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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有迹可循】杨宗勋x姜率A

字数2w左右,可能比较适合拿来当厕所读物……


1.

杨希存出生的那天是个过于炎热的周五,“破纪录高温”和“Fire Friday”两项词条一整天都挂在网络热搜榜单里接受网民们如火如荼讨论的洗礼。以至于在之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杨宗勋每次想到他的生日时,相比精准的年月日组合数字,更先记起的是“星期五”这个笼统的时间单位,以及悬在中天如铜锣般刺眼的骄阳和被晒得蔫头丧气的草木。

当然,倘若摘掉因热潮发展出全部的记忆点,新生命来临这件事本身于杨宗勋来说也足够具有冲击感。仿佛它信手将他感知里某个因天生残破而永远处在罢工状态的灯泡置换成一颗崭新的,豁然点亮近五十年人生里他未曾预见过的一...

字数2w左右,可能比较适合拿来当厕所读物……


1.

杨希存出生的那天是个过于炎热的周五,“破纪录高温”和“Fire Friday”两项词条一整天都挂在网络热搜榜单里接受网民们如火如荼讨论的洗礼。以至于在之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杨宗勋每次想到他的生日时,相比精准的年月日组合数字,更先记起的是“星期五”这个笼统的时间单位,以及悬在中天如铜锣般刺眼的骄阳和被晒得蔫头丧气的草木。

当然,倘若摘掉因热潮发展出全部的记忆点,新生命来临这件事本身于杨宗勋来说也足够具有冲击感。仿佛它信手将他感知里某个因天生残破而永远处在罢工状态的灯泡置换成一颗崭新的,豁然点亮近五十年人生里他未曾预见过的一片阔土。

 

在他出生之前,对于即将到来的心理变化,要说杨宗勋没有做过任何准备预期,那绝对是假的。尽管一半受益于过来人的言传身教,一半仰赖育儿大全中的金科玉律,他原本缺砖丢瓦的生涩意识得以被迅速催熟,但原本细致的学习规划却被迫草草收尾——提前预产期两周便来在夜间纠缠姜率的规律性阵痛狠狠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把几小时前还在反复阅读的拉玛泽呼吸法完全抛之脑后,于空前混乱中从提前布置好的婴儿房里随便搜刮了几样日常用品,满满当当塞进安全提篮里,揣了两人的身份证件和钱包带着她就往楼下跑。

 

可能是要为白昼的高温作铺垫,所以头天夜里已经闷热得不行。再加上这时段人烟稀少,左顾右盼都看不见有空车经过,网上预约又得不到应答,环境和心情两厢夹击,豆大的汗珠顺着杨宗勋的额头吧嗒吧嗒往下淌,像有一丛溪流滑稽地挂在他的头顶。

好在最后有空车及时出现,两人相互扶持着坐进去。处在阵痛间隙的姜率咬了两口巧克力饼干在嘴里,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反倒伸手来替他擦汗,还打趣他说,杨宗勋,你要不有空还是去学学开车考个驾照吧,太耽误事儿了。

等两人大包小裹地逃难似地赶到医院,办好住院手续安顿下来,七七八八的检查过后,麻醉师便来为姜率布下无痛的各项准备。杨宗勋记得那是位笑起来见眉不见眼的中年女士,把连着镇痛泵针筒交到已经被磨到没力气的姜率手里的时候,还温和地替她擦掉刘海上绞着的水汽,鼓励她先好好休息,留存体力。

 

麻醉师和随行的护士走后,单人病房里终于就剩下他们两个,杨宗勋解开她的病号服,替她细细抹干后背上涔涔的汗,又扶着上了趟洗手间。一番折腾后回到床上,他试图哄她入睡。可惜即使她的痛觉神经暂时被麻药愚弄,酸胀感却仍然坚挺分明,压得她从颈椎开始一径难受到脚踝,浑身因为新涌上的汗又湿了几回,也没能踏踏实实地休息上一会儿。

 

“你怕吗?”

胎心监护仪的细微嘟声不知踩着节奏兢兢业业地响了多少遍,依旧清醒的姜率才摩挲着针筒上扁圆的给药按钮忽然这么问。

杨宗勋的手指插进她湿软湿软的发捎,顺着她的后脑勺抚至她的脖根,反复叹了几次气才组织好语言,“这个问题该是我来问你吧?”

“我嘛…来的路上还挺害怕,但是现在拿着这个,就觉得踏实多了,”姜率像炫耀贴纸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摇摇手里的针筒,“那你呢?”

心思沉重惯了的杨宗勋横竖也到不了她的豁达境界,“虽然不该在这种时候泄气,但说实话…有些担心。”

“看你白天做笔记时候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还以为你比我更有把握呢。”

杨宗勋搓捻着手腕上印有她名字与信息的手环,油印的“37”孕周字样在刻意旋转下被转到明面,跳脱出来掉进他的视线。

“但他来得有点早了,”杨宗勋被汗水泡得微微发皱的指肚恼怒地蹭过那个黑色加粗的数字,恨不能将它生生搓掉,再写个象征完满的“40”上去,“造成早产的因素书上确实提到过很多,我想是不是我…”

“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姜率按住他烦躁不堪的拇指,眼里凝结起薄薄一层水雾,“我们希存的爸爸,已经做得很好了。”

绑得杨宗勋心坎发痛的桎梏被姜率这句话轻松割断。他无比受用地反握住她的手,依稀想起她从前念书时,每每犯错后都要固执地跑来讨要理解,压低的一张小脸上把失意都写尽了;怎么到了现在这种最需要冷静自持的时候,两人的角色倒反过来了,是她在温柔地对自己说“没关系”、“做得好”了呢?

 

随后的产程进展之缓慢却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从天边涌起朦朦一层鱼腹白捱至红日东起,姜率并没等到医生开出的绿灯,反而是杨宗勋收到了一段学校转来的语音留言。

 

“郑大贤教授疑似纵容和他私交亲近的几个学生在考试中多次舞弊。这些学生去年也上过我的课,院长希望我能现在回去提供简单的情况说明,协助调查。”

光是将通话内容向姜率复述过一遍,杨宗勋就已经口干舌燥。作为教师,他深知应当恪尽职守。可眼下他们母子都正处在令人牵挂的不决当口,怎么走?

——况且为什么还是老生常谈的抄袭舞弊?

杨宗勋本以为自上次率B的论文事件过后,自己的手底下绝不会再教养出第二个同她一样理直气壮的剽窃者来。哪成想防不胜防,长堤仍然毁于潜藏至深的蚁穴,他于后知后觉中获悉,当然暗自懊恼得要命。

 

而姜率闻言,皱着眉头怔怔地没说话。他哪儿见得了她疲惫的眼里再平添这幅忧虑神色,慌忙拉过她的手指用力吻吻,试图以此拦截住她的所有不安,“我这就出去给校长打电话,让她把我的那部分先推掉。调查可以没有我,但你不行。”

“听听…这哪儿还像杨格拉底能说出来的话呀。”姜率抽回手,十分牵强地活跃起当下的气氛来,“说出去谁都不信。”

“还有力气开玩笑?闭上眼休息会吧。”

杨宗勋把手机牢牢攥住,半步都还没迈出去却又被她拽上了衣角。

 

“去吧,杨宗勋。估计占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姜率亮如点漆的眸子里缠绕上释怀过后的柔光。

“医生不是说按我现在这个进度,至少还要再等一个上午才能准备好吗?打电话让我妈先来陪我就行,你去吧,我们电话联系。要是真需要你了,再叫你回来。”

杨宗勋在原地凝神,手机壳的塑料棱角在不知不觉间因指关节的收紧而压进手心的皮肉里。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刚刚自己不显山不露水的情绪里读出来两难的实感的。大概是因为做了律师这么久,挖取旁人心理活动的技术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了?可她这样的聪明和体谅,于他来说,却更成为了空前沉痛的负担。

他望向那双漂亮的慧眼,一句否定刚幽幽地开了个头,竟又被她推了推手肘,“你快去呀,有犹豫磨蹭的功夫早都到学校了。”

 

于是杨宗勋走出门时没再迟滞,甚至没回头问她“为什么”。

因为正如从她的话里领悟到的那样,既然哪怕再多耽误一秒,都可能是罪过。

 

取证会议结束得比杨宗勋想象中要干净利落。顶着似火骄阳坐进出租车的他收到了姜率的一条短讯——“结束了吗?”

