎的。”崔胜澈一边把装汤的塑料袋子的边凹到碗边上,“你刚才是不是着急进来,门口锁输了密码没有把上面那个盖子滑下来。危险啊,要是有人进来偷狗可怎么办!你说是不是,我们公主呢?”

 

“睡着了。”尹净汉回家在沙发上躺了半天才想起红薯怎么这么安静,结果躲在箱子里睡得很香。

崔胜澈把米肠也全部倒进盘子里,伸手摸了摸尹净汉的头,“怎么没先擦一下。”说着就要去浴室里拿毛巾。

尹净汉抓着他的衣服边,“坐下。跟你说点事。”

 

把镜子上的水雾抹干净就能看见自己崩溃的样子的话,不如不把它擦干。

仍旧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要怎么问,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尹净汉一个都不知道。与其说是愤怒或者难过,不如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要他认错吗?

他认错了又能怎么样。

是他真的不爱了、要物色新的人才去的,因为心虚才让我的朋友闭嘴,还是他其实根本也不怕我知道。

尹净汉已经煎熬了好几天,因为他实在是想不通崔胜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不好吗?尹净汉翻来覆去地想,我们到底有哪里出现缝隙了?他为什么要骗我?

 

 

 

“你知道...”尹净汉吸了一口气,把崔胜澈握着他的那只手拨开。“其实你如果和我说实话的话,我不会不让你去的。”

崔胜澈愣了一下,又把他的手拉回来,“你在说什么。”笑嘻嘻的,“不吃饭吗?要冷了。”

 

“我们不是没有一起去过,想玩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骗我。”尹净汉把他的手从崔胜澈的手里抽出来。

他的手还是一样暖和,只不过尹净汉感受不到温度。

 

“我不是傻子,崔胜澈。”

崔胜澈僵在原地,低着头,手也放下来。只听得到呼吸的声音。

 

“我只是不想让你乱想。我去了也没干什么,就只是跳一跳舞,多喝了两杯。你在外地出差,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崔胜澈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有点沙哑。他手攥成拳头,小幅度地颤抖着,在划着另一只手的指甲。

尹净汉摇了摇头。“我分不清楚你现在是不是在撒谎。如果你和我说了,我会相信你。但是你没有说。”

 

崔胜澈把他的手捧到手心里,“净汉,净汉。你听我说。我只是那天喝大了想去跳舞,什么都没有发生。骗你是我不对。我错了,不会再有下次了。”他紧紧握住尹净汉的手,“你可以问你那个朋友,他看到我的时候我应该只是喝多了,我也没有和别人待在一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尹净汉不说话。

 

他把手抽回来,侧过头,咬着手指头。崔胜澈恳切的目光让他更有负担,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点鼻音。

他张了好几次嘴,每次都只是叹气。

连叹气都轻轻地,离崔胜澈明明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崔胜澈却觉得好像抓不住他。雨下得好大,眼前的人变得好远。

 

“净汉,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好不好?”崔胜澈半跪在他面前。他其实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但他要承认或许自己就是抱着侥幸心理,贪图一点自由。

尹净汉的头开始剧烈疼痛,也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还是现在看到崔胜澈在面前,睁着快要流泪的眼睛,和他道歉。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画面。他扶着额头,“先吃饭吧。”

 

 

他们俩的初次见面本来也是在夜店。

朋友的生日聚会,尹净汉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崔胜澈在卡座里一手拿着酒,一手玩着手机,抬起头来和他对上视线。

尹净汉慌张地把眼睛移开,打完招呼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夜店里闪烁的灯光让他频频眯起眼睛,一边看着他的朋友热烈地在舞池里跳舞,虽然因为太吵的音乐都能感受得到心脏的震动,尹净汉还是颇为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和他们一起玩着。

崔胜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尹净汉回过头,他已经在旁边坐下了。

怕尹净汉听不见他说的什么,他凑得很近,“交个朋友。我叫崔胜澈。”

也不知道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尹净汉凑到他的耳朵旁边,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问他,“你叫什么?我没听见。”说完咯咯地笑着,又退回来。却被崔胜澈拉住手,拽得更近,“我说。”

说话时的热风吹在尹净汉的耳朵上,即使灯光斑斓地打着,还是能看出来他的耳朵一下子红了。

“我叫崔胜澈。”

 

他瞒着自己去的那天晚上又是和谁的初见呢?会不会因为对上目光,去坐到他的身边,趴在他的耳朵边上,一遍又一遍地做自我介绍,也把对方逗得大笑。也在喝醉后手牵在一起,在半夜的马路上接吻。

在那样的灯光和声音下就算是去牵别人的手,影子也会和我重叠吧?尹净汉想,他在问别人的名字的时候,回想起我的样子吗?会感到愧疚吗?

 

 

对尹净汉来说,崔胜澈是一个太过于完美的恋人。成熟体贴,心思细腻,善良勇敢,百分百契合的亲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以来,无论是职场上需要的进路商谈,还是生活里必须的情感后盾,崔胜澈都随时做他最坚强的后盾。在他要闹的时候也陪他耍小孩子脾气,和红薯一起在地上打滚。

尹净汉不知道是要埋怨自己还是觉得可笑,连发生这样的事,他都没有真正地有过要离开崔胜澈的念头。放不了手的爱更让人无措。

 

但他知道在以后熟睡时令人安心的呼噜声音里,会有百分之十的概率,他能听见夜店嘈杂的背景声音,能看见崔胜澈穿着白衬衫拿着酒杯坐在人群里,能用手摸到他跪在身前说对不起的时候流的眼泪。

那剩下百分之九十的幸福会不停地被这些片段打断。

 

尹净汉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鱼饼汤,一边在想,为什么今天他不干脆若无其事地去牵他的手,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或者崔胜澈为什么不直接被抓到和别人在一起,让他有理由把位置让出来,给自己一个不继续爱的借口。

 

他被呛到一口,崔胜澈的手自然地伸过来拍他的背。

尹净汉躲开他,一顿饭其实也没吃多少,沉默地站起来,收拾着残渣。米酒放在那里都沉淀了,上面是浑浊又半透明的颜色,透过去总觉得能看见放在后面的东西,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

崔胜澈又拉住他的手腕。

“净汉。真的只有这一次。原谅我,好不好?”

数不过来他今天已经是第几次甩开崔胜澈的手。“我想我们都先冷静一下。”

“你难道一次都没有对我撒过谎吗?”崔胜澈走到他身前来问他,“净汉。你不能这样就判我死刑。”

“我说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尹净汉抬起头来,眼睛很红,但眼神冷冷的。

红薯醒了,像一阵风一样跳出箱子,跑出房间来到尹净汉脚边打转,他把它抱起来,它身上格外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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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远看起来一切照常运行。

近看是一团狼藉,缠在一起的灯线,除了剪断,都解不开。

 

只是尹净汉每次看见崔胜澈向下撇的眼睛,会短暂地丢失掉拥抱他的勇气。果然和他设想的相同,他生活的世界里突然多了很多指路牌,全都指向同一个出口,就是回到那一天晚上。

相爱的一切是一张单薄的画纸,谎言的刺突然穿破过去,伸得好尖、好长。

 

 

这些天以来他总是很疲惫,因为一阵一阵的喧哗在夜里被风吹来,他惊醒之后看着崔胜澈熟睡的脸庞靠得很近,不自觉地又往热源里挤。崔胜澈翻了个身,在睡梦里把他揽进怀里。尹净汉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刘海长长了太多,已经挡住了眼睛。

他就算睡着也是在梦里被浪裹挟着卷来卷去,浮浮沉沉,眼看就要滚上沙滩,却怎么都到不了岸边。

他反反复复地想,有没有不做这道选择题的机会,能不能回到那之前,回到他看到崔胜澈的时候可以丢下所有的一切,直接跳到他的身上的那时候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担心自己扑上一个海市蜃楼之后摔得头着地。

 

 

“在看什么?”崔胜澈一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把红薯捞起来放到床上,指了指尹净汉说“找你爸去。”

红薯今天也洗了澡,得到允许窜上床,一下跳进尹净汉怀里窝着,就剩个耳朵露在外面。

尹净汉盖着被子靠着床头在看拍立得相册。相册是路过超市的时候随便买的,因为崔胜澈觉得回忆随便散在抽屉里太乱了,要好好做成迷你摄影展才行。

尹净汉那时候还拍他的肩膀,“那你倒是买个好看点的!”

“这个不好看吗?”崔胜澈把它翻了一面,“挺好看的。不就是印了一个狗头在上面吗。”

“这个狗头没有我们公主一半的漂亮。”

所以最后乖乖地买了全透明的。

崔胜澈觉得自己的审美没有得到尊重,回家路上整个人挂在尹净汉身上骂骂咧咧半天。

 

 

 

放在封面的是一张尹净汉抱着红薯睡得很熟的模样。

崔胜澈那段时间总是很晚下班,因为怕吵醒尹净汉,走路的时候垫着脚尖,开关门都像是被放了慢动作。到家的时候尹净汉睡着了,像一个小花卷,裹着被子缩在床的一个角落,堪堪要掉下去的样子,崔胜澈赶紧把他往里捞了捞。

他洗了澡,想着这样不行,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给红薯抓去宠物店做了个大扫除,然后给他打开了上床睡觉的权限。他拎着香喷喷的狗放在床上,尹净汉还没醒,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什么啊?”

“以后我没下班的时候这只猪先陪你睡觉。”

 

尹净汉应了一句,躺回被子里。红薯趁机从被子的缝里钻进去,把尹净汉的手当成枕头,睡得四仰八叉的。

崔胜澈卷起袖子来,站在旁边,嘴角怎么样都下不来。他拿出手机连拍了好几张,觉得不过瘾,掏出拍立得来,小心翼翼地捂住了闪光灯,咔嚓了一张。

窗帘很薄,有光透进来。显影之后的拍立得虽然很暗,还是能看见尹净汉抱着小猪睡得正香。

崔胜澈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手上的照片,颧骨都要飞到天上去,完全没注意到尹净汉已经一脸怨气地爬起来,“喂。”

崔胜澈猛的抬起头,“嗯?”

尹净汉把红薯从被子里拔出来。“它睡觉打呼噜是遗传你的吧。”

 

 

 

崔胜澈爬上床,掀开被子也在尹净汉旁边坐下。

红薯站进他身前的空地,也正襟危坐地像要陪他们两个人一起翻相册似的。

 

在露营地拍的那张是跨年的那天。红薯早就已经窝进房车里找好温暖的角落睡着了,他们两个人收拾完烤炉烤架,点亮一盏小灯,围着小桌子,一人一个躺椅,抿着酒很惬意地坐着。

那天晚上好像聊了很多未来。从十点多就开始放的烟花不断,绽放得一个比一个灿烂,把天空燃烧得好像白天。尹净汉笑着说,“我们的未来也像这么明亮就好了。”

崔胜澈拿着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杯子。“会的。”

倒计时以前,崔胜澈托旁边帐篷的人帮他们和烟花合了影。为了这个还特地把红薯挖出来,抱在怀里,结果小公主发脾气,怎么都不看镜头,把大家逗得直笑。

尹净汉都做好准备烟花拍不出来只能在天空里留下一道亮光了,结果竟然拍得很清楚。他们两个笑的样子也很清楚,一人比了一个小树杈,红薯趾高气昂地像狮子王一样踩在崔胜澈的膝盖上,勉强施舍了一个眼神。

 

 

“要给你吹头发吗?”尹净汉把相册合上。崔胜澈说好,乖乖地坐到镜子前面。

尹净汉拿起吹风机打量着他镜子里的样子。他的手穿过崔胜澈头顶粗糙的线条,指尖按住他的头皮,崔胜澈闭起眼睛。

他像一只温顺起来的狮子,调皮的时候撒泼起来像疯子,而这样安静地坐在他的面前任他和他的头发玩耍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孩子。

 

背后睡衣上面露出来的一片皮肤,不知道是因为纹身还是因为干燥的天气,总被崔胜澈抓出很多疤痕。斑驳的血痂像疼痛的星星。尹净汉有些走神,用手去摸;他的身体并不骨瘦如柴,摸到骨头的时候爬坡一样手指一点一点往上抚摸。一直到崔胜澈头上被烫到尹净汉才停下来。

“抱歉,”尹净汉说,“走神了。”

崔胜澈又去摸肩膀上他的手。“什么抱歉。没事。”

崔胜澈这个人用柔软来形容的话又过于坚硬,用坚硬来形容的话,又过于柔软。他总是在自己无意间做一把刺刀或者一片药棉。有时上一秒是刀,下一秒又变成药。

崔胜澈抓过他手里的吹风机,“没事,剩下的头发尾巴我自己吹就好。你太累就先睡吧。”

 

 

 

尹净汉爬回床上,在轰隆隆的吹风机声音里又打开相册。

 

在去滑雪的缆车上那一张,因为开错闪光灯废了好多照片的那一天。白茫茫的一片,尹净汉兴奋得很,从上往下看的时候崔胜澈得抱着他的腰拦住他,怕他一不小心到一半就往下跳。

“哇…...”尹净汉不断地发出惊叹的声音,向窗外看去,连树枝上都缀满了雪花。

崔胜澈掏出拍立得要给他拍一张,但是缆车里太小了,尹净汉只好缩成一团在角落。

第一次闪光灯开得太大,在玻璃上反光,外面的风景看不清楚。

第二次好不容易换了个角度,结果只剩下尹净汉的大脸,外面还是看不清楚。崔胜澈自己也都缩成一团给他拍了。不过最后这张在崔胜澈的手机壳里放了很长时间。

最后无奈地把相机反过来,嘟起嘴两个人来了一张自拍,效果却意外的好。

不过下了缆车之后在雪上一个摔得比一个惨,最后在山顶打起雪仗来,被教练拎着衣服让他们好好练习。

 

 

尹净汉把相册合上的时候,崔胜澈头发也吹完了。

对尹净汉来说,那些照片在脑子里会动起来,变成那一天的电影,未完待续地继续播放。他手上捧着相册,又出了神,垂着眼睛发了很久的呆。

崔胜澈爬上床揉了揉他的头发,顺手关了灯。“在想什么。”

尹净汉举了举相册,“以前。”又塞回抽屉里。

 

“我们以后会更好的,对吧。会创造更多回忆。”崔胜澈说。

昏暗的橘黄色床头灯。

尹净汉背过身去,沉默了很久。“会吗?”

 

 

 

崔胜澈搞不懂尹净汉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下定了要和他一起往下走的决心,却还要在路上往回看。复习那件事会让他更好过吗,为什么明明积累了那么久的信任,那天晚上之后全部被一笔勾销。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尹净汉对他笑了。

偶尔尹净汉会在沙发上睡着,他去给他拿被子盖上,总是看见他皱着眉头。

 

他并不想失去他。

崔胜澈把手放在胸口,对自己想感受的、想追求的东西,久违地感受到一种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向哪里走的迷惘。

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雷区里,不知道下一秒会踩到怎样的东西。焦虑、困惑、矛盾、挣扎、愧疚。就像小时候参加演讲比赛,要站上舞台之前,想到要面对那么多人,因为高度紧张产生的反胃、头痛,一下全都涌上来。害怕那些审判的目光,害怕因为上次念错的英语单词,这一次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再次出糗。

 

因为不知道尹净汉会什么时候突然想起那件事,所以一直紧绷着神经。

他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是尹净汉真的是很糟糕的刽子手,一把悬而未决的刀在他的脖子上抹来抹去,迟迟就是不砍。他就那样躺在刑场上,睁着眼睛望着天空。

 

 

“那你一开始到底为什么要瞒着他。”夫胜宽不解地问。

崔胜澈站在茶水间里猛灌咖啡,本来就头疼,越灌越疼。

“怕他会多想呗。”

夫胜宽觉得很好笑,“骗人被他知道了不是更会多想吗?”

“谁骗人的时候会想到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撒谎。”

 

崔韩率正好走进来,听到崔胜澈说,“我就是没觉得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交往又不是两三天,我就是觉得他又在外面出差,这么点事情没必要说。”

“那你对天发誓你真的不是抱着要出轨的心态去的。”夫胜宽说,“但你对天发誓也没用,净汉哥也不会信。毕竟你们就是在那种场合认识的,他担心你又遇到另一个真爱也是完全合理的。”

崔韩率托着下巴,“其实我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

“怎么说?”夫胜宽问。

“他自己也说了,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是喝完酒之后脑子一热想要玩才去的,为什么净汉哥不能多给他一次机会呢?交往这么长时间,这点信任应该还是要有的吧。”

“但是留下污迹的白衬衫是怎么都不可能洗干净的。”夫胜宽说。

 

崔韩率转过去,“胜澈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动过一点别的心思。”

崔胜澈深吸了一口气,被崔韩率这样一问,他说不出话。

夫胜宽又摇摇头,“你们回不去了。”夫胜宽坚持他的观点,“有缝隙了就是有缝隙了。而且缝隙只会变得越来越大。”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崔胜澈又泡了一杯咖啡,舌头被烫了一下,他拿起夫胜宽的冰美式压了一口。崔胜澈用牙齿咬着自己的舌尖,那天晚上以后,尹净汉偶尔的温存,经常的冷漠——就像用舌头尝了滚烫的咖啡以后,突然灌入一口冷水。像在舌尖针扎一样的疼痛一阵阵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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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胜澈又一次选错了办法。

他把头套摘下来,看见尹净汉无措地坐在地上掉眼泪的时候,仿佛真的被下了木头人的咒语一样定在原地。明明有那么多的方式可以道歉,他又选择了最烂的一个。

 

情人节当天的午餐,尹净汉在公司楼下的紫菜包饭店一边急匆匆地吃着便当,一边接到了崔胜澈的电话。

“净汉,我今天晚上要加班,可能晚点回去。”

尹净汉着急回去把工作做完,塞了满嘴的饭胡乱应下来,就挂了电话。

下午是项目的收尾会议,全部结束以后宣布可以提前下班,尹净汉才整个人都瘫下来,在转椅上慢悠悠地晃了三圈。同事过来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快回去过情人节吧。”

尹净汉直起身子来翻了翻桌上的台历,才想起来是情人节。他想起崔胜澈中午给他打的电话,说今天加班不回来。

他的脑中本来已经因为这样那样的情感和工作吵得不行,此刻又开始警铃大作。是要去和那天认识的人过吗?

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又要骗我第二次吗?不是说不会再有下次了吗?

他看了眼时间,给崔胜澈直接又拨过去一通视频电话。

 

崔胜澈和夫胜宽崔韩率在家里哼哧哼哧地打着气球,把客厅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还给红薯买了一整套公主的衣服,除了鞋子被她蹬掉三遍,死活就是不穿之外,其他的都美美地穿上了,就等着尹净汉回家的时候做一只飞奔向他的爱神。

夫胜宽一边抹着头顶的汗,一边问崔胜澈,“你觉得这样真有用吗?”

“净汉喜欢浪漫的小事情。我很久没有准备这么多东西给他过个节,他应该会开心吧。”崔胜澈拎起旁边一套泰迪熊的玩偶服,“俗是俗了点。”

尹净汉的电话打进来,崔韩率看见桌上的联系人,连着高喊了三声,“胜澈哥!胜澈哥!胜澈哥净汉哥打电话来了,怎么办。”

崔胜澈下半身刚穿完玩偶服,点了只接听语音的按钮。

“怎么了?下班了没有?我还在忙呢。”崔胜澈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大言不惭地又撒了个谎。

觉得无足轻重吧?觉得可以随意地骗我吗?尹净汉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电话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那为什么不接视频?”

“老板在旁边,不方便。”

夫胜宽把气球放下来,听见这话,对着崔胜澈摇了摇头。崔韩率也在旁边用手比了个叉。

崔胜澈没懂他们的意思。尹净汉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算了。崔胜澈,你和想过的人去过吧。情人节也是,生活也是。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说完也没留一口气就挂了。

 

“哥,那这些...”两个弟弟盯着地上准备的东西。

“弄都弄了。”崔胜澈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很委屈,明明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情,尹净汉什么也不知道也没看见就以为自己要去找别人。

夫胜宽看见他向下的嘴角,拍了拍他的肩膀。“哥。我说过骗他第二次不是一个好主意。”

 

尹净汉在想,如果今晚回到家之后,崔胜澈说他要去牵另一个人的手,他就答应。

他突然觉得肚子好饿。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因为情人节,花店的花都卖光了。他走上前去看了很久花店橱窗里的永生玫瑰。久得花店的工作人员都出来问他,“先生,请问是要买吗?”

很热情地,“我们现在永生花在做活动,这一大团打八折。”

“你们这个玫瑰会枯吗?”尹净汉问。

“当然不会了。虽然不是假花,但是加工之后也和假花没什么区别,不会凋谢也不会掉色。”

尹净汉进了店里把他拿下来看,离开了打光以后,无精打采的花瓣特别显目地在和他打着招呼。原来就算是永远美丽的花,也只是摆在橱窗里才好看。

尹净汉把盒子盖上,还给她,“不用了。谢谢。”

“没事先生。祝您情人节快乐!”

尹净汉推开花店的玻璃门。连崔胜澈都没祝他情人节快乐。

 

 

他回到家楼下以后抬头看,家里的灯亮着。

尹净汉在能看见家里窗户的位置找了个长椅坐下。他深呼吸,是因为觉得他不会提早下班,所以胆子大得把人带回家里了吗。尹净汉一直在长长地吸气,拿着手机,点开崔胜澈的页面,手一直颤抖着没有点下拨号键。

我应该上楼吗?我应该上楼去打破他们的约会吗?

尹净汉坐在那个长椅上想通了很多。其实他本打算站起来直接离开,走了两步又转头回来。他才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他才是无罪的那一个,他才是还为了这份爱在滚烫在努力的那一个。他觉得刚才还想着要给崔胜澈买花的自己好像傻子。

 

站在门口,尹净汉没输密码,掏出备用钥匙开的门。

以为打开门会看见惊慌失措的两个人,结果打开门,只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崔胜澈,穿着一身泰迪熊的衣服,踩在自己还没点燃的蜡烛上,摔了一跤,把旁边的气球压破一个。

红薯头顶戴着小王冠,背上还有两个翅膀,听见开门的声音飞奔过来。

尹净汉在看见家里的装饰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全部爆发出来,他卸了力,跪坐在地上,眼眶整个红了。“崔胜澈,你想干什么?”

崔胜澈把头套摘下来。“祝你情人节快乐。”

他看见尹净汉坐下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搞砸了。

“祝我情人节快乐,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又要骗我。明明知道我已经因为第一次变成那个你讨厌的疑神疑鬼的样子,你为什么又要骗我?”尹净汉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崔胜澈?”

“爱,当然爱。为什么要怀疑这个?”崔胜澈到他身边蹲下,毛茸茸的衣服弄得他整个人满头大汗,“想要给你惊喜才这么做的。”

尹净汉闭着眼睛摇头,“你不要自我感动了。崔胜澈,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变成傻子,我知道你爱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崔胜澈站起来,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无论如何谢谢你。”一会儿之后,尹净汉站起来,抱着红薯走进房间。

 

“所以你到底觉得什么才算爱你?”崔胜澈对他吼。

“你敢拿红薯对我发誓你去夜店之前完全没有动过任何一点别的心思吗?”尹净汉转过来,“一点都没有吗?”

崔胜澈迟疑了。

 

尹净汉咬了咬牙,“所以你也不要再说服自己你去那里只是去跳舞的了。你就只是不想爱我了。”

尹净汉把门关上,崔胜澈一拳打到门上,裹着毛茸手套,闷闷的一声响。

“所以你要和我分手吗。”崔胜澈隔着门板问。“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求你了。”

只听见红薯的叫声。或许还有尹净汉心碎的声音。很久之后,尹净汉才回答,声音震得门轻轻地动,“我们都再冷静一下。”

都做到这样、说到这样。尹净汉还是舍不得、放不下那只手。

“情人节快乐。今天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三个情人节。”带着比刚才还浓重的鼻腔。

 

 

 

-

 

 

崔胜澈酒量很好,本来又在结构比较传统的公司,有聚餐、应酬是常事。原来都只是和尹净汉提前说一声就可以,现在崔胜澈即使有很重要的应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本身为了升职,崔胜澈最近已经把头都快抓秃了。因为不想再让尹净汉记挂、担心,不想再让他不停的回忆他的动摇,他已经推了很多场重要的应酬,早早回家。

今天这场不去不行。已经连续加班了好几天,崔胜澈挂着黑眼圈,应酬之前回了趟家,尹净汉提早下班了,抱着红薯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

 

“早点回来。”

他上去掐了掐公主的脸,手放到尹净汉的脸旁边,犹豫了一下,没有捏。“知道了。”

“尽量十一点之前。”尹净汉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崔胜澈拿了包,站在门口,听到这句话又转过身来。“今天是陪客户,酒局结束之后就会回来。你可以抱着红薯先睡。我有分寸。”

“你有吗?”尹净汉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太擅长用开放性的问句把崔胜澈击垮,就像打到腿上的子弹,不完全命中,但痛感足以让人崩溃。

 

崔胜澈和崩溃只一线之隔,他转过身,“尹净汉。你就连对我这一点信任也没有吗?”

尹净汉把狗放到地上,站起来。“反正被骗的又不是你。”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崔胜澈把包摔到地上,“那我不去了?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对不对?”

“你知道吗,崔胜澈。你真的很自私。”尹净汉说。

 

“我知道是我有错在先,尹净汉,但是我已经反复说过了,我什么都没有做,也不会再有下次。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不是动摇了吗。崔胜澈,不是动摇了吗。”

“尹净汉,”崔胜澈看着他的眼泪很难无动于衷,语气却怎么也没办法平和下来。“下跪道歉我也道了,情人节又准备一次惊喜我也做了,你还要看着我愧疚多久你才会舒服。为什么一直揪住我一个失误不放呢?”

尹净汉哽咽。因为着急,小幅度地跺着脚,“胜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你爱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尹净汉的眼泪掉到午夜也没有停,红薯一直站在他的膝盖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一直在颤抖,只是用爪子一遍一遍地去摸他的脸,想要给他一点安慰。尹净汉把狗抱得很紧;电视明明吵得很,他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他还是在想,为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错,最后因为打破这层玻璃而头破血流的却是他。

 

 

 

太长时间的阴天,压抑的雨总会下。

第二天崔胜澈回到家的时候尹净汉已经去上班了。他在红薯的窝旁边坐下,红薯马上就醒了,跳到他的怀里,歪头看着他,像是在问,昨晚怎么没回来。

如果红薯会说话就好了。崔胜澈捏着小狗耳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的后背。

 

 

一直到尹净汉下了班之后才见上面。按密码的速度很慢,滴,滴,滴,滴,四声之后,门吱呀地打开,带着最后的宣判进来。

尹净汉的眼睛还是肿的,但嘴角翘着,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胜澈。”

崔胜澈也站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我们的互相折磨好像可以到此为止了。”

崔胜澈低下头想了想。“我想也是。”

 

“红薯留给你吧。”尹净汉蹲下,去把朝他跑过来的小狗抱了个满怀。“我知道它更喜欢你。”

“我也知道我是更喜欢你的那个。跟狗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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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之后没有马上能找到房子,和崔胜澈商量了一下,两个人互换着睡客厅,到尹净汉找到房子之前。

两个人除了晚上很少在家里打照面。就算见到,尹净汉也会尽量避开崔胜澈的眼睛不看。他才意识到,其实原来两个人一起在家的时间也没有那么长,有时候只是擦肩而过的话,不接吻也可以。

怎么会尴尬成这样呢。崔胜澈想,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在深夜里再心底的话都掏出来说过了,再天涯海角、天长地久的承诺都保证过了,为什么最后所有的回忆就像一条断了的项链,珠子一颗一颗滚出来,到角落里也找不见。

恋人变成室友,变成陌生人,变成一起养过同一只狗的路人。

 

 

“找到房子就好。”崔胜澈翻着尹净汉新签的合同,下意识地帮他检查了一遍中介和房东的印章、账户还有中介费计算,“这个房子的保证金我会打给你。”

尹净汉点了点头,“我收好东西明天就走。我做了早餐,要吃一点吗?”