他先于具体内容看见发信人名字的时候实打实地被惊了一跳,读清楚后面跟着的几个字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一边拜托着司机再开快些,一边敲下口吻温和的回复。可连发送键都还没摁下,屏幕上又铺出来自岳母安淑子的来电显示。他的手指木了两秒,在不好的预感里迟疑着接下,把扬声器按在耳边,只听闻岳母的声音火急火燎地烧过来,“杨女婿啊,你到哪儿啦?快点儿吧,小率她马上就要进产房了。”

由她石破天惊地一喊,杨宗勋刚落下来的心又被丢进了滚沸的锅里,再拿车窗外的火热阳光一晃,前一秒还自鸣得意着坚固不摧的思想建设简直要稀稀散散地化成扶不起来的一滩烂泥。挂掉电话,颤着手将写好却尚未发送给姜率的短讯草稿逐字删除,还没填上新的字句,嘀声再起,对面又一条短讯再度被推进他的屏幕——“我一定不会有事的吧?杨宗勋。”

不祥的用词刺得杨宗勋眼睛发痛,在白熊效应催化之下,脑海里也不情不愿地被迫交叉放映起大悲大恸的场景碎片来:鲜血盈盈,雪白墙壁,三五成群地来鞠躬的医护人员……等带着鄙夷摒弃掉这些无端的缠绕,重新找回脉络清晰的理智时,试图拨打她的号码,却只能听得见单调沉重的忙音。

 

好在后半段路程里的交通灯们似乎都开了格外恩赐,轮到他们通过路口时,红色总是能不偏不倚地切回绿色。从杨宗勋嘴里通晓了部分内情的司机冒着超速被罚的风险一道狂奔,还没忘了啧啧称奇,说老天怕不是也记挂着你要赶去见老婆孩子吧,才这么照顾你。

于是十数公里的路在他汗如雨下如坐针毡中还算顺利地走完,临到医院门口,四面的车流稠密,行驶速度也跟着放缓,他见势不妙,匆匆扔下两张钞票在座位上,推开车门就往妇产科所在的东侧翼楼跑去。而毒烈日光横竖不管他带着何种目的飞奔,都一直黏在他的后背,如炉火一般包裹着他,像冬日里烤红薯那样,将他周身都烘得均匀地烧灼滚烫起来。

 

后来他依照护士的吩咐手忙脚乱地换好陪产服,踏进产房要换岳母出来的头一刻,还没在簇拥之中看清楚那张让他悬心多时的脸,就已经有一声宏亮婴啼穿透过厚重的血腥味道传来,昭示新生的平安降临。

“怎么能…这么快呢?”

杨宗勋拿冰凉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曾阅读过的各大医刊文献里提及的平均产程时长数字这时又浮现在眼前。可现下的结果明显与标榜的数值有太大的出入,更与医生上午的估测差之千里。一向习惯在涉足陌生领域时寻找权威作参照的他在这种情况下也被磨得斗志全无,一颗心全浸泡在没能及时赶来守候她全程的苦水里。

 

杨宗勋还没从负面情绪里回过神来,已有闪着寒光的一把剪刀递至他的眼前。

“孩子爸爸是吧?要剪脐带吗?”

为首的助产士退后一步走出来,问询时笑容也温和。而杨宗勋终于在她错开身的一瞬间,得以与她身后那双泛红的眼睛勾起对视,被捧在一边的孩子也仍扯着嗓子嚎啕。他站在他们母子中间,作为这两段泪水之间初来乍到的新鲜连结点,接过剪刀,发麻的一只手上费了好些力气才捏动两端的把柄,将他们之间泛着青白的旧时纽带利落地剪断,光滑且仅有拇指粗的长长一段软绵绵地滑落在置放着无菌布的托盘里,像于猎猎风中衰落的一面无用的陈年旗帜。

 

“希存,你好呀。”

听见卧榻上的妻子声音颤抖,杨宗勋泫然欲泣。

 

2.

希存过周岁宴时话还说不太全乎,只有几个常用的名词和称呼颠来倒去用得滚瓜烂熟。不过性格倒是天生的奔放亲热,看见家里来了这么多陌生人也丝毫不怯场,拖着鲜艳长袍的下摆也要跌跌撞撞跑过去,随便抱住一条腿就奶声奶气地喊你好,口水淋了人家一裤脚,到头来当事人还要把他笑呵呵地抱起,印几个吻在他胖乎乎的手背上。

 

“他长得太像杨教授了。”

姜率从金恩淑的怀里把儿子接过来时,听到这样的感叹。

“我也觉得像,”姜率抻着口水巾的一角抹掉孩子下巴上湿润的痕迹,“最近更离谱,总是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爸爸拼拼图…活脱脱一个小杨宗勋。”

金恩淑笑着托住希存的小手,掂量着逗他,“不过我们宝宝可比爸爸热情多了,是不是呀?这么喜欢和人打交道,生得也好看,将来是不是要做万人迷检察官啊?”

姜率闻言,笑容如被水泥浇筑般凝固了几分,连拦在孩子腰间的手都有些僵硬,只能低着头陪笑,对那句笃定的祝福却不置可否。

可金恩淑欢快的语调却让希存跟着兴奋起来,咯咯地笑着去勾她的手指,白净的胖脸蛋一抖一抖,便有新的几滴口水从嘴角欢快地接连溢出来,打湿特意搭配着掖在传统服饰下的宽阔衬领。

“聊得这么高兴?”

杨宗勋冷不丁的介入使两人的对话有些草率地走向终结,唯有希存仍然咿咿呀呀着,扭过身子就霸道地要去抢他手里捏着的白米糕。

“要学会说‘谢谢’,杨希存。”嘴上虽然这么一板一眼地要求着,他却已经爽快地拧下拇指盖大的一块送到孩子的嘴边,目光中多有怜爱,注视着粉嘟嘟的薄唇把糕衔住,一吸溜就抿进樱桃小口里,像只饥不择食的贪婪幼兽。

 

整场宴会的高潮随抓周仪式来临。客厅地毯上放置的东西五花八门,从吃穿用度的日常物件到各式书本工具,尺寸用途皆大相径庭;小到一粒水果糖,大到诸如地球仪一类的重器,都被东倒西歪地丢在各个随机位置。希存就由杨宗勋抱来,被放在地毯中央刻意被留出来的一处空位里。

摄像机的录制灯光持续闪烁着,观众们屏住呼吸,看那小小身体靠双手撑地而慢慢站直,好奇地巡视眼前将自己团团围困住的一件件陌生物什。

姜率见儿子笑嘻嘻地左摸一下,右碰一下,就是不肯凿实地握住某一件,便从背后撞了撞杨宗勋的肩膀,“你觉得他会拿什么?”

“我猜是拼图,”杨宗勋给出答案,视线却没从希存身上移开,“昨天他陪我拼,你把他强行抱去睡觉,他不是还哭了一鼻子。”

姜率还没顾得上回他话,希存便已经自阔袖中伸出了带着肉涡的胖手,牢牢地捏住了一本厚书的书脊就不再松开,封面上三个亮金汉字浩气凛然地跑进姜率的视线——“大法典”。

她倒吸一口冷气抓上丈夫的手,“这…”

希存并没给父母亲和其他人更多的反应时间,左手蛮横地死死拉拽着坚硬封皮的页脚,右手摸摸索索着又探进周围摆件的缝隙里,极其精准地揪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明黄色的纸币攥进手里,再轻松扬起右胳膊,荒野中的开拓者一般,脆生生地喊着爸妈,迫不及待要炫耀自己收获的两件战利品。

五万面值的长方形软纸上申师任堂的面容温和,宾客们不吝于向其献出潮水似的掌声,并着“以后肯定是赫赫有名的法律人士啊”之流的诚挚赞美。

姜率却匆匆与杨宗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陷入在外人看来毫无来由的沉默。

 

等送走各路朋友,夜色已经轻飘飘落了下来。兵分两路,姜率负责哄已经疯玩了一天的小朋友入睡,杨宗勋则独自去敛净起居室和餐桌上的杯盘狼藉。

卧室里小夜灯的柔光穿过小床的围栏,被切割着分离地铺在墙上几缕,希存绵长的呼吸声渐起,缠绕在其中,填补光影之间突兀的黑暗。姜率像接收到某种讯号般,轻而又轻地放下手中的绘本,拨开希存额前细软的头发,顺便掖了掖虚掩在他腿边的薄毯,这才放心地一步步退出去,带上了门。

厨房里早已不再有水流声音,姜率循着灯光踩进书房,杨宗勋果然坐在沙发里,两眼空空地呆望天花板。而撂在他手边盛着冰咖啡的杯子底部竟没有固定杯托的陪衬,以至于外壁上冷凝的水珠正滴滴渗进沙发柔软的布料之中,洇出邋遢的深色痕迹。

 

“还在想他拿的那两样东西呢?”