崔胜澈其实已经要迟到了,还是把包放下,坐回餐厅的椅子上。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坐着。尹净汉很擅长把面包片烤得香喷喷的,涂上椰子酱、黄油,夹上火腿和鸡蛋,冲好咖啡等着崔胜澈起床了吃。

 

崔胜澈起床的时候头发会像刚睡醒的红薯一样,乱糟糟地往天上翘,眼睛也睁不开。

他把三明治塞进嘴里,尹净汉看他吃起来才也拿起面前的早餐。

他的眼睛里好像写着遗憾,看着崔胜澈一点点咬到面包剩下最后一个小三角,在这个房子里两人一狗,三餐四季的童话书,好像也翻到最后一页。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读者合上书的时候以为这是令人无限遐想的大结局,谁知道故事停在这里,爱也停在这里。

 

 

 

崔胜澈下班回来的时候打开家门,刚好十一点。

尹净汉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以为他准备睡了,却看见他脸红彤彤的,坐在餐厅里一个人喝酒。

红薯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他要离开,一直在他的脚边打转,用肚子去贴他的脚背。

崔胜澈拿起酒瓶看了一眼,“怎么一个人喝了这么多?”

“崔胜澈。”尹净汉打了个嗝,托着头,眼睛失焦地看着他。崔胜澈都不知道他看他看得真不真切,感觉醉得换做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他都会把他认成崔胜澈。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崔胜澈一边收拾着他滴到桌子上的酱和洒出来的酒,“是什么。”

“你到底...”

尹净汉又不说话,盯着酒瓶子,眼珠子瞪得很大。

崔胜澈把瓶盖拧上,把还剩一半的酒放进冰箱里,怕尹净汉一不小心砸碎了玻璃瓶。

“我到底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尹净汉问。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哪怕...一点点。”

 

崔胜澈蹲在冰箱前,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你非要这样吗。连这个问题也要问吗?”

崔胜澈难以置信他曾经对尹净汉付出的那么多爱,尹净汉抱着花、抱着狗笑起来的那么多感动的时刻,现在全部都被打上问号。连那么坚定的爱都是要怀疑的吗?

是算式吗?因为结果是错的,所以前面演算的每一步、每一个运算符号全部都要重新检查,全部都有可能是错的。尹净汉是不是甚至在想,是不是从题目开始就出错了?

爱是算式吗?

 

尹净汉把眼睛眯起来。“因为到今天,我发现我好像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法说服自己。”

“你非要...”崔胜澈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真正地掉下眼泪。

怎么都止不住,“你非要用你的方式把所有的信任都拆成碎片是吗?”

他连鼻头,耳朵全都红了,哭得弯下腰来,“那我们过去的几年是什么?你全都要抹掉是吗?为什么连我到底爱不爱你这样的问题你都要问我?”

“尹净汉我以为我付出的一切你至少是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尹净汉站不太稳,扶了扶桌子,“我只是想要你一个坚定的回答而已,有那么难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会选择我而已,有那么难吗?”说完又自嘲一样开始自言自语,“对啊,我问什么呢。你没选我啊。”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具体的生动的爱我的你,怎么会突然想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回答这一个问题,有那么难吗?尹净汉想,把一切拆碎的人明明是你。

从那天晚上开始,从你选择骗我的那一刻开始。

 

 

 

-

 

 

 

尹净汉刚搬到新家里的时候睡得很好。

他自嘲地想,果然崔胜澈就是一切的病根,他离开之后神清气爽,每天端着咖啡站在地铁站口上班,步伐里都带风。

 

第二周开始,回到家以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工作任务比较轻的时期,第一周又搬完家把东西都整理好了,每天的疲惫感并不重。他习惯性等崔胜澈打包晚饭上来,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拍着沙发喊了一声,“红薯呀~”却没有小公主跑过来,才坐起来想到应该自己吃点东西。

抬起头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习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睡觉的时候因为不安稳,总是翻来覆去,耳环在枕头上反复压来压去,过了没两天刷牙的时候因为耳朵痛得很才把它摘下来。

耳洞发炎了,用手去摸能摸到凸起的几块。他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憔悴的脸,扯着耳朵,想在柜子里找点治发炎的药。

放药的那格是空的。搬家之后还没有去买平时比较常用的药,尹净汉被照顾得太好久了,总是伸手就有人把药拿给他,也会忘记自己其实很需要把备用药放在包里。

 

就和他没有带伞的习惯一样。

如果有人出门总是有不用带伞的自信,就说明站在他身边的人一定无论晴天下雨都会为他撑伞。

 

 

尹净汉买了药,回到家之后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脱了外套去洗澡。满头泡泡的时候在放沐浴露的架子上摸下来护发素,怎么挤都已经空了。

他弯着腰,打开水把头发冲干净。不小心拨错了方向,冷水直接从头上淋下来,打得他一激灵,又赶紧把方向拨回去。

他拿毛巾把干涩的头发擦干,甩着头滴得满地都是水。赤着脚踩在地上,租的房子瓷砖和原来的房子是不一样的颜色,他有点不习惯地沿着地上的缝走。崔胜澈擦完头发很喜欢把毛巾像投篮一样丢进洗衣篮里,尹净汉把毛巾也揉成一团,发现洗衣篮也还没有买,只能又悻悻地展开,挂回墙上的钩子上。

他头发也没吹,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也不眨眼睛。

 

 

 

崔胜澈把拍立得相册藏起来没让尹净汉带走。

睡前睡不着的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翻,翻到一张,抽出来,放在被子上,看很久,然后打开手机相册划回那天的相片。一模一样的连拍,像要找不同一样,把一张照片划过去又划回来。

这样做了很多次。下雨的、不下雨的晚上都是。

 

露营地的烟花不放了,滑雪场的山顶雪融化了,红薯每天无精打采的,崔胜澈把玩具丢出去好远,它也只是小步小步地走去捡回来,放在崔胜澈身边,又爬回自己的角落里盯着窗户外面。

“你也想尹净汉了是不是?”

红薯也听不懂他说什么。

每天就尹净汉下班的点钟准时趴在门口。

 

本来崔胜澈是不知道的,有一天他放假,午觉睡得昏天黑地,起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多六点。他一拍脑袋想起来忘记喂红薯吃饭,正想着它怎么也不进来踩一踩,走出房门,看见他缩成一团白色的饺子,背靠着门口睡着了。

是啊。

这个点,尹净汉该下班回来了。

他打开门,红薯也不出去,就在里面打转。

 

 

隔着玄关远远地看见信箱里插着一封信,崔胜澈蹲下让红薯回屋里去,自己出去把信拿了进来。

 

信散发着一股崔胜澈以前用的香水的味道,封面上的收件人写的是“两年后的尹净汉崔胜澈”。

他很迅速地把信倒扣在桌面上。

崔胜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呢?写的内容记得不是很真切了——其实是完全不记得了,但写下这封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刚刚交往,一起去旅行,转角小小的书局,在时空信箱里投进一片真心。小窗户被灰尘爬满,但看出去还是能看见正好日落时分被点燃的天空边角。

 

 

给未来的胜澈净汉:

你们还在一起吗?这里被崔胜澈用笔很用力地划掉了。

 

“当然还在一起了!”崔胜澈用笔尾巴去敲尹净汉的头。“怎么会分开。想不到我们会有什么分开的理由。”

尹净汉笑着把他的笔拿到手上来,“是,想不到。你最完美了。”

崔胜澈又凑过来亲他的嘴唇。尹净汉推开他,“在外面呢。”

“这种小角落除了我们哪还有别人。世界上属于我们的一个小小的秘密基地,时间在这里是停下来的。所以我们才能给未来的自己写信,对吧。”崔胜澈又黏在尹净汉身上去。

尹净汉又继续写。

 

现在住的房子有多大?有没有养小狗了?买车了没有?

 

崔胜澈问他,“你怎么净问些这么现实的问题。”

“因为好回答呀。”尹净汉笑得眼睛弯弯的,“不然你想问什么。崔胜澈有没有变成一只尾巴毛茸茸的小浣熊,每天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说什么呢。”

 

崔胜澈仔细地读了,那时候对未来有太多的展望,几乎全是问句。

除了没有再在一起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让曾经的自己感到失望的。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那时候担心的事情,现在看起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麻烦。

 

崔胜澈把信翻到背面,发现还有字。他没印象他们有写那么多。那时候他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尹净汉已经把信封好,说等着他一起投进邮筒。

 

 

胜澈:

我其实很害怕,我们会有要把这些所有的美好都打包起来变成回忆的一天。

你知道了又该生气了,又要说我胡思乱想,说明明你总是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为什么我总是患得患失。

我很害怕。因为我太爱你了,爱得我想不到结局,爱得我要偷偷地下笔写信给你。

不知道两年后的我怎么想。希望那时我是和你一起读这封信的,希望那时我还是坐在你的身边,两个人一起指着我写的这些无厘头的担忧哈哈大笑。

我真的很想永远、永远、永远地待在你身边。

请一直和我一起幸福下去;) 不想要看你和别人在一起幸福的样子。只要和我幸福下去!

(我是自私的小感叹号)

 

仿佛回到最爱他的那一年。崔胜澈用手捻着信纸的角,一遍又一遍地细细地读着从两年前穿越过来拥抱他的小感叹号。

爱我的、漂亮的、自私的小感叹号。眼睛里只装得下我的小感叹号。

净汉!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加上的小感叹号。

 

要送到多久的以后?崔胜澈这样问他。

“两年。两年就好。”尹净汉笑眯眯的。每隔两年让我确认一次,你还会这样在我身边。

 

 

崔胜澈把头埋进手臂里,失声痛哭。

 

 

 

-

 

 

 

尹净汉下班的时候,发现熟悉的车牌号停在公司门口。

崔胜澈从车子另外一边绕过来,跑上前捉住他的手腕,“净汉。”

“什么事?”

崔胜澈动了动嘴唇,组织了半天语言,就是不说。尹净汉扫了一眼他前挡风玻璃,依稀能看见零散地撒了几张代驾的广告卡。不知道又去哪里喝酒了。随便他,和我没关系。

“没事我走了。”他说完了就要走。

崔胜澈说“有事,有事”一边又把他拉住。

 

“我们能不能去里面说?外面风好大。”

尹净汉的刘海被吹得全都贴在额头上,虽然不太情愿,但是还是带着崔胜澈进了公司。“你车停在这里不怕被贴罚单吗?”

“接你的时候不是每次都停在这里。没事。”

 

 

“现在可以说了吗?”

崔胜澈拿吸管搅了搅冰美式,“嗯...我就是觉得红薯周末让你来照顾好像比较好。公主对你也有感情,让她和你待在一起,这样对你和对小狗也都比较公平。”

崔胜澈说得很真诚——有点太真诚了,让尹净汉从他眼里看出点不同的目的。

他气得笑了。

 

“崔胜澈。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是因为翻到了以前的照片吗?还是聊天记录?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如果你想呆在那一个自由的人生阶段,就请你在那里再多玩一会。玩到想往下走了再走,不要因为玩累了就回来找我。”尹净汉说。

 

他看见对面崔胜澈的头越垂越低。

很久没见面,久违地看见他过得很好,心里有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吊起来的石头也莫名地落了地。他觉得像一阵风一样轻松,原来自己放下了。心里的小八音盒开始播放器轻快的舞曲。

尹净汉抿起嘴来,轻轻地做了个让步。“不过红薯周末可以待在我这里。”

“我很想她。我的小公主现在过得怎样?”

尹净汉的轻松的笑容,好久不见了。

 

崔胜澈不自觉地也弯了弯嘴角,“吃得香、睡得好。只是想你的时候总是趴在门口不动弹。”

尹净汉避开他直直看过来的眼睛。

他看向窗边,拿起饮料喝了一口。

 

 

 

 

尹净汉又一次看见崔胜澈的车停在公司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的十一点多。

他加班到这个时候本来就烦,不知道崔胜澈为什么又要出现在他面前来往他的烦恼上再加一磅。

他都没有往车子那边走,远远地看到车牌,扯了扯背包的带子就往反方向走去。

 

公交车站的灯还亮着,尹净汉一路小跑,到了之后还是发现LED屏上已经显示末班车离开了。

路上没什么人,崔胜澈的车开到车站前面,把朝向尹净汉那边的车窗摇下来,“上来吧。”

“不是没车了吗。”

 

尹净汉不情不愿地打开副驾的门坐上去,系好安全带,顺手就把包往前面的柜子里拉下来一塞。他刚打算要发脾气,“不是跟你说别来找我了吗”的不字还没说出来,崔胜澈指了指后座的一箱橘子,“夫胜宽拿过来的。”

尹净汉熄火了。“你吃就好。”

 

“他特地交代我要给你吃。说你太瘦了,”他一边从后座下面拎了一袋冻的排骨,“还有一些黑猪肉,没时间买菜的时候从冰箱拿出来切两块放进泡菜汤里就可以了。”

尹净汉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他还不知道我们分开了。”崔胜澈发动车子,转着方向盘。“我也没有特地说。有人问起来的话再说吧,你怎么想。”崔胜澈又骗人。他们两个分手夫胜宽是第一个知道的。

“嗯,就这样吧。”尹净汉数着窗户外面的路灯,心不在焉的。

 

到了家楼下之后尹净汉说,“今天谢谢你。”

“不请我上去坐一下?”崔胜澈靠在后视镜边上,单腿站得好像个模特。

“我好像跟你不是需要客气一下的关系。”

 

尹净汉说了就要走,结果一只手提着电脑包、一只手排骨,还有一箱橘子孤零零地不知道怎么办。

“不然你带回去吧。”他指了指那箱橘子。

“我给你搬上去。”崔胜澈把车一锁,“走吧。”

 

 

崔胜澈帮他把橘子搬进了门,站在门口简单张望了一下,“活的挺好的。”

“托你的福。”尹净汉把排骨放进冰箱里。“回家路上小心。”

崔胜澈说,“行。走了。”

“你等一下。”尹净汉又到门口来,欲言又止。

“什么?两步路不用送我下去。”

“谁说要送你了。”他靠在门框上,思考了一会,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维他命水。

“拿着喝吧。运费。”

崔胜澈一脸无语地接过来,“谢谢啊。”

 

“崔胜澈。”他转身离开之前尹净汉又叫住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听什么回答。”崔胜澈问。

“什么都行。”尹净汉又强调,“不是骗我的就行。”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崔胜澈说,“这是实话。”

尹净汉想,还是把门关上吧。

重新开始能怎样。难道谎言会被风带走吗?

 

 

 

-

 

 

 

崔胜澈下了班之后的晚上,偶尔借着狗想尹净汉的契机,说是带红薯出去散步,实际上开着车在尹净汉上班的楼旁边的街区打转。

天气好的时候他把车找个地方停了,牵着狗在公园里散步。公园里人不多,来来往往的职场人总是一脸疲态,见到红薯的时候却个个眼睛都亮起来。

“可以摸摸它吗?”“可以跟我握握手吗狗狗?”崔胜澈笑眯眯地答应。

 

来来往往的人里如果也能再见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好了。

尹净汉不愿和他对视,来接红薯的时候,也是只盯着狗。不知道最近是工作太忙还是遇到什么糟心事,常常眼皮很重,没休息好的样子。

崔胜澈抱着狗回到车里,从窗户看上去只有他们那栋楼还亮着灯。

 

 

他又来接过一次尹净汉下班,他没有上车。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走向公交车站,“你如果只是因为太孤独了请不要再来找我。”

每一次见到他,尹净汉刚给崭新生活打下的稳定地基就开始崩裂、摇晃,失去对自己控制的感觉很不好,他不想要再一次踏上一样的路。他甚至都想说,干脆周五的时候把红薯放在宠物店,他下了班去接就好了,这样两个人就可以不见面。

每周都还要见到他一次对尹净汉来说无疑是一种戒毒时还零零散散给的小剂量甜头。长此以往,怎么有可能戒的掉。

 

 

 

“接下来的项目我要加一整个月的班。红薯先放在你那吧。”尹净汉发过去一条消息。

忙起来也好,调整自己也能把情绪稳定下来。

 

他是这么想的,崔胜澈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晚上十点走出公司的时候,尹净汉被前台叫住,“您的夜宵。”

“我没点夜宵。”尹净汉提起袋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刚才有位先生拿来嘱咐我一定要交到你本人手上。”

 

尹净汉一只手拿着那袋炸紫菜卷,另一只手把包往手腕里颠了颠,掏出手机给崔胜澈打了个电话。

“别送了。”

“送什么?”崔胜澈不知道是不是在装傻。尹净汉觉得百分百是。

“夜宵。除了你还能有谁?”

“夫胜宽送的。”崔胜澈也知道这话其实等于变相承认是他送的,但是尹净汉在第一次被他追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他的没脸没皮可以到什么境界。果然,尹净汉还没接下一句,崔胜澈就说,“在忙,先挂了。不要辜负夫胜宽的心意,送什么就好好吃。”

 

尹净汉明明都听见后面公主发脾气的声音了,不知道崔胜澈又和小狗窝在家里玩什么。

他摇了摇头,把思路切断。不过确实也是真的饿了。

 

 

 

接下来每天晚上都有。他都不知道夫胜宽——崔胜澈,去哪里变着花样整每天都不同的夜宵,到一周过后,尹净汉发现自己竟然对下班的时候能拿到的小礼物心生期待的时候,他又站原地忽然醒悟过来。

又被绕进去了。

他还是在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意,因为被爱已经是一种习惯,他每一次接过一袋香喷喷的夜宵,潜意识都在告诉他,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甚至在他没意识到的田野里,有个小人兴高采烈地敞开了怀抱在奔跑,仿佛他拥有的爱从来也没有离开他一样。

 

想扔了。

走到垃圾桶前面,闻着味道又不忍心真的丢掉。

本来一天的工作已经把尹净汉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完,他像只剩下五格电的手机,精神是暗淡的屏幕,闪烁着,整个人马上要熄灭了的样子。他没有心情和力气再去思考,直接拨通了崔胜澈的电话。

“我不是说过不要再送了吗。”

崔胜澈刚把电话接起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劈头盖脸地顺着电话线砸过去。他沉默了一会,“晚饭总是忘记吃。就一点夜宵,不想吃就扔了。”

 

“崔胜澈,你别演了。”尹净汉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一只手捂住眼睛。“你明明也没有那么想爱我。以前是,现在也是,你不要再来我的生活里插一脚了。”

“一会打个车回家,晚上外面风大。”崔胜澈说。

 

“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崔胜澈又说,“上次到你家的时候看见门口没有地垫,给你买了一个新的。算了一下时间,护发素应该也用完了,怕你不记得买也买了一瓶。快递应该都到了,回家拆吧。”

“护发素早就用完了,我自己买了!”尹净汉站起来,“你不要再把我当小孩了!”

“加班辛苦。忙完见。”说完也不管尹净汉就自顾自地把电话挂了。

 

崔胜澈真的擅长自我感动。

尹净汉到家门口之后果然看到一堆快递,他砰地踹了一脚,箱子一动不动,他的脚趾头倒是磕得生疼。

他也不知道是在和谁抗议,关门关得声音很大。

洗完澡洗完头之后已经过了十二点,他躺在沙发上想来想去,还是打开门,把快递拖进来拆掉了。

 

 

崔胜澈跟在他家装了监控似的,地垫连尺寸都刚刚好,像猫的背一样很简单的花色,让尹净汉冬天脱完鞋不用直接踩到过渡区冰凉的瓷砖上。护发素直接买了最大瓶的——崔胜澈买什么都喜欢买大规格的,反正总是要用完的。

没法下定决心丢掉任何他送来的东西。

 

尹净汉趴到床上去,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被子像垫在蒸锅里的纸,尹净汉是一颗小小的馒头静坐在上面,被他的生活蒸得不停地流眼泪。

坠落的时候总以为崔胜澈是在下面接住他的柔软的垫子。又一次站上天台之后才发现崔胜澈就是地心引力本身。明明没有崔胜澈的话,他就能安心地飘在空中,不用担心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用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床,都能听得见席梦思里弹簧绷住的声音。

 

 

 

-

 

 

 

尹净汉加完班的那天,整个项目结束,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

他伸了个懒腰,裹紧大衣,打算打个车回家。站在公司门口打了半天都没有司机接单,他打算往前走到公园那个十字路口去,可能车要好打一点。

刚到拐角,又看见崔胜澈的车停在边上。

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见他把驾驶座椅子放倒了一点,歪着头呼呼大睡,外面疾驰而过的外卖摩托轰隆隆的引擎声好几遍也没把他叫醒。

 

 

尹净汉敲了敲玻璃,崔胜澈没醒,他干脆绕到他那边开的一条窗户缝隙,往里面喊了一声,崔胜澈才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你下班了。”

尹净汉点点头,崔胜澈招了招手让他上车。“先上来。外面风大。”

尹净汉坐到副驾上,崔胜澈把夜宵拿给他,“放太久都凉了。你们前台今天下班早,我就自己拿过来了。”

“等多久了?”尹净汉问。

“没多久。十几二十分钟吧。”崔胜澈又打了个哈欠。

 

 

尹净汉瞟到塞在雨刮器上的停车票,往前倾,看了一眼,至少两个小时。他叹了口气。炒年糕还热着,温度隔着塑料袋子传出来,抓在他的大腿上。他的手还冷得有点打颤,也放到袋子旁边暖了暖。

 

“崔胜澈。我们都说好了,都这么痛苦就不要再爱了。”

“你如果一直只是想弥补我,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崔胜澈不说话就看着他。黑夜里路灯也离这个路口很远,只剩下公司门口还透露出一点光。夜里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既然时间无法后退,我们也不要再让彼此都没有办法向前走了。好不好?”

尹净汉说话总是轻轻的,问你“好不好?”其实根本不是在商量。

 

 

崔胜澈伸手到后座去敲了敲笼子,红薯一点都没醒,从两个小时前安安静静地睡到现在。

“我只是来给你送狗的。你应该忙完了,”他把笼子抱到前面来,红薯才被摇醒过来。“我明天有事情,托你照顾一下。”

 

尹净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一颗失望的流星还来不及抓住就划过。明明所有的狠话也是自己说的,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来。崔胜澈又让他产生期待,又让他失望一次。他恨自己所有因为依赖他产生的惯性。

红薯站到他的膝盖上,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难过,伸出舌头舔掉他的眼泪。

“你哭了?”崔胜澈问。

 

 

尹净汉把狗抱到怀里,打开车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崔胜澈发脾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你第二次。”然后愤怒地离去。

 

 

崔胜澈追下车去,尹净汉已经顾不上是不是在公司门口,被崔胜澈抓住手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你把手放开。”

“不放。”

 

 

红薯跳到地上,摇着尾巴在两人的脚边打转。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爱你到底有什么错?”尹净汉的眼泪在夜色里变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掉。

“为什么所有的后果到最后都是我一个人承受?”

“去夜店的不是你吗?撒谎的不是你吗?半路分心要去爱别人的人不是你吗?在我问你爱没爱过我的时候,说我撕碎了所有信任的人不是你吗?”

尹净汉挣开他的手,用袖子抹掉眼泪,“为什么我会傻到又一次觉得你好像还爱我。又一次对你抱有期待,每天晚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全部都是那些历历在目的时间。你不要再给我制造错觉了。”

“连我忙得没时间吃饭回消息的时候你都要不停地出现。不是你先放开我的吗?不是你先忘记的吗?我求求你,”尹净汉哭得话都说不清楚,“求求你,狗还给你,还给你,你不要再出现了。”

 

 

崔胜澈把他拉进怀里,整个人像把他裹住一样拥抱在怀里。

用手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摸一摸他的发尾,他就会停止颤抖、安静下来,靠在他的肩膀上吸鼻子。

这些都是肌肉记忆。

崔胜澈的手很大、很暖和,拍着他的背,让他平静下来。

尹净汉把眼睛闭得更紧,因为太过分的难过把脸皱成一团,他埋怨自己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把崔胜澈完全推开,又一次输给他多给的一点甜头。

明明都要溺水了,因为太温暖总是不愿意上岸去,这样的人是活该在水里死去的吗?尹净汉想。

 

 

他的眼泪全都擦在崔胜澈胸前的衣服上。红薯在脚边趴下来,崔胜澈轻轻拍到他平静下来为止,在他耳边说,“对不起,是我做得太过了。对不起。”

“你离开之后的每个夜晚我都很痛苦,所以才这样的。所以才这样一直来找你的。你在我身边就好像上一分钟的事情。是因为孤独才来找你,因为没有你在身边的每一秒钟,就算我站在地铁正中间,我也只剩下一个人一样的孤独。”

“我没有要这样的。撒谎是我不对,明明知道你有期待还想要逗你玩是我不对。没有很坚定的告诉你我从头到尾爱你也只爱你也是我不对。净汉,现在是我更爱你。每一次来都只是因为想你而已。不是红薯想你,是我,是是因为太想你了。快要死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连公司的灯也关了。

远远的路灯施舍的一点光,只能看见尹净汉睫毛的影子和脸颊上湿漉漉的反光。他从崔胜澈的怀里抬起头,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崔胜澈。”尹净汉哭得一直在抖,“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崔胜澈又把他抱得更紧,很久也没有放开。红薯热热的贴在脚边,也想加入这场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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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题外话:是第一次写单独的12所以头都快抓秃了h...

其实是围绕着“完美恋人短暂的动摇,你是选择原谅还是选择放手”这一个问题来展开的议论文(不

也想听听大家怎么想滴!想要评论^^


MAGNETIZE1998_率宽引力

我们分手的理由

by崔不躇_ChoiBooChwe@Choi_BooChwe 


现背,探讨一段关系的起承转合


 “就像相爱不需要理由那样,真正的分手或许都是无疾而终的。不是列车开到尽头,也不是火光吞噬所有,只是很平淡地在某天早晨醒来,睁眼见到熟悉的那个人,忽然觉得是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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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楔子


崔瀚率不太确定他为何会想起这件事。


首尔的夜晚总来得很早,往往在察觉到前,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室内是开着灯的,所以在他望向窗外的瞬间,又一次被...

by崔不躇_ChoiBooChwe@Choi_BooChwe 

 

现背,探讨一段关系的起承转合

 

 “就像相爱不需要理由那样,真正的分手或许都是无疾而终的。不是列车开到尽头,也不是火光吞噬所有,只是很平淡地在某天早晨醒来,睁眼见到熟悉的那个人,忽然觉得是该结束了。”

 

=====================

 

00 楔子

 

崔瀚率不太确定他为何会想起这件事。

 

首尔的夜晚总来得很早,往往在察觉到前,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室内是开着灯的,所以在他望向窗外的瞬间,又一次被那根频繁闪烁的故障路灯晃到眼睛。

 

实在是不太舒服的感觉。曾经的室友兼队友评价他像只乌龟,每天慢悠悠的四平八稳,性子那么好,肯定不会这个世界产生应激反应。是听起来模棱两可的话,应该是赞扬的意思,不过现在的他突然拿不准这是否算件好事。

 

比如这架路灯,高度正对着他每周必到的MOLA工作室。故障大概几月有余,只是这条街人迹罕至,或者行人总爱低着头走路,因此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每次也必定闪得他眼睛发酸。或许他该直接拨打市政厅电话报修,要不就换扇玻璃窗远眺,然而惯性是排名第一的力学定律,于是连这点不舒服都逐渐习惯起来。

 

继续用那个比喻的话,如果乌龟爪子里不小心埋进根刺,但凡往前爬就会作痛,难道它会选择永远趴在原地不动吗?崔瀚率蓦地好奇起来,划着手机进行检索,从相关链接跳转到另一个链接,仿佛掉进互联网织成的兔子洞,漫长而永无止尽地跌落。

 

直到他发现,生物是可以适应痛觉的。只要神经系统源源不断往大脑输出疼痛信号,大脑迟早会选择收纳痛苦为感知的一部分。所以乌龟应该会继续爬行,连那根刺都会逐渐长成肌肉的一部分,再也无法从身体中分离。

 

还是会痛的吧,他几乎可以肯定地推测。

 

“我和胜宽…”于是崔瀚率开口。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是多复杂的句子,却莫名留出很长的气口。

 

多半是察觉到他难得的迟疑,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不断重复的低音贝司音轨鼓动着耳膜。

 

混血男孩半张着嘴,似乎仍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措辞。然而,真相是他刹那间不太想说完那句话,否则就像给信封刻上火漆印,无法再加修改。不说其实也没有关系,这群朋友想必会给予谅解,可又浪费了那份时机恰当的领悟。

 

“我和胜宽或许会分手。”他终究宣判,临了无法克制地想念主语里那个人,即使他无法分辨那是否也是种习惯。

 

--

 

“我会和Vernon分手。”

 

夫胜宽听见自己对那扇刚打开的门说,语气意外的坚决。

 

客厅里没有开灯,浓重暮色是具象化的沉默。整个空间并没有因为他的骤然开口亮起来,反而变得更暗,渲染得整颗心都平静下来。

 

说出来其实很好,瞬间就能卸下那些沉重的担子。可惜很自私,他坦白,甚至莫名愧疚——按照守恒定律,他抛弃的心理压力应该会全部转移到被无辜牵连的听众身上。

 

通过房间里透出的暖光,很难不注意到刚走出来的尹净汉小幅度颤了记。比起为话的内容感到冲击,或许更多是没料到客厅里有人,所以才有这种意外的反应。

 

果然,他听见哥哥轻微的叹息,是演过几万次的咏叹调,没有丁点意外。随着门缓缓合起,他几乎看不见对方的影子,直到旁边的沙发靠垫沉陷下去,忍不住分心感慨起他是何其幸运,能够拥有这种充满理解的陪伴。

 

没有人说话,只是两边的呼吸逐渐同步,好不容易出现的些许热闹又变得像一个人般。

 

也许旁观者早已猜到故事必然的走向,只是他们作为当事人还没有察觉。

 

黑暗中,他仍盯着尹净汉的房门,内部光亮被门板阻挡,只剩下底部细长的一道,像是光洒在远处狭长的海平面。

 

无端地,他想起济州岛。

 

大概是小学时期的事,还在会为开学兴奋的年纪,有次不到四点就从被窝里钻出来,意外撞见要去晨练的奶奶,也就小尾巴般跟着去海边,抱着膝盖坐在公园阴凉的石板上看日出。

 

太阳刚冒出颗头的时候最是兴奋,血管鼓动得脸颊发烫,可很快发现它并没有像动画片里那样匀速升起来,而是卡在那里久久不动弹。小孩最缺乏耐心,什么都觉得分外的慢,于是嫌太阳磨磨蹭蹭得不爽快,干脆蹲下来玩沙,觉得时间差不多再抬头,却发现太阳已经窜得很高,连海面都不再是金黄色,又变成平庸的、济州岛人司空见惯的蓝。

 

之后就对日出有了执念,却总想着未来有机会,竟再也没有去过。到首尔以后,清晨更是从生活中消失了,只剩地下室里苦练的凌晨和赖在被窝里的日上三竿。不过他可是适应能力最强的夫胜宽,于是喜欢起看日落,尤其是在汉江边。

 

太阳刚落下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很温柔。光线是房间台灯的暖黄和他最爱的藏青,粼粼水波不会像白天那么晃眼,是上等的柔软绸缎,他能盯着那褶皱般的光泽坐满一整个傍晚,不愿忽略半点光线的变化。

 

他几度以为已经和年少时错过的日出和解,直到今天才意识到那份苦涩的心情并没有消失,只是在等到这样的时机提醒他,事物的转换往往是瞬间的,意想不到的,厚积薄发的。

 

或许他和崔瀚率的关系就是那样,不经意间就从手中流逝掉了。

 

01 起

 

和理想的爱情故事不同,他们其实是通过吵架相爱的。

 

更确切地说,那场争吵是他们关系转变的契机——如今想来,这个故事或许从开始就与童话背道而驰。

 

也不能算是意外,毕竟夫胜宽和崔瀚率从开始就实在是太过亲昵的一对练习生。关系已经紧密到这种地步,如果不是那场吵架,还要怎样才能更进一步呢?

 

你看,他们是同龄,又没有显著的前后辈之分,即使分别来自纽约和济州岛,两人也没有任何语言障碍,性格更是相得益彰。大概是宇宙某天的突发奇想,决定让夫胜宽和崔瀚率的相处不带任何阻碍。

 

因为种叫缘分的奇妙东西,他们自然就走得很近,甚至近到让其他练习生狐疑的地步。反正崔瀚率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夫胜宽也在崔瀚率的鼓励下学着那么做。这对小绿屋的98年亲故是如此有信心,他们不仅现在是最好的伙伴,未来也会如此这样下去。

 

可别嘲弄这份天真。对于那个时候的他们来说,未来是太过遥远的东西,只觉得会是现阶段的传承。他们会永远保持这样的关系,疲倦时给予彼此拥抱,快乐时望进对方的眼里笑,很辛苦的时候就在同个空间相互陪伴着,不用说话也是种奇异的安慰。

 

因为那个时候要的不多,所以会格外满足。讲到底,其实连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亲故,密友,或者难以言状的暧昧关系?反正他们的世界那么小,心里拥挤得无法划清界限,又整天呆在一起,能满足占有欲的任何需求,于是就这样模糊地相处着,习惯着,成为小象和它的树桩,距离最远也不过是绳子画出的半径。

 

然而世界是会变化的,就像没有人会是永远的练习生。他们的结局不是出道就是承认失败,将那些汗水折叠起来收进箱子以便遗忘。每每想到这里,夫胜宽总会尖锐地意识到他与崔瀚率的不同。

 

如果崔瀚率没有出道,大概也没什么关系。他是那么优秀和帅气,小时候就主持过电视节目,走在哪里想必都会成为人群的焦点。更何况他怎么会不出道呢?除非恶毒公司倒闭,那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受到牵连——这是最差的结果,而在这之前,夫胜宽不得不先担心些他自己。

 

现实总是残忍:崔瀚率一直是A班的练习生,而夫胜宽做什么都得不到代表的喜爱。因此最可能的情况,大概就是他落在崔瀚率身后,遥望对方出道后发光的背影,却无法再次碰触自己放声歌唱的韩流梦想。

 

还不过是中学生,很难不为此变得敏感,偏偏最亲近的同龄人又是直白天真的个性,往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随口几句话都能成为伤害。

 

那次大概就是这样的。其实已经想不起具体的原因,多半是夫胜宽又从无端发难的代表那里受气,连带先前积压的难过同时喷发,委屈的同时自我厌恶到极点。外人看起来或许只是闷闷地缩在角落不说话,其实完全被情绪裹挟,必须要努力闭着眼睛深呼吸,才能忍着不让失望的眼泪掉下来。

 

“胜宽?”又一次成功通过考核的崔瀚率坐过来。他做练习生时总有种不具名的快乐,再辛苦好像也能眨眨眼睛笑起来,更何况现在心情轻松。不是没有注意到亲故的心情低沉,却乐观地觉得与先前没什么不同,便用肩膀碰碰他的手臂,想分享好消息让他开心些:“代表同意我换到说唱队了。”

 

“这样啊…”夫胜宽木然睁开眼,打量眼前过分帅气的男孩。崔瀚率原是舞蹈队的,唱歌也很不错,明明是同龄人,甚至比他还小一个月,却似乎做什么都比他优秀。本来只是伙伴的关系,此刻才意识到他们之间或许有种竞争。即使不是你死我活的那种,也有人随时可能被丢下。

 

“瀚率在哪里都会很成功的吧,”他揉着对方的耳朵感慨。其实心情很痛苦,却仍然难以对珍惜的朋友说什么重话,于是刀锋依旧指着自己,似乎要扎得心脏血淋淋的才会好受些:“我就不一样,或许很快就要收拾东西回济州岛的吧。”以为玩笑着说出来就会好受些的,结果倒是更加难过。

 

“在说什么呢,”迅速皱起眉头的崔瀚率坐直身体,变得严肃许多的欧式眼睛几乎像是瞪视,“胜宽不会走的。”

 

为什么就不能安静地接受他的玩笑呢,夫胜宽真实地不理解,话里那十足的肯定叫他心烦。现在的他并不需要纠正或是什么积极因子,还有,崔瀚率又是凭借什么向他做出保证的呢?“你不是代表nim,”他试图善良地不将那句话理解为反讽,用最后一点耐心提醒对方,“你没有决策权。”

 

“我们都不会想让胜宽离开的。”崔瀚率仍是十足的真挚,伸手想去拉夫胜宽的手做安慰。

 

“我走不走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足轻重不是吗?”不耐烦地避开肢体接触,夫胜宽声音逐渐大起来,惹得远处几个练习生都开始往这里看。

 

意识到今天谈话的不同,崔瀚率变得有些慌张。他更习惯夫胜宽因为他几句话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或者在他的撒娇攻势里撅起嘴服软。这样难过而偏激的夫胜宽,崔瀚率觉得陌生,只得反复强调最单纯的心思,试图传递一点信心:“我想和胜宽一起出道,胜宽是不一样的。”

 

“不是的,”被抑制不住的自卑蒙住眼睛,夫胜宽仍然摇着头纠正,“今天可以是我,明天可以是任何人。或许很快你就会认识新的人,而你在出道的时候依旧会很开心,你和谁出道都会开心。”是有点残忍的断言,可他见过那么多韩流团体的人来人往,没有谁会因为缺少谁变得不一样。

 

“不是这样的,”对面传来的消极情绪太过真实,崔瀚率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急切地否认,“如果没有胜宽,我的开心会少掉一块。” 这个世界有心灵感应的机器就好了,他想。面对这样的话题,语言是那么贫瘠。

 

发现夫胜宽依旧怔怔的,崔瀚率不住地向后撩过刘海。不知为何,他是如此担心胜宽会离开,或者为大人们几句无谓的评价一蹶不振。翻涌的心情混杂着不安和焦急,还有很多的困惑:“到底为什么要那么想?我很不希望胜宽这么想自己。”

 

“你是不会理解的。” 因为我们是那么不同的人。

 

夫胜宽突然意识到,他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像是故弄玄虚的大人——他最讨厌的那种。

 

“可是我想要理解,“试图望进亲故的眼睛里,崔瀚率声音也变得非常坚决,”我想要理解胜宽的难过和伤心。”

 

再次被回避视线的他沉默片刻,猛地觉得他们变得那么远。等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变得哽咽:“我不喜欢胜宽这样把我推开。”

 

之后的很多日子里,夫胜宽仍然会梦见那幕场景。混血男孩不过眨眨眼睛,眼泪突然就滴下来。他们离得是那么近,夫胜宽第一次了解到,原来水珠是在眼睛正中间滚落下来的。大部分会晕开沾湿深棕色的浓密睫毛,也许有几颗砸到了他的手背,所以连心都被烫了一下。

 

忍不住就抬手去拥抱他,脸深深埋进他的肩膀。听向来最快乐的崔瀚率在耳边轻声抽泣着,夫胜宽隐隐觉得心口发疼。故事里总说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原来不是什么魔法的设定,而是因为美丽稀缺才会如此昂贵。崔瀚率是为夫胜宽流的眼泪。他在感到愧疚的同时,又升起无限奇异的情绪。

 

他用额头抵住崔瀚率的,不住抚摸他后脑细软的头发:“对不起,我没有想让你哭的。”

 

“不需要对我道歉,”崔瀚率双手回环住对方的腰,声音已然平静许多,只是眼角依旧湿漉漉的,“比起这个,我更希望胜宽伤心的时候会跟我说。还有,别再将我推开了。”

 

崔瀚率是很特殊的存在,夫胜宽突然意识到。他不过十几岁,却已经敢说不会再有那么不同的人愿意进入他的世界,甚至为此掉下眼泪了。为这样的一个人,他或许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同样的,崔瀚率感慨于他那片刻的机智。他向来喜欢给予思考足够的时间,却在那刻直接撕开层层包裹的顾虑,精准挑出担忧的本质——也许只有夫胜宽能让他如此迅速地认清内心。如果他们能因对方变成更好版本的自己,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关系。

 

他们从未忘记过那场争吵,即使崔瀚率之后再也没有哭过,夫胜宽也带着积少成多的信心顺利出道。也许在外界看来,他们的相处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不知不觉地,夫胜宽和崔瀚率间最后那道高墙轰然倒塌。受到鼓励的两人都变得更加勇敢,充满热情地踏入彼此的内心。

 

他们原本独立的精神世界融合得如此紧密,连跨过友情界限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02 承

 

开始恋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夫胜宽和崔瀚率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在恋爱。

 

差不多还是一年后的某天,两个人靠在宿舍的沙发上,刷着无聊测试题的夫胜宽突然开口:“呀崔瀚率,我们的纪念日是哪天来着?”

 

“接吻的那天?”崔瀚率停住敲打手机的动作,估摸着说出个日期。其实已经快记不清,只记得他们穿着鼓囊囊的羽绒服,瞒着经纪人偷偷从酒店跑出来,去排几个街区外有名的冰激凌店。

 

没人记得是谁先提出的想法,至今也不理解为什么冬天会有那么多人去买冰激凌,反正两个人在寂静无人的后巷吃得开心。几滴不听话的白色奶油越过甜筒,落在崔瀚率驼色围巾的褶皱上,夫胜宽赶紧凑过去,想替他解下来杜绝次生灾害,不知怎得没站稳,胸口贴着他的胸口,抬眼就能数清对方的睫毛,嘴唇蹭到的那点冰激凌最后全被舔进崔瀚率嘴里。

 

朋友间应该不会接吻,也不会把休息日全花在彼此的房间,或者顶着锁骨可疑的吻痕面对队友的询问装傻充愣。他们其实肯定是在恋爱,却默契地都没有挑明,反正他们依旧是他们。如果不是夫胜宽随意点到的那道测试题,那个洒着阳光的冬日不会被赋予任何意义。他们应该只会记住甜得恰到好处的香草冰激凌,连亲吻都不过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规律。

 

无论世俗关系中的界限是由谁划定的,都显得以偏概全。夫胜宽和崔瀚率从认识起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所以或许他们从相遇起就开始恋爱,而他们又都在同一个团队出道,除非团队解散,他们或许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和崔瀚率会怎样分手呢,夫胜宽不止一次地好奇。不是想分手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永远不会分手的话,那现在的日常是否就会永远这般延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是这个人。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崔瀚率大概会说。他们认识时还那么小,早已学会给予彼此足够的耐心,什么都是可以聊开的。少年人的世界狭小,就算眼里只有彼此,那也足够冒出很多幸福泡泡。

 

回头看那段时间,他们做过很多算是不可思议的事,毕竟两个人怎么可能整天呆在一起呢。话永远也说不完似的,一个话题接着另一个,说累了就抱着亲吻,或者眺望远方,连沉默都是舒心的,反正对方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温暖。

 

工作的日子不用说,同团的好处是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发现一方累了就去拍拍他的肩膀,光明正大地在聚光灯下暗度陈仓。我们是训练多年的专业偶像,夫胜宽不止一次强调,然后就会在崔瀚率过分漂亮的笑容里败下阵来,努力最多停留在寻找无人角落的层面,往往接吻都是他先踮的脚尖——崔瀚率是什么时候长得比他高的?算了,就当他照顾弟弟好了。

 

偶尔忙里偷闲,两个人也总凑在一起。如果崔瀚率需要接妹妹放学,往往捎着夫胜宽一起,三个半大不小的年轻人在桥底下芦苇荡就能玩得开心。

 

有次去小吃店补充能量,妹妹感慨般地问他们关系怎么可以那么亲,夫胜宽歪着头半天回答不出来,只觉得情况复杂到无法定义。旁边的崔瀚率抬手又点份鱼饼,接着冲妹妹冒出句洋文,女孩“ew“一声,望向亲哥的眼神满是嫌弃,也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在红通通的酱汁里找紫菜粉丝卷。

 

实在好奇崔瀚率的回答,可又碍着面子不好当场开口,夫胜宽硬是等到和妹妹分开才提起。似乎就等着这刻,崔瀚率笑容幅度拉得很大:“我说因为你很喜欢我,he‘s very fond of me.”

 

想打人的手已经举到半空,又觉得大概也没说错,于是认证般地拍拍对方肩膀,替人整理起头发,最后再和他十指相扣,反正一秒都不想分离。

 

还有休假那次,夫胜宽想回济州岛,崔瀚率也就买机票一起去旅行。成员们啧啧称奇,觉得这两个98年的简直不需要半点私人空间,不然为何愿意整天面对同样的脸。可那时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觉得相处时间不够似的。相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甚至在不同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新奇。

 

夫胜宽带崔瀚率去家里吃饭,去见当地的朋友,去海边拍漂亮的照片。期间崔瀚率失口冲左女士叫奶奶,成品照片也不慎对焦着海岸而不是夫胜宽。这种莫名其妙的瞬间有很多,倒没人放在心上,两个人只管笑作一团,到脸颊都扯痛的地步。

 

真的好开心啊,那个时候。

 

几乎要以为生命中只剩彼此了,那种心情又是在什么时候变得不同的?

 

03  转

 

很多人津津乐道于被相反类型吸引的理由,却没人分享过吸引后的阶段是什么。

 

是磨合期的疲倦,是发现爱情不符合理想的厌恶,还是单纯的、像两根直线拥有唯一交点后的渐行渐远。

 

如果感情有维基百科,崔瀚率大概是会翻来借鉴的。也许他该读读mbti里对于亲密关系的那几章分析,可惜他最近不太相信这类人格分析了。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俗话也说people change like seasons,崔瀚率不太确定哪边更可信,只了解心理学说人类是环境塑造的,因此成长或许是外部世界变化导致的影响,是完全被动的。好像这样说来,过错就不会属于任何一方。

 

他确实不认为他们有做错什么。相反地,也许正是他们做得太好,彼此在这段关系中得到的太多,才会走到今天的局面也不一定。

 

两人的相处依旧平静,并没有真人秀里那些剑拔弩张的场面,不过崔瀚率能敏锐察觉出些许的不同。他远没有外界认为的那么迟钝,在夫胜宽相关的方面更是格外敏锐。比如当夫胜宽开始频繁提起其他公司的那个偶像亲故时,他很好地接住了其他成员投来的探询眼神——坦然地,充满尊重地,不显露任何内心纠结地。

 

这样是正确的,夫胜宽需要崔瀚率以外的同龄朋友,业内的会更有帮助。直白地说吧,任何一段健康关系里的两个人都不可能只有彼此。独占欲是病态的,每个人都需要多元化的支持系统。这样的理论他可以摆出很多,以至崔瀚率本人真实的想法都没那么重要了。

 

无法否认地,夫胜宽在变得越来越好。因为与日俱增的自信,他在综艺里变得游刃有余,作为偶像也开始敢于尝试各类新鲜挑战。他是那么的优秀,自然会受到大家的欢迎。这些都在崔瀚率的意料之中,毕竟夫胜宽在他眼中一直都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不过比他晚发现十年。

 

或许正因如此,这个世界开始夺走崔瀚率的夫胜宽。

 

有过新的同龄朋友,就会有照顾人的前辈,还有需要照顾的后辈。遗憾的是一天只有24小时,优先级几度调整,他们的独处时间排得不算高。是啊,连宿舍都从开门就能见到对方的环境换成宽敞单人间,每个人的生活空间都好像变大了,那个特别的人也相对地缩小,最后缩在角落,变成看不太见的样子。

 

崔瀚率不介意和别人分享夫胜宽的快乐,可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只有崔瀚率看得见的伤心也消失了?他们不再如小动物般相拥着舔舐伤口,是因为他们终于抵达没有难过的永无岛,还是已经没有任何分享的意愿了?

 

很久之前夫胜宽保证过,伤心的事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崔瀚率。可那天在群聊里,哥哥们分享他皱着脸看夫胜宽ending的表情,应该是善意的玩笑,夫胜宽的回复却没带常见的ㅋㅋㅋ,连个佯装生气的表情都没有,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

 

就那么讨厌吗

 

应该是有伤心的,肯定是会伤心的。如果胜宽来问,崔瀚率确定,他一定会解释清楚的。只要夫胜宽来问的话。

 

或许他是该主动问的,可他向来受到的教育是要尊重他人不想说的事情,尤其对于亲密的人,更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照常生活。如果夫胜宽不说,他也会努力保持界限不去过问。

 

KKT显示是6:42发的消息,直到九点都没有得到夫胜宽的消息。崔瀚率忍不住地好奇,这段时间里夫胜宽都在想些什么,时间又为何会过得那么慢。 

 

我皱脸是喜欢的意思,他这么在WVS里写。

 

其实是可以直接私聊的,可是如果克拉们误会也不太好,干脆就让全世界知道。或许公司有说过不要公开发群聊的截图,或许哥哥们又要说他横冲直撞,可他更关心夫胜宽有没有注意到。

 

应该是有看到的,毕竟之后回归秀和事前录制的互动一切照旧,和往常没有任何的区别。误会多半已经解开,但是崔瀚率不明白夫胜宽为何闭口不言,于是在之后的WVS里又写一遍,仍然没有收到回应。

 

那就再当面说一次。第二天的后台,他在夫胜宽替他整理舞台服装时皱起脸,然后指着表情说:“这是喜欢的意思。“

 

“为什么总在说皱脸的事情呢?”对方表情满是诚心的困惑。

 

崔瀚率眨眨眼睛,回想起群聊里那条短暂的回复:“怕胜宽误会我是讨厌的意思而伤心。”

 

“啊,”猛地瞪圆眼睛,夫胜宽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当时回复完就忙着录音来着。”

 

崔瀚率天马行空地预想过很多可能性,从夫胜宽在赌气到他其实掌握选择性遗忘的黑魔法,唯独没想到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他又该如何理解这份大度。究竟是因为信任和成熟不再患得患失,还是距离已经拉开到不再在意这些事情的地步。

 

为什么最后反而像是他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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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意思呢,夫胜宽最近愈发频繁地这么想。

 

没有丁点虚无主义的意思,他依旧是全首尔最积极向上的济州岛青年,却在面对混血男友时,忍不住觉得任何行动都显得苍白。

 

他对崔瀚率的喜欢算是人尽皆知,可喜欢从来不是维持关系的充分条件。他一度热血地以为喜欢可以克服种种困难,甚至可以让他们从截然相反的存在转化为相同mbti,如今算是成长到不再幼稚的地步,倒又踌躇起来,算是触碰到生活真实的隐藏壁垒,就那么卡在那里无法继续前进。

 

其实是有点神奇的事。夫胜宽自觉对外的自信与日俱增,每天都挥舞着拳头要在南韩演艺圈乃至全世界歌坛闯出天地,对待最亲近的崔瀚率却好像逐渐失去了那份自信。以前的他无论如何都要融入对方的世界,现在那份勇气倒有点烟消云散的意思。像是埋头往前冲了那么久,这才想起来停下来审视这条道路,却骤然忘记意义在哪里了。

 

大概是最近才意识到的,崔瀚率是如此的独立,尤其擅长建立社交圈。即使不和夫胜宽比较,在整个团队内都是最早交到艺人朋友的。这本是夫胜宽早已接受的一点,甚至因为发生得太早成为种崔瀚率自带的默认属性,直到他也开始认识其他人,才意识到原来有些特定的事只会和特定的人分享,那他和崔瀚率或许从开始就没有他认为的那样亲密无间。

 

如何把控和崔瀚率的距离,其实是从开始就困扰夫胜宽的议题。其实崔瀚率说过的,不要将他推开,可似乎也不能拉得太近。太近应该就会开始厌烦的吧,夫胜宽总是那么觉得的。

 

比如有次工作地点旁边就是很有名的咖啡店,队伍总排得很长,好在拍摄期间更换布景的时间更长。都说现做现喝的味道最好,夫胜宽乘着休息,故意罩了件遮挡身材的外套,确认口罩有好好地挡住大半张脸就往外跑。

 

天气很热,队伍周围也没什么遮挡的阴凉地点,热得有点难受,倒也算心甘情愿。和陪着排队的经纪人哥闲聊,对方问其他成员会来吗,夫胜宽忍不住就想起崔瀚率。经纪人知道内情,十有八九就是在好奇崔瀚率为什么没来一起,然而现实是夫胜宽都没开口问过,因为觉得崔瀚率不会感兴趣,问了却肯定会陪着来。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他想。

 

这种微小的伤心时刻,间接的有很多,直接的也并不少。夫胜宽太知道自己的敏感,所以很多时候选择隐忍不发,面对崔瀚率时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么自由的灵魂,如果因为他而受到约束,不需要上帝审判,夫胜宽都会自己选择下地狱。

 

于是很多时候,明明已经烦躁到极点,最后还是会放弃解释和说明,久而久之似乎也长出层坚硬的皮肤,不再在意某些事情。崔瀚率公开抱怨自己把他太当小孩是这样,舞蹈黑手党看他学哥哥模仿自己的丑态是这样,故意不接自己的梗,还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想要搞笑和尊重也是这样。

 

其实怎么会不在乎呢,不然也列不出那么具体详细的列表。那些细小的、针扎般的感觉,原来夫胜宽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答应过崔瀚率会分享伤心的时刻,可是如果有些伤心是因崔瀚率而起,最在乎崔瀚率的夫胜宽又该怎么沟通呢?

 

他们是那么亲密的关系,为什么依旧会感到距离呢?