杨宗勋显然没能提前发觉她的存在,听见她关切的发声后才悠悠拨转目光,往扶手一侧挪了挪,好容她靠坐在自己身边。

“你明明也在想,不是吗?”

“可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嘛,”姜率轻松地将肩膀穿进他的臂弯,寻觅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倚住,“我说一定要摆抓周仪式的时候,你还口口声声地批判它无聊呢。”

“那先说说吧,你在想些什么。”杨宗勋侧过身,扶手处杯壁上挂着的水液在摇晃下又飞出一滴,不知掉去了哪里。

“我不希望希存以后进入司法界。甚至最好连边都别碰,”姜率斩钉截铁,足够直白,“你和我这些年来,说好听点是热血难凉,要是说难听点,就是全凭一口心气地吊着。这种孤独,还有理想的反复坍塌和重塑,当初自己经历的时候倒是不觉得特别难过。可好像为人父母后就有了私念,总是想着…他能做个简单的平凡人就已经很好了。”

“那我们担心的点好像不一样,”杨宗勋的指肚滑过杯盏,半融的几块残冰在液面漂浮着撞上玻璃,绽出叮咚声响,“我倒不觉得他将来走这条路有什么不好。只是这孩子左手法典右手钱的,难道要做最令人切齿的那种逐利讼棍吗?”

姜率愣了一下,复又把头靠在他的怀里,绷紧的心境似乎放松了些下来,“怎么还能直接联想到那儿去啊…也是为难你这个什么都不信的人了。”

“毕竟是深恶痛绝的东西,只要露了一点苗头,就会让人不自觉地敏感起来。”

杨宗勋这么解释着,而姜率紧跟过来的安慰话语既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咱们一定想太多了。像你说的那样,不过就是个无聊的仪式,哪儿就能决定命运呢?”

“嗯。”

 

忧思暂时被抛却,身心俱疲的两个人的嘴唇最终在爱意沉沉的目光纠缠下贴合在一处,一方的舌尖盘踞进来,另一方的几颗牙齿便将其轻轻挤住,反复捉弄。情意渐浓时气息颤动,逗趣的力度就难免没有偏颇,时而轻了时而又重了,推送间几个回合下来,两人的口腔里便都有淡淡的血腥味道迅速播散开来——虽然谁都没有因为吃痛而去破坏大好气氛,可过于鲁莽的动作不像已经熟悉彼此多年的夫妻所为,更仿如一对初涉人事的愣头青男女,要扑腾撕扯试探着,才能自沉沦夜色里绾出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来。

“杨教授的体力,应该还能跟得上吧?”

姜率从热吻中抽身而退,十分熟稔地拿撩拨的话堵他,灵巧纤细的手指躲过他的视线游走到他喉结下方,刚解了一颗扣子,连半丝白花花皮肉的影子都还没看见,几声黏糊的吭唧便恰好自隔壁流窜而来。开始仅有不安的尾音被颤巍巍地拖得很长,接着便多了委屈的暗泣,最后竟然干脆切进肝肠寸断的嚎哭模式。情绪变化之快使姜率甚至还来不及收回自己摁在杨宗勋胸前的手,就已经彻底没了兴致。

像一道非常不合时宜的冷雨,扑簌簌浇灭才旺起来的一簇火苗。

杨宗勋倒是反应很快,像是早有预料,一丝不苟地把掉了的纽扣重新穿回原来的缝隙,笼一笼歪七扭八的袖口,最后还拍拍她的背以作情事未了的安慰,“我去抱抱他。你要是没事情做,就帮我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吧。”

他潇洒自如地嗒嗒走出门去,姜率只能愤愤地把湿冷的杯子揽进手里,闷头特意用舌头勾了块冰含进嘴里,再用后槽牙狠狠地捣碎。突如其来的冰凉激起敏感牙神经的尖锐疼痛,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气势汹汹拐进她的脑袋里。

——这才算真正清醒了。

 

把咖啡喝得见了底,希存的哭声才偃旗息鼓。姜率托着空荡荡的杯子往外走,蹑手蹑脚经过那扇挂满了鲜艳卡通贴纸的门前,忍不住驻足留看那个挺拔魁梧的背影将重新睡着的孩子踏实地横抱在胸前,肉乎乎的一根小胳膊自然地垂落在他的肘尖之后,像一截洗净去皮的滚圆菱藕。

沉浸在融融爱意里的姜率掏出手机,关掉拍摄模式里的闪光灯,正想留存舐犊情深的一刻,丰沛嗓音又起,板正之中融聚了一点别样的温柔。

“杨希存,你如果将来真的成了杨检察官,会要比当年的我做得更好、更问心无愧。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可以碰的,一定要记住。”

 

杨宗勋啊杨宗勋,你可真是我见过最迷信的无神论者了。

 

姜率按下几乎要脱出嘴边的慨叹,摇着头把门虚掩上,不打算再多窃取一点指向希存的谆谆教诲。

 

3.

杨宗勋今天的反常全是因为当时应下了姜率的一句“你周三只安排了一节课吗?那帮我照看希存吧”而起。

 

其实这样的拜托在杨宗勋最初想来时的确没有什么难度,毕竟在家里一直承担着多半的育儿任务,各种大事小情,或偶有节外生枝,他也拿捏得住。退一万步讲,姜率这次是因为必须出庭才实在抽不开身,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他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本来嘛,希存上了幼儿园的这一年来,每每赶上周三园方放孩子们半天假的时候,为了不耽误他这边的教学任务,又加上体谅双方的母亲一位已经上了岁数,另一位也还有杂务要做,都是姜率风雨无阻亲力亲为地在中午抽空来接希存去律所,带在身边不失耐心地陪着哄着,纸飞机叠着电视放着,直消磨至下班前的最后一刻。而现在姜率金口甫开,终于要换他上场光明正大地来表现一轮,他自然要满口答应。

但问题就在于他杨宗勋在学校几年来形单影只地清闲惯了,从来没细致估算过一个刚刚年满四岁的小男孩在新环境催化引诱下滋生出的好奇究竟能有几许。甚至悠闲地牵着他的手走进大厅、即将接近正义女神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还只有神圣感在独一无二地沸腾翻滚。

——这可是第一次带他来到这尊雕像前啊。人生代代无穷已,长江后浪推前浪,或许多年后的某天,他会代替自己,再次站在这个位置…

杨宗勋仰视朱斯提提亚沉寂端肃的面孔,旧日情怀犹如山崩海啸般涌来。他不禁伸出手去,想顺势将身旁儿子毛茸茸的脑袋揽进怀里。

…却稳稳地抓了个空。

这小子人呢?杨宗勋一低头,孩子早已没了影踪,再慌忙地一抬眼,原来已经跑去了正义女神身后无人占着的沙发周围,正拄着松软的扶手上下蹦跳着,活像憋闷已久才刚出笼的一只小猴。

他于是冷下脸来连名带姓地叫他。希存聪明,知道怎么巧妙地规避一场祸事,便颠颠地跑回他身边,主动修好似地拉上那只大手,“爸爸我好饿,想吃饭。”

“再乱跑就别说饭,我看你连包里的零食也不必吃了。”

杨宗勋此话一出,就真作势要勾住那只叠着恐龙图案的背包,却被他双手背后死死护住,一对水灵鹿眼里满是警惕,“我不乱跑了…不许抢我的饼干。”

初尝了做心慌监护人滋味的杨宗勋当然不会轻易买他的账,不过也没再多说,只是反手将他牵紧,朝二楼的食堂走去。

 

吃饭时候希存倒还算老实,除了每吞一口炸酱面要配三片腌萝卜这种一脉相承来的吃法让杨宗勋想出言制止,和求知欲过于旺盛总是问东问西之外,也没什么额外顽皮的地方可以拿出来念叨。可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只顾着帮孩子依次解答“怎么这里的好吃的比幼儿园多这么多”、“以后我能一直来这儿玩吗”几个问题的杨宗勋连一口面都还没吃上,又有三个穿着灰色韩大帽衫的女孩围了过来,为首的那位礼貌且审慎地保持着一米之遥的距离,热情地打起招呼——“杨教授您好。”

杨宗勋记不清她究竟姓甚名谁,只是觉得是自己刑法课上坐在后排的熟脸,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来找询问前一周新布下的论文。但见女生的目光下一秒就转去了希存的身上,他也没刻意发展与课业相关的话题,默许这一场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杨教授的儿子吧…?”

事态在他意料之中铺展开来,他只是捏住纸巾,印干成为新晋视线聚焦点却还浑然不知的儿子嘴角的酱汁,淡淡地答了句是。

“长得实在太可爱了,”女生的手捂在心口韩大的校徽上,脸上突兀地蔓延起一道粉红,“…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和他拍两张照片吗?”

杨宗勋还没言语,希存倒是嘴快,“好呀,我也想和姐姐照照片。”

女生们跺着脚压抑下的尖叫声在杨宗勋听来的确夸张。更遑论她们眼下待希存的热情用心的程度可比参加课内小组讨论的时候要激昂多了。两厢对比,似乎多少令一向敬业的他有点不舒服起来。

不舒服归不舒服,好人是仍然需要做的。接过沉甸甸的拍立得,按下快门,白色相纸在机械的嗡嗡声中被缓缓吐出,光秃秃的底板见了光线,才逐渐原封不动地复刻出方才取景框中的明亮笑容和色彩。

被牢牢拥在怀里的希存完全没发现老父亲脸上漫溢的阴翳,扬起小脸犹自得意道,“前两天老师刚教会我怎么写名字啦!我可以给照片签名!”

“好呀,”女生干脆蹲下身来,笑眯眯地捏捏他的手腕,“那你叫什么…”

“杨希存!”杨宗勋实在再难纵容他的跳脱,“有点本事就要拿来卖弄,和谁学的这么不谦虚。”

希存的笑容因瞬间遭重,有点气馁地枯萎下去,眼睛却还是不甘心地盯着那张已经成好像的相纸不放。

最后还是女生从包里摸出一根马克笔来松动气氛,“原来是叫希存呀,怎么连名字都这么漂亮呢…来,就用这根笔给姐姐签个名吧。”

希存的眼珠一转,心领神会抓过笔杆,将笔帽丢开,像在报复父亲无端的怒火,每一笔画都力透纸背地在相纸的边缘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

“谢谢你啊,希存小朋友,”女生似乎也察觉到了杨宗勋情绪里竖起来的刺,迅速收起照片,与希存握了握手便不打算继续叨扰,“那杨教授,我们就先走啦?”

“姐姐拜拜,下次再见!”

希存的热情备至似乎让杨宗勋想起了什么。

 

等一行人走远得已经找不见身影,杨宗勋的手指轻敲在碗沿,看着儿子从小碟里又捏了一块腌萝卜塞进嘴里,没头没脑地忽然问他这么一句,“你最近在妈妈上班的地方都看的什么动画片?”

被无端斥责的希存仍气鼓鼓地像只小河豚,咬字都有些不清,“蜡笔小新。”

“我就知道。”

刚才所有抖机灵的行为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合适的对照解释。杨宗勋叹了口气,伸手想揉顺希存乱了的刘海,却被他灵巧地躲开,泠泠童声义正严辞,“我讨厌爸爸,爸爸好凶。”

杨宗勋借势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再添不悦,“我为刚才的事情道歉,但我现在该去上课了。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你可以一直讨厌我,因为你有宣泄情绪的权利。但等上完课再见面时,我们就要和好,好吗?”

四岁的孩子怎么厘得清这里的逻辑因果,面对着父亲说着软话伸来的投诚一般的小拇指,懵懵懂懂地也伸出自己的,与其牢牢勾在一起,拉拽几个回合,直到大拇指也紧密相贴。

 

课堂里的时间经不住半点刻意消磨就要自行殆尽,可杨宗勋这次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授业解惑中去。坐在后排的那张与希存合照的女生的脸似乎是一面镜子,明晃晃地贯穿始终,每瞥到一次,他都忍不住分出精力来进行一次自我审视——亏得现下还满口公允正义,可刚刚怎么能以那样的姿态堂而皇之地刺伤那孩子并无害处的骄傲呢?

才晃了个神,眼前已有学生将笔记本放回了包里。原来墙上的时钟已替他宣布了这堂课行至尽头,他也不多作挽留,将遥控器干脆地撂下,便推门而出。

 

心里有事纠缠着,手下力道难免猛了,一扇门撞在墙上的塑料防护垫板上,门口站着的一大一小显然同时这毫无征兆的声响唬了一跳。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宗勋向姜率发问,却直接拉住了希存的手。

“可别提了,中途出了些问题,改延期审理了,”姜率牵上希存的另一只手,“看来你们两个这半天过得还不错?”

父子之间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异口同声,“不错啊。”

此时已经有学生先后自教室走出,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一口一声“杨教授再见”、“师母再见”喊得亲热。唯有末尾的几个女生微微躬身,格外认真地与希存挥手道别。

人流散尽,姜率搓搓希存厚实的耳垂,语气中不乏自豪期许,“哟,我们宝宝这么一会就交到新朋友啦?”

“你再让他多来几次,估计半个法学院都要宣称是他的粉丝了。”杨宗勋娴熟地扭开她包上的锁扣,“车钥匙呢?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姜率任那只大手在包里好一阵翻搅,才迟钝地品出来他头一句话里的酸涩底蕴,本想多逗弄他一回,他却已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支去了别处。

 

彼时下班晚高峰已初现端倪,立交桥上车流壅塞,停半晌动十米。后座上的希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沉睡去,前排的他和她仍在这磨人的龟速挪动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以此来驱散困倦,保持必要的全部清醒。而话题反复横跳,最终竟然落在了“今天我带他吃了学校的炸酱面”上。

姜率哂他是个锱铢必较的时间管理大师,怎么守着校门口那么好吃的面店不去,非要去食堂吃色香味一样都占不到的半成品。

杨宗勋原本握住方向盘的右手垂下来,转而搭在姜率的手臂上,“就是因为最开始没能吃上那碗黏成坨的半成品,当年还有人暗暗记恨了我好久,不是吗?”

“我…我当时想吃的明明是校门口那家店里的…才不是食堂里卖的那种。”

“这是这件事真正的争议点吗?”他手掌心的热此刻借由这句固定发问仿佛已经融进她的血里,随着体循环的回收再造,争分夺秒地将这不正常的温度发散至她的脸颊。

明明在一起都快要十年了,怎么每次提起那碗面的时候还是会娇羞成这样?

他与她一个玩味一个气恼,所持态度和立场泾渭分明,却都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你今天…和他讲这些故事了吗?”

“没有,”并线时转向灯嘀嘟作响,像为他加上妙趣横生的节拍,“他还小。等以后长大了如果有契机,再告诉他也不晚。现在的他,还是更适合看蜡笔小新多些。”

“哎?你怎么知道?…”

杨宗勋没有回答,只是自匝道驶下桥身,并入小路。

眼前已然畅通无阻,清明一片。

 

4.

“家族近亲中或许有双胞胎史吗?”

 

探头上果冻状的耦合剂在姜率的小腹上被均匀涂开,在皮肤上融成透明晶亮的薄膜,边缘又迅速风干。冰凉黏稠的触感使姜率有些不自在,才稍微收了收腹就听见医生这么问。尚未辨出其来意,只下意识答是,我本人就有个双胞胎姐姐。

医生的笑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将探头笃定地停靠在她下腹的某个位置,道了句恭喜,我在这里也看见了两个健康完备的孕囊。

 

开车回家的一路上姜率都有点晕乎乎地心慌想吐。

 

原本最近因为工作的事情熬夜到生理期严重紊乱,粉色药片又快要吃完,眼看着脱不开身再去找医生做大把检查来续处方。而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巧合,使她又不禁动了同八九年前一样的心思——反正生理期还不准,如果先停一停药,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误打误撞地真中了奖,也是不错的结果。之前几年中也明里暗里地征求过家里那两位的意见,似乎对于潜在新成员的到来都不抵触。特别是希存那孩子,自从入学之后还总来向她缠问,怎么别的同学都有兄弟姐妹呢?我能有弟弟吗?

这句话后来还引出了她与杨宗勋胶着鏖战大汗淋漓后的一次严肃谈话。姜率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面色潮红,只扯过半张床单裹在胸前,遮住小腹,正襟危坐地问她,这也是你的意愿吗?不可以为了孩子随口的话而去妥协。

她点点头说当然是我自己的意愿。便一手毫不留情地扽掉他身上那块勉强的蔽体之物,两人你退我进地步入新一轮气喘吁吁下的腰肢起伏。

 

谁能想到今天第二次例行检查就被告知是孪生一对?