 

希望崔瀚率能接受叮嘱吃维生素的唠叨,希望他不要那么大大咧咧地开玩笑,希望他能更多站在自己这边。可如果愿望真的达成了,崔瀚率就不是崔瀚率了,那样夫胜宽也是会不忍心的。如果圣诞老人能在不改变崔瀚率的情况下满足夫胜宽的愿望就好了。

 

偶尔夫胜宽也会想,最早他和崔瀚率是怎么恋爱的呢?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太小了,遇到双喜欢却不合脚的鞋,穿得再难受也想要拥有,甚至觉得再也遇不到比这更适合自己的了。可是啊,只要长大就会发现,原来商场里有那么多的鞋,连同样款式也有不同的尺码,琳琅满目到残忍的地步。

 

原来人是可以避开痛苦的。那些曾经为那双鞋磨出的水泡和伤口,突然都失去意义了。

 

也许他们都没有变,只是稻草一根根地垒上去,骆驼终究是会被压垮的。

 

又或者,他们都只是有点累了。

 

04 合

 

知道吗,在真空环境中松开相同高度的羽毛和铅球,它们是会同时落地的。

 

或许这就像崔瀚率和夫胜宽的故事那样。从开始到结尾,中间羽毛不过因为空气得以飘浮得久些,其实最后结局还是那样的。

 

比如最早发现mbti相同的时候是惊喜,以为是相爱的证明,现在却只会觉得神奇:这个人真的有改变我那么多吗?没有他的影响,我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人类是那么简单的动物,许多人情世故或许都只是由时间顺序决定的。因为遇见的时候视野还那么窄,什么第一次都是和他经历的,从而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然而等世界随着成长充实扩大,大概是会幡然醒悟的,到底是因为适合才选择他,还是因为选择的是他,这才让彼此变得适合的?

 

也许是因为演唱会的感性,或者是因为提到那场多年前让崔瀚率落泪的争吵,配着不久前心中下定的决心,夫胜宽没来由地想哭。幸好,他总被安排在角落的位置,落泪应该不会被人看见;幸好,这次身边坐着的是崔瀚率。

 

好巧,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逗逗我笑吧。”忍不住就去拉崔瀚率的手。夫胜宽似乎终于做好分手的心理准备,平静地像是奔赴一场老友重逢。他们最早就是因为卡萨布兰卡般的巧合相遇,竟然连分离都巧得有始有终。

 

是现场才意识到的,夫胜宽一直都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MC Boo是喜欢用唠叨表达爱的类型,又总以要照顾人的哥哥自居,其实很少对崔瀚率撒娇。隐约领悟到什么,崔瀚率没有拒绝,甚至没有问为什么,简单到几近粗暴地垮下唇角。他太知道什么能让对方开心,而夫胜宽果然笑得很漂亮,最后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就像相爱不需要理由那样,真正的分手或许都是无疾而终的。不是列车开到尽头,也不是火光吞噬所有,只是很平淡地在某天早晨醒来,睁眼见到熟悉的那个人,忽然觉得是该结束了。

 

握着崔瀚率的手,夫胜宽望着远方想:如果真要分手的话——

 

总应该是笑着的吧。崔瀚率勾起嘴角,和夫胜宽十指相扣。

 

因为有自信会保持这样相互支撑的关系,因为未来依旧能在频繁的团队活动里见到对方发光,因为能够确定仍然会在对方心中占有某个特别的位置,所以连分手都显得没有那么痛苦了。

 

这样成熟的他们,好像是真的长大了。

 

演唱会之后的聚餐,两人都没怎么喝酒。逐渐到收尾的阶段,他们照例站在门口等经纪人的车,突然聊起餐厅附近的那家冰激凌店。

 

“竟然还在营业呢,”查着地图的夫胜宽惊叹,“不过十分钟后就要关门了。”

 

凑近检查过路线,崔瀚率侧头提议:“我们跑过去吧,赶在关门前。”

 

“呀,真的那么想吃吗?”很少见到崔瀚率如此执着于什么,夫胜宽狐疑地皱起眉头。没等他接着盘问,就被拉起手腕沿着人行道跑起来,经纪人和成员们的呼喊全被抛在身后,不管不顾地,就那么大步向前跑着。

 

其实根本不用跑的,走路不过七分钟的路程,那家冰激凌店也只是随处可见的连锁,可不知怎的,从心里涌出来股奔跑的冲动。夜晚风凉飕飕的,呼啸着刮在脸上不算舒服,两人相握的手却热得发烫,心也剧烈跳动着,血液奔涌的声音砰砰鼓噪着耳膜。

 

无来由地,落在后面的夫胜宽鼻子发酸,眼里只剩崔瀚率的背影。那些细微的痛苦突然都算不上什么,鞋子磨脚也好独自伤心也罢,他完全都不想去在意了。

 

为什么要分手呢,他不禁开始怀疑。他或许再也遇到不这样的人了。属于夫胜宽的崔瀚率,分手后是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最后只存在于夫胜宽的记忆中,或许连崔瀚率自己都找不回来。

 

世间那么多的情侣,难道都是凭借着爱情相处的吗?如果爱情不需要那么完美的话,那他和崔瀚率为什么不可以继续照旧相处下去?

 

等在冰激凌店前刹住脚步,夫胜宽眼窝都是红的。他很想投入崔瀚率的怀里大哭一场,又觉得师出无名。那些繁复的心思难道要全部告诉崔瀚率吗?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比起任由爱意消磨成为怨侣,或许停在这里是最美好的结局。他苍白着脸在柜台点单,心中已然否定那瞬间的动摇。

 

童年那场错过的日出是无法倒带的。

 

仔细观察过夫胜宽的表情,崔瀚率突然很想叹气。他敢肯定对方又在难过,可再次没有得到分享。夫胜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他隐瞒伤心的?

 

他们其实都是很念旧的人,在这家冰激凌店选择的口味十几年如一日, 为了方便也总是放弃甜筒选择纸杯。不过,他们纪念日去的那家冰激凌店只卖香草味甜筒。但凡那里提供纸杯的选项,或许他们就不会交换第一个吻,最初也会是铅球直直落进友情的地界。

 

可是羽毛经历过段很好的旅程,不是吗?

 

那么晚点单已经给店员造成麻烦,他们自然不会赖在店里。也许可以坐在门口的台阶吃完,可不远处就是汉江,没必要浪费这份感性。凌晨的公园非常安静,路灯温和的光晕下,他们各自捧着冰激凌纸杯,没有再牵手。

 

因为夫胜宽喜欢日落,刚出道时的他们常常会在傍晚去江边散步,喋喋不休地分享这样那样的事。最后夫胜宽总会倚着栏杆,直直望着江面发呆,崔瀚率则会陪在他的身边,视线落点是他眼里亮晶晶映着的水光。

 

那时夫胜宽总能呆上很久很久,永远都不会腻的样子,回头和崔瀚率对上视线就会绽开微笑。如今想来,那或许是最好的时候。

 

依旧是汉江,依旧是差不多的栏杆,不过今天的夫胜宽很快给予收尾:“我们回去吧。”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回去一切就结束了。

 

崔瀚率深深望进夫胜宽的眼睛里,试图从中找到些口是心非的证据:“不会遗憾吗?”

 

就算是那只可怜的乌龟,只要趴在原地一动不动,或许大脑就会替前爪忽略痛觉,那样生活不就可以继续吗?是谁规定一定要前进的?

 

夫胜宽安静地回望他,不再是那种随时能哭出来的神情。“下次还会看到的。”他回答。

 

在温哥华,在西雅图,在加利福尼亚。

 

可下次就不是我们两个一起了,崔瀚率想提醒他,心情几乎赶上当年直播和粉丝们辩论魔力桥的玩法,然而就在他张开双臂接住夫胜宽拥抱的那瞬间,那些情绪似乎都释怀了。

 

是啊,他们都没必要让步或是妥协。他们已经做得那么好,过去那些美好的瞬间已经全部变成记忆中的永恒,那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也许夫胜宽早就学会一个人消化伤心,那这段恋爱就已经实现它令人成长的意义。

 

“谢谢你啊,瀚率。”夫胜宽在他耳边说,微微哽咽的声音远不如看起来那么坚强。

 

又或者他还没有。崔瀚率长长呼出一口气,最后一次在夫胜宽的侧脸落下个吻。

 

恋爱本身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意义,不过是他们两个人并肩度过了段很好的时间,如今又要踏上各自的旅程。

 

某个六月的夜晚,夫胜宽和崔瀚率决定分手。

 

这是他们分手的理由。

 

The End.

 

=====================

 

于是人生中第一次BE也给了率宽 :)

 

去年9月收到的点梗,脑洞在心里记到现在,庆祝终于写出来啦

 

上次连文还是跨海岸飞,这次直接加上了国际旅行,偏偏写的是这种让人心痛的,最后熬通宵才算正式定稿…衷心感谢引力站的宽容理解,我大概是全世界最难搞的作者orz

 

结尾小双关,全文是分手的理由,而分手的理由只是他们决定分手,哪里需要那么多的理由(我平时其实都是面无表情码字的,就这篇文给我写得好EMO…深夜心中酸胀无数次,唉得到就是失去的开始,这种平淡真的最是痛心…

 

特别想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大概是想给之前的现背率宽文做个收尾。叛逆如我,之前一直在嗑从小恋爱的竹马路线,写得越甜越好奇他们会怎么分手的,包括写这篇文的时候,很多部分都会联想到之前的文章,也正是因为感觉很多片段都写过了卡得我格外难受(邀请大家翻翻之前现背找糖的意思),还要被朋友骂我写98 be全世界最厕品呜呜呜呜(说实话我个人认为所有竹马都得经历这种阶段的,时间线放长看这说不定就是崭新关系的开始契机哇!俗称be了更好嗑,仙品!

 

其实最近对率宽有些崭新的理解,想开始探讨如果现阶段的他们要开始恋爱,那样又会是什么样的发展?感觉会是有趣的新议题,简直摩拳擦掌

 

感谢引力站的组织,也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祝我们的率宽小家越来越好

 

下篇文见!

 

 

草莓万梦星

【澈汉】夏生荒野

陆军少校 x 无国界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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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9w,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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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宇宙

# 佑灰 微奎八 捡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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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万梦星

【澈汉】幸福优等生

*CP:澈汉only

*家庭流水账,全文3.1w


不是关于一个他爱他的故事,而是关于我爱他们


1/


崔胜澈和尹净汉吵架了。


我意识到这点时,家里的低气压已经蔓延至每个角落。其实我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因为从我来到这个家以后,记忆里崔胜澈和尹净汉几乎从不吵架。


虽然在暗自较劲的气头上,尹净汉仍然帮我把校服整理好挂在床头,提醒我明天是周一别忘了穿。我注意到他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保温,但是却不像往常一样为崔胜澈贴个提示的标签。


墙上的那张晴雨表——我们家里一直贴着一张晴...

*CP:澈汉only

*家庭流水账,全文3.1w


不是关于一个他爱他的故事,而是关于我爱他们

 

 

 

1/

 

崔胜澈和尹净汉吵架了。

 

我意识到这点时,家里的低气压已经蔓延至每个角落。其实我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因为从我来到这个家以后,记忆里崔胜澈和尹净汉几乎从不吵架。

 

虽然在暗自较劲的气头上,尹净汉仍然帮我把校服整理好挂在床头,提醒我明天是周一别忘了穿。我注意到他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微波炉里保温,但是却不像往常一样为崔胜澈贴个提示的标签。

 

墙上的那张晴雨表——我们家里一直贴着一张晴雨表,觉得幸福指数高的话,就在上面贴一个代表太阳的圆贴纸;相反的,觉得幸福指数低的话,就贴一个水滴,表示下雨。

 

这主意是崔胜澈想的,他说他会想办法让尹净汉的太阳贴纸多一点。

 

只有尹净汉吗?我故意问。

 

啊哟,怎么会呢?崔胜澈非常有力地将我搂在臂弯里,笑得五官走形,又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有你和净汉的这个家,才是我幸福的中心啊。”

 

今天的日期下面贴了一张显眼的水滴贴纸。

 

尹净汉的确是又记仇又心软的人。

 

 

我们家所在的公寓建在公路边,上个世纪这里也是繁华地段,因此高矮间错的楼房里不知究竟住了多少户人家。崔胜澈一打开门,我就能听到楼上邻居家正在看电视转播的篮球赛。他进门后,发现桌上没有放着菜罩,便直奔微波炉拿出尹净汉给他留的那份晚饭。

 

我对生父母的记忆寥寥可数,因此也不知道正常家庭的父母与孩子是怎么相处的。名义上是我监护人的崔胜澈从不喊我为“我们女儿”,而是“小崔”,小崔,这样叫。

 

至于为什么我是小崔,而不是什么小尹。其中没什么复杂的原因,不过是变更身份证时他们问我更愿意姓什么,我把这个皮球踢回去,说怎样都可以。

 

因此崔胜澈和尹净汉为追求公平,去便利店进行了抽奖对决:不是有那种每个月不同的主题抽奖嘛,好像不到一万元一张,是撕开抽奖区域当场兑奖的模式来着。 

 

崔胜澈说他在这方面的运气好像不如尹净汉,开了前几张都是小物件。尹净汉也撕了几张去找售货员兑奖,好像手气比崔胜澈是要好一点。他又看向收银台边上展示的奖品图鉴,随口说,好像前几位的大奖看起来很不错呢。崔胜澈指着那几个图案问他是喜欢吗,确定喜欢的吧,就神秘兮兮地拿着和三等奖一样的东西回来了。

 

不光如此,他还对着尹净汉抬抬眉毛,一副等待夸奖的样子。

 

尹净汉拿着手里最后一张抽奖券,故作苦恼地说,万一这张中了二等奖呢?

 

崔胜澈果然被他逗到,眉毛连带嘴角都耷拉下去,但因为面对尹净汉,所以胜负欲也可以忽视掉,他就说,二等奖不是很好吗?

 

抱着这种感觉游戏已经终结的无所谓心态,尹净汉拿着最后一张奖券去收银台兑换了,他跟着售货员一顿比划之后,转过头抿出一个无奈又了然的笑容,好像在说,看吧,这次是你赢了哦。

 

所以我以小崔的新身份加入了这个家。

 

“小崔啊,帮我拿一听酒嘛。”崔胜澈又用这种委屈边缘的口气使唤我。

 

真是的,这是家庭版道德绑架吧。如果我假装没听见的话,崔胜澈一定又要“小崔呐”“小崔啊”喊我。过了三秒钟我放弃抵抗,走出房间的时候目测了一下我们和冰箱分别的距离,不满地问他,离得这么近怎么不自己拿呢?

 

崔胜澈笑起来:“今天脚崴了一下嘛,帮帮我啊,好不好?”

 

“为什么不小心一点呢?脚……严重吗?”我拿了听米酒重重地按在他掌心。

 

“没多大事。”他边笑边晃晃脑袋,“真是体贴的孩子啊。”他又朝着紧闭的他们房间的门看了一眼,对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告诉净汉。这句话早就已经是我听得不耐烦的秘密指令了。

 

我们家有个令人羡慕的布置,占据了半面墙的窗户能让更多自然光进入室内。所以他们把吃饭用的桌子放在这扇窗户旁,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很远处的尖顶建筑顶上闪着光。

 

崔胜澈很有预谋地买好了下酒小菜,并招呼我坐下一起吃。我说跟尹净汉一起吃过了,崔胜澈的筷子停在半空,然后故意做出那副不服气的样子问我:“难道他不让你跟我一起吃吗?”

 

哎真是的……怎么这么幼稚啊……我只好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层酒表示诚意,崔胜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好心地夹了一筷子菜给我。

 

我借机问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和好啊,崔胜澈像听到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瞪大眼睛,仿佛被说中心事一样连嘴巴都张成圆鼓鼓的“O”型。他目光闪烁了两下,然后嘟囔了一句:“……如果净汉先道歉的话我会考虑哦。”

 

诶?尹净汉怎么可能会先低头道歉啊?我下意识就这么反驳他,然而崔胜澈拿着易拉罐喝下悲壮的一口,很有要跟尹净汉斗争到底的架势。

 

怎么说呢,尹净汉这个人很聪明,他自己也知道的聪明。而且他是个坏家伙,总是像静电一样藏在柔软的地方捉弄人,神出鬼没,却让人在中招之后苦不堪言。

 

然而崔胜澈目前在我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排真诚的牙龈,眼睛弯起的弧度更是真诚得好骗。除了对我的学习生活方面要求比较严格以外,大部分时间里,我觉得他是不太威严的,像忙碌了一整天然后陷入夜晚的城市首尔,一种难得的松弛。

 

所以我口气也没大没小的:“别喝太多了啊。”

 

“一点点而已。”

 

崔胜澈打开电视,在节目播放之前调成了静音,这样看节目有什么好看的,但我发现这个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因为尹净汉的睡眠很浅,如果崔胜澈回来晚的话,会想办法不吵到他。

 

“本来还有一些给净汉的,那现在我就不客气地喝掉了。”崔胜澈理直气壮地灌了一口。

 

好吧,好吧,你都喝掉好了。崔胜澈每次一喝酒就要超过他尽兴的标准线为止,虽然尹净汉也会陪他喝,但是尹净汉的酒量差一点。所以要真由着崔胜澈喝了足够尽兴的酒之后,他多半会头疼。

 

如果你再惹尹净汉不高兴的话我肯定不管你。我这么想,没注意猛灌了一口,呛得我这口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我不高兴的话就没关系吗?”喝了酒的家伙多少会有点无理取闹起来。

 

哎哟,真是……“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最近这段时间很累,小崔啊,陪我说说话吧。”崔胜澈又喝了一口酒,面前已经摆了好几罐了。我突然有点担心,他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不可能故意喝这么多酒吧。

 

我当然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说出“我得去睡觉了”这种话,所以我们坐在无声播放着的电视前,听崔胜澈慢吞吞地讲着没头尾的话。

 

也许是酒精作用,或是倦意使然,崔胜澈的叙述有点含糊,我得努力把他突然断开的片段联系起来。

 

我大概知道了,起初决定抚养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希望成立一个家庭,关于崔胜澈和尹净汉的,心灵上所认可的家庭。

 

于是像传统认知里一样,他们商量了之后,想要弥补“孩子”这一部分空缺,这才领养了我。

 

“是这样吗,很现实的原因呢。”其实我插不上嘴,只能这么应和他。

 

崔胜澈好像没听出我话里的敷衍,而是自顾自地强调着,所以啊小崔,知道我们很爱你的吧?把你当作是有血缘的孩子一样在疼爱的……

 

“但是我们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崔胜澈垂着眼皮所以看不清他的情绪,撑着脑袋的那只手逐渐偏离了支点,迷迷糊糊趴了下去。

 

……真是不省心的大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些话,但是我听着莫名不太好受。嘴里那口米酒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淡去,早就面目全非,在舌头上轻微地变质成有点苦涩的滋味。

 

我站在他们俩的房门口,想让尹净汉帮忙把人扛进去——总不能这样在外面趴一夜吧?但是他们还在互相生气,尹净汉会不会不管他?

 

抬起的手又放下,这场没有硝烟的家庭战争里我完全是最无辜的一个,甚至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战况是怎么样……

 

在我犹豫的同时,房门忽然打开了。

 

我跟尹净汉微妙地对视了一会后,他摸了摸我的头顶,了然地叹口气:“去睡吧。”

 

看尹净汉把崔胜澈半边拉起来扛进房间里,我向着他俩的房门合掌:God bless you.

 

 

 

 

 

2/

 

一开始跟崔胜澈还有尹净汉住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很不自在。比起没记事时就被领养的孩子来说,我多了点劣势。

 

我很早意识到我的家庭与别人不同。

 

上小学时我在日记本上写我的两个爸爸,被老师教育了“正确”的写法。需要家长出席的场合几乎都是尹净汉去的,并且还要跟老师探讨一下我的成绩——就算是亲生父母可能也不会尽责到这份上吧。

 

于是逐渐习惯了,习惯了与别人不同的家庭。

 

下午没什么事,三点就放学,走出校门碰见了在等我的金珉奎。他取下挂在摩托车把手上的头盔丢给我,并向我确认了今天补习的地址。

 

“……又没时间来吗?”我摁紧了调节扣。

 

金珉奎点点头:“先去吃饭?”

 

我说好,他轻快地问最近中学生们中间流行的餐厅有什么,可以带我去吃。

 

比起崔胜澈和尹净汉,金珉奎反而更像是我的同龄人一样。

 

刚上中学时,我很有叛逆期孩子的每个特点:故作冷酷不好接近,衣服永远穿黑白灰,一回到家就关起门谁也不理。对于崔胜澈和尹净汉的管教,时常会冒出厌烦的情绪,但不经常正面违抗他们,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能依赖的人。

 

如崔胜澈所说,他们也是第一次成为家长,说这话并不是要我多体谅,而是希望我明白,这个家能够前行,是我们共同的努力。

 

然而他们俩在生活方面的天赋简直一塌糊涂。

 

于是我不免怀疑,这个家缓慢前行的背后,是金珉奎在吃力地推动。

 

第一次在我们家见到金珉奎,是他跑步经过这附近,结果被崔胜澈不由分说抓过来的。

 

他问两位大家长都给我准备什么便当,尹净汉愣了一下,转头问我中午都在学校吃了什么。

 

“紫菜包饭,还有便利店的拉面。”我如实回答。

 

“你们怎么能放任长身体的孩子只吃这些呢?”金珉奎急起来就不说敬语。

 

那天金珉奎忙活了很久,面对他的整理天赋,我们三个站成一排致以敬佩的目光。

 

收拾了大半个家,帮忙把一些凌乱的生活用品分门别类收纳好,箱子上贴了手写的标签——金珉奎真是个生活方面的天才啊,我这么想。

 

虽然,生活从来没有完美的公式,幸福也从来没有最优解。

 

但日子越这么过,崔胜澈和尹净汉也越成为优秀的大人了,至少他们进了厨房不再手忙脚乱,好让这个家更像家一点。

 

不过。

 

最近崔胜澈和尹净汉吵架了。

 

无法对着他们亲密撒娇的我,面对这样的情况,甚至不知道怎么缓和一点。

 

很无助,感觉自己一点都帮不上忙。

 

他们忙于工作,互相的交流逐渐简化为一成不变的问候语,是疲于和对方再讲述每天的新鲜事,还是已经觉得生活中每天发生的事没有新鲜感了?

 

恋爱久了,好像没有声音的烟花。

 

一声不吭地把热情燃烧殆尽。

 

 

 

崔胜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最近流行的文具便签,写了今天买的菜并贴在冰箱上。我凑近了一看,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的求和手段,流泪的小狗下面印刷了一排小字:请务必对你的小狗给予关爱。

 

真是狡猾的大人。

 

崔胜澈一举一动都在说,我很好,别不要我。

 

在崔胜澈如此努力的攻势下,我自发地为他充当间谍。我趁尹净汉对照菜谱时,假装给他帮忙,并自以为毫无破绽地问,你们还没有和好吗?

 

“和好?”

 

尹净汉挑了挑眉头,把水果的边角料塞进嘴里。

 

“他对你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好像更不明白这两人的状况了。难道崔胜澈和尹净汉没有吵架吗?但我想真相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因为对他们而言吵架是多么反常的一件事,只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都能清楚感受到。

 

我心想,不再多管幼稚的大人的闲事了。

 

这天放课后,班上还算熟悉的柳同学骑着单车追上我,他问我可不可以借用补习班的资料,等下要赶去上课,但他的那份不小心被家里的狗狗咬坏了。

 

“什么?狗狗吗?”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么荒唐的理由,就算再怎么跟老师解释,都会被认为是撒谎吧。”

 

“是啊……”他愁眉苦脸,“所以借我用一下?”

 

我说那到我家楼下等一会吧,找到了拿给你。

 

平时不怎么和男同学单独相处,因此我下意识地用对待崔胜澈或尹净汉的口气和他聊天。结果意外地让气氛轻松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家楼下。

 

让柳同学在楼下等我,我立刻跑上去帮他找我那份资料。尹净汉在家,见我一回来就冲进房间,过来敲了敲门问:“小崔啊,我买了水果哦。”

 

我只顾着快点把资料找出来,敷衍地应了一句,都不知道尹净汉有没有听到。

 

但是越心急就越找不到,我走投无路到趴在地上用手机电筒照着床底下找。

 

“小崔啊,小崔?”

 

于是我大声回应了借资料的事,尹净汉过来靠在门边,抱着手臂,陪我一起苦恼,“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呢,那把他也叫上来坐会吧,平时有说过让你勤整理房间的哦?”

 

我垂头丧气地又赶下去,把人带到家里来,似乎是抱怨般的口气:“……因为收纳空间太少了,所以东西全都要堆在一起,当然找不到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明明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在尹净汉面前赌气呢?

 

我偷瞄尹净汉的脸色,一点异常都没有。

 

但是我根本没有松下这口气,因为我知道,尹净汉一定,一定,听见了。

 

尹净汉洗了点水果放在柳同学面前,后者明显也很拘谨,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一个劲地点头,说着“麻烦您了”。

 

当我终于把资料从一叠书里抽出来后,回到客厅清点了一下页数交给柳同学。

 

“这是你爸爸吗?”他睁大眼睛,用夸张的嘴型表现这句话,“太年轻了啊。”

 

“嗯,是。”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草草跟尹净汉报备之后,就准备送客。

 

可是刚到门口,门却先一步打开了。

 

我跟门外的崔胜澈对了个正着。

 

“小崔已经回来了?我买了芝士鱿鱼面包,是你说过想吃的吧?”他把手里纸袋往我怀里一塞,便大步走向尹净汉,以毫不见怪的姿势把人揽住,“……那个位置真的很不错,我亲眼去看了……”

 

我后知后觉看向柳同学,他露出一副了然又别扭的神情,没有多说什么,我们直到下楼,直到生硬地说完再见之后,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与大多数人都不同的家庭——

 

我承认,我不是很愿意让这一切暴露在同学面前。

 

 

 

芝士鱿鱼面包其实早就凉透了。我掰开之后,刮掉已经凝固的芝士,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抗拒和负罪感也逐渐冷却凝固,用力地扑通跌进肚子里,堵住每一分试图外泄的情绪。

 

然而我根本没办法具体地形容出我的情绪,它很无厘头地从生活的缝隙里钻出来,让我非常沮丧。

 

为什么偏偏是崔胜澈和尹净汉呢?

 

——他们多好啊,但可能不太适合扮演我人生中缺失的父母角色。这让我更愧疚,更矛盾,一切都慢慢冷却成尖锐的情绪,在我的身体里作祟。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永远无法知道与生俱来的健全家庭到底是个多么幸福的概念,只要想到,就觉得幸福、恐惧。

 

“小崔啊,为什么不吃,怎么又发呆了?”崔胜澈过来拍拍我,看我摇了摇头,他又返回去,“孩子们果然是孩子,我一回来就饿得不行了。”

 

崔胜澈似乎有急事,匆匆吃完饭又拿上钥匙离开。

 

我起身去帮尹净汉收拾碗筷,忽然余光瞄到他什么时候停止了动作,于是下意识抬头也看向他。

 

尹净汉用的不是问句:“小崔,你有心事。”

 

不愧是尹净汉,他永远是最聪明的。不管我还是崔胜澈,都不可能在他面前装成另一副模样。

 

“是因为刚才那孩子吗?”尹净汉紧盯着我,“还是因为别的?”

 

我下意识地将尹净汉的反应理解为发现我“早恋”之后的应激性。那我要怎么对他启齿我真正的想法,一想到那些话都觉得说出来是很没良心的做法。

 

尹净汉以为我默认了,突然叹了口气,问我是真的喜欢对方,还是因为周围的朋友们陷入恋爱,为了不掉队,所以也要匆忙地展开暧昧?