一个能教养得过来,两个……

被红灯拦下的姜率将手肘抵在车窗上,想到她现下八岁多一点、皮得猫狗都嫌弃的儿子和两个柔弱的婴孩在家里同时爆出哭喊的场景,头痛得更甚。直到后方几辆车不满地开始鸣笛,她才从焦虑里醒过神来,迎着那块不知何时亮起的绿色踩下油门。

 

接下来倒也还算太平。除了身上更沉重一些、更容易疲惫饥饿一些,比起希存那时候带来的把人折磨到昼夜不得安宁的诸多不良反应,这一次她反而没有多遭什么苦,在杨宗勋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吃得香睡得饱,一路过关斩将地顺遂通过各项筛查及检验,甚至连排布紧密的工作日程都没落下毫厘。

只有那天获悉的双胞胎性别结果不太尽如她意,从医院出来之后拉着杨宗勋的胳膊声泪俱下地开始控诉,全然不顾念希存还跟在身边,“都是男孩儿,以后家里这日子得有多鸡飞狗跳啊?还有我那天心血来潮刚买的两条粉色小裙子…当时还想着至少也有一条能派上用场,现在这不是全完了吗杨宗勋…”

希存却并没当回事,还沾沾自喜地接了下茬,“两个弟弟多好啊,妈妈。”

杨宗勋乜斜着眼睛看向希存,再转过头来换上平静无害的神色,替她擦泪,“我之前想了两个不论男女都用得上的名字,想听一听吗?”

“你说。”

“希仁,希灿,”杨宗勋掏出手机,把两处韩字分行打出,再翻进电子词典,把相对应的汉字也指给她看,胜似古板的老学究,“意思也不复杂高深,是希望他们能各有善良仁爱与光明灿烂,过好自己的一生。”

姜率笑了一声,看看杨宗勋又看看手边的希存,似乎获得了某种轻松的开解,“你这回起名的心境和内涵,好像和给我们希存起名的那时候不大一样啊。”

 

说者的确有心,可有个听者却显然会错了意。

烈日当头,三人穿过闷热长风和影影绰绰的绵延树荫,继续朝停车场走去,没人发现希存的低气压与湿了的眼角,直到他突兀地甩开姜率的手,用自己的手臂狠狠地蹭过眼睛。

“怎么啦希存?”

姜率最先察觉到他的反常,杨宗勋也跟着侧目。

“没事…”聒噪蝉鸣恰如其分地抹去希存声音里的颤抖,像在替他的尊严开解,“就是汗流进眼睛里了。”

这样的话术直挺挺地切进杨宗勋的记忆,唤起一段已消失许久的往日电波。他记得很多年前的自己也会在害怕被窥见伤心的时刻这样笨拙又刚愎地搪塞别人,毕竟少时心思总是细腻。

现在看看那孩子,上下睫翼都湿漉漉的,明摆着不是流汗那么简单。

只是他为什么伤心?杨宗勋虽不太懂,但也很快打消了想多问的念头。

 

双胞胎出生时正值隆冬,希存在学校完成年终汇演后,由作了一天忠实观众的外婆和小姨姜星带到医院,隔着育婴室的厚厚一堵玻璃,皱着眉头看着躺在浅蓝包被里一个个白嫩的新生儿攥着拳头闭着眼睛,像条鱼似地扭来扭去。

这些稚嫩未开的面孔在他看来原本千篇一律无甚分别,可视线随床前的名牌依序游走,在第二排的中间部分停下,一左一右挨着的两个比真实的血肉之躯先降临人世的名字令他无意识地念出声,杨希仁、杨希灿。

外婆夸他眼神就是好使,这么快就能找到弟弟们的名字。

希存则愤愤地把头扭到一边,拳头捏得紧绷绷,故意呛着反问,谁想故意找他们的名字啊。小星自然洞悉他心中的落差因为什么而起,便拉着他的手哄他,希存还是上去看看妈妈吧。她刚做完手术,现在也应该醒了。走,小姨带你去?

 

暂时被转移了注意力的希存被小星一路护送至挂着姜率姓名的单人病房门口,前者独自推开门走进去,门的咔哒声惊动了正头贴着头温言软语着的两人。

希存从没见过父亲的脸色那样难看,仿佛是有人将颗苦胆掰开了揉碎了,再逼迫他生生吞了下去那般。不过他半分没怵,把书包撂下,仍然很亲热地贴去床边。

姜率向正欲发作的杨宗勋使了个眼色,再将希存半个身子柔柔地抱进怀里,“今天你的演出我们没能去看,实在很抱歉呢。”

见希存懒洋洋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一束光,姜率便接着试探,“我知道你为了这场演出,花费了很多心思和时间排练准备,所以有点累,有些事情才没力气说,对不对?现在演出结束了,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和爸爸也不会怪你的。”

希存猛地从她的怀抱里抽身出来,警惕信号天线高高竖起,“哪有…哪有什么事没说啊?”

“你不是在同时帮好几个同学写课后阅读随笔吗?听说还是按周次收钱。怎么,现在又不敢承认了?”

杨宗勋的突如其来的斥声像只瓷器生生摔在希存的眼前,飞溅起的每个字里都挂着不尽相同却如出一辙尖锐的棱角,割裂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稚嫩防线。

四面楚歌。

 

可刚才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又何尝不是在打他杨宗勋的脸?

——“希存爸爸是这样的,希存最近好像是在一直帮别人写阅读课的思考作业。”

——“其实作业的分数占比不是很高,就是我们发现他们之间还有钱款往来…对,据其中一个孩子说,是每周给他结一次代笔的费用。”

——“希存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我希望您可以通过这件事多多引导他,谢谢您的理解。”

每一句都委婉,但都直指他的痛点。

 

“是他们自愿给我钱的。”

耻辱的通话回忆被希存冷静地打断。

“他们很笨,都不会写,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所以求我帮忙。钱是他们自愿送给我的礼物,是我应得的。”

杨宗勋直视孩子那双漂亮又毫无惧色的眼睛。

 

“那块土地是容易被误会成贿赂的赠礼,仅此而已。”

“你能在课堂上讨论我的案子,我很荣幸。”

“杨宗勋,是天生的检察官,不属于课堂。”

十几年前使他一度元气大伤的往事依托着希存给予的温床得以卷土重来,轰隆隆唤醒刺耳的雷霆万钧和灼人雨露。徐炳柱的温和笑容在光与热的交互下再度浮现眼前,与之共事的数千个不敢停歇的昼夜,从不在他意料之中的信仰的背叛与消亡——那曾是他漫漫求索路上得到的一块不齿的勋章,野蛮横生着穿在他的皮肉里,嘉许他惩恶扬善的高光时刻,也为他留下无法愈合的狰狞瘢痕。

故人纵然不可追,逐年的自我开解之下,他其实也不再图希着与之达成问心无愧的彻底和解。可当下为什么偏偏是希存又勾连起这段不堪的过去?怎么能是他?以一贯正直的教育方针教导出来的聪明热情的孩子,不应该有任何成为坏种的可能性……

他随即想到那个噩梦般的抓周仪式。白胖小手攥着不放的法典与纸币,现在看来正是一个即将得到应验的诅咒,牢牢束缚住归因逻辑的航线,让求告无门的他不得不再次将当年的结果和命运联系起来。

 

“你怎么就能没有一点愧疚地帮助别人作弊,还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给的钱呢?杨希存。”

没有失态,是因为顾及姜率的身体状况,因为仍然抱有侥幸,期待一个能引领他跳出这个思维闭环的答案。

希存不语,眼睛里的水光滚了又滚,也只是固执地漾在原处,就是不往下掉。

“说话,希存。”姜率催他,连输液管都跟着轻颤。

没下文的对话使病房里的气氛跌至冰点,被反复踩在底线的愠怒和失望在杨宗勋心中无限膨胀,它几乎就要唆使他扬起那只手,像多年前母亲气急时教训他那样,也把巴掌落在希存的身上。

还好孩子在那之前选择开口,“因为等我攒到了一大笔钱之后,我就可以给你买好多东西,你就会更喜欢我!”

泪珠终于划过因压抑和委屈而变得红彤彤的脸颊,像清水洗濯一只饱满的苹果。

“自从有了弟弟你就不喜欢我了…给的名字是希望他们仁善灿烂,那我的呢?难道只是希望我随随便便存在着就好了吗?”

杨宗勋不知道他究竟被这个误会困扰了多久,才能瞪起盛怒的眼,小牛犊一样梗着脖子,逼迫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深思熟虑沿稚嫩嗓音鱼贯而出。

——原来他的早慧,远不止体现在了试卷里总是很潇洒漂亮的成绩和排名上。

 

这样解释过后的行为并没有逾越最后的边界,虽然仍有诸多差劲的地方必须要再拿出来指摘并严加批评指正,但杨宗勋显然已经于从徐炳柱一手而建的思维地牢中脱困,狼狈不堪地爬回理性高地,回望刚才险些被执念吞并的瞬间,愧疚比后怕来得更迅猛。

“希存,不是这样的…”

姜率试图为他们双方解围,可希存的哭声愈演愈烈。

“我偷偷听到你说过好几次,妈妈怀我的时候很辛苦,但仁和灿却很让你们省心。还有…我问过外婆,她说我出生的时候,你还因为什么别的事情迟到了,没有一直陪着妈妈。但今天你却一整天都在这里,我的演出你一眼都没有看过…因为你觉得仁和灿才是你喜欢的孩子,比我更好!”

奇特剖析对比的角度已经令杨宗勋充分明晰了希存的立场:他的怨恨和对于金钱的偏颇观念并不是为无端的争风吃醋而服务的。被提及的在大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一桩桩一件件,阴差阳错的误会也好,无意造成的实际裂痕也罢,才是将他不情愿地推到这一步的罪魁祸首。

理清头绪的一刻,杨宗勋倒真希望他确实是在像他同龄人那样嫉妒新生,而不是早早地割下金子一般的童真换取隔膜和隐忍,再到今天才以险些受冤枉的形式被撞破。

 

杨宗勋漂亮热情的第一个孩子,他放在心里从不肯轻易言说的骄傲,在他面前将眼泪哭成了溪流。等他迟疑着下定决心要帮他把挂在人中的清亮涕液抹掉,却被冷冰冰地躲开。

“我讨厌爸爸。”

这话杨宗勋不止听过一次。在希存的成长轨迹里,他们对彼此多有不满的时候,希存总爱这样抗议。可没有一次像这次干净利落一锤定音,似乎刚刚在心里举起却不曾落下的巴掌终于随这句话扬在了他的脸上,把他已经慌乱装填在喉咙里的解释如蛋花般打散。

沉默之下,温柔增援来得恰到好处,“杨宗勋,你去外面坐坐,或者去看看两个孩子也好。我想和希存单独聊一聊。”

 

面前只剩姜率一人,希存丢盔卸甲地重新扑进暖和的怀抱,抽抽嗒嗒着变回只会撒娇的小孩,在条纹病号服上一遍遍蹭眼泪,到底也没忘了闷闷地问,妈妈肚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姜率心疼地揉他脑袋,“还有一点不舒服,睡一觉就好了。倒是我们希存,好像特别委屈啊。”

“爸爸就是不喜欢我了。”

“那你也绝不应该想着用这种方式让他重视你,对不对?这种行为就是作弊啊,你忘了他最恨这种事情了吗?”

希存只顾着抽噎的工夫,姜率又接着往下问他,“话说到这里,你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恨吗?”

“因为之前他有过一个学生,抄别人的作业还不肯承认。”

“原来还记得呀,”姜率亲亲他湿乎乎的脸蛋作为奖励,“不过,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一件事。他之所以后来这么恨舞弊的人,是因为当年有人做了这种事情,学校要他回去开会,他才没能及时赶回来,没亲眼看见你出生,他事后可愧疚了…对了,还有你出生之前要去医院的时候,我们怎么都打不到车,他又不会开车,事后想想觉得害怕,才去硬着头皮学的开车,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希存对于这一长串的秘辛半信半疑地摇头,却仍有把柄可用,“那我的名字呢?”

“说到名字就更有意思了。弟弟们的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们仁善、灿烂,可你名字里的‘希’字并不是动词呀,倒是个名词。他说,你是长存的希望,是一直都会在我们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这是作为涉足法律的他和我当时能设想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你能听明白这里面的重要性吗?希存?”

姜率故意将他的名字拆开来念,每个字都拖得很长,长到仿佛披上了搞笑艺人的风范。但希存并没有笑,哭花了的脸上泛起的红色反而渐渐消散,偶尔有从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遗留下来的急促呼吸节奏使他控制不住地抽动两下之外,并没有新的眼泪涌出,再与他的沉静相左。

“…那怀我的时候,你是真的很辛苦吗?”

“是真的啊。所以我们那时候对你的关注,可要比给弟弟们的多多了。生怕你出一点问题,他记的笔记都摞了厚厚的四五本,如果你愿意看,等回家了我找给你。”

希存垂下手臂,本能地有些抗拒呼之欲出的全部真相,“可爸爸就是很凶。”

“你还没见过他真凶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当年他对我那可是…”

姜率下意识地想起昨日,又下意识地住口。似乎现在告诉他这些还是有点过早了。

“他当年对你…?”希存重复了一遍断在一半的话,打了个呵欠。

困倦的信号正给了姜率支开话题的说辞,“是困了吧?去那边睡一会儿吧。等爸爸回来,我让他送你回家。你明天还要上课呢。”

希存于是松开她的手,转身跑去沙发之前又贴在她耳边小声添了一句,“其实,我觉得小仁和小灿长得真的很可爱。”

 

收到姜率短讯的杨宗勋匆匆赶回时,希存已经窝在沙发上扯着条毯子睡熟了。

“你轻一点,尽量别把他弄醒了。”

姜率的提醒绵绵入耳,杨宗勋看着那幅睡容,心里反而踏实了很多,“你都告诉他了?”

“除了没跟他说你不敢开车是因为学车之前连续梦见开车撞了别人之外…”姜率转着眼珠作思考状,“…基本把他想知道的都告诉了,还教育他了。”

杨宗勋险些绷不住脸色,手下很轻缓地掀开希存身上的毯子,将他横着抱起,“倒是给我留了不少面子。”

 

走出病房时希存扭了扭身子,一头撞进他的胸口,生生把自己磕至半醒。

杨宗勋也适时地低下头,见他双目微红,飞起的眼尾边仍有泪渍点点。张了张嘴想说句安慰的话,孩子倒先放了软,声线因为才结束不久的一场痛哭仍然沙哑着,“对不起,爸爸。我不该做那种事的。”

“我也要说对不起,希存。对不起。”

 

孩童的爱从来是无条件的,恨却是短暂且有严格限定的。会从什么时候开始,风吹一寸便成长一寸的他们就要慢慢脱去这样的令人艳羡的纯真呢?

在这件事上,杨宗勋不敢做出太残忍的预估。但好像是第一次,他渴望他可以长得稍慢些,还能这样不拘束地依偎在自己的怀里,毫无后顾之忧地说出“对不起”,甚至是“讨厌你”。

 

新生命出生的第一个夜里,杨宗勋悬着的心却走到至此,才算彻底放下。

 

 

 

X.

我叫杨希存。希望的希,存在的存,取希望永远存在的意思。

说起这个有特殊含义的名字,不免又要提起我的父母。我倒不是什么黏糊的妈宝爹宝,但总觉得在眼前这种要留存纪念瓶的重要时刻,一定要回顾一遍我的家庭才算完美。

具体为什么说“又”呢,是因为从九岁起到现在,每次谈及自己的名字,心里都会闪过一遍父母的身影。而具体为什么是九岁…那就扯远了,还是主要来聊聊家里的事。

我爸许多年前做过检察官,后来脱下法袍换上西装,改行成了教刑法的教授。至于个中缘由,我也试着打听过好多次,他都不肯告诉我,后来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不过他现在从教授的职位上也已经荣誉退休了。宝刀未老,总惦记着发挥余热,最近好像又在给韩大法学系编纂新的教材。我那天碰巧翻了翻他的草稿,发现用词不准,跑去告诉他,他却还拉下脸来唬我“你懂什么”。他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对待生活和工作都谨慎认真得不得了,有时候严肃起来也冷得像座冰山,又不肯轻易露笑,所以初识他的人应该都一致认为他难以接近吧?