 

“啊真是的,完全没有那回事。”我还是绷不住,把一切抖出来,果然收获了尹净汉一个无奈的笑。

 

尹净汉仍然盯着我的眼睛,我后知后觉的心虚顿时无处可逃。

 

“小崔。”

 

我没有说话,盯着地板上流动的一角日光,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就在领养机构发生的事——在我遇到崔胜澈和尹净汉以前。

 

和我住在一起的孩子们年龄各异,同时也是彼此的玩伴。稍微懂事的年纪很难克制自己想要出风头的心性,为首的孩子王,好像叫尚镇,他热衷于招惹每个不爱搭理他的同龄人。

 

我也不例外。

 

“喂,你在和那小子恋爱吗?”

 

——什么莫名其妙的?

 

尚镇对着我,居高临下的姿态,努努嘴。我朝着他下巴扬起的方向看过去,事实上我连那个人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仅有的交集是搬运好心人资助的大箱覆盆子汁时,他帮忙抬了一下我失去平衡的箱子一角。

 

真是无聊的想法。我很快否定了尚镇的说法,但他将我的态度认定为对他的轻蔑,复仇似的把其他人召集过来,开起了龌龊的玩笑。

 

“喔——那是做过这个了吗?”尚镇用拳头击打着掌心,这样的行为似乎极大地满足了他对关注度的需求。

 

——你胡说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然而尚镇对我的怒火视而不见,继续用手势描述着性行为,将我作为他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将我彻底激怒并且失态地揪住他之后才肯罢休。

 

尚镇的行为让我最初将恋爱与性行为画上模糊不清的等号。那崔胜澈和尹净汉呢,他们又是因为什么而恋爱的?

 

“如果真的恋爱了呢,你们会允许吗?”我有点小心翼翼地问尹净汉。

 

尹净汉正色,神情恳切,像是真正生养我的父母一样对我说,恋爱是非常慎重的事,所以小崔,要尽可能确保自己的幸福。

 

尽可能确保自己的幸福?

 

——那你们是怎么确保对方就是那个人呢?

 

——你和崔胜澈。

 

我回应着尹净汉的目光,终于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与不安抛了出去,像是拉开易拉罐后会聚集而成的泡沫一样,在边缘试探。

 

像这样区别于大部分人的感情,容错率不就更低了吗?

 

尹净汉仍然看着我,又好像不再注视着我。我感觉他的思绪应该穿过我,穿过我们所处的这个房间,投进了川流不息的时光里。

 

小崔。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反问我,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有点拥挤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委屈你住在书房这件事我们也很过意不去……因为不是像房屋租赁一样的关系,而是需要一直扶持着走下去很多年的家人。”尹净汉这时候说这些让人轻易心软的话,跟作弊一样,我的鼻子坚持不了多久就开始发酸。

 

“所以早就想过换更大一点的房子。胜澈他呢,觉得应该趁现在有合适的公寓,而且目前能够支撑分期的情况,早点定下来。”尹净汉说的时候,两只手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像在帮他思考,“首尔的房价不是潮水,不会有退潮的时候,但我觉得既然是这样的大事,更应该谨慎一点才对。”

 

我茫然地点着头。

 

猛地我意识到,原来崔胜澈和尹净汉当时,是在这件事上闹了别扭。他们根本没有争吵过,而是因为意见上的分歧,施加给自己的压力,让他们彼此都喘不过气了。

 

生自己的气,也因为对方的不支持,所以生对方的气啊。

 

恋爱有时是不是也会被称作机会支出呢?因为要和对方以家庭为单位继续走下去,所以不得不考虑到两个人以外的事。往高了计算是首尔的房价,往低了计算是超市的折扣,比起计较对方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多爱自己一点,而更在乎这么做能不能创造更多的生活利益的时候,恋爱就不再是恋爱了。

 

我也好奇过他们彼此不愉快的理由,却没想过它这样简单又避无可避。

 

可我却觉得他们好勇敢,或许他们还会为确保这个家的幸福牺牲很多自我,但我完全信任着他们,信任他们正在争取的幸福。

 

 

那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人们上了生活的当,从平凡人变成英雄。

 

 

 

 

 

 

3/

 

我抱着一大叠传单,在首尔街头厚脸皮地请行人们收下看看。

 

时而是关于家教的广告,时而是写有新开的炸鸡店优惠套餐宣传。过去我在路上碰到发放传单的人们时,总想着一言不发地避开就好了。没想到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时,就忍不住开始唾弃过去的自己。

 

啊……以后面对递传单给我的人们,至少先当面收下,拐过弯再丢掉吧。

 

这是我一天下来仅剩的心得。

 

除去马路边发放,还有一大叠的工作量,要求去公寓或者写字楼里面张贴。

 

当然,我也觉得是不太光彩的事情,但是——

 

和尹净汉那晚聊过之后,我才知道,因为房租涨价和我的年岁增长,他们终于决定换一个比现在大十几坪的房子,并给我一个正式的房间(现在住的是原来的储藏间改造的,所以很狭窄),多少有点使生活走上新的轨道的意思。

 

因为随着我的长大,现在居住的房子,就像报纸游戏里的那张报纸,会折叠到越来越小。

 

“……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开始打算了。”尹净汉这么告诉我。

 

而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关于他们的很多事。

 

原来,崔胜澈和尹净汉决定在一起这件事,从来没得到过双方家里的支持。只不过两边父母的态度有所不同,崔胜澈和家里痛快地吵了一架,似乎放了不少狠话,而尹净汉则是一声不吭地搬了出来,“是不是觉得当时的我们很有血性?”

 

尹净汉笑眯眯地谈起那段往事。

 

“几乎是切断后路一般的做法,所以理所当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尹净汉轻描淡写地将所谓的苦头一笔带过,“但因为彼此扶持,终于坚持了下来。”

 

“因此才觉得,幸福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不是因为合适,不是因为习惯,只是因为爱,因为和对方在一起,就能感受到握在手里的幸福。

 

 

——那之前为什么还吵架呢?

 

——不是吵架。

 

——我看出来了。

 

——那是人生必经的阶段。

 

 

“……喜欢上一个人,还有决定经营一个家庭的时候,都是迈向了人生新的阶段。”尹净汉平静地说着,而我却突然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因为他很爱笑,也因为这是岁月的尺寸。

 

新的一年要吃年糕汤,我的生日要喝海带汤,团圆的日子里要吃松糕喝红豆汤……好奇怪,我止不住地思绪游离。每个迈向人生新阶段的瞬间,并不是我们以为的,站在十字路口警惕地做出选择,而是像喝下一碗汤一样简单,不易察觉。

 

我忽然想到最开始这两人做饭的手艺,才感到时间在流逝,它真切地在我们之间留下了痕迹,也使我们成为了更加紧密的家庭。

 

“……我当然生气他擅自做决定,还把最重的负担挑到自己背上。”尹净汉的语气逐渐不像他表露出来的那么平静,“但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这么久了,为什么遇到困难还是下意识独自面对呢?”

 

因为尹净汉的坦诚,我终于更加正确地认识到他们在我们家庭里所扮演的角色。

 

原来崔胜澈实际上也是很强硬的人。

 

我以为是他特别依赖尹净汉,因为我们家的话语权好像都在尹净汉手里。就连放学后想跟朋友们去点唱ktv的零花钱——尹净汉不同意,还是崔胜澈偷偷塞给我的。

 

“不要告诉净汉。”

 

实际上这些事,尹净汉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房间顶上的灯因为年久,光线一天比一天灰暗,不够亮的光束在尹净汉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尹净汉眉目柔和,只有睫毛的影子不听话地起伏。

 

——小崔啊。

 

——嗯?

 

——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面对着尹净汉,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金珉奎的形象来。

 

来源于某个突然停电的夏天,我坐在地板上额头冒汗,贴在颊边的易拉罐饮料早就被汲取了全部温度,逐渐被捂得温热。整间屋子里的空气浓稠又窒息,我们三个谁也不想说话。

 

崔胜澈终于拨通了社区服务的电话,那一端不断地保证立刻就派人上门检修。

 

唯一幸免的只有墙上装着电池的时钟,指针坚定地走着,我虚着眼睛盯着时针和分针看了一会,猛地跳起来去找我的包。

 

“该去补习班了!”

 

他们像被我吵醒一样,终于也回过神。但社区等会会派人来检修,所以得留个人在家里等他们。而尹净汉马上又要去上夜班,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及时送我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结果尹净汉当机立断:“让珉奎来送吧。”

 

“喔,好主意。”崔胜澈表示赞同。

 

金珉奎已经习惯了这两人的迫害,挂断电话后很快就到我们家楼下。我接过他递来的头盔,对着窗口那两人挥挥手。那两人整齐地列在窗口争先对我挥动手臂,仿佛什么欢送仪式。

 

坐在金珉奎的机车后座,脸上的汗逐渐冷却,我终于在炎热的天气里舒出一口气,饱和到差点爆炸的焦躁情绪被掠过耳边的风一点一点抹平,变得沉浸而轻快。

 

就在那时,我以为这是我所向往的,阳光充足的自由缩影。

 

并且我无知地认为:或许崔胜澈和尹净汉也曾经是这样的,然而现在的自由像梅雨天里的太阳,偶尔才能抓住;像晾晒过一次的被子,过不了多久就恢复潮湿萎靡的原样。

 

 

 

 

长辈们的到访并没使我们的生活阳光灿烂起来。

 

同事邀请崔胜澈搭自己的便车,结果发生了意外。那天收音机里播放的除了雨天预警,还有骤然插入的事故紧急通知。

 

暴热和持续的大雨本就令人情绪颠簸,更雪上加霜的是,明明崔胜澈也是事故的受害者,始作俑者的同事,又或者称为上司,却在慰问时向崔胜澈表达了某种意愿。

 

“……啊那家伙——因为要评职称所以想让我替他承担责任?!”

 

那位可恶的同事走后,崔胜澈差点一拳砸在床头柜上。

 

但对方是前辈,还是直系的上司。尽管崔胜澈为此抗争过,却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手段,竟真的把责任都推卸给了他。

 

“……我没事啦,你们不用过来……哎哟!为什么不听人解释啊!……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过得很好……”崔胜澈对电话那头虚张声势地强调。

 

然而孩子的困难总是瞒不住父母的,所以崔胜澈的父母不顾他的劝阻,郑重地从老家大邱赶来。

 

明明成为一家之主很久的崔胜澈,也在父母面前露出了慌张的神情。

 

得知这次不幸事件的始末,上了年纪的父母二位对着还没痊愈的崔胜澈数落起来:从他大学毕业时给别人做担保,结果被不善经营的朋友坑了一遍,然后进入社会,吃多少难咽的苦头,再到跟尹净汉组成家庭,充满反抗精神地离开——

 

“你知道这些事吗?”我突然抬头问尹净汉。

 

我们坐在客厅里,同样低着头拆开一个个塑料盒装的固体除湿剂包装。

 

昨天电视里说,马上就要迎来梅雨季节了,于是尹净汉很细致地去超市补充了一些除湿剂来。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像以前某年雨季,毫无预兆地迎来持续的暴雨,雨势大到广播里都在告诫居民非必要情况不要出门,而我们三个,一遍一遍地拖掉地板的水渍,在阴凉天气奢侈地打开空调制冷。

 

从那之后,我们家就像建造中的诺亚方舟一样,每经历一次生活挫折,就会记得补上那块漏洞,即便雨季来临,也因为除湿机和充足的干燥剂储备,变得不再手忙脚乱。

 

这项任务久而久之,被默认归给了尹净汉。

 

于是我这时突然从崔胜澈跟尹净汉身上看出他们分别担当的对比来。

 

尹净汉把除湿剂盒子规整码好,才开口,大致向我解释了一些状况。

 

崔胜澈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决定创业,并恳求崔胜澈为自己担保,“所以他啊,很容易心软,对方保证会好好经营,他就答应了。”

 

“……那种游手好闲的朋友,不要也罢。”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尹净汉少见地表现出不满,当然不是对崔胜澈,而是对那些利用了崔胜澈好心的人。

 

明明是比较严肃的氛围,我突然忍不住想笑。这时候的尹净汉充斥着正义而凛然的骑士作风,好像下一秒号角吹响,他就要将那些坑骗过崔胜澈的坏家伙们挨个收拾掉。

 

我尚沉浸在童话般的英勇氛围里,房门打开的动静夺回了我的注意。

 

可能是错觉,崔胜澈父母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身上,又很快回头依依嘱咐他家常话。他们看我那两眼掠过去太快,甚至让我咀嚼不出有什么意味。

 

直到尹净汉起身走过去送他们,我也立刻跟上他身后,像尹净汉一样恭敬地说着“慢走”。这时我才听清他们嘟囔了一句。

 

“……明明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抚养孩子呢……不省心……”

 

“……他们会有分寸吧……”

 

崔胜澈的母亲看起来是个温柔的人,所以远远看着她,我只揣摩到她温柔地叹息:“可也不是亲生的呀……”

 

我罚站似的站在原地,明明是闷热的天气,但四肢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有无数个我以为已经遗忘的瞬间,变成阳光照射下的灰尘,半透明地漂浮着,游荡在我的四周。我没敢抬头看尹净汉,意识不断地下潜,在触碰到内心真实感受的那个瞬间,就像是快窒息一般涨红了脸。

 

 

 

 

 

 

4/

 

从那天后,我才想通原先模棱两可的一个认知。

 

因为没有实际血缘,所以这段后天亲情的存在似乎更像是债务关系。我总想着怎么“还债”给崔胜澈跟尹净汉,从来不能心安理得地将他们对我的好当作是馈赠,而是不断淹没我的债务。

 

在他们为这个家,和未来还不能触摸的幸福,更加地努力时,我感到更加不安,背负的债务也更重。

 

所以背着崔胜澈和尹净汉,我做了个决定,去兼职吧,如果我也能赚到钱,然后某天突然交到他们面前,一定会让他们刮目相看的。

 

一开始,通过认识的姐姐,我想去咖啡厅或者啤酒馆当服务生,这是不需要门槛就能获得不错收入的途径。可我实在没想到,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老板一定要我出示家属同意的证明才可以。

 

这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做兼职的事。

 

啤酒馆门口发传单的人非常有眼力见,立刻现身拦在我面前。他披着一件腻了厚灰垢的外套,使用了常见的花哨话术,把这么一份甚至称不上正式的工作宣传得天花乱坠,最后跟我强调了薪水。

 

后来步入社会的我,回想起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总是忍不住想笑,这么浅显唬人的话,还是中学生的我,轻易听信了。

 

为了我自己,为了崔胜澈和尹净汉,为了我们这个家,我将发传单看做十分伟大的事业来进行。

 

然而伟大的事业还没有实现,就被中途废止了。

 

我们隔壁住的那户人家,姑且把女主人叫做鳀鱼大婶(她不分春夏秋冬下雨下雪都要推着摊子出去卖炒鳀鱼和鳀鱼汤),她就这么凑巧地撞见我给行人一张张递传单,并转头告诉了我们家那两位。

 

我坐在桌子边上,不敢抬头面对黑着脸的崔胜澈,还有面无表情的尹净汉。

 

从没想象过这两人对我生气的面貌,像现在这样:一点笑意都没有,推翻了往常的形象,过分严肃。然而我还没有完全害怕,虽然表面上是缩着脖子,道歉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的,但是我低头无目的地转着眼睛,想着刚刚看到的:

 

这两人此刻还穿着相同的衣服呢……

 

 

 

先开口的是崔胜澈,我早就设想过事情万一暴露,因此虽然害怕,但我早已练就了一脸认真的敷衍本事,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诚恳地点头。

 

“小崔。”尹净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我莫名一个激灵,不由得看向尹净汉。平时他待我像妈妈一样温柔,面对我的烦恼也永远平静认真地倾听。就像是支撑幼树成长的矫正支架一样,因为永远有尹净汉的支撑,所以我很感谢自己没有长成令人厌恶的样子。

 

但这样温恤的尹净汉,此刻虽然平静地盯着我,却让我无端紧张起来。

 

尹净汉身体前倾了一些,小崔,你记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啊……当然。或许我从小就有些性格敏感,初来乍到根本无法同他们很好的亲近。那时我对着陌生的两人鞠了个躬,说,尽量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这种自卑和不安始终伴随着我,无法用言语所表达出来,就像某天从手上剥出的倒刺,像不慎卡在牙缝里的肉沫,细微又牢固,让人很不自在。

 

像是看穿了我的忐忑,尹净汉用绵软的目光包容着我,彼此的情绪像两条河流,逐渐地,尹净汉的河流注入了我的,让我安定不少。他依然注视着我,告诉我:“小崔,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尹净汉的故事?

 

我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又左右摇摇表示否认。当然是好奇的,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么久,我几乎没有见过尹净汉脆弱的一面,他一直都温柔且强大——我怎么会用“强大”这种词来形容尹净汉呢?可我仔细衡量了一番我对尹净汉的印象,这个词是毫不犹豫冒出来的。

 

但尹净汉告诉我,他也有觉得自己无能的时候。

 

——大学毕业后,因为得不到父母的支持,曾经度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为了维持生活,我不得不四处向人推销,甚至短时间内磨坏了一双新鞋。四处碰壁,也受了很多白眼跟委屈,但是我坚持着不肯告诉最关心我的妈妈。

 

——因为我很怕自己做得不好,会让她失望。

 

——可是小崔。

 

“……坦白一切之后,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说很对不起我。”尹净汉慢慢垂下眼,复杂的情绪掩藏了起来,可我总觉得他现在有些难过,“她说她真的很爱我,所以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够幸福。”

 

对你说过吧,我们准备搬家,其实担保金如果能多付500万,就能挑到视野更好的区域;如果再提高一点,或许就能住到江畔,再加500万、1000万的话……能挑中完全满意的房子吧。可我们就要面临许多…因为做出这个决定而带来的后续压力,要考虑我们的生活能不能平稳地承受,还要考虑你以后升学的事情……

 

然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也应该接受的。小崔,生活在一起的成本,需要偿还的不是金钱,是你的真心和爱。

 

他说这番话时,崔胜澈一直不动地看着他眼睛。

 

我突然手足无措,他们为了这个家努力工作,而我无知地享受着他们的奉献,却什么也不能回报。成长的过程太过乏味,因为要变成自己憧憬的大人,好像总是需要单调而压抑的打磨。

 

尹净汉想说的我全都明白,他是在告诉我他们也很爱我,不需要我做这些事来证明自己。

 

这样的爱难道真的一点都不要求回报吗?我惊叹他们对于“付出”这件事无所谓的态度,我不知道就搬家这件事他们到底发生什么过分歧,但现在说出来就像买炒年糕那么从容。

 

“别哭了啊。”崔胜澈突然出声,我想说谁哭了,但是眼前的确蒙了一层起伏的雾气,只好把这话咽回去,于是他又说,“反正我们是要住更大的房子——能俯瞰整个首尔的高级住宅也说不定,所以别总想着偿还我们什么了……”

 

崔胜澈无所谓地说:“反正也还不起的。”

 

我差点被难过的情绪淹没,却被崔胜澈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扑簌扑簌涌出来,但是我嘴巴哆嗦着想笑,像那种突然松开了结的气球,堵不住地往外喷笑出来。

 

怎么会以完全不在乎的模样说这种话的?可我又觉得,崔胜澈的确不在意,他对于自己的付出从来不在乎标价。

 

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很多事,也包括这一件,直到那时我才终于领会了一点:崔胜澈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他如果有后悔的事,一定是没有尽力去爱。

 

 

 

 

正式搬进新家的那天,崔胜澈买来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气泡酒:“附近便利店买的,说是学生们也会喜欢的口味呢。”

 

因为搬家是蛮吃力的事,首先尹净汉去找房屋中介退租,然后他们俩一起去确认登记簿誊本和建筑分类账,还得选一家性价比高一些的搬家公司,最后再等待一个有点缓慢的搬行李进程。

 

虽然暂时没能住进能俯瞰首尔的高级住宅,但是我们新家的外墙长了一大片据说有点年纪的爬山虎,它们有点无情地把经过的窗口遮挡了大半。以后我从这里去上学的话,就要经过这面爬山虎墙,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像电影里一样,我就觉得很高兴。

 

对于这间更大但是空荡荡的屋子,为了节省,很多简单的手工装潢都是崔胜澈和尹净汉亲自上阵。他们最近都要在那边忙到很晚,灰扑扑地回来,甚至都没什么力气跟我多说两句话。

 

“我们小崔,晚安…”尹净汉打着哈欠路过我的房间门口。

 

他上扬的尾音还没落地,就被崔胜澈从后面推着肩膀走。崔胜澈还不忘记催促我早点睡,如果被他发现躲在被子里看小说的话是会生气的。

 

“我——知——道——了——”故意把每个字都拖长回答他,果然被他皱着鼻子指了两下。

 

不用去学院的时候我去给他们帮忙,但实际上新壁纸都贴好了,安装壁橱之后看起来不那么空了。但还是很杂乱,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松节油味道,木屑、刨花、灰尘,遍地都是,但是因为采光很好,所以白天看过去,反而混合成暖洋洋的一幕。

 

崔胜澈以前和父亲学过木工,他说准备给我打一张书桌,但现在的高中生似乎开始用那种多功能书桌,改天让尹净汉带我去选。

 

崔胜澈蹲下来看着我,脸上还挂着几行汗,亮晶晶的…眼睛也是,“同学们都是用那种的吧?”

 

看出来他是真的很想让我用更好的书桌,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回答有些期盼,藏也藏不住,是如果我说想用他打的书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微表情。

 

我摇摇头,那个又不是必备的。

 

“亲手做的家具,不是更有意义吗?”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用好的书桌的人不是一定能上首尔大吧?如果不是的话,好像没有那个必要了。”

 

崔胜澈抿着嘴巴,笑意还是漏了出来,眼睛弯得只剩两条缝。没错吧,我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除了书桌,崔胜澈还打了一把躺椅,很适合在炙热的下午坐上面摇摇晃晃的那种。我直觉这把椅子以后会成为尹净汉的专属,因为他刚帮崔胜澈锯完木头就又坐下了,和老式手机一样,充满电之后发现只有一两个小时的续航。

 

但崔胜澈也无所谓他,因为只被尹净汉注视着,他的脸上都洋溢着那种乐在其中的笑容,跟窗外长出云朵的蓝色天空一样晴朗安静。

 

木材是有记忆的,比起那些流水线加工出来的精致家具,崔胜澈做的,也没有逊色什么。而且根据家里人的身材和习惯做了微小的调整,这样一比,就更有人情味。

 

因为连日的木作,崔胜澈的手上都长了新的薄茧,尹净汉散步的时候突然提起。

 

“是这样吗?”崔胜澈一听,把手拿起来左右翻了一下,“还真是,不过我都没有注意过。”

 

尹净汉把他的手掰开,给他指出哪里摸上去变粗糙了,但因为近乎透明地覆在关节和掌心处,所以他自己反倒没那么快察觉。

 

“看吧,还在慢慢生长着呢。”

 

 

 

 

 

 

5/

 

我从读书室回来,就看见崔胜澈自己包着一脑袋毛巾,在帮尹净汉洗头。

 

“有点酸了……我感觉手上有好多蚂蚁在爬。”尹净汉说的。

 

我本以为是他们打什么赌,崔胜澈输给尹净汉了。但尹净汉竖着的手臂又很显眼,以一种看着就很别扭的姿势支撑着,像是不得不这样。于是我问怎么了,崔胜澈先回答我说:“他摔了,还不小心扎到地上的钉子。”语气十分不好,他说得很低,马上被水流声淹没了。

 

据崔胜澈描述,意外发生在一瞬间,因为踩到梯子上未干的油漆,尹净汉手里还抱着要安装到高处的壁柜,腾不出手去抓住哪里缓冲一下,先落地的那边手腕就骨裂了。

 

“喂!尹净汉!”听到动静的崔胜澈下意识伸手想要接住他,只来得及拉住一边小臂。

 

刚摔下来那一瞬间,他的手掌扎到地面上被忽视的钉子,去了医院才取出来,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创口,所以大半只手掌都被包扎起来,还要定期换药促进愈合以及避免感染。

 

幸好扎得不算深,医生嘱咐不可以碰水,同时只要这段时间注意忌口,伤口就会好得快些。

 

所以直到医生允许的日期前,都得崔胜澈帮他洗头洗澡。连尹净汉自己都挣扎说,这么点伤口,小心一点就不会沾到水了,“真是的,有些危险反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规避的,人又不是玻璃做的……”被崔胜澈没好气地看了一眼,他把后面的话又咽了下去。

 

“说过高处的安装我来负责吧?”崔胜澈的态度一点都不让步,让人根本没办法直视他说出反驳的话,“没有摔下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会受伤。这种事本来就该交给经验丰富的人来做,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尹净汉面对他认真生气的样子,居然立刻垂着眼睛道歉了。

 

哇…我原以为这是绝不会发生在尹净汉身上的事。

 

他好像是真的因为让崔胜澈担心了才抱歉的,我几乎不曾见过尹净汉这样,甚至有点吃瘪的形态。就这一刻,我分明看到了这段关系的主导权被崔胜澈紧紧掌握着。

 

……的确是比微积分要更复杂的大人。

 

在腾房日逐渐临近的过程中,我们的新家已经基本上可以入住了。我也就快要升入高三,晚自习结束后花在读书室的时间越来越多,以至于每天都跟他们俩说不了几句话。

 

但我还是发现,尹净汉也回来得和我一样晚,有的时候干脆就不回来。

 

尹净汉也有要参加的修学考试吗?

 

我当然知道不是,但是尹净汉和我这个高中生一样辛苦着,甚至到了凌晨两点我都准备睡觉了,还能发现尹净汉坐在客厅里看书。我实在是好奇,所以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瞄了一眼书上的内容,开了最低亮度的台灯径直照在书页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上。原本我还想辨认一下到底是什么字,就听见尹净汉问:“怎么还没有睡?”

 

“……你不也没有睡吗?”

 

尹净汉一听笑了:“我和你怎么能一样,现在正是孩子们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啊。我们小崔是刚看完书吗,真的是辛苦了。”

 

我心想着再辛苦又能怎么办呢,如果牺牲更多的睡觉时间能拿到一等的话,我想任何一个高三生都会愿意的。他们替我支出了课外辅导班昂贵的费用,我必须去一个不算辜负他们的大学才行,一直这么想着。

 

庞大的升学压力就算平摊到每个人身上,都还是一块十几公斤的石头一般,背着这块石头六点起床,背着石头搭公交,背着石头听课写作业,背着石头熬到深夜……所以每年修学考试结束后总会听到有人跳汉江的消息,听到后来无动于衷的程度,不是冷漠,而是真的已经习惯了。

 

何况想要上SKY的话并不是考好就行,这不过是一张入场券而已。但我回想自己迄今为止这么短暂的人生,好像从没做过什么值得用来回报他们的事,所以更加觉得,只是入场券也好,也要去尽力争取。何况,如果到时让抛弃我的亲生父母知道的话,一定是很痛快的事。

 

“打算考哪个大学呢?”我坐下来调侃说。

 

尹净汉托着脸,将手里的书反扣在桌上,标题后面一行注释写着“九级公务员用书”。

 

“公务员吗?可那个真的很难考吧……”听过公招考试的竞争不亚于修学考试,就算是尹净汉,都会让人担忧的吧。

 

但是尹净汉看起来很有信心,也有可能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他握着我的手拍了拍,面对我的疑虑和下意识紧皱的眉头,脸上又露出那种温和宽慰的笑。他怪狡猾的,不论是对我,还是崔胜澈。尹净汉一定知道,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别人看着他的脸,也会平和且愉快起来。

 

“没关系,小崔,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努力着吗?”