说真的,连我都很少看他冲我笑。不过哭前些天是有幸见过一次,我说我要四年后一定要报考韩大的法学院,去走和当年的他一样的光辉道路,他当时还呛我说你高三刚过一半,修学能力考试都还没考,就想着读研的事了?然后就把脸扭过去了,还以为我没瞧见他眼里的泪呢。

不过我到现在都还摸不着头脑,他到底因为什么哭?十年后等我们这帮同学把瓶子随机挖出来的那个时候,我心里应该就有确切的答案了吧。

 

当然,我说他很少对我笑,也不是意味着他不对别人笑。这个唯一能让他做到例外的“别人”,就是接下来要介绍的我妈。

我妈是律师,也是从韩大法学院毕业的,据说当年绩点一度低到令人发指,还是靠着我爸的一路提携才从排名底层摸爬滚打上来,奇迹般通过轮考,取得律师资格执照的。

…嗯,我爸妈之前确实曾经是师生关系,甚至再之前我爸还是检察的时候他们好像也有过一些交情,这段历史我也不太清楚,但别想多,他们和我说了,那时候两个人可没牵扯到任何禁忌关系,纯粹是做老师的可怜学生,不愿意看她为留级所苦,才偶尔帮她画画重点发点模拟题什么的帮助她,除此之外也偶尔带总顾不上吃饭的她去吃个炸酱面,以激励她继续鼓起劲来好好学习。

后来我妈毕业了,还顺利进入了事务所做合伙人,两人不知道又因为什么样的机缘巧合重新走到了一起,甚至还燃起了浪漫火花。我还以为我妈会喜欢俊辉叔叔那类型的小伙子,没想到最后套牢她的却是我爸。

 

不过我小的时候就明白他把所有的温和脸色和细言细语都留给了我妈。每次他工作上遇上什么我连听都听不太明白的难事,他俩就一起坐进书房里,他躺在我妈的腿上,我妈就静静地摸他的头发,两个人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他偶尔叫一声我平时基本听不见的“小率”,她就与他柔柔地说上两句别的。一坐能坐一晚上……虽然我那时候敢光明正大站在门口偷看,但是绝对不敢随便跑进去,要不一定会被我爸关禁闭的。

不过他们的亲密也不止体现在这冰山一角上。比如出去旅游,他俩的合照永远占比最多;比如大家一起吃炸酱面的时候,明明我也爱吃腌萝卜,但只要是我妈想吃,她碟子里的腌萝卜就能不限量供应,我只能拿到固定的几片,得等人家吃够了,我才能拣碟子里剩下的;比如赶上她头疼脑热的时候,他就算第二天有繁重日程,也会想办法中途回来一趟,给她煮上白粥,陪她一阵,走时再叮嘱她好好吃药。

像这样的小事简直数不胜数。好像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没有被年龄差或者是别的客观因素所困扰过,近二十年来总是这么如胶似漆,模范到可以写本经营爱情的宝典出来。

 

而这蜜里调油的直接结果——显而易见——就是我们家剩下的两位成员了,我的双胞胎弟弟杨希仁和杨希灿。

因为差了九岁,我当时颇有微词,但也拦不住我爸老当益壮和我妈年过四十但还是喜欢孩子的心。我妈后来非说是我缠着她,她拗不过我才要的他们。反正我是不记得了,就权当是他们想要孩子又怕我生气,随口找的理由吧。

小仁和小灿长得酷似妈妈,脸圆圆的,笑起来眼睛也弯弯的,就像照片里澳大利亚的短尾矮袋鼠一样可爱。小时候一起抱出门的时候,谁凑近了看过一眼都要夸好看。现在大了些,都和刚有他们那时候的我一样年纪了,又皮又不听话,最近还总缠着我要求陪玩,是挺难弄的两个孩子。

大约是有他们的时候我爸年岁已高了,又因为已经有了我,育儿的心态也松弛了不少,对他们也不作过分苛责。他们捣起蛋撒起泼来,最多也只是轻飘飘地留一句“把弄乱的东西收拾好,回你们房间坐着去”,比对我小时候可温柔多了。我那时候犯了错,他可是要罚我边背法条边站墙角的。

不过我的心态倒也挺好。主要是有一次,忘了是几岁了,好像是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吧,迷上了漫画书,晚上熄了大灯还要抱一只小夜灯在被窝里偷偷看。结果那天我爸以为我睡了,门都没敲就往里闯,吓得我把书和灯都扔到脚底下就装睡,冷汗直冒。

还以为会被他一眼看穿,但是并没有。他那天应该是喝了点酒,我不确定喝了多少,但呼吸里确实有股酒味,咬字也稍微有点囫囵,但我记得很清。

他当时摸着我的脸说,希存,三个孩子里你最像我,对你严格,是想你成材。你永远是我的骄傲,希存。

他叫我的名字第二遍的时候,我险些激动到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抱着他的脖子高唱赞歌。要知道得到他的赞许并不是一件易事,我真正清醒的时候都没听见过几次,现在在这装睡,反而换来了一番真情流露,实在是意外之喜。

不过后来还是怕被他批评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就打消了起来抱他的念头。估计我这一向冷惯了的爸爸要是知道我根本就没睡着的话,也不会选择当面说出那种话来吧?

总之,不管是醉话也好,真心的也罢,直到今天,距学校的成人礼仪式开幕还有十分钟的现在,仍坐在教室里的我将这样的长篇大论写至即将收尾,最想感谢的仍然是他,和我妈。

毕竟伟大的杨宗勋教授,是灯塔一样雄伟高昂的存在。而姜率,多年来的确是为这座塔添上唯一一把火焰、叫他能持续发光发热的人。我想考法学院的初心也就在这里,想看看究竟怎么做,才能成为像他们那样优秀的引航者。

 

这位读者,如果很多年后,恰巧是你打开了我的这只瓶子,看见了我写的这些东西的话……

 

——

 

“杨希存,你怎么还没写好啊!成人礼就快开始啦!”

丸子头上别着小颗蝴蝶结的女生从门框后面刷地蹦出来,语气多有不耐烦。气势汹汹走过来看的时候,手里袋子中的膨化食品也哗啦作响。

“我的天,你以为是在给杂志社投稿呢啊?你再写点就要放不进瓶子了。”

杨希存顺势用胳膊掩住桌上薄薄一沓亟待收尾的文字,理直气壮地反问她,“不是说一会我带你去吃炸酱面吗?怎么又吃上零食了?”

女生又扔了一块进嘴,“我快饿瘪了。成人礼还要两个小时才能结束,先吃点垫垫肚子。”

“那待会可别和我抢腌萝卜。”杨希存故意逗她,却偷偷将笔帽合上,文稿放进桌斗,“咱们走吧,好像再不去是要迟到了,我回来再写也来得及。”

“写了这么久还没写好,不知道你是在啰嗦什么。”

“秘密。十年后说不定拿到我瓶子的人就是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走吧。”

少年男女的背影前后交叠着跑出教室。

窗外头顶,隐约已有灿烂星辰亿万。

 

 

 

FIN.


——

*这应该是我目前能力范围之内能写给杨率的最后一篇了。虽然是最后一篇但也只是写了琐碎的梗和事件,没有什么深刻立意。谢谢读到这里的所有人。

至于【碎片】的后续,大概可以理解成朴递送了匿名举报信,学校里有人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杨宗勋为了保证姜率的前途不受损害,主动提出分手。几年之后在姜丹邀请的机缘巧合下又见面,两人都经历了一段心理斗争之后重新修好……总之就是很老套的剧情,脑补一下就好😉

再次感谢热情读者们~你们的喜欢会和杨率一起永远在我这珍藏。

连川

《落地》[HE] 算是杨率间心照不宣的表白吧

  • 正剧时间线,比杨率一起走T台要前那么一点点。

  • 尽量猜想却水平有限,写不出他们万分之一的美好。

  • occ在我,浪漫与he在他们。

——————

PART.1

杨宗勋是公认的高智商,半生的检察官经历更是锻炼了他对于细节的敏锐捕捉力。所以,当看到了率A的白色手机壳,自然而然地就关联到韩俊辉前几天曾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款式。


一黑一白。

虽不能直截了当地证明什么,但这是一种讯号。


若说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对小率究竟是怎样感情,那真是枉活这么多年。是很明确地知道那是喜欢了,甚至那种不对劲的情绪从吃杂酱面的时候就一直在潜滋暗长。但反正是一直绷着,别指望能自己能主动去说做任何。...

  • 正剧时间线,比杨率一起走T台要前那么一点点。

  • 尽量猜想却水平有限,写不出他们万分之一的美好。

  • occ在我,浪漫与he在他们。

——————

PART.1

杨宗勋是公认的高智商,半生的检察官经历更是锻炼了他对于细节的敏锐捕捉力。所以,当看到了率A的白色手机壳,自然而然地就关联到韩俊辉前几天曾拿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款式。


一黑一白。

虽不能直截了当地证明什么,但这是一种讯号。


若说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对小率究竟是怎样感情,那真是枉活这么多年。是很明确地知道那是喜欢了,甚至那种不对劲的情绪从吃杂酱面的时候就一直在潜滋暗长。但反正是一直绷着,别指望能自己能主动去说做任何。


其实心里也一直知道,如果率选择韩俊辉——那个干净、温柔且前途无量的少年,对她的未来发展来说,将是最好且最为“正当”的。所以,他一直采取放任的态度,某种程度上,更是在坐视这一切的发生。


但理智上的“能坐视”不太表可以抹杀心底那不受控制的一些东西:

譬如当率在毕业后仍然频繁地用一些疑难的案件叨扰自己时,那不由自主弥散而来的欢欣。再譬如此刻,心底那股莫名的不适应——俗称,扎了根刺一样。


自然不会莽上去问“你和韩军辉谈恋爱了?”诸如此类愚蠢到极致的问题,他又不是进击的热血仓鼠!而且那太明显了,更会让自己下不来台阶。这时候,问一个边缘性的问题,同样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这就是俗称的,旁敲侧击。


杨宗勋自然而然地接过率递来的那份卷宗简述,状似无意:“新手机?”而自己自然是再次天衣无缝地隐藏所有情绪。虽然后来他听说,杨率er们没有一个相信他的演技。


姜率的回答到是坦然:“啊!三星最新款式。”又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始兴奋:“限量发售,根本抢不到,前几天听说韩俊辉要抢,拜托他帮忙才好不容易抢到的!”