 

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尹净汉会突然决定考公务员,但我在打消那些担忧之后,选择盲目地相信他。

 

整个春天,窗台上买的盆栽长大了很多,开始陆续点缀我们的家。但最开始将它们买回来的尹净汉,除了睡觉,几乎没怎么回来过。他整日待在鹭粱津那边的考试院,和很多同样在今年参加考试的人一起,当然也有人承受不住备考的压力,扔下了自己的付出,中途放弃了。

 

崔胜澈说是因为企业裁员,所以尹净汉想了一晚上,很快就做出了准备九级公务员考试的决定。

 

“因为是首尔地区所以更不容易,但尹净汉这家伙的性格就是这样,如果他真的决定好了,是谁都改变不了的。”崔胜澈说这话时,是皱着眉头,但又将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向上的弧度,两种情绪在他脸上泾渭分明,“决定做这件事之前,他一定已经预先设想过风险了。比起把残酷的现实一遍遍强调给他看,不如支持他好了……”

 

崔胜澈顿了顿,很难过地说出后面一句:“除了支持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考前这几个月,崔胜澈都会配合他上下课的时间接送他去读书室,他们到家之后也一句话都不说,两个人都像憋着一口气一样。我无法理解这一切,明明每天就这么点时间见面,为什么不多说点话呢?崔胜澈反问我该说什么,“鼓励的话吗?”

 

我哑口无言,不是说要做支持他的人吗?鼓励的话不应该说吗,总应该鼓励的吧,就好像我也很需要他们,还有老师、朋友们的肯定一样啊。

 

“现在他不需要这些。”崔胜澈冷不丁地说。

 

我更加不解,但崔胜澈立刻解释给我听:

 

小崔,因为没长大的时候总是害怕没有结果的事,所以需要别人帮自己巩固随时可能流失的勇气和决心。

 

但话又说回来,谁不喜欢能看见结果的事呢?

 

“但我和净汉不一样。”

 

“我们从未设想过我们的结局。”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做不到的事,努力了不一定能成功,但如果不去做的话,永远是“进度0%”,它不像时间一样会慢慢前进,所以净汉去做了。

 

“我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崔胜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当我正诧异时,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从他弯成月牙形状的眼睛里,找到了脉络分明的温柔笑意,“很久,久到不用说话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与其说一些口头鼓励的话,还要让他备考期间抽空消耗情绪来回应我,这是不是太自私了?大人的压力都喜欢放在心里,压力越大,越要用力压缩,拼命挤压着心脏的空间,结果把好的情绪都排挤出去,留下坏的。所以人们越容易在压力很大的时候爆发、歇斯底里,以至于崩溃。

 

看不见的高压线拦在他们中央,就像商量换房子那时一样,但这回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触碰,留给彼此喘气的余地。

 

“不用多说什么……”

 

想方设法用行动告诉他,我陪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别担心了,如果他需要我安慰和鼓励的话,会主动向我索要的。”

 

好吧,我又看了崔胜澈一眼,我应该学着像崔胜澈一样,任何时候都努力地相信他们。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炎热逐渐爬上外墙,它顺着阳光钻进了我们家里,光束照得屋内的灰尘无处遁形,无头苍蝇一般漂浮不定。

 

山坡下自然形成的垃圾站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因为这边的垃圾处理不是特别严谨,所以有的时候人们将垃圾混在一起往废弃的建筑材料堆一扔,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经过就要捏着鼻子的天然垃圾站。

 

明明我们家是不太能闻到那股味道的,但我会莫名烦躁起来。天气逐渐热起来之后,连书上的字进入眼里都会自动融化,根本来不及过一遍脑子。

 

令人烦躁的天气中,公招考试也来临了。考场外的电视播放着关于“公务员热”的新闻,墙上贴着为公务员录用者破例提供的福利等等。

 

这一切就像是没有具象化的围墙,把考试的人,等待的人,都无形之中包围在一起。我忽然感到没来由的痛苦,天气闷热到令人窒息,太阳穴在这时蛮横地胀痛,意识像皮球一样跳动,要挣脱。

 

我不得已蹲下来,甚至抓紧这会时间看几页书。

 

当然,我没法大言不惭说这种情形我还能学习,过目的几行字已经死无对证,紧绷的神经在发觉终场考试结束的那一刹那,才小心翼翼地松懈下来。

 

尹净汉快步从人群中蜕了出来,他几乎是从远处的门口看见这边的一瞬,就加快了步伐。直到他走到离崔胜澈几米远的地方又放慢了,边走,边笑着张开双臂,如崔胜澈所说,他是“会主动索要的”。

 

崔胜澈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怀里,他们互相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耳朵贴着耳朵,胸膛贴着胸膛,肩膀贴着肩膀,什么话也没说,就静静抱着。

 

“辛苦了。”

 

尹净汉先开口的。

 

“去喝一杯生啤吧,久违的。”

 

崔胜澈“嗯”了一声,松开他,又将他的手完全放进自己掌心里。终于这两人想起了晾在一旁的我,崔胜澈回头叫我,小崔。

 

“慢点跟上啊。”

 

 

 

 

笔试出成绩之前,尹净汉说过,如果没有通过,也就不考了。因为坚持考公务员而不得不付出的成本实在太高,为了所谓的福利而白白投入三年、五年、八年之类的时间,自以为是地给人生按下暂停键,实际上人们都不会在原地。

 

但可以说幸运的是,尹净汉通过了笔试,接下来他还需要准备一个月的时间去面试。

 

“大学毕业的时候有去考过,那时候明明还没把知识都忘掉,但就是没考上。”尹净汉给自己打上领带,他准备对着镜子多练习,毕竟面试还是很重要的,“好奇怪,以为自己现在再去恐怕不行,没想到反而通过了。”

 

崔胜澈闻言,声音从客厅传了过来:“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很有个性,谁会拼命去考公务员啊?”

 

“也是啊…”尹净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扭头问我,“小崔呢,我们小崔,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事吗?”

 

我吗?对我来说,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事当然是修学考试。但平时的成绩也很重要,我的同学们大多都准备在修学考试前递交申请,有的朋友说只要被一所录取了就不管修学考试如何了。

 

“好,我们都要给对方好消息。”尹净汉笑着和我约定。

 

随着尹净汉通过面试,去了他报考的岗位入职,我高中生涯最后一个夏天也结束了。

 

我在九月初向几所大学递交了我的材料申请,当然也包括SKY,所以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句拜托,无论是哪所都很好,但如果收到SKY之一的录取,好像我这一阶段的人生,才能够圆满。

 

在秋天我收到了几封录取通知,其中最好的是汉阳大。我心里失望地松了口气,果然,照我高中以来的成绩,想要提前申请到SKY还是勉强了一点。但崔胜澈和尹净汉很为我高兴,连他们也说,不再去参加修学考试也没关系。

 

“或者随便考一考吧。”尹净汉说,“这毕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修学考试啊。”

 

崔胜澈也顺着说:“说不定就这样考进首尔大了。”

 

他们对我有着充分的信心,但我自己的信心就像打湿过的纸一样,皱巴巴的。其实汉阳大真的已经很好,甚至我一开始都没有寄希望于汉阳大给我回音。但我仍忧心忡忡地把自己付诸于课堂、习题和读书室,抱着一丝考进SKY的侥幸,但回家之后我会像卸下防备一般疲倦,感到自己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年轻过一般。

 

11月在嘶哑的风里悄悄来到了,考试当日,我的早饭是一份糯米糕。这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有的习俗,人们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黏质的糕点上,希望吃下它们的孩子可以把好成绩也牢牢地攥在手里。

 

可我最终还是考了个不好不坏的成绩。

 

离SKY好像有一点遥远,但或许,这些从我被汉阳大录取的时候就注定了。

 

曾经学习之余,我总喜欢看着别人奋斗的视频发呆,一遍遍经过那些激励作用的进度条。然后我把自己代入热血题材的主角,总以为成功只在这一念间,像是只要产生了“我想要成功”的念头,就可以克服一切。然而我心里一直都明白,其实我都明白,现实中从来没有只要努力就能百分百达成的事。

 

回到家里,我看着那张陪伴我至今的木桌,还有没收拾的试卷、习题书,和窗台上不动声色茁壮了的绿植,终于我不得不承认,我的高中时代,伴随着一点点的遗憾结束了。

 

 

 

 

 

 

6/

 

深红色的幕布缓缓合上,遮住了舞台,宣告着我的高中生活正式拉上帷幕。我这才长舒一口气,后背的衣料贴在皮肤上是冰凉的触感,不用伸手,我都知道衬衫被浸湿了。

 

毕业典礼这天,因为正处于冬天的尾巴,再加上女孩子们为了在毕业典礼上留下美好的一面,几乎都穿了短裙,并且用卷发棒做了头发的造型,画好了让自己更上镜的妆容。

 

我也不例外。

 

前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换个躺着的姿势就会有新的主题占据大脑。我忍不住去naver搜索栏里输入了“快速睡着的方法”,回帖里能尝试的方法我都试过了,然后我意识到根源在我兴奋的大脑。

 

不过我想,没有一个高中生在毕业前夕能够把这当做平凡一天的吧。我定了比平时早一个小时的闹钟起来化妆,只会画不怎么奢侈而且合规的妆容,但依然很郑重,很期待。

 

但我没想到崔胜澈和尹净汉也很郑重。

 

因为他们是在家随性惯了的人,天气不太热的时候,会一起穿着尹净汉买的生活韩服到附近散步,光看背影会以为是经常一起钓鱼的大爷们。但是他们今天都穿了我没见过的西服,看剪裁就猜到价格不菲,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用上了发胶,将不听话的碎发一根根安排好。

 

“很帅气。”我毫不违心地对他俩比了个大拇指。

 

只有崔胜澈光荣地翘着下巴:“那当然了。”

 

噗……我没忍住,背过身揉了揉嘴角。我早就发现崔胜澈是听到真心夸赞就会满足的笨蛋,所以好听的真心话务必要对他说出口。

 

“早上起来专程去找有没有提早开门的理发店呢。”尹净汉低头笑笑,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指了指他,“这套衣服早就拿去干洗店了,拿回来之后就一直挂着,发现一点褶皱都要小心捋平,到今天总算结束对衣服的折磨了。”

 

尹净汉还说他们刚恋爱时,跟崔胜澈每次见面,都会发现崔胜澈的一些tips,但从不当场揭穿。比如崔胜澈特地把刘海分出一点撩到旁边定型,露出额头和眉峰,会觉得他自己这样比较帅气。

 

每次被尹净汉发现这些小设计后,尹净汉都会一直盯着他看,把他盯到不好意思红了脸为止。

 

“哎——孩子面前说这些好吗?”

 

崔胜澈这种慌张的眼神正中尹净汉下怀。

 

越是这样,尹净汉越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让说啊,我说错了吗?”随即把以前跟金珉奎有关的插曲也抖了出来。

 

他们认识太早,所以很多事放到现在提起来会觉得幼稚到羞耻。崔胜澈仗着自己比金珉奎大一点,偶尔会使用哥哥的身份特权,让金珉奎有苦说不出。

 

“哥是要耍赖吗?”金珉奎无奈地撇下嘴角,小声反抗了一句,“像不讲理的小狗一样……”

 

但这句话还是被崔胜澈听到了。

 

狗?你说我是狗吗?

是净汉哥说的。

喔……净汉说我是小狗吗,那一定是可爱的意思了。

 

金珉奎看他一脸满足,忍不住把尹净汉的原话“小狗一样的笨蛋”咽了回去。

 

原来尹净汉跟我一样,都觉得崔胜澈是个笨蛋啊。我若有所思地看向崔胜澈,没憋住笑出了声。崔胜澈当然看出我在笑什么,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被抓包的感觉并不好,于是我立刻看向别的地方。不知道对我凶什么,他不过是不敢对尹净汉这么凶而已吧,就跟被人握住项圈的未成年狮子一样,也没有那么可怕。想到这一点,趁崔胜澈转过身在跟尹净汉说话,我迅速扯着下眼睑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狗一样的笨蛋是指:偶尔也会露出本来幼稚的真相。

 

 

集体合唱完之后,我那不怎么奢侈的妆容,混合着汗水已经显露出点窘迫。但是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台下在等我的那两人,然后去抢占有利的拍照位置。

 

我远远地看见他们维持举着手机的动作,开朗地向我挥手,所以我想有可能刚刚是在拍我吧?他们挨得紧紧的,神采奕奕地笑着,明明他们要比其他同学们的父母年轻一些,但是这一刻,却觉得他们就像真正生养我的父母一样,笑容里存放着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早上出发时,崔胜澈和尹净汉一起恭喜我毕业,说是典礼结束后要去吃一顿好的,但是两个人都有想吃的,所以故意以我为中心争论起来。

 

我杵在他们中间,就像固定时段播放节目《夫妻情感诊所——爱情和战争》的电视机。这也是我常常感受不到他们像我家长的原因,身为大人但经常比我要幼稚,不管是生活在一起的第几年都是这样。

 

崔胜澈还是坚定的烤肉派,甚至搬出了他的高中同学们来当救兵,声称那个时候毕业了都是像军队一样前往烤肉店的。但尹净汉今天是铁打的生拌牛肉派,他一直在崔胜澈左右两边来回重复着“生拌牛肉”,企图用立体环绕声一样的反击获得胜利。

 

我怕我再不过去,他们会再次就烤肉还是生拌牛肉的问题吵起来。

 

快步走向他们的我,完全忽视了身后的声音,喊着“恩书”“恩书啊”的声音。

 

那个人的出现,像一根锃亮的接近气球的针,威胁了我自认美好的生活,像飘在游乐园半空的彩色气球一样的生活,轻盈,下一刻又岌岌可危。

 

“哎哟…恩书,是我们恩书吧?”

 

梳着苏子叶头的陌生女人,喘气像疲惫的眉间那样局促,为了从远处拦住我应该花了不少力气。

 

“抱歉…您是哪位?”

 

我完全不认识她,但下意识紧张地握拳。

 

“恩书啊……我是你妈妈。”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因为“妈妈”这个词离我实在太遥远,像窗帘拉开后涌进来的刺眼阳光,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脚后跟处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有半截小拇指那么长的东西——似乎是黑色的爬虫,被我这一步踩得死状惨烈。

 

……实在是太突然了。

 

因为目睹了这件残忍的事,我三两步挪开,还不忘把鞋底在砂石地面上用力地来回蹭。

 

做完这事,我才迟疑地看向她,努力地将眼前女人和早已模糊的母亲的容貌联系起来。

 

“很抱歉,夫人,您找错人了,我不叫恩书。”

 

直觉告诉我,我就是她口中的“恩书”,但是小的时候我到底是叫“恩书”还是“恩熙”还是什么,没有人给过我答案,但那些都不重要——

 

我只是遇见崔胜澈和尹净汉之后才有了家的人。

 

她神情一下变得哀伤,想伸手扶住我的肩膀,但被我不动声色躲开了一步,“恩书、恩书……是妈妈对不起你,不要不认妈妈……”

 

那两人一直担忧地看着这边,可能以为我遇上推销员了。见我投去目光,像两个笨蛋一样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生怕我看不见一样,尹净汉还踮起脚,差点要蹦起来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把谎话圆到底,始终否认我就是她要找的人。

 

“夫人,请您去找正确的恩书吧,我的家长们还在等我,不能奉陪了。”

 

撂下这句话,我小跑着奔向崔胜澈和尹净汉。

 

他们问我发生什么了,我说没什么,是学生家长问路。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多怀疑,只有我努力压下忐忑的脉搏,心有余悸。

 

事实证明,我对她的出现感到害怕并非多想。我以为这件事就要这么过去时,却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讯息,赫然写着:恩书啊,我知道你就是我的恩书,求求你了,再见妈妈一面吧。

 

果然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一切就像制定好的一样,在暗处按部就班地发生着。面对突然找上门的生身母亲,我明知这是一种打扰,但出于没来由的不可抗力心情,我答应了她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这家咖啡馆我原本经常来,和我的女同学们一起。不止高中生,还有大学生,或者毕业了的年轻女孩们,都喜欢成群结队在咖啡馆里聊天。我第一次以如此沉重的心情坐在这间咖啡馆里,而对面,坐着想要和“恩书”相认的一位母亲。

 

“恩书……”她见到我,露出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颤抖地伸出手想要牵我,但被我躲开了,她收回手,好像完全不尴尬似的,又把点好的拿铁推到我面前,“一直以来……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

 

此时我已经不想再去纠正她口中的“恩书”了,尽管我认为那不是我,但是伦理上又存在让我不能有底气地否认这个身份的理由,和血缘。

 

她双手叠放在桌上,不住地互相摩挲着,目光闪烁:“听说你考上了汉阳大学…妈妈很替你高兴。现在妈妈也有能力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了,虽然这样说真是难为情,但你愿意和妈妈回去吗?”

 

“……”

 

“恩书……妈妈是有苦衷的……”天哪,我已经听厌烦“恩书”这两个字了,几乎从未参与过我的人生的母亲,带着这个名字远走高飞之后,又企图用它来束缚我。她一直喊我这个名字,不就是想强调她是我不能忘记的母亲吗?

 

那为什么当我还在福利机构时不出现,为什么在我初潮懵懂时不出现,为什么在我第一次对男孩悸动时不出现,在我失眠的夜晚,没带伞的下雨天,面对染血衣裤惊慌失措的少女时代,适应不了新环境成绩几乎垫底、被老师当着其他人的面骂得一无是处时……每个我觉得妈妈应该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刻,为什么都不曾出现——但是当我成年了,考上汉阳大学了,才终于以母亲的形象到来。

 

我盯着她,突然觉得很无趣。人是本能会趋向爱的动物,你把我生下来之后没有付出过一点点的爱,现在有什么资格认领这份功劳呢?

 

以爱为名给我套上这些桎梏和义务,还要害我变成白眼狼和小心眼的人。

 

托他们的福,我从那时就已经知道,生活从来不会轻易善待一个人,我对将要发生的事充满警惕,无论是现在的10代还是未到来的20代,我都不会去相信“明天会更好”这种论调。

 

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我是没有良心的人,对原生家庭没有一点多余的憧憬。我始终记恨着他们抛弃我这事,假如没有崔胜澈和尹净汉出现的话,我的人生或许就从更早的时候毁掉了。

 

所以这次之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一整个下午,我听她抱怨我未谋面的父亲,还有不顺利的人生。我如坐针毡,心里仍旧郁积着那个问题:为什么抛弃我?这些就是不得已的理由吗?

 

“……你父亲他,会突然摆臭脸,或者拔高嗓门对我说话。当我试图和他讲理,又或者是要生活费的时候,他就‘哐’地拍一下桌子,说他本来不生气,都是因为我,所以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后来失业了也是这样,骗我去找工作了,实际上躲到外面喝酒…恩书,妈妈也过得很辛苦,所以一气之下离开了。这些年我一直想把你找回来,我们女儿……真的对不起,因为害怕你重蹈这样失败的人生,竟然就胆怯地放弃了……”

 

我以为我心里至少会有一点触动,但我只觉得十分沮丧。曾经无比向往的母亲形象,是一个将自己的人生和幸福都寄托在无能的丈夫身上的人。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我也要过自己新的人生。”

 

我像是无法忍受一般站起身,最后向她鞠了个躬,拉开咖啡馆的门走了出去。日光暴烈地砸在我身上,透明又灼热,我像被烫伤一样痛哭失声。

 

但我的确又已经释然,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原生家庭的羁绊彻底消弭,从此往后我再也不会是恩书,我只是小崔,我只是崔胜澈和尹净汉的孩子了。

 

 

 

 

 

7/

 

我在汉阳大念了四年的社会科学,一开始我有想过是不是去学软件专业,虽然不太喜欢,只是听说念出来更好就业。

 

但那时候觉得工作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乐观地认为,“到那个时候再办吧”。但人们总是在当下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把事情推给明天,结果某天意识到自己已经虚度了数不清的光阴。

 

就像前几天崔胜澈和尹净汉打来视频电话,问我毕业后的打算。我恍惚间想起刚入学的第一天,尹净汉也很及时地给我打了视频。

 

他缓慢地问我过得怎么样,问及生活的细节,他总要问一句顿一句,生怕落下了什么。

 

于是我也放慢语速回答他,像写日记一样回忆着今天又发生了什么。

 

突然镜头晃动了一下,画面外的崔胜澈从背后搂住尹净汉,固执地挤入我们的通话。

 

“小崔啊——”崔胜澈在屏幕里对我招手,“住不习惯的话就搬回家里来住,今天有没有交到新朋友,钱够不够用啊——”

 

崔胜澈永远在担心我没钱花,每次都要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在该花的地方节省,他们可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等等。尹净汉听到他这么说,会立刻被“大孩子”给附身,追着问自己的那份在哪里。

 

“哇尹净汉这个人……”崔胜澈把手并成喇叭状凑近屏幕,做了个“笨蛋”的嘴型。

 

他们真是太幼稚了,大概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也不会改变的。

 

意外地发现,他们上次给我打视频电话穿的衣服,和第一通是一样的。崔胜澈和尹净汉都是念旧的人,哪怕松松垮垮的家居服穿了几年,水洗的痕迹格外明显,工作累了一到家还是要换上才舒服。似乎穿着这一身,坐在洒满阳光的桌前一起喝汤,因为食物的美味而感到惬意,就是最幸福的事。

 

但我还是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具象化的岁月流逝,恍然发觉我们已经作为一家人生活了很多年。

 

比起小时候,长大了的我反而更依赖他们。和别人的家庭不同,他们似乎是在孩子诞生的那一刻连上最紧密的纽带,随着孩子长大会离家越来越远,但我们从陌生的第一面开始,时至今日,才觉得磨合的痕迹不知什么时候无影无踪。

 

因此在找工作的事上我也征求了崔胜澈跟尹净汉的意见。和我同期的大学同学有的竟然已经结婚了,得知这件事时我发自内心地惊讶,工作、成家这样被打上成人标签的事,一出校门就如同飓风一般袭来。我很懊恼,因为对个人未来的构想近乎空白,别人的经历督促着我,告诉我茫然也有倒计时。

 

“茫然的话是很正常的。”尹净汉告诉我,与此同时他在纸上画了一条分割线,“人生还有几十年呢,分秒必争的话不是很累吗?”

 

他让我在每张纸的左栏写下选择这份工作的好处,右栏写上坏处,然后再把它们放在一起看,或许就没那么纠结了。

 

我不知道到底什么算好处,工作就是工作,工作本来都是枯燥乏味的事吧。所以我咬着圆珠笔迟迟没有写下我认为的优点,但是坏的地方我却能想到一大堆。

 

1、小型企业

2、专业不对口

3、福利条件差

4、距离太远

5、不稳定

……

 

我又开始罗列考研究生的优缺点,但是越写越发现我的焦虑无处遁形,终于我向后仰起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笔丢在一边。

 

听到我叹气的崔胜澈,走过来递给我一罐冰镇的米酒。我拿起来看了看,是他以前爱喝的牌子,但我们搬来这边之后,周围却没有售卖的店铺,“这个有得卖了吗?”

 

“不是噢。”崔胜澈眉毛顶了顶,“这可是我的生日礼物。”

 

尹净汉随即认领:“总觉得米酒跟调料一样,经常换个牌子就变了味道。所以在超市看到有卖,就买了成箱的带回来。”

 

晚饭前崔胜澈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用剪刀剪西葫芦和土豆,因为尹净汉说要喝大酱汤。

 

因为是夏天,天气一热就容易胃口不好,所以得买点甜米露和辣鱿鱼丝回来。我直奔家附近卖手工甜米露的小店,却发现门上贴着转让的告示,问了边上的店主才知道,这家做甜米露的婆婆上月去世了。

 

心情莫名跌到谷底,回到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崔胜澈和尹净汉。崔胜澈夹了一筷子清炖章鱼给我,听我说完,他跟尹净汉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露出难过的神情。

 

因为卖甜米露的婆婆,我们的饭桌上笼罩着乌云。其实我们和她没有非常亲密的交集,但一瞬间涌出来的难过,汇聚了很多原因。以前经常说“如果以后没有这家甜米露的话,只能买超市瓶装的了”,很可惜这样,也因为没有预兆的死亡。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崔胜澈问我工作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还是说要考研究生?”

 

我说还是不知道。

 

“那就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吧。”尹净汉看着我这样说。

 

我忽然想起来,那时尹净汉是怎么果断地做出考公务员的决定的?我可能真的是个优柔寡断的人,面临选择时,总害怕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的结局会更好,所以迟迟不能下决心。

 

“哦?怎么做决定?”尹净汉认真地回忆了一番,才回答我,“因为胜澈说顺从自己的心去做,其他的后果……如果是不好的,他会和我一起分担的。”

 

尹净汉是责任心很重的人,恰恰是因为崔胜澈考虑到了这点,才鼓励他不要顾虑别的。明明那个时候两人还要为了生活而忙碌,但崔胜澈仍然让尹净汉不要在乎结果,“去做吧,就这么去做吧。”他这样对尹净汉说。

 

因为过去了好几年,这几年里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所以很多事情很多话,不够放在心上。但我分明地记起那一幕,像夏日的阳光在水面上安静地摇曳:

 

“小崔,人长大了以后总是喜欢能看见结果的人和事。”

 

“但是我跟净汉不一样。”

 

“我们从来没有设想过结局。”

 

崔胜澈说过的那些话,就像是用刀刻下的一样字迹分明,不是写在雪里会融化的字,而是像童话里士兵的锡心一样,不会被火炉吞没的分明。

 

我们搬到新家之后,他们的父母也没有来拜访过。乔迁宴就像单纯的朋友聚会一样,请了几位各自十分亲密的朋友,但没有亲人到场。

 

桌上已经摆了炒鱿鱼、橡子凉粉、五谷饭、生酱三文鱼、炖牛排骨、海鲜葱饼、烤五花肉,加入猪肉的泡菜汤,还有脊骨土豆汤。饮料是家里储备从不会告急的罐装酒,还有刚买的柿饼汁与红豆刨冰。有些是买的半成品,有些是他们俩把金珉奎喊过来一起烧的。

 

金珉奎这次由衷地夸了他们的手艺呢,“哇…哥是真的有在好好生活呢吧?”

 

崔胜澈听到夸奖之后表情就很灿烂,在饭桌上卖力地宣传着自己做的菜,还要加上一个前缀:是珉奎认可了的。

 

饭后崔胜澈和尹净汉收拾碗筷和剩下的饭菜,我和金珉奎本来要去帮忙,但被他们赶回了客厅。

 

洪知秀也是他们同年的老同学,他探着头确认了一下是那两人在洗碗,故作惊讶地反问:“我没有看错吧?”

 

“喂!说什么呢!”耳尖的崔胜澈果然一点就着,“不要把我们想成那种懒惰的人啊——”

 

洪知秀耸耸肩:“我可什么都没说。”

 

收拾好之后他们坐在大窗户边上喝酒,聊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七八个人坐在一起越聊越起劲,聊出了七八十个人的音量。午后的阳光清澈又深邃,柔软而绵烂,蹑手蹑脚地将他们笼在一起,像是隔绝出了另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我那时想到,上高中以前,我和他们俩还有金珉奎开车去海云台,路上金珉奎和崔胜澈换着开,我跟尹净汉坐在后座睡了一路。中途醒过来几次,问到哪里了,我揉着眼睛,发现尹净汉正轻闭着双眼,哼唱着他和崔胜澈青年时代都最喜欢的歌。

 

就像属于彼此的生命一样。

 

他们旅途中会说很多以前一起经历的事,曾经我问他们在一起多久了,崔胜澈喝过酒以后目光反而特别亮,他垂着眼睛真的想了想,又回答说记不清了……因为已经习惯有净汉的日子了。

 

但因为要组成这样一个家庭,所以很辛苦吧。

 

从恋人成为家人后,他们一直在幸福这件事上争取优等,为脱离社会安全网之后的事做准备。除了房子,还购买了医疗保险和其他的养老保险,即使顶着高额的保险金和房屋费用,还是在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中让这个家变得更加稳固。

 

洪知秀试探着问起他们的父母有没有来这里看过,在对上他们目光的刹那,摆了摆手笑说知道了。

 

尹净汉的父母从他们住在一起之后,就与疼爱的儿子互不相见,甚至请求过崔胜澈放过他们的儿子。尽管多年过去,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踏进我们的家,也不肯原谅儿子的恋人。

 

而崔胜澈的父母自从那次他受伤后也没再来过,说起这些事他们都习以为常似的。

 

因为日子这么过着,会以为他们可能放过了。但在以前的冬天,寒潮来得异常凶狠。尹净汉睡着时发烧到40℃,意识模糊之间,他抓着崔胜澈的手臂,断断续续地在喊妈妈。但妈妈很远的老家,说很远并没有很远,比起大邱来说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地方。

 

崔胜澈听见他这样喊,只能用力地攥住他的手,除此之外全无办法。因为年轻时太意气用事,用最决绝的办法反抗家人,不顾后果地要和对方分割出一个新的家庭。

 

可是,不考虑结果和代价也要拼命在一起的人…

 

一定发自于爱吧。

 

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坐在新家的窗台下,他们仿佛已经把那些懊悔的通路踏坏,与坏的记忆一笔勾销了。崔胜澈再谈起来时会说,比起经历了什么,和谁一起经历,会让我觉得更有意义。

 

像摆放在置物架上的相片一样,相片里崔胜澈和尹净汉灿烂地笑着,他们看向彼此那一刻又在想什么呢,想必是幸福大于后悔的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

 

“我们的确是……最适合跟对方在一起的人。”

 

“很幸运的是,我们依然相爱。”

 

 

 

 

 

 

8/

 

崔胜澈刚从老家大邱回来,就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里,等到晚饭时间尹净汉去喊他,发现他外衣都没脱,整个人蜷在未完全展开的被子里,以一种自我防护的姿态。

 

尹净汉叹了口气,又轻轻把门关上了。

 

我问为什么不叫醒他。尹净汉摇了摇头,他说崔胜澈最近很辛苦,又临时赶回大邱照顾爸爸,“所以让他好好睡一觉吧,他太累了。”

 

爸爸?他爸爸怎么了?

 

尹净汉给我盛了一碗脊骨汤,他的嗓音稍微有点沉重,还有点含含糊糊的感觉:“说是前段时间发现的了,因为岁数大了…所以记性开始不好,因为越来越糊涂,检查出来是病了。想趁着父亲还认得家里人的时候回去照顾,所以他知道的当晚就赶回大邱了。”

 

因为崔胜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相比起来,他会更加依赖爸爸妈妈,一直到大学以前,都是一边吃着妈妈做的饭,坐爸爸的摩托车,一边学习、玩耍、运动,好好成长,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

 

这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更加痛恨起自己的无能,连安慰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尹净汉看出我心里所想,开解我不必为此烦恼,何况任何语言在这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如果痛苦是用几句安慰就能化解的事就好了。

 

“别自责,小崔。”

 

“别自责。”

 

别自责。

 

尹净汉对我重复着这句话,到后面音量逐渐减弱,我看见他紧紧闭上眼,眉头用力地纠结在一起,让我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难道尹净汉也在自责不能好好安慰崔胜澈吗?

 

然而我们的确无能为力,只能等着崔胜澈自己暂时放下这件事。明明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所以崔胜澈的爸爸本来也和我毫无关系,但我无法把这些当做是远方的陌生人的事,而是不断感到担忧和哀伤。

 

我和尹净汉,都期待崔胜澈像来年的树木一样,快点开朗起来。

 

 

 

过了一年我迎来了工作上第二次调动,这次被调去了釜山的子公司,这意味着我第一次一个人,长时间地离开首尔。但我很清楚现在就业有多困难,所以一点异议都没有。

 

前段时间大学同学聚会,有一位男同学成了大企业的人事部部长,他在饭桌上讲述自己那镀金一般的人生,如何风生水起,说到激动的地方,从脸红到耳朵尖。他说起之前为公司发布招聘广告,只招两个人,但发出之后却收到了近两百份简历。

 

我听着周围人非常热络地给他捧场,一时欢呼一会叹息,比付费的群众演员还要敬业和演技精湛。所以我象征性地跟着应和了几声之后,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到外面透气。

 

手机屏幕闪了闪,才发现是崔胜澈给我打过视频电话。

 

刚从闷热的室内出来,脸上的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点脱落。头发也乱糟糟的,如果落在他们俩眼里,恐怕又要担心我在釜山过得好不好了。

 

不知道崔胜澈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所以我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打了一个回去。

 

但接起来的是尹净汉,他问我怎么打电话来了。

 

我说:“因为看到有未接来电,前面把手机静音了,现在才打回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这样啊,那应该只是想我们小崔了。”尹净汉看起来才刚洗完脸,他抹了一把脸,将手机拿到光线好的地方。

 

我问怎么不是崔胜澈接的。

 

“他说太困了所以去睡了。我的手机没电了在充电,用他的放一下歌哦。”尹净汉边做自己的事边和我聊着,“下次年末会调回来吗?釜山这么远,都不能经常见面了。“

 

“不知道呢,我也很想回来……“我看着窗外逐渐凋零的树木,又快到新的一轮年末调动了,这次只要能调回首尔,就算是十分幸运了。

 

心里不由得感叹,可能十几岁时的我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一直渴望成为的大人的现在,是如此依赖家庭吧。

 

但就像幸运之神听到了我的祈祷,年末我的确接到了调回首尔的通知,并且将担任更高的职位。

 

得知这个消息,电话那头我能听到崔胜澈和尹净汉的欢呼。反而是获得这份喜悦的主人公我,比他们两个更加沉稳。

 

回到家里,他们两个一点活也不要我干,前后张罗着要给我烧一整桌好的来庆祝。尹净汉要试着做一下辣酱蟹,买了一箱的新鲜螃蟹回来,用刷子一个个清洗干净后,就该剪断,再加调料腌制了。

 

“调料不够了——去买点酱油吧。”尹净汉看着已经铺开的灶台,大声喊着崔胜澈。

 

崔胜澈赶进来看见正抓着螃蟹愁眉苦脸的尹净汉,还要笑着丢下一句冒失才出门。因为回来得晚,所以附近居民开的店大概已经关门了,得搭乘公交车到几站路以外的大超市才行。尹净汉追到窗口这样对崔胜澈喊着。

 

放心吧,崔胜澈挥挥手。

 

然后他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尹净汉回到厨房继续处理螃蟹,本来看不下去想帮忙的,却被他催着回到客厅,我只能坐下看着这个点播放的没头没尾的电视剧。

 

直到今晚的最后一集也放完了,尹净汉那边的螃蟹在水里泡了很久,崔胜澈还是没回来。尹净汉奇怪地拿出手机拨通崔胜澈的电话,接起来的却不是他本人。

 

我从未想过只是这一通电话,会变成一种痛,它缠绕扭结成一股突然又剧烈的仓皇。挂断电话后,我跟尹净汉立刻赶到通话里提到的地点,走近以后却不得不放轻了脚步。

 

崔胜澈的表情很困惑,这困惑摇摇欲坠,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很轻,边缘近乎透明。在看到我们的那一刹那,他倒向尹净汉怀中,无力地坦白:“净汉呐…我迷路了。”

 

 

 

到家之后,崔胜澈犹豫地告诉我们,他发觉自己最近的认知和记忆开始混乱,去医院看过之后,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患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病。

 

我坐在桌前浑身颤抖,我最恐慌的事还是发生了。

 

下着大雪的夜晚,我一个人奔逃出去,盗用买调料的借口,实际上心脏害怕得要凸出来。走到街口,交通灯指示着禁止向前的红色。我不得已停下来,站在雪里舒出几口气,然而从脖颈到耳朵,神经都还在剧烈地跳动,昭示了我的心情。

 

人行道上的积雪早就被行人的脚步踩得乱七八糟,泥泞地交叠着。我转身看向来时的路,发现已经辨别不出我自己的脚印,跟别人的足迹熙熙攘攘地埋在新雪里。

 

我后知后觉涌上无力感,因为此刻我终于面对了发生了的残酷现实。就像一定会消失在雪里的脚印一样,崔胜澈也一定会彻底忘记我跟尹净汉。

 

 

 

原以为我是习惯了放弃很多事的人,但是再怎么习惯,必须放弃的事还是层出不穷。从离家最近的大学医院回来,跟在崔胜澈和尹净汉身后走时,我犹豫地抬起头,骤然感到换季的差别。或许生老病死本就和树叶凋零没有区别,因此我意识到,我有可能要放弃的是阻止这件事的恶化。

 

但尹净汉是怎么想的呢?连我都快要被迷茫吞没之际,他还表现得一脸冷静。说起来我从未见过尹净汉崩溃的样子,他就像是永远意志坚定的英雄一样,总是能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处理好。

 

回到家后他们都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约好了一般不提敏感的话题。反倒崔胜澈心大,拆了一包薯片问我要不要吃,我苦着个脸伸手要拿,却被他迅速地收回去,捞了个空。我没忍住从鼻子里喷笑出来,真佩服他,现在都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我说不吃了,去帮尹净汉做饭。当然是借口,我们家一直分工明确,今天轮到谁做饭就是谁。但我感到不能面对崔胜澈,所以匆匆忙忙逃到厨房。

 

厨房门边的墙壁上,贴着那张上个月刚换过的晴雨表。

 

今天的日期下面,贴上了一枚雨滴贴纸。崔胜澈说过,这代表了幸福指数低,他要努力让尹净汉的太阳贴纸多一点,雨滴贴纸少一点。

 

 

 

 

 

 

9/

 

这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好,不同于当时高中毕业典礼前的失眠。这次我不需要再在naver上搜索快速入睡的方法了。我妥协地走出房间,决定热一杯牛奶,让紧绷的神经好受一点。

 

反手关上门,这动静让客厅里干坐着的人影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清是尹净汉。

 

他匆忙别开头,又很轻地问我怎么也没睡。

 

我反问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他摇了摇头,没有很久,以前也睡不好,怕翻身会把崔胜澈吵醒,所以干脆出来坐一会。在他回答我时,我坐到他身边,清晰地发现他的确是哭过了。

 

是因为崔胜澈吧。我忽然察觉到一阵真实的痛感,不知道它来自我的身体何处,就像埋藏已久之后的爆发一样,我忽然看向尹净汉的眼睛,怀疑这是不是来自他那里,像他的情绪河流注入进我的。好奇妙,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甚至没有血缘,仿佛能切身体会对方的痛苦一样,我在参与着尹净汉的一次坍塌。

 

我以为最无畏最强大的尹净汉,崩溃起来也如此容易。他那庞大的意志,在这个夜晚,用手指戳一下就会轰然倒塌。

 

但是塌掉之后,尹净汉怕吵醒崔胜澈,向我说:“小崔,要保守秘密啊。”

 

 

 

为了“保守秘密”,我努力忽视着崔胜澈记忆上的衰退。但我仍然控制不住地去预想他不记得我们那天的处境,是为了能提前一点,渐渐地接受这一切,而不是被动地,突如其来地发生,或许能抵消一部分额外的痛苦。

 

小时候我以为神是无所不能的,但随着我的长大,才意识到原来神也有弱点,因为我们的父母就是神在人世间的投影。别误会,我说的并不是将我生下来但没有抚养我的父母,而是指崔胜澈和尹净汉。

 

我突然觉得很无助,崔胜澈一贯是很需要证明自己被爱的人,如果让他都忘了那些爱,真的好残忍。

 

崔胜澈最明显的变化并不是记忆的减退,而是他逐渐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对很多事都开始丧失兴趣。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又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尹净汉回答暂时还没有。

 

“比较好的情况是他现在没有出现一些人格改变,也没有做一些丧失羞耻感的事。”医生对我们这样描述,“很多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在中度阶段会有较大变化,可能是因为家人照顾得当,所以状况良好,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病虽然绝大多数发于老年群体,但中青年人的案例,您……”

 

尹净汉意识到医生的为难,轻松地笑笑:“没关系,是我爱人。”

 

“嗯…好,好的,您爱人。”医生被他的坦然弄得有点慌张,“但这个病在中青年人身上发作的案例,您…爱人也不是第一个。或许……是有家族遗传史吗?”

 

尹净汉点点头:“是的,是前几年的事了……”

 

“病情加重以后,易出现失语,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虽然这样说不好,但是您应该提早做好卧床照料的准备,并提防后期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医生推了一下眼镜,神情稍微缓和了少许,“但因为相比起绝大部分患者来说发作的岁数较年轻,一般来说恶化的速度也会比较慢,加以干预的话,最坏的结果不会很快到来。”

 

“相信病人也是主观上存在强烈的记忆的意愿,虽然这个病不可逆转,但我们会与家属一起尽力的。”

 

 

 

尹净汉好好地照顾着崔胜澈,想尽一切办法强调着崔胜澈的记忆。但就像从远方席卷而来的海啸,那些离得远的记忆还是被浪声卷走了。

 

崔胜澈开始出现视空间障碍,这个症状很危险,因为他会无法分辨物体离自己的远近,在自己家里都会不小心碰到磕到。为此,尹净汉只好买来整卷的海绵缓冲垫,剪下一段一段地包在家具的角上,防止崔胜澈撞到会受伤。

 

但崔胜澈却好端端地安慰我们,他说,如果这样能忘记一些痛苦的事情,而筛子上剩下的只有幸福的事,其实也很好。

 

怎么可能呢?遗忘是最不讲情面的吧。

 

患病以后,崔胜澈逐渐不再流连于户外,他也变得不再爱听我们刻意讲的那些新鲜事。但当他意识到之后,还是会卖力地捧场。

 

尹净汉却因为他这样的表现烦躁无比。

 

他讨厌极了崔胜澈这样无动于衷的样子,却因为担心我们会不高兴,而不得不应付的样子。

 

尹净汉几乎有些恳求般对他说,和我生气吧,和我吵架吧,就像以前做过的那些一样。他们曾经为了避免争吵而沉默相对,可有的时候争吵能让更多情感从冰面下涌现出来,尹净汉在害怕,他害怕他们某一天已经疲于应付,害怕在这过程中崔胜澈一点点将他也忘掉。

 

我们不得不开始面对,崔胜澈对新发生的事,和不太亲近的人都已经有些混乱的事实。

 

他看着尹净汉给他一页一页翻着老的那本相册,听着似乎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眼神近乎孩童一般的懵懂。

 

像真的天马行空的孩子一样,他突然自言自语一般对我说,要对他好。要对他好。

 

摊在他们中间的相册翻动时掉落一枚书签,捡起来才发现是一张便利店的抽奖券。

 

崔胜澈笑着拿着那张奖券说尹净汉幼稚,居然还买这个。但我看向上面的日期,分明是我到来的那一年。按理说我应该也不记得了,但是我忽然浮现出那天下午的便利店的记忆,崔胜澈和尹净汉为了公平决定我究竟成为“小崔”还是“小尹”,各自买了一定数目的抽奖券。

 

这正是尹净汉没有展示出来的那一张。

 

这张奖券早就已经过了兑奖的期限,上面印着的日期也已经磨损,连同那一行大号字体的“二等奖”字样。

 

崔胜澈的遗忘,不知什么时候经过了那一年。

 

我们只好遵从医生的嘱咐,再带他去医院检查。可崔胜澈的情况时好时坏,而且幸好,他从未错认我与尹净汉。

 

然而回家的路上,我跟尹净汉一不留神的功夫,崔胜澈就不见了。

 

如果换成以前,尹净汉一定会笑着插兜,慢悠悠地转几圈找到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焦急地糊了半张脸的头发,无间断地唤着崔胜澈的名字。

 

我们气喘吁吁地在家附近的公园里停下,昏暗的阳光穿透了人群与仿真的沙滩,在我们与崔胜澈中间静止不动,划出一道氤氲的分界线。

 

崔胜澈迟疑地看着我们,连同他怀里的那束玫瑰花一起,安静地坐在黄昏里。

 

在看到尹净汉的瞬间,崔胜澈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如往常,和方才的神情判若两人,像是迷路的人找到了出口,被亮光吸引。他对尹净汉,从来都是这样深信不疑。

 

“净汉呐,我又找不到路了。”崔胜澈有点惭愧又期待地笑着说。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玫瑰,像看着最珍贵的东西。是为了追上卖这些花的小贩才迷路的,如果是这样的理由,净汉呐,会原谅的吧?

 

“没关系。”尹净汉拉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们回家吧。”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往前走,任由最后的阳光落入江水里,任由孩子们在影子里穿梭,广播里播放的上世纪的金曲串烧随着他们一步一步走,慢慢沉入城市的人群里。我跟在他们身后,希望夕阳永不西沉,希望这音乐永远不会停止。仅此而已,我发誓我别无所求。

 

像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跟着他们回到我们的家一样,他们拉着彼此的手,走在我的前面。

 

那时他们还没有成为我的两位爸爸,我刚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崔胜澈和尹净汉,是一对恋人,无论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多少岁都是。

 

我们三个是家庭,而崔胜澈和尹净汉,永远是恋人。

 

 

END

本篇番外1→《他的倒流河》 

番外2→跨年夜《以后也继续像现在这样》 


新作中篇→《夏生荒野》 


B.Bubbles

爸爸就是不如布丁的东西 (上)

Summary:

*72带小孩设定


  

早上从一个家里走出来,晚上走进另一个家里,周五对李龙馥来说就是这样的日子,无缝交换人生。


他把试卷塞进书包,从后门纵身一跃,像一个弹力球,掉进楼道拥挤的人潮中,一下、两下,蹦出去好远。恍惚中听到谁喊,龙馥、李龙馥!怎么这么高兴,你的期中不也考得不怎么样吗?


书包被拽了一把,弹球被迫在空中转了个身,眼前出现同桌愁苦的脸。李龙馥忙着赶路,但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还是停下来解释,“是不怎么好,但是我今晚回我爸家。”


同桌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哪个爸?”


“和我一个姓......


Summary:

*72带小孩设定


  

早上从一个家里走出来,晚上走进另一个家里,周五对李龙馥来说就是这样的日子,无缝交换人生。

 

他把试卷塞进书包,从后门纵身一跃,像一个弹力球,掉进楼道拥挤的人潮中,一下、两下,蹦出去好远。恍惚中听到谁喊,龙馥、李龙馥!怎么这么高兴,你的期中不也考得不怎么样吗?

 

书包被拽了一把,弹球被迫在空中转了个身,眼前出现同桌愁苦的脸。李龙馥忙着赶路,但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还是停下来解释,“是不怎么好,但是我今晚回我爸家。”

 

同桌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哪个爸?”

 

“和我一个姓的那个。”李龙馥匆匆解释,“你见过的,上次他来给我开家长会,你说他看起来很凶……拜拜,我真的要走了,祝你好运!”

 

一声“也祝你好运——”被丢在身后,李龙馥快步穿过庭院和校门口的人群,向那辆熟悉的黑车跑去。等他的人已经在车外张望了许久,看见他出现在不远的地方,结了霜一样的表情迅速化冻,漾起一个克制的笑。李龙馥冲过去抱住他的腰,被亲昵地摸了摸后颈的头发。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只小猫。

 

“怎么这么高兴?”李旻浩问他,“我猜不是因为考得很好。”

 

李龙馥打开车门坐进去,熟练地调整了几下座椅后背,把书包丢在车后座。

 

“你怎么知道我有考试?”

 

李旻浩“切”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期中考还用谁告诉我?你又不是第一年上初中了。”

 

李龙馥咧嘴笑笑,权当糊弄。他从小就知道在对方面前耍花招往往不会得逞,但李旻浩让他愿意一次次做失败的尝试。

 

回家的路很长,就算外食也不会在学校附近。李龙馥总觉得他是在刻意避免什么,比如碰见他的另一位家长。车景在窗外快速流动,天渐渐阴了,似乎要落雨。

 

“最近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李旻浩的声音划破了这种阴沉。

 

“哪种有意思?”

 

“你觉得有意思就是有意思。”

 

“啊!想起来一个。”

 

“说说。”

 

“那天Daddy好像去开了什么会,回家的时候在门口脱鞋,一脱下来就说完蛋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穿错袜子了,我跑过去看,他穿了双上面印卡通人物的袜子,都不知道他还有那样的袜子。我问他为什么完蛋了,他很烦躁地说这下全公司都看到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真的很好笑,从来没见过Daddy那种表情。”

 

李龙馥小心地偏过头。李旻浩平静的脸上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像水面的最后一圈涟漪,转瞬即逝。

 

“穿西装就不能穿卡通图案的袜子吗?”李龙馥问。

 

“可以啊,虽然一般穿黑色的比较好。”

 

“那为什么不能被人看到?”

 

“谁知道。”李旻浩快速回答。“还有呢?”

 

“嗯……我报名了戏剧节的演出,这周去参加试镜了,就是那种,英文歌舞剧?”

 

“英文的话你应该没问题吧,试的是什么角色?”

 

“小王子,Daddy和我都觉得不错,但是有很多人都想演。Daddy帮我一起读了好多遍剧本。”

 

李旻浩很久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这个路口太复杂了,硕大的十字路口,李龙馥看不懂那些指示线。

 

良久,直到他们通过了那个漫长的红灯,他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

 

“为什么一直在讲那个人的事,和朋友之间没有好玩的事吗?”

 

李龙馥装不懂。“哪个?”

 

“就是,那个。”李旻浩说。

 

“学校里的事都没有那个有趣。”

 

李龙馥有点心虚地回了一句。

 

李旻浩又没有理他了,这一次大概是因为要停车。等车缓缓嵌进车位里,车内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面前是熟悉的美食街,他们约好每周来吃一家新店,直到探索完所有店为止,吃完还可以一起走回家。

 

街边所有的路灯都亮了,李龙馥隐隐觉得四肢有点发软,不知道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等不来回答的那种不安感。

 

“李龙馥。”

 

李旻浩叫他,声音沉下来,似乎有点火药味。被点到名字的人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立了起来,简直下一秒就要听到,“上来做一下这道题。”

 

“嗯?”李龙馥讨好地眨了眨眼。

 

“……你的韩语真是变好了不少。”

 

他只是这样说,拔走车钥匙,让车内的空气和李龙馥的心一起重新陷入平静中。

 

 

 

 

 

 

 

李旻浩在餐桌上听到了李龙馥的国文成绩。

 

对于初中生来说,80分可能是天降大祸,但完全得到了原谅,毕竟对于李龙馥来说韩语是七岁才开始正式学习的外语。

 

“答案永远和我想得不太一样。”李龙馥对着餐桌对面的人说。两个人坐在满桌狼藉面前,用十足地耐心舔冻得很硬的冰淇淋。“也有可能我就是不擅长。”

 

“国文课就是这样的,上学的时候告诉你的那些标准答案,毕业以后又会告诉你是没品的理解,要你重新来,所以标准答案也没有什么好的。”

 

李龙馥笑了一下。“谁说是没品的理解?”

 

“大学的文学系教授。”

 

“你读的又不是文学系。”

 

“有人爱去听文学系的课,还强迫我一起去。”

 

李龙馥出声地笑了。不难想象“有人”是谁,也不难想象李旻浩在课上犯困的样子。

 

“好笑吗?”对面的男人停下来。他的头发长长了一些,遮住了一点眼睛,托另一位更善于观察的人的福,李龙馥现在也能对这个人身上的细微变化有所察觉。也许因为是工作日的最后一日,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手托着下巴,眼睛长久地睁着,好久才眨一下。

 

被拉去听文学课的李旻浩也是这样吗?

 

这样的李旻浩很好看。

 

“一般的大人不会这么跟小孩说话吧?”李龙馥说。

 

“一般的大人说什么?”

 

“一般会说,总之你听老师的就好,那样才能考高分,不是吗?”

 

“我可不是一般的大人。”

 

李旻浩舔了舔嘴唇上沾到的冰淇淋,冲他抬了一下下巴。他今年多大了?总该比实际的年龄看起来年轻。小孩总记不清家长的年龄,李龙馥每次都在心里推算,我六岁那年李旻浩二十六岁,今年我十四岁了。

 

“而且你都知道这些话了不是照考70分。”李旻浩毫不留情地说,“骗小孩是没有用的,这只是大人的任性,为自己方便而已,等到小孩成年的那一天又说,现在你是成年人了,你要像大人一样想事情,以前你学到的那些知识也忘掉重来吧,这不是很勉强吗?”

 

甜筒的脆皮被浸软了,食后困迟来地找上来,让李龙馥有些困,他努力睁着眼,思考这是否真的合理。

 

Daddy说过这个人说话不能全信的,但是李龙馥总觉得他说什么都很对。

 

Daddy也说过,你跟我一样对他没办法。

 

“这也是你们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是领养的小孩的原因吗?”他问。“都没有骗我一下。”

 

李旻浩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你那时候都六岁了,而且怎么骗你,男人和男人没法生孩子。”

 

“六岁也没关系。”李龙馥跳过了后面的那句,“六岁之前的事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猫咪就是会忘记一些很久不见的人,才能更好地生活的。”

 

李旻浩伸出手,李龙馥的手心被像猫爪那样捏了捏,一个安慰的动作。他们的手都不大,放在Daddy的手心里,都显得很小。如果有人骗李龙馥,你就是这个男人的小孩,李龙馥大概会选择相信的。

 

爸爸也是猫咪,也在忘记很久不见的人,来更好地生活吗?

 

也会想忘记我吗?

 

“小孩是不会一夜之间就长大的。”李旻浩说,好像费了点力才把这句话说出来,用他不常见的那种,对着猫时才会变得柔软的语气。“国文不用第一年就考得很好,你也不用太快适应现在的……这种生活。”

 

李龙馥的眼眶热了热,赶紧把最后一块甜筒塞进嘴里,没敢抬头看大人是什么表情。

 

 

 

 

 

 

和他平时住的房子不一样,李旻浩的家小一点,更像人住的地方,而不是酒店。

 

李龙馥小时候就知道家里的房产很多,但是住得最久的,还是江南的那间“酒店”。现在他对这里也很熟悉了,挂好书包自己去接了水,熟练地和家里的猫打招呼,它们亲昵地蹭了蹭李龙馥的手背。

 

还好他不是这些猫很久都见不到的人。

 

每周五他都会这样回到“爸爸家”,周末再回江南去上学,家变成了很多个,周五变成了李龙馥在一周中最喜欢的日子。上午Daddy送他,下午爸爸接他,让他有一种家还是原来那样的错觉。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年,李龙馥不知道这种错觉又能持续多久。

 

李旻浩走过来,抓着衣领把李龙馥拎起来,说你先去换衣服,然后把校服挂好。

 

像对小猫那样。

 

做小猫很好。李龙馥偶尔会想,如果这辈子作为猫诞生,或许会比做人更幸福一点,不用追究房子里住了什么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不是原来的那两个人,只要有饭吃,有地方睡觉,就可以过得很好。

 

也不用害怕主人会把自己忘掉。

 

晚上他和李旻浩睡在一起,其实是过分的要求,他几乎从来没和谁一起睡过。不是很舒服,但李龙馥很喜欢李旻浩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大概是洗涤剂,和家里用的不一样。

 

“热吗?”李旻浩用带着困意的声音问他。

 

“有点。”李龙馥眼皮打架,就快要听不到声音了。

 

“我也有点。”

 

但谁都没有说要分开睡。

 

“你现在也会黏着Daddy睡吗?”