这就很合理了。

刺,就这么被拔了。

干净利落。


女神像下,状似在翻看案件卷宗的杨宗勋,忽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拔下荆棘后那残存的孔洞,依旧没有弥合,反而不住地贯着呼啸着的穿堂风,拉扯得他生疼。


这次是带手机,下次呢?

总有一天会变的。

总之是有些坐不住了。


可正待杨宗勋要说出有课先走那句话时,一个透明的、包装着红色手表的盒子,就那么突兀地、忽地出现在眼前。率A的手伸得直直的,问他好不好看。语气间是难掩的兴奋。


心在一瞬间变得滚烫,随时气化一般的沸腾。这红色太鲜艳了,通达如他太清楚这代表了什么。不可否认的确指,是自己此刻的心口,连血液都沸腾得仿佛要满溢出来的开心。


但别扭如他,创伤如他,此时此刻的内心却也同时更为复杂。极端理智的压制下,他无法直接回应或表露任何。更有甚者,在这种时候,他会因“受惊”而变得无措,甚至本能地后退。


所以杨宗勋没有接,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哪怕此时的整个心境可以用沸反盈天形容。他甚至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微微拧起了眉头,那副如临大敌的严肃神情在旁人看开,真算不上是多好。

就在杨宗勋的心仍然悬停,思维被拉扯成空白宇宙中的一根直线时,红手表又从他眼前消失了。小率把手收了回去,手表也被随意自然地收回包里,伴随着的,是她一脸嫌弃地自我吐槽:“啊~~~我的审美果然不行。”杨宗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思维陷入了一片短暂的空茫。


不是。

送给自己的么?


是了。“好不好看?”率明明刚刚问的只是好不好看。只是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罢了。刚刚还在沸腾无措的心,像被什么冰冷的重物一下子压在死底,直直地下坠。他觉得坠落得速度实在太快了,落差,让孔洞中的风变得凌冽,几个瞬息便是鲜血淋漓。


本就不是送给自己的,再想想刚刚那个还在考虑究竟是接受或者拒绝的自己,真的很可笑,甚至于有点可怜。不能再和姜率单独见面了,他对自己说。理智的重压下,终于将这场无人知晓的拉扯酿成了一份他已然无法面对言说的酸楚。


“很好看。”他起身向教室走去。

韩俊辉一定会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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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杨宗勋走得很快,自然无法看到身后小率的表情。等这天下班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意外地又在校门口看到了率。


既然已下决心抽离心中这些多余、纷繁且错误的情感,那么“不会再单独见面”这个对自己的约束,就从现在开始执行。悬崖勒马,及时止损,在一切还可以控制的时候,在自己还可以控制的时候。


于是他装作没看到,转身就登上金教授的车。可没想到小率居然径直朝这边走来,目标太明显。


金教授侧向杨宗勋,无声询问:你不下车么?

杨宗勋面无表情,僵着一张脸,目不斜视。


但今天的姜率却意外地执着,甚至直接礼貌地敲下了金教授的车窗,直言说找杨宗勋教授有事。


“杨教授?”金教授出声提醒。

躲不下去了,杨宗勋开口:“今天教师们需要聚会。”说完示意金教授开车:“赶时间。”


就是不下去的原因其实并不复杂:

一者,无非他心里认定了,既然从此要彼此划清界限,就真的不能再和她单独见面,这是出于自己超高的道德要求,也是为了她好。

二者,则是出于一种避无可避的恐惧心理了。就在刚刚率向他走来时,他发觉自己的心居然是恐惧的,那是生怕自己的什么被她窥视出来的不安。毕竟,自己的这份在他看来,单方向且隐秘甚至不堪的情感,让他觉得羞愧。


杨宗勋要脸,脸皮薄,自然拉不下那个脸。哪怕此刻的内心早已像一颗被压扁的柠檬,却又不能也不会直接对着小率撒气。如此只能更僵着,自己且和自己别扭。


总之杨宗勋还真就没下车,把姜率一个人晾在了校门口,竟也真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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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一路上杨宗勋都僵着那张脸,坐在副驾一句话都不说。

金教授打破沉默:“你们吵架了?”


这问得好像自己和她已经是什么男女朋友的关系一样。于是,杨宗勋一个字都没回答。


金教授:“你没有聚会,你在躲着她。”是肯定地语气。


见杨宗勋仍然不说话。金教授锲而不舍:“这怎么了,难不成率A这个小丫头找你告白了?”


不愧是至交好友,什么痛戳什么。

但这一次杨宗勋终于开口:“没有。”


金教授顿时换上一副了然且若有所悟的表情:“那就是韩俊辉和姜率A表白了?”


车上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可金教授依然锲而不舍:“你呢?你不想对率A说些什么么?”


说什么?

杨宗勋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什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姜率有什么?高议员也好,金教授也好,都真是无聊透顶。就算即便真有什么,那也是自己单方面的龌龊,说他可以。但一切与小率又有什么关系?她也不该也不可以遭遇这些,未来更不能!


像是一口压抑很久的火山即将爆发,杨宗勋拧眉,转头刚要开口,却触及到了好友关切且真诚的目光。那股无名的火忽然就熄了。好友是真的在担心自己,他不应当把对旁人恶意揣测的怒火,迁怒在金教授身上。


朋友坦诚,那他也应当报以同样的坦诚,这时若再自欺欺人,真的很没意思。


半晌,金教授终于听到了杨宗勋低沉缓慢地回答:“你弄错了,我也弄错了。没事的,一切都会回归正常。”


一阵急刹车,是金教授猛踩油门。


金教授:“下车,已经帮你甩开率A了,你该不会真想让我带你去那个不存在的聚会地点吧?自己走回去。”说完就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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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4


回家的路,杨宗勋走了很久。他不断告诉自己会好的。只是弄错了,而时间会把一切的错误拨回“正轨”。


有一瞬,他觉得自己可笑。你看,自己什么心思,好友甚至从来一清二楚。已经这么明显了么?


也有一瞬,嫉火也灼得心口生疼。抛却理智,的确是有委屈与酸楚的。他对她不好么?所以,为什么会喜欢韩俊辉呢?明明喜欢的那个人应该是他才对。如果她买了红手表,送的对象应该是他才对。


更有自责,觉得自己对曾经的被告,曾经的学生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超越边界的感情。而如今姜率的回应也算是对自己擅自越界的报应。


他理了一路的思绪。

最终觉得,一切仍旧是一个错误。明天,就要将一切拨回正轨。

但今晚他真的很累,他开始觉得困倦,真的不想再拼拼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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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5


可杨宗勋没想到,他居然在自家楼下看到了蹲守在那里的小率。


一瞬间,好不容易稍稍平静的心又被拉扯,甚至恐惧尤甚。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和她见面,除却为她的未来考量,他更是害怕的,怕从她的口中听到有关她和韩俊辉的任何消息。他可以坐视,可以放任,也会真心地祝福,但他真的不想听!特别是从她口中得知。


他终是缓和下了神色,温柔地对姜率说今天比较忙,有什么明天再说。但抬脚就走的行为,彰显了杨宗勋此刻丝毫没有邀请姜率上去聊聊的意思。


杨宗勋知道自己今天情绪非常不稳定,再多停留一会,是真的怕自己说出什么超越边际的话,或是做出什么不可控的事情来。

但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自己的手臂却被拉住了,还没等他反应,伴随着“咔哒”一声脆响,接着便是手腕上的一阵冰凉。


杨宗勋低头,那枚红手表,此刻已然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杨宗勋,生日快乐。”姜率笑得眉眼弯弯。


一瞬间的恍惚,杨宗勋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真切的惶惑。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确认这枚事物的实感。


以为杨宗勋想摘下,姜率急了,一把按住他的手:“是你自己说好看的,我可是确定了才拿去刻字的。花了好多钱买的——已经退不掉了!”末了,还自得地轻轻拍了拍表面:“背面刻了你的生日和名字。


此刻,杨宗勋终于觉得,那一路都在极速下坠的心,此刻总算安稳落地了。