 

他听见李旻浩说。

 

也许真的太困了,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个一直在避免被提及的人,居然主动出现在了李旻浩口中,尽管这是一个有点傻的问题。

 

而李龙馥已经没有精神追问下去了。

 

“你忘了……我在家里的时候,一直都是自己睡的。”

 

他努力地说,声音越来越小,直到睡眠终于抓住了他,把他拖进香味和热气弥漫的梦乡里。

 

他没有来得及听清李旻浩回答了什么。

 

否则他就会知道,那是一句:

 

“我不会忘记的。”

 

 

 

 

 

 

某个阴天的上午,李旻浩在离婚后第一次拨通了金昇玟的电话。

 

那个号码在通讯录里已经失去了备注名,变成了无意义的数字,但还是能在键盘上一次性按出来,像很多年前跳舞积累下来的肌肉记忆,让人完全没办法。

 

他站在办公楼的走廊上,听着听筒里恒定的嘟嘟声,这声音大部分时候让人烦躁,小部分时候让人安心,尤其是这种根本就不想打通的情况。响了多久了?大概是很久,久到李旻浩在发呆中忘记了他背好的开场白,接通时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哥?怎么不说话,打错了吗?”

 

金昇玟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好安静,不在公司吗。

 

“不是,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在忙吗?”

 

太客气了,上一次这么客气地跟这个人讲话是什么时候?在大学的课上认识的时候,还是那之前在校园里偶然碰见的时候。电话对面的这位客户好难应付,每说一句话都要阻止半天情绪的翻涌。李旻浩揉了揉不自觉锁住的眉间。

 

“我在出差,开会中,不过没关系,说吧。”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怎么了?”

 

“今天妈妈打电话说家里有个亲戚去世了。”

 

“和哥不亲近的亲戚吗?”

 

“哦……你怎么知道?”

 

“亲近的话就不会说是亲戚了吧。”

 

“……有什么确认这个的必要吗?”

 

“如果是亲近的人,就得照顾哥的心情啊。”

 

李旻浩顿了一下,金昇玟这话接的是不是有点太自然了?

 

“总之要回去办葬礼,因为我是这一辈的独子,有很多事情要帮忙做。”

 

“知道了,忙的话龙馥这周就不去你那里了。”

 

“不是说这个。”李旻浩低下头,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把烟带过来的,“你也要跟我一起回去。”

 

金昇玟没有说话。

 

“我还没有跟妈妈说,我们……离婚了。”李旻浩慢吞吞地解释,感到牙齿舌头和声带都在口腔里打架。“她说,我们最好一起回去,你有什么别的…困难吗?”

 

金昇玟还是没出声,再开口就换了一种语气,一听就知道要说他不爱听的话。

 

“哥,我们都离婚一年了。”

 

知道了,知道了。李旻浩想。

 

一年又怎么样?从离婚盖章的那天起,一下子接受自己从有丈夫有小孩的人变成没有丈夫也没有监护权的人,谁做得到?好不容易才结的婚,甚至一起养了小孩,七年以后又分开了,这个是可以轻松对家里人说出口的吗?

 

金昇玟难道就可以吗?

 

现在也仅仅能习惯不再戴婚戒而已,甚至连打电话都要练习。

 

“还不打算和妈妈说的话,也没关系。”

 

金昇玟的声音突然充满原谅,好像意识得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真镇定啊,还以为他会稍微慌乱一下。

 

“什么时候呢?需要我做什么,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的年假有半个月,出差可以推掉,龙馥会住爷爷奶奶家。”

 

李旻浩把手机捏紧了一点。“周四回家,周日回来,我开车回去,到时候告诉你时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带黑色的衣服就好,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要等妈妈告诉我。”

 

这是准备好要说的正事,一件件讲出来,总算让人握住一点岌岌可危的平静。

 

“知道了。”

 

金昇玟也平静地说。

 

“别又穿错袜子。”

 

他还是没忍住,讲了一句。

 

没等金昇玟说什么,他就飞速挂掉了电话。

 

 

春天时金昇玟经常出差,一半的目的地都是日本,有供餐的时候就在客户那里吃盒饭,没有供餐的话总是要去便利店吃夜宵。

 

结账的时候同事看着他手里的布丁,说想不到昇玟喜欢这种甜食。金昇玟才反应过来自己拿了什么,又不好放回去,只好说这是给别人买的。

 

“给老婆买的?”同事看着他手上的戒指。

 

金昇玟不愿意解释,也不知道从何开口,戒指只是挡桃花,老婆其实已经是前夫,而布丁,布丁是因为某种难以抗拒的惯性,像斜坡上的滑块,摩擦力抵不过地心引力,稍不注意就回到原点。

 

以前他很擅长解这样的题,现在却无法把生活放在纸面上做受力分析,只好任由自己滑下去。

 

李龙馥放学回家,习惯性地打开冰箱拿碳酸,看着一整层的布丁僵住了,好一会儿才夸张地说一句“WOW”,在这种时刻特别像刚来韩国的那个澳洲小孩。

 

“这些都是你买的?给爸爸买的吗?”他拿起一个,翻到底部,“可是它们的保质期只有三天。”

 

而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金昇玟没说话,饭后把那些布丁全部拿出来摆在餐桌上,跟李龙馥说,这是在横滨买的,好像是季节限定,这是和西瓜卡的联名,这是普通的口味,但是店员说也是最近才有的。

 

李龙馥问,所以呢?你是不是应该跟我爸说这些。

 

金昇玟说,你挑你喜欢的吃掉吧,我也吃。

 

不是给他买的吗?

 

是又怎么样。金昇玟把手合起来,放在腿间,视线在桌面上的包装盒中巡游几回,拿起了其中一个。

 

那还是要我们吃掉啊。他对李龙馥笑笑。有点勉强了,Daddy,李龙馥心想。

 

他也随便挑了一个,举起来给这片布丁海拍了张大合照,一边吃一边把消息发给李旻浩,配字,“Daddy怎么了?”

 

未读标记消失得很快,正在输入却跳动了好久,直到对面弹出来,“鬼知道”。

 

隔一会儿,又发来一句,“有病就带他去看病”。

 

李龙馥咧嘴笑了笑,又塞了一口布丁。这话说的好像金昇玟是可以装进太空箱拎去宠物医院的小狗,不过要治好的话,大概要拎去李旻浩那里才行。

 

“跟谁聊天这么开心?”金昇玟问,“女朋友?”

 

李龙馥摇摇头,不敢告诉他对面是谁。

 

吃到第三颗,李龙馥终于有点审美疲劳,但是金昇玟坚持让他再尝尝另一个。“还好买了两个,”他说,“这个真是不一般的好吃。”

 

李龙馥半信半疑地接过去,布丁包装上写着“北海道牛乳”。他吃过太多打着这种旗号的食物,兴致缺缺地撕开盖子,却在吃到第一口的时候彻底沦陷了。金昇玟满意地笑笑,“真的很好吃吧?”

 

“这个得让爸爸吃到才行。”李龙馥装作无心地说。

 

 

 

 

从夏天开始,每隔几周李旻浩都会收到一盒布丁。

 

寄件人处大方地写着金昇玟,从日本发回来的空运快递,说不定白天刚刚生产出来,晚上就到他家门口了。

 

真够贵的。李旻浩想。邮费是布丁的好几倍。

 

布丁的保质期只有三天,三天,像一个沉默无声的威胁,不吃就是浪费食物,吃掉的话就是又在接受金昇玟的好意。

 

用什么身份接受金昇玟的好意?前夫吗。

 

李旻浩对这个词有点过敏,总觉得说出口的瞬间显得两个人都特别悲惨。

 

仔细想想他和金昇玟之间真的没有过多的关系,没有做过朋友,没有试探的、不敢前进的时期,自然也没有任何退路。从上一个课的前后辈变成恋人只用了不到一个月,莫名其妙地在毕业旅行时结了婚,因为知道了李龙馥的事,又开始一起养小孩,变成了那种看起来很普通的家庭。

 

这么说,金昇玟好像应该是他的家人、“前亲属”、“紧急联系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比如在办公室晕倒了,就算只是低血糖金昇玟都会知道,金昇玟会送他去医院,金昇玟会帮他在文件上签字,金昇玟会送他回家。

 

这些事都没什么,这些不就是婚姻的意义?就算是已经过去的婚姻。

 

但是金昇玟给他寄了一盒布丁。

 

他打开冰箱,恶狠狠地撕开布丁的包装,把冰箱顶上的猫吓了一跳。

 

怎么还这么好吃?这不是犯规的吗?

 

金昇玟真烦人。

 

李旻浩想。

 

 

 

 

听到老家来的讣告那天,李旻浩又收到了一盒布丁,他把盒子丢进冰箱,心不在焉地接母亲的电话,对方很自然地问起金昇玟怎么样,李龙馥怎么样,李旻浩想了想,说他出差了,龙馥在学校,我们会送他去昇玟爸妈家。

 

答应了几个根本没准数的要求,挂掉电话,还是没

忘记那句脱口而出的“我们”。

 

现在还哪里有”我们”?

 

金昇玟答应得比想象中顺利,李旻浩第二天如期见到了他,他把车停在金昇玟的办公室楼下,看着他拎着箱子走过来,放行李,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都没有和他对视一眼,把咖啡杯放好的动作倒是很熟练,轻声说走吧。

 

怎么好像瘦了呢。本来就瘦的人还能更瘦吗?装不满一件卫衣,三十多岁的人还是像个大学生。

 

“呀,你有给龙馥好好吃饭吗?”

 

“嗯?”

 

“……”

 

“当然好好吃了。”金昇玟用那种无奈的声音说。“哥见到我只会问这个吗?”

 

又来了。

 

李旻浩不想理他。

 

回本家的路和接李龙馥回家的路一样长,金昇玟低着脑袋敲手机,多的话一句都不讲,不问他过得怎么样,不问他有没有新的恋情,不问我买的布丁你是吃了还是扔了,好像那个寄件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金昇玟,一个也知道他最喜欢吃布丁,一年里也有一个月都待在日本的金昇玟。

 

问的话,李旻浩就说扔了,但是一直到车开进金浦,金昇玟都没有跟他再说一句说话。

 

天色暗了下来,金昇玟在手机上按了点什么,放在空调孔的支架上。

 

导航语音在车内响起,目的地是李旻浩在金浦住的地方。每次天黑李旻浩就会记不住路,这个他倒是记得。

 

 

 

 

 

 

记忆里,金昇玟只跟李旻浩回过一次本家。

 

从意大利旅行回来,突然从恋人变成了有法定关系的婚内伴侣,谁都没有跟家里人提前说过。金昇玟是怎么跟家里讲的,他没有提,想来是不太顺利。李旻浩则是直接把金昇玟带回家了,两个人,一封文件,上面陌生的文字没有一个人看得懂,但是都能从彼此的表情上知道是怎么回事。

 

临到要坦白的时候,李旻浩紧张,说他要先去看一下猫,抱着猫冷静后回来,金昇玟已经把两个人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好话,晚上自家爸妈已经知道要怎么使唤金昇玟洗碗,顺利得像做梦。

 

那天他们停留的时间很短,回到首尔就马不停蹄地看房子,住进新家,很多年过去了,再回来时李旻浩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和金昇玟一起走进那扇门。

 

而金昇玟站在灯下安静地等他,昏黄的光晕落在他的肩膀上,看起来倒是十分适合依靠。

 

推开门之前,两个人都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是某种演出开始的讯号,只是这次还好,谁都不需要在葬礼的氛围中到处释放“我们很幸福”的讯息。他打开门,看到母亲红着眼眶的双眼,突然毫无征兆地想要流泪,母亲一把搂住了他,无声地在他怀里颤抖着掉了两滴眼泪,李旻浩在家里的空气中平息了一会儿自己不适宜的情绪,松开她的时候才看到金昇玟安静地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仪式从明天开始,急着赶回来,两个人都没吃晚饭,就在客厅里简单地吃了点汤饭。长辈整理好情绪,坐在旁边和他们聊近况,全都是李旻浩编的,打电话的时候想起来哪里编哪里,自己都不记得说过什么,更别提和金昇玟提前对口供,但金昇玟就这么毫无破绽地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了,总是要去日本出差,出差的话就要麻烦哥多一点……明年大概就不用这么常出差了,公司现在不用应酬了,您还记得我不怎么会喝酒啊?哥确实很会做解酒汤,大概是因为您手艺很好吧……龙馥很听话,周末一般都在补习班上课,您打电话的时候他总是不在吗?下次让他打给您吧……

 

每句都像真的一样,连那种幸福的表情,居然都是可以装出来的啊?李旻浩吃着饭,偶尔机械地嗯嗯两声附和,大多时候脸都要掉在汤里。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撩了一下刘海,轻巧地别在了他的耳后,随后迅速地收了回去,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李旻浩没抬头,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了起来,扯得他胸腔生疼。

 

“我吃饱了。”他放下碗,逃离了幻觉一般的餐桌。

 

洗过澡,他打开门,看到金昇玟在他的房间里收拾行李。看到他进来,小声地感慨,真神奇,我都没有进过哥的房间。李旻浩在床边坐下,说你坐的那把椅子是我自己做的,手工课作品,就是少了几个螺丝钉。

 

金昇玟触电一样站起来,伸手握住椅背晃了晃,确认了它的稳固性和李旻浩的玩笑之后,才重新坐下,脸色终于变得不好看了几分。李旻浩笑出了声,发现金昇玟还会因为他的玩笑生小小的气,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十分轻松。

 

“我的房间很危险,你还是小心点吧。”

 

“反正哥在这里不是吗,难道这里还有妖怪吗?”金昇玟抱着枕头占据了床的一端。

 

“难说,反正不会攻击我,会不会攻击你就不知道了。”李旻浩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躺下,庆幸自己还有这么大一张床。

 

“只有多利才会攻击我……”金昇玟嘟囔着,拿起他床头的闹钟看了看,那是个带相框的闹钟,里面有一张他童年时的照片。

 

“有什么好看的?”

 

“没见过啊。”

 

“那都是你认识我以前的事了。”

 

李旻浩这样说,又觉得不对。这房间里的一切其实都和你有关系,你跟它们谁都不熟悉,但是是它们把我送到你面前,变成那个和你结婚的人的。

 

金昇玟摩挲着那个褪了色的相框,低声说,哥小时候好可爱。

 

李旻浩立刻闭上眼。我睡着了。他想。

 

“你哪有那么快就睡着……”金昇玟嘀咕了一句,当然这一句也等不到回答。

 

仪式一共三天,每天都六点起床,昏昏沉沉地过一天,回家倒头就睡,比预想中少一点煎熬。如果要问有哪里不顺利,那就是总要拽着金昇玟的袖子把他拉过来,向他介绍,这是xx姐姐,这是xx阿姨,xx姐姐的小孩和龙馥读过一个小学……云云,明明知道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偶尔也会有人问他金昇玟是谁,李旻浩只好说是我丈夫,等金昇玟走过来,两个人手上一样的戒指就是某种镶了钻的证明,让谁都能祝福一句长长久久。离婚一年后,李旻浩迟来地感觉到“已婚”意味着什么,却对这样祝福的句子不再会有任何感觉。最后一次应付完这样的场面,他站在角落对金昇玟说了句对不起,实在是很麻烦。金昇玟没答话,只是伸手从背后搂了一下他,普通的,没有太多亲昵的动作,好像只是看他累了想扶他一把,慢慢地说,这有什么。

 

太懂事也不好,太懂事的人,好像永远没办法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痕。李旻浩把脸转过去,咬紧了牙关,第一次觉得自己演不下去这场戏了。

 

离开的那天,金昇玟去陪父亲买东西,李旻浩在家里收拾行李。母亲靠在门框上,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空气里有股不妙的气味,李旻浩本想装作闻不到,最终还是问她什么事。

 

“把你的戒指给我。”

 

“……为什么?”

 

“我帮你擦一擦。”母亲说。

 

李旻浩疑惑着,转了转,把戒指脱了下来。

 

很久没戴了,这动作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罗马的许愿池旁边,金昇玟从包里把这枚戒指拿出来的场景。小小的红色盒子,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打开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慑到了。

 

“哥愿意和我结婚吗?答应的话就戴上它吧,不答应的话,我就把它扔进许愿池里。”

 

开玩笑一样的话,他却说得无比坚定,年轻的眼睛望着他,里面好像装着无数无声的誓言。意大利的夏天晴空万里,风从远处吹来的时候似乎有种魔力,就算有人对他说,“这个人会爱你一辈子”,他似乎都会相信。

 

金昇玟握住他的手吻他的时候,广场上有人在唱歌,歌声悠扬,他听不懂歌词,只是在茫然的喜悦中记住了曲调,前不久在餐厅吃饭重新听到,才终于知道它在唱什么,也终于知道,那不是祝福,而是谶语。

 

“Oh my God I see how everything is torn in the river deep, 

上帝啊,我看见河水深处腐朽的一切

And I don't know why I go the way.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行于此路”

 

当时如果听得懂,他大概会亲手把这枚戒指丢进许愿池。

 

“你知道吗,戒指如果很长时间都不戴的话,就不会发亮了。”

 

母亲说。

 

“昇玟手上的戒指还在发光呢。”

 

 

 

 

 

到首尔的家时,已经是周日的深夜,李旻浩把车停在小区楼下,问金昇玟有没有给司机发消息。金昇玟点点头,“他过来还要一会儿,我可以上去坐坐吗?”

 

拒绝多少有点不太礼貌,李旻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来吧。

 

他没有开灯,摸着黑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瓶酒,给自己倒了半杯,给金昇玟倒了一个杯底。

 

“你要兑可乐吗?”

 

“不了。”金昇玟说,“哥这酒很贵吧,兑可乐有点浪费。”

 

李旻浩关上冰箱门。

 

“不贵,你寄布丁的邮费加起来差不多。”

 

金昇玟晃了晃杯子里的冰,没有答话。

 

忙了三天,李旻浩把自己摔进沙发,只想睡觉。他歪了歪身子,靠在金昇玟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哥真是辛苦了。”金昇玟说。

 

“金昇玟씨也辛苦了。”李旻浩说,感到枕着的肩膀上下动了动。在笑吗?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我今天可以住在这里吗?”他问。

 

“为什么?”

 

“太晚了,家里也没有人。”

 

酒精在他肚子里发烧,让他有种晕眩的感觉,在听这种话的时候,竟然真的会觉得金昇玟可怜。谁不是一个人呢?谁让我们都变成一个人的?还是说,是我们一起这样做的。

 

“什么啊……想我了吗?”他问,几乎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个合适的问句。

 

但是金昇玟说。

 

“对啊,想你啊。”

 

用那种他惯用的,装作无力的口吻。

 

“想你想得很难过,哥不是都知道吗?”

 

不要说了。

 

谁知道,到底是谁知道了?

 

“哥呢?哥会想起我吗,偶尔也好。”

 

“我不想你啊。”

 

李旻浩很快回答。

 

他觉得累极了,葬礼像掏空了他的身体,和他积攒至今的全部力气。还好谎言是不费力的东西,还好金昇玟的肩膀很宽,会好好地待着给他靠一会儿。

 

就一会儿。

 

他没再听到金昇玟的声音,事实上,他就那样睡着了。醒来时家里空无一人,客厅一片漆黑,他躺在沙发上,没有枕着谁的肩膀,或者腿。身上盖着什么,他摸了摸,意识到这是金昇玟的外套。

 

凌晨三点,这几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到饿,房子和人一样,都是空荡荡的。冰箱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上层放着一盒没拆开的布丁。他拿出一颗,翻到底部的保质期,上面的信息告诉他,这盒布丁已经过期了三个小时。

 

他重新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撕开了布丁的包装,感到过去的三天是一场噩梦,而他正在苏醒,等明天醒来,生活又会进入某种熟悉的千篇一律。他已经不会再为一件外套,一盒甜品感动,尽管他确实在这件衣服的味道里睁着眼睛躺了很久。

 

千篇一律让人感到安全。李旻浩在沙发上又靠了一会儿,吃掉了一整盒布丁,终于在熟悉的甜味中,找到一种业已失去的笃定。

  

Notes:

提到的歌:《Riverside》-Agnes Obel


ronronner

乐队pa,评论点的音乐节接吻^^

对乐队一无所知,大概还有点偏题。总之先对不起了!(


演出定在午后三点,贝斯手从十二点就开始叹气。这个天,他看着黑压压的云摸摸下巴,下午肯定要下雨。崔瀚率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眼睛却没往窗外看,鼓棒在手指间绕两圈,不动了。贝斯手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又转回来看他,压着声音嘿嘿笑两下:“你对知秀哥很在意噢?”

知秀哥——洪知秀——是乐队专门为音乐节请来救场的,今天实际上只是第二次一起排练。临近演出换人确实不妥,但他们的主唱兼吉他上周喝醉了一脚踏空从酒吧三楼滚到一楼,左手直接滚成骨折。唱歌还行,弹琴实在是没办法弹了。好在他说自己圈内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人脉......

乐队pa,评论点的音乐节接吻^^

对乐队一无所知,大概还有点偏题。总之先对不起了!(



演出定在午后三点,贝斯手从十二点就开始叹气。这个天,他看着黑压压的云摸摸下巴,下午肯定要下雨。崔瀚率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眼睛却没往窗外看,鼓棒在手指间绕两圈,不动了。贝斯手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又转回来看他,压着声音嘿嘿笑两下:“你对知秀哥很在意噢?”

知秀哥——洪知秀——是乐队专门为音乐节请来救场的,今天实际上只是第二次一起排练。临近演出换人确实不妥,但他们的主唱兼吉他上周喝醉了一脚踏空从酒吧三楼滚到一楼,左手直接滚成骨折。唱歌还行,弹琴实在是没办法弹了。好在他说自己圈内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人脉,再三保证当天一定请一个超厉害的吉他外援才没让演出作废。

现在人脉本人正一边低头擦琴一边听打着石膏的主唱讲谱,感觉到他们的视线便抬起头笑了一下,漂亮又得体,很温柔很温柔的样子。贝斯手咧嘴嘶了一声,在他耳边贱嗖嗖地小声嘀咕:要不我们换个吉他吧,我看知秀哥就挺好。

洪知秀当然好。崔瀚率心想,但没应声,鼓棒又在手里转两圈。洪知秀有多好这事儿我好几年前就知道了。

他其实不太记得当年是因为什么事情分手的了。大概是没有吵架的,时至今日他仍然很难想象洪知秀歇斯底里的样子,或者自己歇斯底里的样子。没有吵架,但还是分手了。人和人的关系大抵都是这样的,脆弱又微妙,年轻时热烈,像火,相遇易燃,烧完了,没有了,又分开。

崔瀚率有些烦躁地摸摸耳朵。那上面有个纹身,如今掉了色浅淡不少,不刻意去找其实挺难发现;但他想起洪知秀时总还是忍不住去摸。那颗星星是洪知秀陪他去纹的,纹的时候一直抓着他的手给他转移注意力,纹完崔瀚率问他你刚拿手指在我手心写什么呢,洪知秀没回答,勾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问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三天前洪知秀第一次来排练,见到他时不惊讶,也不回避,坦坦荡荡的模样;排练完道别笑眯眯地过来和他拥抱,双手环到他的背后,拍了拍,又缩回,说:我听过你写的歌哦,写得真好。他回家摸了半天耳朵,心里有些别扭,又忍不住回忆洪知秀下巴点在自己肩膀上的温度,想当时没能好好回抱他,是不是有些可惜。

别扭归别扭,排练还是好好做了。他们磨合时间短,但好在曲目不多,洪知秀也足够专业,两次排练下来好歹磨出了不错的效果。

正式上台前他们在候场区听到外面雷声闷闷低响,确实像贝斯手说的那样快要下雨。崔瀚率看着工作人员背着设备跑上跑下,莫名也感觉喘不上气,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洪知秀抱着手看他:“紧张吗?”

他问得很轻,几乎被淹没在台下嘈杂的人声里;但崔瀚率还是抓住了。他想说不紧张,又觉得骗不过洪知秀,干脆就没回答,只是再次深深吸气缓缓吐出。洪知秀也不在意,默默地又站近了些。雷声在空中滚过一轮,他的手被洪知秀抓了过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他说着,把手指塞进他的手心,轻轻地,试探似的勾画着。我也去纹身了。他一边画一边说。好痛啊,你那时候说没什么感觉是不是在骗我。

怪谁啊,还不是年轻时要在喜欢的人面前逞强塑造硬汉鼓手形象。崔瀚率有些发窘,一时语塞,摸摸耳朵好一阵才找回声音,问:纹了什么?纹在哪儿了?

洪知秀拉着他刚被当作画纸的手贴上自己的侧腰。崔瀚率想把衣服捞起来看,又被洪知秀打掉。“我比较喜欢传统的浪漫的、”他说,罗曼蒂克用了很标准的美式发音,暧昧的语调在舌尖转了一圈,“要牵手拥抱接吻然后才能脱衣服的关系。”

崔瀚率想几年前我俩第一次见面可是当晚就去开房了,但看洪知秀弯弯的眼睛又明白过来。“好。”他说,“那这次我们慢慢来。”

他和洪知秀的关系大抵还是要更坚强的。他想。像火,烧完了,没有了,却又露出底下盘踞的根茎,将来或许能等到一场夏天的雨浇过,或许能长出新的嫩芽。

他们拉着手又站了一会儿,洪知秀一直不安分地拿手指抠他手心,捏得崔瀚率感觉自己手心都出了汗。直到主唱过来赶他们上台:“你俩躲这里干什么呢……”他用没折的那只手勾着崔瀚率的脖子往前,“快走快走。”

唱到最后一首歌时憋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不小,却反倒好像给人群倾倒了一剂兴奋剂,尖叫愈发响亮起来。雨水打湿刘海沾在额前遮挡视线,但崔瀚率其实也不太在意了。他眨眨眼睛,眨去几滴雨,看见鼓面应着节奏有力地颤动,看见台下人们高举的手,看见洪知秀被雨打湿的衬衫。最后一个重音鼓点落下,崔瀚率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回过神来其他成员们已经聚在舞台前侧甩着毛巾互相尖叫,洪知秀转身向他招手,双手拢起喊了些什么,被淹没在欢呼声中。

他小跑过去,和激动的成员们一位位拥抱;最后是洪知秀,在雨幕中向他伸手,于是他接过,把那人揽进怀里。洪知秀笑着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几滴水珠顺着下颌滑进他的锁骨。相遇,牵手,拥抱。崔瀚率回想了一下,觉得他们还是挺传统挺罗曼蒂克的。

“我可以亲亲你吗?”他问。

洪知秀从他的怀里后退一些,一手扶着吉他一手撩起他湿漉漉的刘海,又挽下来摸他耳朵上掉色的星星。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呢。他说,呼吸凑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